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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部·东风 第一章

风声 麦家 10725 Sep 1, 2021 1:00:44 PM
    一
    故事发生在一九四一年春夏之交:日伪时期。地点是中国江南名城杭州:西子湖畔。
    上世纪三四十年代,杭州城区尚无现今五分之一大,但这座城市之魂——西子湖(简称西湖),一点也不比今天小,湖里与周边的风景名胜也不比现在少,如著名的苏堤、白堤、断桥、望仙桥、锦带桥、玉带桥、锁澜桥、三潭印月、平湖秋月、阮公墩、湖心亭、西泠桥,和西泠桥头的苏小小之墓,清波门边的柳浪闻莺、钱王祠,孤山上的西泠印社、秋瑾墓、放鹤亭、楼外楼、天外天,以及隐匿在四周山岭间的白云庵、牡丹亭、净慈禅寺、报恩寺、观音洞、保俶塔、双灵亭、岳王庙、双灵洞、栖霞洞等——统而言之,即我们通常所讲的一山二月,二堤三塔,三竺六桥,九溪十八涧,在那时都有,日本鬼子来了也没有被吓跑。
    一九三七年八月,日本鬼子在杭州城里扔了不少炸弹,据说现在钱塘江里还经常挖出当年鬼子扔下却没有开爆的炸弹,连厂家的商标都还在。炸弹像尸首一样从天上倒栽下来,没有开爆都吓人,何况大部分都开了爆的。爆破声震天撼地的响,爆炸力劈天劈地的大,炸死炸伤的人畜无以数计,把杭州城里的人畜都吓跑了。西湖和西湖里外的景点,如果能跑一定也会跑掉的。当然它们不会跑,只好听天由命。
    不过,西湖的命倒是出奇的好,几百架飞机,先后来炸了十几个批次,把杭州城炸了个底朝天,唯独西湖,像有神灵保佑一样,居然毫发不损,令人匪夷所思。西湖周围的众多名胜古迹也是受禄于西湖,躲过大劫。唯有岳王庙,也许是偏远了些,关照不到,挨了一点小炸。
    从岳王庙往保俶塔方向走,即现在的北山路一带,当时建有不少豪宅深院,当然都是有钱有势人家的。有钱有势的人消息总比平民百姓灵通,鬼子炸城前,这些人都准时跑了。日伪机构开张后,城里相对太平,这些人又恰如其时地回来了。即使主人不回来,起码有佣人回了来,帮主人看守家业,以免人去楼空,被新起的日伪军政权贵霸占。
    其中有个傍山面湖的大院落,院主姓裘,曾经是一土匪贼子,一九二四年江浙爆发齐卢战争,他趁乱下山,买地造园,造好的院子声名显赫,人称裘庄。可能是院子太好,名声太大,鬼子占领杭州后,裘庄即被日军维持会霸占。后来鬼子扶持汪精卫成立伪中央政府,汪从主子手上讨得这院子,交由新组建的华东剿匪总队接管,院里几幢建筑遂被派上新用场。如前院的三层主楼,以前是庄主开办茶肆酒楼用的,现在做了军官招待所兼寻欢场,藏污纳垢,男嫖女淫,肉欲滚滚。后边竹林里的一排凹字形平房,以前是仆佣人的寝室,现在成了招待所的办公用地。再往后走,有两栋相对而立的小洋楼,西边一栋成了首任司令官钱虎翼的私宅,东边那栋做了他会客室和几个亲信、幕僚的下榻处。这两栋楼,曾经是庄主和家人住的,装修得十分精细、豪华,钱虎翼入住后,充分感受到了投靠日本人的好处。
