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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82章神秘声音

御魂者传奇 沙之愚者 84104 Aug 6, 2021 10:29:18 A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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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小影来了
    很多年以前,我们弟兄们就在狗头大队的群山包围的山沟子里自己锤自己,或者是大家对锤。那时候为了什么这么锤自己?这么狠的对锤为了什么?为了谁?
    是为了自己是一个什么劳什子特种兵,劳什子电影上面的那种英雄吗?
    狗屁。
    不是没有,绝对是有的。
    我认识一中队的一个兵,从小就爱军事、爱看老美的电影,后来这小子还真的能够从军区侦察兵比武中脱颖而出,来到了特种大队。但是在他真的戴上臂章在这个地方受训一个礼拜以后,你问他还记得什么电影什么劳什子军事发烧刊物吗?
    他连苦笑都做不出来了。
    因为,真正的特种兵训练,永远是艰苦和枯燥的。
    艰苦是你可以想象出来的,但是枯燥是你难以想象的。
    真的像电影上那么有意思吗?
    我到现在也没有觉得有意思,不仅仅是我,你问我从前的那些战友,谁也不会觉得是一件趣味十足的事情。
    就是枯燥。
    在人民解放军的任何野战部队,最难以忍受的不是艰苦,不是劳累,更不是危险,而是日复一日的枯燥,年复一年的枯燥。
    因为,把一块生铁打成钢牙,是一个来回重复的过程。
    你知道战争在哪一年打吗?
    你不知道。
    但是你知道什么时候要准备打仗吗?
    随时准备,24小时待命。
    一声令下,我们就全副武装,毫不犹豫。我们不知道什么时候到战场,什么时候开练,但是我们能够马上开练。
    早年我在部队看过朱苏进的好多小说,不是激动得不行,而是理解得不行。真正的特种大队的职业特战军官就是这个德性,极端盼望战争的来临,对战争的渴望甚至超过周末回家见老婆的渴望。那么好的身体好不容易一礼拜见一次,一出去演习驻训就是大半年就更不容易见了,不过还是盼望打仗超过见老婆。但是我们小兵呢?
    你觉得我们盼望打仗吗?
    尤其是除了我,都是几年士官的这样一支部队,你们真的觉得他们天天合计着打仗的时候如何勇猛吗?大家都是血肉之躯啊!很多都是有老婆、有孩子的老士官,你觉得他们像一般的小兵那么冲动吗?
    当然没有,但是一旦战争真的来临,他们就不会再合计什么自己不自己了。我以为这才是真正的军人,军人是有血有肉的,不是天天没事都在合计打仗;虽然我们训练的时候是合计这些劳什子事情,但是下来后我们还琢磨这个吗?我觉得除了职业军官们以外,下来后还一起合计这个的小兵不多。
    我觉得这就是真正的特战队员和军事发烧友的根本区别。
    训练是单调而枯燥的,一个滑降就有那么多劳什子方法,往往为了提高秒的时间,就得练1个小时;开门的各种方法就更不用提了,左开、右开、技巧开、炸药开、撞击开……一个上午练下来,还能有什么新鲜感?更不要说那么多队形的变换和那么多技术性的数据了。我的很多农民兵兄弟都是初中水平文化,不睡着算是好的了,你能指望他们听得聚精会神吗?眼睛倒是睁得挺大,但我估计当场就能接受的没有几个。那只有反复讲,军官也不是傻子,都是真正带兵带出来的,知道战士是怎么回事,一次听不懂,就反复讲、掰碎了讲——这不枯燥吗?那么多的炸药数据、电子数据,有大学文化的发烧友同志,你们能听得懂几个?我相信你们来上过一次这种课程,从此就高高兴兴地去打保龄球、玩狗养猫什么的了,再也不会觉得特种部队有什么劳什子意思。
    我们都觉得枯燥,那种枯燥是难以忍受的,反倒不觉得艰苦。我们都是侦察兵比武下来的,往往感觉没有集训的时候艰苦,毕竟训练又不是集训,不能拔苗助长。功夫又不是一天练出的,特种兵不是一天造就的,循序渐进是根本原理。后来我当副班长带过的一个小兄弟,前段时间参加了叫嚣甚响的某国际侦察兵比赛,他就告诉我国际比赛也没有我们侦察兵比武的把式艰苦。国内部队的比赛比国际的还要艰苦,我不知道大家怎么认识这个。我的认识就是,咱们自己国内比赛的时候牵涉到的是一个核子里面的东西——战斗力的提高,你飞机不行、舰船不行,这也不行那也不行,你就几个鸟人、几条鸟枪,你还整不明白那还穿这个军装干吗?——那些军官们明白着呢!他们也使不上什么鸟劲啊!那点闷气就全发在锤我们这些小兵身上了。于是大家都比较艰苦,艰苦惯了再去国外比赛,觉得就跟过年一样了。
    当然我们也有自己的乐趣。特种大队也是解放军,不是不食人间烟火的天兵天将,部队传统的政治教育、文化活动是少不了的,有时候还要玩得更花哨。我觉得最鸟的比赛就是比搬原木,就是在小说一开头我的班长玩的那个把式,让我们这些菜鸟从体能训练场抬回来十好几根原木,老鸟们就开搬——训练完了都那个德性了,结果休息日大家还玩这个,你说我们是不是精力过剩得没地方使?练出来干啥呢?我们自己没有想过,因为没有战争,我估计军官想过但是他们也顾不了那么多——管你退伍是上大学还是当民工,你当一天和尚撞一天钟,穿一天军装练一天兵。你待在特种大队一天,就要算作一个战斗员,战斗力就得在这个水平线上,要不还要部队干什么?要特种大队干什么?——那么退伍以后这些锤了好几年的生瓜蛋子到了社会怎么办?那些杀人的技巧是不会给他们找来什么出路的,他们做什么呢?文化程度也不高,外语倒是可以诌两句但是军事术语有个屁用啊!大多数的士官都是农民,退伍以后的工作也没法子安置,只能回家种地。于是,就有很多干民工的,换个地方继续搬原木。能给有钱人当个司机兼保镖是最好的出路了——在世界各国的军队,退伍军人的善后安置、工作安置都是老大难,尤其是国内——有的朋友说不能去公安这些单位吗?开玩笑,那是干部指标,要有文凭,他们初中毕业能有什么?我们的训练那么紧张就是函授也没时间读啊!制度就是制度,不是你们想象的那么简单,要真是那么简单很多悲剧就不会发生了。特种大队的退伍安置跟任何部队是一样的,农民兵回家种地然后就成了民工,不会有什么优待的。
    这种枯燥的训练结束以后我们只能自己在业余活动时间找点乐子。警通中队的城市兵多,还组织了一个摇滚乐队叫“极限空间”。一到休息日那帮弟兄的架子鼓、电贝斯就开锤喊番号,张嘴就是“梦里回到唐朝”。大队长听得津津有味,说这个歌不错,有气魄,看看能不能改成咱们“狼牙”大队的队歌,原来那个总部给的歌太难听,跟鸟叫一样不像狼嚎。这帮对摇滚还有点儿兴趣的小兄弟高兴得不行,赶紧把歌词给大队部送去,然后就没有下文了。但那些架子鼓、电贝斯还在,有时候也来点什么《加州旅店》之类的软摇滚,还有甲克虫什么的。那个时候我才知道约翰?列侬,真是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啊!我对摇滚的了解就是在特种大队完成的,回来以后还发现不落伍!我能分辨重金属和软摇滚就是在特种大队给普及的!我的一个哥们儿现在就是一个乐队的主唱,就是在酒吧里唱的那种,去年我还在他家乡城市的一个酒吧偶然遇见他,整个就是摇滚的感觉了——你们说当兵长不长见识?——顺便说一句,我们干部不仅不反对而且还挺喜欢重金属的,因为日常训练听不见金戈铁马就听重金属摇滚最过瘾了,歌词听不清楚所以就随便唱了。唯一的一次处分是因为在我们大队的联欢会上有人模仿砸电贝斯,但不是在舞台地板上砸,而是往自己头上砸,结果大队领导不乐意了,人民军队演出就得好好演,不能有情绪——他们估计是觉得砸电贝斯是对训练的情绪——然后政委就要他们以后不要再唱了,没过俩礼拜大队长不乐意了,我们都不乐意了,训练完了侃山的时候本来就只有听那帮家伙狼嚎这点儿乐趣,现在还不让嚎了,这叫什么事情啊?大队长一拍桌子:妈拉个巴子,给我唱!然后就唱了,政委也没脾气,他也是大队长的兵,虽然是政工干部,现在还和大队长平级,但毕竟是一起从战场出来的。唱摇滚也不是军纪不允许的,那电贝斯也不是公物,是那个哥们儿自己的,而且也砸不出事情来,下回不砸就是了吗?政委就自己给自己找个台阶下,说下回注意,歌还是要唱的,就这样打个哈哈过去了。这个摇滚乐队,一直到我退伍也没有解散。他们写了很多我们自己的歌,曾经传唱一时,走调也唱,因为是我们自己的。只是,不知道他们现在在哪儿了,这些歌词和谱子还留着吗?天各一方的兄弟们啊,你们可知道那种撕心裂肺的思念的滋味?我现在才知道泪如雨下是什么意思。我一直以为自己已经是个没心没肺的人了,只有在提起我的这帮兄弟的时候,还有一种感觉涌上心头,这种感觉就是——疼。
    我当时还写了一首歌词,他们谱成了曲子,然后我们就唱。
    我在日记里面找出了这个歌词。歌的名字叫《誓言》,我抄在下面,只是一个淡淡的纪念。
    《誓言》
    作词:小庄
    作曲:极限空间乐队
    天地之间危机只是在一瞬间
    时空飞旋生死只是在一转眼
    为了什么我们在一起
    为了什么我们不分离
    因为我们是战友,我们是兄弟
    这就是我们的誓言
    风雨雷电扑不灭心中的火焰
    冰雪高山改不了我们的信念
    为了什么我们在一起
    为了什么我们不分离
    因为我们是战友,我们是兄弟
    这就是我们的誓言
    沉默是我们的誓言
    奉献是我们的誓言
    孤独是我们的誓言
    牺牲是我们的誓言
    不要问我们还要走多远
    只要你记住心中的誓言
    不要问我们还要爬多高
    只要你记住心中的誓言
    我翻开日记的时候愣了半天,因为我不相信这是我写的。
    但是我知道它就是我写的,因为那个狗笔迹不会是别人。
    然后我哭了。那个时候大队长别管什么场合最喜欢先来的一段话就是:“什么叫无名英雄?什么叫默默奉献?你们就是无名英雄!你们就是默默奉献!你们选择了这个行当,就是要注定被人遗忘,注定被人冷落!为什么?因为你们是插在鞘子里面的利剑!是随时要拔出来的利剑!所以就要默默无闻!一把剑,老是随便拔出来给人看成吗?再好的钢也会风化,也会生锈!所以不要问为什么没有理解和关心,不要问为什么没有那么多的地方慰问、军民联欢,更不要问为什么你们那么苦没有人知道!因为你们是特种部队!是要打仗的不是拿来展览的!你们是特种大队的战士!不是给全世界看的驻港部队!你们是什么?是二十四小时待命,一有命令就要给我开练的‘狼牙’特种大队的特战队员!记住了吗?”然后下面就山吼:“记住了。”
    我们当时真的是那么想的。
    我们当时真的就是在那么辛苦地锤自己,为了我们的国家,我们的主权,我们的荣誉,我们的信仰。
    我们立志这一生默默无闻,把这段经历埋在我们的肚子里,带到我们的骨灰盒。
    我已经准备在这个岗位长期抗战了,为了我的兄弟们,也为了你们。
    说到我们的业余生活,我当时最大的乐趣就是在训练完的短暂自由活动的时间,给我的小影写信。那时候我真是文思泉涌啊!这辈子没有写过那么多情书,后来就更没有写了。
    我进了特种大队以后,那束野兰花就插在我们班宿舍的窗户上的一个玻璃罐里。我准备每天换水,直到我去看小影的时候,我亲手给她。
    我要告诉你们女兵在部队的地位你们可能根本不相信。我听过一个传言,某次三军联合演习的时候,某号首长莅临视察观摩。戒备之森严你们是可以想象的,恨不得连天上都加个防弹盖子。但就有一个普通的女兵,既不是文艺兵也不是**,由于一个问题跟部队上级没搞明白,一气之下就去找某号首长要解决问题。她径直就闯进演习导演部,站岗的有好几个单位,但是都不知道这是何许人也,对于女兵都不敢随便拦或者说不好意思拦。毕竟是和平年代了,大家也都没有那么紧张,她就真的进去了!一屋子首长在开会,这个女兵进门就说!某号首长还真听了半天,但是最后也没有给她解决什么实质性的问题。在军队越级报告是大忌,军队是个铁的纪律部队,上级的一句话绝对不可能就能轻易地解决问题,否则下面的还办事不办事了?——你是首长不证明你什么都说了算,地位越高越不自由。地方可能这样,但是军队绝对不可能,尤其是真正打仗的部队,它是一部严密到极致的战争机器,你随便给换个部件试试?你是搞战略指导的,战术上的事情你就要慎重,下面的部下怎么办事是有考虑的,即便你看不下去也不要胡乱掺和,等结果出来再说。
    所以我说很多军旅题材的电视剧不真实,将军随便发话就能解决一个少校的问题,那些大校、上校、中校还怎么办事?说句不好听的,除非这个少校准备转业或者不在这个部队混事,不然他那么做的后果就是挨整,而且全是玻璃小鞋,绝对不露痕迹;也除非那个将军除了干军区副司令以外还想把军长、师长、团长全兼职了,不然不敢随便干涉部下正常职能范围的事情,什么叫官僚管理体制?你们在大学的时候,校长随便干涉你们系的工作吗?你见过哪个学生敢去找校长书记反映情况的?他不想在学校混了?系头不整死他?大学是这样,更何况是以铁的纪律、严格的上下级关系为基石的军队!
    所以,某号首长没有解决任何问题,只是听她说了。这个小女兵最后有没有挨整我不知道,但我说的重点不是这个,是说女兵在部队有那么大的地位!某号首长的警戒线有十几个单位,但是她就那么进去了。当然,负责警戒的指挥官绝对要挨收拾了。
    说这么多,就是想告诉你们一件事——小影来看我了。
    所以说,她能找到特种大队并且进来就不是特别稀奇的事情。
    特种大队的戒备再严,有演习时候的导演部戒备严吗?
    于是,她穿着当时中国女兵的夏季常服,戴着大檐帽和列兵军衔进来了。我至今觉得,中国女兵穿那时候的夏季常服是最好看的:陆军女兵脸白、手白、胳膊白、头发黑,戴上绿色大檐帽,穿上浅绿色军装,整个一小葱,上白下绿。她们常常嘎巴嘎巴地踏着小黑皮鞋,弟兄们看到后心里痒得不行,就想叫唤;海军女兵的夏季常服就更漂亮了!那蓝色裙子一穿,小藕一样的白色小腿配上黑皮鞋,加上白色上衣里的胸脯那么一挺,我们在掠过的直升机上就开始叫唤,连军官也跟着一块儿叫唤,都骂狗日的海军水兵太幸福了,在军舰上有这么漂亮的女兵,后来知道那是文工团;空军的弟兄们别生气啊,你们女兵的军装是最难看的,不是一般的难看,夏季常服全戴贝雷帽,穿衬衣,什么特点都没有了。其实如果不是有了小影,我倒是真的想找个海军女兵啊。哎呀,又暴露自己的制服情结了,不好意思——嘿嘿,我也是男人嘛。
    小影就那么嘎巴嘎巴地穿着小黑皮鞋进来了,一走就走到特种大队的综合训练场上,就是我们训练场中间的那条唯一的水泥路上,而且,她没有按照部队规定走在右手边。
    小皮鞋嘎巴嘎巴地踩在那条水泥路面的中线上,如果一定要用什么词语形容,就是——亭亭玉立。
    我们几百的弟兄在各个科目的训练场打滚翻腾,一个白皙的小女兵在一群精悍、黝黑、消瘦的战士的地盘大摇大摆,旁若无人,悠然自得。说实话,如果给她一把伞,那场景跟周末逛公园没有什么区别了。
    可她的身边没有风景,没有假山啊,是一群黝黑的、精悍的战士。弟兄们都傻了,所有的训练慢慢停止下来。
    我当时正在泥潭子里面跟人对锤,“啊”的大叫一声,刚刚腾空,结果那个弟兄生子没有拦我的意思,我就不敢踢上去,于是在空中转身,难受得不行,一下子栽倒在泥潭子里面。
    然后我发现,我那一声在我们平时很平常的“啊”,当时是多么不合时宜啊,因为训练场已经鸦雀无声。
    怎么回事?我看见我对面的生子的脸往一侧扭,我看见所有兄弟的脸往一个方向扭,比向右看齐还要齐,看着同一个方向。我看过去,然后就看见了小影。
    我也傻了,因为我知道她是来找我的。
    我能不傻吗?这是我来特种大队的第三天啊!
    我们大队长在观礼台上,他早就看见了。但他没有看小影,否则就不是大队长了。然后他一挥手,底下的那个广东士官就跑步过去,先是立定敬礼。
    面前是个士官啊,但是小影没有还礼,就是看着他,还拿军帽扇风:“我找人。”
    我心里直叫苦。这是一般的士官吗?这是我们大队相当于军士长级别的士官啊!就是《我们是战士》里的那种士官长,虽然他年龄没有那么大,但作为大队长的影子,他的地位特别独特。
    小影啊,小影,你给我捅了多么大的一个娄子啊!我恨不得钻进泥潭子里面去。
    广东士官一怔,显然没有见过这样的列兵。我看向大队长,他还是不露声色:“叫她过来!”然后我发现我们高中队站在泥潭边有点儿不自然——你们说他能自然吗?小影就嘎巴嘎巴地跟着广东士官过去了。
    我们弟兄都看着,我们弟兄在山里一年也见不到一个年轻的女人,军官家属是很难看的你们不想也知道,何况现在是一个漂亮又很鸟的小女兵。我们弟兄就这样不眨眼地看着她走到大队长面前的台子底下。
    小影仰面看着大队长,居然还拿军帽扇风,根本不拿面前这个上校当一回事儿。你们现在知道小影是个什么性格了吧!
    大队长问:“你的单位?怎么进来的?你找谁?”
    小影还是没有在乎,依然拿军帽扇风,居然还把身子转向了我们,在我们当中寻找我,然后来了一句:
    “我是军区总医院的,你们哨兵没拦我。我找小庄。”
    哎呀,我当时就一个感觉,死了得了!我的小影,你知道你背对着谁吗?!
    上千中国陆军最精锐、最彪悍的战士的最高指挥官,我们的上帝!
    但是小影一点儿都不管这些,她不可能不知道大队长是上校,但是她训大校都一愣一愣的——大校还得跟我堆笑呢,你一个上校又怎么样?军区总医院每天来的将军都一堆,你一个山沟里的上校算个鸟啊!无论多大的军官都有家属,都要生孩子,所以军区总医院的妇产科护士就是这个鸟样!如果你们不相信的话,去问各个军区总医院的护士。
    一个女列兵就这么背对着我们的大黑脸上校大队长——一等功战斗英雄,在几百张黝黑、消瘦的面孔里面找我。
    我当时在泥潭子里面,离她很近,但是我不敢说话。
    她也认不出来。我又被海锤了一个月,而且还满脸泥浆子,你们说她认得出来吗?
    我不敢说话,不知道怎么办,只能看大队长。大队长的黑脸没有表情,但是松了一下,有种笑意——日后他对我说:“小庄,妈拉个巴子不愧是你的媳妇,真他妈的鸟。我一看进来那个鸟样,就知道是你小子说的那个小女兵,找媳妇就要找这样的,听见没有?别跟那儿瞎合计了,就这么定了,我主婚!哎呀,真是一个鸟得不得了的媳妇,配你正合适,你还没有她鸟……”——大队长居然有笑意,我更傻了。
    小影还在找我。
    大队长咳嗽两声:“高中队!”
    “到!”
    狗头高中队急忙立正跑步过去,不过去也不行啊。
    小影一见狗头高中队就笑了,然后又来了一句话,让我死两次的心都有了:“你老婆老说你戴这个黑帽子跟扫烟筒的似的,我今天算见着了!说得真对啊!”
    诸位,你们说狗头高中队能不锤我吗?!我不当格斗示范教材谁当?!
    狗头高中队不敢说什么,只是向大队长敬礼。
    大队长居然也乐了,他不能不乐——日后他告诉我,其实自己的老婆也老这么说自己,所以他极力鼓动我跟小影不要换人,因为小影的鸟样跟他老婆当年一样。
    大队长就说:“去!把小庄叫过来!”
    “是——”狗头高中队跑步过来。
    我傻站着,这时候明白过来,特种大队的位置对小影而言完全没有秘密可保——狗头高中队的老婆就在她手底下住院,你说她能不知道吗?
    我后来估计警通中队的弟兄拿不准这是什么人物,不过这不算什么,因为即便是副司令的车子他们也拦,一切按照规定办事——但是女兵,都是第一次遇见,怎么办?还没想好呢,这个女兵什么都不说,直接就进大门了,你说说怎么办?干部都不在谁知道怎么办?
    小影就这么大摇大摆地以中国陆军女兵的身份闯入了世界上最精悍的陆军战士的禁区。
    而一身泥浆子的我就这么傻乎乎地被狗头高中队带过去了,怎么立正、敬礼的我都忘记了。
    小影诧异地看我,然后哈哈大笑。
    整个操场都是她的笑声。
    然后大队长笑了,声音不大。
    然后我听见几百个弟兄笑了,声音也不大,是部队战士那种特有的憨笑。我更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小影笑得眼泪都出来了,她捂着肚子:“哎呀,哎呀,笑死我了!”
    我一身泥浆子,不知道怎么办,只有傻乐:“嘿嘿,嘿嘿。”
    小影笑够了,擦干眼泪站直了。
    大队长就不笑了。
    然后大家都不笑了。
    我就更不敢笑了。
    大队长就说:“高中队,今天的科目是什么?”
    狗头高中队:“格斗基础!”
    大队长:“小庄的成绩怎么样?”
    狗头高中队:“良好!”
    大队长:“我准他一天的假,你有什么意见没有?”
    狗头高中队丝毫不含糊:“没有——”
    我就傻了。
    大队长一指我:“去!妈拉个巴子的把你那身泥巴给我洗洗!然后跟你这个,这个——女——你这个女兵同志——你陪她玩一天,晚饭前归队!”
    我傻了,不会吧?
    大队长就说:“还不去?”他眼睛一瞪,就是要吃了我的意思。
    我急忙立正:“是——”
    小影在前面嘎巴嘎巴地走。
    我就在后面泥浆子满身地跟着。
    然后大队长就笑:“妈拉个巴子的,看你小子那个德性!”
    然后大家都哄笑。
    小葱一样的背影在我前面,黑色的短发在军帽下面,然后是白皙的脖子。
    嘎巴嘎巴。
    我在后面稀里哗啦。
    我们就这样经过那条长长的水泥路面。
    我们就这样走过数百最精锐的中国陆军战士黝黑消瘦的脸。
    那些脸上都是笑容。
    还有哄笑。
    我们就这么出了综合训练场。
    女列兵小影就这么闯进我们军区特种大队的训练场,从几百精悍战士面前带走了一个叫小庄的男列兵。
    所以我说,小影不愧是小影。
    这才是真正的女人。
    以后再没有见过这样的女孩,至今没有。
    2.你的生日,让我想起一个很久以前的朋友(1)
    很多年以后,小庄在换了很多女孩以后又交了一个相对固定的女友——我不知道你们怎么理解这个相对固定,我的理解就是虽然还是不断有女孩闯入我的生活搅和一下,不过她们很快就走了或者联系不紧密,只是互相需要的时候再搅和一下,但是这个不是——这个女友是一个大学生。她吸引小庄的,不是年轻,不是漂亮,不是什么别的,就是因为她长得像小影。小庄至今没有见过这么像小影的女孩。
    这个女孩就成了小影的影子,连声音、脾气、秉性都像。
    但是她不是小影。
    于是,她最后还是离开了,去了一个叫大不列颠的岛屿,继续学她的钢琴。临走的时候带走了小庄洗得发白的迷彩大汗巾。
    小庄又是孑然一身,流浪在不同的女孩之间,像一个打出去的台球一样随便撞击着生活和感情的边缘。小庄不知道自己算不算边缘人,虽然他是一个活得很开心的人,喜欢喝酒,喜欢侃山,喜欢在酒吧里面跟漂亮女孩眉来眼去。这么多年过去了,陆军特种大队唯一留给他的就是不怕被别人的男朋友锤。
    但是,这种开心后面,是什么呢?
    就像刚才他哭了好一会儿,才敢打开这个DELL的笔记本电脑码字。
    但这已经不是指头敲出来的,是心里流出来的。
    不再是字。
    是血。
    小影是什么?
    是小庄永远的梦。
    我跟着小影走到训练场的门口,带着几个纠察巡逻的警通中队班长——我后来也不知道他叫什么,因为再也没见过,我想他当年冬天就退伍了吧——瞅着我们,脸都笑烂了。滚泥潭子的多了,但是这样一棵俏丽干净的小葱后面跟着一个浑身稀里哗啦的泥蛋子确实不是很多见,这还是比较珍稀的景观。
    我更不好意思了,只有嘿嘿乐。
    小影白了他一眼。她跟我在一起读中学的时候就这样,见不得别人耻笑我,见不得别人欺负我,她跟我的姐姐一样。
    恰在这时,训练场里面大队长一声山吼:“继续训练”,然后震天的杀喊声一片。
    小影吓了一跳,直拍心窝子:“我的妈妈呀,吓死我了。”
    那个班长笑出声来了。
    那些纠察见班长笑出声了,一下子也笑了,声音简直就是整齐划一到了极点——部队就是这个德性。
    小影就不乐意了。小影一向就是这个鸟性格,谁让她在军区总医院当兵呢?我敢说,她要是在哪个野战部队的医护所,两天就被整治老实了——我不就是吗?鸟归鸟,但是不敢这么鸟了。
    小影冲着他来了一句:“笑什么笑?”
    那个班长就不乐了。
    那些纠察也不乐了。
    我当时就害怕了,我是真的害怕了。这些是街上到处能见到的高个子纠察吗?一个个敦实得跟黑木桩子似的!那时候我已经知道这个大队都是鸟得不行的货色,甚至个个赛着鸟。
    小影倒是满不在乎,头也不回地说:“走!”
    我不知道怎么办,只有一身泥浆子跟着走。
    “哎!你们干吗去?”那个班长说话了。
    “报告班长!”我不敢让小影说话了,自己抢着说,“我的老乡来了,大队长和中队长准我的假!”
    “嘛老乡啊?”班长跟自己的纠察挤挤眼。
    那几个纠察兄弟就嘿嘿乐。在大山里面关久了,觉得这个景观比较好看是正常的,想跟小葱说几句话也是正常的,不然还是20岁的大小伙子吗?
    结果小葱不乐意搭理他们:“你管得着吗?你们大队长准假了,你还多管闲事?”
    我头都大了,小影你知道你是在什么地方吗?这不是你们军区总医院的大院,你跟师级的主治医师随便发脾气没有问题——级别越高的部队大院越有这个特点,就是兵比干部鸟,我有一个战友后来提干调到一个总部机关大院,他的感触就是这个。大院的战士觉得伙食不好,马上就敢当众给扣到食堂的桌子上,一食堂校官甚至大校就跟没看见一样,机关干部的涵养都好得不行,绝对不会跟野战军的干部一样会动手——但是在野战军,官大一级、兵龄长一年,你见面不叫首长、班长试试?暴骂是免不了的,暴锤基本上也是免不了的。那么全是优秀士官的特种大队呢?你觉得能怎么样呢?
    但是那个班长先是愣了一下,然后就不乐了。
    那些纠察的动作表情跟班长简直是一个模子出来的。
    我还不知道说什么,那个班长就开口了。
    “看不出来啊,这个小兵还不简单嘛!你多跟你这个小女——老乡学着点啊!这要不是女兵,我觉得当特种兵比你强!”他大笑。
    然后纠察弟兄们也大笑。
    “切!”小影白了他们一眼,掉头就走。
    我就“嘿嘿”地跟着。
    “等等!”
    小影站住,模仿那个班长的天津腔:“嘛事儿?”
    那个班长一乐:“就这样出去?不被哨兵扣住才怪!你有新的迷彩服吗?”
    我摇头说没有,我只有一套新的,还来不及多发,我只有旧的制式的迷彩作训服还有常服。平时我们菜鸟训练就两套迷彩作训服换着穿,一看是制式迷彩的小队伍就知道是菜鸟队,即便换了新的也是菜鸟队,一眼认得出来。不光是我的列兵军衔扎眼,那是一种说不出来的气质。
    “我换常服出去吧。”我说。
    “那还不给你抓了?”那个班长说,“你又不是干部,俩小列兵在山里晃悠,换了谁当班你过得去检查哨?”
    我不知道怎么办好了。
    班长想想:“这么着吧!你们俩等会儿——小孙!”
    “到!”一个纠察立正。
    “你跑步!到我柜子里面拿一套迷彩服来,柜子最下面是新的,我看他跟我身材差不多!”
