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漂亮朋友(5)

漂亮朋友 莫泊桑 著,南宫雨 译 35220 Sep 29, 2021 1:41:26 AM
    第13章 击剑表演
    第二天,杜洛瓦到报馆找到布瓦勒纳说:“亲爱的朋友,最近老是有人叫我弗雷斯蒂埃,他们觉得很有意思,但是我觉得很无聊,我想请你帮我和大家说一下,如果有人再开这种玩笑的话,我就要扇他的耳光了。他们应该想一想如果要是因为这个导致最后发生了决斗是不是值得。我找你,不仅因为你是一个很稳重的人,你能把事情处理得很好,不致造成什么不快,还有就是因为你是我上次决斗的证人。”
    布瓦勒纳答应照他说的做。
    杜洛瓦说完就出去办事了,一个小时后他回到报馆,已经没有人叫他弗雷斯蒂埃了。
    傍晚回到家的时候,他听到了客厅有女人的声音,于是他问仆人那个人是谁。
    “瓦尔特夫人和德·马莱尔夫人。”仆人回答说。
    杜洛瓦不由得有点紧张了,但是当他打开客厅的门以后,心里嘀咕道:“嘿,这有什么呢?”
    克洛蒂尔德正站在壁炉边,由外面照射进来的阳光洒在她身上。杜洛瓦感觉到一见到他的时候,她的面色变得有点苍白;他先向瓦尔特夫人和她的两个像哨兵一样站着的女儿欠身致意,然后转过了身,接住了克洛蒂尔德伸出的手,情深意长地握住了,那样子好像在说:“我还是那么爱你。”看到这样,她也使劲地和他握了握手。
    杜洛瓦说:“这离我们上次分开已经很久了吧?你好吗?”
    克洛蒂尔德悠然地回答说:“很好,你呢?我的漂亮朋友?”
    她转过身来问玛德莱娜:“你同意我仍旧这么叫他吗?”
    “当然可以啦。不论你做什么,我都没有意见的。”
    这句话里似乎还有更深的含义似的。
    瓦尔特夫人告诉大家,光棍雅克·里瓦尔将要在他寓所的地下室里举行一场盛大的魔术表演,而且还邀请了很多贵妇人来看,最后她说:“这场表演肯定有意思,但是很遗憾,我的丈夫那天有事要办,所以没人和我一起看。”
    杜洛瓦于是挺身而出,说到时可以和她们一起去,瓦尔特夫人高兴地答应了:“如果真的是这样的话,我和我的女儿都不知怎么感谢你了。”
    杜洛瓦看了一下瓦尔特夫人的小女儿,他心里想着:“小苏珊长得太好了,一眼看上去,姑娘头发金黄,就像个布娃娃,个子虽然矮了点,可模样清秀,她的身腰很纤细,大腿和胸脯也已经发育健全了,小脸蛋上那蓝色的大眼睛就像是一位出色的画家用画笔特意画出来的;还有,她皮肤嫩白,光洁无瑕,松软的头发自然地蓬起,就像小女孩经常抱着的布娃娃的头发一样,可是那些女孩通常还没有她们怀里的布娃娃高。
    “她的姐姐罗莎的身材和相貌都没有特别动人的地方,可以说很不引人注目,看来也很少有人会答理她的。”
    她们的母亲跟对杜洛瓦说:“我们明天下午四点在家等你,拜托您了。”
    “夫人,您就放心吧。”杜洛瓦说。
    瓦尔特人走了以后,德·马莱尔夫人也站起来告辞说:“再见了,我的漂亮朋友。”
    她紧紧地抓住了杜洛瓦的手不肯放下,杜洛瓦对他那些尽在不言中的话语十分感动,他又为这个放荡不羁又可能真的喜欢他的女人点燃了旧日的情火了。
    “我明天就去看她。”杜洛瓦心中想着。
    客厅现在就他们夫妻俩了,玛德莱娜两眼直视着他,忽然朗声大笑说:“你知道吗?瓦尔特夫人对你很有好感.”
    “你说什么呢?”杜洛瓦一脸狐疑。
    “本来就是这样,我说得没错,她和我提起你的时候,出现了对她来说少有的眉飞色舞的表情。她还说,以后自己未来的两个的女婿都要和你一样……不过如果是她的话,这些都没什么了。”
    杜洛瓦还是不明白:“都没什么,是什么意思?”
    “你还不知道啊?”玛德莱娜很自信地说,“瓦尔特夫人一向是个洁身自好的人,她也从来都没有给人们留下什么话柄,她简直可以说是无可挑剔的。你也和我一样清楚她丈夫的情况的,而她和她的丈夫却不一样,因为嫁给这个犹太人,她吃了不少苦。但依然对她丈夫非常的忠贞。”
    “啊?!”杜洛瓦很惊讶,“我原来以为她也是犹太人呢。”
    “你是说她啊?哪里是啊?玛德莱娜教堂每次有慈善活动的时候,她都是大施主,她的婚礼也是按照天主教的形式举行的;是她丈夫假装对她进行了洗礼,还是教会对这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我就记不清楚了。”
    “是这样啊?这样的话,她……她看得起我了?”杜洛瓦问道。
    “是啊,如果你要是还没结婚的话,我都会劝你向她女儿苏珊求婚的,当然不会是罗莎。”
    “可是她本人不是也很好吗?”杜洛瓦摸着自己的胡子问。
    玛德莱娜终于忍不住了:“我不会担心你去打扰这个女人的,她这么大年纪了,不会被你的花言巧语蒙骗,要是前几年的话可就难说了。”
    “我会娶苏珊?……”杜洛瓦心里想。于是立刻马上问道:“怎么可能的事儿?她爸会要我这样的女婿吗?”
    话虽然是这么说,他却还是决定今后仔细留意瓦尔特夫人对他的态度,至于能不能得到好处,他就没去想过。
    一个晚上,他都沉湎在和克洛蒂尔德夫人那段让他难以忘怀的、**蚀骨的往事中,他脑海中浮现的,都是她的温柔体贴、恰当的举止和他们在城中逛街的情景,所以,他一直在心里对自己说:“我明天要去看看这个大好人,是的,明天一定要去。”
    第二天午饭后,他就去了韦尔纳街,给他开门的还是原来的那个女仆。
    “先生,你最近好吗?”女仆问道,态度很随意,就像是小门小户的仆人那样。
    “我很好。”杜洛瓦说。
    客厅有人在很不熟练地在用钢琴练习音阶,杜洛瓦走过去,看到那个人是罗琳娜,他本来以为她会跑过来很热烈地亲吻他的。可是她却站起来,像个大人一样,庄重而正经地给他行了一个大礼后,就板着脸走了出去。
    看到她那好像受到侮辱的成年女人一样的神色,杜洛瓦觉得很奇怪,这时她母亲来了,杜洛瓦走过去亲吻了一下并说道:“我很想你。”
    “我也是。”对方说。
    他们坐下来对视而笑,他们内心都有一种抱住彼此然后狂吻一阵的念头:“亲爱的小罗克,我爱你。”
    “我也是。”
    “这么说……你不会再怪我了?”
    “呃……我不怪了,开始我很痛苦,后来我明白了,我知道你也是不得已的,而且我也知道你有一天会回来的。”
    “我不敢来,我不知道你会怎样对待我,其实我每天都在想你。还有,罗琳娜怎么啦?她看到了我也只是打了个招呼就气冲冲地走了。”
    “我也不知道,你结婚以后他就不喜欢我们在她面前提到你,我想这是嫉妒吧。”
    “这是哪跟哪呢?”
    “就是这样的啊,她已经改叫你弗雷斯蒂埃先生了。”
    杜洛瓦羞得面红耳赤,把身子朝她那里移了一下,说:“让我吻吻你。”
    克洛蒂尔德就把嘴凑了过去。
    杜洛瓦问她:“我们下次在哪里见面呢?”
    “在君士坦丁堡街吧。”
    “啊?那个房子还空在那儿呀?”
    “是啊,我没有把它退了。”
    “你没有退啊。”
    “是,我知道你会回来的。”
    杜洛瓦为这个女人深爱他的初衷没有改变而感到欣喜和荣耀。
    “我很爱你,”他不由得发出一声长叹,接着又问,“你丈夫最近好吗?”
    “他很好,回来待了一个多月,前天才走。”
    杜洛瓦忍不住笑了:“他走得太是时候了。”
    “是太巧了,”克洛蒂尔德很天真地说,“就算他在也没关系啊,你又不是不知道。”
    “是啊,说的是。其实,你丈夫很讨人喜欢的。”
    克洛蒂尔德问他:“你呢,你现在过得怎样啊?”
    “不好也不坏,我和妻子只不过是合伙人的关系罢了。”
    “就这样吗?”
    “是啊……感情的话……”
    “我知道,不过她也是好人啊。”
    “是啊。可是我对她一点儿激情也没有。”
    他又往她靠近了一点儿:“我们什么时候再见面呢?”
    “你愿意的话……明天就可以……”
    “好吧,明天下午两点好吗?”
    “就下午两点。”
    他站起来准备走,但又欲言又止:“你知道吗,君士坦丁堡街的那个房子,我看还是我来租吧,我不再希望你来交房租了。”
    克洛蒂尔德深情地吻了一下他的那双手:“随你便,只要能把我们见面的房子保住就成。”
    于是,杜洛瓦无比欣慰地离开了。
    走到一家照相馆的时候,他看到了橱窗里放着一帧女人的相片,细高的个子,大大的眼睛,那样子很像瓦尔特夫人,于是在心中想着:“其实她还是有几分姿色的,原来我怎么一直都没有注意到啊,现在我很想知道星期四她会怎样对待我。”
    一边走一边很开心地搓着手,他为自己在各方面的成功而感到高兴。像他这样干练的男人在成功的时候,在心底总是会有一种难以表达的喜悦心情:一方面他的虚荣心得到了满足,另一方面就是女性的柔情所引起的渴求,也在感官上得到了满足。
    星期四的时候,他问自己的妻子:“你不去看里瓦尔搞的剑术表演吗?”
    “我对那个不感兴趣,所以我不去,我要去众议院。”
    天气很好,杜洛瓦叫了一辆敞篷车去接瓦尔特夫人。
    看到瓦尔特夫人的时候,他不觉惊叹她的年轻貌美,她穿着浅色衣裙,前胸上方袒露。她那沉甸甸的**在金色的花边下起伏不定。杜洛瓦觉得今天的她实在是娇艳非常,让人魂酥骨软。她沉着的举止显出母亲的那副安然,她的话题都是一些大家都知道的小事,可是思路很清晰,言语一点儿都不偏激。
    她的女儿苏珊一身色彩鲜艳的粉红装饰,她是那样光彩照人,就像是瓦托瓦托:18世纪法国著名画家。的一幅新作一样,而她的姐姐罗莎就像是陪着这位千金的女教师。
    里瓦尔寓所的马车已经排了很长的队了,杜洛瓦让瓦尔特夫人挽着他的手一起走了进去。
    为赈济巴黎第六区的孤儿,才组织了这次的剑术表演,而且还是和《法兰西生活报》有一定联系的参众两院议员的妻子们发起的。
    瓦尔特夫人虽然同意带她的两个女儿来,却不愿做募捐的主持人。她一般都会在教会的慈善活动中挂个名,不是因为她有多么虔诚,而是觉得既然嫁给了犹太人,一言一行就该保持一个教徒的样子,但里瓦尔这次组织的表演,却好像有点共和的味道似的,矛头好像要指向教会。
    三个星期以来,不同倾向的各大报刊都刊登了一条消息:“我们慷慨杰出的同事雅克·里瓦尔最近提出这样的想法,那就是为了接济在巴黎第六区的孤儿,在他们那漂亮的练习厅里,举办一次大型的剑术表演。”
    “请柬由著名众议员拉洛瓦涅、勒蒙泰尔、里索兰和拉罗舍·马蒂厄、佩塞罗尔、菲尔曼的夫人负责寄发;表演期间募捐会开始,募捐所得费用会马上交给第六区的区长或者代表。”
    这段文字,是雅克·里瓦尔为了展示其才能想出来的。
    现在雅克·里瓦尔在寓所的门口迎接客人,里面有冷饮和茶点,那些开支都是从募捐所得里扣除的。
    他很有礼貌地指着通往表演厅和练习场的地下室的楼梯对客人说:“请往下走,夫人们,剑术表演将在地下室进行。”
    之后,看见报馆经理的妻子已经来了,便快步跑过去迎上,握住杜洛瓦的手说:“你好,漂亮朋友。”
    杜洛瓦很惊奇地看着他:“这是谁告诉你的?”
