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游戏竞技 网游之剑刃舞者

正文 第二千四百章,折叠的空间

网游之剑刃舞者 不是闻人作 64352 Aug 5, 2021 10:21:01 PM

章节正在手打中..

推荐《灼灼桃花凉》章节阅读:

    次?招引琴
    恨若渴,忆茫茫
    ※
    壹
    我在宫中待了几日就匆匆离开。为了配合我,祁颜也一同随着我出宫,美其名曰是去找他的师父,再寻一寻我的治病之法,谁知是去哪处好山好水逍遥。
    而关于我的婚事一说最终商议的结果,是由他回禀父王,只说我在潜心修行,此时成亲着实不妥。
    再者说成亲冲喜这回事,他这个国师最有发言权。父王也不好再说什么,只得暂且准允。
    但君无戏言,已经指了的婚又怎能出尔反尔,最终下旨将婚期推迟。至于何时成亲,再另行商议。
    说起来,祁颜并无庞大的家世,而且身份成谜。我所知道的,仅是他无父无母,幼时被一位能人异士收养,经前任国师举荐入朝。至于后来为何能在朝中稳坐国师之位,除了凭借自身才华,并不做第二种猜想。
    开始我不大待见他,但自从他做了我的师父,我对他也始终恭恭敬敬,偶尔仗着帝姬的身份闹一回脾气。宫中的人都怕他,只有我不怕,他对我也很是纵容。
    而我喊他师父这回事,宫中也无他人知晓,否则父王定不会不顾礼数将我嫁给他。
    若要形容,祁颜就像周身裹着圣光的神仙,始终高高在上。要让我同神仙成亲,该是怎样一桩不切实际又难以想象的事情。
    回到大燕时,恰好刮起冬风,天幕阴沉得像是要下起雪来。
    我在城中的一处酒楼撞见贺连齐,彼时他点了满满一桌菜,倚在窗边遥看街市的风景。见到我,他心情大好地打招呼:“就知道你今日该回来,特意为你接风洗尘。”
    这是城中最好的酒楼,菜品以佛手金卷最为出名,听闻一日只卖三例,先到者先得。
    还未待我开口,他已经递了一份到我面前,随手又添了杯茶水:“你不在的这几日,真是害苦了我。”
    我看着满桌的饭菜,又瞪大眼睛望着他:“我没有看出来,你到底苦在哪里。难道是半夜就来排队买佛手金卷,没有睡够吗?”
    他不知从何处拿出一摞信笺递给我,有些疲惫地揉着额角:“你不是说,这里没人知道你的身份,怎么会有这么多人来找你?”
    我粗略地翻了几页,都不是什么要紧事。唯有一件,是桩要紧的。
    那是与我交好的小道士,年纪才不过十四岁,圆头圆脑又为人和善,名唤无名子。我初到大燕时,因一时没有落脚之地,还是他替我寻到这间道观,对我多加照料,可以算半个恩人。
    我费尽力气才将他那狂草认清楚,大约是说让我代他作法。听闻大燕的十四公主总在夜中看到飘在半空的黑影,夜复一夜不能安睡。但问值夜的婢女,却被告知什么都没有看到,连半点风都没有。
    自古灵异怪诞之事,多半是人吓人。但皇后却不放心,于是特意请来王城中极有威望的道长在宫中作法。既涉及皇室,面子自然须得做足,道长平日里手下的小道士不够用,又到处来寻外援,恰好寻到他头上。可无名子恰好前一日吃坏了肚子,不便前去,就将这事推到我身上。
    我将信笺叠起来收入袖中,打算再作考虑,又隐约觉得哪里不大对劲,忽地转头皱眉问身旁那人:“今天是什么好日子?为什么选在这里吃饭?”
    贺连齐飘飘然看我一眼,夹起半只鸭掌,漫不经心道:“你方才看的那桩生意,我已替你接下了。不然你以为,这一桌饭钱是从哪儿来的?”
    “……”
    第二日,墨云仍然未消散。
    临出门前,我同贺连齐讲了这桩法事的始末,他听完之后,皱眉问我:“你说的十四公主,可是方芜?”
    我系帽带的手顿了顿。帽檐几乎遮住了眼睛,我只能看到他的半张脸,薄薄的唇抿成一条线,似乎在沉思着什么。我不由得愣了愣:“你认识她?”
    这帽带不知什么时候打了死结,我费力地垂着眼睛,半天都没有解开。
    有一双手出现在眼前,指尖修长,轻而易举挑开了方才还缠成一团的青色细带。耳畔响起他娓娓道来的声音:“大燕十四公主方芜,自幼善舞。一曲朝阳踏月迎风而舞,三千桃花齐放。连大燕最优秀的舞师都自愧不如。”
    他将我的帽檐向上抬了抬,墨色的眸中含着戏谑,笑着看我:“不要跟我说,这桩已传遍整个大燕的传闻,你又没有听说过。”
    这回我确实听过,只因早些时日,无名子曾有幸得见那流风回雪的一舞。据他说,公主的舞姿可谓是翩若游龙,舞若惊鸿,连万物都失了颜色。
    于是,我觉得这位公主约莫舞得颇负盛名,不然怎能引得从未读过书的无名子说出书中的成语来。
    思绪越飘越远,贺连齐见我不说话,又笑道:“当真不知道?可是听说那位公主风姿卓然,若有幸得见,也算了却一桩憾事。”
    此话一出,我便有些不大高兴。
    也许我从未将帝姬的身份放下,贺连齐的一番赞赏让我隐隐有些不忿。虽不理解为何不忿,大约是同为皇宫贵族,而她早已为世人口耳相传,我不过是隐在皇宫高墙后名不见经传的帝姬,也许不久以后就会变成一堆白骨深埋黄土。
    眼角隐隐泛酸,我吸吸鼻子,不甘心道:“你怎么这样没见识。跳舞,跳舞有什么难的啊。”
    他眼中有笑意闪过,微挑了眉问我:“哦?这么说来,你的舞一定跳得很不错。”
    我噎了噎,嗫嚅道:“那倒不是。”
    他引着我出门,分神看我一眼:“那不如你同我说说,你都会些什么?”
    想来想去,还真想不到有什么能拿得出手的长处。
    “我、我会救人啊。”
    彼时刚刚踏出院门,我回过头去,只见门庭空旷,他的身子隐在木门后,只依稀可见一双含笑眉眼。他说:“会救人,也不错,医者仁心。阿潋,早些回来,不要让我等太久。”
    直到已隐隐能瞧见大燕皇宫的四角飞檐,我才发觉我的脸,烫得莫名其妙。
    法事出乎意料地简单,全程我都心不在焉,只因知道就算认真作法也没什么用处,全都是耍花腔的功夫。
    传闻中的十四公主始终待在宫门紧闭的寝殿中,只在法事做完时才现身,站在石阶上漫不经心地打量院中情景,挥手让众人散去。
    时间仓促,我还未看清这位公主的模样已经要离开。心中虽然好奇,但心知有些人活在传说中更让人觉得传神,还是不要打破这种神秘感比较好。
    转身离开时,不知谁在身后唤了一声“道姑留步”。
    正跨过门槛的脚步陡然收了回来,我左右看看,四周的道士都已经不见踪影,只留下我一人。
    难不成,这一声是在叫我?
    可我本是女扮男装,怎么会被认出来?
    我装作惊诧地四下张望,缓缓转过身。殿前的女子盈盈立在那里,神色难辨。
    我犹豫道:“公主是叫我吗?”
    她一步步走近我,裙裾曳地也浑然不觉,微微眯了眼:“你是,沈潋?”
    我这才看清她,大周的十四公主,方芜。鹅黄宫装将她衬得姿容胜雪,眉心茜色花钿艳得惊人,神色却是冷淡,像是世间事物都入不了她的眼。
    我不着痕迹地后退一步,摇头道:“公主怕是认错人了。”
    她扬了扬嘴角,我知道她在笑,可就连笑容都被封上了三尺冰霜:“我知道是你,沈潋。虞珂曾同我说过,城东的道观,你就住在那里。就算今天没有认出你,这一两日我也会去找你。”
    天边蓦然飘起细雪,坠到见方的青砖上又顷刻不见。袖口被染上层层叠叠的湿意,她伸出手来像是要握住什么,只片刻又将手收回,自顾自说道:“听说自从书生醒来后,她就不知所终了。你可知她去了哪里?”
    原来是要打探虞珂的消息。我将一颗悬着的心放下,想了想说:“总归是离开了,何必管她去了哪里。其实她离开好过留在这里,公主,你说是不是?”
    她看我良久,笑出声来:“世人难得如你这般想得开。沈潋,我听说,你能救旁人救不得的人?”
    料想此话该是虞珂同她说的,既已承认我的身份,也就没有再扯谎的理由。可此时身处皇宫,实在无法坦然。毕竟这里埋藏了太多的秘密,也许一不小心就会被卷入一场阴谋。
    我悄然后退一步,拒绝道:“大周能人异士何其多,公主贵为王室,自当能寻到名副其实的名医。我不过会些小法术,讨生活尚可,救人怕是本领不够。还望公主另请高明。”
    若是祁颜替我寻到的人,必定有十成把握。可不知底细,我不敢擅自行动。
    她像是听到什么好笑的事,眸中盈满讽刺:“救人?我可不是什么悬壶济世的善人。我要救下的人,只是想让他活得更痛苦。”
    见我不能理解,她收起笑意,淡淡道:“他是个杀手,武功在大燕首屈一指,没人能胜得了他。可是,他杀了我姐姐,就在我面前。伤口很深,几乎见骨,我想替她止血,可怎么也止不住。姐姐在我怀里没了气息。”
    她垂眸看着自己的双手,似乎上面仍有大片的猩红,良久,才轻轻笑了一声,浮起雾气的双眸渐渐清晰:“我寻了他整整四年,近日才知他身中剧毒,活不过今夏。”
    时隔甚远,我已不能想象当日是何种情形,只是方芜现在谈起来,仿佛一切就发生在不久之前,鼻息中甚至弥漫了淡淡的血腥,是杀戮的气味。
    大燕的历史我并不大了解,唯一知晓的便是当今圣上圣体康健,膝下子女众多。唯一一位年少夭折的,似只有一位九公主。
    听说是暴毙而亡,不曾想竟是被毒杀的。
    我本想问问那杀手为什么会杀了她姐姐,可料想让她再回忆一遍当时的情景着实残忍,也就不再追问,只是道:“他就要死了,你大仇得报,不是该高兴吗?”
    她却转开视线,望向暗沉天幕。
    “其实死亡才是解脱,我要让他活着,生生世世活在愧疚中。
    我想了想,还是提出不同见解:“其实,杀手是不会愧疚的吧?他们以杀人谋生,理应抛弃了一切感情。若照你所说,他定是杀人无数,也许根本不记得。”
    我微微停顿,打量她的脸色,见她似乎没有特别的表情,才继续道:“也许根本不记得你姐姐。”
    本以为她无言以对,是因这一席话将她说动。片刻后才发觉她也许根本没有听到我的话,只是从方才开始就遥遥望着某处,似乎在回忆什么。我也顺着她望着的方向看去,隐隐能看到高台一角。迷蒙雾气中约莫有个轮廓,倒像只展翅欲飞的金凤。
    落雪似飘絮纷扬而下,良久,她似笑了笑:“不,他记得。我一定会让他后悔。”
    贰
    我一向救人,从不害人。尽管方芜要救活那位杀手,只是为了让他痛苦一生。
    虽然在我看来,她能如愿以偿的希望很是渺茫。最有可能的结果,是她把他救活,他依旧在尘世逍遥。
    我进行了非常激烈的心理斗争,甚至谢绝了方芜留下我用晚膳的邀请,路上打碎了鸡蛋一只,踩碎香瓜两个,回道观时还差点被门槛绊倒,幸好被及时赶到的贺连齐一把扶住。
    “只是去做个法事,把魂儿也丢了?”
    我妥帖站稳,措辞良久才问他:“如果你的仇人快死了,而你想要救活他……”
    他打断我:“魂儿真的丢了?”
    我瞪他:“死了是一种解脱,活着才是折磨。若是我帮你把他救活了,是不是害了你的仇人?”
    他撑了撑额头,努力理清我话中的逻辑关系:“所以最后,他还是没有死?”
    我点头。
    他挑眉:“既然没有死,你又哪里害了他?”
    我愣了一会儿,觉得此话颇有道理。
    一日之后,我已做出决定。
    过去的大半时日,我全都倚仗祁颜替我找寻圣物的线索。可如今我跟他身处不同世界,不能再凡事都指着他拿主意。毕竟他不能时时刻刻伴在我身边,而我也总归要长大。
    虽说此去能寻到圣物的希望渺茫,但已拿到狼血印,倒是足够让我看到一丝希望。此番算作尝试,倒也并无大碍。
    临行之前,我同贺连齐一道前往皇宫,照例替方芜占卦。
    上回虞珂去往镜中世界,我本应替她编好身份,可命盘上却毫无根据。由此推断,她的身份便是孤女。
    这回方芜的身份要复杂许多。三刻钟后,我捏着手里记下的几片薄纸,同她道:“镜中世界有位安宁帝姬,幼时生过一场大病,容貌被毁,自此以轻纱覆面。五岁时被遣去国寺祈福,皇帝命她十八岁方可下山。算起来,过几日恰好是她十八岁生辰。”
    她似是不解:“那真的安宁公主……”
    我抬眼看她:“真的安宁公主,早在几日前就病重过世了。”顿了顿,“说来也巧,这安宁公主,本名恰为方梧。”
    命盘无法断清事情始末,只能看到模糊因果。
    这位安宁公主的母妃身世平平,性子又颇冷淡,入宫不久后不知为何触犯了天威,皇帝一怒之下将她打入冷宫,再没见过她一面。即使知道她怀有身孕,都不曾把她接回宫中,她也始终郁郁寡欢,八个月后产下一女,便撒手人寰。
    所以自出生起,皇上便不大待见这位公主,在她毁容后更是将她送往国寺,美其名曰静养,却多年来不闻不问。
    没有人能比我更清楚,一个毁了容颜又不受宠的公主,在宫中的地位究竟意味着什么。除了虚无缥缈的名头,甚至比不过一个宠妃的侍女。
    举高踩低之事屡见不鲜,连国寺中都未能免俗。由此可见,安宁公主的日子也并不好过。可公主终究是公主,又恰逢她十八岁生辰,照理要接回宫中,如今却突然暴毙。寺中怕皇上怪罪,迟迟秘不发丧。听闻这几日,在寻找起死回生之法。
    我将救人方法和归来期限说与方芜,她始终没什么表情,在我说到若三月后还没有回来会有哪种下场时,她也只抬了抬眼皮,嘴角凝出一点笑意:“沈姑娘若是想让我知难而退,大可不必再说。我等了四年才等到这个机会,又怎么会回头。只是,还有一桩事,想请沈姑娘帮忙。”
    我点头示意她说下去。她冲身边的侍女抬了抬手,一样东西便递到我眼前。做工精细,巴掌大小,同我的肤色一模一样,大约是张……人皮面具。见我不解地望着她,她才缓缓道:“这三个月,就劳烦沈姑娘扮成我,做一做样子了。”
    我仍没有说话。
    大概是见我心中犹豫,方芜接过面具,低垂着眼在手中摆弄。
    “我向来不爱在宫中走动,除了我那故去的姐姐,平日与人私交甚少。近日又传这宫里有不干净的东西,更不会有人登门拜访。若真有什么了不得的大事,姑娘只需露个面,称自己身体不适推了便可。还请放心。”
    这如何能放心。如果被人发现我是个假公主,而真身还不见踪影,不对我严刑拷打逼我说出公主的下落,都对不起地牢里的十八般刑具。更何况,即便我真的说出公主的去向来,他们也十有**不会相信。
    犹豫很久,我才开口道:“公主,这样做,是否不大妥当?”
    她像是早已知道我会拒绝,重新将面具递到我眼前:“此时我若喊一声刺客,姑娘猜猜,你门外那位朋友,能不能打得过百名禁卫军?”
    我看着她平静无波的眼,叹了口气:“公主是想即刻动身,还是要稍作休息?”
    叁
    想来方芜早已做好让我代替她的打算,不仅为我准备了人皮面具,甚至还为贺连齐备好了侍卫服制。
    法术施展得很顺利,将方芜送走后,偌大的寝宫只剩我跟贺连齐两两无话。想我刚从大周的依明宫离开,转眼又住进方芜的寝殿,可见我同皇宫确实有缘。
    心中不住盘算之后诸事,我在室内来来回回走了许多圈。
    大概是瞧着实在眼晕,贺连齐就近将我按在金漆彩油的榻上坐下,皱眉道:“怎么了?”
    我抬手摸了摸玉枕,又在锦被上蹭了一蹭,喃喃道:“我怕晚上睡不着。”
    他看我良久,似乎夹杂一丝为难的语气:“虽说你我日日同住道观,但你总不能让我在这里陪着你。”
    我刚想说他着实想多了,我只是有些认床而已。他已怡然自得抬手斟了杯茶,又递给我一杯,漫不经心品着:“宫中规矩礼仪颇多,你,”抬眼将我上下打量一番,“不怕露馅吗?”
    我接过他的茶,也喝了一口润嗓子:“你怎么还不出去巡逻?”