    “是!”那个纠察转身就跑,白色钢盔、毛料军装、大牛皮靴子、腰带上的警棍跟长在侧面的尾巴一样晃悠着。
    小影不说话了,她也知道好歹。
    那个班长挥挥手:“到那边等会儿吧。”
    我们就跟纠察们一起站到花圃边上。
    我傻乎乎地满身流着泥浆子站在那儿,不知道怎么办才好,面前基本上都是二级士官。部队的纠察不是老兵的话比较难办事情,我们的干部和一些技术士官在军校进修学习的时候都打过不识趣的军校警通连的纠察,我们的一个乐子就是训练完后坐在篮球场上听干部和老技术士官讲当年锤军校小白脸纠察的故事。要是军校谱子大、级别高就不敢白天锤,晚上几个来进修的弟兄在花圃里面一潜伏,迷彩服、迷彩脸谁都看不出来。那几个小白脸纠察一过花圃子或者一过草坪的路灯,马上就被典型的捕俘动作拖到路灯以外的黑暗角落开锤,喊都喊不出来,因为喉咙被一招制敌锁好。我们当时进修的好多军官和士官都是战场下来的,他们打完就跑,比兔子还快。据说狗头高中队有一次在军校进修干了一件这样的鸟事,开会的时候他来晚了但是领导还没有来,那个小纠察不让他从椅子上面跨越到前面的方阵,必须走通道。这个狗头高中队也没说什么就走通道,但是这个小纠察随后说了一句有点儿过激的语言,好像在我们狗头大队的名字上加了点不干不净的内容,当即被狗头高中队现场暴锤,其他的纠察包括警通连长都不敢上来拦,只是说:“老高,算了算了。何必呢?小孩子不懂事,回头给你赔礼,打得差不多就得了,别打那么狠。”要知道在场的几千学员和干部包括各个野战部队过来培训的干部老鸟、军校自己的教官队长、教研室主任,还有几个是文职的将军,但是现场没人说什么。要不说狗头高中队怎么不是傻子呢,军校领导的车子在礼堂门口一停,他马上就不锤了。要知道军校校长和政委可都是副大区级别,狗头高中队再鸟,鸟得过副大区的干部吗?于是他就坐好开会。领导进来以前,一切都跟没发生过一样。当然这个事情不算完,狗头高中队一样要关禁闭,还要写检查,还要当众给那个兵赔礼道歉。结果警通连一集合,狗头高中队还没有说话,那个小兵已经跪下了:“叔叔,叔叔我错了。”一把鼻涕一把泪的,搞得狗头高中队都不敢跟别人说这个事情,因为锤了这么个人,说出来太丢人了。这还是和我们一起去的几个士官说的。
    哎呀,又扯远了。我想说的是,狗头大队的纠察不是一般人,不然你想想怎么纠察,不是老挨锤吗?纠察们在别的特战科目练得少,但有两点是特别鸟的,就是对锤功夫高、手枪打得好。手枪打得好是警卫工作的需要,对锤功夫高就是对付我们弟兄的需要,当然也是警卫工作的需要。尤其是老资格的士官,绝对是大鸟,不然这纠察工作怎么做?
    所以我当时就害怕了,被他们锤真的是白锤——纠察找个碴儿收拾你不是易如反掌的事情?就算现在不锤我反正以后有的是时间,院子就这么大,你能天天跟着干部?找个理由就可以收拾你,还报告说你态度不好。即便被打了,你也没处告状,除非你真的跟警通中队的中队长熟悉得不得了,不过那也顶多是赔礼道歉。你就是找大队长也屁用不顶,大队长能操心你个小兵挨锤的那点淡事吗?他说得出口吗?
    所以我在狗头大队的经验就是,哪怕你锤班长也不要锤纠察,当然班长我也不敢锤,就是这么一说,显示后果的严重性。
    我就那么提心吊胆地站着,但是小影满不在乎——她后来告诉我,在军区总院那帮女兵上街都不戴帽子,因为跟傻冒一样,纠察也从来没管过——我说了,女兵在军队有特殊地位,在总院更是如此,大家都不遵守,你遵守不是傻冒是什么?军队机关单位一般就是这样,兵比干部鸟。
    然后那个班长想跟小影多说几句话。这个很正常,换了我也这样,如果职权有这个条件就更这样。你在大山关半年试试?何况这帮老士官明显不是关了半年。
    但是小影就不搭理,她就是这个鸟性格——你得罪了她她能一直不搭理你,怎么做都没有用,直到她自己想通了,就跟没事人一样,该说就说,该笑就笑了——我的体会就是这个。
    于是就问什么答什么,一句多余的话都不说。你问哪儿人就说哪儿人,你问哪单位的就说哪单位的,你再问什么就说什么。
    那个班长的脾气特好,不过我相信他平时的脾气一定没有这么好,不然纠察班长怎么当?我们不把房子给拆了?但是,在一个这样的野战部队,突然闯进来的女兵就有这个待遇,上到大队长,下到纠察,没人跟她说半个不。
    因为她是一个年轻的女兵。就这么简单。
    其余的纠察不敢那么频繁地跟小影说话,和我们一个省份的纠察拉了两句老乡关系,班长不乐意了,就不敢多说了。
    小影就那么站着,左顾右盼,觉得特别没劲——这是个什么鬼地方?一点儿不如省会的游乐场好玩,也没有省会的大商场值得逛逛——对于女孩哪怕女兵,特种大队就是这个地位,她要是激动得不行,我倒不敢要她了,那不是母老虎是什么?女孩就得有个女孩样,女兵首先是女孩,要喜欢漂亮衣服,要喜欢偷偷化妆(当然小影想化就化,军区总院没那么多鸟规定,但是她不化妆,除了在学校演出主持节目的时候),要喜欢听张信哲(虽然我很讨厌他,但是小影喜欢),喜欢一切女孩喜欢的东西,然后才是个女兵。军人首先是人,然后才是军人,不然天生就是山里的命,那还有什么牺牲可言呢?
    没劲地扯了一会儿后,那个纠察跑步过来了。他不仅带来了新的迷彩服,还有新的帽子、新的彩色臂章和胸条,就差一个新的军衔和靴子了。不过这个我都有干净的,我们滚泥潭子的时候不戴不穿这些的。
    班长挥挥手:“去吧。”
    小影抬腿就走,我赶紧说:“谢谢!”
    班长笑着说:“去吧去吧,注意点儿,别随便找个山头说话,有些弟兄在潜伏训练,你们要是一屁股坐在他们身上或头上亲热,他们根本就不会起来,就等着看呢……到某山某山去,那里没有训练场,都是荒山,风景也不错。好了,赶紧去吧,时间紧张,训练的时候你不会这么觉得,但是一会儿你就知道了。”
    我赶紧走,追着嘎巴嘎巴的小影。
    班长跟那些纠察乐了好一会儿,才整队喊着番号走了。
    从此我再没有见过那个班长。一直到今天,他的那些东西还在我的背囊里面。岁月如逝,很多小事沉淀出来以后,也许能够真的知道,在山里的军人们,那些青春年华的小伙子们,他们失去的都有些什么。
    这些不一定是能够说得出来的。
    3.你的生日,让我想起一个很久以前的朋友(2)
    坐在电脑前,我想起了去年夏天的一件往事。很多故事发生在夏天,好像这个季节比较容易滋生爱情。我也不知道为什么,难道是因为夏天的男孩女孩都比较火热吗?跟天气一样动不动就40摄氏度?生活还在继续,孩子还在成长,于是爱情不断发生,虽然最后都是一个不再相信爱情的结果,但是爱恨还是在绵延不断。因为,总是有男孩女孩情窦初开。
    去年夏天我就遇到了这么一次爱情的危险。
    还是那个和小影长得很像的女孩。
    那一夜她死活缠着我,不让我睡觉,而我下午刚刚接待过另外一个女孩,你们可以想象我是多么疲惫了。虽然我身体底子好,但也挡不住这样啊。我真的困了,但还是想不出什么办法。我跟她急不起来,她才21岁,是音乐学院四年级的学生,还是一个没有完全长大的孩子,更关键的是她长得太像小影了,我在错觉中总是会搞混,心总是在她不知道的时候颤抖,但又说不出口。一说就要说那些更早的往事,我真的没有这个勇气去触碰。
    所以我只能跟她耗着,说话、看电视、玩扑克,甚至下象棋。我玩这些一向不灵,可能是没有这根脑筋的缘故吧,眼皮打架恨不得一头栽在床上,但她不睡觉我也别想倒下。
    我后来不留女孩过夜也有这个考虑,虽然只是很小的成分,但我的理论就是,感觉归感觉,天天住在一块就有的腻歪了。我相信结婚的朋友一定有类似的感触,所以我立志单身,当然也是被逼无奈,或者直接说我就是咎由自取。我不可能再跟什么女孩结婚的。我没有勇气去触碰自己当初对小影的誓言。
    然后我们就这么晃悠到了12点,零点新闻刚刚开始,她突然说:“哎!你闭上眼睛。”
    她曾经叫过我一次老公,但我的脸色不对,她马上就换了。其实我是喜欢她叫我老公的,因为她真的很像小影,但是我不好意思说,她也就不敢叫。现在想想我那是什么德性,何德何能啊?凭什么跟一个那么单纯的女孩摆臭架子。
    但是很多事情明白过来的时候已经晚了。
    我明白的时候就是被机场武警按倒在通道口的时候。
    她脖子上的那只迷彩色蝴蝶一下子飘到了大不列颠。
    我不知道她在大不列颠的街上走的时候是不是还系着那只蝴蝶。
    我想,应该不会。
    很多事情,不光是我,我估计很多人都不敢再触碰。
    譬如爱情。
    好了,还是接着说12点的时候,我不得不闭上眼睛。然后她就把灯关上了,我就纳闷儿:干吗啊?然后,我听见打火机响。
    “你睁开眼睛。”她轻柔地说,这种轻柔跟我很多年前听见的一模一样。
    我这辈子都忘不了这句话。
    在那一瞬间我真的蒙了,以为自己是在做梦。
    在我还没有睁开眼睛的时候,泪水已经出来了。
    泪花模糊中,我看到了小影俏丽温柔的笑脸,她面对我的时候一点儿都不会有那种鸟样子,极其温柔,像姐姐,又像情人。
    “小影……”我的嘴唇翕动了一下。
    “什么?”小影诧异地问我。
    我醒了过来,泪水也停止了,只是已经流出来的滑落下来。
    然后我看见我们之间的茶几上放着一个小小的心形生日蛋糕。
    一根蜡烛,默默地燃烧着自己。
    “你怎么了?你哭了?”她小心地问我。
    不是短发,不是军装,是直直的长发,是ONLY的白色T恤,是ESPRIT的军绿色七分裤——她知道我喜欢这条裤子,所以我见她老穿着,后来我才知道,其实她买了三条。
    我平静下来:“没什么。”
    她给我擦脸上的泪水。
    “今天是你26岁的生日,你不高兴吗?”她小心地问我,“我以为你会高兴的,我想你那个性格是不会记住自己的生日的。”
    我苦涩一笑:“我是忘了,你知道我没有过生日的习惯。”
    “你到底怎么了?”她还是小心翼翼地问我。
    你知道什么是值得一生去珍惜的女孩吗?就是知道在你面前什么时候可以翻脸,什么时候应该哄着你的女孩。不过当你明白这些道理的时候,往往已经无可挽回了——你们说,不是吗?
    “小影是谁呢?”她问我,没有半点醋意或者成心找事的意思。她知道我是个什么德性,因为我在跟她交往的同时还在和别的女孩交往,这也不瞒着她。有时候她还会给我收拾一片狼藉的床单,换个干净的。有时候她会偷偷哭,但不会在我跟前哭。我就见她哭过一次,还是躲在洗手间小声地捂着嘴哭。我憋得不行了要上厕所,她不得不出来,红着眼睛装作若无其事。我又不傻,我看见了,而且清清楚楚,但是我没有改变自己的任何态度。
    你们说我是不是个浑蛋?
    我没有回答她的这个问题,擦擦眼泪:“我只是突然想起来,一个很久以前的朋友……”
    “你睁开眼睛。”
    我就看见了小影的笑脸……
    我和小影离开那些纠察弟兄以后,赶紧去我们班的宿舍清洗自己、换衣服。小影要闯进我们的兵楼,这回值班的班长是坚决不干了,这毕竟是男兵的兵楼,又不是操场。这个班长做得确实对——我们弟兄在女兵面前也要有**对不对?何况全军的兵楼都一样,没什么可进的。
    特种大队又不是少林寺,要我们睡晃悠的绳子或者在房梁上住。真要想看在电视上面看就得了,七套那个军事节目不是要把我们各个单位的男兵楼宿舍内部曝光吗?除了我们用牙刷刷出来的厕所至今我在电视上没有见过(好像所有野战部队都有用牙刷刷尿池子的传统),别的我都见了。其实都是豆腐块,没什么大区别,和普通部队唯一的区别不过是我们的凯芙拉防弹头盔和91迷彩大背囊都整齐地塞在各个宿舍的一个空铺上而已,背囊里面有单兵帐篷睡袋、压缩干粮、自热干粮、各种维生素药片、急救包、冬用雪地迷彩和夏用丛林迷彩两套备用作战服,以及迷彩高腰特制伞兵战斗靴等战备物资,当然还有换洗的“八一大衩”和袜子若干。
    顺便提一句,这种投入也是很大的,干粮药片到时间之前就要更换,然后我们就连着几天早饭吃这些压缩干粮和自热干粮——不吃浪费啊。我们弟兄吃完了就涨肚子,军姿不用挺都极为标准,吃剩的粮食还有过期的急救包就只能扔掉。你们包括现在的我交上来的税有相当一部分就是用作这个,但是你们觉得不应该吗?难道我们弟兄的背囊里面的干粮、药片和急救包不更换?要是真有战争发生了怎么办?我们吃着过期的压缩干粮、自热干粮,装着过期的急救包深入敌后打仗吗?我想谁也不会觉得这种浪费不应该,你们能安然地在这儿看小说,就是因为这种浪费的存在。一有警报,我们弟兄掂上背囊,到枪库抄起自己的枪,穿上作战背心就走上直升机,各种标准数量的备份弹药匣就发到手里,保证我们一下飞机就能“突突突”。什么叫快速反应部队?不光是跑路快,这种措施也是一种快速反应的内容,不然还得打背包、领子弹、压弹匣等,上飞机的时候都不知道是球年了。这不是什么军事秘密,就是一点儿军事常识,全世界快速反应部队都这个德性,我说这些既算普及也算交代一部分军费的用途了。你们再骂,部队就是部队,总是有人干正经事情的。
    小影噘着嘴在兵楼前面的阴影乘凉,她也没脾气,虽然在中学的时候我的宿舍都是她给收拾的,但是现在不行了,兵楼不是中学男生宿舍,真不让她进,她也没法子进。我知道在她的概念中,我的床还是乱得一塌糊涂,所以想帮我收拾。
    印象就是印象,你有什么办法?很多小事你不知道,但是你的亲人、你的情人就喜欢享受这些小事,他们甚至不在乎你是不是跟他们说过我爱你之类的誓言。
    譬如我唯一一次探亲回家,早上起床的时候,我妈妈一进我房间的门,哭的心都有了,盼着叫我起床,掀我的被子,再给我叠被子、收拾床,同时数落我几句。这种享受盼了一年多,结果进来就是一个豆腐块,床单干净得跟镜子似的,苍蝇上去都恨不得滑个跟头,摔个骨折什么的,你说她能不想哭吗?我后来也纳闷儿,我怎么能把鸭绒被子叠成豆腐块的?真是不可思议的年代,不可思议的青春。
    又扯远了,接着说我当年吧。我赶紧泥呼呼地上去,先把新衣服好好放在桌子上面,然后就拿着脸盆香皂之类的去水房把自己扒光了,哗啦啦地冲干净,再把泥衣服和泥胶鞋泡好,赶紧跑回宿舍换衣服、换鞋子,最后把野兰花装进胸口的兜里,就这么焕然一新地下去了。
    小影一看到我,吓了一跳。
    后来我看自己当年的照片,我想她不能不吓一跳。
    你们知道什么叫精悍吗?我当年真的是这样。我在基地兵楼的留影就是一身野战迷彩、黑色贝雷帽、黑色大牛皮靴子、彩色狼牙臂章,胸前一个“中国人民解放军陆军狼牙特种大队”的彩色胸条,配上一双我们日常穿的擦得锃亮的高腰大牛皮靴子,黝黑消瘦,两眼冒光,虽然不像史泰龙一样满身田鸡腿似的腱子肉,但是那种凶狠彪悍是骨子里面的。我自己当时没有这种感觉,因为身边的弟兄都这个德性,直到退伍多年以后翻到那时的照片,才发现那个小庄真的消失了。
    小影看我半天,我还嘿嘿乐,不知道哪点不对劲。
    这回她的笑没有那种好玩的感觉了,是一种没有想到的惊讶。
    那个值日的班长看着腕子上的迷彩潜水表——这种表后来我也有一个,但是丢失在一次搬家当中了。特种部队的虚荣不是一般的,潜水表的迷彩表带上居然也有个小狗头!为什么虚荣呢?因为我们得来不易啊!虽然你们觉得可笑,但是我们恨不得在头上都刺个狗头标志——他说:
    “快10点了还不抓紧时间啊?”
    我们知道时间宝贵。
    我再也没见过大队长亲自准一个队员尤其是新队员的假,他对我真的是个特例。后来他告诉我,真的是看小影的面子:“一个小女兵不到5点起来,坐那么久的公车,晃悠了那么久下车,之后再走那么远的盘山公路,还要一路闯那么多的岗哨来看你,是多不容易啊,而且,真的是一个可爱的、很鸟的小女兵,不能不准假,不然太不像话了。”当然,警通中队的中队长因此被处分过一次,这种事情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下回别说一个女兵,就是一个女兵连也没人敢放进来了。不过那个中队长并不记恨我,因为大家都佩服小影。当时有一首著名的歌叫《漂洋过海来看你》。小影没有用半年的积蓄,也没有走那么远,但是我想,如果要制作成一个MV的话,就是这首歌了。
    爱情。
    是的,这就是爱情。
    爱情不是地位,不是金钱,不是门当户对,不是结婚的彩礼,不是房子,不是车,甚至不是那张毫无意义的贴着合影照片、盖着红章的红色卡片。你想见一个人的时候,哪怕把屁股坐疼,哪怕把脚走出泡都无所谓,这就是爱情了。
    爱情就这么简单。
    我们并排在右边走,大院里面只要有人过来就会看一眼。当时我想,这回我成了大院的神人了,而且还不是因为自己,是因为小影。这件事情比在军校打纠察还流传得广,因为女兵来了。后来我退伍很久后,我当年的一个战友(现在还在大队当军官),有一回打电话胡诌的时候,突然问:“你知道吗?现在小兵都在传说当年咱们那批兵有个神事,一个军校女学员从省城一路狂奔到咱们大队看咱们那批兵中的一个,鞋子都跑丢了一只,进来就抱着那个兵哇哇大哭。我想了半天也不知道是谁,真有这么神的事吗?我怎么不记得了呢?”
    我当时拿着电话愣了半天,然后就呆了。
    我们出营房大门的时候,小影还没说话,那个站岗的班长已经从岗亭子里面把一个牛皮纸包着的、特别好的小圆盒子抱出来平着给小影,还说:“按照你的要求就平放着,都没敢碰。”我当时真是惊讶小影的厉害,在我们大队一路平蹚啊!连警通中队这几个有名的铁门神都替她办事,还特听话。
    小影满不在乎地接过来,小心地抱在怀里,连“谢谢”都不说一声,就点点头——她们女兵,尤其是漂亮的小女兵真的是习惯战士对她们这样了,极少碰壁。即便碰壁,那些战士主要是想刁难她们,趁机多说几句话——然后回头跟我说:“走!”
    说完她就大摇大摆地出去了。
    我赶紧谢谢班长,跟着她出去了。
    然后警通中队那几个站门岗的抱着95自动步枪,挎着特战匕首,全副武装站得跟钉子一样,但是我路过他们的时候感觉到他们的眼睛在动,跟着我们动,先跟小影,小影走出他们的余光后再看我——他们的军姿站得真是好啊!虽然干部不在,但是脖子就是不动,要不说铁的纪律就是铁的纪律呢!
    特种部队的纪律比任何部队要严上加严,一个平时不严的军队是不能打仗的,严从哪儿来?还是说小事,军队为什么站军姿、踢正步、叠豆腐块、拿旧牙刷刷尿池子、拿刮胡刀片刮尿碱?这些对打仗有用吗?当然没有用,但从另一方面绝对是至关重要的作用——就是严,严格才会服从命令,才会形成整体的战斗力。我在野战军步兵团新兵连的时候觉得严,那是和家里比;进了侦察连觉得更严;进了集训基地比团里、连里都严;到了特种部队才知道,什么是真***严啊!其实人也一样,对自己很放松的人是成不了大器的,譬如现在的我。
    我们就出去了,走在盘山公路上。一直到看不见纠察了,我才问小影:“你抱的是什么啊?”
    “不告诉你!”
    小皮鞋还是嘎巴嘎巴。
    我就不问了,不该问的不问,这种意识真的是潜移默化到脑子里面了。不该说的不说呢?我现在都不敢忘记!什么德性都不敢忘记这点,因为各种教训太深刻了。
    过了一会儿小影见我不吭气,就不乐意了:“你连猜也不猜啊?”
    我就嘿嘿乐。
    我是真猜不出来,我现在一脑子都是军事技术、各种队形、各种数据,别的筋根本就没有了——我写诗是几个月以后(适应了这种生活)的事情了。
    小影一噘嘴,我就不敢说话了。
    “木头一样!”她不高兴地说。
    然后我们就上山了。
    我谨记纠察班长的教导,没有去有训练场的山头。那儿说实话也进不去,警戒哨恨不得放到5公里开外,虽然当地老百姓少,但也不是没有啊。这不是为了保密,全世界特种部队练的都是这几套把式,是怕哪个放羊的老百姓把羊放进地雷或者爆破训练场,那个麻烦就大了。有一回还是出事了,那也是神事,我们打95自动步枪对空中飞靶速射,就跟奥运会比赛差不多,结果一发弹头不知道怎么回事居然飞了十几公里。一个刚刚下地干活的老百姓被一家伙打在肚子上,当时就挂了。我估计这样的小事故各个野战军单位都有过,也怨不得谁,这就是命。我们那会儿天天打小组战斗射击,就在枪林弹雨来回折腾,也真没见哪个被子弹撂倒的,倒是我的靴子的跟被一发子弹打掉一回,但是我也不敢犹豫啊,子弹就跟在后面打你的穿插空子,只有一个选择就是继续变换各种战斗姿势,不然就真的打在身上了。
    我们上了某山,风景确实不错,树林翠绿。那个地方是我们植树种出来的荒山,底下还植了草坪,下面还有条小河,那水真干净啊!我至今回忆起来都是一种享受。部队植树确实有一套,特种部队也植树,是解放军就要绿化祖国,这也是爱国主义教育的一部分。我们植树不光是植树,最后味道一变成竞赛了,结果每个人挖的坑那真是又多又好又标准啊!一起来植树的地方区委的干部都惊了,怀疑我们不是人类。我们弟兄居然还跟没事人一样洗洗手就集合跑步吃饭去了,番号喊得山响。这没什么可说的,我们弟兄的精力比较过剩而已。
    然后我们到了两个山包之间的小河边,坐在草坪上。
    小影一见水就乐了,她从小就喜欢玩水。小皮鞋一脱,白色小熊袜子一脱,小脚就伸进水里了。
    然后她长叹一声躺倒不说话了,真的累了。
    我看见了她的脚上有泡,还被皮鞋磨破了。
    我当时真应该把她的脚抱在怀里哭一场,但是我没有,我为什么没有呢!我至今都后悔,其实真的应该那样。一个从来没有走过这种狗日的盘山公里的小女孩这么远来看我,我至今不能忘记。可是我当时就是没有,因为纪律,因为铁打的各种纪律把我锤成了兵,我不再是那个自由自在的小男孩。
    她让冰凉的流水好好冲了一会儿脚,才睁开眼:“真舒服啊,想不出来你们这儿的景色还挺美的!”
    我就笑,心想这算什么,九牛一毛而已。
    她看了一会儿蓝天白云、青山绿水,然后坐起来:“你知道今天为什么我来吗?”
    我说:“想我了呗!”
    “切!我才不想你呢!”她白我一眼。
    我是从小被小影呲叨习惯的,所以不敢还嘴。
    “你闭上眼睛!”
    我听话地闭眼睛,然后听见牛皮纸的哗哗声,然后是火柴的声音。
    她轻柔地说:“你睁开眼睛。”
    我睁开了。
    一个心状的生日蛋糕。一根小小的蜡烛。
    我这才想起来,今天是我18岁的生日!
    小影一个人拍着手:“祝你生日快乐……小庄生日快乐!”
    我傻乎乎地看着。脑子想了什么我都记不住。
    小影说:“好了!许个愿吧!”
    我就闭上眼睛,双手交叉许愿,泪水滑了下来。
    睁开眼睛的时候,我在泪花中看见了小影的笑脸。
    她不奇怪我会哭,我从小就多愁善感。
    我把蜡烛吹了,她就问我:“你许了什么愿?说给我听听。”
    我不说,只是心里暗暗发誓。她非要我说,我没办法。她就是这样,不告诉她的事,她就一定要知道;你主动跟她说的事,她还不乐意听——那时候的女孩,真***是女孩!
    我看着她的眼睛,跟在军旗前面一样发誓说:
    “我小庄这辈子除了小影,谁都不娶!”
    小影呆了半天,显然她没有想到我会说这个。
    我认真地看她,然后蛋糕就糊我脸上了:“看你美的!谁要嫁你!”
    然后我们就在小河边的草坪上追逐打闹,她还光着脚。但是这里的草坪不是野草,是我们种的。
    一只小鸟在枝头上纳闷儿地看,觉得人类比较操蛋,看了一会儿觉得没意思就自己抓虫子去了。然后,她靠在我怀里跟我说话,脚还放在清澈的小河里搓着。我知道她是真的疼,因为我的脚起过无数的泡。
    我把野兰花给了她,但是那些故事没有说。
    我觉得很多事情不要说,自己做了就行,知道自己的心是真的就行了。
    后来我知道我应该说的,应该让她高兴的。对于我们短暂的绿色爱情来说,对于我们两个不能左右自己命运的小兵来说,应该说的;但是那个时候我没有意识到,我18,她19,我们都觉得我们在一起的时间长着呢。
    她玩着那花儿:“这什么花儿啊?难看死了,都要干了!”
    我心里一疼,但还是没说。
    本来就是给小影的,她喜欢不喜欢是她的自由。
    但小影还是拿在手里闻闻:“哟!还挺香的啊!这花儿干了还这么香啊,真少见!”
    其实那个时候我们都不知道,这花儿不仅是干了香,而且越久越香,很多年之后我得到了证实。
    小影拿在手里一直闻着,和所有的女孩一样,小影喜欢香味。
    难道女兵应该喜欢火药味道吗?
    我们说了好多话,但基本上都是她在说。于是她们医院上到院长政委,下到扫楼道的阿姨的各种臭事我没有不知道的。半年后我见到了她们屋的女兵,虽然之前我没见过她们,但是谁是谁我就没说错过。她们都很惊讶,当然她们对我也熟悉得不得了,我的情书在她们宿舍被列为十大酸之首,超过了当时红极一时的一个小白脸歌星,我就不说他叫什么了,你们自己回想吧。
    我没有说什么,不是为了保密,我刚刚入队,确实也不知道什么。而且我真的不知道说什么,因为这些苦我都习惯了。
    你习惯了就不知道有什么说的了。你去问驻守边防譬如海拔4000米青藏兵站的兄弟:“你们苦吗?”他们会觉得你有病:“是兵就得这么过啊,有什么苦不苦的。我们不是挺好的吗?”
    我也是这么觉得的,当然我不知道别的单位譬如大院的兵是不是比我们舒服,不过就算知道了也不羡慕。当兵就那么几年,苦就苦了,既是为国为军做贡献,也算是个人的宝贵财富,图舒服我们还当兵干吗?
    我们就这么一直说话,我不时地亲她一下,她跟猫一样闭着眼睛。
    她也不时亲我一下,然后还感叹道:“跟黑木炭似的!这怎么带得出去啊?走在街上还以为我跟个烧锅炉的在一起呢!”
    我就嘿嘿乐。
    我的18岁生日,就是和小影一起度过的。
    我生命中最甜蜜的一天。
    然后,我就再没有过生日了。
    一直到去年,我不得不过,但是过得不开心。我一句高兴的话都没有说,我想起了小影,一直想着。她还长得像小影。
    你们说我高兴得起来吗?
    其实想想,我不应该对不起她的。但关键是小影的故事,我告诉她的时候已经太晚了。
    我的26岁生日和18岁生日,是我成人以后唯一过的两次生日。
    两个长得一样的女孩给我过的。
    你们说,我能忘记哪一个呢?
    4.狗头大队的十八般武艺和七种武器(1)
    爱情故事总是令人心碎,我们转换一个话题,放松一下心情。说点儿当时我们基础训练的事情吧,只是有点儿枯燥,我尽量说得有意思一点儿,女孩可以跳过去。
    我想了半天也不知道该怎么讲述那些复杂枯燥的基础训练科目,虽然当时我们都是在枯燥中找乐趣,但写出来还是太枯燥了,那样你们还不如自己找本科普读物来看呢!写出来就是科普文章,何必在这里教你们用什么技巧开门、怎么去抓捕(绑票)别人、事先怎么侦察、怎么埋伏、怎么动手、怎么结束收场,还有在山里怎么躲避军(警)犬的追踪呢?知识都是双刃剑,好的学好,坏的学坏,于是我就算了吧,真的没有什么可说的。
    我还是写我的小说吧,但还是要简单介绍一下,不然不明白的朋友以后阅读起来有困难,所以我还是说一下狗头大队的十八般武艺和七种武器。我没有分个次序,就拣自己感受深刻的说吧。
    我们新训队的菜鸟进了大队并不算完,还要先集体挨锤再分开单锤。这个过程是不一样的,譬如狙击手和突击手之间的培养时间、培养方式就是完全不一样的,虽然早上还在一起跑1米,体能基础训练还在一起,也有一些共同的科目譬如手语、队形、格斗、攀登等,但是专业学习的内容就大不一样了。在我的印象当中,狗头高中队唯一说过的一句文绉绉的话就是:“所谓特种作战小分队,其实就是不同专业的专家级战士组成的一个整合,其发挥的整体作战效能远远大于一般的步兵和侦察兵班组战斗力的组合。”当时我听得云山雾绕的,何况我们那些农村来的士官了。顺便说一下,那三个少尉不跟我们在一起了,他们有自己的专业学习课程。后来也不在一个中队,见得很少了,就是一次演习的时候遇见一个,他已经当了分队长,我们聊得挺热乎的,不过总是隔了点什么。我打交道最多的干部是狗头高中队,每次中队的菜鸟都是他主训,不然他不放心。再后来我居然被狗头高中队挑进他的直属特勤分队里,我估计他是考虑锤我比较方便。在军营的最后两年半里,我就一直跟这个鸟人在一起,受他的鸟气。你们说我怎么过来的!