    “身边的瓦尔特夫人啊。”里瓦尔急忙说,“我觉得这样叫你很贴切。”
    瓦尔特夫人红着脸说:“是啊,不得不承认,如果我能和您再熟悉一点儿的话,我也会和小罗琳娜一样,叫您漂亮朋友的。”
    “这个称呼对你来说太合适了。”
    杜洛瓦说:“既然这样的话,你就这样叫吧。”
    瓦尔特夫人垂下眼帘说:“不好吧,我们关系还没有那么亲近。”
    “不致永远都这样吧,”杜·洛瓦说,“我们有一天会像那样的。”
    “那就到时候再说吧。”
    在狭窄的楼梯口前,为了让瓦尔特夫人先下去,杜洛瓦闪到了一边;这里点着一盏煤气灯,从那明媚的阳光下走进这昏暗的地下室来,在螺旋形楼梯下的地下室显得阴森森的,还有一种地下室所特有的味道,这里又闷热又潮湿,虽然为了这次剑术表演的进行,四周的墙壁都已经擦拭过了,可依然没有把霉味掩盖住。此外,空气中还弥漫着在宗教仪式上常见的安息香的香味,以及女士们身上散发的各种香水的气味,如马鞭草香、鸢尾根香和紫罗兰香。
    一眼望去,这里都是黑压压的人,嘈杂声震耳欲聋。
    整个地下室都点着煤气彩灯和纸糊的灯笼,斑驳的石壁旁放着厚厚的枝叶。灯具就藏在这些树叶后面,所以人们看到的,不过是一些树枝罢了。
    天花板上用蕨类植物点缀,地上则铺满了树叶和鲜花。
    这些布置匠心独运,情趣高调。大厅深处的比赛台两边各有一排座位,那是为裁判准备的。
    大厅的左右放着十排座位,那里可以坐下两百多人,可是被邀请的宾客却有四百多人。
    在比赛台的前面,面向观众站着一些身穿击剑服的年轻选手,那些年轻人都身材瘦削、手臂和腿都很长,嘴角蓄着胡须,胸膛挺起。他们当中,有的是剑术名师,有的是业余的,但都在剑坛上小有名气。他们身边站着一些衣着华丽的男士,他们有的是年轻人,有的已经是老者了,他们正和那些准备比赛的年轻人在亲密地说着什么。他们站在那里,很显然希望能够得到注意,被别人认出来。虽然他们没有穿击剑服,但是还是可以看出他们是击剑方面的行家里手。
    那些女士差不多要坐满长凳了,她们的衣服摩擦声和说话声根本停不下来,和平时在剧场看戏一样,她们都在用扇子在这闷热的地下室里驱除热意,有的还趁机起哄:“我要杏仁露、柠檬水和啤酒。”
    杜洛瓦看到瓦尔特母女已经坐在为她们准备的第一排座位上了,也就打算走了,于是说道:“我该走了,这些位置不是为男人准备的。”
    瓦尔特夫人想了一会儿说:“我不希望你走,我还要你说说那些击剑手呢,如果你站在这里的话,是不会妨碍任何人的。”
    杜洛瓦没有说话。
    她那温柔的大眼看着他,说:“可以吗?漂亮朋友……先生……您就留在这里好吗……我们需要你。”
    杜洛瓦说:“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夫人,我很荣幸。”
    大家都在赞美这个大厅:“这个大厅太好了,很有意思。”
    杜洛瓦是忘不了这个拱形的大厅的,他曾经在那次决斗之前在这里待了一个上午,那时在大厅的尽头放着一个白纸板的模拟人像,那大大的眼睛很吓人。
    里瓦尔在楼梯口忽然说道:“各位,比赛马上开始。”
    六个男士身着紧身衣昂首阔步在裁判席上坐下了。
    大家都在说他们的名字,那个个头不高胡须很短很密的,是裁判长雷纳尔迪将军,另一个身材高大、已经谢顶却还留着长胡子的老人是画家约塞芬·卢德,三个衣着华丽、风度翩翩的青年分别是马泰奥·德·于雅、西蒙·拉孟塞尔和皮埃尔·德·卡尔文,最后那个是剑术师加斯帕尔·梅勒隆。
    在大厅的两边各有一个牌子,右边的写着:克莱夫克尔先生;左边的写着:普律莫先生。
    两个人都是二级剑术师的高手,他们带着军人般的严肃表情,迈着略带僵硬的步伐登上了比赛台,按照规定行了‘交战礼’后,就交起手来了。由于身穿帆布击剑服,又带了白色护肘皮套,看上去就像是两个古代士兵模样的小丑,为了供人取乐而在那里你来我往地打个不停。
    大厅里每当有人喊击中的时候,裁判们都会把头伸出去很在行地看看。大家看到的,不过是两个像木偶一样的人伸着胳膊在那里跳来跳去,虽然看不出什么,但大家还是很高兴,尽管这两个人的动作并不优美,而且还很滑稽,让大家都不由得想起新年大街上卖的那种打打闹闹的小木偶。
    第二场比赛是普朗东先生和卡拉平先生,他们分别是民间剑术师和军队中的教官。他们一个矮得让人难以接受,一个又胖得像用肠衣制成的气球,好像一剑下去,立刻就会瘪了。看到他们那滑稽的身材,大家都笑起来,普朗东动作敏捷,进退自如。卡拉平只是挥舞着他的手臂,因为他太胖了,所以他很难移动自己的身躯。话虽然这么说,但是过会儿,他就会单膝前屈,带着自己沉重的身躯猛刺过去,那感觉就像成败在此一举似的;但接下来,如果想站起来的话,却是很吃力的。在行的人都说他的招式很严密,让对手没有缝隙可以钻,观众都信以为真,对他赞赏不已。
    接下来,是波里雍先生和拉帕尔姆先生。前者为职业剑术师,后者为业余选手,他们一开始就打斗得非常激烈,发疯似的你追我赶,逼得裁判都搬着桌子躲开了,他们一会儿打到左边,一会儿又打到右边。如果一个向前逼近的话,另一个就纵身一跳,向后退去。女士们时而为他们趣味横生的后退大笑,时而为他们凶猛的冲刺而提心吊胆。但有一个不知是哪家的孩子,似乎觉得这场比赛不够过瘾,就对他们说“你们别太累了,下来吧”的时候,观众都被弄得很扫兴、嘘声四起,裁判们对他们比赛的评论是:“比赛卖力,功夫不够。”
    上半场的最后一场比赛的是雅克·里瓦尔同比利时著名剑术师莱贝格。里瓦尔一出场就受到女士们的赏识,他相貌不凡、长短合度,步伐轻盈而且身手矫捷,他的一招一式都比前面几位参赛者更优雅。无论是进攻还是防守,他的动作都是那么潇洒,那么令人心旷神怡,这和他的对手形成了鲜明的对照,因为后者虽然也表现得很英勇,但不免落于俗套。
    “这个人看上去很有教养。”有人说。
    当里瓦尔最后赢了这场比赛的时候,大厅里掌声一片。
    接着,地下室上面忽然传来奇怪的跺脚声和笑声,观众被弄得坐立难安。很显然是两百来位应邀前来观看的客人,因为无法下来而在起哄,仅在那螺旋的地下室楼梯上就因为有五十多个男人站在那里,而让大厅变得更加的闷热难耐。有些人要求透透气,有些人要求喝水的声音不绝于耳。这时刚才那些爱闹的人高声叫道:“我们要杏仁露、柠檬水和啤酒。”那尖叫声盖过了所有人的声音。
    里瓦尔穿着击剑服满面通红地跑过来说:“我马上叫人拿冷饮来。”
    说完他就匆匆跑到了楼梯口,由于挤了太多人无法通过,他只好喊道:“快给这些女士拿冰水来。”
    这五十多个人也跟说喊:“快给这些女士拿冰水来。”
    最后终于有人把水送到楼梯口,可是还没有来得及传到下面,杯子就已经空了,因为水在传递过程中被人喝光了。
    一个人喊着:“这样下去会憋死人的,赶紧比赛,早点儿散了吧。”
    “募捐还没有开始呢。”又有一个人说。
    “募捐……募捐……募捐……”大家叫道,虽然看上去都气喘吁吁的,可仍然很欢快。
    于是六个女士就在长凳间走来走去,不时能够听到银币掷入钱袋的清脆响声。
    杜洛瓦已经把在场所有的名人都给瓦尔特夫人进行了介绍。不用说,他们都是社交名流和各大报社的记者,他们凭着自己老牌记者的经历,都看不起《法兰西生活报》,他们一直对这个报刊的相关事务持保留态度。众所周知,这种作为内阁和金融巨子联手的秘密交易刊物,只要内阁倒台,那这种刊物也就随之不见了,这种事情他们见得太多了。除了他们,在场的还有几个喜欢运动的画家和雕塑家,还有一位是大家都在议论的,号称有法兰西学院院士头衔的诗人,还有几位音乐家和很多外国的贵族。杜洛瓦提到这些贵族的时候,都会在他们的名字后面加上“阔佬”这两个字,他说这是从英国人那里学来的,因为他看见他们的名片上印有EsqEsq,英语Esquire的缩写,表示对男人的敬称。
    这时,有人向他问好:“您好,亲爱的朋友。”杜·洛瓦一看是沃德雷克伯爵,他立刻向那些女士说了声失陪,就过去跟他握手。
    过了一会儿,杜洛瓦又回到瓦尔特夫人那里,对她说:“沃德雷克很非凡,到底是出身不同的人啊。”
    瓦尔特夫人没有接他的话,她显得有点累而且呼吸不定,胸脯一起一伏,这引起了杜洛瓦的注意。他们的目光常常接触到哪里,杜洛瓦发现这个“老板娘”的目光变得慌乱,已经有些心神不定了,一看到他的眼光她就立即避开。他心里估摸着:“看她现在的这个样……是因为我吗?”
    几个女士从他们的旁边走过,手里拿着装满金币和银币的袋子,这时台下又挂着一块牌子,上面写着下一个表演的节目。于是裁判们都回到了座位上,大家都在等待着。
    这是个特别的节目,不久,两个女击剑手拿着剑走上了比赛台,她们穿着深蓝的运动衫和刚过膝的短裙,因为胸前的护甲太厚了,所以她们要一直仰着脖子。她们年轻又漂亮,微笑着向台下的观众施礼,台下的观众都为这两个女孩的出现报以热烈的掌声。
    之后,她们在大家的议论声和笑声中开始了比赛。
    裁判们都微笑着为她们的比赛叫好。
    观众也为两位年轻的女子那娴熟的表演喝彩。不光是男人心旌摇曳,就连女人都对她们兴致大增。因为之前在巴黎看到的,都只是咖啡馆的女郎唱的歌剧,那些都是装模作样、附庸风雅的,未免有些低俗下流,可今天的表演却让她们大开了眼界。
    观众都为击剑手的每一次进击而喜悦,话虽然是这么说,其实她们最为留意的,并不是她们的剑术,而是击剑手转过身去时,所看到的她们丰腴的后背,每到那个时候,他们都张着嘴,把眼睛睁得大大的。
    她们比赛结束后,大厅里响起了经久不息的掌声。
    接着是表演战刀,可是已经没人看了,因为人们的注意力都被地下室上方的巨大声响吸引了,楼上传来了家具在地板上拉来拉去的声音,好像有人在上面搬家。不久,人们就听到了一阵清脆的钢琴声还有节奏性很强的脚步声,原来是有的客人因为不能看到剑术表演,为了弥补遗憾,在上面临时办起了舞会。
    大厅的人们忽然大笑起来,笑声过后,女士们都想去跳舞了,也没有人对台上的表演感兴趣了,说话的声音充满了地下室。
    那些因为迟到不能下来看比赛的人,竟然办起了舞会,他们倒真的挺会娱乐的,下面的人都很羡慕他们。
    这时候,又有两位新选手出来表演了,他们神色庄严地互相行礼后,就开始准备比赛了,神情是那样威严,于是人们的注意力又被他们吸引了过去。
    接着就开始比试了,他们的一招一式,非常有力而又恰到好处,不论是向前冲刺还是往后缩,每个动作都很优美,不但用力准确而且很干脆,没有一点儿拖泥带水的味道,技术已经达到了炉火纯青的地步。从来没有看过这种场面,观众都被深深地吸引住了,露出一片惊呆的神情。
    两位击剑手静若秋水,动若蛟龙。一进一退,看似风平浪静,实则疾如旋风。其出手之快,身段之灵活,实在无与伦比。看的人们连大气也不敢出,因为他们感觉到今天的表演太令人叹为观止了,两位击剑大师把击剑技巧推向了无可攀登的高峰,他们不凡的身手和高超的技艺都表现得淋漓尽致。
    大厅里鸦雀无声,人们都在聚精会神地看着这场表演,直到他们比赛结束,当他们握手退场的时候,观众才回过味来,叫好声一片,于是塞尔尚和拉维尼亚克这两名击剑手的名字被人们深刻地记住了。
    看完格斗,有的人的情绪被调起来了,脾气变得暴躁了,男人看着身边的人就很想动手,一副气势汹汹的样子,虽然很多人没拿过剑,但他们都挥起了手杖,作出了比试的架势。
    人们都朝楼梯那边开始退场了,终于可以喝点东西了。可他们到上面的时候发现原先的饮料和茶点全都被那些跳舞的人尽情地消受了,当人们怒气冲冲地跟他们理论的时候,他们竟然理由充分地说不能让他们这些人白来一趟。
    许多糕点、水果和果子露、香槟还有啤酒,现在都没有了,连一块糖果都没有,全部都被那些人一扫而光了。
    服务员在大家的追问下只好沉痛地捂着脸回答了事情的经过,说女人比男人还凶,她们就一直在不停地吃,即使撑破肚皮也不会在乎似的。说这些话的时候,他们的感觉就像是一个国家被洗劫以后追忆那些痛苦的事情一样。
    人们只好离开了,有的人在后悔自己捐的二十法郎,让他们最不爽的就是,那些又吃又喝的家伙,连一个子都没有捐。
    这次总共募捐到了三千多法郎,除了各种开支以外,那些第六区的孤儿得到的募捐款只有二百二十法郎。
    杜·洛瓦和瓦尔特母女一起出来,然后上了马车送她们回去,因为坐在老板娘的对面,他又看到了老板娘那含着柔情却又躲躲闪闪的眼光,他在心里思量着:“呀,她还真的上钩了啊?”想到这里,他觉得自己和女人实在太有缘了,就说德·马莱尔夫人吧,自从他们和好以后,她便爱他爱得发狂。
    回家的路上他走得很轻松。
    玛德莱娜在客厅等着他,看见他一进屋就说:“今天我听说摩洛哥的问题变得复杂了,在数月之内,法国可能要出兵。无论怎样,大家都会利用这个来推翻内阁的,拉罗舍也会乘机当上外交部长。”
    杜洛瓦为了戏弄妻子,装作不信的样子说:“谁会那么傻重蹈突尼斯的覆辙呢?”
