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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四十章 言多必失

我和明朝有个约会 半包软白沙 15659 Aug 16, 2021 1:18:37 P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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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切都来得很快,快到让人难以想象。
    唐殊和季青舟从银行走出来,觉得事态发展与结束的曲线似乎并不是一个正常的方向。
    银行的监控上是铁打的证据,钱是被黄毛那几个孩子取走的。
    是他们?他们从肖叶处得知岳秀秋有一笔足够“买房”的存款,于是准备好一切,趁夜潜入了那个破旧的屋子,却还是没有翻到那张存折,贪婪地扯下了那串以为是真货的金项链,却不想最后存折会以这样的方式落到了他们的手中。
    在他们眼中,肖叶是个傻子,任骂任打,欺负得狠了点最多也就挨上工头的一顿骂,一个傻子更是不配有钱,他们抢来也就抢来了。
    可是他们虐杀岳秀秋的原因是什么?而体力上与岳秀秋相差不多,又能令其反抗的人唯有肖叶,如果肖叶真的参与了这次犯罪,那其他人又扮演了什么角色?
    “像肖叶这种人,思维很容易被控制,别人说什么他就听什么。”季青舟想了想,“但现在他这个状态,确实是什么也问不出来。”
    “他这个状态才是异常,得知自己亲人死亡后的正常反应可以是悲伤,可以是崩溃,但他的惊恐就有些莫名其妙了,特别是看到存折、聊到存折时候的那个反应。”
    季青舟问:“周英杰有没有提到肖叶和岳秀秋之间曾有过什么矛盾吗?”
    唐殊顿了下:“没听说,他只知道岳秀秋很疼爱这个孙子,两个老人虽然经常在一起做个伴什么的,但毕竟也没真的住在一起,很多事情他也不会了解得太深。”
    季青舟张了张口,却还是什么都没说,现在有很多指向性偏明显,却依旧漏洞百出、逻辑不通的证据,一切都只是个猜测。
    她坐在副驾,离手套箱的位置最近,想起里面塞着大半箱子的烟也觉得有点手痒,看得出旁边的唐殊也是这样一个状态,两个人默默较劲,谁先拉开箱子谁就算输。季青舟思来想去觉得自己绝不能在这件事上落了下风,干脆从兜里摸出几颗巧克力塞进嘴巴。
    唐殊听着包装袋稀里哗啦的声音,叹了口气:“唉,做人别那么自私行吗,怎么你有糖我就没有?”
    季青舟皱了皱眉,把剩下的几颗巧克力递到他旁边,就听这厚脸皮的人又开始没事找事:“您看我两只手现在能腾出地方吗?”
    开车腾不出双手,唯一的办法就是要人喂。
    季青舟似笑非笑地瞟他一眼,直接把手收回去了。眼见着到嘴边的糖就这样跑了,唐殊把脑子转得飞快,正想着是花言巧语还是激将挑衅的时候,又是一阵撕开包装袋的声音,带着巧克力甜蜜味道的糖果猝不及防被塞进了嘴巴里。
    唐殊这才心满意足,刚准备发动车子,而将糖纸攒成一团的季青舟却愣住了。
    看着眼前的糖纸,一个熟悉的画面在脑海中一闪而过,可又无法精准地捕捉。
    她呆呆地又将手里的糖纸摊开,福利院中陈瑶那张笑靥如花的面孔再次出现,她满足地接过季青舟递给她的巧克力,甜甜地说了声“谢谢姐姐”。
    画面一转,比萨餐厅,陈瑶坐在椅子上荡秋千似的晃着双腿,手里拿着的也是季青舟刚刚送给她的巧克力。
    金色的包装纸,她一向只买这个口味的巧克力。
    唐殊终于察觉了季青舟的异样,刚想询问缘由,却见她板着脸将岳秀秋家中案发现场的照片翻了出来,她像是有些焦急,在手机上一张又一张地翻看,最终停在一张地上是乱七八糟被打翻了糖盒的照片上。
    糖果和糖纸散了一地,看得出来大多数都是那种几毛一颗的劣质水果硬糖。
    可其中一张金色的巧克力包装纸却尤为刺眼。
    唐殊看清后,瞳孔猛地缩紧:“这是你现在吃的那一款?”
    “对。”季青舟也把糖纸摊给他看,“我记得……这种糖我给了陈瑶很多。”
    短暂的沉默,唐殊神色凝重地拿过那张照片和糖纸,还没来得及再说什么,手机却突然响了起来,他接下电话,那边说了几句,他脸色立刻就变了:“自杀?黄毛那几个小浑蛋呢?”
    季青舟和他离得近,能听见电话里工头焦急的声音:“跑、都跑了!警官,我不知道他们为了点钱会变成这样,我真怕肖叶会……”
    “现在说这些有用吗?”唐殊吼了一句,觉得头顶都要冒烟了,“你把肖叶给我看住!千万不能让他死了!”
    工头连忙在那边答应,一个四十好几的糙汉子,说话已经带着哭腔了。
    唐殊挂了电话,又打给杨拓,言简意赅地转达:“肖叶被黄毛那几个小子给打了,说是要命的架势,肖叶现在要跳河,工头在那儿看着,黄毛他们跑了……咱们现在沿路去堵黄毛,在哪儿集合?”
    麻烦事一桩接着一桩,杨拓头发都要白了:“你路过局里吗?来接我!”
    唐殊挂断电话:“我去局里接杨拓,你……”
    季青舟了然地点头:“我和他们一起去河边看能不能救下肖叶。”
    唐殊叹了口气:“是,这边有我和杨拓就行了,万一碰上黄毛那群猴崽子又不知道他们做出什么事儿来。”
    通往立南大桥的路上,唐殊和杨拓焦躁地看着眼前堵到窒息的大路,恨不得插上一对翅膀直穿车流,杨拓一路骂到嗓子冒烟,但还是一分钟走两米的速度,这样下去,没等他们赶到,人都凉了。
    唐殊一边和工头确认那边的状况,一边停了车拉开门:“咱俩先去,叫潘非过来开这辆。”
    堵成这个鬼样子,把警铃拉开前面的车也根本没地方让。
    唐殊看来看去,总觉得自己还是很需要老大爷的一辆自行车。
    杨拓把自己头发给抓成了个狗窝,一把甩上车门:“咱先跑,跑过前面那段就不堵了,到时候再叫辆车——肖叶怎么样?”