    我们没听特别明白,就要被他们锤成“专家级的战士”——部队的训练就是填鸭子,哪儿那么多道理可以讲啊?——我还在莫名其妙,就当了第一突击手了!第一突击手是什么概念?就是尖兵确定目标位置之后第一个上去当炮灰的,每次就第一个冲进去!要是打仗,弟兄们看着第一突击手就行了,都不用说话,看他是不是挂了就知道里面是否安全。新海湾战争里一个最经典的画面是夜视仪拍下来的,一个特战小组(好像是海豹特战队吧)在一个屋子前面围着,然后一个哥们儿就被燃烧弹烧出来了,直在地上滚——这就是第一突击手。
    我跟马达、生子被挑进了他的直属分队受锤。这里是全中队最鸟的老鸟,对我们极端不友好。他们也有这个资格,毕竟我们什么都不会啊!马达安了一个火力支援手的马甲,天天背着个40火满山跑——谁让他小腿粗、承重好呢?除了40火和规定的几枚火箭弹,加上自己的步枪、规定的弹药,还有手枪、匕首、水壶、背囊等,你可以想象他的承重是多少了吧!马达同志任劳任怨,满山跑得跟野兔子一样——农民战士真朴实啊!我就从来没有见他抱怨一句啊!只是在我们洗澡的时候,我看见他黝黑的肩膀上,勒出来的红印慢慢变成伤口,又慢慢结疤,然后肩膀上多出了两块看上去很奇怪的老茧。刚刚磨破的时候,他疼得钻心啊!晚上我给他上药,然后泪水就吧嗒吧嗒地往下掉,但是他顾不上感动,常常在上药的时候就呼噜震天了。
    真的累啊!谁让那个时候咱们国家只有40火呢?几十年前是这个,几十年后还是这个。现在可能那帮小兄弟有点好家伙了吧,我也不知道了。打40火是我一生难忘的经历,因为每个队员都要会使用所有的轻武器,所以我每年也打。“轰”的一声脑子一下子就蒙了,然后耳朵就听不见了。一团热浪就从后面出去了,所以我们都是侧趴着。有一年冬天,一个兵就因为趴得正了一点儿,干部也没注意,结果尾部出来的气浪一下子就把他的棉裤喷掉了一半——就是一条腿侧面的半个棉裤加上棉军靴的一半,半个大腿肉一下子露出来——不过,人各有命啊,他就损失了一条腿的半个棉裤,还有一只军靴的半个,然后就是几根腿毛,居然连一点儿烧伤都没有!
    生子当了狙击手。其实我本来想做这个的,多酷啊!拿杆88狙击步枪,浑身稻草人的感觉。但是狗头高中队不让我当,理由就是我好动。这倒是真的,我确实闲不住,狙击手的潜伏是比较辛苦的事情,要有耐心和耐性,射击成绩要突出,这个生子都有。这小子一天趴在那儿都可以,但我做不到。后来他告诉我,有几次潜伏训练他是真的睡着了,还特香。他合计着狙击手这专业不错,不用像马达一样背那么沉的东西满山跑,也不用像我一样满地乱跑,动不动就来回窜。狙击手给他的最初回忆就是在日头底下睡大觉。那些兵满山咋呼:“我看见你了,出来!”可找来找去就是找不着,原因是他在睡大觉,所以走近了也没感觉,也不慌张——当然若是碰到狼狗,他就没办法了。
    不过生子也遇到过自己比较难办的事情,就是羊群。狙击手的潜伏训练到了最后不是在训练场,而是自己选择一个1000~2000米以内的山头,然后一堆狗头大队的人去找。这一出训练场没有警戒圈就有羊群的问题了。那地方的人种粮食不容易,就在山区放山羊。我在城市里面光知道山羊的名字但不知它的神奇,有一回一出大院的门,抬头看见对面大概70度的悬崖上有一堆白点。不知道你们信不信,半个悬崖都是山羊在跳来跳去。***!我算知道什么叫山羊了!真是爬山的羊儿啊!
    老大爷赶着满山的白点羊群咩咩咩一过,潜伏了大半天的生子彻底暴露了,一身被群羊吃剩下的碎草就跟没蜕好毛的麻雀似的,丑得不行。羊群一过,山头一片光秃秃的,他就给露出来了。然后他就嘿嘿笑,迷彩脸上露出一嘴白牙。我们跟底下看都觉得像喜剧片似的,笑得直不起腰来。狗头高中队也发不起火来,也跟那儿乐,只不过这个孙子伪装着不乐罢了,搞得脸上半笑不笑的,难看得要命——这狗日的一向这样。后来退伍了,看了周星驰的电影,我就想,他是不找我写本子,不然我就把这个用上,绝对符合他的路子。我能保证电影院的现场爆笑。
    谈到狙击手的训练,我就不得不提一个人,就是我们的狙击教官。这是个打死过人的狠角色,广西人,叫什么我忘记了。他是个少校,也是大队长的兵,当年侦察大队的狙击手,一等功臣。这个人我不熟悉,因为只在共同科目学了一阵子,但生子跟他单练过很久。
    我对真正的狙击手的第一印象怎么说呢?好像他也是少数民族吧,第一次见的时候就没觉得他特别起眼,精瘦的身子穿着一件印着“中国陆军特种部队”和狗头标志的迷彩短袖衫跟深蓝色大裤头(我们洗澡的时候都穿这个,别的地方没有这种印字的短袖衫,好像很稀罕,所以都想保留一个),拿着脸盆子、拖拉板子晃悠进澡堂了。对了,肩膀上还耷拉着一个毛巾——你能看出来这是杀过人的狙击手吗?——他眼睛是偏黄色的,不是正经的黑色,头发不多,比较稀疏,但不是我们留的寸头,而是分头。后来知道这是大队长特批的,就他可以留分头,原因我下面解释。
    我们弟兄正在澡堂子洗澡,谁也没注意他进来了,都以为他是哪个维修所的技术干部或者是维修保养枪支的那种军工。等到他脱了衣服,我们就都傻眼了。
    一身的腱子肉,不是波兰那种,是亚洲那种,类似于李小龙的那种精肉。
    然后就是,点点块块的伤疤,枪伤烧伤烫伤各种乱七八糟的伤。
    他也不说话,只是洗澡,也不看我们这些兵。后来才知道他跟谁都不特别说话。
    我们傻眼了,这些伤疤就是一个个饱含着血和热泪的故事。但他的眼睛呢?能看出什么呢?
    就是那样,不冷不热。
    他看也不看我们一眼,洗完就走,一句话也不多说,衣服穿上的时候人就拖拉拖拉地走了。
    我们都愣在澡堂,不知道这是个什么角色。
    后来我们学习狙击战术,他主讲,但还是不多说话,一开口就是广西普通话,比较难听懂,但是我们弟兄都不敢多问他。他的眼神不凶,指导完了动作就让我们自己体会,然后就是再指导。战术课上他把狙击手的阵地怎么布置路线、怎么选择等讲完,不会再讲第二次,但是弟兄们没有敢提问的。不懂也没关系,实践的时候他会再给你讲,一点儿也不着急,讲几遍也没关系,不热情也没有不耐烦,就是不紧不慢地讲。
    他的习惯就是在我们弟兄练习的时候,坐在山头上眯着眼睛看着远处出神。
    后来我们才知道,他是在看不同方向和距离的人头,他在目测距离,在算风速,在算计怎么打过去就一枪命中头部,不用补枪。
    我们都出了一身冷汗。
    他唯一一次笑是因为看一个叫《双狙人》的美国电影,就是讲狙击手的。我们也不知道他笑什么,但是他真的就笑了那么一下,没有任何评语。我们部队搜集了很多这种老美的电影放给我们看,我们都觉得它们比侦察兵比武看的国产片子好看。后来再学了点东西就真的拿这些当电影娱乐了,其实没多少是真正的行家拍的,都比较业余。
    他唯一一次骂脏话是看了一个国内翻译的以色列狙击手训练资料。资料里头说以色列狙击手训练的时候打稻草人,会在草人的头部放西红柿酱瓶子,一打就变红色,以此培养狙击手不惧怕血的心理。
    他就那么淡淡的一句:“扯淡。”
    他还让我们打靶子,就是各种各样、不同距离的小钢板靶。
    后来他唯一一次跟我说了一句多余的话:
    “几百米外的人头,从瞄准镜里面看就是一个小点,一枪过去就倒了,看得见血吗?”
    那种神态好像是在回味什么。
    我就脑门发冷,有种被瞄准镜窥视的感觉。
    生子这个孙子潜伏训练的时候还真干这个事情,拿瞄准镜瞄我们兄弟玩。后来他也养成了眯眼坐着瞄人头的习惯,本来他就不好说话,后来更不好了,连眼神都越来越像那个教官了。我当时就知道什么叫职业习惯了,就像我没事就想踹门一脚,闪进去一样。狙击手的职业习惯就是没事瞄人头玩。
    那个狙击教官还是老样子,每天下操后就穿着迷彩短袖衫和蓝色短裤去洗澡,见了我们也没有话,我们敬礼他就点头,也不还礼。
    他就这么在大院来来去去,谁见了也不理,就和大队长还多说两句,但是也没敬礼。
    大队长不生气,也不跟他多说什么。
    他就自己走。
    他除了操课,从来不穿狗头大队引以为豪的特制迷彩,也不戴臂章,最多的时候,他就是端着脸盆子,穿着短袖衫、短裤去洗澡,每天都洗。
    后来我们知道,他是鼎鼎有名的、被中央军委命名的“某山第一杀手”,唯一一个以这种带有武侠小说色彩命名的战斗英雄。他的纪录是151颗子弹,个敌人——那半个打在脑袋上了,没死,回去是植物人。
    他一直没有结婚。
    孑然一身,就这么在大院里面来来去去,没有笑容,没有生气,不紧不慢。
    对了,他的习惯是没事瞄人头玩。
    你们知道什么是战争对人性的摧残吗?
    我18岁的时候就知道了。
    5.狗头大队的十八般武艺和七种武器(2)
    狗头大队基础训练虽然枯燥,但我们的鸟事还是挺多的。
    很多鸟事我们喝酒的时候回忆起来,先是笑得不行,然后是哭得不行——那是个什么样的青春时代啊!
    警通中队一直对我们二中队有意见:你们训练就训练,干吗跟我们警通中队过不去?因为我们的训练是不分时间地点场合的,有时候的做法简直就是胡来,当然不是捅什么太大的篓子,但肯定会违反部队的管理制度,搞得警通中队的中队长对狗头高中队恨之入骨:他狗头高中队练兵练爽了,可我就得被大队长收拾,你们是怎么搞的?!但是防不胜防啊,警通中队就那么几个人、几条狗,不能天天全都叫起来上夜岗吧,正常的训练还搞不搞?正常的勤务还执行不执行?
    狗头高中队是打仗下来的,搞侦察有一套,对警通中队那点事情门儿清;而且他除了大队长谁都不怕。对这种事情大队长也不怎么批评他,就是老收拾警通中队的中队长。何大队也是个鸟人啊!他是有自己的考虑的——作战单位和警卫单位一把是剑,一个是盾,互相考验考验不挺好吗?就是要防不胜防才有意思!在他这种思想指导下,狗头高中队愈加猖獗,不可一世地鸟起来了!警通中队的中队长也不敢惹他,惹不起啊!这孙子是个有名的鸟人!这点小事跟他翻脸,他不知道怎么给你来厉害的呢,只能忍让!要不我有时候看警通中队那个中队长特可怜呢,狗头特种大队的纠察工作真那么好做吗?关于锤人和群锤,我回头单独介绍一点儿有特色的锤法。
    全怪狗头高中队这个鸟人,他大晚上吹直属特勤分队的紧急集合哨子,把我们拉起来上来就一句:“你们今天的科目就是把各个炊事班的三轮车都给我弄到楼前面来!”
    我们这些新来的一听就傻,什么意思啊?怎么个弄法啊?大半夜两点多了我们去敲炊事班的门或者窗户,问:“班长,三轮车借着使一下?”那还不被那帮特种炊事员当即按到菜板上举刀就剁了:“你们居然敢搅爷爷狗头特种炊事兵的好梦?!第二天4点就得起来给你们狗日的蒸馒头、做稀饭。伺候你们狗日的吃喝不算,还敢不让爷爷睡觉?”
    顺便说一下,这些炊事员虽然不是侦察兵比武出来的,但也都是各个野战军上来的尖子厨师员。他们大多是班长、二级以上厨师。就算是三级或者没级的,但炒菜、做馒头相当有一套。我至今没吃过那么好的菜和馒头,包括在大饭店。我说过了,野战军的炊事员也要训练的,只是没有一线队员的整体素质高而已。连修理所的军工都被我们何大队逼着每天早上先跑个3000米热身再说,何况正经的陆军士官狗头大队编制上的兵?炊事员也有枪,也有头盔,也有背囊,一样是战斗员,何大队能放过他们吗?跟我们这些菜鸟比,这些老士官可都是身手不凡的。他们炊事班揉面不是坐着揉,是俯卧撑特种揉面法,还捎带练练体能;闲着没事就跟那儿比画几下子,因为大队要整体考核,他们必须及格。而且,1米和体能也是一定要跑的。你想想他们再自己补充补充营养(我在炊事班帮厨也这样),那身子骨能弱吗?对于这些特种炊事员爷爷我见过一次狠的,俩炊爷不知道怎么顶起牛来了,一个比一个牛,然后就比赛砸啤酒瓶子(我们不喝酒,但是打靶还有表演要用这些,所以每次都是炊事班出去买菜的时候捎带买回来的,堆在食堂后面跟小山一样,哪个单位用就过来领)。他们砸酒瓶子不是在地上砸,是在自己头上砸,看他们砸啊砸啊,我恨不得跪下来啊!我一看没办法了,赶紧去叫干部,结果就把后勤部长叫来了。我们进食堂的时候就听见后面说:“妈的!那个死脑筋小庄怎么不早点去叫干部?他走了咱们哥俩还跟这儿砸啥啊?”“就是,怎么城市兵也有这么不开眼的!你红花油放哪儿了?一会儿我抹抹!”原来他们是不愿意在菜鸟面前收手啊,其实自己都受不了了。(我特别注明一下,里面有液体的酒瓶千万不要砸,一定会出事的)
    你们现在知道这帮特种炊事兵们是什么鸟性格了吗?
    我们这些菜鸟能不害怕吗?但是老队员根本不当回事儿,回去一换迷彩服、轻便战靴、抹上迷彩脸,就带着我们三个菜鸟走了。
    我们一路上躲避纠察夜巡的路线和高塔上的探照灯,还有地面上的路灯,那时候我的心跳得不行啊!真是跟潜入敌后进行渗透破坏似的,只是手里没有武器而已。大院里面的纠察倒是不会随便开枪,因为知道我们二中队这帮孙子好来这个,要是发现了顶多是把探照灯全打开,警告我们赶紧回去老实睡觉而已。
    但是狗爷呢?
    我那时候还不知道狗爷训练有素,只是刁着你的胳膊,不挣扎就不真咬,光看白天哈着舌头的那口牙就够意思了!一口二斤肉是跑不掉的。
    心里忐忑不安的兄弟们走队形,贴墙根,手语联络,搞得跟真事儿似的。
    摸过检查哨尖兵,侦察后卫殿后。生子没有狙击枪就只能跟在里面,但是这个小子的眼神不是弱的,绝对是狙击手的眼神,一看就知道哪儿怎么回事,岗哨怎么布的,视线是怎么交叉的,探照灯多久一个来回。
    然后我们就摸到食堂后面。看了一眼,我们菜鸟都惊了!看来狗头高中队这么干不是第一回啊!炊爷们都有防范了!那个破三轮搞了多少道铁丝钢丝,挂着多少铁皮罐头盒啊!每天都这样吗,也不嫌麻烦?除了没有定向地雷阵,这整个是一个圆形步兵班防御阵地啊!居然就为了一个破三轮!还用铁链子紧紧锁在树上!
    我们都发蒙了,但是老鸟们习惯了。只见他们拿起野战多功能特战匕首开始多功能切割渗透,铁丝钢丝上的铁皮罐头盒子一个没有响。真是神了啊!还真有个孙子拿着探雷针跟那儿探啊!
    我还纳闷儿呢,一会儿后他一伸手我们全卧倒了。然后他就轻轻刨开地面的浮土,一个标准的筒子陷阱就出来了,里面是什么?炊爷的陷阱能放什么?剩菜啊!
    他再探,探出周围三个陷阱,都是围绕三轮点状分布。我的奶奶啊!我真是知道什么是“狼牙”特种大队的炊爷了!军事素质不是一般好啊!一般部队的侦察连都不学这个,因为用不着,但是狗头大队人人学——谁让你24小时战备呢?
    然后终于接近三轮了,但是危机就在后头。
    三轮也有机关,是吊在树上那些茂密的叶子里面的剩饭筒子,我开始没看见,放下来才知道。
    它用一根极细的钢丝吊着,肉眼真的是看不见。
    要不说狗头高中队的直属特勤分队也是狗头兵呢?他们就看见了。日后我也看见了,不是看见,是直觉吗?也不是,是谨慎小心的习惯,这都是偷食堂破三轮的多次经验教训养成的。
    后面的锁、铁链子真是易如反掌啊!他们一鼓捣就开了,然后不骑不推。这帮炊爷晚上把破三轮的车轴松开,轮子一动就吱吱响,棍子就备在床边。要是有声音出来就打。我不知道这帮老鸟被炊爷暴锤过几次才有这个经验。后来我被锤过一次,还不敢还手——你敢惹炊爷吗?第二天他就放多点盐或者放少点盐,你还说不出什么来。
    你们说狗头高中队给我们这种任务是不是鸟人!明摆着我们被发现了就会白挨锤!一个破三轮有什么好偷的啊!
    老鸟把破三轮抬起来,跟抬伤员似的前一个后两个——破三轮屁股大啊!
    然后我们脚步轻盈地走了,简直是落地无声。
    我们排成队形通过检查岗楼后就回去了。
    这就是狗日的高中队给我们的训练任务之一!
    第二天炊爷什么也不说就来推三轮,没骂没说什么,因为知道自己技不如人。
    后来我们还是被锤过几次,一次是炊爷把破三轮的螺丝拧下来几个,我们一抬,哗啦啦地掉了一个轱辘出来。炊爷也是快速反应部队的啊,穿着短袖衫、短裤、拖鞋,拿着棍子就追着我们打啊!然后纠察追,狗咬,被扣进小黑屋。第二天狗头高中队睡醒了才领我们回去,还臭训我们没用,罚我们跑特种障碍。你们说他是不是个鸟人!
    我们就经常跟食堂炊爷的那辆破得不能再破的三轮较劲。
    我们的渗透功夫和炊爷的反渗透功夫就这么交替上升着。
    谁也不服谁。
    不知道现在狗头大队还有没有那种破三轮了,我也不知道现在的小兄弟跟炊爷还是不是为一辆破三轮较劲了。那天我在大街上看见一辆运纯净水的破三轮,跟我们盗窃的破三轮居然一模一样,刹那间我以为自己回到了狗头大队。
    我居然站在那儿看了半天,还迎风落下了眼泪。
    就为了一辆绿色的破三轮。
    6.狗头大队的十八般武艺和七种武器(3)
    关于劈砖这点事我犹豫了半天不知道写不写,写了好像揭了我们老部队的底子——但是我相信是有真练的,在此注明我们狗头大队的特种兵就没有练过。所以我下面的内容局限于我们的狗头大队。我们平时的训练就非常紧张,也知道练那个东西没什么用处——敌人等你运好气再上来锤你啊?一般他们先是用自动步枪,自动步枪完了还有手枪,手枪完了还有匕首呢。我们练习的对锤往往在实战中用得不会很多,除了捕俘(那也就一下子),用得着上拳脚吗?敌人夺枪有那么容易吗?小组编组是干什么吃的?交叉火力掩护是干什么用的?那真的是电影里面胡拍的,就是为了好看、过瘾、血腥。但是我们还是锤,锤得特别狠,一是万一出现不能开枪的情况(也不多啊,还有微声冲锋枪呢),也好有个准备;再一个就是磨炼队员的对抗和求胜精神,激发战士的坚决性和韧性。
    其实真的很少用到对锤的功夫,你想象一下实战的环境,特种兵在什么情况下会单独作战?概率有多大?硬气功就更没什么用了,真练吗?砸瓶子、踢坛子不是硬气功,不怕疼就行——但是某电视台那帮孙子一来就要我们劈砖,别的都不看,觉得这个比较过瘾。我们没有办法,只好凑合练了几天——狗头高中队是真功夫,但我们都是假功夫。那个狗日的导演还要我们站成一个横排劈砖。你们真的以为野战军正经的科目是天天劈砖?要我说这都是某电视台的孙子惹的祸害,好像我们就会劈砖胸口碎大石似的——那是战士吗?!真正的战士是什么?!就是“快、准、狠”!上来一下子就弄死对方——力量够,方法对,还用什么硬气功啊?
    但是没办法,任务来了也得劈啊!
    狗头高中队也生气这种劳什子事情,虽然他还是少林俗家弟子,但是他毕竟是战场上下来的,他知道实战中万一真的要徒手格斗了用什么——就是狠啊!就是一招制敌啊!哪儿有什么运气的功夫啊?敌人给你这个时间吗?一枪就给你放倒了!
    狗头高中队就骂狗日的某电视台孙子在这儿搅和,弟兄们路跑那么快、枪打那么好、悬崖爬那么高、散手这么灵活,一句话,懂行的人都知道什么是实际的战斗力,怎么就***要看劈砖呢?我以为观众也有责任,尤其是被香港的武侠电影整治的,好像我们就必须头开酒瓶、胸口碎大石、手要一下子就劈砖才行。其实说实话,我们的力量和速度一掌出去两块砖真的没有问题,但是干吗要专门练劈四块、六块甚至电视上面还逼着你劈七块、我劈八块呢?真的用得着吗?人有两块砖那么硬吗?我们一拳上去绝对就放倒了。武警练这个是因为他们徒手格斗的机会确实比较多,他们是治安不是野战,通常不能随便开枪,战争管这个球事啊?上来就突突突干死,谈到徒手格斗我们的散手对锤绝对够用,我们还是打了很扎实的基本功的,而且还有狗头高中队这个少林弟子自己编的一整套上来就死不然残废的“一招制敌”。武警练练是真的管用,他们也有这个时间,他们不像我们还有那么多难度很大、耗时很长的野外特战科目啊。我们队员一睁眼就是各种综合科目,谁给我们时间练气功?
    野战军练这个是最没有用处的,捕俘格斗根本没时间运气,完全靠机动灵活方法加上力量!我们军队自己也不傻啊,但还得练啊!
    我们就练吧。
    两块,都没问题。
    三块,都没问题。
    我就手疼了,是真疼啊!
    劈开后我才知道有块黑心砖——红砖里面是黑心的,那种砖极硬。
    四块,我没开,因为怕了,要开也能开,但是我有抵触情绪。不就是一个市级电视台啊,你臭牛什么啊?干吗要我们放着正经的科目不练,玩这个最没有用处的东西。
    马达是最后一个能开到五块的,他没有硬气功,就是拳头硬不怕疼。
    看看大多数在四块左右。
    可以了吧?
    电视台来了我还是劈了四块的。没有硬气功,都是真功夫,下手真劈。
    真***疼啊!
    我倒吸着冷气但是咬牙不敢动。
    某电视台那帮孙子不满意——特种兵怎么才劈四块啊?还不如电影里面的呢!这观众怎么满意啊?
    我当时就想急了。
    狗头高中队想想,集合我们说再练练。
    然后我们就跑步到正在盖的游泳馆工地——你们以为这个游泳馆是让我们消遣啊?深4米的水池子你消遣试试?绑着你的脚腕子、手腕子还是反绑着给你扔下去你试试?这个事情回头再说——狗头高中队拿起一块砖敲敲,听听,再拿起一块砖敲敲,再听听,然后点头:“都过来。”
    我们就过去听。
    狗头高中队说:“这个声音的,找出来若干块!”
    我们就找,战士是最听话的。
    找出来了,摆在那儿。
    狗头高中队劈开手里那块:“这个声音的就不是黑心砖。”
    我们就明白了。我不敢说少林有猫腻,但是狗头高中队在以前的表演中要是没有猫腻我就把小庄倒过来写!
    狗头高中队再拿起半截砖,在一块整砖上的中间慢慢绕着来回敲:“看见没有?”
    这种轻微的敲击,砖内部的结构开始松动,沙沙地掉红色的砖尘。
    我当时就彻底明白了!狗头高中队这个号称武林高手的少林俗家弟子在以前的表演中一直在玩这种小猫腻,还不告诉我们以维护自己的武林高手的形象!我们弟兄的手都生疼啊!早说不就完了吗?!这回是某电视台那帮孙子逼得没有办法了才告诉我们的!
    狗日的鸟人!
    不一会儿我们练好回去了。
    电视画面上,每人八块摞在面前的椅子上。
    运气——狗头高中队现场教的几下假把式。
    哈——
    一个连一个。
    全是八块。
    红色砖尘飞扬。
    半截砖块全面落地。
    居然都是面不改色气不喘。
    什么叫被逼无奈?——“狼牙”特种大队的特种兵表演,所谓的硬气功真的是被逼无奈。
    谁逼的?——谣言。
    关于劈砖,狗头高中队还有件鸟事。那是军区副司令一干人等来看表演,某电视台那孙子又来了,要求拍一个军区副司令近距离看战士劈砖的画面,最后握手。部队最讲政治,宣传就是政治的内容之一,所以部队绝对配合电视台——你们要是电视台的,到部队祸害过不会不知道。
    还是得劈砖。
    时间来不及找那么多砖,狗头高中队无奈:“我上吧。”
    我们就找砖敲敲搬过去。
    十一块摞在那儿。
    狗头高中队“哈——”的一声。
    军区副司令就心疼地看见自己的少校劈开三块,咬牙忍疼继续又劈。
    我们都蒙了——怎么可能呢?这孙子一下子六块是绝对没有问题的啊?
    军区副司令又心疼地看见自己的少校还是劈不开那一块,忍疼要劈。
    电视台那孙子高兴坏了,因为这么激情刺激的画面不多见啊。
    狗头高中队被逼无奈大叫一声“呀——”,拿起剩下的砖一块一块在自己的头上全部拍碎了。
    当时我就发现,第四块、五块、七块、十块和十一块不是黑心砖,可以听出来,那是砌游泳池的特制钢心砖,声音和红砖一样。
    狗头高中队真的不愧是少林俗家弟子啊!
    这是真功夫啊!
    军区副司令张大嘴,看见自己的少校坚持着站在那儿,忍疼站着军姿。
    某电视台的那孙子还在拍,小声提示我们军区副司令:“握手啊!握手啊!”
    然后,我们的军区副司令指着电视台那孙子的鼻子暴骂:
    “这是我的部队!这是我的兵!以后不准你们这帮狗日的王八蛋到我的部队祸害我的兵!”