    玛德莱娜不耐烦地耸耸肩说:“我说肯定会,你看来还不知道,这件事对他们能不能赚大钱很有关系,你知道吗?现在的政治角逐不再是在女人身上打主意了,而是政治事件。”
    杜洛瓦一脸轻蔑地故意激怒她:“你算了吧啊,真没想到,你就像弗雷斯蒂埃一样笨。”
    玛德莱娜生气地回敬了他,觉得他肯定会发很大的火,可是他却笑着说:“你是说我和龟公弗雷斯蒂埃一样笨是吗?”
    玛德莱娜很不高兴,说:“你在说什么呢?”
    “怎么啦?”杜洛瓦毫无顾忌,讥讽着说,“弗雷斯蒂埃被你带过绿帽子,这点你那天晚上不是承认过了的吗?”
    说完,他又深表同情地说:“好可怜的家伙啊!”
    玛德莱娜转过身去不愿再理他,过了一会儿,她又说:“拉罗舍·马蒂厄夫人和佩尔斯缪子爵夫人星期二要来我们家吃饭,你把里瓦尔和诺贝尔·德·瓦伦一起请过来好吗?我明天去请瓦尔特夫人和德·马莱尔夫人,也许里索兰夫人也会来吧。”
    这一段时间以来,玛德莱娜利用了丈夫的职务结交了一些朋友,有些参众议员很需要《法兰西生活报》的支持。
    她现在经常把他们的妻子请到家里来。
    “好吧,我去请里瓦尔和诺贝尔。”
    他终于为自己找到了话题高兴地搓了搓手,这既可以让妻子难受,又可以让自己的报复心理得到满足。自从上次在上林苑转了一圈回来以后,他对她就产生了一种强烈的妒忌心。现在,只要提到弗雷斯蒂埃,他都要加上‘龟公’这一个形容词,他知道,这样一来,玛德莱娜会被他弄得很烦躁。所以在整个晚上,他都用很悠然自得的嘲讽腔调说了十多次“龟公弗雷斯蒂埃”。
    他对死者已经没有怨恨了,相反,他现在在为他报仇。
    妻子装作什么也没听见一样,依旧笑着面对他,好像很无所谓。
    第二天,既然玛德莱娜要向瓦尔特夫人发出邀请,他忽然想抢在妻子前面去,他想单独看看这个老板娘,看她是不是喜欢他。他觉得很好玩,心里十分得意。如果可以的话,就顺势……
    所以在这天下午两点多一点儿的时候,他就去了瓦尔特夫人的家里等她。
    一会儿瓦尔特夫人就笑着进来了,看见他急忙伸出一只手说:“什么风把您给刮来啦?”
    “什么风也没刮,只是想来看看您,我受到了一种力量的驱使就来了,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而且也没有什么要和您说的,但是我还是来了。对于我那么早来打搅您,并如此坦率地说明了我的理由,您能原谅我冒昧来访吗?”
    他半开玩笑又很有礼貌地说这些话,嘴上挂着笑,但声音却是很严肃。
    瓦尔特夫人很吃惊,脸上泛着红晕,结结巴巴地说:“说实话,你的话……我不太明白……很突然……”
    杜洛瓦又说:“我这是表白,我想说得轻松点,因为我怕吓着您。”
    他们紧挨着坐下,瓦尔特夫人开玩笑地说:“那……你刚才说的是真的了?”
    “当然是啊,这些话我已经藏在心里很久了,但我不敢和您当面说,大家都说你……很严肃……”
    瓦尔特夫人恢复了平静,说:“那你怎么今天来了呢?”
    “我也说不出来,”杜洛瓦压低了嗓音说,“昨天回去后我心里一直想着您,所以我一直坐立不安。”
    “你说什么呢?”瓦尔特夫人面色发白,“别再小孩子气了,我们说点别的吧。”
    杜洛瓦一下子跪在了她的前面,紧紧地抱着她的腰,瓦尔特夫人很惊骇,她想站起来却被杜洛瓦按住了。
    他很激动地对她说:“我从一开始就爱上了你,你现在什么也不用说,我已经控制不了自己了,我太爱您了……实在是太爱你了!您知道吗?”
    瓦尔特夫人已经被弄得上气不接下气了,她想说点什么但又什么也说不出来,因为她看到杜洛瓦的嘴正朝她的嘴唇靠,所以她抓住了他的头发使劲不要他靠近,然后又把头向左右两边迅速地来回摆动,并闭上眼不想再看到他。
    他隔着她薄薄的衣裙,在她身上到处乱摸乱捏,这突如其来的爱抚,她有点顶不住了,但这时候杜洛瓦忽然站起来想把她抱在怀里,就在他移开身子的那一会儿,她往后一缩,刷的一下挣脱了他的双臂,绕过很多张椅子逃到另一边。
    杜洛瓦觉得要是再追的话也没什么意义了,所以他一下子坐在椅子上,双手捂着脸抽抽搭搭,好像很痛苦的样子。
    不久,他就起来说了声再见,径直走了。
    到了门厅的时候,他很安然地拿了自己的手杖,走在街上的时候,他在心中估量着:“他妈的,事情极有可能成功了。”
    接着,他去邮局给克洛蒂尔德发了封快信约她明天见。
    他同平常一样回到家,他看见妻子就问她:“你负责的那几个都通知到了吧?”
    “都请了,”玛德莱娜说“只有瓦尔特夫人不知道有没有空,而且好像还有点犹豫,说什么责任良心什么的,我都听不懂,感觉很奇怪,不论怎样,我觉得她会来的。”
    杜洛瓦耸了耸肩:“当然,她会来的。”
    其实他并没有十足的把握,直到宴请那天他都还在担心。
    清早,玛德莱娜收到了瓦尔特夫人的便条,上面说:“我今晚总算有空了,我会来赴宴,可是我的丈夫就不能来了。”
    杜洛瓦看完后心里想到:“看来她已经平静下来了,我没去找她看来是对的,以后要留神点儿。”
    在她来之前,杜洛瓦还是很不安的,她还是来了,神色很安详,只是有点冷漠和傲慢。杜洛瓦在她面前只好低三下四、言听计从。
    拉罗舍·马蒂厄和里索兰两位夫人都在他们丈夫的陪同下来了。佩尔斯缪子爵夫人来了,连坐都还没坐好,就开始神采飞扬地讲上流社会的新闻。德·马莱尔夫人今天打扮得很迷人,她很有用心地穿了一件黄黑相间的西班牙制服,她把自己那丰腴的胸部和臂膀裹得紧紧的,那样她的面庞就更秀丽迷人了。
    入席后,杜洛瓦坐到了瓦尔特夫人的右边,不过在宴席上,他只和她说了几句很严肃的话而且很恭敬的样子,他不时地看一下克洛蒂尔德,心里不由感叹说:“她实在太美了。”当他看到自己的妻子的时候,也觉得她很迷人,虽然他怀着恶意,并还在生她的气,也只好暂且藏在心里了。
    他对于瓦尔特夫人欲罢不能的原因是太难让对方顺从自己了,而且他一直有降服她的**,还有就是男人的那份猎奇心理了。
    所以当她在言语中透露想回去的想法的时候,他立即就说:“我送您回去。”
    她立刻就拒绝了,但杜洛瓦却一再坚持:“为什么不让我送呢?您这样拒绝我太让我难过了。你还在生我的气吗?您看,我不是已经平静下来了吗?”
    “您总不能就这样扔下您的客人吧。”
    “这有什么呢?二十多分钟而已,他们恐怕还不一定发现呢,如果您不让我送的话,我会很伤心的。”
    “好吧,我同意了。”瓦尔特夫人低声说。
    可他们一上车,杜洛瓦就抓住她的手不停地吻:“我爱您,我爱您,让我把心里话说出来吧,我只是想跟你说我很爱您。”
    瓦尔特夫人结结巴巴地说:“您刚才怎么说的?现在又……这可不好……这可不好……”
    杜洛瓦作出努力克制着自己的样子,压低嗓音说:“您看,我是很有自制力的。所以……您还是让我每天只对您说这么一句……我爱您……好吗?对了,我还要每天都要去您家,跪在您面前,对着您美丽的面庞把这三个字说上五分钟。”
    “不行。”虽然这么说,她还是任由杜洛瓦吻着她的手,有气无力地说,“这样的话你想想人家会怎么说我啊?我家里有仆人,还有女儿,不可以……不可以这样……绝对不可以……”
    杜洛瓦接着说:“我现在是一天不见到你都会活不下去啊。不管在哪里,我每天都要见你一次,就一分钟也行,给我个机会让我拉拉您的手,呼吸一下您身边的空气,看看你这美妙的身姿和让我发狂的迷人的大眼睛。”
    瓦尔特夫人听了这单调乏味的表白后,身体却不停地颤抖,她结结巴巴地说:“不行……绝对不行,不要再说了。”
    杜洛瓦知道想要把这个单纯心细的女人弄到手的话,绝对不能操之过急,但不管怎样,一定要让她和自己见面,地点可以由她决定,可是之后就由不得她了。
    他说:“听我说……我们的见面是不可以少的……我一定要看见您……我就像乞丐一样……在您家门前等您……您要是不出来的话……我就直接进去找您。”
    “不要,”瓦尔特夫人再三说:“您可不能来,您来了我也不会接待的,您要替我的两个女儿想一下。”
    “那您说我在哪里可以看见您?无论是街上还是任何别的地方都可以,时间也可以由您来定,只要有让我跟你打个招呼并说我爱您就好,说完之后我就走。”
    瓦尔特夫人很慌乱,她不知说什么好,这时候马车已经进了她家的大门了,她只好小声匆匆地说:“明天三点半吧,我要去圣三会教堂。”
    下车后她跟车夫说:“请您把这位杜洛瓦先生送回家去吧。”
    杜洛瓦回到家里后,妻子问他:“你去哪儿啦?”
    “因为要发急电,我去电报局了。”杜洛瓦低声说。
    德·马莱尔这时走过来说:“漂亮朋友,您可以送我回去吗?那么远要是没人送回去的话我就不来了。”
    说这话的时候,她转过身来对玛德莱娜说:“这个您不会嫉妒吧?”