    “……”
    入夜后,我才问贺连齐拿到前尘镜。
    三遍咒语过后,模糊镜面漫出幽暗烛火,将壁上砂金漆笼上一层微光,檀香袅袅而起,不知何处有木鱼声吟唱。
    是一座佛堂。
    堂内冷清,正中一尊赤金佛像遥遥高悬,贡台下摆着一副水晶棺,四周围满燃至一半的红烛。棺中躺着一位美人,白衣黑发,双眼微阖,面上覆着薄纱。
    窗外几片枯叶落下,堂内蓦地响起缕缕琴声,不似哀乐沉沉低诉,倒像山泉委婉连绵。
    我这才看到角落里唯一的一块空地,蒲团上背身坐着一位白衣男子,玉簪簪起漆黑发丝,锦袍袖口微动,乐声便是出自他指尖。
    从前只听过对牛弹琴,还从未见过对着一具尸首奏乐,当真是匪夷所思。但我没有妄加评论,毕竟习俗不同,也许他的琴音有特别功效,能够超度亡灵。
    烛泪融融,琴声渐次空灵,一派反常的幽静祥和被蓦然响起的敲门声打断。
    白衣男子起身打开门,一个神色慌张的老尼探出头来,从门缝中张望:“离公子,这招魂曲已经弹了三日,公主究竟能否……”
    面容清冷的白衣男子神色淡淡,垂首轻答:“我尽力而为。”
    老尼没有着急离开,又像是极其忌惮棺中的人,并不敢进佛堂。
    乐声再度从容响起,几段平缓琴音淌过,陡然走高。面前像有陡峭山岩拔地而起,凌厉的几声响过,忽然“砰”的一声。
    琴弦崩断。
    那男子似乎愣了愣,片刻的寂静后,没有合拢的窗棂忽地被风吹得尽数打开,吱呀作响。满地的烛火忽明忽暗,几乎尽数熄灭。在尼姑的尖叫声中,棺材里传出轻微响动,美人缓缓坐起身来。
    风乍停,烛花噼啪一声轻响,白衣男子指尖拂过琴弦,直直望向棺中的人。温暖烛光盈满他墨色的眼,他像是笑了一声:“公主,你回来了。”
    我想,这可真是一场别开生面的初见。
    此前做了无数种猜想,独独没有想过方芜代替了安宁公主,自己躺进了棺材里。
    她的出现着实吓坏了一众尼姑,毕竟三天前见到过安宁公主已经凉透的尸体,如今看到一个大活人,不得不让人联想到是否真的是佛祖显灵。但大多数功劳,都归结于奏了三日招魂曲的离青。
    传言离青琴技天下第一,更是身怀秘术招魂曲。听闻人死后七日内,魂魄不散,琴音便能聚魂。虽他本人从未承认,可仍有许多皇亲贵胄时不时招他去抚琴。他们觉得,离青的琴音既能起死回生,那时常听一听,或许有延年益寿之功。
    江湖传言时常夸大其词,本不可信。但信的人太多,假的也就成了真。当今圣上更是将他封为御用琴师,赏地赐宅,每逢盛大庆典才奏上一曲。寻常人再也听不到如此天籁。
    方芜进宫那日是个好天气,冬阳高悬,山涧景色一片枯败。她被侍女送来的裘皮大氅裹得密不透风。白纱覆了半张脸,依稀可见狰狞疤痕,大约是她故意画上去的。
    马车孤零零地驶进宫,数年不曾露面的公主再次出现,少不得有不少宫人打量。只是这个打量,还是明目张胆的打量。
    方芜跟在带路的侍女身后,仍没什么表情,不知在想些什么。
    行过高台楼阁,陡然现出宽阔水域。湖心水榭上布着低矮案几,有人盘坐抚琴。
    方芜示意侍女稍候,独自一人缓缓踱步而去。一片湖光水色中,琴音乍停,离青站起身来,躬身道:“公主。”
    这是入宫以来唯一向她行礼的人,她绕过案几走到他身侧,目光扫过不知何时已修复如初的琴,在看向他的眼时变得若有所思:“这曲子很好听,叫什么名字?”
    他不着痕迹地后退半步,语声恭敬:“戏作而已,没有名字。”
    “你为什么躲我,因为我的脸很吓人?”她微微俯身靠近他,一只手撑在琴弦上他未来得及收回的衣袖,“我生辰那日,你也要献曲吗?”
    他不再躲闪,只是也不看她:“青本是御用琴师,至于何时何地奏乐,一切都听从皇上安排。”
    拒绝意味如此明显,若是寻常姑娘早就羞愤离开。可方芜在他说完话后却无半分反应,只是一眨不眨地望着他。他则垂眼望着琴弦,指尖有意无意地拨弄,化作泠泠轻响。
    而后良久,两人都一言不发,甚至连近在咫尺的距离都分毫未改变,只有琴音时断时续。
    打破这种尴尬气氛的,是身后一道清脆嗓音,言辞满是傲慢,似乎还带着一丝不屑:“虽说是青天白日,但这孤男寡女的,是不是该避避嫌才好?”
    话中挑衅意味明显不过,大约又是哪一位来瞧方芜笑话的人。她收回握着他衣袖的手,面无表情地转过身,却在见到来人时,一贯冷淡的表情像寒冰裂开一道细微的口子,终于一点一点崩裂,连嘴唇都在颤抖:“姐姐——”
    这声姐姐唤得情真意切,不像是伪装,倒像面前这个人真是她的姐姐。可方芜对镜中世界并不了解,又怎会认出她是谁。前思后想才得出唯一的可能,这个人,可能跟大燕的九公主方晗长得一模一样。
    而这人正是方梧的姐姐方涵。
    此行总是有太多巧合,一时难以理顺头绪,只好静观其发展。之后的日子大都稀疏平常,唯一值得一提的,是三日后宫中夜宴。
    庭中劈开一方空地,塑着白玉高台。七八个舞姬婉转弹唱,一时乐声融融,看似一派团圆祥和的景象。可本该是宴会主角的人,却坐在角落一言不发。
    原本方梧公主五岁已去往国寺,十余年未回宫中,对宫中诸人诸事几乎毫无所知,不愿与人交往也属正常。总之也没什么人在意。
    酒过三巡,主位的皇帝提前离席,方芜亦寻了个由头,刚站起身,台上蓦地响起熟悉乐声。
    她回头望一眼白衣黑发的男子,又重新坐下。
    离青的琴艺的确无话可说,可像是弹惯了这种曲子,除了技艺,却没有分毫感情。
    饶是这般,一曲弹毕仍有不绝的掌声。
    他神色淡然地抱起琴,才转过身,忽听一道声音自他身后不疾不徐地响起来:“且慢。”
    众人投来疑惑视线,首座下方涵端着酒盏,饶有兴致地看着他:“我新学了一支舞,寻了许多技艺高超的琴师,却没人能谱出曲来。今夜难得听公子一曲,却是听惯的曲子,好没意思。不知公子这天下第一琴师的名头,是否浪得虚名?宴席过后,可否来我宫中一叙?”
    如此直白的邀请,早有侍女听得面红耳赤。其余诸人想必是见过大世面,不然就是早已习惯,倒没什么反应。
    宫灯重重下,离青抱琴拱了拱手,垂眼答道:“青学艺不精,怕是会辱了公主的舞。”
    方涵神色微怔,笑意顿收:“公子不愿意?”
    离青面不改色:“还望公主另寻高人。”
    此言一出,满庭哗然。大都觉得他不知好歹,连公主的邀请都敢拒绝。甚至已有侍卫按捺不住,手摸向刀柄,就等有人一声令下将他拿下。
    丝竹声渐渐消弭,偶有夜风拂过,寒意逼人。上座方涵冷哼一声,还未言语,角落里已有一道身影盈盈而立。面纱遮住大半张脸,额间缀着蔷薇花钿。初见方涵时的诧异无措,如今早已消失不见,只是一副带笑的嗓音仍然冷冰:“姐姐想将离公子带回内宫也没什么不可,只是,我同他也甚是投缘。水榭一见时,便说定今夜与他商讨琴技。”方芜顿了顿,目光自他没什么表情的面上扫过,“凡事,也总该有个先来后到。”
    “你跟我讲先来后到?”方涵冷笑一声,大约觉得这位刚从国寺回来的公主理应受尽侮辱,也不敢发一言。如今还未羞辱她便罢,竟敢正大光明同自己抢人。
    可宴席上又不能太过放肆,方涵握紧手中酒盏,讽刺道:“你懂琴?难道说你在国寺十三年,念的不是佛经,而是琴谱?”
    方芜眼底是同他如出一辙的神情,一并声音也淡淡的:“幼时父王时常教导,业精于勤而荒于嬉。我虽远在国寺,但闲暇之余也略读了些曲谱。姐姐若有兴趣,也可一道来我宫中探讨。”
    方涵恨恨看了她许久,一甩酒盏拂袖而去。
    宴席最终不欢而散。宫道两旁遍植奇花异草,逢冬却一片萧条。方芜拢袖行在前面,离青执了把琉璃宫灯跟在身后,不时提醒一句“小心脚下”。
    月上中天,方才热闹的宫中顷刻冷清。侍女奉上茶又很快退下,离青将琴放在堂内正中,拨弦试音,像是一本正经地要同她讨论琴技:“不知公主想听什么?”看了眼窗外暗沉天幕,“或是明日早些时候,我再来弹给公主听。”
    方芜在他对面坐下,漫不经心地抚了抚茶盏,随口说了两个极拗口的曲名。
    他拨弦的手一顿,抬起头来,不解道:“这是哪里的曲子?”
    她嘴角略有笑意,又极快消失,将他的脸一分一分看仔细,讥诮一笑:“在国寺时听来的,怎么,公子不会弹吗?”
    他像是终于看懂了她的目的,修长十指按在琴弦上,一字一字问得认真:“公主叫我前来,又不愿听我抚琴,究竟是何故?”
    她懒懒靠在矮榻上,撑腮望着窗外稀疏月影:“你不想弹琴给我听,是不是?”
    他看着她。
    她似是不在乎他的答案,眸中闪过复杂神色,继续问道:“我和姐姐,你都不喜欢,是不是?”
    他将琴重新收起来,语声平静:“公主何出此言?”
    树影微动,枯枝簌簌轻响,她抬手合上窗棂,转回身时直直看进他的眼底:“我听人说,从琴师奏出的乐中,能听出他的心绪。可你的琴声里,无喜也无悲。就像这茶,温热时口感最佳,可冷着喝也没什么。于你而言,弹什么曲子,弹给谁听,都是一样的。”
    他站起身来,发丝滑过琴弦,黑与白纠结在一处:“公主说懂琴,不知公主以为的琴是什么?”
    她从茶盏中抬起眼,看见他神情时又微微一怔:“什么?”
    他无波无澜道:“公主不知琴是什么,也不知弹琴又为了什么。公主想听真正的琴声,殊不知,琴声只弹给懂的人听。”
    宫灯内红烛燃尽,一缕青烟袅袅升起又顷刻消散。他将她一个人留在黑暗里。
    关门声响过很久,她才轻轻笑了笑:“懂的人吗?可懂我的人,早就离开了。”
    方国以舞成名,每隔一年便会举办一场鉴舞大会,无论平民百姓或是名门世家都可参与。最近几年,更是引来不少翩翩公子甚至邻国亲贵,无不为了一睹少女风姿芳容,日后方能成就一段佳话。
    方涵的舞向来跳得不错,人又长得好,在城中颇负盛名。两年前却因着脚伤未能比赛,此回为拔头筹,自是做好万全准备。
    身在皇室自是有皇室的好处,但凡报名者可任选御用琴师伴乐。
    听到这桩消息时,方芜正在花园赏梅,万花枯败,唯有几株白梅开得正好,大约是今冬的最后一期。她将手中的宽大花剪递给侍女,顺手拿过报名名帖写上名字。
    除了三个远嫁的长姊,还有两个年纪尚幼的妹妹,宫中适龄的女子只剩方芜和方涵。若按从前安排,舞会定该是方涵一枝独秀。哪想这回又多出一个从国寺祈福归来的方芜。
    偏偏两人选的琴师都是同一人,皇帝甚为难,又觉偏左或偏右都不大好看,只好让离青自行抉择。可后者又未给出答复,只道两个公主都会悉心教导。
    寒冬已逝,草长莺飞。
    方芜在去乐坊的途中恰好撞上方涵。方涵带着四个婢女站在高一级的石阶上,将独自一人的方芜拦在如意门前,像是恨她至极却又毫无办法:“你还是和从前一样,总喜欢同我抢东西。”
    方芜神色一贯冷淡,仿佛已经忘了面前的人同她的姐姐长得如出一辙:“你我是姐妹,你有的,我也该有。”
    她绕过方涵打算离开,蓦地被方涵扯住衣袖:“可你也该知道,你从来抢不过我。”
    方芜回头看着她,看到方涵眼里泛出冷笑,听她冷冷道:“不如我们比试一场。若你赢了,我再不用离公子做乐师。”
    方芜似乎带了些兴致:“若我输了呢?”
    方涵松开手,指向东方依稀可见的高塔:“若你输了,就重回国寺,此生不许再踏入宫中一步!”
    流云压住日光,琉璃瓦片像是被罩上一层黑雾。她望着正要踏过门槛的方涵,低低唤了一声:“姐姐,你是不是很恨我?”
    方涵站住脚步,却没有回头:“我可记得从前,你都没有叫过我一声姐姐。”
    这桩赌注无论如何看都是方芜吃亏,如果她赢了似乎也没得到什么,万一输了就会赔上下半生的自由。何况两位公主这般争一个乐师,还是男乐师,真不知皇帝知道会作何感想。真是自古红颜多祸水,不论男祸水,还是女祸水。
    她总归答应下来。
    从方芜到镜中世界的种种情形来看,倒不像为了救活大燕的杀手,反而像让自己重活一世,弥补遗憾。大燕的九公主死了,在这里重见方涵,把方涵当作自己的姐姐,也是情之所至。至于她对离青的态度,似乎也另有隐情。
    可她忘了这里的一切都与大燕不同,方涵不同,离青亦不同,而她总有一天,要离开这里。
    宫中众人大多对比赛并不期待,因为觉得结果毫无悬念,剩下的一小部分也只想看方芜如何出丑。毕竟在许多人眼中,也只有自不量力才可形容她的做法。
    相较方涵请来最优秀的舞姬指点,方芜只日日将自己关在宫中,只有傍晚时才会去乐坊,大多时候会碰到在院中练舞的方涵,以及神色淡淡奏乐的离青。
    后来几次,她甚至不入坊门。只在宫墙下听琴,有时会跟着琴声跳出不同舞步,入夜时才离开。
    比赛的前一夜,方芜终于踏着月色进了乐坊。院中一角放了张石桌,一把石椅,琴声自那里响起来。直到她行至他面前,琴音才轻轻一颤。
    清冷月光柔柔坠在肩头,她像初见时微微靠近他:“若是我先找到你,你会不会替我伴乐?”
    琴声乍停,他眼里映出她戴着面纱的面容,许久,声音仍是淡淡地:“公主又何必为难于我。”
    她垂眼看着他:“我不会让你为难,也不需要你替我奏乐。只是明夜,你要在台下等到比赛结束,我有话同你说。”
    方国女子善舞果然名不虚传。比赛那夜台下座无虚席,连掌声都较平时大了几分。
    在方涵舞完后热烈尤甚,甚至有人轻声议论:“方才奏乐的那一位是谁?”
    “离青离公子,方国第一琴师。听说为了邀他伴乐,两个公主争了好久,果然,他最终选的还是……”
    之后的话在台上现出一袭白衣后尽数咽下。如潮的人声中,数条垂幔掩映出幢幢灯影。方芜的面纱比平日戴得还要厚重,遮住她的雪白肌肤,只剩一双好看的眼,可眼里也无波无澜,只在望向看台某一处时带了些意味不明的笑意。
    而同一刻,二楼角落的隔间外,琉璃珠帘轻轻颤了颤。
    我第一次见方芜的舞,也是第一次见这样的方芜。从前只觉得她冷,对世间万物都没什么兴趣。如今却知,是没什么能引起她的兴趣。但凡有兴趣的,她也能如今夜这般,将它全部掌控。
    如舞,如他。
    原来,她根本没什么话同他说。只是他不为她奏乐,便可专心致志看她跳舞。
    结局没有丝毫悬念,只是让我哑然的,是方芜的舞姿。不若寻常少女的舞姿曼妙娇软,反而气势磅礴,像流水绕着坚硬岩石,仿佛从什么绝世武功里幻化出来的。
    一曲舞毕,四周久久无声。
    她在台中间站定,微仰着头,声音还带着些喘息,旁若无人般地开口:“现在,可想弹琴给我听了?”
    珠帘后,白衣晃动,一人踱步而出,扶上雕栏,若有所思地望着她。
    温润公子与丑陋公主,坊间一时传成佳话。
    大多数时候,男人肯同丑女互许红颜,不是因为真的爱她,就是真的爱她的钱。虽说安宁公主长相丑陋,但舞跳得好,倒足以弥补些缺陷。
    从前在宫中,见过许多人跳舞,无一不是妩媚动人,一颦一笑像是要勾人的魂魄。可方芜的舞,却冷得像冰,每一步都仿佛要把回忆踩碎。
    自此之后,两人倒时常在一处,大多在夜里,宫中便会响起琴声,有时在方芜寝殿,有时在冰雪初化的湖边。只是她再不肯跳舞,倒是时常会心不在焉,不知望着哪一处怔怔出神。
    一曲未歇,他在她起身时问出心中疑惑:“公主有心事?”
    她微微偏了头看他,是疑惑的模样。
    “公主曾说琴师能奏出自己的心事,殊不知跳舞也是一样的道理。可见公主并不高兴。”许久不见回答,他垂眼继续道,“公主同我讲一桩心事,我便也告诉公主一桩事,才算公平,如何?”
    琴声依旧,她闭了闭眼,似乎在极力回忆:“从前我有一个姐姐,她待我很好很好,什么事都让着我。我母妃去世得早,父王又忙于国事,平日见得最多的人除了宫婢便是她。我小时候贪玩,打碎了邻国献给父王的珍宝。父王很是生气,要责罚我。她知道后跑到父王面前,说东西是她打碎的。十二月的天,她替我在殿外跪了两个时辰。之后就大病了一场,几乎要了她的命。所以后来,即使她和……”
    她摇了摇头,柔柔笑出声来:“她喜欢跳舞的,但自那以后都不能再跳舞了,我答应她代她跳下去。可她却死了,死在她最爱的人手里,剑尖淬了毒,她连一句话都没来得及说。就在这样的高台上,那是她曾经教我跳舞的地方。”
    十指轻动,化作悠然琴声。她微微皱起眉,是痛苦的神色:“所以我很讨厌跳舞,以后都不想再跳舞了。”
    “公主。”他轻声唤她。
    她撑了撑额角,忆起往事似乎让她疲惫不堪,兀自笑了一声:“陈年旧事,是不是很可笑?”
    一个极高的音调响起,平地蓦地刮起冷风,扫过枝头新叶。
    她从回忆里抽身而出,听得出神:“这是,那日的招魂曲?”
    琴声渐渐缓和,他抬眼看着她:“其实,我不会什么招魂曲。公主既信我,肯同我说这桩心事,那我也有桩事情,想告诉公主。”
    修长五指张开,从琴弦中央滑向尾端。指尖拂过之处,蚕丝弦一点一点化作透明,直至化为乌有。七道若有似无的微光悬于琴上,指尖凭空拨弹,琴声像晶莹剔透的线,灌入耳中。周围声音逐渐消失,天地只剩黑白两色,像行走在雾中。
    有道空灵嗓音自天际传来:“若我说能让公主忘却这段往事,公主可愿一试?”
    她正欲昏睡,陡然间万物骤现,远处宫灯万重,他眼中有温柔笑意,仿佛方才一切都是幻觉。
    她似还未回过神来,怔怔地问他:“为什么,为什么想让我忘记?”