    电视台那孙子张大嘴,然后警卫参谋就把带子没收了。其实,真的应该播出来的。
    后来,军区副司令的警卫参谋和秘书们周末到我们这儿打枪玩,大队长派我保障。他们聊起那天就告诉我,从来没有见过那个60岁的老上将发火,这个老干部的涵养极好。
    为了这样的将军,我们愿意战死沙场,无怨无悔。
    从此,狗头特种大队谢绝一切新闻报道,除了军报和军方的新闻部门。
    注明:劈砖一事只特指狗头大队,与别的部队无关。
    7.狗头上天(1)
    本来觉得自动步枪和手枪的特种战斗射击训练还是比较有特色的,但是想想还是不说了吧。专业性比较强,危险系数也高,一般部队不敢那么练习,而且各个大队的方法也不一定一样,各自都有各自的特点,战区和任务形态不一样,自然很多训练也不一定一样,在标准化的基础上根据自身的特点总结自己的训练体系是世界上任何一个特种作战单位都干的那点鸟事。
    我那就说说狗头上天吧,全世界的特种部队和空降部队都要干这个鸟事,《兄弟连》大家都看过,各种媒体、电影、电视剧也很多,还有很多跳伞俱乐部。跳伞谁不知道?又有谁没见过呢?狗头上天有什么可以讲的呢?但我们这些小兵跳伞的故事呢?你们知道吗?所以,我就说说我们弟兄的故事。
    我们狗头大队跳伞,就叫狗头上天。我以为这个当年小弟兄们的称谓是饱含了革命乐观主义精神的。
    和《兄弟连》里面的场景一样,我们也在机场集合。不一样的有以下这么几点:第一,没有诺曼底的人那么多,就是我们大队的狗头兵们,也没有那么紧张的战前气氛,没有吹哨子,都是嘻嘻哈哈的。除了我们这些新鸟们,老鸟们是真的不在乎,都是老油子了;第二,我们的狗头高中队也没有那个美军中尉那么和蔼文明,不是板着脸看我们弟兄的伞包走来走去,就是不知道骂了谁一句,这个鸟人对我们就是这样,甚至还真的会动手打兵;第三,我们的飞机不一样,人家是C46还是什么,我是真的不知道型号,我说了我不是军迷,我们的飞机是四个翅膀的小飞机,跟小苍蝇一样,我想军迷朋友应该知道是什么型号的。国家穷,军队就穷,这个道理我们明白,有就凑合着练吧,打仗的时候总不至于让我们弟兄坐这种四个翅膀的小苍蝇去打仗吧。呵呵,现在的小兄弟们应该有大的漂亮的飞机坐了吧;还有,就是我们在早上进行。
    检查是严格细致的,一个一个过检查线,伞训骨干黑着脸一个一个检查。他们大多数都是从空降部队过来的老士官,跳过各种伞型,经验真的是多得不得了,他们的技术也鸟得不得了,我看了真是知道什么是狗头大队的伞训骨干了。
    我们胸前一个备份伞,上面插着伞刀(伞刀是工具刀,不是野战匕首,在我们眼里跟螺丝刀的概念一样,它的用途就是在出现险情的时候割断缠绕在一起的主伞的伞绳,好给你打开备份伞的机会),背后一个主伞。我们就一排排地过那些黝黑面孔、沉默寡言的老士官的检查线。这是最基础的圆伞,就是《兄弟连》他们跳的那种伞,现在的空降部队也是这种伞。
    我们身后还有等待的弟兄,有老鸟也有新鸟。狗班和炊事班的也在,只要是狗头兵都要上天。我们何大队也跳,但在去年他的腿因为跳伞骨折了,所以大队常委就坚决不让他跳了。军队讲党的领导,所以何大队不高兴也没有办法,但是他会在这里看着,从第一个架次看到最后一个架次,从早上看到黄昏。参谋长拿着高音喇叭站在他旁边。每一架次的伞降,当那一朵朵像白色云母一样的伞一个一个打开的时候,何大队总是紧张得不得了。虽然他嘴上不说什么,但我知道他心里确实在担心。
    说到军靴的问题,我开始真的穿不惯,因为觉得沉。我们都喜欢胶鞋,因为轻巧方便,穿习惯了。但是在狗头大队,除了一些格斗和别的特殊需要的科目,这双迷彩色帆布高腰的牛皮伞兵靴必须在任何科目的时候穿着。开始真的不习惯,但是不习惯也不行,因为打仗的时候,极有可能要伞降敌后,怎么可能不穿伞鞋呢?再加上还有其余的作战上的考虑,于是弟兄们就穿着,久而久之也习惯了。
    我们就这么走向四个翅膀的小苍蝇飞机,一个架次十个。我坐过飞机,但是马达和生子都没有,所以还是比较新鲜的。我们到了1500米高空,这是伞降基础训练的高度。舱门一开,我就看见下面,不过真的没什么害怕。我不知道多少读者有过伞降的经验,1500米和800米看地面是两个概念。其实高度越高越不害怕,因为看不清下面;越低心里就越怕,因为下面看得越清楚。
    圆伞的跳伞过程大家可以去看《兄弟连》,虽然时间过去很多年,但是这种基础的伞降没有什么区别的。其实第一次跳伞真的没有可以写的,往往是不知道怎么回事你就已经到地面了。
    整个狗头大队我记得当时就一个人始终在伞训科目不合格。虽然这个人不主要,但是事迹还是值得说一下,他就是狗班的班长狗子同志。
    狗子同志是老士官,老资格的养狗兵,在这儿混了两年了。他们不是侦察兵比武出来的,那不是人员资源的浪费吗?不过狗班也要跳伞,我们当时开玩笑说,整个狗头大队除了德国原装进口大狼狗就没有没上过天的了。狗子自然也少不了上天。
    狗子年年上天,但是年年不合格。这个事情说起来也真邪性了。第一次跳,狗子就来了个大家熟悉的《第一滴血》第二集的兰波动作,把自己挂在飞机外面了。里面的兄弟都急了,赶紧想办法拽他回来。那年就没敢让他跳。
    这个事情我没有见,是别人跟我说的。在我跳的那年,狗子在前面几个架次。他一出来我们底下就惊了。伞没开,真的没开!狗子就跟个小黑点一样一直往下落,我们都张大嘴在地面看,何大队也张大嘴在地面看着。只有救护车在赶紧启动——其实去有个屁用啊!
    一直到大概500米,我们都以为这回狗子完了的时候,那白色的云母一下子打开了。狗子那小黑点一样的身躯就被一下子拽上去。等到他落地以后我们就围上去,狗子居然还没有睁眼,紧张得蜷着腿抱在胸前,保持着一个跳伞出舱的姿势。
    我们就笑了,狗子睁开眼问我们笑什么。我们笑得更开心了。何大队当时一口气吃了十颗救心丸,并当即指示:
    “狗子以后不要跳伞了!”
    狗子就成为后来唯一就没有上过天的狗头兵。
    你们听着是不是个乐子?还是没劲?还是你们觉得特种大队的就应该跳伞及格?不跳伞就不叫特种兵,就没有资格在你们心里的特战精英里面占据一个小小的位置?
    呵呵,要我说的话,这是狗子的命,他就没跳伞的命。
    你们说不跳伞是好事还是坏事?
    还是你们觉得不满意,一定要我们这帮小兵跳?
    8.狗头上天(2)
    圆伞完了就是翼伞。据我可怜的军事知识,这是连一般空降兵都不会跳的,就是在空降部队也只有老油子才会跳。翼伞是那种长方形的伞,可以根据风向和风速进行方向的调整和操纵,而且,是自己开伞,不是挂个钩子在钢索上面,一跳出去“嘣”的一下就拉开。有的朋友说是“方伞”,我们叫“翼伞”,我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记错了,或者它有不同的学名。我不是什么军迷,知道的也就是在部队学会的这点劳什子,还忘记得差不多了。
    我再强调一遍,一般的空降兵都不会跳翼伞,除了他们自己的精锐类似于执行特战任务的分队。你们在电视里面见到的老美82空降师大批量跳的都是圆伞,要是他们部队都能跳翼伞,我觉得可能性极小。翼伞的操纵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但是我又不想写科普文章,因为我最腻歪的就是这件事情。我还是说人物和故事。
    虽然新队员可以第二年跳翼伞,第一年只是进行圆伞的体验,但是狗头高中队的直属特勤队是非跳不可的,而且是全员满编制跳。如果说我们的狗头大队是大灰狼的狼牙,那么很明显我们狗头高中队亲自指挥的直属特勤队就是狼牙上的牙尖子,这个就不用再解释了吧。我们三个就跟老鸟一起跳翼伞了。
    当时我们跳的翼伞是红白相间的运动翼伞,现在有没有专门军用的我就不知道了。国家穷,军队就穷,翼伞的需求量也不是特别大,能用我们就凑合着用,这个我绝对理解,当战士的时候就理解。
    我们跳之前,来自空降部队的老鸟先过瘾。你们知道什么是真牛吗?就是不戴头盔光着头,不穿伞靴穿胶鞋跳伞。
    一队来自空降部队的伞训骨干嘻嘻哈哈地来了,要上飞机。更过分的是,还有一个老鸟不戴头盔就罢了,居然脑袋上戴了一个彩色的游泳帽,上面还写着“北戴河留念”——把跳伞当成游泳!
    这帮老鸟是真牛!对自己的技术信任到什么程度啊?!我们出发之前早早背着伞包,哪儿都不敢碰,生怕碰一下造成里面打好的伞怎么样了。这帮老油子呢?拿着伞包往地下一搁,围个圈就一屁股坐上去打牌,一点儿都不在乎会不会坐出什么事情来。哨子一吹,背上就走,边走边整理,到了检查线跟前就差不多都整理好了。
    真鸟啊!我至今回忆起来还要感叹。我不知道别的大队或者空降部队有没有这样的,但这是我亲眼见到的。然后他们就上天了,空中时不时绽开一朵鲜花,全部绽开后就组成一个大雁队形,那是真漂亮!这个画面深深地印到我的脑子里面,即便后来自己可以这么做了,也还是对第一次亲眼目睹的美丽的三色降落伞组成的大雁记忆犹新。他们居然不会散掉队形,一直在空中往地面目标过来。我在心里感叹是真的牛啊!
    虽然参谋长在底下拿着高音喇叭在喊:“注意编队啊,同志们!注意编队!”但是谁都知道他喊是多余的。这个队形不会散开。
    地面是草坪中间的一个正方形的水泥地面,我记忆中是5米长,中心是一个红色的一米见方的圆心。他们就要逐次落在这个上面。然后我就睁大眼睛,一双胶鞋轻盈地落在红心上犹如蜻蜓点水,接着又是一个蜻蜓点水……
    头盔和伞靴的作用还用我复述吗?你们应该比我清楚得多啊!但是我第一次亲眼见到翼伞的降落,就是光头和胶鞋。对了,还有一个戴着上面写着“北戴河留念”的游泳帽。不穿伞靴、不戴头盔从800米高空下来,我知道是违反规定的。但是我说了这是小说,不能成为指责我们狗头大队违反训练规定的证据。
    关于这个靶子我还要多说一句,我们狗头大队有个规定,除了这些老油子伞训骨干,谁要是在这个800米日间训练中踩到靶心,就有500块钱的奖励——好像解放军不该搞这个,但是我说了这是小说,大家就当是个乐子。
    我第一次跳800米翼伞训练那天,白天的风比较邪性,除了那些老鸟和后来的不多的军官和老士官,落在靶心的极少。大多数队员毕竟不是空降部队出来的骨干啊,都是陆军过来的,伞降训练日也没有空降部队那么多,所以这个是正常的。后勤股长发奖金也很爽快。
    第二年的同一天,风极好。不用说跳得怎么样,看后勤股长的表情就知道了。他张大了嘴,脸上的肌肉不时地抽搐一下,最后干脆闭上眼不看了!
    我不知道最后别人发了没有,反正我给小影买的第一件高档的礼物用的就是这500块钱。
    9.狗头上天(3)
    我不知道大家怎么理解传奇的含义,我自己就没有什么理解。因为我觉得这个世界上没有什么传奇,该着了就是该着了。你们都佩服那些战场上的传奇英雄人物,但是要我说句实在话,我觉得他们自己都未必佩服自己。因为他们的脑子里、心坎里总是会想起那些牺牲的战友兄弟,在那个瞬间是怎么样在枪林弹雨中抖动着身躯?在那个瞬间是怎么一秒种前还笑眯眯开玩笑,但是一发炮弹就消失得无影无踪,连个胳膊都剩不下一只?在那个瞬间是怎么咽下最后一口气,脸上的血污中还有孩子一样的微笑或者恐惧?在那个瞬间是怎么为了更多的弟兄毫不犹豫地扑向地雷阵然后成为一个红色的血和黑色的泥包裹的小肉蛋?在那个瞬间是怎么被敌人的狼狗、敌人的搜索队打兔子一样撵得满山跑,无助地喊着救命?
    当你穿着笔挺的军装,满胸的军功章被记者打着闪光灯,周围被一礼堂的鲜花、掌声、笑脸包围的时候,你会觉得自己有这个资格吗?你难道不会想起他们——永远默默无闻地离开这个操蛋的世界的战友?你还会觉得自己传奇吗?
    和平是要付出代价的。这个代价就是小兵的生命。你在报纸上看到的可能是数字,冷冰冰的小铅字或者根本就没有数字(东方国家都没有报道自己战争伤亡数字的传统,所以一般看不到);但是这些数字代表的是什么呢?
    所以何大队对自己的战斗故事闭口不谈,他一生最后悔的事情就是参加英模报告团到处去展览。每次报告一完,这个硬汉就躲在不同礼堂的洗手间里面放声哭泣。
    所以何大队每次到了类似于跳伞这样的高危险性的科目的时候,都会站在高处从头看到尾,一直到最后一个战士收好自己的伞包上了东风平头柴为止,第二天又是这样。他是想尽可能地避免战士的牺牲啊!
    所以你们也不要觉得我要讲的故事有多么传奇,虽然主角是我,但是我说过了,这就是我的命,该着了就是该着了。
    我们上了四个翅膀的小苍蝇就嗡嗡地起飞了,目标是800米高空,我们要搞第一次翼伞定点跳。当时我们都不紧张,那些老鸟的试跳其实除了让他们过干瘾,大队常委的考虑就是给我们后面非空降部队出身的战士一个信心上的鼓舞。虽然在授课的时候反复讲各种险情的原因、症状、处理方法,手把手掰碎了教我们,干部的嗓子都说哑了,连我们都觉得唠叨得跟老太婆一样,但是看见他们严厉的眼神中有种跟以前训练不一样的光,我们的心一动。那种光是我们在以前的训练中很少见到的,就是哥哥一样的担心的目光,我们就仔细听、反复听、反复练、不怕麻烦。
    此前我们已经跳了圆伞若干次,我也得到了伞徽,确实跟电影上老美的小兵一样缀在胸前舍不得摘下来,见了镜子就要照一下。小兵们吃了这么多苦,虚荣一下都不可以吗?所以你在街上见到戴着某种纪念标志的小兵请不要嘲笑他们,哪怕可能是野战炊事比赛的纪念徽。这种小小的虚荣就满足他们吧。要是真的是战争的军功章,那些经过战火历练、亲眼目睹兄弟阵亡的小兵绝对不会戴着它满处招摇的,除非是命令或者要做报告不得不戴。其实,小兵们是真的不成熟,你嘲笑他们有什么意义呢?你没有从十七八岁的时候过过吗?为什么要用要求一个成人的眼光去要求他们呢?就因为他们是小兵?可是你知道这些小兵吃了多少苦吗?是个兵就要吃苦,享福只是部队内部军兵种分工不同相对的,大院里面的兵也比我现在苦,起码我不用再去门口站军姿。用看待一个弟弟的眼光去看待这些小兵吧,他们还没有完全成年就离开了爹娘,是真的不容易。对他们小小的不自信的虚荣,请报之以理解的微笑,别让他们脸红得恨不得赶紧找个厕所摘下来。毕竟,他们真的还是孩子。孩子有犯错误的时候,有衣服故意穿不整齐、帽子故意戴不好的时候,有青春期叛逆要骂人、要打架的时候。这种时候,其实真的和军人的身份没有关系的。我相信绝大多数小兵是好的,就算是那些操蛋小兵,战争来临的时候他们不也要上战场吗?当然,逃兵和叛徒不在我叙述的行列,因为他们配不上小兵这个称号,连个汉子都算不上。呵呵,又扯远了,话匣子一开就收不住了。
    然后我们上了天,准备跳。狗头高中队自然是第一个,这孙子对“极限冒险运动”的一切事务有着极大的瘾头。常常是我们跳完了就蹭别的单位的架次跳,挨白眼也愿意,不让跳就眼巴巴地看着,没见过他那个可怜样,最后别的中队领导不忍心了:“好好你跳吧。”他就高兴得跟玩鹰的时候一样。这个面子其实真的不是谁都给的,国家穷,军队穷,所以航空汽油要珍惜,也就那么多架次,你想跳就跳啊?所以我说狗头高中队是我在接触“人性”这个词语以后第一个反馈的对象,除了对他的印象太深之外,就是这孙子绝对是人性多面的一个典型分析案例。
    狗头高中队站在舱门两眼冒光,然后就出去了。他在空中伸开四肢,姿势绝对标准,然后“嘣”的一下拉开伞绳,先是一个带着绳子的小包出来,接着那个小包一下子打开,从上面看绝对是红白相间的鲜花在绽放的感觉。然后接着有人下去,我是第七个,马达是第六个,生子是第八个,后面还有两个老鸟。
    我真的是极其兴奋,因为我当时也对这种狗日的运动喜欢得不得了。我在空中伸开四肢,空气一下子把我托起来然后就放下。我体验着那种自由的感觉,真舒服啊!绝对是天地之间唯我独尊,鸟得不行。然后,我心里数到规定的数字就拉伞绳。
    伞绳拉了,我没有等到动静。背后的主伞没有开。**!我脑子一下子就蒙了,知道出现险情了。然后我再拉还是没有开。我就这么自由坠落,跟一颗炸弹一样扑向越来越近的地面。不一样的是,炸弹这种东西下去就是弹片飞溅,地动山摇;我下去就是血肉飞溅,地面安静得跟什么都没发生一样。
    我的老天爷啊!我拉了好几次都没有什么反应。我看着地面越来越近,不知道具体是多高,也不知道我在空中自由坠落了多久。但是,我确实清醒过来了,赶紧拉备份伞的伞绳,备份伞没有故障,“嘣”的一下打开了,我心里稍微轻松点了。这下子下去不至于五颜六色哪儿都是,连个全尸都没有了。
    但是马上我又听见“嘣”的一声,我一抬头就惊了。狗日的主伞又开了!我就眼睁睁看着一个主伞和一个备份伞,一个背后、一个胸前,跟夹心饼干一样把我这个肉馅夹在了一起。然后两个伞的伞绳在空中搅拌在了一起。
    白色的伞绳在天空就那么缠绕在一起,越来越紧,就跟原来就长在一起的一样!哪个都没有绽开,因为它们长到了一起。这是在任何教材上我都没有见过的险情!我就赶上了,你们说不是命还有什么解释?风飕飕地从耳边过,我就那么自由地从800米高空坠落。你们见过吗?我自己都没见过,因为我是当事人,我不知道我从地面看是个什么德性。我只能看见头顶的那两张长在一起的伞。
    我确实当时比较鸟,第一个反应就是把伞赶紧拽下来,拽下来后接着怎么办我没想过。反正我就拽啊拽啊,把两个伞都抱在胸前,然后我就准备着陆了。我不记得自己距离地面有多少米了,大概50米,甚至更低。问题是我他奶奶的这样下来是个什么德性?我们原来规定的着陆动作是双腿微弯,这样会有一个缓冲。但当时我要是这样,腰一下子就会坐断。
    我当时的判断就是奶奶的腿不要了也罢,但上半身不要残废!总不能全身残废吧?!我就心一横,把腿在空中蹬直了。奶奶的!老子不要这双腿了!但是老子保住上身成吗?!这个要求对于一个18岁的小兵来说过分吗?!然后我就感觉到自己的脚真的接触地面了。等我清醒过来已经在救护车上,我发现自己居然没有四分五裂,胳膊、腿居然都能动!就是两只脚后跟子生疼。
    马达他们告诉我,地面有一块农民刚刚翻过的下坡的麦地,我正好落在这个麦地里面堆成垛子的麦秸上。我落下来然后弹起来,但是下坡的麦地是个缓冲,我弹着身子在翻好的松动的土壤上面滚,一直滚到平地上。救护队开车冲过来的时候,我居然还站起来跟他们笑笑,然后我就晕倒了——这些我自己都不记得了。
    我只有脚蹾了一下,身上真的什么事情都没有。我不知道你们相不相信,但这是真的。第三天我就重新跳了,那时候脚后跟子还疼着呢。你们知道狗头高中队是个什么鸟人了吧!
    不过我那时候确实不知道什么是害怕。我脑子里就一个念头——作为狗头大队的特勤分队,大灰狼尖牙上牙尖的一个组成部分,我不能让这颗狼牙失去锐利。因为我是其中的一个战斗员,这没什么可以说的。当兵不就练武吗?这点劳什子我都整不明白,我还当什么兵呢?
    传奇吗?我真的不觉得,因为这就是我的命。我这个小兵的命好。
    只有命这种解释,还能有什么呢?
    10.狗头上天(4)
    很多年以来我最拒绝看的就是跳伞运动的节目,到现在都是。我确实没有觉得跳伞有什么新鲜的,跳得多了,你也会这样。最关键的就是,我不愿意再看见那种云母或者红白颜色相间的鲜花似的东西。虽然那天以后我还是时常在天上跟云母或者鲜花一起飘下来,但是我一旦离开部队,就会忘记这些,永远不再提起。因为我忘记不了那天,所以一直强迫自己忘记。换了你,你会忘记吗?你会不会强迫自己忘记?但是你敢忘记吗?不敢。矛盾就是这个意思。
    这件事情我想了很久很久,到底说还是不说?因为确实是一件不能回忆的事情。想起他们我的心里就不是滋味,我就觉得难受,难受得能一个人坐在屋子里面一天。但是我想起了他们,我又不能不写,不写的话我还是什么男人?虽然我现在已经承认自己不是个男人了,但他们是男人,是真正的男人。我必须写他们,我不想掩饰我心中的撕心裂肺,他们的名字不能在世间传颂,但是他们的英魂应该得到尊重,得到永远的尊重。
    是的,我们应该尊重他们。他们是中国陆军特种兵的英魂,他们是中国士兵的英魂,或者说——军魂。军魂,就是这些平凡、憨厚的生命铸就的,而不是什么将帅或者伟人。他们永远和我们的国旗在一起,永远默默无闻。但是他们的笑容,他们的眼睛,在我们的心里依旧栩栩如生。因为在这个地方,他们不曾消失过。
    如果你在洗澡,你会一下子扶着墙再也站不住,捂着自己的心口,然后抬起头哇哇地哭,温水和热水就一起混合着,流进这个城市的下水道。而这个城市,不会因为这些泪水有任何改变。
    他们是普通的小兵,黝黑的脸,瘦削的脸,憨厚的脸,笑起来就是一嘴白牙。这样的脸,你在街上看到,不会想到尊重他们。因为他们是普通的农村兵,他们要是好不容易进城一趟,会跟过年一样高兴;他们会在军卡的后厢好奇地伸着脖子往外看;或者他们会小心翼翼地跟你问路,然后还小心翼翼地对你说谢谢,你要是懒得搭理或者干脆给一个白眼,他们也不会说什么;他们会拿着傻瓜相机,恨不得在城市的任何角落留影,然后可能会求着你给他们几个照一张合影,你就笑:“火车站有什么可以合影的啊?”但你还是答应了,就那么一照他们就开心得不行,握着你的手说:“谢谢,谢谢同志!”或者他们不敢用自己黝黑粗糙的手去握你的白净细嫩的手,只是连着说谢谢,口音还土得掉渣。你就走了,还笑这些土包子没见过世面。
    你们会注意他们吗?你们会关心他们吗?你们会尊重他们吗?你们会吗?我真的不知道。军队是干什么的?国家暴力机器,战争的工具。没有战争怎么办呢?演习,为战争而制造一场模拟的战争。世界各国的军队都在干这个事。
    那是我第一次参加军区规模的三军联合演习。军区常委全部到场,观礼台上将星云集,老将们拿着望远镜认真地看着自己的麾下模拟一场逼真的战争。演习的细节不用说了,因为你们在电视上看过太多,比我还熟悉到底是怎么一回子事情。
    我熟悉的就是我们弟兄的任务。伞降敌后,进行特战任务。敌后是一个小岛,在距离观礼台不远的一个海中小岛上。我们这回是直升机伞降。特种兵跳伞的科目很多,我要说也没什么大意思,都知道那几套把式,你们可以自己看科普教材。我们在米-171直升机上,向目标挺进。除了伞包,就是全副武装——当然是空包弹。到了规定空域,我们就跳,还是狗头高中队带队。行前我们还约定好,完了后就组织我们弟兄和海军陆战旅两栖侦察分队的弟兄踢球。我们两支部队都是互相不鸟的,演习各个单位都看得紧,不能互锤,所以就组织沙滩足球,我们想看看到底是绿迷彩牛还是蓝迷彩牛。我们都估计最后一定是“战斗式足球”,虽不至于互锤,但小动作是少不了的。
    部队的弟兄就是这个鸟样,那种争强好胜的心态是一样的。马上要跳的伞都没太当回事儿,因为预演彩排好多次了,程序已经熟悉得不行,大家都在合计怎么跟蓝迷彩踢球。我们就说笑着,生子就在我的左边抱着狙击枪,迷彩脸上的白牙格外夺目——特种部队战士的一个标志就是一嘴绝对好的牙口,牙好胃口好,身体倍儿棒,吃嘛嘛香,这是绝对有道理的。我现在的牙就是典型的烟酒牙了,跟不锻炼有绝对大的关系——他是我们球队的绝对后卫,沉稳老练,跟他的年龄不符合。我呢?还用问吗?前锋啊!我们的球队跟各自的战斗位置是相符合的。
    然后就开始跳了。我是第二个,就在尖兵后头。没有什么麻烦就是跳呗。我们差不多离地面40多米的时候,一阵飓风吹来,吹散了我们弟兄的队形。然后先跳的自然就吹得近,后跳的呢?自然远了。我们落地的地方距离原来的预定目标偏了很多,所以赶紧奔向那个位置。但是后面的呢?三顶鲜花被飓风吹向大海,遥远的大海。我回头看见都惊了:“高中队!”狗头高中队一看也惊了。我们不是准备水上跳伞的啊,都是传统的翼伞啊!这要落进大海里面还得了。但是首长们都在看着我们啊!我们已经误了位置,还不赶紧找补回来?!狗头高中队就命令我们:“继续前进!海军的保障会来的!”我们就继续完成任务。我当时还想,生子这小子不知道捞上来是个什么德性呢,还边跑边忍住笑。你们知道什么叫军令如山倒吗?
    海军的保障终于把生子他们三个找到了。不过,是在演习结束以后。天色黄昏,三个我们的弟兄在沙滩上,他们的列队整齐,但不是笔直地站着,而是笔直地躺着。他们的眼睛闭着,一双双炯炯有神的眼睛闭着。
    我们的列队还有很多官兵列队都光着头,手里拿着头盔、钢盔或者帽子。绿迷彩、蓝迷彩、绿军装、蓝军装的很多弟兄都站在那里。我们弟兄扑到他们身上哭着。我的鼻涕眼泪一块儿流,抱着这个叫,抱着那个喊:“睁开眼睛看看我,我是小庄……”
    我仰天高喊:“***——”但是我也不知道是在骂谁。我突然起身一脚踢在狗头高中队胸上,这是我第一次主动袭击他。他没有阻拦我,虽然我知道他做得到。他当然没有倒,就是后退几步。
    “***!”我大骂着扑向狗头高中队,连骂带打还带咬,“为什么不让我去救他们!我***!”
    狗头高中队一声不吭。我大骂着锤他,他一声不吭。然后我就被很多手拉开抱死。我挣扎着大骂狗头高中队:“是你害死他们的!我要你的命!”很多有力的手把我抱死,他们的眼泪落在我的身上、脸上、手上,如同雨水打在我的身上、脸上、手上。
    我的弟兄就在我的身后不到1公里的水面上挣扎,他们的身子被伞覆盖,被伞绳缠绕,被沉重的枪支装备拉着往下坠啊!他们自己怎么可能挣脱呢?!海军那帮狗日的为什么不救呢?!
    我骂狗头高中队,骂演习,骂海军,骂所有我想到的一切。因为,演习就是战争,不是游戏。因为,演习没有结束,保障就不能出动。还因为什么?军令如山倒。因为,演习就是真正的战争,所以要按照实战标准来要求。所以,不能救。
    数千官兵就那么看着三朵鲜花在水面,他们一定知道下面的弟兄在挣扎。他们都想去救,谁不想去,谁就不是人生的,但是谁都不能去。因为,演习没有结束。
    数千官兵就那么眼睁睁地看着三朵鲜花渐渐沉没。
    数千官兵就那么眼睁睁地看着三个弟兄渐渐沉没。
    数千官兵永远忘记不了那一刻。
    大队长在那个沙滩的高处看着空无一人的海面,从黄昏站到天黑,从天黑站到第二天早上。
    狗头高中队守在医院的太平间里三个兄弟的身边,从黄昏守到天黑,从天黑守到第二天早上。
    我们在野战帐篷里看着三个兄弟的空床,从黄昏看到天黑,从天黑看到第二天早上。
    然后三个新的名字刻在了荣誉墙上,三张新的面孔守护着那面国旗。还有什么?再也没有了。
    再有,就是无数夜晚他们的亲人和战友的泪水。你知道我最害怕回忆什么吗?就是三个白发苍苍的母亲抱着自己身上掉出来的肉烧成的灰尘的骨灰盒时留下的泪水。
    故事就是这样。三个年轻的士兵离开了这个没人关注他们的世界。他们连爱情都没有触碰过,就这样结束了,跟灰尘一样消失得无影无踪,好像没有来过一样,没有人知道。
    他们为了什么?是的,为了军队,为了国家。还为了什么呢?你们说,为了什么呢?为了世界上的每一个生活在和平中的人。很不可思议,是吗?
    军队是什么?武装力量是什么?除了战争工具,就是相互制衡的工具。因为你也有,所以我也不敢打;
    因为你厉害,所以我也不敢随便锤你,于是就和平了。很难理解吗?我不觉得。军队的存在,就是小兵们要付出代价,不光是青春,还可能是生命。
    世界上,每年都会有小兵消失,无声地消失。你们不会注意他们。而他们,也是为了你们,这些生活在和平环境坐在电脑前,喜欢战争甚至叫嚣战争,恨不得天天有国家打仗(只要不是自己国家就行)、有杀戮新闻的人们。
    让我为这些牺牲在和平环境的全世界的小兵唱一曲挽歌。不论哪个国家或者地区,小兵的身份和政治无关——那不会是你们考虑的事情,也是你们考虑不了的。你们的名字只有一个——小兵。你们是真正的英雄,无论你们是哪个国家或者地区的。
    我在期待武器和军队消失的那一天。
    这是写到现在为止,最难最难的一节。
    11.列兵的蓝调(1)
    那么我们赶紧离开死亡的阴影,我们去谈谈爱情?虽然爱情到最后总会令人心碎,但是毕竟,过程是值得我们回味的吧。连这个可怜的要求都做不到,我就真的上山当狼了,狼还有爱情呢!我小庄凭什么不能有爱情呢?虽然最终还是会心碎,但毕竟我是有过的。对于爱情,我还能够奢求什么呢?天长地久?你觉得可能吗?
    演习结束以后的事情我就不再交代了,因为涉及很多更高级别的事情,我们狗头大队怎么处理的也就不交代了,因为是我们的家务事。把这个事情摆出来不是想让大家觉得我们狗头大队草菅战士的性命,那你觉得这个兵你还当吗?你想走打个报告就得了,干吗跟这儿耗着等危险的降临呢?很多事情真的是太偶然了,这就像生子他们三个的命,没别的解释。在一个危险性很高的职业待久了,就会知道什么是命。
    说实话,狗头大队的很多牺牲我是真的不想再回忆的,因为确实很危险。仅仅就跳伞而言,何大队都骨折过,你们想想别人呢?我可以告诉你们我们何大队的一个规矩:跳伞,必须是大队常委第一个跳,无论什么伞型,除了确实因为年龄问题搞不了的夜间或者水上跳伞,哪个不是这些四十多岁的中年军官第一个啊?冬季寒地驻训、夏季沙漠驻训,还有野外生存、海岛生存,凡是你们能够想象出来的一切生存、一切受罪的科目,哪一次我们狗头大队的常委不是跟我们在一起受罪呢?你们总不能要求他们跟我们一起极限越野吧?那就过分了。
    但是,我对大队常委印象最深的还不是这些劳什子。一次冬季,我们在东北山区徒步进行长途奔袭综合演练,雪有膝盖那么深。我们被冰河拦住了道路,多冷还用我说吗?我们都在想怎么过河的时候,何大队和政委已经下去了!你说我们能不下去吗?