    杜洛瓦夫人慢条斯理地说:“哪里会呢?我才不管呢。”
    客人逐渐走了,拉罗舍·马蒂厄夫人身材矮小,很像外地来的女仆;她出生在一个公证人的家庭里,他和拉罗舍结婚的时候,丈夫还只是一个小律师。里索兰夫人很老了,像个自命不凡在阅览室将就学了点知识的旧式接生婆;佩尔斯缪子爵夫人很自命清高,打心眼里瞧不起别人,每次要和别人握手的时候,她都显得很勉强。
    克洛蒂尔德披上了耀眼的头巾,走出楼梯门的时候对玛德莱娜说:“今晚的宴会很不错,不久就会是巴黎首屈一指的政治沙龙了。”
    等到只有她和杜洛瓦的时候,她一下子扑到了他的怀里,说:“啊,亲爱的漂亮朋友,我现在是一天比一天更爱您了。”
    马车摇摇晃晃,就像一条船在水面上一样。
    “这和我们的那个房间相比起来就差得远了。”她说。
    “是的。”杜洛瓦说,可是他心里想着的,却是瓦尔特夫人。
    第14章 神秘幽会
    烈日当空,圣三会教堂外的广场上只有少数几个行人。七月的巴黎酷热难当。城市上空沉沉地积压着一股火辣厚重的热流,闷得人们喘不过气来。
    从教堂外的喷水池喷出的水柱,像蔫了似的,在落下来时,是那么的无力,显得非常疲惫。漂浮着树叶和纸片的池水也有点发绿了,稠乎乎的一片。
    一只狗从石砌池边越过,猛地跳入池中,在混浊的水中游来游去。在教堂门前的林荫下,有几个人坐在靠墙放着的一排长凳上,羡慕地看着在水中嬉戏的那只狗。
    杜洛瓦掏出怀表一看,发现现在才下午三点。他早到了半个小时。
    他一想到今天这场约会,就觉得好笑:“这个教堂对这个女人来说,用处可真大。在这里她不但可以和一个犹太人举行婚礼,使自己求得了心灵上的慰藉,还表明了自己的政治态度,保证能享有在上流社会才有的地位。甚至也可以像今天这样,把教堂当做和情人幽会的场所。难怪有些女人经常把教堂当做一把多功能的雨伞。当天气晴朗时就是一根手杖;一旦遇上烈日或暴雨天气,则是很好的遮阳挡雨的工具。而如果不出门,自然可以随意乱扔。这样的女人不下好几百个。虽然她们根本不尊重上帝,但也不会让别人污蔑他,因为有时候她们还是要在上帝威望的庇护下去做私会情人的事情的。要是你劝她们直接去旅馆开个房间,这对她们来说可是奇耻大辱。相反,她们却认为在祭坛脚下与相好偷情是没有什么关系的。”
    杜洛瓦沿着水池边慢慢走着,停下,抬头望了一眼教堂上那面大钟:上面显示是三点零五分,足足比他的表快了两分钟。
    转眼想想还是先进教堂里边去会比较好,于是就径直往里走去。
    一进门,一股沁人心脾的凉气迎面袭来。杜洛瓦深吸一口气,感到万分惬意。他绕殿内走了一圈,去熟悉周围的环境。
    在教堂高耸的拱顶下,杜洛瓦每走一步都会发出巨大的响声。这时,从宽大的殿堂深处,隐隐约约传来一阵规律的脚步声。好奇心驱使他循声走了过去,发现一位身材肥胖、秃顶的先生拿着帽子,正昂着头,悠闲地背着手走着。
    每隔几排座位,就有一位双手捂着脸,跪着在做祷告的老妇。
    四周的一切显得那么孤寂、空旷和宁静。透过彩绘玻璃照射进来的阳光也显得那么的柔和。
    杜洛瓦转念一想,这确实是个“绝妙”的去处。
    他回到门边,再看了看怀表:三点才过一刻。在中间过道入口处的位置上他坐了下来,可惜这里不允许抽烟。那位身材肥胖的先生依然在殿堂深处,离平日里唱诗班站的位置不远的地方独自走着。那缓慢的脚步声,仍不时地传来。
    忽然,门外走近来一个人,杜洛瓦转身发现原来是一位身穿粗呢裙、满脸忧愁的下层妇女。走到第一排座位那里,她就跪倒在地,目光向着上苍,双手合十,带着无比的虔诚做起祷告来。
    杜洛瓦兴致勃勃地看着她,想知道她那颗脆弱的心灵此刻正经受着怎样的忧愁、痛苦和失望。很明显,她生活窘迫,穷困潦倒。今天来到这里可能是向上帝控诉丈夫对她的暴行,也可能是为了久病不起,已经奄奄一息的孩子。
    “可怜的生灵啊!这受苦受难的人到底还有多少?”杜洛瓦在心中不由得发出一声感慨,胸中更是因为这无情的世道而“蹭蹭蹭”地升起一股难平的怒火。不过,他换个角度发现:“这些穷人终究还是有所寄托的,认为自己的名字在天上是做了登记的,上苍一定会照管他们,不管在尘世间受了多少苦,以后回到天上也一定能得到相应的补偿。可是,天才知道,这所谓的‘上苍’到底在哪里?”
    教堂里的空寂无聊使得杜洛瓦陷入了无限的遐想,因而对创世之说下了论断,低声嘟囔道:“这一切真的是太愚蠢了!”
    就在这时,杜洛瓦突然听见耳际传来一阵裙摆窸窣的声音,他不禁打了个寒颤:她来了。
    他迅速站起来抢着迎了上去。瓦尔特夫人没有热情的回应,淡淡地说:“我不能在这里待太长时间。您就跪在我身边吧,不要被人发现了。”
    瓦尔特夫人径直往殿堂里走,希望能找到一个比较隐蔽的地方。她戴着厚厚的面纱,脚步轻到听不见一点儿声音。
    她走到了祭坛附近,回过头用在教堂里惯用的说话语调对杜洛瓦低声说道:“还是在两侧过道旁边找个地方吧,这儿太引人注目了。”
    话说到这,她朝主祭坛的圣体鞠了个躬,并行了一个屈膝礼。然后向右转身,走回距离大门不远的地方,终于下定决心,跪在一张祷告用的小木凳上。
    杜洛瓦也在她身旁的小板凳上挨着她跪了下来。他装出一副祷告的样子,低声对瓦尔特夫人说:“非常感谢您。我是多么的爱您。我多么希望每天都在您耳边告诉您,我在第一次见到您以后是如何爱上您的,如何对您一见钟情……我真希望能有一天能把一切心里话都告诉您。”
    瓦尔特夫人看上去好像陷入了深深的沉思,似乎没有听见刚才那番话;但实际上她在静静地听着呢。隔着那双合着的手,她说:“您居然敢对我说这些,实在是太疯狂了。或许我不该来这里,也不该做出这种事,让您认为我们的这种……关系能有什么结果。请您必须忘掉这些,也不要再和我说起。”
    她在等待杜洛瓦的回答。杜洛瓦本来想要说的那几句果断又充满激情的话,关键时刻却想不起来了,呆呆地愣在那里。后来,他开始说道:“我并没有期待要什么结果……当然也没有抱任何希望。我知道自己是爱您的。不管您怎样对我,都会孜孜不倦地向您表达我的爱意,使您最终明白我的心。我要把我对您的情思一字一句地印在您的脑海里,扎根在您心底,像无比清醇的美酒,点点滴滴都浸透您的肌肤,使您感动,让您回心转意,要不了多久您也会对我说:‘我也爱您’。”
    他忽然感到,她的肩头在发抖,胸脯也激烈地起伏。就在这时,她突然用颤抖的声音说:“你说的对,我也爱您。”
    杜洛瓦感觉自己被猛的一击,浑身一震,发出深切的感叹:“上帝啊!……”
    “但是,”瓦尔特夫人焦虑地说,“我怎么能说出这种话?我都已经……有两个孩子……我这样做是不是太罪孽深重了,会遭人唾弃……可是我又不能……真的不能……难以置信……真的连想都不敢想……但我又没有办法……实在是没有办法了。您听我说……听我说……我在心里一直……一直偷偷地爱着您,将近一年了。除了您……我都没有爱过谁。天啊!我经受了那么多苦难,进行了那么多次的斗争,最后还是没办法。谁叫我爱上了您呢……”说完,她双手捂着脸,呜咽地哭着。实在是太伤心了,整个身子止不住地在颤抖。
    “把您的手交给我,”杜洛瓦讷讷地说,“我能摸一摸,握一握吗……”
    她慢慢地把手从脸上拿开。杜洛瓦这才看清她的双眼早已噙满泪花。
    他用力地捏了捏她的手,爱怜地说道:“啊,我真想为您擦干您脸上的泪水。”
    “不要弄脏了我干净的身子……啊,我该怎么办。”瓦尔特夫人虚弱地呻吟道。
    杜洛瓦禁不住想笑出声来,在这样的地方他能拿她怎样?他不再说那些含情脉脉的话了,而是把她的手放在自己的胸前,说:“您能感觉得到我的心跳得有多快吗?”
    殿堂里那位先生不慌不忙的脚步声清晰地传来。他绕着祭坛转了一圈,而后从殿堂右侧向他们走了过来,这至少已经是第二次了。瓦尔特夫人在他即将走到她所藏身的大柱旁前,赶紧抽回了自己的手,捂住了脸。
    于是,他们跪在那里,一动不动像在向苍天做虔诚的祷告。那位在教堂漫步的先生漫不经心地看了他们一眼,从他们身边走过,就向门口走去。他的双手始终倒背着提着帽子。
    “我们明天约在哪儿?”杜洛瓦希望再见面时能换个地方。
    她没有一点儿反应,似乎灵魂已经不在体内了,而剩下一尊如雕像的躯壳。
    “要不然我们明天去蒙梭公园?”杜洛瓦建议说。
    瓦尔特夫人放下了捂着脸的双手,露出一张因为痛苦纠结而变得铁青的脸庞。她转过脸结结巴巴地对他说:“请您走开……走开一下……我想……我想一个人待着……静一静。您留在这……我很难受……我想安静会儿……做个祷告……愿上帝宽恕我……救救我……请让我一个人待着……就几分钟……”
    杜洛瓦见她脸色剧变,情绪极度不稳定,只好默默地站起身,沉默片刻,问:“我一会儿再回来好吗?”
    她点点头,默不做声。他就往祭坛那边走了。
    瓦尔特夫人费尽心思将自己的注意力集中在祷告上来,无比虔诚地祈祷着。胆战心惊、魂不守舍的她向上帝发出了绝望的哀求:“请可怜可怜我吧!”
    她闭上了嗔怒的双眼,不愿再看见刚刚从自己身边走向祭坛的年轻人,挣扎着想把他从脑海中抹去。可痛苦绝望的她的眼前却总能清晰地浮现他那撮卷曲的胡髭,而不是期待中的上帝。
    整整一年了,她都活在煎熬中。不管是在白天还是黑夜,他的身影一直萦绕在她心头,让她感觉他就在身边,触手可及。整天吃不下睡不着,她感觉自己好像一只被束缚着的母兽,无法从这头雄兽的身边挣脱。她无力反抗,也无法抗拒这头雄兽嘴角的一撮胡髭和明亮的瞳子的诱惑。
    即使现在在教堂里,在上帝身边,她也感觉比在家里还无力、无助,以致无法自拔。她不能专心祷告,因为心里都是他。而他刚走开,她便觉得内心无比煎熬。不过,她没有放弃在绝境中搏斗和挣扎,不依不饶地渴望上帝能拯救她于水深火热之中,她不甘软弱不愿屈服,更不愿就此沉沦。可就算她嘴里多么诚心之至地祷告,耳朵里却充斥着杜洛瓦在殿堂里渐行渐远的脚步声。
    她觉得自己真的是没救了,无论怎样反抗都是没用的。不管自己有多么不愿屈服。可能是精神过度紧张,突然一阵晕眩。通常,在这时,女人都会晕倒在地,浑身抽搐,怪声尖叫,但颤抖不已的她当感到自己就要倒地时,喊叫着在座椅间缩成一团。
    正当此时,一个人飞快地走了过来。瓦尔特夫人转过头,发现是一位神甫。于是她站起来伸开双臂奔了过去,嘴里喊叫着:“啊,快救救我!”
    神甫停下脚步,惊诧地看着她:“发生了什么事,夫人?”
    “请您救救我。请帮帮可怜的我吧,否则我就完了。”
    “我该怎么帮您?”神甫疑惑地看着她,不知道她是不是疯了。
    这是位高个但微胖的年轻神甫。有着因饱满而直往下坠的腮帮子,脸颊却因胡子刮得干干净净而显得发青。一看就知道他是在城里或富人街区为家中殷实的女教徒做忏悔的堂区助理司铎。
    “我要向您忏悔,也请您一定要帮帮我,给我指条明路,让我知道该怎么做。”瓦尔特夫人急切地说。
    神甫回答:“我每星期六下午三点至六点都会在此听忏悔的。”
    “哦!不!”瓦尔特夫人紧紧地抓住他的手臂,连忙说,“您得现在听,现在就听。我不能再等下去了,他也在这儿,在教堂里等着我!”
    “等你的是谁?”神甫问。
    “是一个男人……如果您不救我,我就会被他毁了……他缠着我……我却无法逃离……我太心软……太心软了……没办法摆脱他……”
    突然,她扑通一声跪在了神甫面前,声泪俱下:“神甫啊,请可怜可怜我吧,看在天主的面子上,救救我,救我!”
    她扯住神甫的黑袍,怕他走开。神甫无奈地看看四周,看是不是会有什么正人君子或心怀叵测的人在往他们这里瞧。
    “您先站起来吧,我记得我带着忏悔室的钥匙。”神甫觉得自己根本就脱不开身,只能依着她。他从兜里掏出一串钥匙,挑出其中一把后,马上向一排用木板隔成的忏悔室快步走去。这每一间斗室就是信徒们倾倒其灵魂罪恶的场所,像一个灵魂的垃圾箱。
    神甫走进中间那间,关上了门。瓦尔特夫人赶紧冲入旁边一间,满怀虔诚和希望,激动地诉说:“我有罪,愿天主保佑!”
    ……
    在祭坛前,杜洛瓦转了一圈就沿着殿堂的左侧门边走去。来到殿堂中部,偶遇那位仍在殿堂内安然漫步的秃顶先生,心中不免纳闷:这家伙一直在这儿转悠,到底想干什么?
    对方却渐渐地放慢了脚步,还不时地看了看杜洛瓦,很像想和他聊两句。果然,他走到杜洛瓦面前,向其有礼貌地欠了欠身,问:“对不起,先生,打扰一下。请问这座教堂建了多久了?”