    他毫无征兆地伸出手,在她紧闭的双眼下轻轻拂过。面纱像一只赤蝶飘然而下,雪白面容再无半点伤痕。
    他眼中没有分毫惊讶,仿佛是第一次如此认真看着她:“因为我不想再看你难过。”
    “招引琴。”
    “你说他方才用的,是招引琴?”贺连齐将前尘镜收起来,皱着眉问道。
    师父曾同我讲过,六件神器神思相通,又各司所长。离青所持的招引琴,确实不能招魂,却可凝聚记忆碎片,再用琴音将回忆剥离人体,以曲忘情。
    我不知方芜会作何种选择,如果她选择忘却,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这四年里,她只为替姐姐报仇而活,将仇恨作为生命的唯一支柱,这着实可怕。不难想象,若大仇得报,支柱崩塌,她也许再难找回活着的意义。
    更何况,她做再多的事,她姐姐也不可能再活过来。但假若记忆不在,仇恨亦不在,也许,她还能够重新做回自己。
    飘忽的神思被一颗击中我额头的不明物体猛然拉回,我低头一看,正是贺连齐手中剥了一半的花生。
    “你干什么打我?”
    我正要发怒,他的手却适时地揉上我的发顶,正是方才被砸中的位置。我蓦然察觉,双颊红得发烫,再看向他时,却见他拿着一片花生壳,大约是从我头发上拨弄下来的,一双眼目不转睛地看着我:“在想什么?这么出神,我一连喊了你三四声,都没听到吗?”
    我气鼓鼓地拍开他的手,问出另一桩让我真正在意的事:“我总觉得,方芜好像有什么瞒着我。”
    如果只是单单因杀手杀了她姐姐,她不应恨至如此。
    再者,她对离青的态度也着实可疑,想接近却又不敢接近,像在极力隐忍。
    初春的风依旧带了些凉意,穿过未合拢的轩窗,刮得白玉花瓶里几枝木芙蓉颤了几颤。我忍不住打了个喷嚏,贺连齐淡淡一眼扫过来,起身关上窗户:“我倒是有桩秘闻,你想不想听?”
    我一时忘了方才他戏弄我的可恶行径,忙不迭地点头。
    他在我身边坐下,撑腮回忆道:“听说已逝的九公主死在宫中的凤凰台上,是一刀毙命,刀口割在喉管上,尸身被发现时,冷得像冰块。”见我兴致缺缺,他故意停顿片刻,“还有……”
    “怎么?”我果然中计。
    “前些时候,宫中闹鬼的传闻你可还记得?有宫人在夜中路过凤凰台,见荒废许久的台上有道雪白身影,泼墨似的长发,在翩翩起舞。有胆子大些的就上前询问,那女子转过身……”
    我禁不住靠向他,屏住呼吸等着下文。
    他看我很久,扬唇一笑,补充道:“骗你的。我想说的是,方晗生前曾有一位心上人,身份神秘,还险些与他出逃私奔。待她死后,那男人却不知所终。”
    我总算松了口气,咬着嘴唇,想了想才道:“她的心上人,该不会就是长得像离青的人吧?”
    方晗爱上“离青”,“离青”却杀了她。如今方芜要替她报仇,却是让他更久地活下去。
    我将前因后果重新梳理一遍,越发不能理解三人之间的纠葛。总觉得自己将什么最重要的线索漏过,却百思不得其解。
    在宫中这几日,当真是如鱼得水,比从前在大周时还要快活。不用晨昏定省,不用日日上学堂,不用跟嬷嬷学女红刺绣。唯一的不妥,就是蜷在宫中不大自由。
    一切如方芜所言,除了日日送进水果、蔬菜,连宫门都不曾开过一次。
    只有一个人,她没同我提起过。
    这日,贺连齐在外打探消息时,有侍女躬身进了内室,附耳同我轻声道:“公主,楚尧大人又来了。”
    我往嘴里送了一颗葡萄,从窗格子向外瞧了一眼,摆摆手道:“不见。”
    说起这位楚尧大人,他曾是朝中一员武将,镇守边关四年,方才回朝不过几月,不知为何辞了官职,只愿在宫中做一位禁军统领。自打我替了方芜待在宫中,每隔几日他便会求见一回。听方芜的贴身侍女说,前些时候他也时常来拜访,只是不知为何方芜也从不见他。
    楚尧也没有半点脾气,每每方芜不见他,都会在门外候个一时半刻才离开,第二日又准时来吃闭门羹。
    整整在宫中待了月余,我再也按捺不住,入夜时分拉着贺连齐在宫中闲逛,还专挑大路走。料想半夜仍不回自己宫中的人,除了像我这类无所事事的,也只剩那些做难以上台面事的人了。而后者该专挑隐蔽之处,我反其道而行反而不易碰到人。
    却不想,反其道而行的不止我一人。
    凤凰台前宫道宽阔,刚走过转角,身后蓦然响起一道声音,似乎还带着些责备之意:“公主深夜出行,为何连侍女都不带一个?”
    我吓了一跳,猛地转过身去。
    眼前现出高大人影,银白的盔甲在夜中泛着幽暗冷光,一张脸隐在暗处,看不分明。联想起才听说的凤凰台的传闻,我几乎要发抖,几步退到贺连齐身后,差点就喊出一句——有鬼啊。
    倒是贺连齐熟门熟路地咳嗽一声,装模作样地行礼,眼风飘过来却是在提醒我:“楚尧大人。”
    我愣了片刻,方才回忆起这位楚尧大人究竟是何方神圣。
    楚尧几步走到宫灯光晕下,我这才看清他。
    倒不似寻常将军不怒自威,反而带了些书生的儒雅姿态。他淡淡点头回礼,目光定在我握着贺连齐衣袖的手,声音听不出喜怒:“听说,这侍卫是公主钦点的。”
    我松开手走到他面前,假装不悦道:“有何不妥?”
    他仍旧不卑不亢:“公主日日同侍卫在一起,恐不大妥当。”
    今夜先被贺连齐吓了一遭,方才又被他吓了一遭,我已有些不大高兴。如今他又来数落我,一时怒火中烧,想到平日他日日登门求见,我便说道:“侍卫的职责不就是寸步不离保护主子吗?他不跟着我,难道你来跟着?”
    此话一出,我自觉失言。身旁贺连齐不动声色投来一瞥,我抬袖掩了掩唇,干咳一声。
    穿上锦衣华服,我倒忘了自己是鬼街上摆摊算命的小道姑,反而又当作在大周最小的帝姬。因着宫中人多让着我,除了父王母后,从没人敢这般同我说话,一时就拿起了公主的架子。
    楚尧面色阴沉地看着我,挥手示意让贺连齐退下。
    贺连齐抬眼略略打量,路过我身侧时,嘴角微抬冲我比个口型。细微动作映在浓浓夜色中,我看不大真切。仔细回忆,他大约是说,一切小心。
    脚步声远去,我心中逐渐紧张,仿佛失去什么伟岸靠山,只得强打起精神应付面前这位寻我数次无果之人,不知他有什么话同我说。准确来说,是同方芜说。
    乔装易容之类,最忌言多。言多必有失,更何况,我对方芜还一无所知,更不知她同面前这人有怎样的过往。
    夜凉如水,宫道两旁植着大片沉香树。
    许是栽植时间尚短,香气还不浓郁。只有若有似无的一缕荡在鼻尖,我背过身去假意仰头观赏月色,身后隐约一声轻叹,楚尧终于开口道:“公主,可还在怪我?”
    我将手紧紧握在袖中,努力不露出丝毫破绽:“我不知大人在说什么。”
    一抹视线牢牢将我锁住,他似乎看我良久,苦笑一声:“公主若不怪我,又怎会始终避之不见。”
    这话我却不知如何回答,一时摸不透他同她之间究竟有过何种纠葛。假若两个人是一对吵架的恋人,我此时是不是该上去拥住他,同他说我不怪你,才不会让他起疑?
    可万一他们两个人只是有什么难以言说的误会,我这么做岂不是自露马脚?
    还未等我想到合适方法,他已快我一步先做出反应。衣料摩擦声与剑出鞘声同时响起,我慌忙地转过身去,只看见眼前一道寒光闪过,他腰间佩剑已横在他自己的颈上,锋利剑尖划出一道细小的口子,滚下一串血珠。
    我怔在原地,一时摸不清他这么做究竟是为何,身体已不受控制要去夺他手中的剑:“壮士,别冲动!”
    他后退一步,刀口割得更深,银白盔甲顷刻染得血红:“若我死了,公主能好过一二,楚尧也算死得其所。”
    我从震惊中回过神来,不解地望着他:“为了让我好过,你付出生命,这叫死得其所?”
    他蓦地抬眼。
    我平静道:“身体发肤受之父母,我当不起大人这般抬爱。若真想死,不如死在战场,也算为国家尽些力。”
    他沉默许久,再开口时嗓音喑哑:“我知道无论我做什么,公主都不会原谅我。若一切能重来一回……”他苦笑一声,“可往事,不能重来。”说完这些话,他不再看我,把剑收回剑鞘,转身离开。
    月光将他的背影拖得颀长,是落寞的模样。
    我在冷风中站了很久,贺连齐才从树下阴影里走出来。
    “阿潋。”他轻声唤我。
    “我是不是不该同他说这些?这本该是方芜跟他的事,我却替她做了决定。虽然我不知道他们两个到底怎么了,但也许,她会觉得,他死了她能好过些。”
    “有什么人会觉得另一个人死了她才会好过?”他行向宫道尽头,又回头看我是否跟上,嘴角凝出笑意,“阿潋,你总是想得太多。”
    我几步跟上去,心知贺连齐如此说只是为了安慰我。只因方芜的性子着实特别一些,让人捉摸不透,便很难猜测如果换作她,会选择何种应对方法。
    行过一片低矮灌木,眼前陡然开阔。凤凰台下杂草丛生,想必已荒废很久。朱红地台遍布着裂痕,有些地方朱漆已经脱落,露出泛黑的木色,像被蛀空一般。
    他先一步跃上高台,转回身时颇有一种居高临下的意味。
    “你今夜冒险出来,就是为了来这里……”他四下略略打量,斟酌道,“赏景吗?”
    我提起裙摆也想跨上台去,奈何裙子太沉,试了两回都没能成功,气闷道:“在宫里闷了半月,都快发霉了,出来透透气也不可以吗?”抬眼看向此时正抱着双臂好整以暇的贺连齐,“我说,你能不能先拉我上去?”
    高台宽阔,大半皇宫尽收眼底,隐约可见琉璃飞檐。我企图寻一些蛛丝马迹,奈何时隔久远,血迹早已被清理干净,全然看不出这里曾经发生过一场血腥杀戮。
    仔细地回想师父给我看的画卷,似乎没有什么能看到死人记忆的方法。我颓然叹气时,忽听贺连齐问我:“方才楚尧跟你说了什么?”
    高台深处,一只金凤展翅欲飞。我继续四下打量,心不在焉回道:“我以为你听到了。”
    他的声音自身后响起,若有所思地说:“你觉得,他想为她死不值得?”
    我脚步顿了顿,缓缓直起身:“你说,楚尧喜不喜欢她?”
    他理所应当地挑眉道:“显然。”
    “所以不值得。”
    我从没爱过谁,也从不敢爱上谁。我拖着将死之身,如果喜欢上谁,碰巧他也喜欢上我,两情相悦而我的病又不能治好,只会让他痛苦。所能遇见的结局也分两种,假若他只难受一阵子就再娶,又或者一辈子不娶,都是我不希望看到的。
    他似乎不大懂我的话,问:“为什么不值得?”
    星空浩瀚,像墨蓝绸绢撒上流沙,今夜当真是个好天气。我寻了块干净地方坐下,双腿荡在半空。
    “喜欢一个人的前提是活着,只有活着,一切才有可能。”
    他学我的样子坐在台边,屈起腿双手抱剑,远眺天幕,嗓音听不出情绪:“你会这么想,也许是你从没爱上过谁。或者……”他转过头来,好看的眼睛微微上挑,“是你看惯了生死,觉得感情根本不值一提。”
    他这话错了。再没有人比我更有资格谈论这件事,在生死边缘,爱恨反而更加珍贵。那是恨不得多一刻去感受,开心也罢,心痛也罢,哪怕是冰冷的水或是滚烫的火,都愿意尽力去感受。
    见我不回答,他轻轻笑了笑:“你觉得,楚尧说的话,究竟是什么意思?”
    楚尧说方芜在怪他,所以对他避之不见。只是不知他做了什么事,能让自己情愿以死谢罪。
    待我说出心中疑惑,贺连齐把双手枕在脑后,包着布的剑轻响一声:“可惜他们两个人,谁都不可能说出实情。”
    我仔细回想,也一并躺下:“其实,还有一人知情。”
    他愣了愣,转过头来:“你是说,那个杀手?”
    当夜,贺连齐出宫找寻杀手的线索。
    其实我并未抱多大希望,方晗被他杀害,想必宫中派出不少人去寻,可最终无果。连方芜都寻了四年才找到他,如何能指望贺连齐在短短几日内就找到。
    第二日,天气晴好,我寻遍寝殿都未见平时束发的玉簪,打开镜台前的妆奁时,一张半纸宽的字条压在描金的胭脂盒下:“今夜子时,栖水亭。”
    字体苍劲有力,虽没有署名,但不难想到送信的人究竟是谁。
    我握着字条,在去与不去之间纠结良久。最终好奇战胜理智,如时赴约。
    夜中湖边湿气颇重,栖水亭就建在湖旁的林边。楚尧换了一身常服,一改那日愧疚模样,反而开门见山同我道:“公主还在找他?”
    一时难以反应他究竟指谁,最有可能的就是那位杀手。心中暗道一声不好,难道贺连齐的踪迹已被他察觉?我紧紧抿着唇,斟酌片刻,将问题重新抛还给他:“是又如何?”
    他像是早已知道问题答案,冷笑一声,忽地步步紧逼过来:“公主执着这许多年,究竟是为九公主,还是为自己?”
    为自己?
    隐约觉得他之后所说该是整件事情的关键,可等了半天却不见下文。待我再抬头时,他不知何时已走到近前,距我不过咫尺,彼此呼吸可闻。
    若是从前的我,大约会喊一声救命。可我现在担着方芜的名头,如果是她,又会怎么做?
    前思后想,我拔高了声调:“大胆!”
    他似乎被我一声厉喝震住了,微微愣了愣,眼里闪过一丝探询。紧接着又继续逼过来,脚下似有万钧,气势迫人。
    一声没有唬住他,我再叫多少声都没用。虽心有不甘,可仍被逼得无处可退。恍惚间脚下踩空,身子急速下坠,重重砸向湖面,溅起一片水花。
    我落水了。
    初春湖水冰冷刺骨,瞬间浸透了繁复宫装,将我整个人拉下水底。我头一桩想到的,竟然是人皮面具制作精良,遇水也不会有丝毫破绽,当真是万幸。
    可我这声万幸,想得着实早了一些。
    若按平日里戏楼听来的戏,此时该有个翩翩公子刚巧路过,见此情形猛地跳下水,一把将我捞起来。我环着他的脖子,而他柔柔望着我,同我轻声道:“你没事吧。”多少也算得上是英雄救美的好戏。
    可事实却是,岸边湖水尚浅,只没过胸口,我浮了两下便站了起来。水线沿着鬓发淌下,夜风拂过,我狠狠打了个喷嚏。
    抬眼便见楚尧冷冷站在岸边,我抖着嘴唇想,难不成是之前的判断有误。楚尧其实不喜欢方芜,甚至还想害死她,不然怎么会在我落水后都不下来救上一救?
    之后,他连站姿都未改变半分,待我狼狈上岸,才忽然道:“公主根本不会凫水。”
    我愣了愣,险些又再跌回湖中。原来,他这是在试探我,才故意将我约至湖边,逼我落水?
    只是不知他如何看出了破绽,初见的那日夜中,他分明没有半分怀疑。我暗叹一声,看来我着实没有乔装易容的天赋。
    眼前寒光一闪,他腰间佩剑已经出鞘——
    “你不是公主,你到底是谁?”
    我一共见过楚尧两次,第一次他把剑横在自己脖子上,第二次又横在我脖子上,充分显示他确实是位功夫极佳的武将。
    我拿指尖轻轻拨开剑刃,小心地企图辩解:“水这样浅,你也能看出我会凫水,是不是太武断了些?”
    “那你脸上戴着的这东西呢?”
    人皮面具被他轻易揭下,我总算可以自由呼吸,深吸两口气,耳边响起他的冷哼:“做得倒是逼真,看来花了不少工夫。”
    我自知事情败露,再如何辩解他也不能相信,只好谦虚道:“哪里哪里。”顿了顿又说,“壮士,其实你夸错人了。”
    他一双眼睛像是恨不得在我身上戳两个血洞,冷冷问:“公主在哪里?”
    我平静地看着他:“我说了你也不会相信的。”
    他将剑又向前送了一寸,冰冷铁器贴上皮肤,是把利剑。
    我叹了口气,将方芜如何找上我,又如何将她送去镜中世界的事情前因后果说与他。
    他皱眉思索良久,不屑道:“你以为你说的这些,我会相信?”
    “……”
    在大周时,宫中有一位娘娘对我很好,后因犯下错事被关进地牢。我曾央着师父要去牢中探望她,师父拗不过我,替我寻来一枚令牌,亲自把我带入牢房。
    我一辈子也忘不了里面的情形,狭小房间昏暗潮湿,血腥味刺鼻,不时有老鼠从脚边一窜而过。最终的结果,也只匆匆瞧了那位娘娘一眼,便再也待不下去。
    如今再一次来到地牢,我不由得苦笑,身为帝姬,有生之年竟还能在地牢里走一遭,倒也不枉此行。
    牢房里破败不堪,只有一张方桌、半扇石床和一堆稻草。方桌上立着一盏油灯,除此之外再无他物。身上方芜的鹅黄宫装也被替换下来,只剩一身粗布衣裳。
    自从我被关进牢中,除了送饭的小卒,再没见过一个人,日日同铁窗外的树影为伴。
    我知道这是楚尧给我的下马威,为了耗尽我的耐心,好让我说出实情。可事实我早就同他说过了,只是他不相信。
    我自问一生霉运不离,从出生起就祸事不断,少有平静的时日。不过老天到底算是公平,身边总有那么一位照顾我的人,前有祁颜,后有贺连齐,倒也算是福祸相依。贺连齐说过,他是我的福星。如今细细回想,他在时,的确会莫名心安,也总能化险为夷。
    其实独自一人也没有什么,从前母后同我说,万万不可太过依赖一个人,因为那人不知哪一天终会离开,能够依赖的,只有自己。我也一直将这句话作为信仰,如今深陷牢狱,倒也没有指望谁来救我。只是入夜时听着不知从何处传来的叹息和痛苦呻吟,有那么一些害怕罢了。
    待第三个日头落下时,我已觉得头脑发晕,因着落水后未能及时换身干净衣裳,身上有些发热,止也止不住地咳着。恍然间想起御医曾同我说过,万万不可在湿气重的地方久待,否则定要将药的分量加重,才可压住病气。
    但事实往往难以如愿,他说这些话时肯定没有想过,我现在待的地方,连水都喝不上,又怎么能有药喝。
    在这里无所事事,唯一能做的就只有睡觉。
    不知昏睡了多久,睁眼时就见楚尧坐在方桌前,望着跳跃的火苗不知道在想些什么。我咳了两声坐起身来,开口时才发觉嗓音干涩得厉害:“楚大人。”
    他回神看我许久,抬手示意门外狱卒去取些水来,这才同我道:“我本不愿为难于你。你若说出公主所在,我便放你走,如何?”
