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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平静的生活 一、副主教的心病

巴黎圣母院 雨果(Hugo,V.)著;南宫雨 编译 8621 Sep 28, 2021 5:32:09 PM
    当加西莫多堪称完美地把吉卜赛姑娘爱斯梅拉达,从死神的手里抢回来的时候,副主教克洛德弗罗洛先生并不在主教堂里。忏悔仪式刚一举行完毕,克洛德先生就回到了圣室,刚一到那里他便立刻把身上的袍子、外套和披风脱了下来,然后一股脑地把它们气急败坏地塞到了堂守那里,这让堂守有些不知所措。紧接着,他就从对面的暗门逃走了。他急不可耐地要逃离这个鬼地方,他甚至想,如果自己再在这鬼地方待下去的话,最后有可能窒息而亡。于是,他很快便乘坐滩地的小船赶到了塞纳河的对岸,然后一下子就钻进大学城那崎岖不平的街道里了。他顺着那些街道漫无目的地乱逛,至于他要去哪里,恐怕连他自己都不知道。他只知道,他每走一步,便会遇见成群结队的群众争先恐后地赶往河滩广场,去看绞刑架那里即将上演的精彩剧目。副主教那时的脸色极为难看,苍白而又憔悴,而且他还有些神态失常,甚至昏头昏脑,可以这样说,副主教那时的精神状态绝不亚于一群孩子在追捕的一只夜鸟。而且,他的精神差到他甚至都不清楚自己在什么地方,脑子里在想什么事情,更不清楚自己这时是在做梦还是清醒着,只见他踉踉跄跄而行,而且还毫无选择地在大街上来回奔走,但是不管他如何疾速朝前走,他老是觉得可怕的河滩广场在身后追逐着他。这个让他最为恐惧害怕的地方,总是阴魂不散地跟在他的后面,他走向哪里,它就跟向哪里,简直都快让他无法喘息了。
    就这样,克洛德沿着圣热纳维埃夫山,终于从圣维克多门出了城区。回头望去,只要还能看见大学城塔楼的城垣,和凌乱、稀疏的郊区房子,他便疯狂地向前跑着。就这样,他一直朝前跑着,直到一块高地把那可恶的巴黎城完全挡住的时候,他才确定自己已经逃离那个让他发疯的地方了。他朝四周看了看,原来自己站在荒郊野地里,这时,他停下了脚步,随后才深深地吸了几口气。
    然而,就在这时,种种可怕的念头一齐涌入了他的脑海。他清楚地看到自己的灵魂正在堕落,顿时不寒而栗。随后,他便想起那个不仅毁掉了他,还被他毁掉的姑娘。一想到那个姑娘是那么的不幸,他的心就无比痛苦。他惊慌地回顾命运让他们两人各自走过的崎岖而并行的道路,直至到了交叉点,它们互相撞击而且彼此都粉身碎骨了。他想到自己当年竟然发誓要永远侍奉上帝,这是何等的荒唐,什么贞洁、宗教、科学、信仰全都是骗人的,无聊之极,上帝还不是一样的无能?他又满心欢喜地沉浸在自己的私心邪念之中,沉得越深,他便越清楚地听见撒旦在自己的灵魂深处狰狞的笑声。在他这样深深挖掘自己的灵魂时,他看见大自然为**准备了如此美好、亮丽、宽阔的天地,他便更加辛酸地怪笑起来。他把处于心灵深处的所有仇恨和邪恶统统翻了出来,以医生诊断病人那冷静的目光审视,发现这种仇恨和邪恶都只不过是一种变态的爱情。爱情,这个本应十分美好的东西,但在他这个教士心里却被扭曲得变了形,而也正是这种扭曲的爱情把他这个本来纯洁的教士变成了一个罪大恶极的魔鬼。想到这里,他疯狂地笑了起来,可是突然间,他的面色变得异常苍白,因为他想起了这段他命中注定的爱情,那最阴冷最邪恶的一面:这种爱情不但无情地把一个人推向了绞刑架,而且还把另外一个人残酷地引入了地狱。她被绞死了,而他将会受到永世的诅咒。