    此时的中国,政治格局十分复杂,东北有伪满州国;东南有汪精卫的南京政府。这两个政权是日本鬼子养的儿子,由鬼子一手扶持打造,保驾护航,自然是亲日随日的。另有两个政党和政权是反日的:一个在西南,是以蒋介石为代表的重庆国民党政府;一个在西北,是以**为代表的延安**政府。双方在抗日反伪这件事上具有共同的民族大义,所以实施联合阵线,一致抗敌。但两党因各自利益需求,又经常貌合神离,各自为政,甚至互相拆台。复杂的政治势力使巨大的中国变得混乱不堪,民不聊生。
    当时的杭州,因紧邻上海、南京,交通方便,日军兵力又相对薄弱,成了国民党军统特务和**地下组织秘密活动的重要据点,抗日反伪力量发展迅猛。为此汪精卫政府专门组建华东剿匪总队,钱虎翼走马上任,信誓旦旦,要清剿这些反日抗伪组织。钱虎翼原是国民党军官,因为贪图荣华富贵被日本人收买,当了汉奸、狗腿子,人称钱狗尾。他深知,**和国民党之间的貌合神离,巧施离间计,大搞清剿,使双方地下组织一度损失惨重。正因此,钱虎翼本人与其部队成了**和国民党地下组织的眼中钉,双方都想方设法派人打入该部,暗中作法,扭转劣势。
    一九四〇年夏日的一天,作恶多端的钱虎翼惨遭灭门。这天深夜,有人潜入裘庄后院,把当时住在两栋小洋楼里的所有人,男女老少,一个不剩,统统杀个精光。于是,这两栋豪华洋楼再度人去楼空。
    总以为,这么好的洋楼金屋,一定会马上迎来新主,却是一直无人入住,或派作新用。究其原因,有权入住的,嫌它闹过血光之灾,不敢来住,胆敢来的人又轮不上。这样,两栋楼一直空闲着。直到快一年后,在一九四一年的春夏交替之际,一个月朗星疏的深更半夜,突然接踵而至来了两拨人,分别住进两栋空楼。
    二
    两拨人,先来的一拨入住的是东楼。他们人多,有满满一卡车,下了车,散落在楼前的台地上,把整块台地都占满了。黑暗中难以清点人数,估计有十好几人。他们多数是年轻士兵,有的荷枪,有的拎扛着什么仪器设备。领头的是一个微胖的矮个子,腰里别着手枪和短刀。他是伪总队司令部特务处参谋,姓张,名字不详。士兵们在来之前早已领受任务,下了车,等张参谋打开屋门,一挥手,拎扛着仪器什么的那一半人都拥到门前,鱼贯入屋;另一半荷枪者则原地不动,直到张参谋从屋里出来,才跟着他离开东楼,消失在黑暗里。
    约一个小时后,第二拨人来,住进西楼。他们是五个人,三男两女,都是军官。其中官衔最高的是吴志国,曾任伪总队下属第一剿匪大队(驻扎常州)大队长,负责肃查和打击活跃在太湖周边的抗日反伪军事力量,年初在湖州一举端掉一直在那边活跃的抗日小虎队,深得新任司令官张一挺的器重,官升两级,当上堂堂军事参谋部部长,主管全区作战、军训工作(参谋长的角色)。目下,他新官上任,三把火烧得热旺,趾高气扬,前程无量。第二号人物是掌管全军核心机密的军事机要处处长金生火。其次是军机处译电科李宁玉科长,女。白小年既可以说是第四号人物,也可以说是第一号,他是张一挺司令的侍从官,秘书,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角色,官级不高,副营,但权限可以升及无限。顾小梦是李宁玉的科员,女,年轻,貌美,高挑的身材,艳丽的姿色,即使在夜色中依然夺人双目。