    “哦,这我也不太了解。”杜洛瓦抱歉地答道,“或许总共有二三十年了吧。今天是我第一次来。”
    “以前我也没有来过。”
    杜洛瓦不觉兴趣大增,随即就说:“您好像看得挺仔细,连细节也注意到了。”
    “哪里哪里,我可不是来参观的,”对方尴尬地笑了笑,“我妻子约我在此见面,不过她还没来,我在等着。”
    他沉默了一阵,接着说道:“外面实在是太热啦。”
    杜洛瓦发觉其实他蛮随和的,并且觉得他很像弗雷斯蒂埃,就试探性地问:“您不是本地人吧?”
    “不,我是雷恩人。先生您呢?你是不是因为好奇才进来转转?”
    “哦,我是在等一位女士。”杜洛瓦欠了欠身,微笑着向他辞别。
    他发现那个穷苦女人还跪在大门边祷告,于是嘀咕道:“真他妈的见鬼,这祷告到底有完没完?”现在,他对她一点儿也不感到同情和怜悯了。
    他从这女人身边径直走了过去,再沿着殿堂右侧慢慢往回走,去找瓦尔特夫人。
    远远的,他惊讶地发现瓦尔特夫人早已不在原先那个地方了。是不是自己搞错了?于是一直往前走,直到最后一根柱子,接着又折返,始终不见她的踪影!难道她先走了?他心中不由得升起一股怒火。待转念一想,也许她正在找他,便继续在殿堂转了一圈。还是找不着,索性坐在了刚刚她坐过的椅子上,决定在此等她来找他。
    这时,他忽然听见一阵细语。但是他发现,这会儿教堂的这部分一个人也没有,这悄悄的说话声是从哪里来的呢?他站起身才发现,在殿堂旁边有一排忏悔室。其中有一间门外的地上露出裙角的一边。他凑过去一看,原来是她,她在里边忏悔!……
    他很想冲进去将她拖出来,但踌躇了一会儿:“没必要这么做。就算她今天向神甫忏悔,明天也还会是向我献媚的。”于是,他悠然地在忏悔室对面坐下,耐心等她。他心里觉得眼前这一切是那么的好笑。
    过了好久,瓦尔特夫人才站了起来。转过身,看见他等在那,便脸色凝重,非常严肃地向他走了过去。
    “先生,”她郑重其事地说,“请别送我,也不要跟着我,更不要一个人来我家,我也不会再接待您的。再见。”说完就离开了。
    杜洛瓦随她去了,因为他有原则,凡事不能强求。神甫这时神情恍惚地从他那间斗室走了出来。杜洛瓦走上前,瞪了他两眼,厉声叫骂:“你要是不穿这件长袍,我一定狠狠地在你这张猪脸上打两个耳光!”
    怨气撒完后,他转身吹着口哨扬长而去。
    还是那个胖胖的先生,这时他戴上了帽子,倒背着双手,仍不耐烦地在门廊下等着。两只眼睛紧紧盯着门外的广场和四周的街道。
    杜洛瓦走到他身边,两人客气地打招呼。
    瓦尔特夫人离开后,杜洛瓦于是回到了报馆。一进门,仆役们紧张的神色告诉他似乎发生了不寻常的事情。他立马快步走进经理室。
    瓦尔特老头在忙乎着,一边一句一句地口授着文章,并一边给外勤记者安排任务,顺便还对布瓦勒纳交代两句,连带顺手拆阅了手边的信函。
    他发现杜洛瓦走了进来,高兴地叫道:“噢!太棒了,漂亮朋友来了!”
    可话刚说出口,他却觉得别扭,立刻停下来,解释说:“实在是不好意思,这样冒昧地称呼你。我今天真是忙晕了。我也是听我妻子和女儿整天这么叫你,顺口也就叫了起来,请您不要介意,好吗?”
    “没事,没事,”杜洛瓦笑着说,“这个绰号本来也无伤大雅。”
    “那很好,既然你不介意,我就同大家一起叫你漂亮朋友啦。来,我跟你讲讲今天的大事。内阁已经倒台,议会的投票结果是三百一十票比一百零二票。我们的假期又要推后了,今天是七月二十八日,谁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开始放。而杜朗·德·莱纳及其一伙倒台的根本原因是西班牙十分不满对关乎摩洛哥的安排。如今已经陷入进退两难的困境了。马罗已奉命组阁。他提名布丹·达克勒将军为国防部长,而外交部长则是我们的朋友拉罗舍·马蒂厄,他自己任总理兼内政部长。这样我们的报纸将会具有半官方性质。我正在给几位部长写一篇能为他们指明道路的文章,也就一些原则问题发表一点儿自己的看法。”
    说到这里,他不禁得意地笑了笑,接着说:“这条路,当然是他们自己打算走的。因此围绕摩洛哥问题,我现在必须拿出一件像样的东西,也就是发表一篇能产生效果、引起轰动的专题文章。具体要求,我也说不太清楚,大概就这样。希望你来帮我的忙。”
    “您就放心地交给我吧,”杜洛瓦低头沉思片刻,“我国在非洲的殖民地,地域辽阔,分左中右三块。中间为阿尔及利亚,左右两边分别为突尼斯和摩洛哥。我给您写一篇关于此殖民地的政治状况及其土著居民的历史的文章吧。除了这些,再介绍一下沿摩洛哥边界到著名绿洲菲居伊的相关情况。其他欧洲人至今尚未去过这块绿洲,这次冲突就是因为它而引起的。您觉得如何?”
    “太棒了!那你打算用什么题目?”瓦尔特老头兴奋地说。
    “就叫,从突尼斯城到丹吉尔丹吉尔是摩洛哥北部古城、海港。”
    “这实在是太完美了。”
    于是,杜洛瓦翻出了往日的《法兰西生活报》,把他的那篇讲殖民政策以及阿尔及利亚的土著居民和在奥兰省的所见所闻的处女作《非洲服役散记》找了出来。现在只需用打字机打下来,稍微改动一下,换个新标题,便能应付当前的需要了。
    不过一个小时的时间,他粗略地改动后,文章就敲定了。不但紧密结合了当前的形势,还称赞了几句新成立的内阁。
    “很好很好……真是太好了。”瓦尔特赞不绝口,“你是个难得的人才啊,真是可喜可贺。”
    杜洛瓦晚饭时回到家中,为今天的意外收获感到欣喜。虽然在圣三会的约会不尽如人意,但他深刻感受到自己这次胜券在握。
    在家焦急等待的妻子一见他回来,便对他嚷道:“听说了吗,拉罗舍已经当上外交部长了?”
    “嗯。就这个问题我刚写了一篇关于阿尔及利亚的文章。”
    “什么文章?”
    “你知道的,就是我们第一次合写的那篇《非洲服役散记》。我只是根据当前的需要又把它改了一遍。”
    “不错,这篇文章的确适合,”玛德莱娜笑道。她寻思了一阵,说:“可是,我觉得你应该把这篇文章的续篇写完,但你却……不再继续了。若现在我们把它写出来,那将会是一组很对味的文章。”
    “你说得对,”杜洛瓦在餐桌前坐下,“弗雷斯蒂埃这个龟公既然已经死了,现在我们写这几篇文章应该没什么关系了。”
    玛德莱娜听不过去,于是插了句:“别再开这样无聊的玩笑了,打住吧!你不要老是把它挂在嘴边行吗?”
    杜洛瓦本来打算讥讽她时,仆人走过来递给他一封快信。
    这封没有署名的信里只写了一句话:“请原谅我一时昏了头。明天下午四点,请到蒙梭公园。”
    不用说都看得明白,他心中不禁暗自狂喜,一边把快信放进衣袋,边对他妻子说:“亲爱的,我承认这是不对的。我发誓不再开这种玩笑了。”
    他开始吃饭,一边吃饭一边在心里将快信里的那句话默诵了一遍:“请原谅我一时昏了头,明天下午四点,请到蒙梭公园。”这似乎表明她认输了,他曾说过:“在哪里见面,甚至什么时间都由您定,我听您的。”
    他得意地笑出了声。
    “你怎么了?”玛德莱娜问。
    “没事。只是刚才碰见一位长着很有趣的脸的神甫。”
    第二天下午,杜洛瓦准时到达约会地点。不耐酷暑的市民满当当地挤满了公园的长凳。孩子们在沙质小径上玩耍,看管他们的保姆们,正迷迷糊糊,无聊地在凳子上做着好梦。
    在一处流水潺潺的古代废墟旁,瓦尔特夫人满面愁容,惶惶不安地围着那一小圈圆柱转悠。
    杜洛瓦走近她,还没说几句,她就说:“这公园还真热闹,人真多!”
    “是呀!要不我们换个地方?”杜洛瓦说。
    “到哪去?”
    “哪儿都行,其实坐在马车上也是可以的。只要您把身边的窗帘放下后就没人看得见您了。”
    “听上去还不错。我真害怕了这个地方。”
    “好,我去找车。再过五分钟,我们在对着环城大街的那个门边碰面。”说完他就飞快地走了。
    一会儿,她就在杜洛瓦说的那个门前,和他一起上了马车,等他把窗帘放下来以后,她就立刻问他:“我们这是去哪儿?”
    “您别担心,车夫会带我们去到目的地的。”杜洛瓦对车夫说过驶往君士坦丁堡街。
    “都是因为您,”瓦尔特夫人心酸地说,“我忍受了那么多苦难、折磨和煎熬,您怎么会知道。昨天在教堂我太冲动了,我害怕和您单独待在一起,所以决定要离开您。请您原谅我吧。”
    “别害怕,”杜洛瓦紧握她的手,“我如此爱您,可以原谅您的一切。”
    “但是,”瓦尔特夫人近乎于的央求地说,“您可不能对我胡来……不能……绝不能……否则我再也不见您了。”
    杜洛瓦没有接她的话,而是嘴角勾起一丝狡黠的微笑,这足以让女人芳心荡漾。一会儿他喃喃自语地说了一句:“行,我听您的,可以了吧?”
    接着,瓦尔特夫人向他讲述了自己是在得知他要娶玛德莱娜·弗雷斯蒂埃时,才发觉已经深深爱上了他的事实。她讲得很详细,甚至清楚准确地说出具体日期和她当时的内心活动。
    当车子停下后,她便不再说话。
    “这是在哪儿?”她问在开车门的杜洛瓦。
    “这里有间房子,附近的环境很僻静,您下来,进去坐会儿吧。”
    “这到底是什么地方?”
    “我希望我们能有一个好的地方可以说说话,所以,我把我结婚前住的房子租了下来……只是暂用几天。”
    “不!绝对不行!我不进去!我不去!”一想到自己马上要和他独处一室,瓦尔特夫人不禁吓得魂飞魄散,死死地抓住车上的坐垫。
    杜洛瓦严厉地说:“我说过我绝对不会碰您的。您瞧,人们都在看着我们呢,待会人会越聚越多的。赶紧……快点下来!”