    我头晕眼花,眼前的楚尧一晃就变成了三个。听到这话,我不由得扯唇笑了笑,他怎么会放我走。若是真的找到方芜,第一件事只怕就是立刻要了我的性命。
    如果前尘镜在身边,我还能证明我说过的话,可如今连贺连齐都不知道身在何处,还如何能指望拿到前尘镜。
    狱卒送来茶壶,我接过时几乎要拿不稳,勉力灌了几口冷茶,微微喘息道:“我早就说过了,是大人不相信。”
    他站起身来,带得烛火轻微晃动,像是终于相信我的话,几步走到我面前,神情颇有些激动:“既然如此,你就带我去找她。”
    我缓缓摇头,声音里带了丝虚弱:“玉盘月余才能开启一次,现在还不到时候。”
    他一拂衣袖,冷笑一声:“那你让我如何相信?”
    我抬眼看着他:“此时若能去往镜中世界,不知大人走这一趟,究竟算公事?还是私事?”
    见他微眯起眼,是警惕的模样,我继续说道:“大人又何必执着。你很喜欢十四公主,可无论为她做多少事,她都不会领情。你知道,她为何去往镜中世界?”
    他神色陡然一变。
    我努力平复呼吸,缓缓道:“想必大人也该知道她同一位杀手颇有些渊源,她愿只身赴险,就是为了救他。”
    世人总是太过固执,一心去追求心中所想,却不管心中所想的那个人,想的究竟是不是自己。若求不到便不去求,珍惜眼前,结局虽不够完美,但好歹也算圆满。可没人这样做,反而更加一意孤行,结局注定是场悲剧。
    楚尧似乎并不相信我的话:“她要救他?怎么可能,她恨他还来不及。”
    我心道原来他的确知道事情始末,只是现在也问不出什么。我靠在墙上,缓缓闭上眼睛:“既然大人不相信,又何必来问我?”
    他不是不相信,只是不愿相信。所有问话,等的只是一个他心中期望的答案,虽然事实并非如此,不过自欺欺人罢了。
    空旷室内再度响起铁链声,牢门被牢牢合上。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同他说这些,大约是想让他早些醒悟,方芜不爱他,以她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性子,以后也不可能爱上他。
    我身体越发虚弱,连正常进食都不能。再睁眼时,是被吱吱叫声吵醒的。一只硕大的黑老鼠窜上方桌,大张旗鼓地偷吃剩饭。我摸来摸去只摸到一片脱落墙砖,作势要砸过去。它尖叫一声,在桌上乱窜起来,直直撞向燃着的油灯上。
    我早已料到之后的结果,可身体却没有丝毫力气阻止,只能眼睁睁看着油灯倒地,干草迅速烧起来,火舌蹿得丈高,温度很快高过烧得发烫的皮肤。
    火苗像毒蛇嘶嘶地喷出鲜红的信子,热浪一波一波袭来,隐约听到有人高声喊道:“走水了,走水了,快打开牢门——”
    我闭了闭眼,心道,这下好了。
    烟雾呛得我几乎要昏过去,恍惚之际我想,来大燕不到一年,就经历两回生死关头。前任国师说我命不大好,看来确实不是妄言。
    滔天热浪渐次袭来,耳边嘈杂声逐渐远去,意识缓缓抽离体内。不知过了多久,似乎有人一直在耳边叫我的名字:“阿潋,阿潋。”
    “阿潋,是我来迟了。”
    “阿潋,我不该留下你一个人。”
    “我千辛万苦才找到你,你还没有帮我救人。沈潋,你睁开眼睛,我带了你最爱吃的点心。沈潋,不许睡。”
    眼前陡然一片雪白,像是深陷冗长梦境,仿佛又回到几年前,正月初一的依明宫清冷肃穆,母后率了文武百官在祭天台下行跪拜大礼。冬雪似鹅毛飘扬而下,年少的太子哥哥跪在我身旁,目光望向台上父王的挺拔背影,轻声同我道:“阿潋,你看,总有一天我会站在那里。到时我定倾尽国力,替你寻天下最好的药师。”
    说这话时,他眼底有难掩的骄傲。
    景象错综变换,雄伟宫殿不见,祭天高台亦不见。大片深绿化作森森翠柏,那是第一次去往镜中世界,山间寒寺里,一道清冷嗓音隐在轿帘后,尾音带了一点笑意:“你们既不知她是谁,那这位姑娘我便带走了。”
    声音隔空传来,将画面割得支离破碎,梦中有纷纷花雨,木芙蓉花瓣落满肩头,祁颜手执起雪白手帕,温柔拭去我嘴角鲜红血迹,站在树下冲我微笑:“阿潋,别怕,一切有我。”
    天地倒转,黑暗侵入画面边缘,一点一点吞尽我的意识。
    肆
    我醒来时屋外日头正好,日光透过薄薄的窗格子照进来,晃得我睁不开眼睛。
    我抬手覆在眼上,想,大约又逃过了一劫。
    手指放下来时,才瞧见一个扎着红头绳的女孩站在床前,弯着腰几乎要贴到我的脸上。
    见我陡然睁开眼,她愣了片刻,才惊喜道:“姑娘,你终于醒了。”又冲门外喊,“爷爷,爷爷,她醒了……”
    木门被猛地推开,一个白发老者缓步走进来,身后跟着数日不见的贺连齐。他似乎一夜未睡,眼底泛着红意,衣衫也有些凌乱,此时正一眨不眨地看着我。
    我想同他打声招呼,张了张嘴才发觉喉咙像刀割一样疼,大约是被烟熏坏了嗓子,只好冲他眨眨眼。
    原本以为他会调侃几句,或是问我如今状况,可他却无动于衷,没有丝毫反应。
    老者抚着长须走到床前,在我面上端详片刻,又掀开我的眼皮看了半晌,最终才把三指搭上我的手腕,许久,皱眉道:“恕老朽无能,活了这么些年,竟还从未见过姑娘此种病症。当真惭愧,惭愧。”又转头看向贺连齐,“若要医治,确实无从下手啊!”
    一旁的贺连齐始终抱着肩,神色难辨。听完这话,又将目光挪到我身上。
    我被他瞧得有些心虚,摸摸鼻子示意他拿来纸笔,强提了口气写下药方,递给老者,哑着嗓子道:“老毛病了,没什么大碍。还请照这个药方煎三副药。”
    老者依言收下,同那小姑娘很快离开。
    我这才看清,所处之地是一间偏僻医馆,皆由竹竿所盖。屋外植满翠竹,不时有沙沙轻响。
    半开的竹窗被贺连齐挡了大半,他站在窗下一动不动,像一具没有生命的木偶,紧抿着唇,脸色依旧难看得厉害。
    平日他总是一副玩世不恭的模样,偶尔也会认真一回,却从没有过现下的状况。我一时摸不清他究竟为什么生气,只好试探道:“你,又救了我一次?”
    他刚想说什么,忽地掩嘴逸出一连串的咳嗽。我想去扶他,才掀开被角,就被他用手中的剑柄指着坐了回去:“别动。”
    我没敢再动,他咳完后,声音也并没有比我好听多少:“我走时你还是养尊处优的公主,不过几日,怎么就变成了阶下囚?”
    偷偷打量他的神色,我犹豫道:“其实,这只是一桩意外。”
    他打断我:“差点葬身火海,也是意外?”
    一时不知该如何向他解释,想起他此行目的,我撑起身子靠在床头,偏头问他:“我以为还要过些时候才能见到你,如今已经回来,是找到杀手了?”
    白底云靴踏在竹排,吱呀一声,他走近我,微眯了双眼:“过些时候?过些时候你打算如何见我,拿一具烧焦的尸体?”顿了顿,又道,“你病了,还病得这样重。为什么从来没有告诉我?”
    我确实不知该如何说。这并不是什么好事,坊间将沈潋说成能起死回生的圣手,又如何能想到那只是一个将死之人。我救过那么多人,却独独救不了自己。何其讽刺。
    世间为我的病担心的人已经不少,着实不需要再多一个贺连齐。他只当我同寻常人没什么不同,这样就很好。微微措辞,我道:“这件事,着实说来话长。”
    他冷冷道:“那就长话短说。”
    我妥协似的叹了口气:“还是长说吧。”
    最终连短话也没有说成,因禁军已开始挨家挨户搜寻逃犯,不出意外,那逃犯应该是我。
    贺连齐带着我从后院翻墙出逃,绕过禁军,准备出城。
    皇城是决计不能再待下去,在外人看来,我杀了十四公主,自己代位而上。不是为荣华富贵,就是另有隐情。当然,天家向来多疑,如果单为了钱,这样做的风险就太大,很容易血本无归,还赔上一条命。一定会认为我有什么不可言说的目的,才会乔装成方芜的模样待在宫中,伺机行动。
    楚尧曾说他不想同我为难,的确如此。之前有他,才能在牢中待了数日仍平安无事。但如今事情已经闹大,如果被捉回去,为了逼我说出所谓隐情,难免会动用酷刑。
    所以此时,还是逃为上策。
    路过一处街巷,有侍卫正在张贴皇榜。我趁乱瞧了一眼,一共三幅画像。
    榜上说,我迫害十四公主,因此下重金悬赏,定要将我活捉。上面甚至猜测我与杀手其实为同一人所指使,我顿时觉得刑部的想象力着实丰富。他同皇室又没有什么深仇大恨,怎么会杀了一个公主,过几年又来杀第二个。
    就算真有深仇大恨,要杀也该杀皇子才对。着实不知刑部究竟是怎么想的。
    除了找寻我跟方芜的下落,另外一幅画像看起来年代就久远了些,应是多年前所画。
    画中人没有丝毫悬念,同离青如出一辙。只是眉眼更加凌厉,像是从刀光剑雨中走出来,眼神却是纯粹。
    我这才知道杀手名叫玄青,十七岁时已经名满天下。只因他杀的第一个人,就是他的师父。到二十二岁时,已杀人无数,无论江湖中人还是市井平民,只要提起他,无一不是谈之色变。他一向独行,从不与任何人为伍。在世人都盛传他终将一统武林时,忽然销声匿迹,再无人知道他的下落。
    出城后行过一片树林,日影斑驳,有飞鸟穿林而上,响过几声鸣叫。贺连齐停下马辨清方位,却没有及时离开,反而居高临下看着正在逗弄野兔的我,似笑非笑道:“若我此时将你交出去,也可做个百户侯,赏银百两。”
    我抬起头来,手里转着一根狗尾巴草,道:“百户侯有什么好当的,你送我回家,说不定能当万户侯,赏银万两。”
    一连受了他半日冷眼,听完我的话倒是有些缓和,他似乎饶有兴致:“这么说,你家里,能封我当万户侯?在哪里?”
    我自知说漏了嘴,咬咬唇道:“梦里。”
    贺连齐说,玄青似乎隐在江南一带,具体位置不得而知,只打探到大概方位,那里有座人杰地灵的仙山,身在山中可暂时压住他体内的毒性。
    才行过一半路程,我身体已有些受不住,心知如此逃亡终归不是办法。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再逃也逃不出皇帝的手掌心。我认真思索对策,同贺连齐道:“不如去把方芜接回来,让她替我们说情,撤了通缉令,如何?”
    他微微皱眉:“那招引琴呢?”
    我想了想,道:“那还是再等等吧。我虽没有见你动过武,不过想来身手应该不错。如果有追兵,你能应付得来吧?”
    他轻飘飘看我一眼,做出如下评价:“要琴不要命。”
    也许他早已将我当成个爱金钱与宝物的贪人,可他不知,我要琴,便是保命。
    三月之期已经过半,不知方芜在镜中世界进展如何,是否选择遗忘前尘往事。
    我开启前尘镜,最后一句咒语念出,陡现一间闺阁。
    四扇屏风绣着鸳鸯戏水图,洒金帷幔层层掀开,帐后有道模糊人影,婷婷而坐,发丝微垂。看样子,还是个美人儿。
    此处装饰着实华丽,可又不似皇宫威严,似乎带了些轻佻的意味。我忍不住问:“这是……”
    贺连齐揉了揉眉心,伸手握住铜镜边缘:“不是还要去找玄青吗?早些动身吧。”
    我掰开他手指,心中越发好奇:“这究竟是什么地方?”
    他嘴唇动了动,缓缓吐出两个字:“青楼。”
    之前所见,离青、方芜一琴一舞已酿成一段红颜佳话。于是设想过许多二人共话风月之地,譬如三月柳絮纷飞的河边,譬如月夜寂寥的仗高宫墙,却从没有想过竟会在青楼。
    片刻后,果然响起乐声,却是从屏风里面传来。而本该奏乐的琴师却坐在桌前,提笔写着什么。
    目之所及却没有方芜的半点踪影,可这既然是她的神思,那她大约就在附近。
    不知几首乐声响毕,流光微转,一位红衣美人儿掀帘而出,半抱着琵琶,故意弄出声响。离青却浑然不觉,连眼皮都不曾抬一下。
    梨花木螭头桌上,两副酒盏盛满琼浆玉酿,美人儿执起杯,俯身贴近正撑了头思索的离青,酒香扑鼻而来:“听闻离公子不光会谱曲,更是弹得一手好琴,余音能绕梁三日不绝于耳,不知妾身今夜是否有幸,能听公子一曲?”
    “誓言不可破,还请姑娘不要为难。”最后一笔写下,笔尖搁进笔洗碰出轻微声响,墨迹像丝线一缕一缕划开,清澄的水顿时被晕成一片黑色。
    他不动声色推开攀上他肩膀的一双手,淡淡地说:“琴谱已成,青告辞了。”
    一时不知离青究竟许下何种誓言,只是由此可见,他对美色着实没什么兴趣。前有方涵,后有红衣美人儿,都丝毫无动于衷。
    定是没有受过如此冷落,美人儿咬紧下唇,见他转身离去,忍不住恨恨道:“我看公子并不是贪慕权贵之人。既是如此,为何独独替那位丑公主奏乐。”
    她忽而像是想明白了什么,愣了愣,继续说道:“难不成,公子当真……”
    烛火将他一贯面无表情的侧脸笼得莫名温柔,指尖搭上门板,他偏头想了想,眼底微有笑意,倒像是在自言自语:“她,丑吗?”
    楼后有宽阔院落,不比正堂莺歌燕舞,反而稍显寂寥。
    离青大约打算从小门离开,刚走过一段回廊,忽听轻轻一声笑。
    “离公子好风雅。算起来,这已是十日来第三个花魁。都说**一刻值千金,公子现在就走……”方芜从暗处走出来,抬头看一眼朦胧月色,“有些早了。”
    “公主又何必取笑我。我在这楼里做什么,公主不知道?”九曲回廊下,他抱琴而立,嗓音仍然淡淡,像是对她的出现毫不惊讶。
    她笑了笑:“我也许久没听过公子的琴声,不知今夜是否有幸,能听公子一曲?”
    这话同方才那位美人儿的话如出一辙。
    我料得不错,方才方芜果真就在附近。只是偷听这回事,离青像是毫不在意,仍用相同的话回答:“还请公主不要为难。”
    她却不打算放过他,声音隐含笑意:“殊不知好琴就像宝剑,必得经常使用。公子立誓从此再不奏乐,可惜了这一张好琴。倒不如忍痛割爱,同我做一桩买卖,将琴让出,如何?”
    他不置可否:“公主想拿什么来换?”
    她望进他的眼底:“任何。”
    “任何?”廊外紫苏铺遍花海,他眸中盈满月色,目光自雪白裙裾缓缓移至轻薄面纱,再开口时嗓音意味不明,“我为了公主,已经一无所有,只剩这一把琴。如今公主,还想把琴也夺走吗?”
    她缓缓走近他,是探询的模样:“世人都说,离公子是因同我相交过甚,被宫里流言蜚语传得不堪入耳,才被迫立下毒誓,此生再不碰琴。殊不知父王给了你两条路,公子只是两权相害取其轻,倒叫我做了恶人。”
    天幕忽有倾盆雨落,风卷过柳条新芽,带着雨丝斜斜擦过她的鬓发。他不动声色地挡在她身侧,一席话问得认真:“那公主希望我如何选择,若是永世待在乐坊能顺公主的意,现在去求皇上,大约还来得及。”
    已有小厮撑伞等在垂花门前,她垂眼理一理衣袖,越过他准备离开:“父王只是不想你的琴音再入俗世,既不能独占,不如就让它彻底消失。”
    没有比乐师不能抚琴、舞姬不再起舞更加残忍的事,方芜又如何会不懂。只是,她习惯冷言冷语,也不再相信会有人真肯为她做些什么。
    回廊下竖起薄薄雨帘,雨水溅到裙裾上,被他及时握住衣袖。她回头看他:“你做什么?”
    他撑起油纸伞,先她一步迈入雨中:“送你回宫。”
    她似是不解:“有侍从跟着,你……”
    他却不再看她:“看你平安回去,我才好放心。”
    车轮压过微湿石板,雨幕一点一点停歇。官道尽头,本该冷清的宫门却灯火大盛,门钉上仍有未干的雨水,泛着幽暗冷光。侍卫两列排开,遍执火把,为首一人披着镶金丝斗篷,直到方芜下车走到她面前,才冷冷扫一眼身前马车,语气不善:“父王旧疾复发,方才紧急召见宫中众人。只有你深夜未归,是去了哪里?”
    方芜打了个手势,示意马车先行离开:“去寺里上香,山路难行,途中又下雨,所以耽搁了。”
    侍卫先一步挡在车前,方涵神色阴冷可怖,附在她耳边冷声道:“你以为我不知道你去了哪里?一连十日,你夜夜出宫,天要破晓才回来。你这样,是想害死他?”
    她蓦地抬眼。
    方涵侧眼打量她:“出身卑贱的人,果真不检点。我可以让他重新执琴,你愿不愿意?”
    火星跳动,她抿紧双唇。
    “我可以为他做这些,你却不行。阿梧,你知道这是为什么?”像是根本不需要她的回答,她的每一个字都像利剑,恨不得将她割得血肉模糊,“因为你的母妃只是个婢女,你在国寺十一年,父王从没有问过一声。你拿什么跟我争?”
    她的视线逐渐模糊,像是陷入什么难舍回忆,越过深宫高墙,轻轻呢喃:“姐姐,能不能再叫我一声阿芜?”