    “我让工头拖住他了,和他说了个谎,说有他奶奶的遗物,不过他现在情绪还是有点不稳定。”
    这两位兄弟当年在警校跑接力的时候获得了“雷电风火轮组合”的称号,虽然听上去怪牙酸的,但到底也是个称赞,而且做刑警这行身体素质不能差,几个月前有个倒霉的抢劫犯撞上了杨拓,自以为逃跑时拿出了博尔特的爆发力,可没跑两步就被杨拓按在地上摩擦。
    于是唐风火轮和杨风火轮一前一后在众司机目瞪口呆的注视下消失在长龙车流之中。
    立南大桥,密密麻麻的人以工头和肖叶为中心围了结结实实的一圈,工头急了一脑门的汗,频频回头去看,想着唐殊一群人怎么还不到。
    肖叶早就跨到了桥栏的另一边,整个人像是被钉在了那里,背对着人群,双眼直勾勾地看着桥下,他穿得鼓鼓囊囊,显得整个人更加瘦弱不堪,简直就像一副行走的骨架。
    工头颤颤巍巍地叫了一嗓子:“肖、肖叶啊,要不咱们先下来再说?”
    肖叶半天没回答,倒是围观的人们七嘴八舌,还有拿手机拍照的,他就那样定定地站着,对周遭的一切无知无觉,仿佛和这个世界早已无关,细看的话可以发现他脸上有被打伤、擦伤的伤痕,左眼已经肿了起来,眼皮上一道口子的血已经凝固了。
    他看着远方,不知水还是天,忽然用一种只有自己能听见的、像是抽泣的声音:“奶、奶奶……”
    唐殊和杨拓的速度很快,跑出了那个街区正打算伸手拦下一辆出租车,竟发现以黄毛为首的几个孩子正抄着乱七八糟的家伙,风风火火地从他们面前跑过去。
    黄毛两条竹竿似的腿都跑成了残影,一边跑还一边向后面骂骂咧咧地招呼着,唐殊看着又好气又好笑,和杨拓对视了一眼,二人也跟着追了上去,好在这条路周围的人不算多,闹不出什么太大的动静。
    黄毛几个人完全是一副要去干大事的架势,在一条小破路上跑出了自我,好半天才注意到身后还有两个人在追,可反应过来也晚了,唐殊三两步超过了落在后面的一个倒霉蛋,一脚把他踹了个狗吃屎,前面两个还没来得及出手相救,一个影子闪了过去,杨拓一拳打到了小孩二号的下巴,对方惨叫后丢盔弃甲,捂着下巴开始惨叫。
    黄毛目瞪口呆。
    唐殊伸出手,似笑非笑地看着黄毛:“给你一个机会,家伙交上来,乖乖跟我们走,我来把你那缺了的九年义务教育给补回来。”
    黄毛好像还没明白到底是怎么回事,瞪着眼睛又看了好一会儿才下意识地转头想跑,唐殊心想这孩子怎么还不明白自己现在到底是个什么处境,刚要追上去把他按住,却见又从那边乌泱泱走来十几个小青年。
    他们的手里也都拿着不同的家伙,气势汹汹,来者不善。
    杨拓气笑了:“咱是不是被人耍了,这是早就埋伏好的?”
    唐殊捡起地上两个小孩掉下来的棍子,也笑出了声:“咱们一把老骨头现在还要沦落到和一群小流氓打架。”他向前走了几步,声音大了点,“你们有没有商量好到时谁先蹲大牢?”
    这一句话仿佛瞬间浇熄了小青年们的热血,他们面面相觑,脸上还带着点茫然。黄毛的表情瞬间拧成了包子褶,他像是电影里没脑子的反派一样大吼一声:“不就两个条子吗,弄掉后钱平分!”
    都谁教他们的!
    一语话毕,前一刻还在为“谁蹲大牢”苦恼的青年们一股脑冲了上来,杨拓早就一个电话打回了市局:“立南桥北路22号,马上带人过来支援!”
    徐小夏的神经立刻紧绷,刚回了个收到,唐殊的声音又传过来:“黄毛那些人估计都在这儿了,让青舟尽快去肖叶那边,争取把肖叶救下来!”
    “是!”
    挂掉电话后两人根本没有再交流信息的时间,小青年们一个接一个扑了上来。
    十几个人,倒了一小半,吓瘫了几个,黄毛从始至终都是一副置身事外的模样,可表情却是越来越难看,眼见着情况一边倒,他不知怎么想的,竟一把丢掉了手里的棍子,伸手在裤腰处摸着什么。
    唐殊只瞥了一眼,忽然觉得有什么不对。
    黄毛的手有点抖,但明显是一副豁出去了的表情,眨眼的工夫,他竟然摸出了一个黑色的玩意儿——
    唐殊的瞳孔猛地缩紧,只一个愣神的工夫腹部就被挨了一棍子,他硬生生咬牙忍住了,注意力全在黄毛的身上。
    他拿的是一把枪!
    黄毛的动作十分连贯,一气呵成,把枪口瞄准了离他最近,背对着他的杨拓。唐殊吼了一声“杨拓,趴下”,身子却先动了,朝着杨拓扑了过去。
    两个人齐齐倒在地上,唐殊的手掌都擦出了血,疼得他头皮发麻。与此同时,枪声响起,直击耳膜,惊得人汗毛竖立,整个世界仿佛也因这一声枪响而变得格外寂静。
    然而这寂静也只维持了一秒。
    从来没经历过什么大阵仗的小青年们杀猪似的号叫。唐殊强撑着抬起头来,只见拿着枪的黄毛竟然也是一脸蒙的神色,握枪的手势不伦不类。
    唐殊气到头冒青烟,一刻也不敢耽误,从地上爬起来朝着黄毛扑过去把他死死按在地上,手枪应声落地,唐殊一脚把枪踢到杨拓那边,又不解气地朝着黄毛踢了一脚:“小兔崽子,枪都弄着了?不玩出点人命你不舒服是吧?”
