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16山坡上的少女
20世纪初头。
东京都，上野。
春天已经过去，夏天尚未到来，漫山遍野的蒲公英随着微风浮动，在哪一刻飘走都不会令人感到奇怪。
远处的天空高且蓝，一直延伸到视野之外的黑色电线将这片湛蓝分成两段；近处的坡道陡而绿，那名少女就这么抱膝坐在上面，眺望着河川一言不发。
浅黄的连衣裙并不算多么少见，可穿在这名她的身上却有一种格外的协调感；微风拂动这宽大的裙摆，勾勒出那双美腿的轮廓。踩在草地上的小白鞋也随之露了出来，显出一丝青涩。
强风袭来，河水上也泛起涟漪；猝不及防地，少女的帽子被吹飞了，银色地秀发也像是得到了解放似得随风起舞。当她起身，想去追赶时，那帽子滚到了一个男人的脚下。
“是你的吗？”
捡起那顶帽子，男人友善地笑了。
他很高大，穿着一身棕色的西装，身上的一切都从简但仍不难看出这家伙的经济条件优渥。干净的皮鞋，板正的领带，这男人走在街上给人的感觉不是工程师就是律师。
他就像机械一般将自己的生活料理地井井有条。
“啊、抱歉，我没有恶意！”
突然，男人意识到了这里可是异国他乡，如此笃定地上去跟陌生人用自己的母语交流，难免会使对方觉得自己有备而来，赶忙后退一步解释道。
“我只是看到了你帽子上的配饰，感到有些亲切。所以才在想...会不会是同乡。”
指了指少女帽子上的绳结，男人爽朗地笑了。
的确，那种绳结在东瀛是没有的，它来自于两人的故乡。经过了这番解释后，少女也放下了警惕，无言地收回了帽子。
“...留学生？还是说跟着家里人搬过来的？”
将物归原主后，男人并没有走，而是坐在了坡道上跟少女有一搭没一搭的聊了起来。在这个旅行和通讯都不算发达的年代，于异国他乡碰到祖国的人，难免会心生亲切。少女并没有抗拒这个有些自来熟的男人，但也没有表现出什么过度的热情。
“都不是。”
“这样啊，哈哈、我是来这边留学的。家里人都说我是个书呆子，应付不来与人打交道的事情，干脆一条道走到黑，到时候学成回家也能给他们二老长些脸。”
这男人的搭讪技巧很拙劣，也根本不知道该说什么才能让气氛朝着好的方向发展。他介绍自己的事，可说着说着就说不下去了。
但神奇的是，那少女并没有因为这拙劣的搭讪技巧而感到厌恶，反倒是眼中含着一股淡淡地包容。轻轻扬起眉毛，托着腮将脸转向男人那边，少女盯着他看了很久，直到对方脸红、把视线移开时才肯开口。
“这样啊...也难怪，毕竟你一直很擅长读书。”
“诶？”
被少女这突如其来的一句话搞得有些摸不着头脑，男人先是怔了一下，然后又恢复了刚才那副腼腆的模样，有些不好意思地挠着头说到。
“啊、哈哈哈...也是，毕竟我这幅模样，看起来就像是个读死书的。”
“为了营造出‘平易近人’的气氛，去刻意贬低自己——也许这种手段对于脑子不太好的小女孩有用，但碰上稍微聪明点的家伙，就显得有些欲盖弥彰了哦。一个人到底是通文达理，还是单纯的书呆子...这点事我还是能分清的。”
少女将头转了回来，玩着手中的草帽。她的语气与最初无二，听上去有些冷淡，可却又完全没有赶人走的意思。倒像是...在催促着什么。
一番话语过后，瞥了一眼身旁不知所措男人，少女的嘴角勾起了微不可查的笑意。这男人那苦恼于如何解释的模样，一如往日。
“啊、抱歉，这样贸然跑过来搭话，我的确应该先一步阐明理由的。可是...啊...如果我说是因为‘看见你时心里有股悸动’，你能接受吗？”
接着，不等少女回答，男人继续说道。
“刚才在坡上看见你时，总有种‘一定要上去跟她说句话，否则会后悔一辈子’的感觉。”
男人已经被急的涨红了脸，想要证明自己并非是个轻浮的人。但越是解释，那解释就越站不住脚。而就在这时，那阵银铃般的轻笑随着初夏的微风一起漂亮过来。
“哈哈...”