    在特种大队,你不是个爷们儿,不是个汉子,不是个兄长,不是个让我们佩服得不行的高素质军官,连个小队长都当不了,何况大队长和政委?所以,我们不会退出,有危险也不会。过马路还有危险呢,何况是特种大队?当时我们真的就这么想的。我们的生命属于谁——祖国。如果祖国需要,我们什么都可以付出。
    如果一个部队的部队长跳伞还会骨折的话,你就可以想象我们狗头大队曾经有过多少骨折的了——这不是牺牲吗?难道一定死人才是牺牲吗?如果一个部队的部队长还要跟小伙子们一起在寒地徒步千里奔袭的话,你就可以想象我们狗头大队的小伙子要穿插多少次了——在那种狗日的地方搞训练不是牺牲吗?我们常常就在雪里面刨个窝就睡觉,而你们还在暖气房睡鸭绒被,这不是牺牲吗?一定要我们兄弟冻死一个才是牺牲吗?
    特种部队的训练和演习,危险性不是你可以想象的。直升机滑降或者垂降都出过事情。说实话狗头大队为了这个牺牲过战士,我没有见过,但是过去有过。最简单的,如果三角铁扣在那时候坏了,人的右手是握着那个东西的,铁扣从攀登绳上脱落,从离地面10多米的空中掉下来是什么后果?就是死人。这只是特种部队最基本最基本的科目,这也是最严重最严重的牺牲。
    我们尽量避免,但是不能避免,那就是你的命,没有什么解释的。谁让你从事特战这个行当呢?后倒是最基础的科目了吧?有一个弟兄后脑壳子倒在了一个小石头上,当时就挂了。这不是牺牲吗?难道我们狗头大队就不练后倒了吗?还有一个被棍子打成脚踝骨粉碎性骨折的哥们儿的,这辈子怎么办?这不是牺牲吗?我们不是照样练空手对器械吗?你说我们就不练了吗?
    我们二十多岁的小伙子,跟山里一窝就一年,连个年轻女孩都看不见,不是牺牲吗?那些军官和他们的家属也是这样,不是牺牲吗?难道我们大队干脆解散了都回家吗?
    我真的不愿意说这些,因为确实有很多悲剧。但是,我还是不愿意说咱们军队怎么不好。因为大队长都跳伞,凭什么说我们不好?我们怎么不好了?你们说的那种上层的我不懂,也不是我考虑的事情,如果这些整不明白我们就不练兵了吗?说实话,不是都是在逐步改进吗?再说,我们行家都知道是不可避免的,是命。还有什么可以说的呢?
    至于说救援,你们知道海面上多少炸点吗?你们知道舰炮要打多久吗?所以我告诉你们,就是命,就是我们小兵的命,骂谁也没有用处。
    12.列兵的蓝调(2)
    其实生子他们三个的牺牲,在我心里造成的震动甚至没有陈排的残疾大。因为那个时候我已经走出了单纯的兄弟之间的感情,如果照我以前的性格,我估计真的会把狗头大队的训练场给一把火烧了,无非是劳教而已,还能把我怎么样?我的三个兄弟,吃饭在一起,睡觉一个宿舍,踢球一个组合,训练一个小队,甚至锤人也是一伙的。一帮兄弟中的三个,就那么消失了,我难道不该恨这个狗头大队?不该恨这个陆军?
    但是,我真的没有恨。我跟狗头高中队之间严格来说还属于宿怨,不是新仇。我知道他没有错,怎么没有错我就不解释了。为什么我不恨?因为我知道我是军人,我知道我的生子兄弟他们三个也是军人。那么所以是什么呢?就是我们的一切,都是属于祖国的,包括生命。我知道我们的前辈,无论是在战场上,还是在训练场上,牺牲的原因只有一个——军人的信仰。那时候我已经是一个彻底的军人,我谁都没有恨。
    我们还是在训练,还是在吃饭,还是在踢球,都不敢提起什么。我们对新补进来的三个弟兄也很热情,二中队的特勤分队在任何情况下都是24小时待命的第一突击梯队,绝对不能缺编,还得是最好的。补进来的也都是我们其余分队最好的士官,但是我总是觉得隔着点什么。
    不过我们都没有表达出来。我只是在晚上会偷偷地哭,因为生子以前和我睡对头。那时候老是讨厌他打鼾,甚至还捏过他的鼻子,他也不生气,就那么嘿嘿乐,醒了就醒了,从来不生我的气。生子打鼾特别有特点,跟开摩托一样,还有加油门的感觉,我们都叫他“国产铃木越野”,你们可以想象声音多大了吧。不过这孙子也邪性,潜伏训练的时候睡觉归睡觉,但就是不打鼾,只有在宿舍睡觉的时候才打鼾。你们说我说他什么好?
    原来放着生子的背囊和头盔的位置先是空出来,随后又补充上新的背囊和头盔,又有一个士官跟我睡对头,他也打鼾,但是没有生子那么响。可是我还是睡不着,这个时候我就会想起生子的鼾声……
    演习结束已经是秋天了,我们回来休整完了,准备千里山地综合演练,就是在一个很大的山脉穿插千里,进行各种综合特战科目,不是演习,是演练,也是正常训练。但是也有假想敌,还不是一支部队,沿途的野战部队赶上谁就是谁,本来这帮家伙就对我们很有点看法,这回逮着机会是要狠锤的。搜索分队把狗养肥了、把抢擦亮了、空包弹装好了,就等着我们渗透过去自己找锤呢。至于他们自己的仓库、基地、桥梁什么的都看得好好的,因为就那么几个值得祸害的坡地儿,我们肯定要进去,他们能不看好吗?每年都是这样,所以他们每年的反渗透功夫也在提高。
    有时候部队的战斗力就是因为互相不鸟,上级再给你互锤的机会,你就提高了,比什么检查、练兵、比武都管用。我们自然也做了很多这种准备,包括相应的敌情侦察,甚至发动家属跟对方部队家属的老乡关系,反正什么鸟法子都使出来了。
    作为特勤分队,我们的任务肯定最艰巨。出发前,我请假去省城看小影。我想她,我真的想她。我想好好在她的怀里哭一场,但是我不会告诉她生子的事情,因为她会担心我。
    我搭参谋长去军区开会的车到了省城,他把我放在最大的百货门口。我给小影买了礼物,然后搭公车到了军区总院门口。我才发现,真的是秋天了。梧桐的叶子红了,有的开始片片飘落。我上一次来省城,是半年前吧?但是我的感觉真的变了。城市没有什么大变化,我的心态变了。
    我在军区总院门口规规矩矩地从小门进去。进去之后,我回头看了一眼哨兵。他是个上等兵,跟我笑笑,我也笑笑,其实没有什么,就是想看看,也不知道看什么。进去后我一个人慢慢地走着,挎包里装着给小影的礼物。我去妇产科找她,才知道她上夜班,那个值班的护士对着我看了半天,就笑了。我才想起那天我见过她,她跟小影一个宿舍的。我没好意思跟她说话,她就让我去宿舍找小影,她还在睡觉。
    我走进无人的走廊,听着自己的脚步声。那天我也是在这个走廊,也听见了自己的脚步声。两次都是胶鞋,都是列兵军衔,但是这个小兵不一样了。
    上一次是离开,而这一次,是归来。
    13.列兵的蓝调(3)
    你对初恋印象最深的回忆是什么呢?我不知道你的是什么,我的就是小影开门的时候惺忪的睡眼。我为什么老是说小影不愧就是小影,就是因为她不会跟别的女孩一样。
    “你来了。”她没有抱着我哭,没有抱着我咬,没有抱着我说“想死我了”。好像我不是去参加了一次重大的演习,而是跟中学时候一样周末到她家做作业,敲了她的家门她还没睡醒。她穿着一件睡衣,就那么淡淡的一句。
    然后是小影特有的芬芳。她用两只洁白的手臂抱住我的脖子,像还没有睡醒的猫一样把头放在了我的肩膀上,然后又闭上眼睛了。最过分的是居然还有细微的鼾声。她的头发一丝一丝地贴着我的下巴,痒痒的,香香的。
    “让我再睡会儿……”她就真的在我肩膀上睡了。我穿着军装傻傻地站在女兵宿舍楼的楼道里面,小影穿着睡衣趴在我的肩膀上打盹儿。
    哎呀,天底下有这样的女孩我们谁能放过呢?真的,我告诉你们什么样子的女孩最值得珍惜?不是假惺惺地想你还说出来,而是不拿你当外人跟亲人一样的那种。我就见过一个女孩这样,就是小影。
    我满肚子的眼泪和苦水都不知道跑哪儿去了,光知道傻站着。小影睡得蛮香的,还往一边倒,我急忙抱住她。你们想想在军区总院的女兵宿舍楼道里面这是个什么情景!我马上意识到,这下子我跟小影的爱情不仅在狗头大队属于神事之一,就在这个见怪不怪的军区总院也能数上前十名了。其实不是我神,我是假神,还是小影神。
    小影滑滑地往下坠,我急忙把她抱得更紧。这时候斜对面厕所有冲水的声音,一个穿着睡衣的女兵打着哈欠从里面出来,一见我和小影那个样子,没打完的哈欠马上就咽回去了。我估计真够她难受的。我就嘿嘿乐,我还能怎么办?
    她咯咯地笑了,要拍小影,我赶紧说:“让她睡会儿吧,她在家就喜欢睡懒觉。”
    小影嘟着嘴,皱皱眉,闭着眼睛不满意地说:“嘘——”我就不敢说话了。
    那个女兵捂着嘴乐,然后指一指我,小声地明知故问:“你是?”
    我还是嘿嘿乐。
    “把她扶进来。”那个女兵就在前面给我掀开帘子,“没人,就我们俩昨天上夜班。”
    我就那么抱着小影慢慢往里面挪——你知道什么感觉吗?我感觉比搬原木还艰难,因为原木你随便造啊,这行吗?这是谁?小影啊!你敢随便造吗?天大的力气有鸟用啊?
    我进了女兵宿舍当即吓了一大跳,差点没晕过去!我知道以后拿什么形容乱七八糟的感觉了——就是“军区总院的女兵宿舍”!
    那个女兵指着一个下铺:“那是小影的床。”
    我慢慢把沉睡的小影挪过去,刚刚把她放到床上,盖上薄被子,就闻见了一股熟悉而浓郁的清香。我一看,在床头的一个小的手工制的筐子里,一个黑色的小泥猴子抱着一束风干的野兰花,旁边的小卡片上写着:“小影和小庄。”
    我的鼻头一酸,泪水吧嗒吧嗒地落在小影脸上。我赶紧擦,但是一触碰她细嫩的脸,马上我就闪开。我的手真的太糙了,我怕弄疼她。
    但是已经晚了,小影天生就是个皮肤白皙细嫩的女孩。她皱皱眉:“小菲是不是你啊?我睡觉呢!”
    小菲——那个女兵正在梳头就笑:“是我啊!”
    小影又要睡觉,但是那滴泪水慢慢地滑到了她的嘴唇里,她皱眉。我那时候是真的后悔,这可怎么得了,小影上了一晚上夜班,刚刚睡一会儿怎么就醒了,早知道我来干吗啊?!
    小影的嘴唇抿了两下,在睡梦中疑惑地问:“小庄?”
    我不敢说话。
    小影还是没睁眼:“小庄?我不是做梦吗?”
    小菲扑哧就乐了,但她马上捂住嘴。
    小影又抿嘴,一下子睁开眼睛,吓了我一大跳。我往后一躲,咣地撞到上铺的床架子上,但是我不觉得疼,因为真的锤惯了。
    小影将全身的力气集中在自己的喉咙中大叫,我估计军区总院这回所有的心脏病人都会复发:
    “小庄——”
    她一下子扑上来抱住我,狠狠地咬我的肩膀,哇哇大哭:
    “小庄——真的是你,小庄!”
    我说:“是我是我。”
    小影什么都不说了,就是哭着咬我。
    我就忍着。
    我知道咬我多疼就是她心里想我多疼,其实,就是把我咬死我也愿意。再说人民解放军陆军特种兵死都不怕,心爱的女孩咬咬有什么了不起的!
    小影的牙劲不是一般大啊!我咬牙坚持着,甚至倒吸冷气:“嗯——”
    小菲哈哈大笑,拿起自己的军装和其他的衣服:“我去别的宿舍换衣服了,你们慢慢聊吧。”她出去了,把门轻轻带上。
    小影还在哭着咬我,我估计当时我的脸都憋红了。
    小影突然松开嘴,看我喘着气:“疼吗?”
    我摇头:“不疼!”
    “我心里疼——”
    小影哇地又哭出声来,她一把抱住我:“小庄!你知道不知道我多担心你!我知道你们那里演习出事了!我就害怕是你!我就天天盼着你!我还以为是梦!你知道不知道我多担心你啊!”
    我抱着她:“我不是好好的吗?”
    小影呜呜哭着,可怜巴巴的样子跟猫咪一样乖巧。女孩有时候就是这样,但是小影比较极端一点儿,因为,她就是她,不会是别人。
    我的泪水也吧嗒吧嗒地下来了:“我也想你。”
    “真的?”她的声音柔和了。
    我说:“真的。”
    她抬头看我,可怜巴巴的脸上还带泪:“刚才我在门口真的以为是做梦。”
    我笑了,伸手想去抹她的泪,但是右手在空中又停止了。我知道自己的手太糙了,她会疼的。
    小影一把抓住我的手按在自己脸上,我急忙抽手但是抽不开。她坚持把我的手按在她的脸上,泪眼花花地看着我。
    我在她的眼睛里,看到了自己的18岁。
    14.列兵的蓝调(4)
    被一堆女孩会审估计你们都有过这种经历,但是被一群女兵会审的经历我不知道你们有多少人有过。反正我当时想的是永远不要再有,哪怕再让我回去被狗头高中队暴锤一顿,也比被女兵会审强。回头我想想,还真是无法无天了!一群女兵围着一个堂堂的中国陆军特种兵叽叽喳喳、嘻嘻笑笑。但是换了你你有什么办法?我那点狂暴的想法都是事后想起来的,当时紧张极了。我只能流着汗,傻乐傻乐,问啥子说啥子。
    看来小菲是她们的头儿,连军衔都是上等兵,其他的就是一堆小列兵。但是由于性别优势加上是小影的战友和姐妹,所以地位绝对比我高。这个道理我还是明白的,我又不是傻子。
    小影穿着睡衣笑着,坐在床上看我被审。她后来告诉我群众早就有这个要求了,人民军队讲党的领导,小菲是唯一的党员,讲少数服从多数,连小影都同意那就是全票了,所以我不得不挨审。就是看在小影想我、担心我,而这帮女兵陪她哭的分儿上我也得挨审啊!
    “这都是你写的?”小菲把一摞子我给小影的信从自己枕头下面抽出来。
    “啊,我写的。”我承认。
    我正纳闷儿呢,结果另一个女兵也抽出来几封:“这也是吧。”我还没反应过来,又一个女兵拿了几封:“我这儿还有呢!”
    我就傻乐。小影扑哧乐了,看来这是她们商量好的计策。
    小菲就打量我:“看不出来啊!”我就笑。
    小菲:“说,你拿这手骗了多少女孩啊?我们小影是第几个?”
    我嘿嘿乐:“第一个,第一个。”
    小菲:“哎哟呵!还跟我们这儿装嫩呢!小影早就告诉我们了!”
    我没办法:“写情书的第一个,绝对第一个。”
    “这还差不多!”小菲就叹气,“所以我说我们小影可怜呢!就这么两下子就被你糊弄了?早该让我们先过过眼!不该这么便宜你!”
    小影乐了:“好了好了!你看把他紧张的!他就山里一个土包子,差不多就行了!”
    “小影!”另一个女兵就说话了,“这还没嫁出去呢,就先替这小子说话了?唉,真是女大不中留啊!”
    “成成!我不说话了成了吗?”小影抱住枕头,“我不替他说话!咱们是一个阵营的!”
    “拉倒吧!谁跟你一个阵营啊!”小菲说,“你早就划拉到山沟媳妇那个阵营了!我们这是替你惋惜啊!你说我们小影找个什么样子的不好非得跟了你!”
    我点点头。
    “呦!”小菲逮着话茬子了,“这就后悔了!小影看见了?这就要把你再推回来了啊?”
    “没有没有!”我赶紧说。
    女兵们就都乐了。
    “好了好了!”小菲就把情书都塞到小影怀里,“我们也就是组织看看得了,大主意还得你自己拿!这山里来的小黑猴子也没什么可以问的!你自己留着吧,我们可不跟你抢!”
    小影笑着打她:“你倒是想呢!”
    小菲笑着:“走!同志们!咱们得给人家小两口一个洞房的时间吧?”
    “说什么呢你!”小影就锤她。
    小菲挡着:“等会儿,跟你说句正经话!”
    “说!”
    小菲就凑到小影耳朵边嘀咕几句。
    “讨厌!”小影脸一红——她的皮肤又白又嫩,所以脸红就特别明显。
    小菲哈哈笑着招呼女孩们出去了。门关上了,我局促不安。
    “坐吧,傻什么呢?”小影抱着枕头对我说。
    我就坐在椅子上:“你们屋女孩……你们屋女孩都挺厉害的啊!”
    “她们就那样儿!”小影扑哧乐了,“我们都闹惯了。”
    我就笑。
    “干吗坐那么远啊?过来!”她往里挪挪,拍拍身边的床。
    我就过去,乖的程度可以和警通中队的大狼狗有一拼。
    “把帽子摘了,我看看你的光头!”我就摘了。
    小影的眼睛就呆了,我不知道她呆什么。她的手轻轻地在我的头上抚摩,停留在一处伤疤上。
    “新的?”她问。
    我点头。
    “这个呢?”她又停留在一处伤疤上。
    “也是。”
    她把我抱过来,我的头就靠在她的怀里,我闭上眼睛,感受着她的芬芳。
    “你又吃了多少苦啊……”
    她的眼泪随着这一声长叹,吧嗒吧嗒落在我的脸上。
    我嘿嘿一乐:“我习惯了,不苦。”
    她抚摩着我的脸,我感到安详。
    “以后,不许你再受伤。”她抚摩着我的脸,认真地说,“听见没有?”
    我苦笑,这是我可以决定的吗?
    “你个黑猴子呦……”她把脸贴在我的脸上,我哭了,我们的泪水流在了一起。
    我回家了。我知道这里就是我的家,我永远安全的家。我们没有谈演习,也没有谈死亡。因为我知道,这种重大的事故军内不会不通报的,她肯定知道很多详情,也许比我还清楚。我说过,在军区总院,这些对于女兵来说无密可保的,尤其是狗头高中队的老婆还住在她的地头准备临产。但是,此事对于军外绝对是严格保密的,就算在军队内部,我估计也许只有副军以上级别的干部才会通报,各个特种大队除外,因为跟他们的关系实在是太密切了。这个事故在军内的特战圈子是广为传唱的,但是至今都没有对外公布过。
    但是我知道她知道,还知道得很清楚,所以她会这么心疼我。我知道,只有她会心疼我。我微微睁开眼,看见她红扑扑的脸。她笑,眼睛里面还有泪花。
    “黑猴子小庄!”她捏了一下我的鼻子。
    我也笑了:“你真好看,跟画出来的一样。”
    “呦!看这兵当的你,都成什么了?”她摸着我的额头,“真没办法把解放军战士小庄跟以前那个小庄相提并论了,饿吗?我这儿有饼干。”
    我摇头。我真的不饿,在她的怀里,什么苦都没有了,这是我最幸福的一刻。
    “你想要我吗?”
    我一怔,再看她,一副很认真的样子,脸红扑扑的。
    “想吗?”她再问。
    说实话吗?想!不想我是人吗?!
    我不说话。
    “你等等,我去拿样东西。”她轻轻推开我。
    我看她到小菲的枕头下面摸什么——我当然知道是什么。
    “小影!”我沙哑地喊她。
    小影回头笑:“怎么?着急了?”
    “给我一个梦,好吗?”我说。
    她纳闷儿地看我。
    “我在山里,在天上,在水里,无论多苦,我都能挺过来,就是因为——我有这个梦。”
    我声音沙哑地说,小影转过身看我。
    “真的,我不敢破坏它。”我说,“破坏了,我就挺不住了。”
    小影看我,泪花开始闪动。
    “有梦比没有好。”我的声音更沙哑了。
    不用我告诉她我有多苦,看我的伤疤她就已经知道了。小影闭上眼睛,泪水滑下来。我什么苦都不能对她说,因为我们的纪律就是,训练的一切都是保密的,演习就更加是保密的。只要跟特种部队有关系的,都是带密级的。我们的纪律严格到了只要出基地的范围就不准戴臂章,抓住就会处分。所以没有人了解我们,也没有人知道我们吃着什么样的苦。我甚至对小影都不能说,小影自己也明白。
    她无声地哭了一会儿,低下头睁开眼:“黑猴子,那你想要什么?”
    “我想要你抱着我。”我沙哑地说。
    小影慢慢走过来,把我抱在自己温暖的怀里。
    我什么都不需要了。只要她抱着我,让我静静地哭一会儿。
    15.列兵的蓝调(5)
    不知道过了多久,也许很久,但是我总是觉得时间太短太短。门外传来了轻轻的敲门声,小菲在外面:“可以进来吗?”
    “进来!”小影说。
    我要起来,她还是抱紧我:“怕什么?”
    我不好意思地笑。
    她就刮我的脸:“特种兵还害羞啊?”
    小菲就进来了:“呦!我来的不是时候啊!”
    “说,什么事儿?”小影问。
    “主任找你。”小菲说,“你转外科的报告批下来了。”
    “那我去去就回来。”小影拍拍我的脸,“你要乖乖等我。”
    我笑着点点头。
    小菲捂住嘴:“那我走了!”
    “你陪他说会儿话吧,我估计他一个人待着都害怕。”小影笑着去拿军装。
    我赶紧悄悄把脸转过去,我听见小影在利索地换衣服。我的余光看见小菲惊讶地看看我,又看看小影,小影还锤了她一下。
    小菲不可思议地点头:“我现在真信了,世界上还真有童话故事啊!”
    “说什么呢你!”小影胡乱地用湿毛巾擦把脸,梳了几下头,把军装的扣子系好,转脸看我:“小菲陪你聊会儿,我一会儿就回来啊!”
    我点头,笑道:“我等你就是。”
    小影就笑:“小菲,他要不乖你就替我揍他!”
    “呦!”小菲夸张地说,“我哪儿打得过他啊?人家可是特种兵啊!”
    “狗屁!跟我这儿,他就是黑猴子!”小影笑着说,“他敢还手我就回来收拾他!我走了!”
    她转身出去了,小菲跟我在屋里。这是我参军以后第一次和除了小影以外的女孩单独在一起。你们觉得用局促不安就能形容得了吗?
    “喝水!”小菲大大方方地拿出一罐可乐给我。
    我接过来,喝了一小口。
    小菲就看我:“那些小酸诗真的是你写的啊?”
    我点头:“对啊。”
    小菲仔细打量我:“真的看不出来啊!野战军现在真出人物了!”
    “我算个什么人物啊?”我笑,这是真心话。
    小菲拉把椅子坐过来:“哎,跟我说说你们山里有什么好玩的?”
    “也就是山山水水吧,别的都没什么了。”我说。
    “我们能去玩吗?”她问。
    我被可乐噎了一下。
    “这城里都没什么好玩的了!”小菲说,“怎么样?我跟我们主任说说,派辆大轿子车,把我们女孩拉几十个过去玩玩?也去看看你们特种部队到底什么样!另外,再打打抢,你们那枪我就在电视上见过,没打过!你跟你们领导说说?”
    我头就大了,我算个屁啊?跟谁说?直接领导狗头高中队?还是大队长?那不是越级报告吗?我鸟归鸟,但是这事儿涉及军人的原则,我做不出来。再说大队长未必同意啊!
    “不至于吧?”小菲说,“我们军区总医院又不是外人!二炮的山沟都邀请我们去,你们特种大队就那么保密啊?”
    “我不知道跟谁说。”我苦笑,“我跟谁说啊?”
    “唉——真是高看你了!一点儿活动能力都没有啊!”小菲叹气,“你们大队长姓什么?”
    “姓何。”我说。
    “成!这事儿我自己办了!”她点点头。
    这么牛啊?我仔细看她。
    她不再说这个了:“小影说你是大学生?”
    我点头,说了自己学校的名字。
    “怎么想起来当兵的?献身国防啊?”
    我老老实实说为了小影。
    她叹气:“真幸福啊!”
    我也不知道谁幸福,就笑。
    “你的诗——”她看着我,“写得真够酸的!”
    我又被噎了一口,还没来得及说话,小影进来了,满脸笑:“黑猴子!你们聊得还挺投机的啊!”
    “得了!我的任务完成了!”小菲起身,“走了!大学生特种兵!”
    她笑笑就走了,我看了一眼她的背影。
    “呦!”小影看我,“依依不舍啊?”
    “没有没有!”我赶紧说,“你说什么呢?”
    “切!”她拍拍我的光头,“你也得有这个胆子啊!我可告诉你,你招惹谁都行,千万别招惹小菲啊!你可招惹不起她!”
    “我,我是那人吗?”我急了。
    “别跟我这儿装活力28成吗?”小影笑,“你那点出息不都花在女孩们身上了吗?”还在“们”上加了个重音。
    “那不是过去嘛!我现在……”
    “成!你现在是军人!是特种兵!”小影坐在我腿上,抱着我的脖子,“真是个黑猴子了!原来怎么没看出来你还是个特种兵的材料?”
    “我自己也没看出来。”我老实地说。
    “跟这儿待多久?”她问我。
    这一问我想起来了:“晚饭前我就得回去,我们又要走了。”
    “去哪儿?”
    “去……”我停住了。
    小影笑:“不问了!问你也没有用!我去问我的兵!”
    我知道指的是狗头高中队的老婆,就笑,反正不是我说的就行。
    我拿出我的挎包,把包得好好的礼物拿出来:“这是给你买的。”
    “什么啊?”
    小影笑:“你个山沟里的黑猴子还有什么审美啊?什么东西?”
    “你打开看看。”
    “不看!”她还是抱着我,看着我,“我看你就够了!”
    我有点儿失落,但是还是不说,我已经变得在女孩面前沉默了。
    她见我不求她,就嘟嘴了。
    我还是明白了,毕竟是有经历的,再傻也是有点过去的:“你看看?”
    “就不看!”
    “你看看,我求你!”
    “不看不看不看!”
    “好,看看。”
    “不!”
    她嘟着嘴,跟孩子一样。
    我笑了:“你不看我给别人了?”
    “随便!”她清脆地说。
    “小菲住哪床?”
    “那个啊!”她一指。
    我就扶她下来。
    “干吗啊?”
    “我给小菲。”我起身。
    “有病啊你!”她急了。
    我看她眼睛里面有泪,马上就坐下。
    “开玩笑啊!怎么了?咱们以前不是老开玩笑吗?”我说。
    小影:“现在一样吗?现在见你一面容易吗?你知道我多害怕吗?你又是天上,又是地下,又是水里的,我就怕……”
    她捂住自己的嘴,哭出声了。
    我赶紧把她抱过来:“我不是好好的吗?”
    她点头,松开手,“呸呸呸”了几声,接着又像孩子一样笑了。
    我喜欢爱哭又爱笑的女孩,就是因为小影。我觉得女孩的脸就应该善变,这样才有乐趣。
    “我看看!”她拿过来,撕开外面的礼品纸包装,里面躺着一条白色的连衣裙。
    她哈哈大笑。
    “怎么了?不喜欢?”我赶紧问。
    “不是不是,”她笑着说,“你送的我都喜欢。不过你也不看什么季节了,给我买裙子?”
    我不好意思地笑了,我哪儿有什么季节的观念?部队就那几套军装。
    “我看看样式怎么样。”她打开裙子的包装,一看商标吓一跳:“淑女屋?”
    我点头:“我觉得就你穿上好看。”
    “你你……你知道这多少钱吗?”她张大嘴。
    我当然知道,这是我将近十个月的津贴,一分没花,就是为了给小影买礼物。
    小影又哭了,她抱着我:“黑猴子小庄,你干吗啊?”
    我说:“怎么了?不就是一条裙子吗?”
    “以后不要给我买礼物了,好吗?”她说。
    我不说话,心里想该买还得买,说了有屁用啊?
    “我现在就换上!”她起身打开裙子,“穿上给你看看!”
    她脱军装,我赶紧闭上眼。
    一会儿,我听见她说:“好了!”
    我睁开眼。如果说世界上真的有仙女下凡的话,就是那天。
    穿着白色裙子的仙女,还能有谁呢?
    “发什么傻啊?”小影敲敲我的光头。
    “跟画出来一样好看!”我感叹。
    “你怎么就这句了?没有别的了?信上不是挺能说的吗?”她苦笑,“看这个兵把你当的!”
    我笑,我心里美。因为,仙女是我的小影。
    16.列兵的蓝调(6)
    很多年以后,我在安静的时候,总是会被一种情绪莫名地打断。如果我在码字,就会愣在那儿老半天,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如果我在钓鱼,就会一坐一下午,直到我看见死鱼叼着我的饵翻了白肚,才拿起小马扎走向自己那辆切诺基。
    然后呢?