    黄毛早没了之前的气势,死鱼似的被按在地上,动也不敢动。
    其他的小青年也被这一声枪响吓软了腿。
    杨拓捡起抢,铐住了两个还是不太老实的,也走到黄毛面前不可思议地看着他:“也太能耐点了吧?还能搞到枪?”他打量了一下那把被收缴的手枪,忽然一愣,“07式自动?”
    唐殊察觉到他的神色不太对:“怎么了?”
    杨拓回过神来,像是猛然察觉自己的情绪没控制好,随即收好手枪:“没事,有点吃惊,这东西他们怎么搞来的?”
    该收拾的收拾,该按住的按住,潘非那边已经带着人赶到,他摇下车窗:“唐队,青舟那边差不多已经到了,你一起去吗?”
    杨拓正按着黄毛的脑袋进了另一辆车:“你去吧,这边交给我就行了。”
    桥边的凉风直吹进人的骨子里,工头已经陪着肖叶这个木头在这儿站了不知多久,眼见着季青舟先下了车,几乎都要跪地磕头痛哭流涕了:“警察同志,您看、您看这……我也实在没办法了……”
    季青舟安抚地向他笑了笑,却也没多说,示意同来的消防队做好准备,一个人朝着肖叶的方向走,被随行的徐小夏一把扯住:“青舟姐!你一个人去?”
    季青舟拍了拍她的手背:“我去和他聊聊。”
    徐小夏磕巴了:“我看他怎么都不太对劲,会不会一激动……就……”
    季青舟摇了摇头,没再回答,只是缓缓地向肖叶的方向走去。
    肖叶的嘴唇已经被风吹得青紫,人却还是纹丝不动地站在那里,眺望着某个方向,好像那里有什么很好玩的东西一样。
    季青舟和他保持了一个不远不近的距离——既不会激怒他,也不会听不清二人之间的交谈。
    “肖叶。”季青舟抬起头看着他的方向,“你说人死了后会去哪里,天堂吗?你一直看着的地方,云的后面。”
    肖叶的嘴唇颤了颤,没什么反应,也没吭声,满是伤痕的面孔显得滑稽又可怜。
    “我知道你可能不想和我们交谈,但我说的话,你一定也听到了。”季青舟说,“那么我有几个问题想要问你,你可以在心里回答,说给自己听。”
    肖叶的神色茫然,还真不像是能听进去的样子。
    “你爱你的奶奶吗?”她又不知不觉地向前靠近了几步,这样声音不会太大,更不会显得过于突兀,“我能看出来,她是非常爱你的。”
    天边的云很厚,是灰色的,隐约能透出一点被遮挡住太阳的光芒,肖叶怔怔地看着那被镶了一个金边的云朵,眼睛忽然红了。
    他仿佛在那朵云上看到了一张脸,熟悉的,布满了皱纹,有点脏兮兮的,不笑的时候显得很凶,笑的时候却又暖到了他的心里。
    但此刻浮现在他眼前的这张脸,神色却是绝望的、难以置信的,且带着深深的痛苦。
    肖叶的喉结滚动了一下,发出了一声很低的呜咽。
    季青舟在侧面敏锐地观察到了他情绪的变化,觉得他看上去更加悲观,只能立刻转移话题:“从那以后你一次都没有回过家,是吗?你没有去看看,奶奶到底给你留下了什么吗?”
    肖叶一手握着桥栏,另一只手抬起来抹了把脸,他又定定地看了一会儿天边的那朵云,忽然猝不及防地转过身来,胆怯又悲伤地看着季青舟:“我……我知道的,自杀的人……满身罪恶,不可饶恕,没有进入天堂的资格。”
    季青舟愣了一下。
    肖叶能说出这种话来,着实让她有些吃惊,不过她想起了之前岳秀秋给他留下的书,倒是由此猜测他平日里可能是个喜欢读书的人。
    “既然你知道,为什么还要选择自杀?”季青舟轻声问,“肖叶,如果你自杀了,就见不到奶奶了。”
    肖叶瘪着嘴巴抽泣了几声,眼泪簌簌落了下来,他抬手不停抹着眼泪,随即静静地望着季青舟,他的目光深沉悲切,又饱含着愧疚与忏悔,仿佛在深冬的湖中迷失了方向的鹿,没人能救他,没人可以救他,他只能由着冰冷的湖水淹没口鼻,直至沉入湖底。
    “我不能……不能的,姐、姐姐,我不能见到奶奶。”肖叶磕磕巴巴地哭着,“奶奶不爱我,她会恨我的,我不能见到奶奶,所以……所以我还是自杀……我不要去天堂。”
    季青舟被他这双悲伤至极的眼睛所感染,很少,已经很少可以见到一个人的情绪竟然会这样纯粹。
    也就是在这时,唐殊一行人也赶到了,他首先看到的是在桥边摇摇欲坠的肖叶,随即是正向肖叶靠近,吸引着肖叶注意力的季青舟。
    大桥四周的视野太过开阔,毫无遮挡,要挑选好的救援位置实在不容易,只能尽力找出肖叶视线的死角。唐殊拨开人群,也不敢轻举妄动,只尽量朝着能听见二人对话的位置走去。
    “肖叶,你听我说,我突然想到,奶奶可能也不会在天堂。”季青舟见他情绪开始激动,便不再向他靠近,“你忘了她是怎么死的吗?”