终于，少女放下了那副不冷不热的面容，用手掩着嘴轻声笑了起来。
显然，刚才为止的冷漠都是装的，她从最开始就没怀疑过这男人是个可疑分子，只不过单纯地想看他为自己着急罢了。
“你这家伙，嘴还是那么笨。”
“果然...我们之前在哪里见过吗？这位小姐，如果方便的话...”
不等男人说完，少女便转过了身，长舒一口气。
“你既然刚才说不跟我搭上话会后悔一辈子，那么现在那份遗憾也应该消除了吧。真不巧，我现在也赶时间，有什么话‘下次见面’再说吧。”
“额...嗯，我住在露西亚公馆的二楼，如果可以的话...”
“后会有期！”
再次打断了男人的话，少女背着身用草帽挥手道别。恍惚间，男人似乎看见了那草帽下居然多了一对狐狸耳朵。
“喂！”
阵风再次拂过山坡，吹起的蒲公英迷了男人的眼睛；而当他再次睁开眼时，面前只剩河川，远处清空依旧。
茫然地看着前方，正当男人沉浸在刚才那奇妙的邂逅中时，山坡上的黑发少女朝着他朗声喊道。
“王尧，车来了，该走了哦！”
◇
“妈妈...那个姐姐...”
“别说多余的话，赶快走了...！”
中年妇女往长椅的方向瞪了一眼，急不可耐地拉起自己看上去刚上幼儿园的孩子，快步离开了。而在走之前，也还不忘留下一抱怨。
“真是...现在这种人在白天也上街游荡了吗...”
若是寻常人，这种距离下肯定听不见那对母子在说些什么，但奈何今天坐在长椅上的两个女人在物理意义上的耳朵很长。
“姐、你加件衣服吧，都有人抗议了。”
中岛麻衣坏笑着，似乎还在对昨天的事情耿耿于怀。而另一边，胡玉儿则看了看自己的打扮，有些疑惑地抬起头反问道。
“至于么？”
黑色吊带背心，黑色热裤，以及一双黑色的小靴子；外面虽然披了件单衣，可由于等人的时候太热胡玉儿就把它褪到了肩膀以下的位置。
若非得上纲上线的说，这衣服在原宿涉谷到问题不大，可在这上野公园附近却显得有些突兀了。毕竟这地界，除了年轻人外还有不少老人和小孩活动。
“再说了，你就比我好很多么？”
上下打量了麻衣一番，胡玉儿十分不服地怼了回去。
“穿件单衣也就算了，你那牛仔裤恨不得贴到自己屁股上，屁股大了不起啊？”
“怎么了，裤子不贴着屁股贴着哪里啊？”
中岛麻衣据理力争，可正中胡玉儿下怀；她将眉眼一挤，看着别处“漫不经心”地吐槽道。
“别穿穿条修身裤顶多显得紧致，在你这儿弄得跟人体彩绘似得。诶、老实说，你是怎么做到明明单着身，但不论身材还是气质都像少妇似得。”
“你...！”
被气得一口气没上来，中岛麻衣咳嗽连连。但好在她很快调整好的状态，假笑着说到。
“妹妹我是操劳命，每天醒来都得为新川会这大几百号人的衣食住行发愁；说是‘已为人母’倒也不错，毕竟手底下每个人都得让我费上不少心思。哪像姐姐这么逍遥，管甲楼这么大一个组织，居然想来就来想走就走。”
“切、我们是讲究扁平化管理的，大家自食其力，不然怎么磨练团队。”
二郎腿一翘，胡玉儿丝毫不为自己作为管理层的怠惰而感到羞耻。这么多年下来了，她不论是在妖怪办当班还是管理甲楼，就没有按照那些正规章程走过，鸽掉那些冗长的公文报告，对于这狐狸来说早就是刻在DNA中的技能了。
而就在这俩姐妹有一搭没一搭的聊天室，三名带着头巾，穿着十分嘻哈的年轻男子靠了过来，将她们团团围住。
“呀这就是传说中的那个吗...？街头搭讪？”
胡玉儿轻笑着靠在椅子上，没有半分慌张的神色；中岛麻衣则以更加温柔的语气，抬头问道。
“小哥们，是瞄准了谁？”
“我们欺软怕硬，看上了更胆小的那个。”
中间的男子一直将手放在宽松的裤兜里，其答复也在各种意义上充斥着违和。但很显然，这话应了胡玉儿的意思，她将自己身旁的包包往前一递，答道。
“我更胆小，这个给你们，能放过我吗？”
...