    然后我会哭,我会坐在电脑前或者趴在方向盘上静静地哭一会儿。其实感触最明显的往往不是我,是我经历过的那些女孩们。她们都知道在我面前千万不要穿白色的裙子。否则,我会毫不留情地翻脸。我从来就是这个狗脾气,平时懒洋洋的,好像对什么都漠不关心,但是见不得两样东西,而且都和女孩有关:一个是女孩穿迷彩色的T恤或者牛仔裤;一个就是女孩穿白裙子。那条美丽的白裙子永远留在了我的记忆中,成为深深的青春隐痛。
    小影穿着那条白裙子跟我在军区总院大院里面晃悠,还一个劲要拉我的手。我一见干部就松开,搞得小影很不高兴,但是我还是不敢,其实也不是不敢,是不好意思。
    那时候已经是秋天了,虽不至于到深秋,但秋风冷飕飕,秋意凉绵绵,小影穿着那条白裙子还配了一双小白短靴子,露出白皙的胳膊和小腿。
    我握着她的手的时候知道她其实很冷,但是她还是笑着在落叶如飞的花园里面走,不管别人怎么看她。我知道,她的世界里面只有我。只要是我给她的,她都喜欢,哪怕是秋天给她一条白色的裙子。我知道,就算是冬天她也会穿上的。爱情是什么?就这么简单。
    她知道我要面对危险,但是她不知道我是怎么样在千钧一发中命若琴弦。这些我不会告诉她,除了保密,最重要的是不想让她担心。看着她穿着白色的裙子在红色的落叶中旋转自己,我的眼角发湿。女兵就一定要喜欢迷彩服吗?她们为什么不能喜欢漂亮衣服呢?小影飞来飞去,一会儿抱着我的脖子晃悠,一会儿自己爬上假山,就像我们在中学的时候逛公园一样。
    但我知道,我还是要走。因为我不再是那个小男孩了,我是军人,是中国陆军特种兵。我要开拔了,明天。
    我的声音沙哑:“小影。”
    她从假山上跳下来笑着:“什么?”
    我伸出手把她抱过来:“我想抱抱你。”这是我第一次主动抱她。
    她抬头看我:“黑猴子,你怎么了?”她伸手抚去我脸上的一滴泪水。
    “没什么,我该走了。”我轻轻地说。
    她的失落、难过、伤心我永远忘记不了。她埋头在我怀里,猫咪一样紧紧地贴着我。
    “答应我……”她抽泣着说,“不许再受伤了。”
    我不知道说什么。
    “你受一次伤,我的心就疼一下。”她看着我说。
    我点头:“我会小心的。”
    她仔细看着我,突然一把捧住我的脸,紧紧地吻着我的唇,紧紧的。
    我们的唇吻在了一起,就像长在了一起。
    两个小列兵,一个男孩一个女孩,一个十八一个十九,一个绿军装一个白裙子,在落叶飘飞的下午,在众目睽睽的军区总院花园里紧紧地吻在一起。
    我们闭着眼睛,嘴唇在一起,泪水也在一起。我们的世界只有我们自己,不管旁边有什么人。
    很多年以后,我给一个歌手朋友讲了我的这段感情故事。他连夜写了一首歌,还同一个女孩合唱过。我想还是把它抄在下面,虽然没有跟他打招呼,但他应该不会介意。
    《承诺》
    男)总以为天地间我不是那么优秀
    但是那瞬间的铸就
    人民才是唯一的理由
    我又看到你眼中的泪花,我将面对多少千钧一发
    只想对你说句安慰的话
    还是我说你放心吧
    女)从那天见到你穿上神气的制服
    就知道你已经向国旗和人民
    庄严地敬了礼
    合)向国旗敬礼,向人民敬礼
    向家里说一句
    请放心吧
    我只想说在盛名之下
    请放心吧
    是我们唯一的承诺
    ……
    很多年以后,听到这个小样的时候,我哭了。
    17.秋意浓,我的梦中有一片红叶(1)
    每到秋天,总会有红叶飘落。但是你不知道明年秋天,会不会有同一片红叶落在同一个地方。在哲学上,这是不可能的,在现实中就更不可能了,但在我的梦里就有可能。
    每年秋天,漫天红叶飘落的时候,我的梦中总有同一片落叶,落在我的脸上,覆盖着我的眼睛。于是我看见了鲜艳的世界,不是血,是一颗纯洁的心,还有我火红的青春。
    实际上第二天我们并没有马上开拔。你们不了解我们狗头大队的何大队,他要是不给你玩个鸟事就绝对不是何大队。譬如说开拔,他也得玩出花样来,非得整成战备警报折腾一次。一般部队都要提前几天准备,他倒好,不告诉我们具体时间,还不让我们准备,发现偷偷准备的就处分。大家脑子里面都有根筋骨,踢球的时候也长个耳朵,生怕战备警报响。这玩意儿一响就是要开拔了,管你在干什么!然后弟兄们跟电影里面一样从各个角落像几百只迷彩野兔子一样奔向各自的兵楼,武装直升机滞空盘旋警戒,完全是战争气氛,就差拿三维在后面当作点炸点了!楼道里面那个忙活,换迷彩服、背背囊、取枪……但确实是忙而不乱。随即就是直升机中队出动,车辆出库,人员在指定区域登机、登车集合,然后按照预定梯次出发了,常常是第一突击梯队(也就是我们二中队特勤分队这帮弟兄)飞出去半小时后,后卫梯队(主要是警通中队和他们的狗爷们,也有炊爷们)刚刚出发。更过分的是,下了飞机以后在山里跑路,就给我们指示不同的,甚至是相反的集合地域或者突击出发地域,来回折腾我们弟兄!
    于是我们上厕所的时候都提心吊胆,真怕战备警报,这个玩意儿一响是要掐秒表计算时间的。第二天我们就提心吊胆地训练,午休的时候也不敢睡死。第三天是休息日,但是我们还在提心吊胆,拿着簸箕、笤帚扫指挥楼前面的卫生区,结果没有想到的意外发生了。我估计大家都不知道这属于几级战斗警报。
    一个挂着军区机关牌照的郦山绿色大轿子车进来了。我开始还以为是哪个机关组织代表团打靶,就没有在意。但是一看车窗户,弟兄们全都惊了!一车女兵!我们都傻眼了,不知道该哭还是笑。
    同志们啊!狗头大队还从来没有来过这么多年轻漂亮的女兵啊!女兵们跟绿色麻雀一样从窗户伸出头叽叽喳喳。我们就跟迷彩鹌鹑一样戳在地上傻不拉几。大队长和政委都去迎接了,谱子还真大。
    “黑猴子!黑猴子!”你们都知道这是谁喊的,但是当时我真的没有想到。
    我还在发傻张着嘴,一个女孩就跳到我面前一拍我:“干吗呢?看花眼了?”
    她语有嗔色,我再傻也知道是谁了。
    弟兄们就嘿嘿乐,知道是我对象来了。
    小影笑道:“我们不是见过吗?”
    “就见过照片。”马达嘿嘿乐,“那天忘了你长啥样了,弟兄们光激动了。”
    小影咯咯地乐了。
    弟兄们就嘿嘿乐,表情声音整齐划一,显示出绝对良好的军人素质。
    我把小影拉到一边:“你怎么来了?”
    “我们总院女兵今天组织来你们这儿打靶。”小影说,“我没给你打电话就是想让你高兴高兴!”
    我一看带队的才是个中校就傻了,那我们大队长跟政委迎接啥啊?这是个什么中校啊!我再看不是那么回事,大队长和政委对那个中校不是十分热情,只是同志见面,但对小菲却很热情。一个上等女兵一口一个何叔叔,亲得不行,何大队还陪着她说笑话,这个我们哪见过啊!
    “看见了?”小影笑,“早告诉你别招惹她,你还惦记!”
    我傻看着小影:“这是个什么人物啊?”
    “咱们军区副司令的外孙女!”
    我一吐舌头,我的妈呀,上将的外孙女啊!我这才明白过来为啥那天她说她自己办这事了。这打靶又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事情,外孙女跟外祖父还不是一个电话的事儿。就我们何大队跟副司令的关系,即使不是上级也要安排的,何况他奶奶的上将交代打个靶子?!
    几十个女兵站在我们指挥楼前左顾右盼,叽叽喳喳,指手画脚。
    几十个男兵傻站在她们两侧,拿着笤帚簸箕,看花了眼。
    我跟小影站在中间,像两支足球队赛前的队长见面。
    小菲跟大队长和政委说了一声就晃悠着军帽走过来:“嘿!大学生特种兵!说你活动能力不行你还不相信?怎么样?我办成了吧?”
    “你厉害你厉害!”我由衷感叹。
    小影拉着我的手,我赶紧松开,不松开不得了,这是狗头大队,是特种部队,不是她们总院那个地方。
    小菲就乐:“呵呵!跟这儿真老实啊!跟我们宿舍呢?”
    我身后的弟兄们就嘿嘿乐。
    小菲也乐了,她走过去随意一说:“同志们辛苦了!”
    “为人民服务,为人民服务!”弟兄们不知道说啥好了,也不敢立正。大队长他们都在那儿嘿嘿乐。
    小菲扑哧就笑了:“一会儿你们带我们打靶去!”
    “是是!”弟兄们黝黑的脸都笑烂了。
    “我们上午还得扫卫生区呢!”我提醒小菲。
    小菲眨巴眨巴眼:“切!瞧我的!”
    她转身跑向正在进楼的大队长和政委,叫住了她的何叔叔,对我们的大队长说了些什么,还指指我跟小影。何大队就笑着挥挥手,一个参谋跑过去了。我提心吊胆地看着,小菲继续和我们的大队长、政委说话,还笑得前仰后合。我们大队长也前仰后合,政委更是前仰后合——从来没见过这个板着脸的政工干部这样前仰后合,以后也没有见到。不是说官场就怎么样了,换了谁也这样。军区副司令是个爷们儿,是个值得尊敬的上级,外孙女来打两枪算什么鸟事?陪着说几句话算什么鸟事?谁要再评论官场我就觉得没啥意思了,这不是官场,是最起码的礼貌。
    不一会儿我就看见一中队的一帮弟兄集合跑步过来了,他们手里拿着笤帚簸箕,眼睛恨恨地盯着我们。他们还穿着短袖衫、短裤,还有胶鞋,全身汗湿湿的,看来是刚刚从足球场被叫过来的。那种恨意一看就明白——你们带女兵打靶就算了,卫生区还得爷爷替你们扫,什么好事都让你们摊上了!部队就是这种鸟地方,说什么就是什么,没有道理可以讲,要不还叫部队吗?我们就被换了,小影她们单位的女兵笑成一团,我们弟兄们都嘿嘿乐。
    今天狗头高中队在大队指挥所战备值班,所以不能带我们去。一个小中尉参谋带我们去,大队长专门指定我们二中队特勤分队担任保障。我们赶紧回去换衣服,弟兄们把最新、最干净的迷彩服都找出来,靴子擦得锃亮。有的弟兄来不及拿出擦鞋的东西,居然拽下自己的枕巾往靴子上擦。马达尤其过分,头上都是几根极短的毛,居然还敢打蜡,味道不是一般香。
    我们换了衣服,取了枪,领了子弹,参谋就带着我们跑步过去开车。弟兄们都美得不行,番号喊得绝对好。我一抬头,看见所有兵楼上的窗户都是脑袋,好像我们中了头彩。当时我就想起了《大富翁》游戏里面的沙隆巴斯的至理名言:“羡慕吧?”我们开着突击车、全副武装在前面带路,一车女兵的大轿子车跟在后面。弟兄们绝对精神抖擞,从来没见过这帮家伙这么整齐地坐过突击车,个个都有种特种精英的感觉。
    我回头看着大轿子车,我看见小影坐在车窗前巴巴地看着我。小菲在她旁边,有时候也看我。俩人叽叽喳喳。小影说话的时候也一直看我,我也那么看着她。
    你们知道什么是幸福吗?我觉得这就是了。
    18.秋意浓,我的梦中有一片红叶(2)
    打靶没有什么好说的,弟兄们都不用打小组战斗射击,几个特种战术射击动作一摆,枪声一响,女兵就捂耳朵然后尖声惊叫——那分贝绝对比什么炮都要高,因为不是震耳膜,而是直刺耳膜。弟兄们的表现**极强,紧接着前滚翻手枪出枪速射、转身快拔手枪速射,浑身的解数全部使用出来,然后女兵尖叫连连、掌声不断。弟兄们还想表演,然后意识到子弹不能再造了,再造又得回去领,参谋长又是叽叽歪歪(你要管弹药也是这个德性,不是心疼,你打部队子弹是绝对管够的,过期就赶紧报废再领新的,而是枪支弹药的管理规定严格,生怕出事。任何野战部队都一样,领个子弹麻烦得要死),于是就不打了,组织女兵打。
    女兵打枪堪称一景,何情何景你就自己想吧,简直是综艺大观。
    我当然是辅导小影。小影枪打得不怎么样,声音绝对是一流高手,旁边的小菲也是一绝,俩姐妹有一拼。我就在“叮咚”的枪声中承受着双倍尖叫,但是我还是美得不行,因为我在辅导小影。
    然后子弹造光了,小菲说要爬山。你们说参谋有胆子不答应吗?枪都打了,爬爬山算个鸟?
    弟兄们以前上山是飞跑,这回上山是小心翼翼地护着女兵,趁机也能拉一下手——回去有几个人没有洗手我就不知道了,反正我洗了。不过我估计没洗的占九成以上,正所谓特种兵也是人嘛,大家想想就可以理解了。
    我和小影不知不觉就走在最后面了。参谋也没搭理我,估计是小菲打了招呼,她还专门跟我说几点在什么地方集合,我连连答应。我对小菲的感激不是一点半点,我原以为见小影也得是一个多月回来以后了,这回又见着了,还一起爬山,多浪漫啊!
    我拉着小影的手走在后面,故意走难走的山路,故意走进小树林。我们就抱在一起了,没有眼泪,没有说话,没有注视,就是吻。然后我们松开,都大喘一口气。
    “呦!跟这儿呢!”小菲眨巴眨巴眼从树林深处走出来,手里还拿着一片红色的落叶。
    小影就锤她:“死妮子,偷看多久了?”
    小菲就闪:“有什么好看的呀?你们俩还能干点什么啊?还指望我看?”
    俩人闹着,我就嘿嘿乐。
    小影说:“哎!我该怎么谢你!”
    小菲就笑:“咱们谁跟谁啊?你谢我干吗啊?得他谢我!”
    小影想想:“就是!黑猴子,你怎么谢我姐姐?”
    我想不出来。
    “看这个兵当的,哪儿像你跟我说的那个花花公子大学生啊?”小菲就笑,“连句好话都不会说!”
    我就嘿嘿乐,不是装的,是真不会说了,那根神经早死了——我退伍一年以后才慢慢恢复过来。
    小影没脾气了:“唉——没办法,这个黑猴子都傻了!”
    小菲正在那儿乐,小影突然说:“哎!你带手纸了吗?”
    小菲掏出来:“干吗啊?”
    “小令感啊!”
    小影一把抢过来还对我说:“不许跟着我啊!偷看女生上厕所是流氓!”
    我就笑,她小时候也这么说。
    小影跑了,然后就剩下我和小菲。我嘿嘿一笑,小菲也笑了,但是好像有点儿不自然。
    突然她黯然神伤,我不知道她怎么了。小菲抹掉眼角滑出的泪,勉强笑道:“眯眼了!”
    我就笑:“这林子里面风都大!”
    小菲稳稳神:“我跟你说句话。”
    我听着。
    小菲:“你抬起头,闭上眼睛。”
    我就照做,听命令听习惯了。然后我感觉到什么东西放在我的脸上,我睁开眼,阳光下我看见了一片鲜艳的红色。
    我听见小菲的声音:“其实,我真的很忌妒小影,她命好!”
    我还没反应过来,已经感觉到自己脖子上被什么湿乎乎的沾了一下,麻酥酥的。傻子也知道是女孩的嘴唇啊!我当时立刻蒙了,赶紧摘下红色的落叶。
    小菲已经大笑着跑了:“回头你就写首诗,大学生特种兵!你就写献给小菲,一个不知道为什么来到这个世界上的女孩……”那种大笑渐渐变成抽泣,声音还是很大。
    我愣愣地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树林深处。过了一会儿,小影出现了:“哎!小菲呢?”
    我说:“走了。”
    小影没说什么,笑道:“走!咱们到那边玩去!”
    她拉着我跑了,没有问小菲跟我说什么,也没有问小菲玩的红叶为什么在我的手上。我本来想告诉她,但真的没有找到机会。小影很开心,我也不忍心告诉她。我当时就想,自己心里有数就行了呗,何必挑拨人家俩姐妹的关系呢?再说小菲也没说喜欢我啊,谁没有激动的时候呢?我一个小黑猴子有什么值得喜欢的呢?
    很多年后,我再次梦见了那片红叶,然后每年秋天都会梦见。那片美丽的红色落叶飞啊飞,到这儿到那儿,最后到了我的脸上。这就是那片红叶的梦。
    我第一次梦醒来的时候,才明白过来。其实,小影不仅看见了,而且她是故意找个借口躲开的,为了给小菲一个宣泄情感的机会。
    你们说,是吗?女兵的感情,你们能理解吗?
    绿色军装下面,都是年轻的心。
    19.金秋的突袭(1)
    大概在凌晨三点钟的时候,凌厉的战备警报在山沟子里面拉响了。我当时正在做梦,想美事,吃炸酱面,结果一下子就从床上弹起来,完全是下意识的,眼睛都还没有睁开。马达在临门的下铺一拉灯绳,没有反应,屋里还是一片漆黑。大家破口大骂,这也是下意识的,因为我们知道肯定有人专门把电给掐了。然后就是一片忙碌,穿衣服、穿靴子、拿背囊、戴头盔,跑出一片漆黑的楼道。更过分的是,枪库居然也是一片漆黑。文书对枪库熟悉得要命,进去里面一喊哪个单位过来,然后“哗”的一片步枪扔出来。接着我们就一人赶紧分几把长短枪,边跑边配上,快枪套插好,短枪背上,长枪上了飞机再换。大院里已经是人忙狗吠,简直就是“九一八”那一夜的感觉,除了没有炮弹乱飞、子弹交叉。警通中队的纠察和狗爷在路两边虎视眈眈,警通中队干部在按照预备方案指示各个单位的站位(方案也会来回换)。弟兄们就那么扶着自己的头盔猛跑,枪都没背好,绝对是稀里哗啦,这真是实话。在微弱的几盏指示灯下,我们跑向各自的集合位置,整理着装、武器,领取压满的备份弹匣(当然是空包弹。如果战争来了,就是真子弹了)。然后直升机中队的运输直升机“轰轰”地飞过来,接着我们就按照各自的位置上飞机了。
    到了飞机上才喘了一口气,弟兄们摘下头盔,借着微弱的灯光整理武器、装具、背囊,往脸上抹迷彩油。狗头高中队就对着电台开始“汪汪汪”,我们才知道去哪儿。弟兄们整理好了就随遇而安,互相补补妆——这个妆是有严格化法的,不是呼啦两下子就可以的。
    直升机编队按照命令飞往规定的地域,我们按照命令在飞机上面等。狗头高中队就开始布置我们的任务,比如几点到什么狗日的地方,然后潜伏等待命令或者干一些别的事情。其实特种部队不是挡坦克的,而是往敌后插的刀子。坦克对坦克是兵团作战,不是特种部队的任务。我们跑这么快可不是去顶第一波攻击的,那就是鸡蛋跟石头碰了。
    我们就是干点全世界特种部队都该干的事情,化作匕首捅进敌方心脏最柔弱的部分,然后撤退,不跟你狗日的纠缠。不过撤不撤得出来就不是我们弟兄说了算了,当然我们都希望能撤出来,所以我老跟开我们特勤队飞机的哥们儿开玩笑说:“要是打仗的时候把我们弟兄送到地方,我就先用一个40火给你揍下来,因为知道你也不来接我。”他就嘿嘿乐。要是飞机不来接,我们只有跑路,没别的办法。我们没有电影上那么牛,还去抢敌人的直升飞机。那种陆航基地可是军事要地,怎么进去啊?进去了怎么摆脱?人家没有防空导弹吗?还不一下子就给你锤下来?躲还躲不及呢,去当肉包子啊?特种部队作战原则的第一条是——隐蔽,悄无声息如同空气般进出,尽量不能惊动敌人。
    所以,我现在一看电影里面兰波在几百个人里面跟老虎似的逮谁咬谁就想笑。顺便我再多说一句,后来洋人特种兵哥们儿告诉我M60绝对不是那个使法,立姿射击只有抵肩射击和抵腰射击两种,都必须双手。要是兰波那个样子打,子弹都飞天上去了。所以我们尽量不跟敌人接火,主要是渗透,万万不得已的情况下也绝对不能纠缠,一纠缠敌人的增援马上就到。一旦被包围,基本上弟兄们就可以拉光荣弹了。这只是军事普及不是小说内容啊,只是我看得不过眼而已。
    话说回来,我们那次的第一个任务就是到达一个潜伏地域。我在地图上一看,我靠!四周都是他奶奶的兄弟部队的驻军,步兵团、装甲团都有,就差陆航了。按照指示,我们潜伏在这中间的一个山头上待命。这里是好潜伏的吗?都等着我们呢!再说按照地图,四周不是王庄就是李乡的老百姓上山砍柴放羊,发现我们这帮鬼鬼祟祟的人怎么办?回去一说还有什么秘密可以保啊?而且我们也不敢扣自己老百姓啊!又不是真正的战争行动啊!说实话,对于各国特种部队,敌后的百姓都是大难题,本身兵力就是可丁可卯的,抽一个战斗员就是失去一个战斗员;杀?你敢啊?这个问题绝对老大难,点到为止。但是没什么可以说的,命令就是命令。这是演练,也是战争,我们必须去。直升机当然不敢飞那么近了,还有几十公里就该把弟兄们垂降下去了。
    然后我们就沿着公路附近的山头展开战斗队形跑路。天刚蒙蒙亮,我能听见附近的鸡叫,还看见远处村庄的灯光逐次亮起,百姓们起床了,公路上拖拉机、汽车、摩托开始走了。当然我们也看见了检查哨,他们都是兄弟部队的,全副武装,来谁查谁。部队演练和演习就是军事行动,军事行动没有道理可以讲,管你是谁先查再说。说句实话,军队的威严现在不受到尊重,只有在军事行动的时候才有点威严了。
    天亮了,我们不敢那么跑了,狗头高中队要我们先埋伏起来再说。他要动动他的狗头研究一下地图,看看下面怎么跑路。我们就在山头上看兄弟部队的检查哨查车。
    你知道我见到81枪时是什么感觉吗?真他妈漂亮得不得了啊!刚摸到95枪的时候特别新鲜,觉得好看得不行,但是天天见、天天摸就没有什么新鲜的了啊!现在突然冷不丁见到81枪,那个好看啊就别提了,我就手里痒痒,想缴获一支玩玩。
    兄弟部队的检查哨戴着80钢盔,拿着81枪,穿着陆军制式迷彩和胶鞋,看了都觉得眼热——好亲切啊!这个兵一当怎么跟过了两辈子一样啊!后来我知道,大部分弟兄刚和兄弟部队对锤的时候都是这个感觉。马达也看得入神,盯着81枪眼睛直冒光。
    我就对马达说:“怎么样?整一把玩玩?”
    “你龟儿子疯了!”马达用眼色点点高中队,我就不吭气了。
    天色大亮。狗头高中队跟那儿寻思了半天,才决定先休息晚上跑路。我就想你怎么那么笨啊!这才明白啊?还打过仗呢!然后我们就布好环形防御阵地,轮流站岗。
    我还惦记着81枪。你们不知道那是什么感觉吧?
    那是我这辈子第一次打的枪啊!
    20.金秋的突袭(2)
    山区的秋天你们都想不出来有多么美,我回到城市以后再也没有见过这么美的秋天了。真的是金秋啊!金黄金黄的玉米张着嘴、暴着牙在小风中耷拉着红色的胡子,好像一群高瘦高瘦的老伯伯,黄元帅苹果晃悠着身子、吊着辫子炫耀着满脸的麻子,好像一群洗衣归来的老大妈。我们弟兄潜伏在除了荒草屁也没有的山头,眼巴巴地望着下面的观察哨,傻乎乎地听着知了叫,简直就是不可思议地消耗生命。你们现在知道特种作战是怎么一回事儿了吧?大部分时间我们就是在跑路、潜伏和观察,真到打的时候也就那么忽悠两下子,然后赶紧跑路,敌进我退,敌退我进,敌驻我扰,敌疲我打。
    检查哨买了一筐苹果,一边吃一边跟那儿晃悠,我们弟兄就咽咽口水。在敌后水壶的水是不能随便喝的,要在关键时候用,渴就渴着,不行就抿一小口,苹果就更吃不上了,那是敌军防守部队的专利。若是我们现在满身迷彩跑到苹果园子问老乡买十斤苹果,当即就会被这帮盼星星盼月亮,盼着我们来挨锤的兄弟部队先以大狼狗后以群拳暴锤。特种部队没有那么牛,你们真以为我们是出山的大灰狼逮谁咬谁啊?特种部队在敌后主要就是转圈子忽悠敌人,插敌人的空子,干完了赶紧闪,不然绝对是死无葬身之地。现在看着几百米外满山的苹果,可我们就是吃不着。所以,我老说特种部队就是鼠辈的感觉,偷偷摸摸不过瘾。
    我从小吃苹果是一绝,一个小屁孩吃十个大黄元帅都没问题,我妈老说我是苹果肚子。现在苹果就在咫尺之遥,可我吃不着,连知了都哭丧着叫啊叫。哎呀,我咽着唾沫,就是想吃苹果。
    我看看沉睡中的狗头高中队,这个狗日的逮哪儿就睡,再看看周围似睡非睡的马达他们。我就惦记溜下去先偷几个苹果再顺一把81枪。苹果好偷不是特难,过去也不是大问题,中间都是灌木。但是81枪要搞到就比较难了,因为被那四个检查哨挎在身上。我琢磨着办法,然后该我值班放哨了。
    我就在外围值班,一会儿看看苹果,一会儿看看81枪。不管了先偷苹果再说。我回头看看弟兄们,差不多都睡着了,只有马达还睁着眼睛望着苹果发呆。我就给他个手势,意思是我去捞几个苹果。开始他不同意,最后还是点头,但是要我小心。
    我就悄悄地以低姿匍匐滑下小山洼,马达支起95式班用轻机枪。其实这枪也没啥子大用处啊,都是空包弹,只能听响,打没打着谁也不知道。有的部队原先用过激光模拟器,但是那个玩意儿特种部队训练不能用,假想敌往树林里面乱扫准会冒烟的。
    我像一条迷彩色的小蛇一样悄无声息地滑过灌木,逼近苹果园。到了跟前,我发现有铁丝网。这个不算什么,老百姓的铁丝网当然比不过我们炊爷的专业。我拿出特战匕首剪断铁丝网,然后又继续滑进去。里面没有老百姓,不过我身上带着钱,不能白吃。我们是解放军,不是白军。
    我拿出探雷针,找了一根枯树枝绑上,准确地一扎一个、一扎一个,一口气扎了二十多个。我赶紧把它们塞进随身军用袋子里,转身要出去。这时候我看见了81枪,不是一支,是架在一起的三支。我的眼睛又亮了。
    然后我看见苹果园里面也有监视哨,但没有公路上那么严格,一共四人,有三人在树荫底下睡觉,剩下的一个拿着望远镜在看,好像是公路上有一个骑自行车的红衣女青年。这也不是说兄弟部队训练不好、军纪不严格,但是训练就是训练,不是作战,干部若不在几个兵能盯多久?大家都苦惯了,休息休息也是正常的。
    这时候我的脑子开始转动了。枪是偷还是不偷?
    21.金秋的突袭(3)
    很多年以后,弟兄们只要有机会凑在一起喝酒,我因为偷兄弟部队某团机步营的一支装了30发空包弹的81式自动步枪而被撵得满山乱跑的鸟事都会被再次拧出来下酒。这个事情在当时各个部队都被当作调戏我们狗头大队的臭事之一,而且越传越邪乎,最后传成了我们狗头大队的一个老士官被四个机步营的新兵蛋子举着棍子打了一路。大家对于自己觉得过瘾的事情总是会添油加醋,谣言就是这么产生的。
    事实是什么呢?
    事实是我一念之差,违反了敌后作战的低调原则,居然敢去偷那三支架在一起的81式自动步枪还不止拿一支!因为我知道马达也想要,肯定有弟兄也想要!虽然我知道偷兄弟部队的枪,他们哥几个回去不好交差,严肃处理是跑不了的,但是我就是想玩,再说都是解放军,都是一家人,咱们何必说两家话?玩又玩不坏,过完瘾就还回去,大不了回头有机会合成演练总结的时候(我们每通过一个部队的防区都会总结一次,我觉得实际上是故意把我们的渗透方式曝光,好让下面的部队做准备,同时也逼得我们采用新的方法),我给他们打两枪罢了,有什么了不起,又不是偷主战坦克或者步兵战车,那么紧张干什么?
    我就仔细观察那个唯一没有睡着的兄弟部队士官的动静,看来那个女青年是遇到熟人了,好像在跟什么人说话,估计他还得看一会儿。我背起装满苹果的军用袋子小心翼翼地接近那三支乌黑的81自动步枪,一直到了跟前还是没有动静,我就向前一步伸手了!轰隆一声,三支枪到手了,但是我的左脚进了陷阱!
    我这才知道这是个圈套,跟炊爷一样这帮兄弟部队的弟兄也被练出来了,看来每年都有偷他们81枪玩的狗头兵。我不敢说他们断定我小庄现在要偷枪,但是我敢说他们睡觉的时候这样做是防患于未然。我至今估计他们当时不太可能知道我们已经到了附近,否则,他们没有道理不报告上级,找一帮搜索队加上大狼狗来收拾我们啊。看来真的是互锤锤出来的习惯了。
    然后那三个睡着的上等兵都跳起来了,醒着的士官也不看地方女青年了,抄起自己的81就拉栓,然后是一句极端标准的话:
    “举起手来!解放军优待俘虏!”
    我管你什么优待不优待,要是真打仗的俘虏,你们会优待我们狗头兵?你们优待个屁啊!就算缴枪了也要先捆起来带下山展览一下,丢丢我们狗头大队的人,再给我们收容队送过去,让我挨狗头高中队的收拾。这个后果的严重性就不是格斗课上的示范那么简单了,谁知道那个鸟人能想出什么法子收拾我?我还无处告状!