    肖叶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
    “她死得不明不白,凶手现在还不知所终,她担心着你,她惦记着你,她怎么会心甘情愿地去天堂?”季青舟小心翼翼地向他伸出手来,“不要自杀,你死了,有谁会为你伤心难过?只有奶奶,她没有为自己的死讨回一个公道,你也就这样离开了,肖叶,你对不起她,你先下来,我们慢慢聊,好吗?”
    肖叶张大了嘴巴:“可是我、可是我才是……”
    季青舟反应极快,根据之前调查到的一系列线索进行猜测,她生怕肖叶说出了那个真相后就彻底崩溃,再无挽回的余地,连忙打断他:“无论你做了什么,奶奶都不会怨恨你,但前提是——你必须要把所有的事情都说清。”
    肖叶哭得难以自抑,几次张口却又紧紧闭上。
    “就算你真的想离开这个世界,你也要给自己,也给奶奶一个机会。”季青舟的声音很轻,却很坚定,“说不定你说出来了,奶奶就会原谅你了。”
    这种紧绷的情绪像是会传染,仅剩不多的围观群众噤若寒蝉,每个人都屏息看着这场缓慢进行着的救援行动。
    季青舟被冷风吹得有些麻木了,可她却不敢动,只是目不转睛地看着肖叶。少年的情绪渐渐不再那么激动,他内心中仿佛有两个挣扎的灵魂,生还是死,坚持还是放弃,仅在一念之差。
    “我们都会帮助你。”季青舟伸着的手一直都没有动,“你也给自己一个机会好吗?”
    肖叶哆哆嗦嗦地看着季青舟,眼睛又红得厉害。
    唐殊目光沉沉地看着,他也开始发觉肖叶进入了一个犹豫不定的状态,情绪却是逐渐向冷静的方向变化。他和消防队交换了个眼色,后者开始悄悄行动,在肖叶的身后缓缓向他靠近,季青舟也紧张得浑身冒冷汗,生怕一个举措不当,肖叶就会转过身去。
    人的感情是不同类型的柔软,某件小事、某个小物,都会让一个人的坚持溃于蚁穴。
    不知肖叶是受到了怎样的触动,终于向季青舟伸出了已经快要冻僵的手,他的神色还有些懵懂,所有的动作仿佛都只是遵从着本能,他甚至还不清楚,自己这样做到底是对是错。
    季青舟尽量让自己看上去平静一些,她十分清楚,越到了这种时候,越是不能急功近利,一个小小的、看似不经意的动作就很有可能刺激到肖叶。
    忽然,伸出手的肖叶望着一个方向愣住了。
    虽然只是一两秒的时间,况且季青舟根本没办法回头,可她却清楚地观察到,像是突如其来的地震抑或海啸,肖叶的情绪发生了肉眼可见的变化,他惊恐又懊悔地收回目光,同时也收回了伸出去的手,猛地转过头去!
    消防队的救援人员一个激灵,不知道发生了什么,顿时不敢再动。
    肖叶顿时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赤红着眼睛吼出声:“你们……都别过来!不许过来!”
    工头和一众围观者被这一嗓子吼得心脏都要爆炸了。
    季青舟不明所以,只能十分耐心而缓慢地道:“肖叶,我们刚刚不是说好……”
    “我是虱子,我不过是个虱子。”他红着眼睛,神色竟然渐渐平静下来了,那是一种放弃了一切,走到尽头无所留恋的平静,“奶奶是我杀的,可我不过是个虱子而已。”
    话音刚落,肖叶谁的话也不再听,谁也不去看,握着桥栏的手一松,整个人从高桥上跌落。
    群众发出了一声声尖叫,季青舟踉跄着向前一步,大脑一片空白。
    ——我不过是个虱子。
    救援队迅速行动,可周围的一切好像都与她无关了,季青舟脸色惨白地站在原地,无数个念头在脑海中一闪而过。
    岳秀秋是肖叶杀的?伙同那几个工友,结束后分赃?
    不对,一定有什么不对。
    她身子晃了晃,被赶来的唐殊一把扶住:“没事吧?”
    季青舟一把捏住唐殊的手:“唐儿,不对,刚刚肖叶说自己不过是个虱子,他是不是想告诉我,这件事他分明就是迫不得已,他只是一个没权利说话、微不足道的存在?”
    唐殊缓缓皱起眉:“他被那几个工友胁迫?”
    季青舟摇头:“不,那几个孩子破绽太多,问几句话就慌了,当时的作案现场连指纹和脚印都没有,他们不可能处理得这么完美,除非是有另外的人——”
    她话没说完,唐殊也明白了。
    还有另外的人在给他们“出谋划策”。
    而肖叶,不过像是食物链最底端的生物,由着上面一层又一层索取压迫。
    可纵然如此,肖叶为什么会妥协?可以看出,他和岳秀秋的感情还是很深的,难道真的是在被逼无奈的状况之下?可他们为什么会和一个老人过不去?
    季青舟握着唐殊的手,逼迫自己冷静下来:“不久前肖叶差一点就被说服了,可他看了一眼我身后就改变了想法,你有没有注意……他到底看到了什么?”
    唐殊脸色微沉。
    无论是那时还是现在,肖叶能看到的就只有人群中的某个人了。
    局里那边打来电话,说是黄毛一众人都安顿好了,估计黄毛当时掏枪的时候也没想那么多,现在整个人都吓得说不出话。徐小夏断断续续地汇报:“都招了,说岳秀秋就是肖叶杀的,不过他们都说和自己没关系,他们只是等着想抢肖叶这笔巨款而已。”
    前面潘非在开车,唐殊肩膀夹着电话,处理之前手上被擦破的伤,疼得龇牙咧嘴:“肖叶他为什么?”
    “因为摩托车。”徐小夏也有点无奈,“肖叶一直想要摩托车,他从别人口中听说岳秀秋有一笔存款,软磨硬泡都拿不来,就动了歹心——这是黄毛他们说的啊,但我觉得肖叶那孩子不至于,保不准他们在旁边煽风点火,又做了什么缺德事。”
    “再问,几个毛头小子还真以为拿他们没办法?他们想把事情弄简单,但仔细想想,几个没读过几年书,问几句话就慌神的小屁孩,谁教他们犯罪后擦指纹擦脚印?还有那把07式自动枪又是哪儿搞来的?都给我问出来!”
