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千零二十八章 失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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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夕咳了半天，艰难说道：“好。”谢玄望向她，“你怎么了？”
“呛到了。”方才一听他要留在颖口关，她瞬间没来由地一顿紧张，这才猛被呛了一口。
话音刚落，她面前就递来一个水囊，是谢玄出行时随身携带的。她打开木塞，昂头灌了一口水，不断锤着胸口，终于缓过气来。
而他一直蹙眉瞧她手忙脚乱的样子，看起来一副嫌弃眼神，“烧饼而已，慢点吃。”
方才的紧张顿时烟消云散，她脱口而出，“你闭嘴。”
谢玄眉眼微弯，接过水囊收回。
从寿阳大营到颖口关的路程，叶夕已经走了好几次。这趟回关城，她与谢玄一路闲聊。熟悉之后她便发现，谢玄之所以看起来寡言少语，是因为咳嗽难受，说话能省就省。如果聊到他喜欢的话题，就算忍着咳嗽断断续续，他也会变成话唠。
比如现在，他们回到颖口关。院子中央，他举着那柄从秦军冶炼场拿回的叶坞长剑，对着阳光审视着剑上铭文，“原来它叫不语，阳光下映出虹色，纹如龙鳞，应是百炼钢，这柄剑拿到建康可叫价数十金了，他们却把它跟其它兵器一起随便堆在地上，还落了好多炭灰。”
不过现在叶夕已把剑擦得很干净，她倚在槐树边，想起刚拿到它时沾了一手的灰，顿时又觉恼恨。
“可惜时间太紧，看到有叶坞标记就随便捡了一把，地上还有许多，应该叫无终一起多抱些走，说不定还有好剑。”他无比真诚地望向叶夕，“这柄剑让我帮你保管，如何？”
叶夕嗤笑一声，抱起双臂懒懒回答：“想多了哦。”
谢玄一脸遗憾，接着举剑挥舞，试起手感。
见他神情，她突然有点好奇，“问你个问题啊，如果你以后只能在钓鱼、收藏兵器、练武、看书里选一样做，你会怎样选？”这些都是他喜欢并擅长的事情，想起他那般好强又勤奋，想必会把看书或练武排在最前。
谢玄扬手挽出剑花，剑锋划过，槐树悠然落下枯枝，“当然是钓鱼。”
“哈？”
“好几个月没钓了，等回建康，定要畅快钓它几天几夜。”他兴来翻身跃起，扫起剑围。
蹁跹身姿落进眼底，她偏头问：“钓鱼这么有意思吗？”
“身心放空世外，言语无法形容。”
叶夕突然想起十一年前，曾经远远看着他，一动不动坐在岸边盯着河面出神。
也不是很有意思的样子。
眼前人恍惚与十一年前的少年重合，叶夕瞬间觉得，言阿羯才应该是他真正的样子。只是后来经历了一道道磋磨，他披上一层又一层躯壳，变成了现在的谢玄。
住回颖口关后，谢玄依然每天辰时开始练武。叶夕才刚起来洗漱，透过窗户便能看着他和孙无终在院子里比试。他睡足了觉，脸色看起来都没那么白了。
关外军营里还有许多造偏厢车用剩的材料，叶夕在院子里开始捣鼓神锋巨弩。谢玄在旁蹲着看，时而与她讨论。自从谢玄过来之后，她甚至觉得每天过得都不那么无趣了。
秦燕两国援军都已撤走，大家都以为，豫州之乱过不了多久就会结束。但出人意料的是，寿阳城依然是块难啃的骨头。
城北军大营剩下的豫州军早就全数退回到城里，摆出一副严防死守的架势。晋军发动了两次攻城战，皆被寿阳守军打退，无功而返。
过了几日，大营那边传来消息，桓公要亲自来寿阳督战。
谢玄自然也要返回大营迎接桓公。
比起只有桓冲将军在时的轻松，桓公高坐主帐时，里面安静得掉根针都能听见。
“诸位有何良策？”桓温洪钟般的声音响起，座下诸人皆是心头一震。
没人敢说话，只怕一不小心说错了话。
沉默了半晌，谢玄终是开口说道：“之前在颖口关，有位叶坞常匠师死里逃生，成为流民被刘都尉收留。幸亏有常匠师相助，我们才制出偏厢车，对阵骑兵时大获全胜。后来常匠师料到攻城之难，建议制造一种神锋巨弩，有千钧之力，可毁城墙。”
话音一落，帐内众将眼眸纷纷一亮。连桓温都精神一振，望向尾座的诸冶令，“马有孝，这个常匠师当真如此厉害？”
马有孝赶忙伏地致礼，“当真当真。”他随后说了如何制出偏厢车的过程，把常匠师夸了个天花乱坠。之前他好不容易因为制造偏厢车大破秦骑兵有功，桓公才没计较他没在限期内仿造出山河剑铁材。这回他决不能再掉坑里，再遇到难题，桓公最好都去找叶坞匠师，别落在他头上。没功劳不要紧，没命才是大事！