    他反复强调:“我发誓,一定不碰您。”
    挣扎中,瓦尔特夫人瞥见一个酒店老板站在店门口好奇地向他们这边张望,于是她慌忙跳下车,冲进楼里。
    杜洛瓦一把抓住正要上楼的她,“不,就在一楼!”说完就把她推进了房间。
    他把房门一关,便迫不及待地把她抓过来搂在怀里。她不断地挣扎反抗,都顾不上呼救了:“啊,上帝!……上帝!……”
    杜洛瓦疯狂地吻过她的脖颈、眼睛和嘴唇,同时手不停地抚摸着她的身体,她无处躲藏。而后,本来还誓死抵抗他胡作非为行为的瓦尔特夫人,却情不自禁地把嘴唇送上了他的唇边。
    她也就渐渐地不再挣扎。现在的她变得温顺且易受摆布,任他给她宽衣解带。杜洛瓦的手像使女一般灵巧,敏捷地将她身上的衣服一件件脱下。
    瓦尔特夫人紧张地一把抢回被他脱下的胸衣,捂住了通红的脸,任其光滑雪白的****在他眼前。脚边是散乱一地的衣裙,除了脚上的鞋,他没有给她脱去。杜洛瓦一把将她抱起,往床边走去。这时,她俯在他耳边小声谨慎地说:“我发誓,我这辈子从没有过情人。”那语气像极了一个年轻姑娘在说:“我愿向您发誓,我绝对是纯洁的。”
    “那又怎样?我才不在乎呢!”杜洛瓦暗自思量着。
    第15章 扣上头发
    转眼间已是秋至时分。杜洛瓦夫妇在巴黎度过了整个夏季。趁着议会短暂休假的期间,他们在《法兰西生活报》接连不断地发表了数篇支持新政府的文章。
    摩洛哥事件愈演愈烈,虽然现在还只是十月初,但是议会却立即要召开会议。
    说实话,人们都不相信会向丹吉尔派兵。然而议会休会那天,右翼议员朗贝尔·萨拉辛伯爵,却发表了一篇风趣幽默,连中间派也拍手叫好的演说,他说他敢以自己的胡须与政府总理的美髯打赌,新任内阁一定和前任内阁一样,会派出一支军队到丹吉尔,从而与一同派往突尼斯城的军队形成对称。正如必须在壁炉左右两边都放上花瓶,使之有对称的效果。他强调:“先生们,非洲这块土地对于法国来说,就像个壁炉。不但是一个会消耗大量木柴,而且由于风门太大,为了能够点着还要烧掉我们许多纸币的壁炉。
    “可你们却有如此雅致的心情,大手笔地在壁炉的左边放了一尊突尼斯小摆设。你们可看好了,马罗先生也必定会效仿你们,会在壁炉的右边放上一尊摩洛哥小摆设。”
    这篇讲话早就妇孺皆知。杜洛瓦更是受到启发,写了十来篇关于阿尔及利亚殖民地的文章,作为他初进报馆时所中断的文章续篇。虽然他知道根本不可能出兵,但依然打着“爱国”的幌子,在文章中竭力鼓吹出兵,大肆煽动人们的情绪,视西班牙为敌国,并进行了极其恶毒的攻击。
    因为和政府当局有着众所周知的密切关系,《法兰西生活报》名噪一时。它总要先于其他严肃报刊报道关于政治方面的新闻。在报道时圈圈点点地指出其支持者——各位部长们的意图。人们开始对这个报刊刮目相看,而且该报也成为巴黎和外省各报搜集新闻的场所,更成为各类消息的重要来源。人们对它的看法和态度也随即改变了。它已成为政府的重要喉舌,而不再是那群投机政客暗中把持的报刊。拉罗舍·马蒂厄成为这个报刊的代言人和幕后核心。而那位众院议员和工于心计的报馆经理,也就是那个瓦尔特老头,很少露面更很少发言的原因,据说是因为他在摩洛哥正暗中做着大笔铜矿生意呢。
    而玛德莱娜的客厅也变成一处很有影响的场所,不仅有好些内阁成员每星期都要来此聚会。连政府总理也曾来她家吃过两次晚饭。过去不敢轻易来她家的这些政界要人的女眷,如今却很骄傲有她这么个朋友,来访的次数甚至多于她回访的次数。
    当今外交部长随意进出这里,就像这家的主人一样。他不但每天随时会来,还总带来一些要发的电文、情报或消息,由他口授,再由杜洛瓦或者妻子记录下来,他们就像他的秘书一样。
    每当这位部长大人告辞离开,剩下玛德莱娜单独面对杜洛瓦时,他总要对这位身份卑微却发迹的小人发泄一通,不仅语言中充满怨气,还带有狠毒的含沙射影。
    每当这时候玛德莱娜都会轻蔑地说:“你有本事就做个部长给我看看呀。那样的话你不就能抬得起头来了?不过,现在我奉劝你,管好你的臭嘴吧。”
    杜洛瓦轻佻地看了她一眼,习惯性地抚过嘴边的胡髭,得意地说:“我有没有能耐,到时大家就知道了。”
    “行呀,我倒要看看你什么时候会有这么一天。”玛德莱娜捺住性子说。
    两院复会的那天早晨,玛德莱娜躺在床上反复叮嘱正在穿衣的杜洛瓦。中午丈夫要去拉罗舍·马蒂厄家吃饭,所以她想在开会之前听听他对《法兰西生活报》第二天要发表的一篇政论文章的看法。不用说也知道,这篇文章应该是内阁真实意图的一种半官方透露。
    “关键是你要记得去问问他,外界传说贝龙克勒将军已被派往奥兰这件事是否属实。若的确如此,那这件事就严重了。”玛德莱娜严肃地说。
    “你能少说两句吗,”杜洛瓦显得极不耐烦,“吵死人了。这次去应该问什么,难道还用你教?”
    “亲爱的,话可不能那么说,”玛德莱娜不紧不慢地回答,“每回我交代你去部长家办的事,你总是会忘了一半。”
    “你应该知道,”杜洛瓦不甘示弱,“我十分讨厌你的这位蠢货部长。”
    “你这叫什么话?”玛德莱娜平淡地说,“他不是你我的部长,但是他对你来说却极其重要。”
    杜洛瓦侧转身,向她冷笑道:“哼,他可从未向我讨好过。”
    “他对我不也一样,”玛德莱娜白了他一眼,“但要记住,今后我们可都得靠着他。”
    杜洛瓦无语。一会儿,他说:“在你的崇拜者中,我倒挺喜欢那个老傻瓜沃德雷克的。好像有一个星期没见着他了,他还好吧?”
    “他生病了,”玛德莱娜镇定自若地说,“他给我的那封信上说他的关节炎发作了,下不来床。或许你应该去看看他,他那么喜欢你,说不定你去了,他会更高兴呢。”
    “你说得没错,我待会便去。”杜洛瓦点了点头。
    他穿戴整齐,戴上帽子后又回头查查,看看有没有落下什么。一切准备就绪,他走到床边,吻了吻妻子的额头,亲昵地说:“亲爱的,我走啦,可能晚上七点以前回不来。”
    说完他就离开了家。拉罗舍·马蒂厄先生在等待着他的到来。他决定把午餐定在十点,以免赶不及参加内阁在议会复会之前的正午会议。
    由于女主人要按她的用餐习惯来安排,所以饭桌上只有他们两人和部长的私人秘书。落座后,杜洛瓦详细讲述了他那篇文章及其梗概,并时不时地匆匆看看记在几张名片上的笔记。“尊敬的部长大人,”他最后点到,“您觉得还有哪里需要修改吗?”
    “总的来说不错,亲爱的朋友。但对于摩洛哥问题,语气太过肯定了些。文章要将出兵的各种理由都诠释得天衣无缝,但你知道的,要让读者感觉最后还是不可能出兵。总之要让读者知道我们对这件事只是蜻蜓点水地带过而已。”
    “太棒了,我知道该怎么做了,这点我会想办法将它表现出来。本来我妻子让我问您,贝龙克勒将军是否会派往奥兰,但听您解释后,肯定是不会派的了。”
    部长认同地说:“是的。”
    接下来谈到了议会当天的复会。拉罗舍·马蒂厄侃侃而谈,显然是对几小时后自己将在会上的发言进行反复的斟酌。他的右手时而拿起叉子,时而拿起刀子,时而拿起一小块面包,不停地挥舞着,就像已经站在议会的讲坛上,连发言都那么铿锵有力,辞藻更是华丽清美,就像无比醇郁的美酒。形态丰美,衣履笔挺的他,嘴角有两撮微微向上翘起的短髭,酷似竖起的两条蝎子的尾巴。可笑的是,他把油亮的头发在头顶梳成五五分,并围着两鬓贴了一圈,像极了自命风流的外乡子弟。但他年纪轻轻就挺着个啤酒肚,凸出的肚子把上身穿的背心撑得鼓鼓的。而他的秘书显然早就对他唾沫横飞的夸夸其谈习以为常,坐在那里默不做声地吃喝。可杜洛瓦却憋着满肚子的气,对他的平步青云又羡慕又嫉妒,不由得在心中暗骂:“有什么了不起的,你这个发迹小人。当今政客哪个不是碌碌庸才?”
    他把自己的才华和这位巧舌如簧的部长作了个比较,心中想着:“他妈的,要是我有十万法郎,就能到我美丽的家乡卢昂参加竞选,让我所有的诺曼底同乡,不论是否机灵,都参与到这滑稽透顶的选举中来,我一定会成为一个了不起的政治家。我在各方面都那么出色,岂是你们这些鼠目寸光的白痴所能比的?”
    “听明白了吗,我亲爱的朋友?”拉罗舍·马蒂厄终于停下了他滔滔不绝的演讲,便吩咐仆人送咖啡过来。一看,时间不早了,他立即按铃叫人备车,并向杜洛瓦伸过了他的手。
    “部长先生,请放心吧,我明白了。”
    杜洛瓦于是朝报馆不慌不忙地走去,计划马上就写那篇文章。因为在下午四点前,他没有要做的事。四点整,他将去君士坦丁堡街和德·马莱尔夫人相会。他们通常都在每星期的星期一和星期五会面。
    当他刚踏进编辑部,就有人递了一封瓦尔特夫人寄给他的快信:
    无论如何,我今天都要见到你,午后两点,请在君士坦丁堡街等我。事关重大,我想这次我要帮你大忙啦。
    至死不渝的朋友——维吉妮维吉妮:法国小说《保尔和维吉妮》里的女主人公,瓦尔特夫人在此借用的隐名。
    “他妈的,这个时候又来烦我!”杜洛瓦愤懑地骂了句粗口。他无法带着坏情绪上班,于是站起身离开了报馆。
    大概有一个半月了吧,他想尽一切办法想要摆脱瓦尔特夫人,可是她却对他死缠烂打。
    那天**后,她无比懊悔。杜洛瓦也早已厌烦了她每回见面就对他无休止的指责和咒骂,杜洛瓦被这骂骂咧咧的场面弄得心如死灰,心里对这个老女人更是没了半点兴趣,故意疏远了她,想忘记过去。可没想到她却反过来越来越依赖他,缠着他,深深地陷入爱河无法自拔了。那样子就像在脖子上拴了块石头跳入河中一样。杜洛瓦心软了,出于爱怜和照拂,只能处处让着她。可是感情炽烈的她常常折磨得他身心疲惫、招架不住。
    她一天也不能控制地想见他,就随时都会给他寄去快信约他相会,无论是在街头、商店,还是在公园。
    待见了面,又是那几句关于她是多么爱他,永远视他为宝的老段子。离去前还必须来一番赌咒发誓:“今天能见到你实在是太高兴了。”
    至于其他方面,也不是杜洛瓦想象的那样。有时为了讨杜洛瓦的欢心,她总是做出一些幼稚又滑稽的动作。本来这位四十岁的贤良文静的女人,一直恪守妇道,怀着那颗圣洁的心灵,不敢有任何不安分的想法,更不知道什么是偷情。可现在,她像是一个夏天过后的阳光惨淡的秋天,又似是在花草孱弱、蓓蕾夭折的残春,却突然地产生出了一种少女才有的奇异情思。因为姗姗来迟,所以爱得格外热烈,还带了一点儿天真。如同情窦初开的少女般有着难以预料的冲动,并不时轻声叫唤。但毕竟青春已逝,这娇媚不断的惺惺作态,真叫人倒胃。她可以一天之内给杜洛瓦写十几封透着狂热,让人无语的情书。其文笔十分怪诞,不仅会突然作诗一首,而且还毫无欣赏价值可言。估计是模仿印第安人,通篇到处都是飞禽走兽的名字。
    当他们独处时,她总是拖着她那胖胖的身躯,努起难看的嘴唇,矫揉造作地走过来亲吻他,因为走得很急,她胸衣下两只沉甸甸的**不停地晃动。让杜洛瓦无法忍受的是她取的各种令人作呕的亲昵称呼。一会儿是“我的小耗子”“我的小狗”“我的小猫”,一会儿又是“我的小宝贝”“我的小青鸟”“我的小心肝”。每次同他床笫之欢时,总要扭扭捏捏的,并自以为妩媚动人,故意装出像行为不轨的女学生做的那样,一副天真无邪、担惊受怕的样子。
    她常会问:“现在我要吻谁呢?”如果杜洛瓦没有应答他的话,她便不依不饶,直到杜洛瓦脸都气白了才罢休。
    杜洛瓦以为她会懂得有分寸地与他谈情说爱,以为她会把事情处理得恰到好处;作为青春不再的上流社会的贵妇,又是两个女儿的女人,她既和他在一起了,就应该更谨慎行事,学会把持住自己。这时的她可能还会流下眼泪,但这眼泪应该像狄多狄多,希腊传说中推罗国王穆顿之女。流下的,而不是正当豆蔻年华的朱丽叶朱丽叶,莎士比亚所著《罗密欧与朱丽叶》一剧中的女主角。所流下的。
    她唠叨个不停:“我的小乖乖,我是如此爱你。你也一样爱我吗,我的小宝贝?”
    杜洛瓦厌恶“我的小乖乖”或“我的小宝贝”这样的称呼,好几回都想叫她一声“我的老太婆”。
    她甚至还常说:“我其实也不敢相信自己怎么就依了你,但是,我从不后悔,爱情原来是这样的美好!”
    就像是一个纯真的少女在舞台上背诵的台词:“爱情原来是这样的美好”。这些话总是让杜洛瓦觉得格外刺耳。
    除了这些,杜洛瓦也非常不喜欢拥抱她。当一触碰到这位美男子的嘴唇,她便全身热血沸腾,欲火焚身,那笨拙的拥抱动作,让杜洛瓦直想发笑。这情景就像是一个垂死的老人,到了弥留之际,忽然要求学几个字一样。
    她用尽全力地把他搂在怀里,一双像是在喷火的眼睛着实让人害怕,或许这是某些已不再年轻但依然有极高的床笫兴致的女人都有的吧。她颤抖着嘴唇,一声不吭地使劲吻他,那滚烫的臃肿身躯,毫不满足地往他身上磨蹭。她时常会像怀春的少女,故意搔首弄姿,声音发嗲地对他说:“小宝贝,我好爱你!我好爱你哦!求你让你的小女人,好好地痛快一下吧!”