    当然不能举手,举手还了得!小庄我堂堂的陆军特种兵战士能举手投降?我左手还拧着装满苹果的袋子,右手已经以极快的速度从腿部快枪套中拔出了92式手枪,同时拇指打开击锤,“铛铛铛”一连串速射!
    我们的距离大概两米,这样的距离要是实弹的话别说他们四个,就是六个我也在极短时间内撂翻了。但问题是空包弹——有的朋友说安全范围是30米,这个我记不清了,但是我记得在手枪空包弹两米左右冲着人打是没事的,只是脸上会被火药渣子崩一下而已,我为什么记得这么清楚?因为巷战训练(也就是反恐怖训练)都是近距离作战,以短小的手枪和微声冲为主,一般不用95,主要就是怕空包弹伤人。的微冲子弹(实际上就是手枪空包弹)和9毫米的手枪空包弹在近距离没有什么杀伤力,除非真跟电影上一样抵着你的脑门太阳穴开枪。我就被马达在两米左右往我脸上崩过一回手枪空包弹的火药渣子,感觉就是冲了一下。我还是提醒诸位尤其是拍电影的不要这么做啊,演员和战士的忍受能力是不能比的——机步营的战士们就是捂着脸后退几步,我背起苹果袋子扛上一支81转身就跑!
    按照演习规则他们已经被我击毙。但是你们想也想得出来,这种情况下演习规则算个鸟啊!四个机步营的哥们儿一人拿棍子,剩下的拿81那就追啊!三支81嗒嗒嗒地喷出烈焰——提醒各位,空包弹有烈焰但是实弹是没有的,我不知道这个经验现在还准不准,但是记忆是这么告诉我的。
    这时候我当然没有中弹的反应,谁傻啊?所以我就一个劲儿地猛跑,当然不能往回跑,那是暴露自己分队的目标啊!特种兵的常识告诉我不能这么做,何况回去不仅是狗头高中队就是何大队也要收拾我啊!马达当然也没有机枪掩护我,一是没有用处了,反而会把群狼都招来;二是他也不敢,也怕狗头高中队收拾。
    所以我说特种兵是“精锐炮灰”啊,这个看法就是在偷了兄弟部队的81枪之后被追得满山乱跑时形成的。
    我没命地跑啊!后面的没命地追啊!我听见枪声“嗒嗒嗒”,然后是远处的狗叫!我操!搜索队来了!这些狗日的各个部队侦察营连的精英虽然没有参加比武,但是不一定就差多少,而且他们总是有种心理,就是一定要收拾我们,不然心里不爽。这下子我可是真的被包围了,就为了一支81枪,还有黄元帅苹果!
    我知道狗头高中队早就起来了,枪声就是他的闹钟,但他是继续潜伏还是赶紧跑路我就不知道了。我只知道自己不能过去,得猛跑引开追兵,给他们时间。这是特种兵作战的基本原则,不这么做还能怎样?如果我命好跑掉了,那也只能在山里晃悠,一直到综合演练的所有科目全部结束后才能现身,到时候虽然还是会挨收拾但是会轻一点儿。但要是被俘,这个就麻烦了,我在狗头大队就很难抬头了——凡是东方国家都不喜欢俘虏,连座山雕都说:“三爷我最恨被共军俘虏过的了!”何况我们还是共军。
    所以我绝对不能被俘!我小庄是条好汉怎么能当俘虏呢?当时我虽然在飞跑,但是脑子里面都想好了,要是万一被俘就脱逃,还要弄掉敌军(也就是兄弟部队)一个指挥所,做个孤胆英雄!这种东西我们练了几百遍了,花样翻新得不行,我不相信他们的看守比我们狗头大队警通中队专门搭建的一个模拟战俘营还严格——警通中队有一帮老鸟就是干这个的,但他们野战部队有正经科目,不太可能专门抽一帮人干这个吧。
    路线一正确,思想一坚定,脚下就有根!首先我要摆脱这四个机步营的追兵!怎么摆脱?我开枪没用,他们又不会跟电影上一样,“啊”一声倒地装死。飞刀我也不敢扔,那是兄弟部队的战士,是我们的弟兄,你扔一个试试?跑山路我绝对比他们强,但是地形我没有他们熟悉啊!他们也是要越野的,所以一时半会儿我也甩不开。听着狗叫声越来越近,我想这下是真的麻烦了,再说我还带着两杆步枪和一袋黄元帅苹果……
    苹果?我有主意了!于是我一边跑,一边把81枪挎在肩上拿下袋子,然后拿出一个苹果转身一扔,像飞刀那样一甩腕子!那个苹果就砸在一个上等兵的腿上。他叫了一声然后赶紧卧倒,心想狗头大队又研究开发出什么新式的秘密武器专门对付他们,然后就看那个被砸烂的黄元帅苹果跟烂茄子一样躺在地上。他就明白过来了,起身哇哇地叫着,要追我。
    这回我有时间瞄准了,一下一个,一下一个,全砸向这些机步营的弟兄的脸!然后我看见那四个弟兄捂着脸在地上打滚,还发出一声声惨叫。这个不至于砸出事情,但是也够他们疼半天的了,我估计也有流鼻血的。但是我管不了那么多了,掉头就跑,后面的狗叫也越来越近。
    我已经听见杂乱的脚步声、喊叫声、狗叫声,还有空包弹乱打的“嗒嗒嗒”。我们都知道空包弹用处不大,但是当兵的就是当兵的,该打也得打。演练的问题后来怎么解决的我就不知道了。很多情况下也没有办法说谁犯规,因为谁都不认账啊。
    我喘着气,背着两杆枪,快步如飞地往山上跑。我知道上了山后,我的优势就比较明显了,一般的侦察部队在这种原始森林里面还是比较不好过的,而我们就是林子里面的野狼。
    我的目标只有一个,穿过这个偌大的苹果园进山。
    22.金秋的突袭(4)
    我在部队的时候,为什么被狗头大队这样一个群鸟聚居的鸟地方公认为小鸟人,其实是和后面发生的一系列事情有关,倒是和我当初拒绝加入特种部队的关系不大,因为那件事情引起的轰动很快就过去了,我毕竟还是加入了,我要是最后也没有加入狗头大队,那就是值得传说的一个浑蛋了,我估计我小庄无论干点什么只要狗头大队的兵听到我的名字都想要锤我,要是逮着机会了必锤无疑,就算不是刺刀见红,至少也是满地找牙,一个月住一次医院的这种。照我后来对狗头大队的理解,更有可能的是,跟我一个城市的退伍狗头兵知道了我的下落,以隐身侠的身份突然出现,先打断我的左腿让我住院,出了门就是右腿,反正我的大半时间都要耗在两条腿轮流被打上,然后还得花数不清的医药费。而且警察还找不到什么把柄,在他们面前警察真的是无能为力。
    其实战士的培养,尤其是特种部队战士的培养真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除了把他锤成特战利器,你还要教育他中华民族的传统美德是以和为贵,不能退伍以后动不动就拿在部队学的这一套处理社会事务,不能以战争手段对待和平世界。但是特战精神就是要对敌坚决,甚至是不惜一切代价达到最终目的。特战训练就是天天对锤,再合计着杀人或者把人弄残废。你说到底哪个管用?这就得看退伍之后战士的控制力了,我算好的,这个我敢说大话,但是也犯过暴力错误。我曾经有一个女友,因为和别的男孩黏糊被我感觉到了。这是一种感觉说不出来为什么,换了你你也有感觉,我就办了一件根本就不该做的事情——按照道理说,人家要是不喜欢你就算了。可是我当时刚刚退伍不久,脑子里面那根筋骨还没有转过来啊,我还觉得自己就是个鸟人狗头兵呢!我是个男人我不能受这个污辱啊!我太想知道这个事情的底细了,脑子里面本能的反应就是对一个柔弱的女孩采取了对敌手段——迫使其呼吸能力受到控制,但是不至于伤及骨肉,只是难受得不行,连快死了的感觉都有。这种手段就是受过严格训练的特种兵战士都难以忍受,何况她一个弱女子!最后她当然说了啊,怎么可能不说呢?不过结果是根本没有那回事儿,我后来也证实了(你们应该相信我的侦察能力)。但是最后她根本不敢跟我在一起了,你要是女孩你也一样不敢,你敢跟一个有暴力倾向的男友在一起吗?而且这种暴力是多年锻造后养成的天性——我在部队三年学的就是这个啊!你们能怪我什么?说我虐待,但是谁教会我的?我的暴力倾向哪里来的?
    任何军队都教战士这个,军队是什么?就是战争工具。战士就是杀人的,什么好听的口号都是假的,实质就是杀戮。不光是我们狗头大队,世界上凡是个军队、凡是个特种部队干的都是这点鸟事!所以谁也别跟我矫情中国陆军就怎么样了,因为不关中国陆军鸟事,也不关中国什么鸟事。世界上只要有战争存在就有军队,只要有军队就是杀人的,实质就是白刀子进去红刀子出来,一定是上来就是弄死你!不然还要军队干什么?军队要飞机、坦克、导弹、大炮干什么,直接生产小汽车多好啊?
    我把自己谈女友这点臭事说出来就是想告诉你们,无论我怎么解释、怎么道歉都没有用处——换谁谁还敢啊!所以我们就分了,然后我开始反思我怎么会对一个小女孩下手?我说过后来交的女友就是小影这个类型的,就是长得很像王心凌那种的小女生,我怎么下得了手?其实没什么解释,就是惯性!长期磨砺对敌本领就成本能了,脱下军装还是有惯性,这种惯性的长短因人而异。我后来读书,上大学,写小说,写剧本,写文艺理论教材,研究心理学,绝对算是退伍战士里面比较有文化的了,也知道什么是人性,我已经在极力克制自己的惯性了!但是一旦有诱因,它还是会爆发出来——我为什么现在成了这个德性?你们就是指着我的鼻子骂我小庄,我一句话都不说,你们以为我怕你们吗?说实话还真是怕,我就是怕你们出事,我一出手不是死就是残废啊——我磨砺性子把自己强迫变成一个不鸟的小庄,就是为了成为一个正常人,在和平的世界里面正常生活!
    你们都喜欢看战争电影,喜欢看电视里面的杀戮,还总觉得不过瘾。你们还喜欢穿迷彩,喜欢开迷彩越野小吉普,喜欢搞点业余得要命的战争游戏,把兰波拿枪杀人的画报贴在自己的墙上。我告诉你们,那是因为你们总是在隔岸观火!你们自己来当个特种兵试试?真上过战场,你们就会心理变异!你就会知道什么叫战争对人性的摧残!
    我听说过这样一件事情(我先注明是听说,你当纪实看就没法子写了),一个战场上下来的英雄,回家发现老婆跟汉子偷情——其实人就是人,离开久了再加上一些外因,不出问题可能吗?——上来就是两条人命。为什么?杀人杀习惯了,惯性还没有结束,最后枪毙了。这不是悲剧吗?他要不是军人,不是战场上下来的,会这么做吗?如果没有前两个身份,可能性就小得多。
    苗连告诉我,战场上下来的部队不敢直接回去,要在山里一个专门的地方先关上半年,天天拔军姿、踢正步、叠豆腐块,别的什么都不干。这就是为了把部队的杀气磨灭掉,即便这样,还老出事呢!只要有过惨烈的长期短兵战斗的军人,都是战争后遗症的患者!军官要好得多,因为他们文化高啊!他们的分辨能力强,知道控制自己啊!但是战士呢?全世界的战士的平均文化都不会高,他们能那么快就反应过来吗?当然不能,这就是军人的悲剧。说白了军队就是琢磨怎么杀人的,尤其是短兵相接的特种部队和侦察兵。在我们狗头大队刚刚组建的时候,大队常委专门开会讨论过到底教不教战士一招制敌,一开就是好几天!为什么啊?都怕战士退伍到地方后出事啊!但是最后还是得教,因为特种部队就要有特种部队的战斗力!万一有了战争怎么办?于是我们就得学,就得练。然后不断有悲剧发生,有的和一招制敌是有直接关系的,弟兄们上来就死手,能不出事吗?当然,有的和别的有关系,但是最终的原因就是——军人得学杀人的本事,得把自己磨砺成杀人的利器!
    于是,不仅和平和战争是矛盾了,脱下军装、习惯杀人技巧的军人和和平的社会也是矛盾了,全世界都一样。我后来再看《第一滴血》第一集的时候感触深得不得了啊!这个电影不是虚构的,绝对是从生活中来的,但是为了票房主题被好莱坞老板“强奸”了,变成了大家觉得过瘾的枪战片。兰波的悲剧色彩被人为淡化了。但是,这种悲剧,在全世界都有可能发生。只要战争存在,只要军队存在,就一定有这种悲剧。
    其实写到这里我真的想奉劝大家一句——不是不要去招惹退伍军人,而是对他们好点。真的,其实他们的要求不高,你们给他们一个笑脸、一句安慰的话那么难吗?不要欺负他们,因为他们是做出了牺牲的!无论有没有战争,他们是军人,他们爱好和平的人性会被杀人的技巧扭曲——狗头高中队不算啊!他狗日的天生就喜欢锤人!——但是我真的希望你们看完我的小说去想想,军人牺牲的到底是什么?
    是青春?
    是爱情?
    是家庭?
    是亲情?
    其实都不是,那些只是表面上的。那么到底是什么?——人性。
    凡是个军队就是准备杀人的,口号、信仰下面的实质就是这个!所以军人就要学习杀人,这就是对人性的扭曲。而且这种扭曲是绝对不可避免的,因为,世界上只要有战争,有利益和主权的纷争,就一定有军队。
    对军人好一点儿不是很难的,他们都很朴实,他们为了你们扭曲自己,把自己磨砺成杀人的利器。只要你们对他们好那么一点点,他们就会记在心里,就会更快地融入这个社会。
    我要说句不恰当的比喻,遇到一匹刚刚出山的大灰狼,你就一定要用感情去拔掉他的牙,用感动去阉割他的鸟气,让他的好战精神彻底阳痿!不然就一定是隐患,你一招惹他就会出事。这是跑不了的,只是每人的忍耐和控制程度不一样罢了。
    所以,看在他们为了你们把自己的人性扭曲了几年,回来还有惯性的分上,对他们好一点儿,就那么一点点,其实对于朴实的军人就足够了。
    军人值得大家尊重,他们是天底下最朴实的群体。
    23.金秋的突袭(5)
    很多话点到为止,我还是接着说故事。
    上山的道路崎岖多变,下山的道路也不是一马平川。由于地球是有吸引力的,所以下山就比上山难。
    后面的搜索队也不是吹的,都是各个部队侦察分队的骨干,跑起来“嗖嗖嗖”的,绝对比四个机步营的战士强得多。虽然他们的距离远但是很快就逼进我,下山的时候狗爷比人好使得多,几乎是跳跃式狂下。很快我就听见狗爷的声声呼唤,似乎近在耳边,我知道这样跟它们跑是跑不过的。
    我钻出原始森林边的低矮人工林林带,本来我的计划是赶紧进山,但是一出来我就傻眼了——沼泽。而且不是我最开始面对的临时性的小沼泽,绝对是不折不扣的一片永久性的大沼泽。沼泽里充斥着黑色的泥滩子、绿色的芦苇子,再加上嗡嗡叫的黑白色的大蚊子。是个人都知道前面是死亡,后面是狗爷,也就是被俘。
    去你奶奶的!我小庄死就死,活就活,我就是不当你们狗日的俘虏!我牙一咬、心一横就进去了!沼泽里不是处处陷阱,主要是多年积郁的稀泥。我也不知道一开始为什么没有陷下去,我想有一个原因就是当时比现在轻得多,也灵活得多。总之我必须前进,不前进就是俘虏,而当俘虏是我不能接受的耻辱!不然怎么回去见人啊?小庄当了俘虏?那还鸟个蛋子啊?
    我就在沼泽里面迈步,一下脚就齐膝盖,但是我还是前进!狗爷们都聚积在沼泽堆上狂叫唤,但是我不回头!解放军战士特种兵精英死也不能回头!就是死也要坚决前进,不当俘虏!我就在心里重复着这一句简单的话,咬着牙前进,很快到了一个接近沼泽中央的草窝子,我急忙上去趴在里面,不敢让那些狗日的搜索队看见,狗看见了不算,狗没有发言权。人要看见就麻烦了,按照演练规则我就是阵亡,但是我还不想这么快阵亡,第一次演练刚刚开始就阵亡算什么话!
    我趴在像芦苇子一样潮湿而坚硬的大草里面深呼着气。狗爷们的叫唤就在不远的地方。然后叫唤停止了,是人喝停的。接着我听见的不再是狗声鼎沸,而是人声鼎沸。
    “人呢?”
    “不知道啊?”
    “妈的怎么一下子就没有影了?追得好好的——住嘴!叫什么叫?别叫了!”
    我轻轻用81枪的枪口拨开草丛给眼睛一条缝隙。我看见几十个搜索队的人在沼泽边上四处张望,他们的脸色很彷徨,不知道我去哪儿了。抓迷藏游戏的感觉一下子就回忆起来了,我的害怕消失了,只剩下游戏的快感。
    我就笑了,逐个瞄准搜索队员,拿着没有开保险的81枪扣动扳机,嘴里轻轻说着:“嗒嗒嗒!嗒嗒嗒!”
    一个士官突然把目光转向沼泽。我被吓了一大跳,心里想:坏了坏了,发现我了!但是他没有喊叫,只是一直疑惑地看着我的方向,然后又看看别的方向。最后,他才自言自语地问道:“是不是进沼泽了?”
    另外一个士官大大咧咧地说:“不会不会!是人就知道这儿不能进去,进去就是死啊!他脑子里面有包啊?”
    “万一呢?”那个士官嘀咕。
    一个少尉觉得有道理:“喊话试试!”
    于是他们都喊话:“出来吧!我们看见你了!”
    我强忍住笑,没什么新意,老一套你们喊几句算个鸟?
    喊了半天没有动静,一个士官就说:“回了回了,敢情是狗追错了。谁知道他们大队又发明了什么新式武器专门对付狗的?”
    其他人都觉得有道理,但是那个少尉还是心里不安。他毕竟是干部,知道战士的性命大于天,而且他若带队追出事情来,这个麻烦还是很大的,演练哪有那么简单啊,一堆后遗症就他奶奶的全来了。少尉高喊:“哎——你要是在里面就听我的,赶紧出来!我是排长,这一回就不撕掉你的胸条(按照演练规则,被俘或者阵亡要撕掉胸条,他们拿这个去报赏,可以休假、可以有进城的机会,我就进收容队),我们就当没看见你!赶紧出来吧!这是演练,犯不上玩这个命!”
    我还是不为所动,奶奶的你说不撕就不撕啊?!再说了,老子是堂堂的特种兵战士,能求着你让我活命?说不出去就不出去,人民战士说话算数。我就趴在那儿不吭气。少尉喊了半天也没有动静。狗在哈哈地吐着舌头,焦躁不安地坐在地上对我所在的草丛虎视眈眈,我就更不敢动了。
    那个少尉确实不错,直到今天我也很感动。他把自己的嗓子都喊哑了,喊的声音很大,目光中的担心与焦灼真的很像陈排。我当时心里一热,有股出去的冲动,但还是没有动。最后搜索队自然全都走了,不过那个少尉是最后走的,不仅如此,他还回头看了一眼,久久地扫视着整个沼泽。
    我的话到了嗓子眼,最后又一次咽了下去。少尉最后转身走了,我这才出了一口气。这时候我开始检查自己身上的装备。背囊自然是没有的,我们休息的时候用来做环线防御阵地的掩体,也就是说生活物资是没有了。那我有什么呢?水壶一个,95自动步和81自动步各一把、空包弹若干发,特战匕首一把、手枪一把、空包弹若干发,指北针一个,该地区简易地图一张(自然又是手绘的),还有四个发烟手榴弹,一个红色,三个黄色。红色是万不得已的时候在林子里面求救用的,黄色是演练用的,一旦黄烟起来,就表示你把这个目标收拾了。然后除了这一百多斤刚刚出头的肉身子,我身上就什么都没有了。
    我缓了一阵子就决定出发了。往哪儿走?我也不知道,于是就看地图和指北针。我知道自己现在的位置在3号公路附近,如果穿过这个沼泽的话就能进山,然后是7号公路桥;另外一条路线就是回头,继续走公路边缘,但是这样危险很大,因为搜索队肯定在附近到处找我。不过这条路线是我们狗头大队每次都要收拾的目标之一,狗头高中队是肯定不会放过的。我就决定去那儿等他们,就算注定被收拾也要等。不然我干吗去啊?我毕竟是个战士,难道不回部队真的进山当狼啊?
    于是我就收好地图和指北针,背上两支枪,撅了一根坚硬的、长长的草稞子探路。当时我只有一个念头,就是怎么着也不能被这帮家伙抓住,绝对不能!我有军人的信仰!我还有陆军特种兵的誓言!我拿着草稞子,深一脚浅一脚地走进沼泽。红军老前辈敢两次过那么大的草地,我一个小兵走这一片小沼泽算什么啊?我在部队天天接受的就是这种教育,苦不苦?想想长征两万五;累不累?想想红军老前辈!这种意识绝对根深蒂固了。这些话我从来没有说过,但是在写这段的时候,这种词语就哗啦啦地往外冒,根本刹不住。当过兵的人都是这个德性。
    我往沼泽更深处走去,陷得浅点儿,我马上就能拔出来;陷得深点儿,我就倒向一边,借助身体的重力把自己的腿拔出来。后来我确实太累了,而且越陷越深,于是就趴着往前爬。不用我再解释物理道理了吧?就是一个压强和面积之间的关系问题,而且我确实需要趴着歇歇。我就那么背着两只枪,气喘吁吁地前进,虽然很累,但眼睛里面有光,那是不肯磨灭的斗志之光。
    我现在回忆起来仿佛都可以看见,我的面前有一个又瘦又小的小列兵在那里爬。他浑身泥泞,完全没有个人样儿,但还是坚持爬,绝对不肯放弃!因为,他知道自己是一个士兵,而且是一个中国士兵。
    士兵,是不能放弃的,无论面对什么,哪怕是死亡。
    24.金秋的突袭(6)
    后怕是个什么意思,我现在是真的知道了。我躺在沙发将近一个钟头的原因有两点:第一,屁股被磨破的地方又开始疼了,根据我的经验是在长茧子;第二,胆战心惊,绝对是怕得不行,你现在再让我去过一遍那个沼泽,我就会一拳先把你锤趴下再说。
    那是人过的吗?是个动物都不敢过,连狗爷的智慧都知道不能往里面走,只能在边上穷嚷嚷啊!可是,我18岁的时候就是那么过了。他奶奶的那是什么精神啊!除了累还是累,最后完全不是力量在支撑我往前面爬,而是精神。只要还有半口气就要前进,不能就这么死了!我要再说我想起小影你们可能觉得很重复也不爱听,但是我告诉你们,要是没有小影,我今天就不会坐在这里跟你们胡诌当年我那点破事!
    后来我跟一个著名的战地记者交流这种狗屁心得,他倒不至于过沼泽,但是在中东他开车一个人过了那片到处都是地雷、各种炮弹和航空炸弹不时出没的沙漠。我问他当时在想什么?记者的责任?使命?义务?还是成名?像今天这样到处都知道他的名字?他老老实实地告诉我:“狗屁。”他心里就是想的一个女孩,他没有告诉我是谁,我也没有问,毕竟是前辈,这种事情也是不能问的,何况我知道他到最后肯定没有得手,问了不好,就他那个年纪惦记的女孩难保已经不仅是人妻还得是孩子他妈了。
    这个心得我和他是一样的,在逆境中你就会想一个女孩。而这个女孩一定是你没有得手的。这种得手不是说感情,我要说明白了好像对不起我的女性读者,我想我不说你们也明白什么意思。得手了你还有什么惦记的?所以,得不到的女孩永远是最好的,你会老惦记着。我18岁的时候其实就明白这个道理,只是不会这么总结而已。
    在我的特战生涯里面,到最后就是小影在支撑我,没有什么别的。难道特种兵就不是人了吗?就是死也要惦记军人的使命责任义务?狗屁。所有的战士,在最艰难的时候,绝对在心里念叨的是对自己很重要的亲人,当然更多的就是女孩。这个说出来我也不怕我妈妈伤心,这是事实不是什么别的。孩子大了惦记姑娘很正常,我要18岁在顶不住的时候还惦记我妈妈就不正常了。这个话题留给心理学家分析,我只说我的故事。
    我当时就是这么惦记着小影,惦记着她的白裙子在漫天红叶中旋转,还惦记着她最后的一吻以及我们流在一起的泪水。我知道她在等着我,苦苦地等着我,所以我不能停下,让自己陷进去。我告诉你们一个体会:如果进了沼泽,千万不要停留,一停下来就往下陷,你只能不断前进!有关这个的物理道理我就不解释了,但是我在初中学过的物理知识是真的起了作用的。
    于是我就一下一下地低姿匍匐,半个身子和下巴都陷在泥里,像蛤蟆一样爬啊爬。后来实在累得不行了,我就交替着用两只手拖着自己的身子前进。那时候我很轻,才一百多斤,加上胳膊的力量大(我们每天的体能都是5个100,里面有一百个引体向上,再加上攀岩、攀登等科目的训练,胳膊的力量和我的年龄是不成正比的),所以还能坚持一会儿。到后来胳膊也没劲儿了,我就用两条腿往前蹬,当然胳膊也勉强前进着,不构成阻力。
    我在沼泽爬行,半个身子、半张脸都在泥里,脖子老是抬着,感觉都快抽筋了,但还是不敢放低。开始我的嘴还在外面,渐渐地嘴也露不出来了,只剩下鼻子。鼻子呼出的粗气在沼泽的泥里喷出小小的旋涡。接着鼻子也陷进去几次,但我赶紧起来。这和力量无关,完全是下意识的精神作用,我就是不能死,就是不能倒下!
    我看见小影穿着我送她的白色裙子在沼泽上面跑啊、跳啊,像梦一样飞扬。她在沼泽上面跳来跳去,白色的鞋子上面一点儿泥巴都没有,就好像在草坪上面跳一样:“黑猴子小庄,你就是追不上我!”
    我一下子就有力气了,于是继续爬。力气是有限度的,但是精神是无限度的。我说的不是什么唯心的思想,我个人的体会就是这样。爱情,是世界上最不稳定的感情,但也是一个男孩子最坚强的精神力量。我坚持着,为了爱情坚持着。我看见了光。
    那个时候天已经全黑了,我至今记不起自己在沼泽中爬了多久。眼前的大山和丛林越来越近,从翠绿变成深绿,从深绿变成墨绿,最后变成漆黑的一片。人对色彩的记忆远远大于时间和空间,这个时候我看见了漆黑的前面有一点儿光。虽然只是那么一点儿,但确实是光,是烛光。
    就算在400米的距离内,侦察兵的眼睛也能看清敌我的区别,所以我看见了烛光。虽然我不知道有多远,但有烛光就一定有人家。人家的概念是什么?就是生命可以继续延伸。我看见了生命,我可以补充粮食和水,可以好好休息一下。
    我至今回忆起纯朴的山民对子弟兵的热情依然眼角发湿,他们恨不得把什么好吃的都给你,哪怕把自己的母鸡宰了!他们从来没有歧视过军人,我们行军经过村寨的时候,山民都拿着热水和熟食站在两边,把鸡蛋什么的往我们兜里塞,跟电影里面一样。
    所以我知道自己这下子就能挺过去了,我还有机会活着!我不用被泥吞灭,最后也变成泥。我向着那一点点的烛光爬去,向着希望爬去。
    写完这一小节,我休息了片刻,然后找出那个省份的军用地图。我想找出那片沼泽,计算一下我到底爬了多远。但是我一看就惊了,那个省份的这种湿地实在太多了。我在上面找到的明显不是我爬过去的那片,因为那个距离不是人类可以完成的啊!这时候我的心里一阵悲哀,原来自己觉得不得了的事情,其实算个球子啊!连指导军队行军的专业地图都舍不得标一下,可见我穿过的那片沼泽只是一个很小的泥潭子而已。
    人和大自然比起来,永远是渺小的。
    25.金秋的突袭(7)
    我一直爬啊爬啊,终于感觉到自己的身体逐渐接触到坚硬的地面,求生的本能指引我的身体一点点往前蹭。我记得自己的眼睛睁得大大的,呼吸也是急促的。除了四肢在机械地爬行,我基本上处于一种半睡眠状态。幻觉不断在眼前出现,好像上千只五颜六色的蝴蝶在眼前飞啊飞啊,人在极度疲劳和缺氧的状态下就是这个德性。很多年后我读了一本关于攀登珠峰的报告文学,那里面一个记者的描写是我非常认同的。虽然我不是爬上了珠峰,但这种超负荷的疲劳也会产生同样的幻觉,至于为什么缺氧呢?我想是血液的循环问题。心脏对血液的需求量过大,供血不足,自然就会缺氧了。
    为什么我还没有昏迷呢?就是求生的本能,这个时候不可能再想什么别的劳什子了。在特种部队的教材扉页上赫然印着的不是什么口号,而是一句大白话——只有活着,才能战斗。我当时不理解,但事后回想起来,这句大白话凝聚了特种部队多年的经验和教训。这种教训,往往就是生命的教训。
    我在沼泽边缘爬,我的眼睛在五颜六色的蝴蝶的包围下睁得很大,因为有一种颜色是我不能不注意的,其实我就是向着这种颜色前进的。那就是火的颜色,不是红色,而是烛火的黄色。我像虫子一样蠕动着,积蓄了全身的力气,就为了那么一小下。可是我喊不出来,只有短促的呼吸声和两支步枪偶尔相互撞击时金属部件发出的响声。
    清醒过来以后我看了看那段距离,大概只有50米,但是我爬了多久呢?我至今也没有答案。我用尽全身的最后一点儿力气,举起自己的右手,“啪”的一声拍在门上,然后我就昏迷了。
    天色已经亮了,我迷迷糊糊中听见大公鸡的叫声。当时我以为自己在农村的奶奶家。我爷爷退休以后不在干休所养老,而是回老家住,所以我小时候经常回去,然后奶奶拿热水给我擦脸,睡不着的时候,奶奶就会抱着我、抚摩着我,我一会儿就睡着了。
    “奶奶?”我低声叫着,慢慢地睁开眼睛。然后我看见了一张苍老、慈祥的脸,满头的白发,还有沟壑密布的眼窝里面的泪水。
    “奶奶……”我一下子叫出了声音。
    “娃子,你这是咋了?”声音一出来,我就彻底醒了,因为我知道这不是我的奶奶,声音不对,口音也不对。但是,声音里面的感觉是一样的。我的鼻头开始发酸,我想我奶奶了。然后我感觉浑身像散架了一样酸痛。
    老奶奶本来就有眼泪,听我一说就哭出了声音:“娃子啊,你这是被警察追还是被坏人追啊?”