    紧接着,他又想起了大难不死的弗比斯,这个让他恨得咬牙切齿的情敌。这个人在被他捅了一刀后竟然没有死,反而比以前更容光焕发、精神抖擞地活着。还有他那亮丽的军装,似乎比以前任何时候都要耀眼,就连他的模样也比以前任何时候迷人得多。更可恨的是,这个该死的家伙竟然这么快便又有了新的情人,而且还带着他的新情人来观看绞死旧情人。他又想到了广场上那些围观的群众,这些混蛋竟然用那么热烈的眼神,看着自己心爱的女人在大街上赤身**的行走,让他更加愤怒的是,这群围观的混蛋几乎没花任何代价,便轻而易举地看到了女郎那充满诱惑的身体。而自己却是躲在黑暗中,才偷偷看见了这个漂亮女人那让人心神荡漾的**,然而这对他来说,已经是天大的福气了。在朗朗乾坤、光天化日之下,他们这帮无耻的贱民,竟然毫不遮掩地用眼睛将自己心中的女神蹂躏得体无完肤。一想到这些,他便号啕大哭起来,不为别的,就为自己那被亵渎、被玷污、被羞辱的永远枯萎了的爱情。对于这么一位美貌的姑娘,这么一朵贞洁的百合花,这么一杯含羞带臊的美酒,他也只是颤抖着才敢沾一下姑娘的嘴唇,而今却成了那么多贱民的大锅饭,就连那些低三下四的小偷儿、乞丐、强盗、地痞流氓都可以来要上一碗,从中品尝无耻的、道德沦丧的乐趣。他恨起了所有人,而且他还诅咒所有人都下地狱,唯独留下他自己和心爱的姑娘。
    克洛德还竭尽全力地假设只有在梦中才会实现的情境:如果他不是一个教士,而他心爱的女人也不是埃及姑娘,同时卫队长弗比斯也不会出现,即使出现也不会爱上那个姑娘,那么他和那位姑娘很有可能就会成为一对让人羡慕的神仙眷侣。这样一来,他们便可以一起依偎在梧桐树下,互诉爱意、共赏花开花落、看尽落日余晖;他们还可以在星光灿烂之夜,郎情妾意、情意绵绵、柔情蜜意。他这样想着想着,他的心就在温柔和绝望中慢慢融化了。
    啊!是她!就是她!他终于搞清楚了那个没日没夜缠绕在他的心间,不断折磨他、让他痛苦并让他经受撕心裂肺的疼痛的念头了。然而,对于他所做的一切,他没有一丝一毫的后悔,他宁愿把这样完美的姑娘交在一个刽子手的手里,也绝不愿意眼睁睁地看着她投入弗比斯的怀抱。然而,他难过得要命,他伤心得痛不欲生,甚至还时不时地揪下一撮撮头发,看看它们是不是变白了。
    有一阵子,他还想到,他上午在圣母院广场看到的那条狰狞的绳索,也许此刻正在收紧活结,拼命地勒住姑娘那异常纤弱、异常秀美的脖子。一想到这些,他全身上下的毛孔顿时都沁出了冷汗。
    还有一阵子,当他发疯似的挖苦自己、嘲笑自己的时候,漂亮的吉卜赛女郎爱斯梅拉达的样子又跑进了他的脑海,她是那么的天真无邪,那么的无忧无虑,那么的漂亮,她如同一只长着美丽翅膀的蝴蝶,显得是那么轻盈飘逸。可同时,他仿佛又看见上午身在囚车中的爱斯梅拉达,她的面色苍白、面容憔悴,而且浑身上下套满了枷锁,还**着双脚走上那棱角突出的石阶。一想到这两幅截然不同的画面,他终于发出一声凄厉的叫喊。
    虽然痛不欲生的狂风暴雨袭击着他、撕裂着、粉碎着、扭曲着他灵魂中的一切,但他还是在无意中看见了环绕在他四周的自然风景:小鸡在灌木丛中捉虫子;闪亮的金龟子在阳光的照耀下奔跑;朵朵白云漂浮在他的头顶;圣维克多教堂的塔尖正在戳破山丘起伏的曲线;而科波山墩上的磨坊主一边吹着口哨,一边看着自己磨坊里转动的水车。如此安逸、恬静、和谐且平静的一切,让他感到更加得痛不欲生,于是,他又开始撒腿离开这里。就这样,他独自一人像发了疯似的在荒郊野外狂奔,直到傍晚时分,他才停了下来。他企图摆脱让他讨厌的大自然,摆脱生活,摆脱人类,摆脱自己,摆脱上帝,总之,摆脱一切。他跑了整整一天,有好几次都因为慌不择路而被绊倒,他的脸拱着地,还用手指狠狠揪着麦芽;还有好几次,因为他实在没有办法忍受那钻心的痛苦,他竟然用双手紧紧抱着脑袋想把它从脖子上面拔下来,然后丢在地上踩个粉碎。