    徐小夏被吼得一声不敢吭,旁边的季青舟又忽然问:“他们有没有说,肖叶还把这笔钱的存在告诉了什么其他人?”她一顿,忽然又换了种说法,“直接问他们认不认识陈瑶,陈瑶是不是也知道这件事。”
    毕竟案发现场留下的那张糖纸不会是偶然。
    徐小夏又在那边问了几句,豁然睁大了眼睛:“几个孩子说知道!岳秀秋偶尔会带着陈瑶去工地找肖叶玩,两个人也算熟,陈瑶经常欺负肖叶似的,黄毛他们也是通过肖叶向陈瑶透露这个存折,才知道这笔钱的存在。”
    ——嫌疑人是年龄不大的孩子,对周围环境熟悉,能让岳秀秋有反抗的力量。
    如果真的是陈瑶和肖叶为了这笔钱而杀死了岳秀秋,头脑简单的肖叶因愧疚而去,之前出现的陈瑶却穿着新买的衣服……
    从对他们两个人的理解上来看,季青舟完全相信陈瑶有控制肖叶,逼迫他言听计从的能力。
    那么,控制陈瑶的人……
    话音刚落,两个人忽然都觉得背后发凉,他们对视一眼,有一个几乎可以确定的名字浮现在脑海中。
    车中顿时陷入了一种诡异的沉默,潘非更是在前面大气都不敢喘,季青舟少见的心慌,她拼命逼迫自己回忆往事一帧帧一幕幕的细节,忽然想起了一些事情——那是林沉的一双手,他正在翻着一本书,速度很快,像是在寻找什么,没过多久,那手微微停顿,指着书中的一行字……
    季青舟刚要说话,原本行驶得平平稳稳的车子忽然向右侧偏了一下,潘非急躁地骂了一句:“这司机是疯了还是喝大了,我……”
    唐殊刚刚直起身子,还没来得及看清外面到底发生了什么,耳边潘非的怒骂戛然而止,只留下一句刚来得及喊出口的“唐队”,整个世界都颠倒似的摇晃了起来,随即是一阵刺耳的刹车声,唐殊想也不想,一翻身把季青舟护在身下,一手护住她的后脑,然后就是一阵剧痛。
    他失去知觉了。
    车子被撞飞到了马路边缘,潘非命也算大,他被卡在气囊后,虽然满头的血,但看起来还算清醒,他使出吃奶的劲扯下安全带,整个人有气无力地滚下车,迎面就看到了不省人事的唐殊,和被唐殊压在身下的季青舟。
    季青舟一手抓着地面,非常吃力地握成了拳,她被这波巨大的冲击力撞得几乎吐血,浑身没有一个地方不疼,特别是身上好像还压着什么沉甸甸的东西……
    “唐队……”潘非心脏几乎吓停了,但因为受了伤,根本站不起来,也不知道是什么力量能让他扒着地一点点爬过去,“唐队!唐队!你没事吧……我手机呢!”
    季青舟被潘非催命似的声音唤醒了最后一丝混沌的神志,她艰难地睁开眼,首先看到的是唐殊的肩。
    她愣了一瞬,血腥味刺得她几乎喘不过气,脸颊处也黏糊糊的——她清楚,这不是自己的血。
    “唐儿?”她轻轻叫了一声。
    自然是没有任何回答的。
    潘非几乎把嗓子都吼破了,但就是找不到那该死的手机,而此刻季青舟被前所未有的恐惧支配着,仿佛胸腔都被掏成了空洞,被泱泱而来的绝望填满,她咬着牙一点点挪出身子,眼泪不争气地掉了下来。
    不应该,现在不应该是哭的时候,她想,你真是太没用了。
    可浑身软得像是没骨头,她甚至觉得自己撑着地面的胳膊快要断了,手机分明就在离她不远的半米外——季青舟一咬牙,干脆一把握住散在手边的一块碎玻璃,尖锐的棱角割破了掌心的皮肉,她立刻清醒了大半,却仍然不松手,直至从唐殊的身下爬出来,她颤抖着抓住手机。
    唐殊闭着眼睛,要不是他浑身上下都是血,狼狈得过分,还真的好像睡着了一样。
    季青舟一边拨出了急救电话,一边踉跄着跑过去,从被挤烂了一半的车子里扯出一堆纱布,按在唐殊流血最多的地方:“这里是岭水路北,对,车祸,三人受伤,其中一人昏迷……”
    她越发没了力气,电话那边的询问也一会儿模糊,一会儿清晰,可她却生怕遗漏了什么,不停攒着拳头,掌心早已经鲜血淋漓,可这种疼痛是让她唯一能保持清醒的办法。
    而且她真的很怕。
    如果她也昏迷过去,她就没办法感受到唐殊的体温了。
    潘非双眼通红,刚歇了口气,就愤怒地朝着向他们撞来的车子望去,是一辆破旧的灰色轿车,肇事后一直没什么动静,可潘非分明看到里面有一个模糊的人影,仿佛一直在静静地看着他们。
    他连喘了好几口,却实在喊不出声了,也不知那车里的人是死是活,是故意还是无意。
    潘非捂着左肋处,想再嘱咐季青舟给局里也打个电话,可还没来得及张口,那辆灰色轿车驾驶座一侧的门被推开了。
    季青舟几乎到了晕厥的边缘,却还是被这个声音吸引,强撑着望去。
    是一个男人,或者说是一位老者,他一瘸一拐地向他们走来,手中拖着一个沉重的东西,可季青舟已经看不清了。
    潘非难以置信地看着这个人:“周英杰?”
    老人的脸色惨白,刚刚那场刻意为之的车祸也伤到了他的腿,可他却不管不顾,紧握着手中的一把铁锹,锹头摩擦着地面,发出缓慢而刺耳的声音。季青舟头痛欲裂,眯起眼睛仔细辨认:“是周英杰?”