    我说:“我是当兵的。”
    老奶奶说:“我要是你奶奶,就不让你当这个兵!”
    我的眼泪就哗啦啦地下来了。在当兵的问题上,我爷爷和我爸爸有不同的意见,爷爷极力反对我去当兵,当时我还不知道为什么,现在明白过来什么叫“隔辈亲”。我爷爷怕我吃苦,我爸爸想让我吃苦。两人都没有错,但是爷爷和奶奶就是看不得我吃半点儿苦。我记得很清楚,小时候家里穷,80年代老干部家也不富裕啊,何况我爷爷退休的时候只是县团级干部。我奶奶就拿着馒头一点点嚼碎了喂我,我小庄就是这么长大的……
    我哭了一会儿,老奶奶也陪我哭了一会儿,突然我一下子惊醒了!
    我的枪呢?我的两支步枪、一支手枪,还有一把匕首呢?我一激灵要坐起来,刚刚动一下,腹肌就生疼,然后又一下子跌在床上了。
    “起来干啥子啊?”老奶奶赶紧按着我。
    这时候我才发现自己已经光光的了,但是我顾不上不好意思,下意识地说:“我的枪呢?”
    老奶奶拍了拍我身边,我听见了金属的声音:“这儿呢!就放在你跟前呢!”
    我偏头一看,两支步枪、一支手枪、弹匣、备用弹匣等一个都不少,匕首也好好地插在套子里面。我这才松了一口气,枪安全就好,自己不用被劳教了。在部队丢枪是一件不得了的事情,其严重性仅次于泄密。凯芙拉头盔也在,好在它没有丢,丢一个要两千多块钱呢!若是从我的津贴里面扣,要扣到猴年马月啊!
    然后我听见门响,一个人走进来,是个黝黑的壮年男子。他看上去属于沉默寡言的那种,我知道这是他儿子。老奶奶没有儿媳妇也是我意料之中的,女人这种资源跟别的物资流动相似,会向更繁华的地方流去。老奶奶喂我喝着水,我乖得要命,他儿子就去做饭了。
    老奶奶陪我说话,她的口音不是特别好懂,但我还是认真地听。我的普通话她是听得懂的,在她面前我除了秘密没有说,其他什么都说了,包括我们这次的演练。
    老奶奶琢磨了半天,说了一句极其经典的话:“我懂了!你们在耍!你们就是新四军游击队,他们就是小日本!”我赶紧点头,山民的智慧绝对高啊。这位老奶奶对特种部队的认识非常正确,特种部队就是游击队,没那么多神奇的可以讲。
    接着我们吃了午饭,居然有红烧羊肉汤。羊肉那个嫩啊,我知道老奶奶让儿子把卖钱的山羊羔子杀了。其实我真的没有犯规,发动群众掩护自己也是特种部队作战原则之一,老美在越南也想这么干,只是没成。这点想法还是从**他老人家的书里学的。
    我昏昏沉沉地睡了一会儿,下午3点左右就能起来活动了。要不怎么说特种部队的战士特别能吃苦、特别能战斗呢,缓过来只是一个时间问题,而特战队员缓过来的时间是大大缩短的。这就是大运动量和艰苦训练造就的结果。
    我穿了一身他儿子的衣裳,我的衣服和靴子都被老奶奶晾在外面,还没有全干。我走出去,老奶奶正把半湿的迷彩服和迷彩大汗巾翻过来。我说我该走了,不能再停留了,因为我要赶在狗头高中队带队到7号公路桥之前在那儿等他们。我要穿越大山,穿越原始丛林地带,时间是宝贵的。
    老奶奶有点儿惊讶,她问我怎么走。我就说用腿呗,我又没有受伤。老奶奶坚决不依,说什么也不让我这么进山,我再怎么解释自己能顶得住也不行。但我是一定要走的,不然会被收拾得更厉害。最后老奶奶没有办法,答应让我走。她问我去哪儿,我跟她还有什么可以保密的啊,我就说自己要去公路桥那边,然后她说要送我一程。怎么送啊?她这个小脚怎么可能进林子呢?我坚决拒绝,她又不干了。
    然后她就喊儿子,我不知道她喊儿子干什么,但我知道我要走。别说她儿子,就是全村的小伙子来了,我也能走,这点儿自信我还是有的。她把儿子叫过来,说:“去!把铁头家的拖拉机给我借来,就说我要进城看病!”她儿子就去了。
    不一会儿拖拉机就过来了。我这才明白过来,老奶奶要儿子开拖拉机送我过去!拖拉机是不能进山的啊,绝对要走公路。我就惊了,可能吗?一路上都是他奶奶的兄弟部队的检查哨啊!要是被发现了,我当即就会被绳子捆上。就算我黝黑又消瘦,可是再怎么装也不会是农民啊!——如果你见过特种部队的战士,就知道两眼冒光是什么意思了——但我一听老奶奶的主意就明白了。
    要不怎么说中国人民军队能够打赢内战呢。人民要是站在哪边,哪边准赢!人民大众的智慧绝对胜过那帮拿着比例尺看地图的双方将帅!这就叫“人民战争”。
    我把两支步枪拆装了,放在两个化肥编制袋子里,然后上面再放上几个真的化肥袋子,军装头盔和手枪、匕首、靴子全都在下面的另外一个袋子里面。然后我盖好被子,头上还搭着一块毛巾,躺在车上,老奶奶把我抱在她的腿上。
    然后她儿子就出发了,我们走过泥泞的小山路,上了公路。我闭着眼睛,这样谁也不会看出来我两眼冒光。而我的黝黑消瘦和山里的小伙子没有什么区别。那边山里的很多小伙子剃我这种类似于光头的短发,我估计检查哨没有胆量上车来掀开我的被子,仔细检查我穿着山民服装下面的肌肉和累累伤疤。
    拖拉机在公路上面行驶着,速度不快,但是“拖拖拖”的声音很大。当时是下午4点左右,光天化日。
    我闭着眼睛,记忆里面全是拖拉机的柴油味道。
    26.金秋的突袭(8)
    尊重生活的原生态,其实就是艺术创作的一个至高境界,因为生活本身太有戏剧性了。这种戏剧冲突,如果没有发生在我的身上,我一百年也编不出来。我现在想想都觉得好笑,狗日的高中队,你也有今天!
    拖拉机带着我,一路上畅通无阻,比什么车都好使。哪个检查哨胆敢阻拦老奶奶送孙子去城里看病?他不想活了?检查哨看到老奶奶的眼睛一瞪,仿佛要把他吃了的架势,赶紧挥手放行,连看都不敢仔细看。倒是有好心的干部带队的检查哨,恳切提出派自己的吉普车送老奶奶一家去城里看病。态度之恳切让我面红耳赤。
    什么叫子弟兵?你们真的有危难的时候,只要有军人在场,我就不相信他不会救你。很多人一旦成为英雄就大肆宣传,最后搞得你们都反感。其实在我看来,他只是做了自己应该做的事情而已。子弟兵就是老百姓的儿女,别管娘对儿女怎么样,儿女对娘有二心吗?
    老奶奶根本不愿意搭理他,指着他的鼻子说:“你给我让开!”
    检查哨赶紧让开。军人没什么可以说的,尤其是面对这样的老奶奶。
    我微睁着眼睛躺在老奶奶怀里,看着周围。我能看见一路上巡逻的兄弟部队的搜索队、检查哨,还有来来回回的军车。军队在演练的时候标准是很高的,尤其是牵扯到两支互相不鸟现在却有机会互锤的部队的时候。双方都是眼睛冒光、摩拳擦掌。你们在城里的电视上是看不见这个画面的,完全就是战争的气氛。穿着迷彩服、戴着钢盔的战士们脸色严肃;戴着耳机的电台兵呼叫着老虎和山鹰;军车一辆跟一辆都上着伪装网;全副武装的战士从军车上陆续跳下来或者跳上去,于是狗爷也跳上来或者跳下去;军官们都在路边对着地图指指戳戳,商议作战大计;警卫员把手按在手枪上,虽然里面是空包弹但是其神态依然严肃;停着的军车旁边站着双手持枪的哨兵,枪口向天,眼睛乱看。
    然后我就看见一队光头的兵被反绑着穿成串子在路边走,旁边还有一个班的战士押着。我一看就知道我们大队的狗头兵被逮着了。这个很正常,兄弟部队也不是吹的。特种部队是渗透,野战部队是反渗透,都是吃各自的饭,谁比谁牛其实真的不一定。
    我开始没在意,但是后来就傻眼了,因为我看见了熟悉的脸:马达班长,我的弟兄们……最后我看见了那张狗日的脸!我不说你们也知道是谁,当然是狗头高中队。他们都看见了我,我傻眼的同时他们也傻眼了。拖拉机开得不快,我就一个一个地看见他们的脸。
    迷彩油还没下去的脸上伤痕累累,显然有过激烈的抵抗,但是明显敌不过人多啊!狗头高中队的脸上五颜六色,虽然他是少林俗家弟子,但是这是演练,他也不傻,不能下死手,何况解放军能人多了,兄弟部队不见得就没有武林高手。更关键的是人家人多啊,还有狗爷呢!狗爷咬你胳膊你敢弄死它啊?
    我的眼睛一下子全睁开了,看着他们。他们也看我。但是谁都没有说话。由于违反敌后作战原则,我成了我们特勤队唯一没有被俘的狗头兵。狗头高中队这个打仗打出来的一等功战斗英雄,这个一向不正眼看人的狗日的居然把自己的队伍带进了包围圈!我看着他们在路边被反绑,离我越来越远。
    其实事后我才知道狗头高中队为什么被俘虏。原来他在山里实在没法子走了,这事情跟我没关系,我做了自己应该做的,已经把追兵引得很远了,要怪就怪这个狗日的。他实在找不到路接近7号公路桥,就花钱租了一辆农民运玉米秆子的卡车,全队弟兄藏在玉米秆子底下,就这么一路闯关。这也是个好主意,你们以为这是真的战争啊?哨兵上来就拿刺刀扎玉米秆子?谁敢啊?军地关系还怎么处?一路就那么过去了,但是狗头高中队犯了一个错误。
    卡车在一个检查哨前刚刚停住,他居然打了个喷嚏。我不知道他怎么想的,居然来了一个大大的喷嚏,声音还很响。然后可想而知,检查哨吹哨子,机枪对准卡车,当时搜索队正好就在附近,当即就把弟兄们包围了。
    开车的农民老哥吓傻了,哪儿见过这么大场面啊,当即跪下举手投降。但是谁顾得上他啊?狗头高中队和我们的弟兄从玉米秆子里面一跃而起,然后双方的空包弹响成一大片!若是真正的战争,双方肯定死伤惨重,我们特勤队绝对全挂了,搜索队和检查哨基本上也没什么活路了。
    但这不是战争啊,空包弹是打不死人的!这时候谁他妈的认账啊!于是大家就开始互锤。狗头大队再厉害也挡不住人多啊!何况一招制敌也不敢用啊!部队战士互锤都是有准头的,知道是自家人,拿下就完了。不然特种部队不就老死人了吗?我们互锤也不少啊!
    然后枪托乱飞,拳脚交加——狗头大队被拿下了。
    全体被俘,退出演练,除了我。而且,我是因为违反敌后作战原则去摘苹果、偷枪而离散的。
    27.金秋的突袭(9)
    我们的拖拉机离开狗头高中队没多远就到了7号公路桥。这里的戒备果然很严,连高射机枪都给搬了出来,那个阵势不像是一场演练,活像是诺曼底登陆前夜的纵深防空降阵地。本来我准备来个孤胆英雄把这个桥给祸害了,在拖拉机上我真的想了一路,怎么趁夜黑风高悄悄潜入,怎么躲开哨兵和探照灯摸到桥下面去,怎么把发烟手榴弹安到桥梁的关键部位去,然后怎么跟大桥“同归于尽”(傻子都知道,安完了你一个人绝对是逃不出来的),这样我们狗头大队的面子可以挽回一点儿。虽然你们抓了我们一个特勤队,但我还是把桥给祸害了。
    但是我们的拖拉机从桥上那么一走,我的心就凉了,我知道自己是在胡扯。别说潜入,800米外就得被狙击手的交叉火力锁死。看来祸害这个狗日的大桥不是第一次啊,兄弟部队把这个桥看管得好啊!我敢说一只苍蝇想飞进来也不是那么容易的,到处都是拿着85狙的狙击手和拿着81班用轻机枪的机枪手。一时之间我也没有看出来交叉火力是怎么分布的,确实是极其复杂精密。当时我还真没有想出什么太好的法子,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桥离我越来越远。不过后来我们还是把这个桥给祸害了,法子就不告诉你们了,属于我们狗头大队的**。
    离开桥不久,拖拉机就拐下公路,然后到了一个僻静的山窝子。就在那里,我跟老奶奶和她的儿子分手了。老奶奶握着我的手,一边抹眼泪,一边说:“孩子啊,你们解放军耍完了记得去看看奶奶,别让奶奶想你……”我握着她的手点点头。
    但是最后我也没有去,我能不能去是我说了算吗?什么叫军身不自由?军队的纪律就是这样,就算撕心裂肺,我也不能去。部队的战斗力其实就是这么形成的。打仗的时候,如果干部有脑瓜子,那么他不会说别的什么空话,只会这样讲:“你们想想你们驻训时候的那些老乡!”然后弟兄们绝对嗷嗷叫了,他奶奶的谁敢侵略我们的祖国、祸害我们的老乡,老子就拿命跟他们换。
    野战军的战士就是这么淳朴,拿命换命,你们听着好像觉得不人道,其实我觉得这就是士兵该做的,怕死还当什么兵啊?尤其是陆军士兵,中国士兵的战斗力其实很大程度上是建立在这种淳朴上的。只有淳朴的士兵,才是敢死的士兵,才是真正的士兵。
    又扯远了,回来继续。
    我告别了老奶奶,背着自己的东西上山了。走了很高很高的时候,我再回头看,发现拖拉机还没有走。老奶奶还在车上站着,她的儿子扶着她,好让她看得更远一点儿。她向我挥手,白发在风中飘散。我嗓子里面嗫嚅着,泪水哗啦啦地流下来。我挥着手,不敢喊,不然就会招来搜索队。
    然后我毅然决然地转身,上山了。我毕竟是一个士兵啊,我有我自己的任务要完成啊!我咬着牙一点点往山上走,每一步都跟铁一样沉甸甸的,因为我知道,老奶奶在看着我。这是感情,你们说,它能不沉吗?感情就是这些平凡的瞬间,就发生在这些平凡的人身上。
    我知道每一步都带着我的老奶奶的目光。每走一步,我的心就会哆嗦一下,因为我离她越来越远。终于走到了她绝对不会看到的地方,我才把东西放下。哭了一会儿之后,我开始装枪、上弹匣、换上我的迷彩服和靴子。
    小庄重新成为一个士兵,一个中国陆军特种兵。什么叫深入敌后?老子现在就是深入敌后!什么叫孤胆英雄?老子现在就是孤胆英雄!我一边对着小镜子给自己的脸化妆,一边恶狠狠地想。我非得给这帮狗日的兄弟部队一个好看,让他们别太得意忘形!让他们也知道我们狗头大队不是吃素的!抓住狗头高中队不是本事,因为他狗日的就欠收拾!有本事你们来抓我小庄!我连沼泽都敢过还有什么不敢的!我要让你们知道什么叫特战精英,什么叫狗头精神!
    妆化完了,誓言也发完了,这时候我却茫然了。我锤哪儿啊?我一个人能把哪儿锤下来啊?特种兵若是真的在敌后孤身一人,就离死不远了。一个人的力量绝对是有限的,要成为孤胆英雄必须有两个条件:第一,命好;第二,还是命好。
    现在怎么办啊?锤7号公路桥那是送死啊!我拿出装在塑料袋里面的手绘地图,研究该地区的军事部署和环境。实际上我知道,任何攻击都是送死,在实战中就算我锤成了,也死定了。但我不能就这么隐身啊,那我们狗头大队的脸往哪儿摆啊!
    部队的战士最讲荣誉感,尤其是我们狗头大队这样的特种部队,本来在各个部队中鸟得不行,这下子报销了一个满编制的特勤队,这个面子要争不回来可就糗大了,绝对在军内名扬四海啊!我小庄跟狗头高中队再怎么水火不容,但是我毕竟是狗头大队的兵啊!狗头大队没有面子,我鸟有个屁用啊!所以,我要进行必死的突袭!而且,必须一击就是要害!一击就给兄弟部队彻底弄瘫痪,那样我们就赢了。
    在战争中,就算我们狗头大队全部报销,把对方的要害给弄瘫痪了,我们也算赢了。军内其实都明白,特种部队就是“精锐炮灰”,一上来就是敌后,最好弄死敌人,至于自己能不能回来,说实话真的不一定啊!其实我们弟兄心里都明白,特种部队就是敢死队,命肯定是送出去了,谁让自己要干这个鸟行当呢?
    我在地图上找。我已经知道要打哪儿了。要把一支部队彻底弄瘫痪,锤哪儿呢?指挥中枢啊!我在地图上找到了兄弟部队指挥部的位置,那是一个山谷。附近有一个小小的简易野战直升机场和医院(其实就是收容队,收容我们大队被俘虏的狗头兵)。但我是不打医院的,因为我知道那里戒备森严,我去不仅没什么结果,还会跟傻子一样。哨兵绝对会跟我说一句:“来了啊,兄弟!来来来,自己进去吧。”
    我就打指挥部。指挥部戒备再严,也是有漏洞的。而且,他们未必想到我会一个人来锤。只要我把发烟手榴弹扔进指挥部,我就赢了,我们狗头大队就赢了。我的主意打定了,我站起来,背着一把81,拿着一把95,哗啦啦地打开保险。兔崽子!你爷爷小庄来了!其实我知道,若是实战,我就是送死。但是这个死我能不送吗?我咬着牙,向着目标区挺进。
    枝蔓抽打着我年轻的脸和身躯,但是我感觉不到疼。露水浸湿了我的迷彩服,浸湿了我的身躯,但是我感觉不到冷。我的心中有一团火焰在燃烧——一击必杀!一锤必死!老子就是中国陆军特种兵!就是来送死的!你他奶奶的想怎么样?这团火焰燃烧了我的整个心灵。我可以看见自己的眼睛,那里面只有火在烧。一个18岁的中国陆军士兵孤独地在林间穿行,为了一次在战争中必死的突袭。
    事实就是这样,我不说,你们永远也不会知道。
    28.金秋的突袭(10)
    这次必死的突袭成为全军特战圈子传唱的鸟事是我万万没有想到的,实际上在战争中出现这样的人不是什么稀罕的事情,但是这是和平年代嘛,故事的背景、人物、情节进行了换位,再加上万分之一的巧合,结果自然也就是不一样的。换句话讲,这次突袭以后,我小庄就是想不出名都不行了。随着我的突袭被无限制地夸大,后来演习的时候各个兄弟特种大队的主官都要来看看:“谁是小庄啊?哦,你就是啊!没事没事,我就看看!好了,忙去吧!”
    我一转身,俩大队长就开始打哈哈:“你这个鸟兵不错啊!我跟你换一个!”
    何大队说:“不换不换,你拿俩我都不换!”然后那个大队长就说:“我给你一个中队长!”何大队说:“你自己的中队长你自己留着,我的兵一个也不给你……”出了帐篷我还一身汗,成为公众人物真不是一件很享受的事情。我去军区总院的时候,一堆不认识的女兵、女干部也会过来看看,我和小影连私人空间也没有。我心里想:你们看个蛋子啊!不过表面上我还是满脸堆笑,小影也没脾气。其实还要感谢小菲,好多时候,要不是她站在门外横眉冷对,连接吻我们都要到公园里面了!
    说了这么多,你们一定觉得我在故意吊你们的胃口。真的不是,那就是事实。
    我在林间穿行,脚步轻盈,落地无声,只能听见自己的喘息声。好几次搜索队从我身边不到两米的地方拉网经过,但是没有发现我。一个原因是我命好;另一个原因是,人不可能每次都是那么全神贯注的,搜索队搜索的时间久了,在敌情不严重的情况下打马虎眼的事情不是没有,这毕竟不是真打仗。
    我端着95,背着81,满身迷彩、满脸迷彩。迷彩是我身上的颜色,也恨不得是我心里的颜色。我恨不得干脆就是迷彩的内脏,和林子连为一体。我当时真的是紧张啊,狗头大队的荣辱就在我这一击上了。攥着步枪的手心湿了又干,干了又湿,汗珠从额头、鼻尖滑落,脖子上也有汗珠,流到衣服、领子里面。但是我顾不上了,我的心里只有一个念头——打他个狗日的!
    我接近指挥中枢的时候天色擦黑。我静悄悄地低姿匍匐上了山梁,俯视整个山谷。炊烟升起,人声鼎沸,狗声自然也是鼎沸的,你们在电影上见过的越战美军基地也是这个样子,所以我就不再赘述了。层层警戒,漫天天线,看得见的警戒哨和看不见的警戒哨到处都是,到底怎么渗透进去呢?只有一个机会,就是天黑。只有一个缺口,就是贯穿基地的那条小河。于是我有计划了,就是趁着天黑从小河潜水进去接近指挥部的大帐篷,扔进一颗发烟手榴弹,然后等着被锤。
    你知道看着底下的兄弟部队开饭是什么感觉吗?就是流口水啊!我咽着口水等待天黑,其实我都想好了,他们狗日的锤完后肯定要给我吃的,而且还得给我好吃的,毕竟好汉谁都佩服。其实最佩服你的就是你的对手,这个真理现在也没有过时。
    然后我听见“隆隆”的马达声越来越近,我知道是陆航的直升机。我拿起95步枪的白光瞄准镜装上——我没有带望远镜,白光瞄准镜的倍数虽然不高,但还能看清楚——我看见一架迷彩米-8像一只大蜻蜓似的降落在远处的机场上。附近戒备森严,一群穿迷彩服的官员下了飞机。当时我就乐了!狗日的兄弟部队的头头来了!这回我可给你们好看了!我靠!谱子真大啊!还有一个一步三摇的女兵!解放军什么时候也有女秘书了?然后他们进了大帐篷,再也没有出来。
    要是实战我真的不用下去。手头要有40火,我一颗下去这个一等功我想不要都不成,但问题是我没有40火啊!有也屁用不顶啊!我打也打不了啊,顶多冒个烟,我说我打中了人家也说没有啊,因为人家人多,我一张嘴说了也不算啊!这种对抗性很强的演练涉及部队的荣誉感,所以谁也不会让步。部队这种鸟事多了,这种事情谁也不会谦让。
    没辙了,我还是得下去冒险,继续等吧!那个女兵在小河边洗手洗脸,她没进帐篷就在附近晃悠。我也不知道她到底是干啥的,我也没想出来野战军什么作战职务是女干部干的。她那个样子看上去也不像作战干部啊,谁的谱子这么大啊!
    他们出来了一次,吃了一点儿东西,说了一会儿话。我正在担心,坏了!这下子他们要上飞机走了咋办啊?这个大便宜不就没了吗?但是,说说笑笑之后他们又回去了。
    天黑得很快,帐篷里面的灯早就亮了。从打开的窗户里面我看见一片人头,还有烟雾升腾。野战军的领导大多都抽烟,因为烦心的事情多啊!我又等了一小会儿,天彻底黑了,于是我就下去了。我依然低姿匍匐着接近小河。我早算好了他们的规律,知道他们多久换一次哨,视线怎么交叉——后来我玩《盟军敢死队》觉得简单得要命啊!这还用算吗?就那么几个鸟德国鬼子啊!演练中的解放军指挥所的人比这儿多得多啊!
    我抓紧那不到一分钟的空差就下河了。河水不深,刚好没过我的头顶,我叼跟芦苇管子潜水。水底当然有铁丝隔网,这个我早就想到了。我一看差点没喷出来。借着上面的探照灯光,我看见一大堆鱼类,还有蛤蟆、老鳖都在网子那边跟我大眼蹬小眼。水是向我这边流的,所以它们被挡在那边。事后我得出的结论就是,军转民真的没那么难,军用水下隔网可以当作淡水河的渔网,那个质量比一般的渔网好得多!
    傻子都知道上面绝对有铁皮罐子,甚至会有防步兵雷达,那个是不能切的,所以我深吸一口气潜到最下面,拿出多功能特战匕首开始切割。我在那儿割啊割,动作极小,割得当然也极慢,割一会儿就上去叼着芦苇管子换口气。终于割开了一个小口子,鱼、蛤蟆、老鳖一起往外挤,真是热闹啊!我还得伸手去维持一下交通秩序。它们也不知道感谢我,自己走自己的路。
    等它们走了,我再下去继续割。割开一个我可以进去的口子之后,我发现上面没探照灯就上来小心翼翼地换了口气,但还是不敢全出来,只是冒出了鼻子。然后我才观察四周,一个中尉在远处晚点名,一群士兵在唱《说句心里话》,一个哨兵在打哈欠,狗爷摇着尾巴刚刚过去,大帐篷还是亮着灯。
    揣摩着差不多了,我找了一片芦苇悄悄上去了。到处都是人啊,怎么接近呢?我藏在芦苇里面看啊看啊,离我大概30米的地方,我看到炊事班在河边刷锅。于是我拔出一颗发烟手榴弹握在手中。投弹不求远求准,这是我们反复强调的原则!去你奶奶的!手榴弹出手了,在空中旋转着,划了一道漂亮的弧线!咣!手榴弹落在两个炊事兵刚刚洗好、准备往回搬的大锅里面。
    “啥玩意儿啊?谁跟老子捣乱啊?”一个兵用东北话骂着。
    “砰!”军人的反应不是吹的,几个炊事兵赶紧卧倒。
    黄烟起来了,炊事兵开始喊:“敌人进来了!敌人进来了!”一群人就都过去了,脚步嘈杂。
    我右手握住95枪,左手拿着另一枚手榴弹冲向大帐篷!我的100米成绩是11秒刚刚出头,所以我的冲刺绝对快!我的表情绝对是狰狞的!警戒在大帐篷的兵们赶紧把枪端起来,但是已经晚了!手榴弹已经出手!记忆里面,我好像看到慢动作。一个浑身湿透的士兵狰狞着18岁的脸,右手端着95步枪,身上背着一支81枪,左手甩出一颗底火滋滋冒烟的手榴弹!手榴弹在空中旋转着,带着这个18岁的士兵的希望和决心!
    这是我必须命中的一击!如果不命中,我的突袭就没有任何意义了,换句话说就是白死了!我看见手榴弹极慢极慢地旋转着,滑过那些戴着钢盔的士兵的头顶。士兵们张大嘴抬头看着,但是他们谁也不是守门员,谁也不可能跳起来扑住那颗冒烟的手榴弹!他们只是眼睁睁地看着手榴弹慢慢地飞过。
    同时我手中的枪也响了!活着干死算了!虽然是演练,但是我的心里就是这个念头!我扣动扳机打出一连串连发!当然没有人在弹雨中抽搐,但是他们的反应很惊讶。他们也举枪了!手榴弹已经在里面冒烟了!我大叫着“老子赢了,兔崽子你们输了”!我打完一个弹匣的同时,左手在背上一抄81枪接着打,锤高兴了再说!反正我知道一会儿就会被他们按住暴锤,那还不如先过瘾!
    帐篷里面的黄烟在黑夜中格外醒目。我高兴得不行,老子小庄就给你们看看什么是狗头大队的狗头兵!小庄告诉你们什么是特战精英!81枪刚刚响了两声,对面的枪就响了!几个灵活的、刚刚从帐篷窗户伸出来的手中拿着77!我的本能反应就是侧倒滚翻,虽然我知道那是空包弹,但这就是战斗小组射击养成的本能。
    我在滚翻的同时觉得胳膊上被什么咬了一下。我没有在意,以为被地面的石头磕着了,于是继续滚。但是再滚就不得了了,我的肩膀又被咬了一下!然后我感觉有液体在流,我就滚不动了!他们手枪里面是实弹!他们怎么会是实弹呢?!我还没有反应过来,手枪依然在打,我的另外一个胳膊也被咬了一下,枪也就掉地了。
    我刚刚抬起头,一颗子弹擦过凯芙拉防弹头盔的边,我听见子弹滑过耳朵的锐利声音。我张开嘴但是喊不出来,我的额头被擦伤了,血流了下来。我的眼前一片红色。你们怎么用实弹!我的嗓子嗫嚅着,但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然后我听见一声女孩的尖叫:“住手——!”一个女兵向我跑来。我还看见一群穿着迷彩的青年军官向我跑来,手里还拿着77手枪,如临大敌,神色严肃。女兵把我抱起来,尖叫着:“住手!”青年军官们把我围住,枪口对着我。我睁着眼睛,流着鲜血,我不知道怎么会是实弹。他们演习怎么能用实弹呢!
    “把枪给我放下!”我听见一个苍老而愤怒的声音,像我爷爷一样的声音,心急火燎的声音。我模糊看见一个白发老头子被人簇拥着走过来。他穿着迷彩服,肩膀上暗绿色的肩章上面有三个大星星,没有杠杠。我知道他是上将,但是我的意识已经模糊,我看不清楚他的脸……然后我感觉到女孩的泪水流在我的脸上。她抱着我,叫我的名字:“小庄!小庄!”我看不清她的脸,我用尽全身的力气说了一句:
    “小影,他们用的是实弹……”然后我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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