    方涵的目光狠狠一抖。
    纵然她同姐姐长得一模一样,也终究不是姐姐。姐姐对她很好很好,除了那一件事。但那也没什么,姐姐不知情,她不怪姐姐。
    墨云散尽,夜中现出几点微光。她似才回过神来,偏头问方涵:“姐姐方才说能让他重新执琴?”
    方涵愣了愣,冷笑一声:“你终于承认斗不过我了?其实很简单,只要将他收进我宫中,做个面首也不错。”
    “青宁死。”
    轿帘掀开,白衣琴师缓步踱下来,抱琴走到她身旁,躬身作揖:“今夜是我请公主出宫,有些礼乐的问题向公主请教。不知竟误了大事,青愿领罚。”
    方涵忽然说不出一句话,阴狠的目光在两人身上打量许久,终于拂袖而去——
    “这论乐的借口,我看你们能用到几时!你们好自为之。”
    四月十七是皇帝生辰。
    一向深居简出的方芜也没什么可送,想来想去,唯有献上一舞。
    她没什么能同方涵争的资本,唯一能做的只有认真练舞,若皇帝还能顾念一丝父女之情,她便可求他让那人重新执琴。
    可舞才练到一半,离青已锒铛入狱。
    由此可见,有些话不得说,也说不得。尽管方涵没有让他死,却也在生死边缘走了一遭。
    她买通侍卫,深夜去了天牢。
    曾经的翩翩公子,如今的阶下囚。温润俊朗的脸上白得没有一丝血色,发丝有些凌乱,身上遍布着鞭痕,白衣浸血,琴被妥帖地收在角落。
    她握在袖中的双手蓦地攥紧,指甲深陷皮肉,却浑然不觉。
    “我五岁时开始学琴,每天总要练够六个时辰,手指磨出的血泡从来没有痊愈过。招引是离氏世代相传,我第一次见到它是我十四岁时。那时家中支脉众多,只有能驾驭招引的人才能成为主家。为了和招引更好融合,势必要以血祭琴。这是离氏守护的秘密。可树大招风,还是被有心之人利用,后来……”他笑了笑,“其实,也没什么后来。在天家面前,生死都只要一句话,尊严又算什么。”
    有人生来受尽疾苦,有人谈笑间取人性命,这着实不公。可公平向来掌握在少数人手中,面对这种既定的事实,毫无办法。
    狱卒在一旁催促:“还请公主快一些,万一被人察觉,小的是要受罚的——”
    他似乎已经没什么力气,虚弱地笑了笑:“公主不必再费心思,既不能再弹琴,待在这里也好过颠沛流离。何况,我本就无法再入宫中,留在这里,总是离公主更近些。”
    她看他许久,才道:“你放心,我会救你出来。”
    想遍因果,都觉得方芜实在没有救人的能力。确实如方涵所说,她在宫中没有地位,与一具傀儡没有分毫差别。
    越发猜不透她究竟做什么打算,或者说,她根本没有打算,只是比先前更加刻苦地练舞。许多年不跳舞,舞步虽有些生疏,可已经跳得很好,即使夜以继日地练习也没什么进步的空间。
    世间凡事总有诸多巧合,就譬如说皇宫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宫道繁多不下百条,方涵回宫时偏偏挑了方芜宫前的那一条道。
    但也可能不是巧合,或许她数日不见方芜,心中着实好奇,才假意自她宫前路过。
    总而言之,朱红宫门未关严实,五寸宽的缝隙,足够将整个院落看清。
    方芜就站在沉香树下,没有乐声,只有孤零零的舞步,像一场滑稽的哑剧。足足两刻钟,连一步都不曾停下来。
    方涵的目光自妹妹的苍白面色上扫过,离开前掷地有声扔下一席话,声音跨过灰白宫墙,直直砸进院中:“已经成了这样,还妄想跳舞?你以为,鉴舞大会的事,还能重来一遍?父王,可不是他。”
    脚步声渐远,她呆愣许久,半弯在空中的手臂始终没有放下。
    伍
    夜中地牢阴森可怖,像一只张着血盆大口的猛兽,妄想将靠近的一切生命吞噬。
    生锈牢门吱呀一声打开,似一声无奈的叹息。
    离青屈膝枯坐在石塌上,听到响动,闭了闭眼:“这里不是公主该来的地方。”
    她示意狱卒离开,自顾自地在他身畔坐下:“那你觉得,我应该在哪里,宫里吗?”轻轻笑了一声,“也不见得比地牢干净多少。”
    招引就立在榻边,琴箱落上薄薄尘土,七弦犹在,只是早已不见从前华彩。
    “多久没弹过琴了?”她将它抱起来,雪白衣袖拂过琴弦,发出轻微响声,“姐姐把你关在这里,必定是受父王默许。他早已不顾当日之约将你囚禁,你还守着誓言做什么?”
    他自方才起,目光就再也没有移过来:“公主有心事。”
    她愣了愣,丝毫没有被说破心事的尴尬,反而像是卸下什么沉重包袱,眼角甚至带了一点笑意:“你总能看出我有心事。我一直以为我藏得很好,可只有你能看出来。”眸光逐渐变得模糊,“我从前听过一首歌,不是什么绝世名曲,只是曲调我很喜欢。每次听到都会觉得很开心。你愿不愿意弹给我听?”
    他终于动容,缓缓转过头,犹豫很久,自她手中接过七弦琴:“是什么?”
    她轻轻哼出悦耳调子,是《朝阳踏月》,在大燕广负盛名。传言大燕十四公主一舞,枯叶落,百花开,三千桃花尽放。只是从她姐姐死后,她就再没有跳过一次。
    他听得极认真,在她哼出最后一个音符时,修长指尖已按在琴上:“青姑且一试。”
    此后几日,狱中总会响起琴音,反反复复都是同一首曲子,有时会弹上十几遍,有时一遍未完,方芜已经忍不住睡去。
    白日练舞,夜里还要花尽心思去往地牢,几乎没有休息的时候。她一双眼睛熬得通红,这样的状态一直持续到四月十七皇帝生辰那夜。
    皇帝病容犹在,冕旒下的一张脸上只剩心不在焉。唯有方芜献舞时眼皮略抬了抬,一曲舞毕,待她跪地谢恩时,忽闻“啪”的一声,一只酒盏打碎。
    一位着淡色宫装的小宫女自方涵身后猛地跪倒在地,皇帝微微侧目,方芜站起身,淡淡一眼扫过去:“怎么这样不小心?”
    小宫女抬眼看她,又极快低下头,似乎很怕她,想说什么,却又不敢开口。
    “你这么怕她,是她的样子吓到你了?”方涵挑高了眉梢,冷冷说道,“也太没见识了些。”
    小宫女拼命摇头,又抬头看一眼方芜,嘴里兀自嘟哝着:“公主不是这样的,公主明明……”
    方涵愣了愣,将小宫女踹倒在地:“有话便说清楚,装神弄鬼做什么。”
    小宫女呜呜咽咽哭出声来,哽咽道:“前些日子,奴婢奉命去狱中给离公子送伤药,亲眼见方梧公主、方梧公主……”
    皇帝不耐烦地打断:“有话便说,朕恕你无罪。”
    她抬手抹了抹眼泪:“方梧公主没有戴面纱,脸上……脸上并没有丑陋疤痕,明明之前还有的。奴婢偷偷瞧了一次,离公子奏乐的时候,有白蝶飞出来。那些白蝶飞到公主脸上,那疤痕,就没有了。早前就听说离公子琴音能化百病,起死回生,如今……”
    方涵面色陡然冷下来,带着威胁呵斥她:“谁教你这样胡说!”
    小宫女的身子猛地一抖,将头埋得更加低了:“奴婢说的,都是真的。”
    其实真假与否,一看便知。
    我始终以为,方芜给我的人皮面具是请高人做的,却没想到所谓高人便是她自己。
    大约早已料到今夜结果,曾经满是疤痕的面具不知何时已经卸下,面纱下的一张脸冷清孤傲,极像久居佛堂,因本身少了执念和**。
    其实,从她奉命摘下面纱的那一刻起,这一局她就已经赢了。
    方梧年幼离宫,已经没人记得她究竟长什么模样。就算有人记得,时隔甚远,相貌总要变化。何况她同方涵本就有七分相像,现下更不会有人怀疑什么。
    一众人屏住呼吸,仿佛不可置信。
    不知是不能相信丑颜公主一夜之间变得绝色,还是不能相信招引琴音确能治愈顽疾,起死回生。
    乐声不知何时已经停歇,皇帝的目光久久停在她没什么表情的脸上,许久,像是想起什么似的:“离乐师现下在何处?”
    今日一宴,有人欢喜有人忧。
    背向宴厅的假山后,小宫女直挺挺地跪在方芜身前,额前鬓发被冷汗浸湿,似乎还未从方才的事情中回过神来。
    方芜垂眼看着她不住颤抖的双手,漫不经心地问:“皇上的赏赐拿到了?”
    小宫女连忙点头。
    嶙峋假山投下陆离的影,她转身望向宫中一角,那里有火把忽明忽暗:“马车已经备好,今夜子时会等在城门外西郊的树林。你还可再待一个时辰。”
    小宫女蓦地抬起头,言语间近乎哀求:“公主,奴婢能有今日,全是倚仗公主良策,只是奴婢还要养活一家老小,求公主让奴婢留在宫中吧。”
    夜露湿了裙裾,她沉默许久,平淡嗓音依稀透出疲惫:“我不逼你离开。只是你主子的性子你也知道,若不怕她杀了你,你可以继续留在这里。”
    今夜一举,想来早有预谋。方芜买通方涵身边的宫女与她演这一出戏,只因她和方涵向来不睦,有些话只有从方涵的贴身婢女口中说出,才着实可信。
    不比大周和大燕,方国人善施秘术。此类法术违背自然规律,便会出现一些超乎常理的事情,自然也极容易夸大事实。
    皇帝信了小宫女的话,甚至还大加封赏,这着实好笑。殊不知救人的代价,有时是别人的性命,有时是其他什么,怎么会只需弹个琴如此简单就能长命百岁。天子对臣子一向多疑,却又对自己能长寿深信不疑,实在是太考验大臣察言观色的水平。果真伴君如伴虎,因为永远不知皇帝下一刻会想些什么。
    原本狭小的地牢今夜更显拥挤,方芜与平时没什么不同,只是这一次是将他从狱中接出来。
    侍从等在长廊转角,她缓缓打开广锁,三指宽的铁链,如今也显得不那么沉重。她答应他的事,终归是做到了。
    离青身上的伤大约好了一些,只是鞭痕犹在,自脖颈蜿蜒而上,被妥帖掩在墨色发丝下。灯火如豆,目之所及一片昏黄,他看她良久,终似无奈般撑头笑了笑:“琴音化蝶?我倒不知自己会这等秘术。”神色一分一分严肃起来,“公主可知,这是欺君。”
    “我只是描绘了一幅美好蓝图,是他自己选择相信。”她嘴角带了丝笑意,极慢地在室内走了一圈,最终停在桌前,抬手轻轻抚上琴弦,“乐坊已叫人收拾妥当,太医晚些时候会去替你查看伤势。虽说之前也看过大夫,可到底不是御医,再看看总是妥当……”
    烛火忽地暗下去,声音蓦地被一声轻笑打断:“原来公主夜夜来狱中听我弹琴,做的是这样的打算。”
    她仿佛不可置信地回过头:“什么?”
    “我还以为……”他苍白面容漫上一丝血色,又很快褪尽,自嘲般笑了笑,“算了。”
    她眼角笑意一分一分冷下去:“什么算了?”
    火把噼啪声远远传来,他极慢地站起来,眸光变得涣散,像陷入无法自拔的回忆:“我第一次见你的时候,你躺在一副半旧的棺椁里,连殓衣都是旧的。脸上没有半分表情,冷得像块冰。我当时想,这究竟是怎样的一个人,生在皇室,却没有享过一天公主该有的礼遇。到死都没有。”
    回忆如潮水退去,视线终于清晰。
    “我以为我能护你,其实你根本不需要我护你。你很小的时候就去了国寺,理应不该沾染上皇室的浊气。可见有些事情,是不需要学的。就算再不受宠,你也终究是公主。我能做的只有为你弹一首你喜欢的曲子。原来,你也并不是真正喜欢。”
    她悬在半空的手毫无意识地触在油灯上,油灯歪向一边,险些烧到琴弦。她赶忙伸手护住,火光卷过她的指尖,疼得她浑身一抖,可仍然维持同样姿势。
    他紧紧皱起眉,想去握她的手已经抬到一半,却又生生换了动作,扶着墙壁缓缓站起来:“公主果然将琴看得比命还重。只是不知此番救我,是为了我,还是为了琴?”
    她垂眼看着指尖,烫伤的地方泛起淡淡红意,像一朵桃花妖冶绽放,仿佛说着与自己不相干的话。
    “我做了这么多,只是为了你寸步不离身的琴。冒险把你救出去,也只是以为你会感激,也许能用什么来换这把琴,我愿意付出一切代价。”
    声音荡在光秃秃的四壁,激起原本沉淀的潮湿冷意,一寸一寸吞噬筋骨。他看她半晌,兀自笑了一声,眼底泛出讥诮:“果然。”
    在狱中时,他曾受过鞭刑。侍卫不知听从何人授意,每一鞭都下手颇狠,其中一鞭打在小腿,伤口几乎见骨。他一步步自她身畔走过,想尽量走得稳些,伤口却裂开,血迹从腿边淌下来,染上沾着土灰的白靴,像一尾蹒跚舞动的蛇。
    她忽然喊他的名字。其实她与他相距不过两步,那是一抬臂就能握住他手的距离。可她始终背对着他,墙壁上投下的影子被火光映得颤抖,许久,才响起喑哑声音:“既然如此,还请公子,再帮我做一件事情。”
    自那日起,皇帝寝殿总是响起缥缈乐声,不知招引是否真有治病功效,总归听了几日琴声后,皇帝的面色确实好了一些。虽然忍不住猜测,是方芜在暗处动了什么手脚,但又觉得不该总将人心想得如此复杂。
    何况,她也没有机会做些什么。
    寝殿中东南一角,竖起梨花木琴架,离青的指法行云流水,指尖轻动化作片片残影。只是曲调始终无波无澜,听不出任何感情。
    方芜也日日侍奉在榻前,错金铜炉中安息香腾起薄雾,将她的脸也笼得模糊。
    她就坐在龙床的踏步前,在皇帝醒时侍奉汤药与膳食,在他垂眼专注抚琴时,偶尔投去一瞥,却又极快地转开视线。
    琴音响了七日,他从没同她说过一句话。日落月升,星子悬了满天。夜里寝殿静得没有半点声息,偶有风过,吹起半袭纱帘。她时常会愣愣握着他拿过的茶盏,褐色茶汁早已凉透,可指尖依稀还有滚烫温度,望着空落的琴架出神。
    在大燕时,方芜是最受宠的公主,有疼她的父王母后,有护着她的姐姐,还有愿意为她付出生命的人。大约她想要摘颗星星,也会立即有人排着队为她竖起高梯攀向银河。可自从来了这里,替了方梧的身份,却受尽冷言冷语,活得十分艰难。
    实在难以想象她是如何敛起锋芒棱角,在陌生的宫中妥帖周旋。
    人在虚弱时,感情一向脆弱。皇帝每日睁眼见的是方芜,闭眼见的亦是方芜,不可能没有半分动容。更何况,还是至亲骨血。
    她侍奉他喝完汤药,起身去放用过的药碗。皇帝没有立即睡去,若有所思地看她良久,道:“你生辰时,朕也没能送你什么。现在,就许你一个愿望。”
    她眉眼淡淡,眼角扫过珠帘后半片雪白衣角,缓缓摇头道:“阿梧此生所愿,不过希望父王康健,除此之外别无所求。”
    皇帝半倚在榻上,若有所指:“朕以为,你会想要一位驸马。”
    她眼底隐约浮起笑意,却一晃即逝,仿佛方才一切都是幻觉。
    “世事无常,人生皆苦。阿梧只想一辈子陪在父王身边,哪儿也不去。”
    说这些话时,琴音依旧淡得像三月柳絮纷飞,与平日,没有半分不同。
    也许她早就知道不能留在镜中世界。那夜在狱中,完全可以更好地掩饰,可是她选择把每一个字都化成利箭,将他伤得体无完肤。
    就譬如有些东西你很喜欢,却觉得只要能看到就很好,不需要得到它。按贺连齐的说法,喜欢又不想得到,是因为喜欢的程度不够。可我却觉得,正是因太过喜欢,才会选择保持距离。因为她知道,一旦接近,结果必然是两败俱伤。
    总之这是一个辩证的问题,仁者见仁,智者见智。我跟他都说服不了对方,更加无从猜测方芜的想法与哪一种更加贴近。
    只有一桩事我不大理解。
    方芜既恨玄青入骨,理应对与他如出一辙的离青也怀有恨意。可她对他的态度着实微妙,似乎想要接近,却又不愿接近,不知究竟是为了什么。
    琴音至多能舒缓病灶,却不能根治。在皇帝的病情没有进一步好转之前,离青适时地提出宫中太过压抑,也许出去走一走对养病会有帮助。
    皇帝欣然同意。
    夜半时分,方芜特意等在离青每日必经的门廊。廊下每隔五步便放一盏宫灯,几支精力旺盛的络石藤绕上朱红的柱子,吐出细白的花。
    他自灯下走来,神色依稀有些疲惫。原本从容的步子,在见到她时,顿了一顿。
    最终还是离青说出,自那日之后的第一句话:“如果公主想问微服出巡的事,我已同皇上提过,他准了。”
    她的声音缓缓沉下去:“多谢。”
    他似乎浑不在意,嗓音淡淡:“公主不必道谢,皇上的病不能痊愈,我也逃脱不了干系。我这么做,只是为了自己。”
    她微微启唇,他已擦着她的衣袖,面无表情地走过。
    皇帝轻装简出,只带足了随从,想来从前此类微服不在少数。离青如今几乎担着太医的角色,势必要跟随。
    方芜从皇帝病起就随侍在侧,一同跟着也可以理解。只是临行的前一刻,队伍里多出方涵的身影。
    出门在外,天高地阔,实在太适合、也太方便做些什么。方涵果然没有辜负期望,在第三天夜中,同方芜发生争执,一气之下避开侍从跑入深林。
    她去追方涵时,恰好遇到不知是夜游还是放风的离青。
    树叶繁茂,遮住大片月光。再往深处走,几乎看不见脚下的路,只能听到踏过草丛的细微声响。
    远处有野兽嘶鸣,每一棵树后都像藏着什么可怕怪物,伺机捕食猎物。方芜逐渐放慢脚步,心下这才泛起恐惧,可是已经来不及。在行至某一处时,脚下蓦地踩空,身子一沉,直直坠了下去。
    短暂的眩晕后,她几乎要以为双眼失明,只因入眼具是黑暗,周围没有一丝风,四面皆是陡峭石壁,似乎掉进了一个地洞。肩膀传来钝痛,她抬手轻轻触上去,是数寸长的尖锐木桩深深扎进肩膀,呼吸之间都是撕扯的疼。
    身旁有火光炸亮,只一瞬又忽地暗下去,唯余微弱余火。点火的那个人,正坐在她身前两步,四下打量周围环境。
    她看着几乎跟自己同时坠下来的人,开口时才发觉声音虚弱得厉害:“你跟着我跳下来的?为什么不回营地喊侍卫?”