    “你们能保护什么?”周英杰站定了一会儿,沙哑的声音带着颤抖的哭腔,“又一次……又一次,你们什么都保护不了。”
    潘非也不知是疼还是骇,一身的冷汗几乎湿透了衣服,他原本想要季青舟带着唐殊快点跑,可转头一瞥,却发现这两个人一个晕死,一个已经摇摇欲坠。
    他一时情急,只能向周英杰吼:“姓周的!你要做什么?我告诉你别犯傻,肖叶是自杀,他是自杀!”
    周英杰的目标明确,他拖着铁锹直朝着唐殊和季青舟走去,可听到这话后,他肩膀一颤,忽然转过头来,以近乎仇视的目光死死地盯住潘非:“自杀?”
    潘非被这个老人的目光惊得一哆嗦,明明说的是实话,不知怎么也心虚起来:“本来……就是自杀。”
    周英杰力不从心地支着铁锹,喘了好几口粗气,用一种匪夷所思,又咬牙切齿的语气问道:“自杀就没有理由吗?自杀……所有自杀的人都会无缘无故的自杀吗?啊?”他怒视着潘非,“不是你们的错吗?你们又以这种方式……又是……又想用自杀掩盖什么是吧!”
    潘非胆战心惊地看着他,根本不明白他在说什么,最大的可能就是眼前的这位老人已经失心疯了。
    周英杰语无伦次地“宣泄”了一会儿,忽然又提起一口气,一把扯起铁锹,转身又朝着唐殊和季青舟走过去。
    “老天不帮我做的事,我自己做。”周英杰长叹一口气,情绪忽然平静下来,却更加让人感到毛骨悚然,“报应这不是到了吗,你们想到过会有这一天吗?”
    潘非开始手忙脚乱地在口袋里摸着什么。
    大概是失血过多,季青舟的眼前已经看不清什么东西了,只能勉强捕捉到一个缓慢向她走来的身影,她的声音很轻,很虚弱,却十分清晰:“我知道你是谁了。”
    周英杰充耳不闻,继续走着,铁锹在地上混着血,拖出一条长长的痕迹。
    “一年前因为唐苒被杀而被推上风口浪尖,最后自杀的少年。”季青舟每说一个字,身体中所剩不多的力量就随之流失了一分,“你是他的什么人吧?”
    周英杰点了点头,眼睛里忽然有了泪水:“那是我孙子。”
    季青舟定了定神,仍然按着唐殊的伤处不肯放手:“你不去怨恨陷害他的凶手,为什么要来报复警察?”
    仔细想来,顾河和岳秀秋的案子和这个老人多多少少都有点关系,如果这是巧合,那这种巧合……也实在是太可怕了。
    周英杰被问得一愣,随即抹了把眼睛,在脸上蹭出了一道带血的脏污,可他却像是忍不住似的,刚抹去的眼泪又争先恐后地涌了出来,弄得一张老脸可悲又可笑。
    “我为什么要报复警察?”周英杰像是在问自己,也像是在问她,“我又找不到什么……什么真正的凶手,我还能去找谁?这难道不是你们警察的职责吗?你们抓不到凶手!害得我孙子自杀!害得肖叶自杀……”
    潘非崩溃了:“大爷,肖叶他亲口承认是自己杀了岳秀秋……”
    “我不管!人都死了!我向谁讨道理去?”周英杰五官狰狞,泪水却越来越多,“我就、就是一吃不饱穿不暖的老百姓,我没了孙子,没了老伴儿,我、我向谁讨理去!”
    他书没读几年,字不识几个,凡事遇上了什么点倒霉事,事小就劝劝自己天道好轮回,事大了他脑海中唯一的想法就是去找警察。
    警察是什么?在他眼里警察就是爹妈口中的青天老爷,在他极为有限的认知里,没有事是青天老爷无法决断的。
    可他更相信的是自己的宝贝孙子绝对不会杀人。
    所以是那些警察逼死了他。
    周英杰觉得自己人微言轻,狗屁都不是,几次热血涌上头想去找那些警察理论,可热血来得快,退得也快。
    总而言之就是,他不敢。
    儿子早些年跑得没影,孙子自杀,儿媳也去了,陪在他身边的只有一个岳秀秋,两个老人说说话,做个伴,肖叶那孩子虽然有点傻,却也是个好孩子,他有时候就想,天道好轮回,好轮回,我是插不上手,老老实实过日子吧。
    他无论如何也想不到事情会变成今天这个样子。
    所以当那个人面带怜悯地对他说:“以后你就永远孤零零一个人了,大爷,您这么大的年纪了,与其没人陪,自己等死,还不如做点什么有用的事,对不对?像您说的,天道轮回,您今天就做一次天道,一条命换好几条,也值了吧?”
    值,他觉得太值了。
    他今天就要做一次天道。
    季青舟闭上眼睛,知觉一点点流逝,她神志不清地问:“是林沉要你这样做的吗?”
    周英杰也不知道听没听到,总之回应她的是铁锹重重擦过地面的声音,几粒沙子掀了过来,他应该是举起了那东西,她还听到了他抽泣的声音。
    “一命换一命,你们还不够。”周英杰喃喃道。
    “一命换一命?”季青舟的话已经有些断断续续,“你杀了我们,凶手逍遥法外肆意杀人……丢了警察的一条命,不知给凶手……换来多少命呢。”
    世界仿佛静止了一两秒,季青舟昏死前感受到的不是疼痛,而是听到了一声枪响。
    随后她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潘非举着费了半天劲摸出来的枪,气喘吁吁地看着抱着腿在地上大叫的周英杰,长长出了口气:“老子早晚是被吓死的……”
    季青舟没昏迷多久就清醒过来了——她是生生被疼醒的,浑身上下,只要能感觉到的地方都是钻心刺骨的疼。她睁开眼睛,对上的是徐小夏那张紧张兮兮的面孔,徐小夏整个人绷得像是抻到头的皮筋,下一刻就要断了似的。
    两个人大眼瞪小眼了半天,徐小夏的眼睛不动声色地红了,她连忙转过头去取杯子:“青舟姐,渴了吗?喝点东西吗?”