那三人面面相觑，用眼神互相确认一番后，左侧的男子接过包，快速地清点了里面的钞票后，冲着中间的那人点了点头。
“谢谢你，‘胆小鬼’。”
将兜里的U盘丢给了胡玉儿后，来“搭讪”的三名男子迅速离开。前者也叹了口气，冲着中岛麻衣抱怨道。
“你们这暗号也太长了吧，有必要么？”
“东瀛的里侧世界可不比你们那边，这里没有一个官方用来维持秩序的组织，全靠各大帮会。最近我们不得势，自然要谨慎些。”
说着，中岛麻衣从自己的包里掏出一台笔记本，问道。
“露娜·帕拉蒂尔的照片就在这里，要插上确认下吗？”
“没有那个必要，谅他们也不敢骗我。更何况在这里看容易被其他势力的眼线盯上，夜长梦多。走吧、先回狸子村去。”
没多做停留，胡玉儿站起身准备离开，可身后中岛麻衣那慵懒的声音却随之传来。
“姐姐这么急着离开，是怕消息泄漏，还是睹物思人啊？”
“你什么意思？”
“曾经，你也在这里被搭讪过吧——虽然当初的那位更对姐姐的胃口。”
“你这家伙是真的皮痒啦！”
斗气满满地转回了头，胡玉儿盯着自己这个毒蛇的妹妹，脸上的表情开始有些奇怪了。但显然，中岛麻衣也并非是个怕事的人，她虽然跟胡玉儿并非亲生姐妹，但行事风格上却极其相似。
“今天姐姐你来上野，不带那位李家的大小姐，反而让我同行。难道不就是想到当年的事情，心里有疙瘩？”
“不知道你在说什么胡话。再重复一遍，别把我跟那个恋爱脑大小姐相提并论，对于我来说，爱情也好友情也好，哪怕是亲情，都是可有可无的点缀物。以为我会因为那点小事心存芥蒂，那还真是小看我了。”
这次与当时不同，胡玉儿很快内敛了自己的愤怒，而是沿着林荫道走向车站。可中岛麻衣不依不饶，在走过那山坡时突然开口唱道。
“我曾难自拔于世界之大，也沉溺于其中梦话，不得真假不做挣扎不惧笑话♪”
“神经病吧，别唱了！”
“我曾将青春翻涌成他，也曾指尖弹出盛夏，心之所动且就随缘去吧♪”
啧——
咬着牙，压着怒火，胡玉儿不知为何这次极力避免自己动粗，仿佛一动手就输了那般。两人在站台上，一前一后；中岛麻衣从身后将双手搭在胡玉儿的肩膀上，玩味地说到。
“因为太过聪明，看什么都能一眼洞悉本质，反倒被这种‘天才’而孕育出的傲慢所困。也是时候跟自己和解了吧，我过于聪明的傻姐姐。”
“想都别想，我装疯卖傻的蠢妹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