    太阳即将落山的时候,他又重新开始审视自己,发现自己简直就是一个疯子。自从他认为已经完全没有了拯救自己心爱的姑娘的任何希望以来,他的思想便开始乱套了。他不仅完全丧失了理智,甚至再也没有任何一个称得上合理的念头。就连他的心中,也只剩下了两个突出的物体:一个是爱斯梅拉达,另一个是绞刑架。除此之外,便再也没有其他任何东西。可一旦这两样东西合为一体,他就更加得痛苦不堪,他越想集中精神,来找寻心中还能在意,还能思考的一切,他就越能感到这仅剩的两个东西正在以不可思议的速度壮大着:一个越来越显得妩媚璀璨,而另一个则越来越显得狰狞恐怖。到最后,娇小柔弱的爱斯梅拉达竟然变成了一颗璀璨的星星,而绞刑架则成了一条枯瘦无肉的断臂。不过,值得一提的是,尽管这位副主教先生被如此巨大的痛苦折磨着,但他从来都没有想过结束自己的生命。可见这个卑鄙的家伙是如何的贪生怕死,也许只有他死后,他才能真正地看见地狱。
    这时天色已经越来越黑,副主教那尚存的一点意识也是不住地提醒他,他该回去了。他本来以为自己已经逃离得很远,可事实告诉他,他只是围绕着大学城跑了一圈而已。他看见在他左边的地平线上,就耸立着圣虚皮斯修道院的尖塔和圣日耳曼·德·普瑞教堂那三座高高的塔尖。于是,他便开始往回走。他为了不引起人们的注意,他甚至都没有走大学城和圣日耳曼镇,因为他不想这么早进城,最好等到晚上街上没有人的时候。很快,他便找到了一条小船,在给了船夫几个德尼埃之后,他吩咐船夫把他载到内城的岬角。他下船的地方就是与牛渡舟子沙洲平行、御花园延伸的那个部分,而这个地方也正是甘果瓦曾经陷入苦思冥想的地方。副主教坐在小舟中,也许是受到了小船单调枯燥的划桨声的影响,我们这位被感情折磨了一天的副主教渐渐地变得麻木了起来,甚至在他都上了岸,小船也划走了的时候,他还呆呆的两眼出神。而且,不管他看到哪里,哪里的事物都是摇摇晃晃,他甚至在怀疑,自己是不是来到了一片鬼蜮。不过,这样也算正常,因为一个人如果劳心费神到他这种地步,产生幻觉也是极为正常的事情。
    现在正是薄暮时分,太阳已经落到纳勒高塔的背后去了。无论天空,还是河水,此时都是白茫茫的一片。副主教紧紧凝视着白茫茫的水天之间,塞纳河的左岸,这时也是投射出巨大的黑影,而且越远越是模糊,犹如一支黑色的长箭钻进黑色的暮霭之中。河岸上那些密密麻麻的房屋,此刻也都是些阴暗的轮廓,在明亮的水光天色衬托下显得格外沉重。有不少的窗户,仿佛一个个的炉口一样往外喷射着灯火。耸立在河水与天空这两幅白幔之间的方尖塔显得又黑又大,给克洛德留下了一种奇特的印象,仿佛一个人仰面躺在斯特拉斯堡大教堂的钟楼下,望着巨大的尖顶在他头顶的上方钻进了半明半暗的暮色里。不过,在这里,克洛德是站着的,而方尖塔是倒立的。河水倒映着天空,显得更加得深不可测。建筑物巨大的突出部分,好似教堂的尖顶一般傲然地插向天空。这一幕不但给副主教留下了奇特的印象,而且非常深刻,就跟他对斯特拉斯堡钟楼产生的印象一模一样。而这座钟楼非常高,可谓是巨大无比、高不可测,更让人感到吃惊的是,这座钟楼人类的眼睛从来没有看见过,分明又是一座巴别塔。还有房屋的烟囱、房顶的山墙、奥古斯特的尖塔,所有这一切把巨大方尖塔的侧影戳出许多缺口,犹如杂乱却又让人浮想连篇的雕塑,使人徒生了许多幻觉。克洛德此时正处于着魔的状态,他以为他亲眼看见了地狱的钟楼。那可怕的钟楼高塔上闪烁着成千上万种光亮,他觉得这好像是成百上千个地狱里的火炉,而从里面不断传出来的声音犹如鬼哭狼嚎。于是,他害怕起来了,只见他用手堵住耳朵不再去听,背过身去不再去看。最后,他放开了脚步,远远地逃开了。
    当然,以上的这些景象并不是真实的,只不过是副主教此时有点神经错乱,因此而产生的一点幻象罢了!