    五个人乘一辆日产双排越野车,在夜色的掩护下,像一个阴谋一样悄然潜入幽静的裘庄,穿过前院,来到后院,最后钻进久无人迹的西楼,令这栋闹过血光之灾的空楼变得更加阴险可怖,像一把杀过人的刀落入一只杀过人的手里。
    阴谋似乎是阴谋中的阴谋,包括阴谋者本人,也不知道阴谋的形状和内容。他们在来之前都已经上床睡觉,秘书白小年首先被张司令的电话从床上拉起来,然后白秘书又遵命将金生火、李宁玉、顾小梦和吴志国四人从睡梦中叫醒。五个人被紧急邀集在一起,上了车,然后像梦游似的来到这里。至于来干什么,谁也不知道,包括白秘书。带他们来的是特务处处长王田香,他将诸位安排妥当后,临别时多多少少向他们吐露了一点内情:天将降大任于诸位。
    王田香说:“张司令要我转告大家,你们将有一项非常特殊的任务,以后的几天可能都睡不了一个安稳觉。所以,今天晚上一定要抓紧时间,好好睡一觉,司令将在明天的第一时间来看望大家。”
    看得出,这个夜晚对王田香来说是兴奋的,忙碌的,将诸位安顿在此,只是相关一系列工作的一个小小部分,还有诸多成龙配套的事宜需要他去张罗完成。所以言毕,他即匆匆告辞,其形其状令人激奋,又令人迷惑。
    顾小梦看王田香神秘又急煞的样子,心头很不以为然,于是玲珑玉鼻轻慢地往上一翘,嘴里漏出不屑的声音:
    “哼,这个王八蛋,我看他现在越来越不知道自己姓什么了。”
    声音不大,但性质严重,吓得同伴都缩了头。
    王田香身居要位:特务处长,有特权,惹不起。甚至张司令对他也有所忌惮。特务处是个特别的处,像个怪胎,有明暗两头,身心分离,有点身在曹营心在汉的意思。身子是明的,当受张司令管辖,但在暗地里,张司令又要受它的明察暗查。每个月,王田香都要向日本特高课驻上海总部递交一份工作报告,历数包括司令官在内的本区各高官的重要活动、言论。这种情况下,他有些志得意满,有些不知晓姓什么,便是在所难免的啦。
    对这种人,谁敢妄加评说?当面是万万不敢的,背后小议也要小心,万一被第三只耳朵听见,告了状,要吃哑巴亏的。所以,顾小梦这么放肆乱言,闻者无一响应。人都当没听见,各自散开。
    散了又拢了。
    都拢到吴志国房间,互相问询:司令把大家半夜三更拉出来,到底是为哪般?
    总以为有人会知道,但互相问遍,都不知道。不知道只有猜:可能是这,也许为那;可能是东,可能是西……可能性很多,很杂,最后堆在一起,平均每个人都占两项以上。多其实是少,众说纷纭,其实等于什么都没说。总之,猜来猜去,就是得不出一个具体结果。但似乎又都不死心,情愿不停猜下去。唯有吴志国,白天在下面部队视察,晚上吃了筵,酒饱人困,早想睡了。
    “睡了,睡了。”他提议大伙儿散场,“有什么好猜的。除非你们是司令肚皮里的蛔虫,否则说什么都是白说,没用的。”话锋一转,又莫名地问大伙儿,“你们知道吗,我现在住的是什么地方?钱虎翼生前的卧室!他就死在这张床上!”