    他扫过她因失血过多而泛白的唇,目光最终停在仍没有拔出的木桩上,有鲜红血迹不断渗出,想来是很深的伤口。
    “哪里想得了那么多。”
    她借着火光,手握住露在外面的一截木桩,只一动就疼得嘶了一声。仿佛不甘心似的,她又拔出一点,额头上冷汗浸湿鬓发,再也没有力气再去碰它。
    他蹙眉看着她完成这一切动作,却不愿向他求助一声。
    许久,他随手撕下衣摆下的半幅衣角,俯身站在她身前,遮住洞口全部月光:“公主,得罪了。”
    大约已经猜到离青要做什么。
    人命关天,男女授受不亲之类的就不那么重要。可方芜性子偏冷,既能违心说出那些伤他的话,又能宁可痛到无法忍耐也不向他求救一声,也许不会让他出手相帮。
    但她却任由他褪下她的衣衫,鲜血黏在中衣上,动一动就是钻心地痛。修长指尖挑开裙带,那双手曾在无数大小宫宴上奏过乐,旁若无人般地从容,可如今却在发抖。许久之后才将中衣剥下来,目光触到半露的莹白肩膀时,他漆黑瞳仁狠狠颤了一颤。
    山洞幽静,任何一声轻微细响都能化作万千回声。他紧紧将她按住,重新撕下一块衣料塞到她口中,手握上木桩时,贴近她耳畔哑声道:“疼就喊出来。”
    她还没来得及回一声,鲜血已喷薄而出,顷刻染红他的胸口,像开出一朵一朵的蔷薇花。
    她叫不出声,只能发出像受伤小兽般的呜咽,眼泪毫无征兆地落下来。不是因为想哭,只是太疼了,忍都忍不住。
    等他替她包扎伤口时,她连呜咽都没有力气。
    “好了,没事了。”他小心翼翼地将她揽在怀中,头就靠在他胸口,尽量不去碰她肩膀上的伤口。
    原来不是她任由离青帮他拔出木桩,而是实在疼痛难耐,思维已经不清晰,不能分心再去思考别的什么。疼痛侵袭意识,她喃喃道:“原来伤在这里,会这么痛。”
    他包扎的手一顿:“伤在哪里都一样疼。”
    肩膀传来钝痛,她的意识有些模糊,似乎过去几年的事情都被淡忘。她姐姐没有死,她仍然是皇上最宠爱的公主,还没有经历过那些痛不欲生的事。
    她向他怀中缩了缩,随口说着什么:“我原来摔断过腿,也很疼。可有人会给我唱歌,就不疼了。”
    他愣了愣,像是认真考虑她的话,将衣衫替她妥帖穿好,才道:“我不会唱歌,只会弹琴。”
    她握住他手腕,掌心传来潮湿触感,声音都发颤:“那你弹琴给我听,好不好?”
    从前两人在一起,大多是精神交流,言语着实少些。
    从未见过离青今日这么多话,大概是为了转移她的注意力,让她忘却伤口的疼痛。
    石缝中透出微光,照在被搁置一旁的木色琴箱,本该是完好的七条琴弦,有一根却从中间断开,像两半干枯腐朽的细枝。他皱眉思索良久,轻声安慰她:“从洞口跳下来的时候砸到了琴,琴弦断了一根。等从这里出去了,我再弹给你听。”
    “是吗?”声音有些失望,她半闭着眼睛,冷汗顺着鬓角淌下来,“没关系,我也不是真的想听。”
    时光像是就此静止,黎明前的天幕黑得没有一丝光。他将她靠在石壁,抱起琴走到洞穴深处,背对着她许久,才转过身来,苍白面色上露出勉强笑意:“是我看错了,弦没有断。”
    不知琴音是否真的能镇痛,总归方芜片刻后已经熟睡,眉头却是紧皱。不知梦到什么,眼角有水泽溢出,似乎极其痛苦。
    洞中结构着实复杂,又不透光,除了碎石和枯草,连两截能用来钻木取火的树枝都没有。
    离青的腿伤还没有好彻底,只能趁有光亮时找路,回来时接些石壁上渗出的水喂给她喝。
    方芜大半时日都在昏睡,偶尔醒来时,离青总是陪在她身旁。她靠在他怀里,像是相依为命的两只交颈鸳鸯,她低声问他:“还没有找到路,是不是?”
    他伸手抚上她的发顶,是安慰的神色。
    “会有人来救我们的。”也许连自己都不相信,于是他又补充道,“方涵公主知道我们的去向。”
    她轻轻笑了一声,摇头道:“如果是她设下的局,又怎么会真的引侍从来救我们。”
    苦等的侍从果然没来,希望在苦等中逐渐变成绝望。她料想得不错,方涵本就恨透了她,又怎么会放过如此能将她一举毁灭的机会。只需故意将路指错,就算哪一天真的有人找到他们,也只会是两具腐烂已久的枯骨。
    所谓福无双至,祸不单行。还没来得及担心水和食物的问题,天幕忽然降下暴雨,地下河水暴涨,有湖水倒灌进来,等他们发现的时候,水流已经从不知哪个方向汹涌袭来,发出阵阵嘶吼。
    一个浪头打来,她一时站不稳卷入水中,可手却被人紧紧握住。恍惚中,似乎有人跟她说:“阿梧,如果我们没有死,你就嫁我。”
    黑暗铺天盖地席卷而来,已分不清这句话是现实,还是梦中。她想,在大燕时,曾历三次劫难,她失忆时没有死,那人重伤时她亦死里逃生,甚至连她最亲的姐姐被杀,她也挨了过来。若老天真要折磨她,又怎么可能轻易让她死去。
    陆
    她确实没死。半日后被侍卫发现在河流下游,除了原本的伤口和细小擦伤,两人竟然都无大碍。
    回到皇帝落脚的行宫,还没等伤势痊愈,已有一道口谕传下来。
    离青听到这桩消息时,正同方芜在园里凉亭喝茶。“赐婚”二字一出口,他手中茶杯没有拿稳,茶水洒出了大半。
    方芜容色淡淡,谢恩后才投去一瞥:“怎么了?”
    他敛眉收拾好茶杯,再抬眼时神色如常:“在山洞里待了太久,手没什么力气。”
    虽说两人只是遇险,但也是孤男寡女的遇险,何况侍卫寻到他们时,又是一个拥抱的姿势,实在不得不让人多想些什么。皇帝如此着急赐婚,大概也是顾及方芜的名声。假若方芜就此嫁给他,想来也是不错的结局。
    之后时日就像一切都没有发生,行程依旧。
    行过大片密林山涧,皇帝吩咐落脚在附近主城。有蜿蜒河流贯穿城中南北,毗邻河岸泊着一排画舫。暮色时分,两岸掌起灯火,河畔传来袅袅乐声,与往日没什么不同。
    可我却看到,那一夜,是离青最后一次为方芜抚琴。
    十指奏出的是方国最动听的乐曲,下的却是最狠的杀手。
    “为什么?”缥缈琴声中,方芜问得突兀,垂眼看着手中的青花盏泛出不同寻常的幽幽冷光。不是什么致命的毒药,却足以让自己缱绻床前半月余而已。
    而这样的药,她已饮了十日有余。
    许是不曾想过方芜会说出这样的话,又或许是离青本就心中有愧,从未出过错的他,一音弹错,琴弦铮的一声发出刺耳响声。
    周围静得只能听到汩汩江水流淌,离青的声音淡淡响起来:“我不懂公主在说什么。”
    她将杯中水顺窗倒在窗外,顷刻间被江水吞噬。
    她似漫不经心道:“你以为我在地洞中昏睡,毫无意识,便不知道你给我喂了什么?”
    那句话,果然是她在梦中听到的啊。她沉吟道:“你难道,不怕我去禀告父王?”
    “你不会。”乐声再次响起来,却是从未有过的高亢。指尖残影里,他抬起头,“我知道,你不是方梧。”
    我不知道离青为什么会这么说,只是他胸有成竹,应是早就知道她的身份。可他并不说破,想来是另有打算。
    事到如今,我已不能再看下去,势必要去往镜中世界将方芜带回来。如之前所说,我既然将她带入镜中世界,无论结果如何,必得保她安全。
    于是,我同贺连齐商议即刻动身,他却毫无反应,许久后忽然“嘘”的一声,吹灭了烛火。
    万物皆静,片刻后眼睛才能适应黑暗。他捂住我的嘴,让我躲在桌下,自己却贴在门边,似乎在等着什么人。
    果然,不多时,窗外有人影闪过,大门被猛地推开,梨花木的门颤了颤,竟然不结实地轰然倒下来。
    有一道寒光闪过,却被什么东西生生截住。
    我瞪大了眼睛仔细看,才发现截住剑光的,是贺连齐始终带在身边裹着黑布的剑。
    我第一次见他出剑,其实准确来说也不是出剑,只是他始终用剑鞘抵挡来势凶猛的攻击,还要时不时地避开不知从哪里飞来的冷箭。
    来人是一袭官袍的楚尧,他带了滔天的怒意,每一招都狠辣至极。反观贺连齐,虽看似心不在焉,但招招都巧妙格开,一时间竟然高下难分。
    刀光剑影间,响起楚尧冷冰冰的问话:“阁下始终不出剑,是看不起在下吗?”
    贺连齐隔开逼向他咽喉的剑,似笑非笑道:“能让我出剑的人,着实不多。”
    攻势因着这句话变得越发快,眼看剑尖已擦出火花,情急之下,我大喊一声:“十四公主如今危在旦夕,楚大人若是希望从此再也看不到她,大可以继续打下去!”
    楚尧果然收手,贺连齐几步跃到我身前,神色仍然警惕。
    “你说什么?”楚尧眯起眼睛,像是一时摸不准我话中真假,“客栈已经被包围了,只消我一个手势,你们今日便走不出这间屋子。”
    果然,从没有门的门洞见对面围墙上站着十几名弓箭手,这还是能看见的,隐在暗处的还不知有多少人。
    我开口:“之前我说的都是真的,方芜在镜中世界遇到危险。之前的账,是不是可以改日再算?”
    沉默许久,他抬手打了个手势,围墙上顷刻间空无一人。
    “好,这一次我相信你。只是,我要与你一同去。”
    之前一病,我身体总是有些虚弱,去往镜中世界的咒语又耗费太多精力。若只是我一人还好说,带上贺连齐已是吃力,如今楚尧竟也要一起跟去,实在不知道能否成功。
    可看楚尧心意已决的模样,再回想方才那些弓箭手,考虑良久,还是决定试一试。
    我在客栈前庭找了块空地,祭出青玉命盘,默念曾经念过许多遍的咒语。然咒语才过半,从来没有过的疲惫感自心口涌出来,向四肢百骸蔓延。喉头泛上腥甜,我再也念不下去,止不住一阵咳嗽。
    贺连齐伸手扶住我,眸中显出担心神色。一旁的楚尧目光沉沉,似乎看出了什么端倪,犹豫道:“姑娘……”
    我握紧玉盘,直到能顺畅呼吸,才摆摆手道:“不要紧,只是方才施法没有成功,只能等明日再试了。”
    楚尧看着我,面色凝重:“姑娘说十四公主身处险境,不知可否再想想办法。”
    我轻轻摇头:“我已经想过办法了。”
    玉盘三月开启一次,不论失败还是成功,只能再等三月。若情况危急,须得即刻动身,只能以施术者的血为引,才能再次开启玉盘。
    第二日月夜,我再次吟唱咒语,古老颂歌自天际响起,周围景物不断变换,再次落脚之处,是座百丈高的山崖。崖下江水滚滚,荡起白色水雾,迷蒙如在梦中。
    距上一次在前尘镜镜中看到方芜已隔了一日,十二个时辰,任何事都有可能发生。唯有看清之后如何,才能得知她的方位。
    前尘镜闪过无数画面,不似从前能得知事情始末,只有记忆破碎的片段,像元宵节热闹集市上悬着盏盏走马灯。我知道那是她的生命迹象虚弱所致,可必须一幕一幕看下去。
    画舫上的那一日,离青说方芜不是方国的公主。本以为会有什么反转后续,却没有下文。
    真正的故事发生在夜中,画舫上现出许多黑衣人,照打扮来看,多半是刺客。
    一个是方国不受宠的公主,一个是戴罪之身的琴师,实在难以判断究竟哪个人对刺客而言更有吸引力。可当看清带头的人时,我大约已经猜到后续结果。
    方涵见到方芜时明显一愣,似是不可置信,看向一旁的离青又再次看向她:“你为什么还在这里?”
    方芜的目光自黑衣人身上扫过,神色终于一分一分冷下去,答非所问:“这副打扮,似乎不是方国人。姐姐,你可知暗通敌国,是诛九族的大罪?”
    “诛九族?”方涵大笑一声,“要真算起来,你也是在九族之列,是否当诛?阿梧。你说得没错,我很恨你,当年皇后诬陷我母妃下毒害她,你那出身低贱的娘明明知情,却故意隐瞒,逼得我母妃一条白绫悬梁自尽!你知道父王为什么对我百依百顺?因为他后悔,觉得对不起我母妃。但人死不能复生,他只好想尽办法补偿我。”顿了顿,声音难掩痛意,“可那是一条命,能用什么补偿?”
    方芜凉凉地看着方涵,同她姐姐一模一样的脸,却恨她入骨:“你既知人死不能复生,就算杀了我,你的母妃能活过来吗?”
    乌云暗沉沉压下来,河风吹过,打湿方涵的衣角:“可我看不得你顺心。你总是那副样子,从小你被欺负了,都一声不吭。父王把你送上国寺,你也没有求他一句。”
    方芜打断她,像是浑不在意:“就因为这些?”
    方涵抬手指向始终默不作声的琴师,风将衣袖扬起来,似一只翩跹的蝶。
    “你回宫的那一晚,是他同我做的一场戏。我知道你一向爱跟我抢,我看上的东西,你一定会想尽办法夺过去。后来鉴舞时要用他做乐师,是早就设计好的。之前我故意跟你争吵,也都是做戏。只是为了骗取你的信任,好让他给你下毒。”
    方芜容色淡淡:“我知道。”
    “你知道?”方涵眸中乍现震惊神色,又转瞬即逝。她一步一步踏在甲板上,走至离青身前,“你早告诉了她?那你知不知道,她接近你,只是想要得到你的琴,去救她的心上人?”
    天地之间蓦地劈过一道惊雷,照进他蓦然抬起的眼,将每一个人的容色都照得透亮。
    方芜没有解释,也不知该如何解释。
    两个人的相遇,彼此都带了一身的秘密。走到最后,终于因为这些秘密,而斩断早已设想好的后路。
    四周在一瞬间变得死寂,方涵的声音轻飘飘响起:“你是不是以为她爱上你了?”
    刺客不知何时已将他们包围,利刃出鞘,泛着森然寒意。离青却仍在愣神,连方芜喊他的名字都全然没有反应。
    刺客的武功着实平常,可奈何人数众多。方芜险险避开侧面劈来的刀,却没能躲开迎面直刺过来的剑。剑刃入肉发出钝响,她痛得闷哼一声。他这才突然惊醒,除了挡在她身前,再也做不出任何动作。他本就不会武功,又怎能带着她躲过刺客招招毙命的突袭。权衡之下,他最终带她跳到河中,此时正避在城郊的江边。
    我在一处山涧找到他们,血迹被江水晕染划开,变成浅色的一圈。离青将方芜抱在怀里,按在她腹上的手已经发白,却仍止不住指缝中的血。
    心绪一时复杂至极,我见过太多的将死之人,几乎能立刻判断她大约活不成了。
    最终我脱下披风,走过去盖在她半湿的肩上:“我带你回去,宫里有最好的大夫,一定能治好你。”
    她扯起嘴角,像是在笑:“沈潋,我不想再回大燕,让我留在这里吧。”
    我没有说话。
    “沈潋,记得我同你的交易。一定要救活他,让他活下去。我不会在黄泉路上等他,姐姐也不会。等百年后,他会一个人走过奈何桥,喝尽孟婆汤,永生永世都只有他一个人。”鲜血自嘴角不断溢出,她望着苍茫天幕,眼神渐渐涣散,那是一双不会笑的眼,唯有在起舞时才会漾出万千华彩。可如今,却再也不会睁开。
    我握住她冰凉的手:“好,我答应你,一定会救他。”
    她的气息渐渐微弱,仍在说着什么:“他骗了我,也骗了姐姐。他说他会来娶我,可最终还是跟姐姐在一起了。我恨他,恨他杀了姐姐,更恨他竟然不记得我。我日日夜夜都念着的事,他却忘了。”
    我自是知道她口中的他是谁,那是大燕的杀手,武功卓绝。骗了她又杀了她最亲的姐姐。虽然不知她同他之间究竟有什么难舍的过往,可她爱他,到死都爱他。
    “姐姐,你走了之后,每天夜里我都很害怕。我怕你不会回来看我,可又怕你回来了会怨我,怨我没有替你报仇。”
    耳边响起滚滚雷声,始终抱她在怀的那个人把她拥得更紧:“阿梧,别怕,我陪着你。”
    她却再没有说话。
    他抹掉她颊边的水痕,唇碰了碰她光洁的额头,那是从没有过的亲密姿势。只是从今往后,再不能做了。
    “你不是喜欢听我弹琴吗?我弹给你听。”乐声响时,他仍将她抱在怀中,“可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
    我第一次见到琴音化蝶。
    原本以为只是方芜为了救他出来用的伎俩,却不想果真有无数白蝶自琴弦中幻化而出,热烈飞舞。这似乎是一件很耗费体力的事情,因为我清晰看见有血自他的嘴角滴落在琴弦上,琴音却不停。
    我愣了愣,想上前阻止,但又觉得这不是普通的曲子,一时间不知该如何,只得问他:“你这是做什么?”
    河风呼啸而来,卷起阵阵水雾,像有一只巨大猛兽在搅动河水,可却与她隔着一道屏障。
    春风化蝶,在她身边不断起舞。
    他的声音带着决绝:“我不会让她带着他的记忆离开,那些让她难过的记忆,一分都不会让她留下。”
    白蝶将她托在半空,他弃琴而起,阵阵余音不绝。他抱起她,跳下滔滔江水。
    模糊声音逆风而来,响在滔滔江水里,顷刻化为乌有:“你是不是,从来都没有喜欢过我?”