    终于,他再次回到了大街上。他看着大街上那些来来往往、穿行不息的人们,总以为那是紧紧盯住他不放的幽灵。而且,他还总能听见一些奇怪的声音,甚至连眼前的各种景物看起来也是模糊不清。有一个位于小桶场街拐角处的杂货铺,按照当时的风俗,杂货铺屋檐四周都会挂着很多洋铁环,而且每个洋铁环上都要系着一个木质蜡烛。只要风一刮,铁环和蜡烛就会碰撞并且发出声音。听见这种铁环和蜡烛相撞的声音,他以为自己听见了隼山上那些骷髅头在黑暗中的撞击声,而隼山就是专门处决犯人的地方。他现在已经完全不知道该往哪里走了,因为他已经彻底的晕头转向了。后来,只能在感觉的指引下,他胡乱地走上了一段路程,可令人意想不到是,他竟然在不知不觉间走到了圣米歇尔桥上。一所房子的窗口中射出一道微弱的光线,于是,他下意识地走上前去,透过残缺不全的玻璃窗,他看见了一间凌乱、肮脏的房间。这幅情景顿时勾起了他脑子里一段模模糊糊的记忆。房间里,一个打扮得花枝招展且袒胸露臂的姑娘,正被一个面色红润的小伙子抱在怀中。而且旁边还有一个老太婆在纺线,她一边纺线,嘴里还一边断断续续地唱着一支不知名的歌曲。趁那个年轻小伙子笑声停顿的空当,副主教也是听清楚了老太婆唱的歌曲,不过,这是一首不太让人明白的歌曲,但是歌词却很可怕:
    叫吧,河滩!狂吠吧,河滩!
    我的纺锤不停地纺,不停地纺,不停地纺!
    给刽子手纺出绞绳让他去吊!
    他正在监狱的院子里吹着口哨。
    叫吧,河滩!狂吠吧,河滩!
    这是多么美丽的麻绳啊!
    东西南北遍地散布死亡!都种大麻吧,不要种小麦,
    小偷儿不会去偷窃,
    多么美丽的麻绳呀!
    叫吧,河滩!狂吠吧,河滩!
    为了要看那卖淫的娼妓,吊在肮脏的绞刑架上受刑,
    那些窗户都像是眼睛一样。
    叫吧,河滩!狂吠吧,河滩!
    ……
    听到老太婆的歌曲,那个年轻的小伙子也是哈哈大笑了起来,而且他还更加贪婪地抚摸着怀里的姑娘。显而易见,那个姑娘就是一名妓女,而那个年轻的小伙子不是别人,正是副主教先生的亲弟弟若望·孚罗洛·德·梅朗狄诺。
    对于副主教而言,眼前是一副怎样的情景,已经无关紧要了。于是,他便继续朝着里面瞧去。他看见,若望缓缓走到房间尽头的窗户前,然后向灯火通明的码头看了一眼,而且他还听见若望在关窗户的时候说了一句:“我敢用我的灵魂来发誓,天已经真的黑了,各家各户都已经点上了灯,就连上帝也点起了星星。”说完,若望又踉踉跄跄地走回到那个妓女的身边,只见他一手便砸碎了桌子上的一个空酒瓶,然后情绪异常激动地说道:“已经空了,上帝的头!一个子儿也没有了,上帝的肚子!哦,我亲爱的伊萨博,你知道吗?我他妈最恨的就是朱庇特,除非他能把你这对雪白的大**,变成让我永远都吸吮不尽的博纳葡萄酒。”
    很明显,若望的这个玩笑开得非常精彩,那个妓女也哈哈大笑起来。若望说完之后便走了出来。
    副主教赶紧趴在了地上,他怕自己的弟弟认出他来。不过,多亏这会儿天色已经完全黑了下来,何况这个年轻人又喝醉了。可就算是这样,他还是看见了躺在路边烂泥里的副主教先生。
    “啊!啊!”这个年轻人说道,“看来今天这个家伙过得非常不错啊!”说完,他抬脚朝着这个躺在烂泥中的人踢了一下。副主教不敢出声,以免弟弟若望发现自己。若望紧接着又说道:“他妈的,醉得像个死人,看来,这家伙今天喝得还真不少!”他蹲下来看了看:“原来是一个老头儿啊!还是一个秃子!啊,他真是一个运气不错的秃子啊!”随后,若望嘴里絮絮叨叨地就走开了。副主教听见若望在絮叨:“……反正也没有多大的区别,都是一样的东西。……理智是个好东西,就拿我的哥哥克洛德先生来说吧,他既有理智,还有钱,一大堆花不完的钱,他的命真好啊!”