    顾小梦本来是坐在床沿上的,听了不由得哎哟一声,抽身跳开。
    吴部长笑道:“怕什么,小梦,照你这样害怕,我晚上怎么睡觉呢?我照睡不误!鬼是怕人的,你怕什么怕?他要活着你才该怕,都说他比较好色。”
    顾小梦嗔怪道:“部长,你说什么呢!”又是撇嘴翘鼻。
    金处长插嘴:“部长是夸你呢,说你长得漂亮。”
    部长看小梦想接嘴,对她摆摆手,问她:“你知道吗,钱司令是被什么人杀的?这庄上出去的人!”说得很神秘,当然要解释,“这里以前是一个土匪老子的金窝子,老家伙生前敛的财宝可以买下西湖!那些金银财宝啊,据说就藏在这屋子里,范围大一点,也就在这院子里。因为这个缘故嘛,金银财宝没挖出来,这庄园已经几易其主,都想来找财宝呢,包括钱司令。可是都没找到,至今没有哦。”
    这大家都是听说过的。
    吴志国立起身,哈哈笑,“睡了,回去睡觉吧,有什么好说的。如果你们这样瞎猜能猜出什么结果,说明你们也能找到老家伙藏宝的地方,嘿嘿。嗬嗬,睡觉睡觉,都什么时候了,猜什么猜,明天张司令来了就知道了。”
    大家这才散伙。
    此时已经凌晨一点多钟。
    三
    第二天,太阳刚升起,笼罩在西湖水面上的烟雾尚未消散,张司令的黑色小车已经孤独又招摇地颠簸在西湖岸边。
    张司令的家乡在安徽歙县,黄山脚下,百姓人家。他自幼聪慧过人,十八岁参加乡试,考了个全省第一。年少得志,使他的志向变得宏大而高远。但横空而来的辛亥革命打乱了他接通梦想的步伐,多年来一直不得志,不如意。心怀鸿鹄之志,却一直混迹在燕雀之列,令他过多地感到人世的苍凉、命运的多舛。直到日本佬把汪精卫当宝贝似的接进南京城,在他年过半百、两鬓白花花之时,前途才开始明朗起来,做了钱虎翼的二把手:副司令。可这又是一种什么样的前途啊,一年前他回家乡为母亲送葬,被乡人当众泼了一瓢粪,气恼之余他从勤务兵手上夺过枪,朝乡人开了一枪。乡人没打死,只是腿上擦破了点肉皮,而自己的心却死了。他知道,以后自己再也不会回乡,从而也更加坚定了一条路走到底的决心。所以,在前任钱虎翼惨遭灭门暗灾、四起的风言把诸多同僚吓得都不敢继任的情形下,他凛然赴任,表现出令人吃惊的勇气和胆识。快一年了,他对自己的选择没有后悔,因为他已经别无选择。现在,想着昨天夜里发生的一切,和在裘庄即将发生的一切,他同样有一种别无选择的感觉。
    黑色小车沿湖而行,顺道而驶。几声喇叭后,车子已停在墙高门宽、哨兵持枪对立的裘庄大门外。哨兵开门放行,此时才七点半钟——绝对是第一时间!
    入内,迎面是一组青砖黛瓦的凸字形古式建筑,大门是一道漂亮但不实用的铁栅门,不高,也没有防止攀缘的刺头,似乎可以随便翻越。这里曾经是裘家人明目张胆开窑子的地方,现在名牌上是军官招待所,实际上也有点挂羊头卖狗肉的。
    车子缓缓开过军官招待所屋前的大片空地,然后往右一拐,径直往后院驶去。穿过一片密匝的凤尾竹林和一条狭长的金丝楠木林荫道,便是后院。穿出林荫道,车里的张司令已看得见东西两楼,待绕过一座杂草乱长的珊瑚假山和一架紫色藤萝,便一眼看见王田香恭敬地立正在西楼屋前台地上。
    刚才,王田香接到门口哨兵的通报,即恭候在此。在他身后,肃立着一个胯下挂着驳壳枪的哨兵。哨兵的身后,竖着一块明显是临时竖立的木牌子,上书“军事重地?闲人莫入”八个大字。这些都是王田香在夜里落实的。奇怪的是,张司令的司机也被列为闲人,当他随司令准备往楼里走时,哨兵客气地挡住了他。
    哨兵说:“对不起,请在白线外等候。”
    司机愣了一下,看地上确有一道新画的白线,弯曲有度,把房子箍了个圈,像迷信中用来驱邪避灾的咒符。
    因为夜里睡得迟,加之没想到司令会这么早光临,五个人都起得晚。顾小梦甚至在司令进楼时都还在床上躺着。司令如此之早来看望大家,让各位都有些受宠若惊,真有一种天降大任的庄严感和紧迫感。后来当他们走出楼,看到外面肃立的哨兵和箍的白线,这种感觉又被放大了一倍。