    我抬起手,也只来得及抓住呼啸而过的一阵风。只能站在崖边,垂眼看着空无一物的山涧,久久沉默。
    始终默不作声的楚尧忽然冲出来,似乎要跟着一同跳下去,被贺连齐一把拉了回来。
    “你是打算殉情?”我颤颤开口。
    楚尧神色复杂:“我要把公主带回去。”
    我心知带不回方芜,必是无法交差。也许不用回到大燕,在此处楚尧就会第三次把剑架在我的脖子上。
    可无论如何也该一试,这是方芜最后求我的事情。
    我看着楚尧:“就算你跳下去不死,江水湍急,你也不可能找到她。”
    “无论生死,把公主独自一人留在此处终是不妥。”
    眼看他就要再跳下去,我伸臂拦住他:“生不能如愿,死后也不让她如愿吗?”
    虽说于情于理,他都该将方芜带回大燕,无论是生是死。可留在这里是她最后的心愿,该有人帮她完成。
    之后,楚尧只无言站在原地,再没有说过一句话,面色现出一种病态的灰白,似是不能相信所见一切。
    人们总是选择相信自己愿意相信的,而无视不愿相信的。他不能相信千辛万苦寻到方芜,竟是这般结局。
    我捡起离青留下的招引琴,手才刚一触上去,琴弦最尾端的一条琴弦从中间崩断,琴箱也碎成几块,像一片脆弱的枯叶在风中被揉得粉碎。
    贺连齐也俯下身来,皱眉看着一地残片,许久,拿起一块在手中把玩:“听说招引跟主人神思相通,如今这样……”
    之后的话,尽数淹没在呼啸的江水声中。
    我大约也猜到他话中的意思。我默然把木块一片片收起来,目光落到琴旁不知何时多出的一副琴弦,愣了愣:“这是什么?”
    贺连齐眯起眼,若有所思:“大概,是方芜的记忆。”顿了顿,“招引能以曲忘情。若将记忆凝结成实物,是件极费精神的事。”
    我从未见过招引琴,更不知道它聚成的记忆碎片却不同于普通琴弦,竟是七条透明琴弦。弦内是中空,似乎有水波封在其中,漾着盈盈微光,像是一段鲜活的记忆。
    我握着琴弦,考虑许久,还是把它交到楚尧手中:“这是她的东西,我想你该留下。”
    楚尧的眼皮终于动了动,垂眼看了半晌,目光复杂犹豫,终是摇头道:“如果这里面封着她的记忆,那只能属于那个人。物归原主,也许才是她最后的心愿。”
    我很快反应过来他口中的那个人究竟是谁。是方芜惦记了一辈子的人,是她的姐姐爱上他却因此付出性命的人。而面前本该恨他的人,竟然想把方芜最后留下的东西交给他。
    不能不好奇他究竟是个怎样的人。
    红颜已逝,招引琴碎,这一回去往镜中世界,实在无法用成功与否来形容。虽然我跟她都得到了自己想要的东西,可只有一半,至于另一半……我望着手中的琴弦,心绪莫名复杂。
    回到大燕后,第二日楚尧就悄无声息地离开,而后三日内,缉拿嫌犯的告示全部被撤下。我同贺连齐商议如何才能寻到玄青,最终决定,还是从这副琴弦下手。
    窥探别人的记忆总归违背非礼勿视的原则,但这东西必须要还给他,我想,也许读出方芜的记忆会找到线索。
    贺连齐寻来一位琴师,又准备了一副无弦的琴,顺带问了问有没有什么能修补琴箱的法子。
    琴师拿着琴箱残片看了半晌,忽然变得激动,连声音都颤抖:“这是,招引琴?”
    我愣了愣,他继续说道:“我以为招引只是传说而已,没想到竟然是真的。你们从哪里找到这琴的?”
    贺连齐瞟我一眼,轻飘飘道:“莫不是这琴有什么特别之处?”
    他忙不迭地点头:“这个琴实在太古怪了,听说能让人忘记一段情伤。最诡异的是,琴弦如果断裂,不能用普通的弦替换,必须要拿琴师的手指做弦,才可再次奏乐。”
    以指为弦?
    我望了一眼同样震惊的贺连齐,想起地洞那一夜离青不同寻常的举止,抬手揉了揉眉心:“这不是什么招引,只是对我来说很重要的琴,所以才想修复它。先生,开始吧。”
    也许是贺连齐的酬金给得很足,他虽然疑惑,可仍是依言用长绢捂上耳朵,换好琴弦,奏起乐来。
    琴音灌耳,脑海中像展开一幅绵延的山水图,墨迹自画卷中央而起向四面蜿蜒,最终定在一片宽阔水域。远处群山蔼蔼,初生朝阳扯破云雾,将万物镀上苍茫金色。湖边遍植叫不出名字的高大花树,淡紫色的花瓣铺了满地。树下坐了一个人,发上的玉簪歪歪斜斜,衣裳也破了几个口子,身形狼狈,却不难看出,那是十三四岁的方芜。
    此时她正一眨不眨地望着蹲在身前的人。
    那人衣着虽不显赫,可容貌清俊,将一身朴素衣裳衬得无比风流,是个十五六岁的少年,样貌果然同离青如出一辙,却不同于他的淡然,反倒像刻意隐着张扬。
    看情况,两人已僵持许久。
    有花瓣自天空落下,他顺手抚去肩上落花,抬起她的下巴,像是打量一件珍贵瓷器,声音透着玩味:“你是谁?怎么在这里?”
    “我是谁?”她皱起眉,喃喃重复他的话,努力回想却想不到分毫,头痛得像是要裂开。她狠狠揉着额角,声音带着哭腔,“我想不起来了,哥哥,你知道我是谁吗?”
    他的手移到她的后脑,那里有一个巴掌大的肿块。从以往经验来看,大概是重击所致导致失忆。可想来玄青对于此道没什么经验,他微微俯身贴近她,鼻尖几乎要贴在她的颊边,似乎并不相信她的话:“你连自己是谁都不知道?”
    她惶恐摇头,像一只受伤的小兽,身处陌生环境,记忆尽失,却独独对他没有丝毫戒心。
    他笑了笑,失去兴趣般站起身来,衣袍却被人扯住。回头就看到一张惊慌的小脸,乌黑的眼睛定定望着他,像是怕他就此走掉。
    “哥哥,你要去哪里?”
    “回家。”
    他回答得干脆,却在触到她扯住他的手时目光软了下去。
    日渐东升,染红一片池水。他站在树下,眸中漾出得意神色。
    “我既救了你,就不会扔下你一个人。”他指着头顶盛开的花盏,唇边扬起一丝笑,“你不记得你叫什么,不如我给你取个名字。师父说这花叫蓝花楹。以后,你就叫阿楹。”
    他把她带回村中。
    这里不似寻常的村子,倒像是什么隐士高人的住所,格局虽然普通,可一草一木都实在诡异。
    我对大燕不大了解,不知猜测是否正确。偏头看向身旁的贺连齐,他只微微皱着眉,似乎也不清楚究竟是什么地方。
    因方芜不知道自己是谁,玄青也不知道,住的地方又称得上与世隔绝,也许外面的寻人告示已满天飞,却丝毫不影响两个人的生活。
    大半时日,都是他带着她到处游玩。河边钓鱼,丛中扑蝶,甚至爬树摘野果吃。
    我想方芜一定没有过类似经历,因为我也没有。从前学习宫廷礼仪时,走路时每一步迈出多少,用膳时坐多少椅凳,每日读多少书,练多少字,都有固定章法。所以即便是失忆,可也足够让她快乐。
    自从我见到方芜起,就从没有见她笑过一回,却不知她笑起来竟这样好看。一贯冰冷的眼弯起来,像只无忧无虑的雀。
    夏日的天烦躁闷热,连刮来的风都是热的。方芜趁着夜中无人,偷偷溜到河边沐浴,以解酷热。上岸的时候却不慎被碎石划破了脚踝,她拖着伤腿回去时,恰好碰到出来寻她的玄青。
    他的衣衫不大妥帖,想来是夜中发现她不在榻上安睡,情急之下胡乱穿的。翠竹摇曳成碧色海浪,层层竹影中,他一把捉住她的肩膀,扫过她想藏在裙下的脚,眸中隐有怒色:“深更半夜,你这是去了哪里?”
    即使方才最痛的时候也一声不吭,听到他的呵斥时,眼泪却止不住流下来,她扯着他的衣角颤颤巍巍:“哥哥,我疼。”
    她从小被妥帖养在宫中,十指不沾阳春水,身上连半条口子都没有,何况一条半寸长的伤口。
    “我不是告诉过你不要乱跑,为什么不听?”怒意一点点地消散,他看她良久,终于叹了口气,转身背对着她,“上来吧,我背你回去。”
    屋里燃着烛火,他一点点卷起她的裤脚,不是多深的口子,可落在雪白肌肤上,就分外刺眼。
    他打量她的伤口,目光却被伤口边上的痕迹吸引。那是块寸长的红印,状若梅花,似乎是胎记。
    他摩挲着那块梅花胎记,因长久练剑,粗粝指尖抚上去,带起一阵战栗。
    “这是什么?”
    她的双颊微红,方才还行动不便的腿却闪电般收回去,手臂牢牢抱着膝盖:“没什么,从小就有的。”
    他眼底浮起笑意,故意重新抓过她的脚踝,牢牢地按在腿上,漆黑眸子一眨不眨地看着她嫣红的面颊。
    “还害羞了?快过来上药。”
    烛光将她的眉眼映得越发动人。窗外树影浮动,蓝花楹随风摇曳,似雪纷飞。
    传言玄青是天下第一杀手,杀人时一刀毙命,从不用出第二招。可就现在看来,也只是比普通武士好一些,与其他杀手过招比试,也是输赢参半。这其实不难猜想,毕竟他日日同方芜一处,实在没什么时间练武。
    他偶尔练剑时,她就在林中的树下全神贯注刻着一块砍下来的树根。刻刀将她的手磨出几道细微的口子,也浑然不觉。等他悄无声息地走到她身边时,收起来已经来不及。
    “在做什么?”他自她手中拿过木雕,身量颀长,一双眸子似有潋滟风情,雕工虽然生疏,可不难看出她雕的人究竟是谁。
    他扬了扬眉,似是明知故问:“雕这个做什么?”
    她定定望着他:“哥哥,从前的事我不记得,可我记得你。你别忘了我。”
    他将木雕拿在手里把玩,答非所问:“你雕得好丑。”
    她颊边泛起红意,嗔怪地瞪他一眼,作势要把小人偶抢回来:“既然丑,那你还拿着做什么?快还给我。”
    他一双眉眼微微上挑,满是潋滟风情:“是丑,可是这是你送我的。我很喜欢。”
    她总觉得他不开心,于是想尽一切办法让他开心。等他开心了,又想让他更加开心。可见人的**无止无尽,无论是对自己,还是对他人。
    后来不知从哪里来了个云游四方的乐师,各色乐器均奏得出色,七弦琴尤甚。她总远远地听他奏乐,跟着哼起歌,脚下不由自主地走出些步子。她愣了愣,走了几步,又走了几步。一曲毕,已能跳出一支完整的曲子。
    自那以后,她自醒来后就去找那琴师,日日跟着乐声排练舞步。虽然相距甚远,可琴师像是知道她所在,每日只在固定时间奏那么几首乐曲。
    待她已能跳得很好,便满心欢喜地找到正在练剑的他,扯住他的半片衣角:“哥哥,我跳舞给你看好不好?”
    虽然失忆,也许潜意识里还记得那些舞步。不需要任何人教,只要乐声响起,自然便能跳出来。一曲毕,却没能等到她想要的答案。他只抱着肩,冷冷看着她。
    “你觉得这样好看?”他握剑而起,手中挽出剑花,每一招都如行云流水,使得干净漂亮。却没什么攻击力,十里翠竹也只有一片竹叶坍塌。
    “我倒觉得这样更好看。”话毕,他已提剑离开。
    其实这不是他的真心想法,也许是看她与琴师日日处在一起有些不悦。可她却当了真,在他走后很久,都始终愣愣地站在原地。最终她学成他的样子,柔软舞步一点点变得硬挺,却是异样风情。
    他把她雕出自己喜欢的模样,在她的每一处都刻下他的痕迹。
    对于方芜会爱上玄青,简直没有丝毫意外。
    他有他的生活,有他的同伴,有他赖以生存和不得不完成的任务。
    可她的世界里,只有他。
    这个村子圈养杀手,导致村民大多夜中出行,而白天在家里睡觉,乍一看像一座空城。
    我着实不能理解,民风淳朴的地方,怎么会想到做杀人的营生。但接下来的一桩事,让我很快醒悟。
    因玄青接的任务实在不多,为数不多的几次也总是把自己弄出一身伤。于是,他外出任务时,方芜总会在屋里燃一盏灯,自己就坐在桌旁,百无聊赖枕着手臂,等什么时候油灯枯竭,赶紧添上灯油。哪怕无意中睡着,又会很快惊醒。
    她不是不想睡,是不敢睡,怕一闭上眼,再睁开时就再也见不到他回来。杀人这个行当,并不是什么轻松的事。有时只有一夜,有时甚至会几夜不归,她就彻夜彻夜枯坐,直至天明。
    最长的一次,过了整整四天。白日还是一派晴朗天气,夜里忽然下起大雨。闪电将天地照得透亮,她听着倾盆雨声,本应该让她害怕的天气,可实在熬不住,就迷糊睡去。
    微弱灯火闪了两回,最终趋于暗淡。
    黑暗中,门敞开缝隙,漏尽一地破碎雨幕。有血腥味伴着泥土清香淡淡地弥漫,隐约可见一道颀长身影狼狈走进,雨水一步步在脚下蔓延。俊朗的脸上满是湿意,可嘴角仍带着清晰笑意。他悄然在她身旁坐下,雨水也顾不得擦一擦,就这么撑着头,安静地看着她好看的眉眼。
    大约是在梦中也不踏实,一声惊雷响过,她陡然睁开眼,恍惚间就想去添灯油,却在看到身旁人影时,险些尖叫出声来。他及时捂上她的唇,手指冷得没有一丝温度,似笑非笑地问她:“今夜怎么没有点灯?”
    “你回来了?这次如何,有没有伤到哪里?”她揉着眼睛想去握他的手,指尖不知碰在哪里,惹得他闷哼一声。她茫然摊开手心,入眼的是一片温热濡湿。
    鲜血染上莹白指尖,像冰天雪地绽出朵朵红梅。她不可置信地看着手指,愣愣地:“你这是……”
    他适时搂过她的肩膀,把头埋进她肩窝,半闭上眼睛,似乎是累极:“嘘,没什么要紧的。你别乱动,让我靠一会儿。”
    她想劝他上药,可又不敢挣扎,怕再次牵动他伤口。月华深深浅浅照进来,这才看清他身上遍布刀伤,最深的一刀在肩膀,三寸多长,深可见骨的口子。只用绢布草草包扎,仍被血迹染透。
    “这么晚还不睡,是在等着我跟你说些外面的趣闻?”不知是习惯疼痛,还是根本不觉得痛,他牢牢拥着她,仿佛怕他一松手,她就会即刻消失。
    “这回还真有一桩趣事,你想不想听?”不等她回答,他又自顾自说道,“听说朝廷在找一位走失的公主,十三四岁的年纪,生得花容月貌,舞跳得极好。你说,会不会是你?”
    她张了张嘴,刚想说什么,突然被他一声轻笑打断:“怎么会是你?你是我捡到的阿楹,连名字都是我给你取的,怎么会是公主?”
    她紧紧咬住下唇:“别说了,我先给你上药。”
    他却像没有听见,微微调整姿势,将她拥得更紧:“不想听这些?那我说些别的。这次任务,对方有十多个人,我们只有四个。除我以外,没有一个人活下来。”顿了顿,他望向光秃秃的房梁,“从前我离开时,从没想过生死。可现在,我只想能活着回来。因为我知道,有个人,她一直在等我。”
    她终于靠在他怀里,脸色却苍白:“为什么还要继续在这里,离开不好吗?”
    他笑了笑:“也许离开,下场会更可怕。”
    突然想起什么似的,他从怀中摸出一个包裹,对上她疑惑的目光,他别开脸解释:“礼尚往来,你送我人偶,我也该送你别的什么。”怀中的雪白锦缎包得严实,边角被血污染得通红,他一点一点地打开,露出断成两截的碧玉簪子,他勉力扯了扯嘴角,“可簪子也碎了。”
    有水泽一滴滴落在他的手上,他像被烫到似的浑身一颤,抬手抹去她颊边泪痕。
    “哭什么,不喜欢?”
    她的声音带着哭腔:“我不要什么簪子,我只想时时刻刻能看着你,知道你平安就好。”
    这其实是个美好夙愿,理应不可能实现。可他却将玉簪重新收起来,一只手握上染血剑柄,一字一字问得认真:“是吗?你只是想要这个?”