    直到若望完全走进了黑暗中,副主教先生这才敢从地上爬起来。他现在恨不得立刻回到巴黎圣母院,把他这幅狼狈的样子藏得严严实实的。在黑暗中,他望着矗立在民居之上的圣母院巨大钟楼,随后,他便一阵风似的跑了回去。
    我们的副主教先生一口气直接跑到了圣母院前的广场,可这时,他的脚步又犹豫了。他不敢再向前走出半步,因为他一想到白天在这里发生的一切,他便觉得备受打击。只见他低声说道:“上帝啊!今天白天在这里,发生了一件多么可怕的事情啊!难道这一切都是真的吗?”
    终于,他鼓足了勇气,战战兢兢地看向了教堂。教堂前墙依然跟平常一样,一片漆黑,只有藏在它背后的星星闪烁着一点点光亮。此时,一弯新月正好靠在右边那座钟塔的肩上,它好像一只会发光的小鸟一样在一株植物的边上来回徘徊,只不过这株植物上面雕刻着黑色三叶形花纹。主教堂后边修院的门关闭了,不过不用担心,我们的副主教总是会随身携带着他那顶楼密室的钥匙。于是,他手忙脚乱地把门打开,迅速闪进了教堂。
    教堂里依旧像洞穴般黑暗沉寂。他看见地面上有许多大块大块的阴影,不过这回他没有害怕,因为他知道那是还没有被摘下来的帷幔的投影,这些帷幔为上午的忏悔仪式专门挂上去的。那个巨大无比的银十字架,在幽深昏暗的深处闪烁着让人毛骨悚然的光芒,看起来就像是这座阴森的坟墓中夜空上的银河。唱诗室后面那几扇长窗的尖拱伸出在帷幔顶上,一丝月光正好照在那些彩色的玻璃上面,那些彩色玻璃也因此显得紫不紫,白不白,蓝不蓝,这种难以确定的恐怖颜色,也只有在死人脸上才能看到。看着唱诗室四周窗户的灰白色尖拱,副主教还以为看见了被打入地狱的主教们的帽子。他害怕地闭上了眼睛,等到再睁开的时候,又觉得身边有无数惨白的脸孔在盯着他看。
    副主教一溜烟似的穿过教堂,可就在这时,他感觉到教堂仿佛有了生命一样,不停地在摇动,不停地在晃荡。每根巨大的柱子也在此刻变成了又粗又长的巨足,用它那巨大且扁平的石脚剧烈震动着地面。就连巨大的主教堂仿佛也变成了一头远古巨象,以柱子为脚,在那里气喘吁吁地来回走动。而那两座钟塔就是它特有的象牙,那还未被扯下来的黑色帷幔则是它的披挂。
    很明显,副主教承受能力已经到了极点,他几乎快要崩溃了。在这个极为不幸的人看来,外在世界这一切明显昭著、看得见、摸得着、令人恐惧的《启示录》《启示录》:《圣经·新约》中的一卷,记述预示世界末日的种种怪异现象。中的景象,都是上帝对他的暗示。
    在走进过道时,他看见一点亮火从粗壮的柱子后面映射出来,微微闪烁着红光,在这一瞬间,他那极度紧张疲惫的心灵仿佛抓到了一根救命稻草。于是,他极度喜悦地朝着那点亮光扑了过去。原来,那只不过是一盏昏暗的小灯,就是它日夜不停歇地照射着圣母院铁栅栏里面的公共祈祷书。他迫不及待地扑了上去,然后抓住圣书,渴望从中得到一些安慰和鼓舞。祈祷书翻开的那一页,正好是《约伯》里面的一段话,于是,他便瞪大眼睛看来起来:“我看见一个灵魂从我身边轻轻走过,我听见了它微弱的呼吸,于是我的头发就竖了起来。”
    看到这样惨厉的句子,副主教所产生感觉,就好比一个盲人捡了一根带刺的棍子,还来不及高兴,就被棍子上的刺给刺痛一样。只见他双腿一软,便立刻瘫倒在地上,不仅如此,他还被吓出了一身汗,浑身使不出一点力气。就在这个时候,他想起了白天被吊死的那个姑娘。一时间,他觉得一股诡异可怕的青烟从自己的脑子里冒了出来,仿佛自己的脑袋在这一刻变成了地狱里一个会冒烟的烟囱。