    他们出来是去吃早饭的,餐厅在前院招待所里。王田香像个主人又像个仆人,一路招呼着带他们去。虽然夜里没睡好,但王田香的精神还是十足,脸上一直亮闪着足够的神采,好像奉陪的是一群远道而来的贵宾。这也给他们增加了那种庄严感和贵重感,因为王田香一般是不做这种事的。
    待大家离去,对面的东楼里便溜过来两个人,着便衣,携工具箱,由张胖参谋领着,在楼里楼外、楼上楼下认真察看一番,好像是在检查什么线路。张司令是吃过早饭的,这会儿没事,便随着他们把楼里楼外看了个遍。
    四
    这是一栋典型的西式洋楼,二层半高,半层是阁楼,已经封了。
    二楼有四个房间,锁了一间,用了三间。看得出,金生火住的是走廊尽头那间。这是一个小房间,只有七八个平米,但设的是一张双人床,看上去挤得很。它对门是厕所和洗漱房。隔壁住的是顾小梦和李宁玉,有两张单人床、一对藤椅和一张写字桌,像一间标准的客房。据说这里以前是钱虎翼的文房,撑在窗台外的晒笔架至今都还在,或许还可以晾晒一些小东西。其对门也是一间客房,现在被锁着。然后过去是楼梯,再过去则是一个东西拉通的大房间,现由吴志国住着。这个房间很豪华,前面有通常的小阳台,后边伸出去一个带大理石廊柱和葡萄架的大晒台(底下是车库)。几年前,钱虎翼上任时,张司令曾陪他来此看过,当时房间里乱得很,地板被撬成一堆,大家具四脚朝天,小家什东倒西歪,几处墙面和天花板都被开了膛,破了肚,一派遭过重创的败象。但他还是被它可以想见的阔气和豪华震惊:紫木地板、红木家具、镀金铜床、欧式沙发、贵妃躺榻、水晶吊灯、釉面地砖、抽水马桶……都是千金难买的玩意儿。后来钱虎翼把它们修复了,他又来看,果然是好得很,比前面招待所里唯一的一套将军房还要上档次。正是这个房间一度诱惑过他,钱虎翼死后身边人都劝他来这里住,他也动了心思。但犹豫再三,还是退了心思。几个月前,他差人把两幢楼里能搬动的一些贵重物都搬到前面招待所里,有的秘藏了,有的布置到将军套房里,屋子则丢给招待所,差他们改造成客房,用来经营。
    张司令之所以要改造这两栋楼,一来是闲置可惜,二来是他对招待所目下这种藏污纳秽之状是看不惯的,有顾虑的。和钱虎翼不一样,张司令是从四书五经中过来的人,对这种事骨子里是不接受的。他有顾虑正是怕冒出第二个他,因为像他一样看不惯而去上头告一个正状,掳了他的乌纱帽。取缔嘛,又怕得罪哪个好吃这一口的皇军大人物,上南京告他一个恶状,同样叫他走人。相比之下,他这个伪司令,这个傀儡,比钱虎翼当得累多了,缘由是他有本举人才子的历史簿。这其实是他现行路上的尾巴,走到哪里,尾巴总拖着——如历史一般沉重的尾巴,累死他了。回头吧,现世的功名利禄又舍不得。舍不得功名利禄,只好舍得累了,凡是他不能接受的东西,闭着眼去接受,凡是有可能殃及他现实利害的,尽可能去努力化解,拉拢,抹平。他改造后边两栋楼,初衷是想把前院不堪入目的污秽事转移到后院来,好避人耳目,同时又不拆灶,不会夺人所好,两全其美。
    应该说主意是不错的,只是实施不了。要知道,前院的妓女们都是被那场著名的凶杀案吓坏的,案发后大多是来现场看过的。少数新来的虽说没有亲眼所见,但听这个说那个讲,耳膜都起了茧。看的人觉得可怕,听的人觉得更可怕。可怕互相传染,恶性滋长,到后来人都谈之色变。不谈吧,也老在心里吊着,蹲着,晃悠着,搞得连大白天都没一个人敢往后院来逛。事情就发生在她们身边,时间过去不久,一切犹在眼前,死鬼的阴魂尚在竹林里徘徊不散,你却叫她们来这边做生活,有客无客都要在一群死鬼中度过漫漫长夜,这无异于要她们命!她们的身子是贱的,可以供人玩笑,名誉也是可以不要的,但命总是要的,是不可以开玩笑的。
    不来!