桓温抚须点头，“如此，就按叶坞匠师所说的照办，诸冶监全程协助。”他又沉吟一声，“也别让叶坞匠师留在颖口关里了，豫州安定后，务必把他请到建康城，到诸冶监里来当你的副职，老夫自有厚待。”藲夿尛裞網
“是是是！”马有孝赶忙领命。他心里清楚，桓公口中所说的“请”，虽然单看字面是“请”，但这回无论常匠师愿不愿意，都肯定会被“请”到诸冶监里了。
一个月后，长濑津的水边吹起了料峭的春风。
寿阳城破。
谢玄再次踏进了豫州刺史府，只是这一次他是在白日上午，跟随在桓温身后，从正门走进来的。
府里的女眷仆从乌泱泱跪了一地，桓温径直走进正厅。
袁真坐在正厅主位上，袁瑾跪在一旁耷拉着头。直到桓温带着一队军士走进屋内，袁真仍然挺直脊背，一动不动地盯着桓温。
比起几个月前的殿前对峙，桓温的气势依然未变，而袁真却消瘦憔悴得多。那时他满头黑发，略有几根银丝。而现在的袁真，几乎已是满头白发了。
桓温走到袁真面前停下，双手拄剑挺立，“看来这几个月，袁豫州过得很不如意。”
袁真咳嗽了几声，缓过气来沉声说道：“桓温，你何至于逼我至此？”
跪在一旁的袁瑾抬起头来，眸色愤愤，“姓桓的，当年我父亲百般讨好你巴结你，给你送美女。一个人就算是养条狗也会念几分旧情，你把我们当成什么了？我们家经营豫州兢兢业业，罪在何处，你却想尽办法安置罪名来对付我们！”
袁真冷笑一声，“阿瑾到现在都还在问这种天真的问题。在桓温眼里，袁氏掌控豫州，这就是罪过。”
“看来袁豫州不太想与老夫叙旧。也罢，人若总是念旧，便看不清前路了。”桓温深吸一口气，左右扫视了一圈厅堂，里里外外都已被桓氏麾下军兵把守，他转头吩咐站在身边另一侧的桓伊，“押下去吧。”说罢，他便执剑转身，带着随身军士出门，准备去往刺史府的下一进庭院。
军士们还未走近，说时迟那时快，袁真忽然从座下抽出一柄长剑，抬手便往脖颈抹去。
周围众人纷纷惊呼，可还是没来得及阻止。袁瑾更是大叫一声要扑过去，却被他身边的军士按住，他拼命挣扎，却被军士们死死按住，不得动弹。
已走到门口的桓温听到动静，停住脚步回头望来，正见到袁真脖颈喷出鲜血染了一地，长剑咣当一声掉在了地上。袁真拼尽最后一丝力气指着桓温，双眼圆睁，至死未闭。
桓温露出一抹厌恶的眼神，转身迈步，继续离开。
桓伊走到袁真面前蹲下，叹了口气，伸手覆上他的眼睛。又转头示意军士们把他的遗体抬走。
军士们把哭嚎的袁瑾拎起来准备往外走，谢玄却伸手拦下。他们停步恭敬问道：“谢掾还有何吩咐？”
“我有话问他。”
袁瑾渐渐停止了哭喊，抬头打量起谢玄。连桓伊也站在后面，望了过来。
“那日我在北城门上说的话，依然有效。”谢玄淡淡说道。
袁瑾默然了许久，望向屋外，那些女眷们听到房间动静也纷纷哭喊起来，却被看守在外的军士怒声喝止。他又望向谢玄，缓缓说道：“之前父亲从昏迷中醒来，我就问过，他也不知道陈吉在哪里。”
谢玄眸色骤然一沉。
“直到父亲告诉我，我才知道这些事。当年桓温北伐收复故都，朝廷派我父亲留到洛阳修缮皇陵，结果这一修就是四五年，朝廷仿佛已经忘记父亲留在洛阳了。他心焦至极，不停给桓温送礼示好，就盼着能把他调回建康。那时桓温告诉我父亲，若是为他所用，调动自然不成问题。”袁瑾冷笑一声，看着谢玄继续说道：“那时的豫州刺史，是你父亲吧？”
谢玄周身瞬间散出冷气，“是又如何？”
还未待袁瑾继续说话，站在身后的桓伊突然疾步上前，飞速说道：“袁瑾公子悲伤至极，只怕已在胡言乱语了！速速押下去！”
“喏！”军士迅速应道，把袁瑾扯向门外。
“等等！”谢玄迈步挡在门口，“他的话还未说完！”
“谁的话还未说完呐？”桓温的声音在厅堂侧边的窗外响起。
谢玄心中一震，回头见桓温正带着随身军士已从别的庭院返回了。
桓伊躬身致礼，“袁瑾公子心有愤懑，有所怨言罢了。”随后他扬手令道：“押下去吧！”
“喏！”军士领命，把袁瑾继续押送离开。
谢玄看着他们的背影，又望向桓伊，蹙起眉头。
桓温已经走到门口，负手挺立，仰头四顾刺史府的厅堂，沉声说道：“叔夏啊，下一任豫州刺史，老夫会荐你来出任。”
桓伊忙跪地谢礼。
桓温嘴角翘起，大手一挥，“咱们继续看别处。”一群人相继离开，谢玄走在最后，冷冷地看着他们的背影。
袁氏亲眷们也早已被全数押走，厅堂前的庭院重归寂静。
早春的凉风吹过，院里的几株老梅再次含苞盈香，等待它们的下任主人来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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