    就这样,副主教先生在地上瘫坐了好长时间,在这段时间里,他的脑子里一片空白,只觉得自己深陷在魔鬼设的陷阱中无法自拔。终于,他恢复了一点力气,随后他便想到,也许他还有唯一一个可以存身休息的地方,那就是他的养子加西莫多那里的钟塔。他心惊胆战地站了起来,由于害怕,他顺手就拿起了那盏照亮祈祷书的昏暗小灯。副主教的这个举动无疑是对神灵的亵渎,可在这时候,他已经无暇去顾及这些了。
    在那盏昏黄小灯的帮助下,副主教沿着钟楼里面的楼梯慢慢走了上去,但他心中仍然充满了无名的恐惧。他一边走一边想,如果广场上的行人,在这夜深人静的时候,看见他手里这盏灯的昏黄灯光从一个个枪洞中透射出去,肯定也会被吓得汗毛倒竖的。
    忽然,他的脸上吹过了一阵轻风,他这才发觉自己已经走到了最顶层走道的门口。这个季节晚上的天气格外寒冷,夜空中还漂浮着几朵白云,这几朵白云由于相互倾轧而挤碎了棱角,就像冬天的冰块刚刚解冻一样。一弯新月被挤在云层之中,犹如一只小船在夜空中被冰块环绕。
    他走到连接两座钟楼的一排小圆柱栏杆前,移目远眺,只见薄雾缭绕,隐隐约约可以看见巴黎一片寂静的屋顶,尖峭细小,不计其数,好像夏天夜里风平浪静的粼粼海波。
    月色凄迷,给天地蒙上了一层青灰的色调。
    就在这个时候,主教堂的大钟发出了沉闷嘶哑的声音,原来现在已经到午夜十二点了。钟声一响,副主教一下子就想到了今天中午十二点的钟声。“上帝啊!”他低声喃喃自语道,“她这会儿已经冻僵了吧?”
    忽然一阵轻风刮来,他手里的灯便被刮灭了。几乎与此同时,他看见钟楼对面的一个角落里出现了一个白乎乎的身影,而且看样子还是一个女人的身影。他立刻浑身颤抖了起来,最可怕的是,这个女人旁边还跟着一只小山羊。小山羊那咩咩的叫声,也是随着最后一下钟声响起。
    他硬着头皮看了过去。天哪!是她,真的是她!只见她的脸色依旧苍白,神情忧郁。头发跟上午一样,仍然披散在胸前,只是缠绕在她身上的枷锁和绳子全都不见了,此刻她全身没有了一点束缚。她终于获得了自由,因为她已经死了。她身穿一身白衣,一个白色头巾搭盖在头顶上,状若哀伤地仰望天空,而且缓缓朝着副主教走来。还有那只神奇的小山羊也是一步不落地跟在她的后边。就在这一瞬间,副主教觉得自己好像变成了一块特别沉重的石头,无法挪动一下。他想逃,可他逃不开;他想跑,可他跑不掉。没办法,他只能呆呆地站在原地。那身影向他靠近一步,他便向后退一步,直到他退进拱顶那黑暗的楼道里才停了下来。想到那个身影可能也会跟进来,副主教吓得浑身都僵硬了;对方如果真的进来的话,他恐怕就要被吓死了。
    那个身影真的走到了楼梯口,而且还在那里停留了一会,她向黑暗里望了一眼,仿佛并没有看见副主教,然后就径直离开了。副主教只是觉得,她看起来好像比上午行刑时要高一些。他不仅透过她洁白的衣服看见了**,还听见了她微弱的呼吸。
    等到那个“幽灵”走后,副主教也开始下楼,只是他动作缓慢,就跟刚才的幽灵一样。他觉得自己也成了幽灵,眼睛直直的,毛发倒竖,而且手里还提溜着一盏已经熄灭的小灯。他一边下楼梯,一边无比清楚地听见耳朵里有个声音在不停地嘲笑他:“……一个幽灵从我面前经过,我听见了微弱的气息,不禁毛发倒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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