    季青舟点了点头,徐小夏腼腆地笑了笑,用勺子舀起一点水,小心地送到她的嘴里。
    其实她一点都不渴,可看着眼前这姑娘一副担心到不行的模样,不知怎么,就莫名心软到不忍拒绝对方的好意了。
    勉强喝了几口水后,季青舟被撞得七零八落的记忆终于找回了点,她脱口就问:“唐儿……”
    “啊,唐队没事。”一提到唐殊,徐小夏的眼睛就更红了,“脑震荡,别看血出得挺多,但其实也就缝了几针,现在还睡着。”
    季青舟知道她不会说谎,也就松了口气,却见她还是一副浑身戒备的警惕模样:“我会吃了你吗?”
    徐小夏一怔,连忙解释:“不是,我是怕你突然就跑下去,跑到唐队那个病房……”
    季青舟一愣,她现在打着吊瓶,各处都缠着纱布,实在没力气一把扯了针又生龙活虎地跑下床。
    更何况她压根不知道唐殊在哪个病房。
    徐小夏仍然瞪着眼睛,完全没放松下来。季青舟无奈地看着她:“我脑子又没撞出病,真的不至于这种状况跑去看他,更何况你都说他没事了。”
    “不一定。”徐小夏有点委屈,“唐队刚被送来的时候醒了一下,当时什么都没说直接就要从担架上往下跳,好几个人才给按住。”
    季青舟有点尴尬:“可能是醒来后不记得自己在哪儿,行为有点过激……”
    徐小夏:“杨副和唐队说了句‘你死了她也不会死,人什么事都没有’,唐队才安静下来。”
    这下彻底尴尬了。
    季青舟觉得有点好笑,可更多的感觉是五味杂陈。她闭上眼睛,开始整理自己的思绪,梳理所有事情的前因后果。
    回想起自己以顾问身份接触的第一个案子到现在,桩桩件件,几乎每个人都会和林沉有那么点关系。
    或许真如她所说,林沉就在他们的身边。
    “小徐,周英杰现在怎么样?”季青舟忽然问道。
    徐小夏原本在那儿无聊地玩手指头,一听到工作相关,立刻又坐得笔直:“周英杰腿上中了潘非的一枪,手术完不久潘非就追着他去问话,问……林沉的事情。”
    季青舟波澜不惊:“怎么问的?周英杰又是怎么回答?”
    徐小夏仔细回忆那段情形,像是有点跟不上季青舟的思路,说一会儿想一会儿:“潘非当时就问他是不是和林沉有关系,周英杰刚开始不说话,潘非急了,想了半天才告诉他,如果找不到林沉,他孙子这辈子都没办法洗清冤屈。”她细细地叹了口气,“周英杰当时就哭了,他说他根本不知道林沉是谁,只是有天他开三轮车送垃圾的时候不小心刮了一辆看起来很值钱的车,车主是个很有气质的中年男人,不仅没怪他,还说他可怜,想帮他。”
    “结果就一直帮到今天这个地步?”
    “嗯……周英杰承认开车撞你们也是那个男人的鼓动,只不过到现在他都认为那男人说得有道理。”
    季青舟点了下头:“我知道了,帮我找辆轮椅来好吗?”
    徐小夏脑子转得本来就不快,刚刚一段谈话足以让她筋疲力尽,此刻季青舟又飞快转了另一个话题,半天才猜出来她想做什么:“青舟姐,不行,真不行,你还是好好休息……”
    “我睡不着。”季青舟笑了笑,“你应该也能看出来我精神不错,在这儿休息久了反而闷出病,有你陪着呢,去看看他就行。”
    徐小夏到底是和医院沟通好找来了轮椅,又小心翼翼地把季青舟扶了下来。季青舟伤得虽然不重,可伤得很杂,随便动一下都能扯到各处的伤口,可她却比潘非还硬气几分,愣是没喊疼,徐小夏看着她被纱布裹得密不透风的右手,想起她刚被送来时掌心那皮开肉绽鲜血淋漓的模样……
    她打了个寒战。
    季青舟此刻已升级为她的偶像了。
    唐殊是单独的病房,徐小夏推着轮椅,尽量不发出任何吵人的声音,可咯吱咯吱的声音在寂静中依旧格外刺耳,季青舟安安静静地盯了他一会儿,又转头对着徐小夏笑:“让我们单独待一会儿,谢谢。”
    这不是请求,而是直接做了决定。
    徐小夏脸一红,慌忙点了几下头走出病房。
    唐殊睡得不太安宁,眉头还皱着,脸上虽然划了几道浅浅的小伤口,但季青舟怎么看怎么觉得是多了点历经沧桑的那股子男人味,她觉得自己有点不可理喻,但也干脆大大方方地承认了:
    我爱他,所以他怎样都是好的。
    她抬手轻轻抚平他紧皱的眉,觉得这样他或许就能睡得好一些,她的手指在他眉间停留了半晌,随即向下划去,延着胳膊,跳过伤口,握住了他尚还完好的一只手。
    她轻轻叹气。
    温暖的,太阳一样,让她安心。
    可下一秒,季青舟的眉头忽然一跳,她脸上很少浮现的温柔神色也随之消失不见,反而看着熟睡中的唐殊挑了下眉。
    “别装了。”她说,“睁眼吧。”
    屋子里又安静了几秒,季青舟稳稳地坐在床边抓着他的手,丝毫没有要离开的意思。几秒后,唐殊终于无奈地睁开了眼睛。
    “怎么知道的?”他面容憔悴,声音沙哑,目光却十分柔和。
    “睡梦中的人有时的确能听到或感受到外界的许多东西,但你这反应……是不是有点太明显了?”季青舟手指点着他的手腕,“脉搏时快时慢,我还没想着怎么煽情,你自己就缴械投降了?”