    杜洛瓦见此情形,只想痛骂她几句,再拿起帽子,拂袖而去。
    最开始,他们在君士坦丁堡街幽会。可每次见面他都提心吊胆的,怕忽然碰见德·马莱尔夫人。
    故从此以后,他找出各种各样的借口不让她来这儿。
    现在几乎每天或是午饭,或是晚饭,他都去她家吃。她总是想尽办法和他亲热,有时在桌子下面和他拉拉手,有时在门背后和他偷吻。而杜洛瓦却想和可爱有趣的苏珊在一起。这娃娃脸少女是那么地鬼灵精怪,常常让人瞠目结舌,像集市上见到的爱炫耀的小木偶。她看不起身边所有的人,而且经常言语犀利。杜洛瓦却故意激起她的兴趣,让她对什么都采取一种玩世不恭的态度。因此两人情投意合,默契十足。
    现如今,苏珊经常开口“漂亮朋友”闭口“漂亮朋友”地喊个不停了。
    一听见她喊他,杜洛瓦便抛下她母亲跑向她。苏珊则常对他嘀咕两声尖酸刻薄的话,两人嘻嘻哈哈地玩作一团。
    就这样,杜洛瓦早已对她的母亲感到索然寡味,甚至烦透了她的一切。所以每回只要一看到她,听到她的声音,甚至是想起她,他都想生气。因此,他不仅不再去她家,也不再理睬她的来信和召唤。
    瓦尔特夫人算是真正地看出杜洛瓦已经不再爱她了,感觉无比的痛苦。可她还是不死心,仍暗暗地关注着他,有时坐在放下窗帘的马车里,或在报馆和他家门前,甚至是他可能经过的路旁等待他。
    杜洛瓦很反感她的死缠烂打,真想一见面就劈头盖脸地骂她,甚至揍她,或者直截了当地跟她说:“给我滚,你还有完没完啊!”可是因为有《法兰西生活报》的关系,他不想把事情做得太绝,希望通过他的冷漠和软硬兼施,以及不时说出的尖锐话,能使她彻底地了解到,他们之间没戏了。
    她哪有这么容易善罢甘休,她总会编出理由来要求他和她在君士坦丁堡街见面。杜洛瓦一想到,指不定哪天两个女人会在门前相遇,便顿感浑身不舒服。
    说到德·马莱尔夫人,在这一季的夏天,他越来越爱她了。杜洛瓦常叫她“我的淘气鬼”。由此可看出,他喜欢她。两个人都是玩世不恭的风流人物和在社交场中追欢买笑的浪荡男女,他们有很多的相似之处。可是他们没有想到,他们其实和街头那些生活放荡的人没什么两样。
    于是,他们卿卿我我地度过了整个夏天,像两个私奔的大学生,跑到阿让特伊、布吉瓦尔、麦松和普瓦西去共进午餐或晚餐,并泛舟、采花。德·马莱尔夫人最爱塞纳河炸鱼、白葡萄酒烩肉和洋葱烧鱼,以及酒肆门前的凉棚和艄公喊出的号子。杜洛瓦则喜欢在晴朗的天气,同她一起坐在郊区列车的顶层上,谈天说地,饱览巴黎郊外的景色,即使建在这里的大别墅简陋到没有丝毫亮点。
    有时,意犹未尽之际,又不得不赶回城里陪瓦尔特夫人吃晚饭。他真是恨透了这个烦人的老女人,心里还惦念着刚刚和他分手的德·马莱尔夫人。就因为在河边的草丛里,这年轻的女人已经满足了他的**,现在整颗心都被她完全占据。
    或许他以为自己已经摆脱了瓦尔特夫人,因为他已经用一种明确而近乎粗暴的方式向她表明,他不想让他们之间的关系继续下去了。可刚走进报馆又收到她约他下午两点在君士坦丁堡街相见的快信。
    他边走边读瓦尔特夫人写给他的信。
    “这个老女人又要见我,”杜洛瓦直犯嘀咕,“也不知她要干吗?我敢打赌,一定是除了唠叨她的那些话,就没什么的了。不过她说有事要帮我,也许是真的呢,所以我得去看看。不过,克洛蒂尔德四点就到,我得在三点之前把那老女人打发走。唉!这两个人可真烦人;希望她们别相互碰见了,真麻烦!”
    他不由自主地想起了他的妻子。说实话,就只有她不曾让他感到烦恼。她爱她的生活,也爱他,特别是在两人共度良宵时可以看出。总之,她生活得井井有条,按部就班,不受任何人影响。
    杜洛瓦一步一步地往约定的幽会地点走去,心中恨极了那个老女人:“妈的,要是并没什么要紧事,看我怎么收拾她!我可不会像康布罗纳康布罗纳(1770—1842),拿破仑时代著名将领。那样温文尔雅。恰恰相反,我首先会告诉她,以后再也不会跨进她家的门槛。”
    于是,他在房内等待瓦尔特夫人的到来。
    她好像从天而降似的出现在他面前:“啊!太好了,看来你收到我的信了。”
    杜洛瓦没好气地回答:“是的,在报馆收到的。我刚要去众议院,信就送来了。你今天找我有什么事?”
    “你为什么这么对我?说话总是带着刺……难道我做错了什么?你就不想想你给我造成了多大的痛苦?”
    “别假惺惺的!”杜洛瓦厉声呵斥道。
    瓦尔特夫人紧紧地挨着他,只要他的一个微笑或做个手势,随时都会投入他的怀抱。
    她又补充道:“曾经规矩幸福的我,却被你勾引出轨,如今你对我这个样子,是不是忘记了自己在教堂对我的承诺,后来又把我硬拽入这间房,难道你忘了吗?看你现在对我的态度,和我说话的语气,全变了,变了!上帝!上帝!你为何对我如此残忍?”
    杜洛瓦气得一跺脚,喊道:“住口!我受够了!哪次见你不是这样无休止地唠叨。好像当初我追求你时,你还是个天真的孩子,是个圣洁的天使。可是,亲爱的,不可否认的是,那时的你并不是一个无知的少女了,而是一个成年的妇女,是自愿投入我怀抱的,所以不能说是拐骗。我感谢你,非常感谢你,但这并不代表我这一辈子都要围着你转,我们都是有家室的人,不要再胡闹了。是的,我们有一段短暂的爱情,不过是无人祝福的爱情,早就该结束了。”
    “你!”瓦尔特夫人顿时觉得头晕目眩,“你听听你自己说的话是多么狠毒,多么龌龊,无情无义!对,我本就不是冰清玉洁的少女,可我从未爱过别人,甚至**……”
    “这个我知道,”杜洛瓦插了句话,“这话你已经说过二十次多次了。你也知道,你都是两个孩子的母亲了……早就不是处女……”
    这记当头棒喝,把她震惊了:“不!乔治,你怎么能这么想!……”
    说着说着,她赶紧用双手按住胸口,并剧烈地喘着粗气,快要崩溃了。
    “若你要哭,我就不奉陪了,告辞。原来今天你要我来看这场表演!”杜洛瓦拿起壁炉上是帽子,冷冷地对已经泪流满面的她说。
    “不……”她冲上前拦住了他,迅速掏出手绢擦干眼泪,缓了缓不稳定的气息,哽咽着说,“其实今天……我要告诉你一个消息……关于政治方面的……如果你愿意……趁此机会你可以赚满五万法郎……甚至更多。”
    “什么?你说的是什么意思?”杜洛瓦突然和缓了语气问道。
    “昨天晚上我听见我丈夫和拉罗舍的谈话。平时他们谈什么都不会背着我的。他们怕你把事情泄露出去,所以我丈夫不让拉罗舍告诉你。”
    杜洛瓦感到了前所未有的紧张,放下帽子,紧盯着她:“快告诉我,他们说了什么?”
    “其实,他们将要占领摩洛哥。”
    “不,这不可能,他都告诉了我内阁下一步的打算。你别骗我,刚刚我还在拉罗舍家吃过饭呢。”
    “亲爱的,你错了,是他们骗了你。他们只是不想让别人知道某些事情。”
    “你过来,坐下说。”杜洛瓦正色道。
    他自己坐在了一张扶手椅上,瓦尔特夫人则坐在了放在杜洛瓦两腿之间的一张小板凳上。接着,她温存地说:“因为我太在乎你了,所有关于你的一切话题,我都留意着。”
    她把一个星期来,他们在暗地里搞的手段告诉了杜洛瓦。原来,他们是想利用他,并时常提防着他。
    “我想让你知道,”她的目光变得温柔起来,“一个人有心上人后,会变得特别敏感和精明。”
    在昨天,她才弄懂整件事的经过。她的丈夫和拉罗舍正密谋着一笔大交易。她得意着自己有这番本事。她兴致勃勃,完全是一副金融家内眷的神情,在那里侃侃而谈。她非常熟悉交易所里所玩弄的各种花招和证券市场的急剧变化。证券行情的这种大起大落,常会使成千上万的小资产者和微薄年金收入者,在一两小时内便倾家荡产。对于这些事,她见得多了。
    “这手很厉害,”瓦尔特夫人反复说,“他们做得天衣无缝。再说整个事情我丈夫才是真正的幕后黑手,掌控这一切,他可是这方面的一流高手。”
    “你快说说到底是怎么回事。”杜洛瓦没理会她,直接地问。
    “好好好,事情是这样的:其实在拉罗舍当上外交部长的时候,就决定了向丹吉尔出兵的事情。期间,他们慢慢地把降到六十四法郎或六十五法郎的摩洛哥股票给收了,为免引起他人怀疑,还巧妙地委托名声欠佳的经纪人代为办理。甚至连罗契尔德家族的银行也被瞒着。即使银行不理解不断会有人购进摩洛哥股票,也没有深究,因为收购者全是穷困潦倒的中间人。现在,出兵是迟早的事儿了,一旦我们的军队到达那边,国家就会对此股票提供担保。这样的话,我丈夫他们便可稳赚五六千万。明白了吗?他们之所以对谁都没说,不就是怕走漏风声吗?”
    瓦尔特夫人觉得,自己在杜洛瓦心中会占据越来越重要的地位,于是,亲昵地把手放在他的膝盖上,上身紧贴着他的胸膛。现在不论要她做什么,只要能博得他的一笑和他对她的爱抚,她都愿意。
    “你能肯定吗?”杜洛瓦小心翼翼地问。
    “绝对没有问题。”瓦尔特夫人显得特别自信。
    “他们实在阴险,”杜洛瓦愤愤不平地说,“到时候,我可要给拉罗舍这个混蛋一点儿厉害瞧瞧。可恶的家伙!最好给我小心点……最好还是小心点……他的部长职位我早已胜券在握!”
    “这倒是个大好的机会。”他自言自语道。
    她还说:“现在你要买也可以,这个股票才七十二法郎一股。”
    “话是这么说,可我现在手头没钱。”
    “我早就想到这点了,我的小猫咪。若你能待我好一些,你需要多少钱我都会借给你。”瓦尔特夫人哀求地看着他。
    杜洛瓦立刻回绝道:“你就省省吧。”
    瓦尔特夫人苦苦哀求说:“别这样,我还有一个办法。本来为了积攒一点儿私房钱,我打算买一万法郎这种股票的。如果你没有钱买,我可以买它两万,到时算你一份。你知道,这笔钱我不用还给我丈夫。如果成功,你可以赚七万法郎,如果不成功,你就欠我一万法郎,到时候随便你什么时候还。”
    “不行,我不喜欢这么做。”杜洛瓦摆了摆手拒绝她。
    于是,瓦尔特夫人想出了一堆理由来说服他,向他证明,只要他一句话,他就实际上已经认购了一万法郎,因此也会承担一定的风险。再说,所需款项会从她丈夫的银行透支,她不必出一分钱。
    她还想让他明白,如果这件事成功了,也是完全归功于他在《法兰西生活报》从政治方面所做的努力,如果不利用的话,实在是太傻了。
    见杜洛瓦还在犹豫,瓦尔特夫人继续说:“你可以这么想:实际上是我丈夫替你垫了一万法郎,而你替他办的事应该得到的报酬远远不止这些。”
    “那好吧,就按你说的办,”杜洛瓦冗长地呼出一口气,“你认购的股票算我一半。如果将来本金全亏,我就还你一万法郎。”
    瓦尔特如夫人高兴得跳了起来,双手捧着他的头,深情地吻了吻。
    杜洛瓦没有及时制止她。没想到她竟然紧紧地搂住他,吻遍他的脸。如果这个时候他的心一软,一定会浪费他的时间,况且和这个老女人缠绵,还不如在此等待年轻的德·马莱尔夫人呢。
    于是,他很平淡地将她推开,说:“好了,够了。”
    “噢,乔治!连一个吻你都不愿给我了吗?”瓦尔特夫人痛苦不堪。
    “今天我有点头疼。你总是这样,我受不了。”杜洛瓦不再看她。
    瓦尔特夫人只能乖乖地坐回他的两腿间的那张凳子上,问:“明晚来我家吃饭吧?如果你能来,我会很高兴的。”
    他闭上眼想了很久,还是没有拒绝:“嗯,我会去的。”
    “亲爱的,太谢谢你了!”