    坚决不来!
    宁愿走人也不来!
    就这样,楼是改造好了,但人改造不好,而且短时间内看也是难以改造好的。除非把这拨人都遣散,换人。这又谈何容易,比部队招兵买马都难呢。兵马招不上来可以去抓,抓了也是不犯法的,冠冕堂皇的。但这等人马能抓吗?抓不得的。抓就是逼良为娼,民间官方都是大罪名。算了,算了,还是让楼闲着吧。换言之,宁愿得罪钱也不能得罪人。于是乎,张司令两全其美的如意算盘,最终变成一个烂算盘,白耗了一堆冤枉钱,气得他恨不得把那两栋楼连根拔掉。
    昨天晚上,他得知事情后,要给这拨人找地方住,他马上想到这里,并且心里头有一种终于把它派上用场的得意!现在看,他更觉得自己做的安排确实不错,该得意。两栋楼,两干人,一边住一干,各自为政,彼此有即有离,可收可放,很好。只是没想通,王处长为何会这样安排他们住。他原以为楼上四间房,可以每人住一间,不知为何要锁掉一间,让顾小梦和李宁玉合伙住一间。
    白秘书住在楼下。
    楼下除了客堂、厨房和饭厅外,真正的房间只有一大两小三间:现在白秘书和哨兵各住一间小的,大的那间被布置成会议室。走进这间屋——看见会议室的布置,张司令才想起自己今天是来给他们开会的,当然要有一个会议室。但外边的客堂本来是蛮大的,围了一圈藤椅,还有茶几什么的,完全可以当会议室用,何必另行布置?张司令搞不懂王田香在想些什么。他围着长条形会议桌走一圈,不经意间发现,会议桌其实是由两张餐桌拼接而成,铺上桌布,看上去也挺像回事。从这种周到和细致中,张司令相信王田香的安排必有他的讲究和合理之处,心里不由对他升起一丝好感。这也是他对王田香的基本态度,尽量对他保持一种好感,不同他发生龃龉。
    最后,张司令在桌子前坐下来,从公文包里翻出一些文案看,酝酿开会的事情。想到他将给大家开个什么样的会,他脸上露出了讥讪的笑容。讥讪中又似乎带点儿厌恶。
    五
    几人用毕餐回来,会议就开始了。
    会议由王田香主持,张司令主讲。张司令先是老生常谈地宣讲了一番当前全队肃贼剿匪工作的艰巨性和紧迫性。他强调指出,当前地下抗日反伪活动出现了新动向,**的地下游击活动比国民党的公开抗战还要频繁,还要喧嚣,还要难对付。
    这是一九四一年的春末初夏,发生在年初的皖南事变的枪声和血腥气尚未完全在空气中消散。兄弟阋于墙,日伪笑在家。皖南事变使一支九千人的抗日生力军,在短短几日内变成数千亡灵和两千多人的散兵游勇。这些有幸突围的将士,为了摆脱国民党军队的秘密追击和日伪军的公开剿捕,相继潜入江浙两地的日伪占领区,有的加入了当地地下组织,有的各自为政,采取散打游击的方式积极开展地下抗日反伪活动。所以,正如张司令说的,时下**的地下游击活动频增哪。
    从司令的谈吐看,众人明显感觉到,司令今天的心情似乎比往常好,虽然说的不是什么高兴的事(是头痛事),但脸上一直挂着轻浅的笑容,言谈的声腔也是爽朗有余,显得底气十足。这会儿,他不乏亲善地对大家说:
    “你们都知道,昨天下午南京给我们发来一份密电,密电内容是说,一个代号叫老K的共党头子已经从西安出发,这两天就要到我们杭州。他来干什么你们也知道,来阴谋策反。共匪策反的事情我们见得多了,所以不必为怪。但这次策反行动来势之大,布置之周密,后患之严重,必须引起我们高度加高度的重视。南京的密电确凿地告知我们,老K实系周恩来的特使,他将代表周在本月二十九日深夜,也就是四天后晚上十一点钟,在凤凰山文轩阁客栈秘密召集在浙各共党组织头目开会,布置联合行动。大家可以想一想,这个会一旦开成,联合活动搞成了,结果会怎样?不堪一击的鸡蛋变成铁蛋,耳聋眼瞎的散兵游勇变成统一指挥,小打小闹的扰乱滋事变成强有力的军事对抗。这无疑将给我们的剿匪工作带来前所未有的困难,所以我们该庆幸发现得早啊。”