    唐殊只觉得又好气又好笑:“祖宗,你可真是……”
    “下次醒了就早点说,害别人担心好玩吗?”她早就准备了一肚子的理由,把唐殊的抱怨噎了回去,“幼稚不幼稚。”
    唐殊这时候可能是气傻了,也可能是撞坏了脑子,半天憋不出一个字来,最终只能化作一声叹息:“幼稚,麻烦您随便找个人来,给我倒杯水喝行吗?”
    他喉咙里腥咸的味道直涌了上来,每说一个字都像是在受刑。
    季青舟也不再揶揄他,拜托了护士后也不打算继续耽误他休息,被徐小夏推着就要离开,身后的唐殊虽然在床上动弹不得,可看着季青舟的背影,目光还是微微有些锐利起来。
    “青舟,我希望有什么事你都要和我商量一下。”他忽然没头没脑地开口,“不要冲动,否则我真的会生气。”
    季青舟偏头看着他,忽然笑了。
    她说:“你看我这走路都要靠轮椅的可怜模样,还能怎么冲动呢?”
    唐殊定定地望着她:“你只是因为想我,所以来探望我的吗?还是不敢确定我醒没醒,特地来摸脉搏试探一下?”
    季青舟背对着唐殊,神色有了微妙的变化,却仍然嗤笑着丢下一句“别逗了”,随即颔首示意。徐小夏在这让人紧绷的气氛中耷拉着肩膀,一声不敢吭,直接将季青舟推了出去。
    “青舟姐,现在还办出院手续吗?”她试探着问道。
    刚刚她在唐殊的病房门前等,收到了季青舟一条要她帮忙去办出院手续的微信,她甚至以为自己看错了……刚住院就要出院,身子再壮实也没这么折腾自己的吧?
    季青舟神色有些疲倦地望着窗外,弯唇笑了一下:“不办了,先住几天。”顿了顿,“如果可以的话,我想见一下杨副。”
    一听不出院,徐小夏的一颗心脏终于掉回了肚子里。
    “对了,还想麻烦你一件事。”季青舟思索了下,忽然又开口,“帮我找一本书来,好吗?”
    徐小夏想也不想就答应:“哪本书?”
    “《罪与罚》。”她伸手在沙发的外衣上摸索着,直接找出一把钥匙丢给徐小夏,“去我工作室的书房找,地址手机发给你,应该在最左边靠窗的书架上,谢谢。”
    徐小夏走后,季青舟拿出手机,给季老头打了个电话。
    父女二人的关系有些奇怪,季青舟因儿时缺少父爱母爱养成了孤僻的性格,长大后又鲜与父亲接触,两个人之间形成了一道说不清道不明的沟壑,特别是林沉的事情发生后,将这个孩子当作自己亲儿子养的季教授一夜之间仿佛老了十岁,有些心灰意冷似的开始环游世界,不问世事。
    漫长的嘟声后,电话终于接通,以往都是两个人互相较着劲儿,谁先开口谁就输,可今天季青舟却没什么耐心,直接问道:“林麦还活着?你知道她在哪儿吧?”
    季教授万万没想到久不联系的女儿打来电话第一句问的竟是这个,却也察觉事情不对:“八竿子打不着的,你怎么突然问这个?”
    “你再不说实话就得把咱们两个一竿子都打死。”季青舟冷冰冰地说着,一点不给自己这个亲爹留脸面,“林沉出现了,现在我们知道的线索之一就是他要找林麦——”季青舟加重了语气,“说是要从你那里得到林麦的消息。”
    电话那片沉默了很久。
    季青舟深知自己父亲的性格,也不催,就这么耐心地等着。
    反正他会是熬不住的那个。
    果然,意志力不甚坚强的季教授还是妥协:“林麦的确活着,她也是我教过的学生,现在人就在H市,活得还不错。”
    季青舟松了口气:“那……”
    “青舟,不能让她轻易出现。”季教授的声音沉甸甸的,压得她心脏发闷,“林沉对林麦恨之入骨,曾经就听福利院的人说过,只要有人提起这个妹妹,林沉简直就像疯了一样,什么事都有可能做得出来,他找到林麦一定是想杀了她。”
    “林沉……到底为什么?”
    季教授又长长地叹了口气,酝酿了一会儿,还是决定越简单越好:“林沉出生在一个极度重女轻男的家庭,有记忆时他几乎就是在被虐待中度过,妹妹林麦却被当成公主似的养大,但凡他和林麦有了争执,挨打的一定就是他。”
    向来以为林沉是天生反社会人格的季青舟愣住了,她倒是没听过这段经历。
    “林沉对林麦的恨是从小就埋下的,他其实是个很聪明的孩子,很多东西都能无师自通,可林麦被家长宠溺得不成样子,有天她撕毁了林沉亲手写的一整本小说,那时林沉也才十岁出头而已,他一怒之下将林麦打成了重伤,而后再次遭到了父母的训斥与痛打,然后他又趁着林麦住院,放了一把火,企图将她烧死在医院里……”
    季青舟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十岁的少年就能做出这种事情,是家庭的迫害让他如此,还是他的身体中天生就埋着一颗邪恶残忍的种子?
    季教授也不禁唏嘘:“每个人都有逆鳞,林麦便是林沉的……”
    季青舟下意识地接过话:“心魔。”
    季教授“唉”了一声:“所以,你觉得一般时候,我们能让林麦来见这个一听到自己名字就恨到失去理智,对自己磨刀霍霍的哥哥吗?”
    季青舟愣是把一句“谁叫她小时候那么讨人嫌”的话给咽了下去:“那我们怎么办?坐以待毙?”
    季教授有些心酸,他觉得自己和女儿除了这些紧张兮兮的公事外,还真没说过什么父慈子孝间的温馨话题:“不是坐以待毙,是等待时机,既然要让林麦出现,就要出现得有意义——至少不是现在,你懂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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