    内心早就乐开了花的她温柔地把脸颊在他的胸膛上慢慢地蹭来蹭去。不知不觉中,一根乌黑的长发缠在了他上身背心的纽扣上。
    她发现后心中萌发了迷信的奇思异想,也是在女人们考虑问题常出现的想法。她于是把那根头发绕在那个扣子上,下一个扣子上也绕了一根。如此接二连三。这时,杜洛瓦背心的所有扣子上都绕上了她的头发。
    待会杜洛瓦一站起来就会将这些头发扯断,疼痛的快感让她感觉无比幸福,对她说来,这将是很幸运的事!她身上的一些东西,那一小绺头发就会被他带走。就算他不曾向她要过这些信物,如今这一根根头发是她留在他身上的一件法宝,就像一种无形的纽带,神不知鬼不觉地把她紧紧同他连接在一起。总之,杜洛瓦今后将会不时地想起她,思念她。或许明天他就会更爱她一些。
    突然,杜洛瓦冷不丁地说一声:“我今天必须在众院会议结束之前赶去见两个人,要先走了。”
    “真的吗?那么快?”瓦尔特夫人失望地说,“那好,你走吧,记得明天一定要来吃晚饭。”
    她将身子闪了开来,头上猛地像被针扎一样,麻麻的,一阵短暂而剧烈的疼痛。她高兴自己被他稍稍弄疼,不禁加快了心跳的速度。
    “再见了。”她不舍地说。
    杜洛瓦冷笑着将她搂入怀中,不带感情地亲了亲她的双眼。
    这个吻吻得她心醉神迷,感叹道:“怎么这么快就要走!”哀求的目光一刻也没有离开这大开房门的卧室。
    杜洛瓦轻轻地推开她,表现出一副很焦急的表情说:“不能耽搁了,我再不走就赶不上了。”
    “现在都三点多了,你也赶紧离开吧。”杜洛瓦随便碰了碰她凑过来的嘴唇,并把她遗忘的伞递给她。
    “那明晚七点,不见不散。”她边走边叮嘱着。
    “知道了,明晚七点我一定到。”杜洛瓦回答。
    他们一左一右地分了手。
    杜洛瓦一直走到环城大街后,又沿着马勒泽布大街慢慢走了回来。在一家食品店门前,他发现玻璃缸里装着克洛蒂尔德特别爱吃的糖炒栗子,于是就买了一袋。到了四点钟的时候,他回到君士坦丁堡街,等待他年轻情妇的到来。
    因为德·马莱尔夫人的丈夫又从外地回来,并要住上一个星期,所以她今天来晚了。
    “明天来我家吃完饭吧,我丈夫一定会很高兴看见你。”她对杜洛瓦说。
    “不,明天我要和老板商量一些政治方面和金融方面的事情,顺便在他家吃饭。”
    她摘了帽子后,忙着脱下绷得太紧的胸衣。
    杜洛瓦指了指放在壁炉上的纸袋,“我知道你喜欢糖炒栗子,就买了点儿。”
    “真的吗?你太好了!”她高兴得拍起了手。
    “嗯,真好吃,我想我会把它全吃光的。”她挑了一个栗子边吃边说。
    她双眸泛着光,深情款款地望着他:“看来你并不讨厌我的那些毛病。”
    她边吃边翻找着袋子,生怕漏掉任何一个。
    “过来,坐这儿,我就坐在你的两腿之间吃我的栗子,那感觉一定很棒。”她笑嘻嘻地说。
    杜洛瓦嘿嘿一笑,就坐了下来张开两腿,让她坐在刚才瓦尔特夫人坐过的地方。
    她塞了满口的栗子,向他说:“亲爱的,你知道吗?我梦见我们骑着一头骆驼长途跋涉。那是一头双峰驼,我们每人骑在一个驼峰上,身边带着纸包着的三明治和玻璃瓶装着的葡萄酒,穿过一片沙漠。我们在驼峰上吃饭。不久我就觉得无聊了,不仅做不了任何事,我们又隔得很远。所以我想下来。”
    “我跟你一起下来。”杜洛瓦打趣道。
    他喜欢听这个使人开心的故事,因此怂恿她继续讲一些,就是那情侣们在一起常说的那种天真烂漫、柔情依依的“疯话”。只要是出自德·马莱尔夫人口中的笑谈,他都格外感兴趣,若是由瓦尔特夫人来说,他必定会很扫兴。
    他很喜欢听克洛蒂尔德叫他“我的小宝贝”“我的小猫咪”;听了心里美滋滋的,毫无不悦之感,刚才瓦尔特夫人这么叫他,他就觉得直犯恶心。这也没什么奇怪的,同一情话由不同的人说出,效果绝对不同。
    “我的小猫咪,替我跟你丈夫说,按我说的,让他明天去购买一万法郎摩洛哥股票。虽然现价是每股七十二法郎。但我保证,不出三个月,他绝对能挣六万至八万法郎。务必让他保守秘密,就说是我说的,政府决定向丹吉尔出兵,国家将为摩洛哥股票提供担保。你不用管别的人。你要记住我讲的这些,可是国家机密。”欢声笑语过后,杜洛瓦认真地跟她交代了这件事。
    克洛蒂尔德马上严肃起来,说:“感谢你的好意,我回去就告诉我丈夫。你可以放心他的。他的口风很紧,绝对不会说的。”
    她吃完所有的栗子后,把揉成一团的纸袋扔进了壁炉里,边解杜洛瓦上身背心的纽扣边说:“我们上床睡吧。”
    然而她发现了缠在扣眼的长发,笑笑说:“哟,这么忠实的丈夫,还带着妻子的头发呢。”
    接着,她的神情越来越难看,对着这根头发琢磨了好一阵,嚷道:“不,这不是玛德莱娜的头发,她的不是褐色的!”
    “或许是女仆留下的吧。”杜洛瓦笑着回答。
    可是克洛蒂尔德在背心的一排纽扣上都发现了长发,脸色变得很白,身子打战地失声喊道:“你快说清楚,和哪一个女人睡觉了,以致她把头发缠在了你的纽扣上。”
    “你说什么呢?我不懂你说的……”杜洛瓦见被她发现端倪,不安地据理力争道。
    他很聪明,很快便搞清楚了状况。他随即嬉皮笑脸地否认她的话,对克洛蒂尔德怀疑他另有新欢也并不感到不开心。
    然而克洛蒂尔德没有终止寻找,不断地把在其他扣子上找到的头发,一一迅速解开,扔到地毯上。
    天性机灵的她一眼就看出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了,所以,现在她非常生气,无法抑制地流下了眼泪:“那个女人一定很爱你……她分明想在你身上留下些东西……啊!你这个绝情的人……”
    突然,她像发现新大陆一样惊叫:“啊!……啊!……怎么是根白发……原来是个上了年纪的女人!……好啊!现在你连老的也睡……她们一定给了你不少钱吧?说,你收了她们多少钱?看不出来啊,你来者不拒……既然如此,我还在这干吗……你去找那个人吧……”
    她迅速站起身跑去穿刚才扔在椅子上的胸衣。
    杜洛瓦羞愧难当,又想挽留她:“不……克洛……不是你想的那样……这算什么事啊……听我说……别走……留下来……”
    “去找你那老女人吧……让她天天陪着你……她的这些头发……白色的头发……你可以拿来给自己编个指环……就缠在你身上的这些,便够用了……”
    她穿好衣服,戴上了帽子和面纱。杜洛瓦本想拉住她,没想到被她顺手扬过来的手狠狠打了一个耳光,顿时眼冒金星。她趁机拉开房门扬长而去。
    杜洛瓦愣在那里看着她离开,心里对瓦尔特夫人那个歹毒的老女人更是恨之入骨。啊!他一定要让她从他眼前消失,绝不心慈手软!
    他用水洗了洗被打得滚烫通红的脸,然后也离开了房间,心里在计划着报这羞辱之仇。无论如何,他再也不会放过她了。
    走在大街上,他逛到了一家珠宝店门前,盯着店内的一只怀表看了很久。他早就看中这只表了,只是它标价要一千八百法郎,他买不起。
    但转念又想,“要是我挣到了那七万法郎,我不就可以轻松地将这只表买下来了吗?”想到这,他的心不禁因高兴而紧张地怦怦乱跳。
    转瞬间,他开始盘算着如何花那七万法郎了。第一步,他一定要花钱买个议员的官职。然后,就是买那块他梦寐以求的怀表,再去交易所玩玩股票。除此之外还可以做其他的事情……
    他觉得还是回家和玛德莱娜商量商量比较好,再去报馆见瓦尔特先生,把那篇确定下来的文章写出来。所以,他大步地往家赶。
    来到德鲁奥街,他停了下来,忽然想起还没去看望住在昂坦街的德·沃德雷克伯爵。因此又游游逛逛地往回走,心里沉浸在美好的遐想中,想着许多甜美的事情,比如可能很快就要到手的那笔意外之财。他也想到了恶棍拉罗舍和心机邪恶的瓦尔特夫人。他没有太在意刚刚暴怒的克洛蒂尔德,因为他知道不久后她会来和他和好的。
    到了德·沃德雷克伯爵门前,他问门房:“听说德·沃德雷克先生前些时候一直在生病,现在好些了吗?”
    “先生,伯爵现在在弥留之际,已经无力回天了,恐怕过不了今晚。他的风湿病已经进入了心脏。”门房神色悲伤地答道。
    沃德雷克要死了!杜洛瓦吃了一惊,心中顿时冒出各种乱七八糟的想法,他怎么也不敢相信。
    “唔……我过一会儿再回来……”他嗫嚅地回应门房的话,连自己也不知道讲了什么。
    他立即跳上一辆公共马车,急匆匆地往家里赶。
    他看见他妻子已经回来了,便冲进房内喊道:“沃德雷克快不行了!你知道吗?”
    本来在看着信的玛德莱娜,猛地抬起头来,还以为自己听错了,连续问了三次:“啊?你说什么?你说什么?你说什么?”
    “沃德雷克伯爵怕快不行了,他的风湿病危及了心脏,”杜洛瓦接着说,“现在该怎么办?”
    玛德莱娜的面色刹那间变得惨白,缓慢地站起身,两颊因为抽搐而不停地打战,接着便用手捂着脸,哇的一声哭了。她就这样站在那里痛哭流涕,伤心欲绝。
    过了好一会儿,她才擦干眼泪停止哭泣,哽咽着说:“我……我想去看看……你不用管我……我也不知道哪时能回来……你不用等我……”
    “好吧,你快去。”杜洛瓦点了点头。
    他们握过手后,她急忙离开了家,手套也忘了戴上。
    杜洛瓦独自吃过晚饭后,开始着手写那篇文章。就是按照拉罗舍部长的意思,让读者感到政府不会向摩洛哥出兵。写完即送到了报社,同老板闲聊了几句后,便叼着烟走了出来,忽然感到心里轻松了不少。
    他看到妻子还没回来,便先躺下睡了。
    将近午夜,玛德莱娜才回来。杜洛瓦被惊醒后,便翻身坐了起来。
    “他怎么样了?”
    “他死了。”说这句话时,玛德莱娜面色变得苍白,透着悲伤的神情,他从来没见过她这个样子。
    “真的?他有没有说过什么?”
    “没说。待我赶到那边,他早已神志不清了。”
    杜洛瓦默然地说:“你快来睡吧。”
    玛德莱娜迅速脱下衣服躺在了他身边。
    “他死的时候,有亲人守着吗?”
    “就只有他的一个侄子。”
    “这样啊?这个侄子有经常来看望他吗?”
    “从来都没有过,他们已经有十年没见过面了。”
    “他还有哪些亲人?”
    “不知道……我想,他应该没有亲人了吧?”
    “如果是这样……那他的遗产将由这个侄子继承啦?”
    “我不知道。”
    “他挺富有的,是吗?”
    “对,有很多的钱。”
    “你知道大概有多少吗?”
    “我也不太清楚。或许有一两百万吧。”
    杜洛瓦没有继续问下去。这时,玛德莱娜吹灭了蜡烛。两个人静静地并肩躺在黑暗中,清醒地想着各自的心事。
    过了好久,杜洛瓦依然睡意全无。现在他觉得,瓦尔特夫人将要帮他赚到的那七万法郎实在太不重要了。他感到躺在他身边的玛德莱娜好像在抽泣,于是试探性地问了句:“你睡着了?”
    “还没呢。”
    杜洛瓦听出她的声音带着哽咽和颤抖,又说:“还没告诉你呢,我们被你的那位部长大人骗了。”
    “真的吗?”
    于是他把拉罗舍和瓦尔特搞的那套阴谋一五一十地告诉了她。
    “你怎么这么清楚?”玛德莱娜惊讶极了。
    “很抱歉,这个我不能告诉你。你能打探到你的消息,我也能。我不问你,也请你不要打听我的。但话说回来,我可以肯定刚才我说的那件事的准确性。”杜洛瓦回答。
    “这绝对有可能……”玛德莱娜努力地回忆着,“其实我早就怀疑他们在暗地做了不少事情。”
    杜洛瓦还是睡不着,就往妻子身边靠过去,暧昧地亲了亲她的耳朵。
    “拜托你消停一会儿行吗?我今天可没这种兴致。”她一把推开了他。
    杜洛瓦使劲把怨气咽回肚子里,不高兴地转过身,闭上了眼,最后沉沉地睡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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