    顿了顿,环顾了一下大家,接着说:
    “俗话说,好事成双,昨天是我的吉日,当然也是在座各位的良辰,下午是南京来电,一字值千金的电文哪。到了晚上,”他指了指王田香,“我们王处长又给我送来礼物。什么礼物?瞧,就是它。”说着,拿出一本厚厚的、脏不啦叽、似乎是从泥泞中捡回来的字典丢给大家看,“这是什么?是一本新版的《中华大字典》,各位也许家里就有。你们可能会想,这算什么礼物?是啊,我当时也这样想。但王处长告诉我说,这不是一本普通的字典,这里面可大有秘密呢,为此一个倒霉的共党在被逮捕之前特意将它扔出窗外,企图抛尸灭迹。”
    说到这里,司令掉头问王田香:“王处长,是这样的吧?”
    王田香点头称是,继而解释道:“共党住在青春中学的教师公寓里,在二楼,房间有一个后窗,我怕他跳窗逃跑,上楼抓他前专门在窗外安排人守着。结果他人没跑,来不及了,却把这玩意儿从窗洞里扔了出来,刚好被我的人捡到。共党命都不要了,还想着要把它丢掉,不让我们得到,我想这里面一定有名堂。”
    张司令接过话头:“是啊,我也这样想,这里面一定有鬼名堂。他扔的不是字典,而是字典里藏的鬼名堂。所以,我细心地翻看起来。但是从头翻到脚,看得我头昏脑涨,也没看出什么名堂,里面没有多一个字,也不见任何异常。后来,我去外面散步,出门前我把端在手上的茶杯顺手一放,我自己都不知道是放在了字典上。等我回来再翻看字典时,奇迹出现了——我看到扉页上有一些模糊的字迹,都是阿拉伯数字,圆圆的一摊,像是图章盖上去的。用手摸,那摊地方还热乎乎的。我晓得,这是因为我刚才把茶杯放在上面的缘故。这等于是破了天机,我马上想到鬼名堂就在这扉页上,或许给它加一点温度就会显露出来。就这样,我找来热水袋将它焐了个透,然后你们看,就成了这样子。”
    张司令举起字典,翻开封皮,让大家看。
    大家看到,麻黄色的扉页上写满了浅白色的阿拉伯数字,像电报一样,一组一组的。虽然字迹驳杂,但足以辨识:
    如是这般,足有十几行。
    张司令指着它们,问大家:“这是什么?”
    随即自问自答:“你们应该比我知道,这是一份加密文书。换言之,是一份密电码。为什么要加密?因为里面有重要情报。共党怕它落入我们手头,很害怕,以致死都不怕就怕它被我们得到。这又说明什么?说明里面的情报对我们来说是至关重要的,是我们打着灯笼在找寻的,你们说是不是?”看看大家,又自己作答,“是的。那么现在想必你们也该明白了,我为什么深更半夜把你们拉出来,集中到这里来,就是要你们来破译这份密电。”
    各位有些惊异,顾小梦似乎还嘀咕了句什么。
    张司令视而不见,闻而不听,继续沉浸在自己的思绪和情绪里,他“啊啊”地感叹道:“真是天助我也。”一边起了身,踱着步,边走边说,“接下来我需要你们来助我。老天帮我现了形,但这还不行,不够,我还要它显神,现意,要把它深藏的谜底挖出来。我认为,我估计,这一定跟老K的行动有关。若真如此,”说到这里,他停下来,走到座位前,以一种咄咄逼人的口气说,“那就是事关重大,我们必须破译它!”
    也许是经历的坎坷太多,老举人才子的脾性欠佳,有点儿喜怒失常,加上长期弄权,德行也是积重难返,不乏辣毒。正因如此,他在属下面前的威严是足够的,这会儿声腔一变,下面人的目光都静了。不过,今天他心情好,不想耍威风,点到为止。他看下面肃静的乖样,笑了笑,坐下来,尽可能和蔼地说道:
    “俗话说,养兵千日,用兵一时,我现在比以往任何时候都需要你们。虽然你们并非专职的密报破译师,对出自共军的密电更是缺乏了解,但我相信你们一定不会让我失望。因为……怎么说呢?一、我估计这份密电不会太难,难了共党也就无需冒死扔掉它,反正是破不掉的嘛,扔什么扔。二、在座诸位各有所长,吴部长对匪情了如指掌,可谓是匪情的活地图;金处长和李科长都是老机要,破译的电报成千上万;小顾参谋嘛,年轻有为,脑筋活,点子多,敢说敢想。有道是,三个臭皮匠顶个诸葛亮,你们四个人加起来,我敢说绝对顶得上一个专职破译师。总之,我对你们是充满信心的。老实说,松井将军对此密电的破译工作非常重视,我向他一报告,他就说要派专人来协助我们破译,现在人已出发,下午即可到。当然喽,我希望我的人能自己破译,就是你们。这是你们向我,也是我向松井将军效忠的最好机会,希望你们在这里抛开一切,集中精力,尽快破译这份密电。成败论英雄,我衷心希望你们都成为英雄,扬我军威,也为自己美好的前程铺平道路。”
    张司令一席话说得大家有点云里雾里,首先,这封密电的来历令人惊奇,然后把他们四个人聚在一起来破译这份密电也令人称奇。如果说难,他们都不是专业从事敌报破译的人员,他们平时破译的都是自己的电报,译电员而已,凭什么信任他们?如果说容易,又凭什么要让他们来立功领赏,还这么兴师动众?此外,司令今天的谈吐也异于往常,亦庄亦谐,举重若轻,亦玄亦虚,神秘难测。好像司令换了一个人,又好像司令说的这些,并不是真正要说的。话外有话,另有机锋。他们以为,司令一定还会继续谈吐下去,并且在下文中来解答他们心中的疑团。
    但是司令没有下文了,下文就是告别了,走了。他叮嘱白秘书和王处长要照管好诸位的生活和安全,随即抱手作揖,乘车而去,令吴金李顾四人备感失落。失落得心里莫名地发慌虚空。半个小时后,当他们轻易译出密电后,方才还是莫名无实的慌惶,顿时像剥掉了皮肉,露出血淋淋、狰狞的本质,把他们都吓瘫了。
    六
    正如司令说的,密电不难破,甚至可以说是最容易的——容易得不能称其为密,只要初识文字即可以破解。
    其实,这不过是司令为等上面来人,心血来潮跟大家玩的一个文字游戏而已。所谓破译,不过是根据标示的页码数和行数、列数,在字典里捡字而已:第几页,第几行,第几个字。如此这般,有了第一个字:此。
    继而有了二,有了三……有了如下全文:
    可能只有一个过气的老举人,得意之余才有这种雅兴:以诗讨伐。
    可作为一个老举人,这诗文作得实在欠佳,连基本韵律都锁不住,或许是戎马多年耽误了他对诗文技法的把握,喜欢直抒胸臆,主旨明确,力透纸背——就此而言,这无疑又是一篇无可指摘的力作,别说吴金李顾四,连之外的白秘书,都觉得它字字如刀,寒光四溢,后背凉飕飕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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