    手起刀落,削下一片半寸长的骨头,薄薄的一片,在黑暗里闪着幽暗蓝光,他把骨片递到她面前。
    “这个给你。”他咬牙忍着痛,许久,轻声道,“无论我平安与否,你都会第一个知道。”
    我总算明白为什么整个村子的人以杀人为生。
    传言世间有类族人身怀异能,其骨能感知危险。若两人持有同一人的骨,其中一人有危险时,无论相隔多远,骨片都会变色。世人称之为追魂骨。
    简直再也没有比这更好用的追踪工具,曾有杀手组织和宫廷暗卫为了这种骨,不惜一切代价找寻这一族人的踪迹。寻到之后便是满门屠戮,生生将皮肉剔除,只带走人骨。终于在其后某天,这一脉人彻底销声匿迹。
    我原以为,是世人太过残忍,生生将他们屠尽,却不想原是他们举家迁移,挑了处桃花源般的村子彻底与世隔绝。
    从此往后,岁月平静得像无风的湖畔。玄青也因受伤颇重,暂时只在家中养伤。
    回想起我认识的方芜,看不出半分失忆的痕迹。我虽希望她能同他在这世外桃源天长地久,可就我所知的之后种种,也知道这个美好愿望不可能实现。
    这一天终于来了。
    有杀手外出执行任务,带回许多张寻人启事。玄青的师父深夜找来,和他在屋外院中密谈许久。
    待他回来时,已替她收拾好行装,牵她的手走到那片开遍紫花的树下,她已知道他究竟要做什么。
    她扯住他的衣角,眸中似有泪光:“哥哥,我不走。我不想做什么公主。”
    他僵了僵,摘下一朵蓝花楹,别至她耳后:“等我三年。三年后,我就去娶你。”
    她的颊边蓦然泛起嫣红:“你说什么胡话。我既是皇亲国戚,怎么可能任由你……”
    紫色微花落满肩头,他定定看着她,漆黑眸子映出她微红的脸,那是他最后一次同她笑:“一人拦我就杀一个,两人拦我就杀一双。天下人拦我,我就杀尽天下人。阿楹,我总要娶到你。”
    最后,方芜总归离开,像飞鸟还巢。
    皇宫才是真正属于她的地方。就像把一只盛满奇花异草的水晶杯摆在一间破庙里,尤为不和谐。
    不知她是否相信了玄青的话,于我而言,总归是持怀疑态度。年少时难免气盛,说出狂妄自大的话倒也无可厚非,最多听听便过去了。可之后的情景将我的想法尽数推翻,只因玄青开始沉下心来,潜心练武。
    我不知他是否是天生骨骼清奇,一日能学他人十日学来的东西。只是他传说中的高人师父在半年后已经教无所教,最终只能任由他离开村落,另寻高人。
    他成了真正的杀手,为了她。
    三年,一千余天,如白驹过隙,两个人分别过着各自的生活,唯一相通的地方是天上那一轮明月。方芜的记忆在回宫不久后恢复,也不似与玄青在一起时爱哭爱撒娇,容貌生得越发沉稳端庄。可也不似我初遇她时,在宫中无人交好。
    起码在我看来,她与每个人都有交集。
    按我从前的猜想,是方晗爱上玄青,方芜也爱上他,可她们二人姐妹情深,她便把这份感情藏在心里。因为多年隐忍爱意,才会在玄青杀死方晗之后爆发。
    如今看来,却是方芜先遇见他,两人彼此相爱。实在不解之后究竟发生了什么,才使这段感情终于破裂,致使玄青又爱上方晗,甚至杀了方晗。
    在大周时,太子哥哥最爱读些酸诗,其余的听听便罢,唯有其中一句印象颇深——平生不会相思,才会相思,便害相思。
    待我问他这句诗词究竟是何意时,他只摇着把破折扇,得意扬扬同我道,相思是桩病。
    起初我不大懂,可如今看到方芜的模样,大约也能了解一二。她日日想着那个人,想知道他的消息,想知道他过得好不好,有没有再受什么伤。可她不知道,寻常人再也伤不了他。
    五月十二,边关大捷。
    天子龙颜大悦,当夜便宴请众臣。方芜称病没有出席,却遣了贴身侍女去席上传话。
    酒过三巡,旗开得胜的楚尧一身月白战甲出现在内宫一处偏僻凉亭,带了边关的仆仆风尘,眸中疲惫在瞥见婷婷而立的方芜时顷刻间消失。
    “公主此时召见微臣,不知所谓何事?”
    “楚将军。”她唇边有盈盈笑意,甚至不给他打量她的机会,再开口时已经开门见山,“请楚将军,帮我寻一个人。”
    久别重逢的欣喜坠入夜幕缓缓飘散,一并他的嗓音也显得低沉喑哑:“不知公主要寻的是什么人?若是要紧事,禀报圣上岂不是更快一些?”
    夏夜晚风微凉,她自袖中摸出一张折得方正的熟宣,依稀可见是幅画像:“是我的一桩私事。还请楚将军帮我寻一寻画中人,不需劳驾父王。”
    楚尧似是不解,皱眉紧紧盯着她一截莹白的手腕。刚要伸手去接时,身后突然响起一声笑:“庆功宴你却告假,我以为你是生了什么了不得的大病。不想竟悄悄躲在这里同楚将军夜话,莫不是……”
    楚尧的手一抖,画像自空中掉落,飘飘然落在方晗的脚边,被她弯腰拾起来。
    见来人是她,方芜似是松了口气,将她拉至身前,像是浑不在意她口中所言:“姐姐莫要胡说。”
    我终于见到方芜的姐姐,她甘愿余生用仇恨当作信仰,只为替她报仇的那个人。与她有七分相似的样貌,全然没有在方国时的尖酸刻薄,容貌恬淡,似一派皎皎月华。奈何红颜薄命,着实令人扼腕。
    楚尧适时告退。
    六角凉亭下,方晗若有所思地望着他离开的背影,直至消失在拱门前,才转头笑道:“许久没有与你一同练舞,你没有荒废了吧?我近日新学了一支舞,要不要我教你?”
    方芜亦是从沉思中回过神,点头笑道:“好。”
    有些习惯,一旦萌生,就像树根深深扎在皮肉,想要改掉,唯有将生了根的叶生生扯出来。方芜跳给玄青的那些舞,全是按照他的喜好,一步一步排练而成,如今已是习惯,再跳回原来的舞,还不到一个小节,已跟不上方晗的舞步。
    方晗斜斜睨方芜一眼,扶着漆红柱子,声音有些喘息:“自从你失踪回来后,日日都心不在焉,是有什么心事?”
    远处隐有丝竹乐声,宫灯重重,方芜颊边漾出微红,被月色衬得越发明艳:“姐姐,我喜欢上一个人。”
    方晗愣了愣,眼睫顿时盈满笑意:“是什么时候的事?要不要我去求父王给你赐门婚事?”
    方芜走到她身畔,把头搁在她的肩膀,摇摇头道:“他说他会来找我,我只要在这里等着他就好。”
    流云漫天拂过,遮住稀薄月光。方晗握住她的手腕,遥遥望着月色:“阿芜,我真替你高兴。”
    七月初七,乞巧节。方晗在宫中待得烦闷,便拉了方芜一道去集市赏景,半路恰好遇上进宫面圣的楚尧,在问清二人去向时,又领了一队乔装打扮的侍卫,无论如何都要妥帖随侍。
    护城河边河灯悠悠,繁华街景里,小商小贩络绎不绝。方晗似是难得出一回宫,对一切新奇事物都颇有兴趣。不多时,侍卫手中已报了三层锦盒。她在一家卖面具的小摊前停留得尤其久,随手拿过一个伶人面具罩在脸上:“阿芜,好不好看?”
    方芜想答一声好,蓦然觉得挂在颈上的骨片热得发烫,像一簇极细的火苗灼在胸口。她来不及细想,已握着骨片跑向人流相反的方向。身后楚尧愣了愣,将手中锦盒交给近前侍卫,也追了出去。
    方晗把面具拿下一半,望着层层人流喊了一声:“阿芜——”
    她已不见踪影。
    玄青曾说,若他遇到危险,她会第一个知道。她果然感应到,沿着护城河一路奔跑,直至跑出城门,最终停在一片荒郊山头。
    每走一步,心就沉下去一分。纷乱的车辙印,泥土被鲜血染红,她曾送给他的人偶,为了让他记住她,可现在却被劈成两截,刀口整齐,想来下手的人武功不错。其中一截孤零零地滚落在被砍倒的树旁,另一截已不见踪影。
    血迹在断崖旁戛然而止,她向前走了两步,脚下似有千钧重,连迈出一步也是不能。
    楚尧从她身后走上前,向崖下望了望,只能见云雾缭绕:“从这里跌下去,必定凶多吉少。哪怕不死,也是重伤。”
    这句话终于将她心底最后的希望击碎,她昏倒在断崖上。
    回宫后,方芜大病一场,自此郁郁寡欢。
    因为我已知道最后的结局,情绪并未有太大波动。所以很难想象,当玄青毫发无伤再次站在她面前时,方芜的内心究竟会生出怎样的情绪。
    半年后,十二月已是地冻天寒,当方晗牵着一身玄袍的男子站在她面前时,方芜久久愣在当场,甚至不知该作何表情。三年都活在腥风血雨里,他的俊朗脸庞像是被刀刻过一般,一双狭长的眸子冷得慑人,可只有在看向身旁的人时,会露出她熟悉的温柔表情。
    她不知自己是该开心他还活着,还是该质问他为什么不来娶她,抑或是该恨他为什么牵着姐姐的手。
    她想知道这三年他究竟过得如何。情绪像洪水奔腾嘶吼,像要冲破喉咙,却被齐齐堵在喉管,一句话都说不出。
    姐姐满脸洋溢着幸福笑意:“阿芜,我会嫁给他,我爱他。”
    “阿芜,你喜欢的人呢?到时我们一同出嫁,一同披上嫁衣,一同上喜轿……阿芜?”
    她自回忆里抽身而出,目光落在两人紧紧相牵的手,许久,淡淡回应道:“没有什么喜欢的人。姐姐,儿时的话,怎么能当真。”
    原来,那只是他幼时的戏言,她却当了真。
    照理说,公主同平民百姓,简直不可能有结局,更何况是身份成谜的杀手。但恰恰因为是杀手,百丈城墙犹如矮篱,皇宫侍卫简直形同虚设。
    我不知方芜见到二人花前月下究竟是何种心情,或者说,根本没有心情。
    所谓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更何况是宫墙。之后不久,两人的关系还是被皇上发现。
    方晗决定同玄青私奔,恰好路过在楚尧管辖的边境。
    方芜再次找到楚尧。自他回宫后,她一共找过他两次,为了同一个人,只是全然不同的心境。
    她等在楚尧下朝时的必经之路,额间花钿衬得她的脸色越发苍白:“姐姐的事,还请楚将军多多照应。”
    一只离了雁阵的孤雁自天边飞过,楚尧眉间带了丝怒意,定定看着她:“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公主不怕,我会上报皇上?”
    她的目光不知落在哪一处:“正因我信你,才会将此事托付给你,楚将军。”
    “公主为何要这么做?”楚尧有些气急,停顿了许久,才将声音稳住,“寻了一个人这么多年,等他终于出现了,公主却要替别人做嫁衣?”
    “她不是别人,她是我姐姐。从小就对我那样好,什么事都让着我的姐姐。”说出这样的话,她想牵起嘴角笑一笑,可是就连笑都是苦涩,“他喜欢我,我就将我自己给他。他不喜欢我,我就把最好的给他。”
    我总算明白方芜为什么从来不会笑,一贯只是淡然的表情。因这世上再没有什么开心的事情,能大过让她痛苦的事。最亲的人跟最爱的人在一起,实在不是祝福或是洒脱放手就能画上句点。
    总以为事情至此,已像钝刀剜心,再不能痛至如此。可接下来的事,就像刚刚剜出的心脏,在它还在跳动时,又狠狠刺了一刀。
    方晗与玄青私奔的前一夜,天刚刚下过雪,半边夜幕泛出浅浅绯色。月光将琉璃瓦照得透亮,星子却极少。
    方芜倚在榻上看书时,有侍女送来一封方晗的小笺。信笺上的字体娟秀漂亮,甚至能想象她写下这些话时,眼中含着一抹温柔笑意:“阿芜,今日一别,不知何时还能再见。凤凰台上,我想再同你跳一支舞。”
    熏笼中燃着的银炭噼啪一声,她将小笺收起来,抬头对侍女说道:“告诉姐姐,我一定按时赴约。”
    看似漫不经心的表情,可侍女离开后很久,手中书卷都再没有翻过一页。
    亥时一刻,方芜特意穿了她们曾经练舞时常穿的衣裳,绯色罗裙,大红的水袖,起舞时似一朵盛开的蔷薇花摇曳绽放。行过一段僻静宫道,道路尽头现出一个模糊人影。
    是穿着战甲的楚尧,像特意在等她:“公主真的要去?若此事被皇上知道,公主便是帮凶。”
    她拂开他欲挡住她的手,望了望天边寂寥月色:“这是最后一面,我也该见见他。”
    她不知自己口中的人究竟是谁,只知道也许今日一别,此生再难相见。
    大约是早已预料到她的答案,白衣将军微垂了眼:“若公主执意要去,那微臣便护着公主……”
    她却轻声打断他:“方才将军也说过,若被皇上发觉,将军定然脱不了关系。我又怎能让将军以身赴险。”顿了顿,“再说,待姐姐出宫后,还要仰仗将军相助。”
    他再也说不出一句话,一步步退至路旁。她自他身畔走过,没有半分停留。
    据约定时间已经过了一刻钟,姐姐一向守时,定然已经早早候在那里。她脚步急促,绣鞋踏过积雪,印出一行深深浅浅的印记。
    凤凰台积了层薄薄的雪,台后的金凤展翅欲飞。她提着裙摆踏上高台,方晗就站在台子尽头,盈盈同她笑。
    她读懂了方晗的笑,能与心爱的人长相厮守,哪怕弃了这公主的身份,也没什么舍不得的。
    只是在下一瞬,那抹笑意就冻结在嘴角。她看到寒光自她眼前闪过,鲜血从姐姐颈间喷薄而出,将茜色宫装染成极暗的颜色。刺客的脸自她面前一闪而过,可已经足够让她看清他。那是她念了整整三年的人,哪怕化成灰她也能记得。
    她愣愣地看着同样怔住的他,低头看被血染红的手指,似是不能置信。许久,他几个纵身跃入黑暗,天空响起一声悲痛怒吼。
    她这才惊醒,手忙脚乱地去捂方晗的伤口,可无论怎么用力,血仍旧从指缝不断渗出。
    姐姐就死在她的怀里,眸中华彩一分一分暗下去,像被雾蒙了的珍珠,甚至来不及说一句话。姐姐最后看她的那一眼,她到死都记得,有痛苦,有怨恨,有不舍。
    方晗的死,才是造就了我见过的,对万事万物都极为冷淡的方芜。也许最初的时候,她还抱着能跟他在一起的微小愿望,可他亲手杀死了自己的姐姐。从那时起,他跟她就不可能再有任何交集。
    什么都不可能了。
    我也明白了为什么楚尧会觉得方芜恨他,因他耽误了时辰,也许早一些到那里,还能把她姐姐救下来。
    琴师奏完乐,摘下蒙在眼睛上的白绢时,我同贺连齐面色沉重,两两无话,仍然沉浸在最后那幕场景中,久久无法回神。
    琴师打量我们半晌,大约觉得他明明弹的是一首愉悦的曲子,我们听完竟会如此沉重,实在是一件很打击人的事情。连钱都没拿,抱着琴掩泪奔出客栈。
    我在继续悲痛还是追上去给钱之间选择了后者,回来后,看着仍若有所思的贺连齐。
    “外面下雨了,还刮着很大的风。”
    他这才抬了抬眼睛:“所以?”
    我很流畅地接道:“你说,玄青为什么要杀了方晗?”
    他抬手揉着眉心,似乎很是疲惫:“若真想知道,大可以当面去问问他。”
    且不说寻不到玄青的踪迹,就算寻到,当面问他为什么杀了他心爱的女人,不知会不会被他一剑刺死。贺连齐走到窗边,抬手推开窗户,雨丝漫进来,顷刻打湿他的衣襟。
    我抱了抱肩膀,好心提醒他:“你若是想淋雨,还是出去淋比较尽兴吧?”
    他一副不同我一般见识的模样。
    片刻后,一只白鸽落在窗前,抖了抖被雨水淋湿的翅膀。他从白鸽腿上取下信筒,抽出一张细白字条,看完后冲我扬了扬手,嘴角微弯,似笑非笑道:“你想见的人,找到了。”
    柒
    江南近郊有座花楹山,便是之前贺连齐所说能压制玄青体内毒性的仙山。于是我跟他连夜赶路,途中在茶肆歇脚,便向店中小二打听方向,得到的答案是:“哎呀,客官,万万不可上山啊,听说那山里啊,有鬼!”
    于是我更加肯定,玄青就隐在山中。
    待行至山脚,却对传说中的仙山有些失望,因为无论如何看,这都是一座普通的山。爬山过程异常艰难,大约很少有人上山,因此连条像样的路都寻不到。
    爬到半山腰的时候,始终沉默的贺连齐忽然问我:“你有没有想过……”
    我绕过一截枯枝,微微偏头:“什么?”
    等了片刻,等来一句:“算了。”
    我大步跨过一块巨石,转身站在他身前,居高临下地说:“你真是奇怪,说话什么时候变得吞吞吐吐的?”
    没想到脚下的石头松动,我狠狠晃了晃险些滚下山去,幸好被他一把拉住手臂。
    扶着我站稳后,他抬头看我,我也看着他,在我以为今日的时间会全部浪费在对视比赛的时候,他突然松开我的手,声音带着点严厉:“看我做什么,看路。”
    “……”
    山下一片晴好,山顶却似有云雾笼罩。远处已隐隐能望到数重房檐,却不知该如何到近前。
    天下第一的杀手,想来得罪了不少人。他意气风发时无人可敌,也无人敢敌,如今身中剧毒,所谓名门正派又怎么会放过诛杀他的大好时机。
    所以隐居在花楹山中,除了可以疗伤之外,更因此山易守难攻。山路险峻不说,山门尤其独特。仔细看来,是两棵巨大的老树,树干微微分离,却在半空交织在一处,像两个情人相依相偎,树冠稠密几乎遮住所有日光。
    我仰头望着树冠,用手臂碰了碰身旁的贺连齐:“你不是轻功卓绝吗?能不能从这里飞进去?”
    他拍开我的手:“你以为,我是什么飞禽?”
    我正想反驳他,忽然有声音缥缥缈缈响起,似是从树顶传来:“山中不接待外人,二位请回吧。”
    我把手做喇叭状,仰头喊:“这位高人,方不方便露个面?”
    树叶一阵稀疏响动,等了许久也再没有人声。
    我想了想,道:“这是,不方便的意思?”
    贺连齐拿起腰间裹着破布的剑,对着树干敲了两下,沉声道:“我能救玄青的性命。”
    几只飞鸟惊起,飞入天际。
    有人影从树上一跃而下,依稀是个白衣女子,看模样似乎还比我小几岁。她稳稳落在地上,冷眼将我跟贺连齐打量一遍,威胁道:“你们若是敢骗我,我定叫你们走不出这花楹山。”
    她走到树前,不知按了什么机关,两棵老树的枝叶缓缓分向两边,露出仅够一人通过的缝隙,一矮身便消失不见。
    我同贺连齐对视一眼,也学着她的模样进了山门。
    山顶宽阔,数间殿宇林林总总。
    白衣女子将我们带至其中一处,便垂首立在一旁。
    我走到那扇紧闭的门前,轻轻叩门。
    三下过后,里面响起一道清冷声音:“我不是让你走吗,你还留在这里做什么?”
    白衣女子神色微动,却不答话。
    我径自推开门,日光将我的影子投在见方的石砖,窗下一人背身而立,白衣黑发,似一幅水墨画。
    我顺着他的身形看下去,目光在瞥到他的手时却微微一愣。那是拿惯了剑的修长五指,此时正握着什么物什。
    ——是方芜雕给他的,如今只剩半截的人偶。
    一时有些捉摸不透他的想法。我轻咳一声,走了几步靠近他:“方芜托我……”其余的话尽数咽回口中。只因他转过身来时,我才看到他眼睛上覆着层层白纱。
    “方芜?”他似乎在极力回想,终于想起来,像是回忆一个路人,“是晗儿的妹妹。”
    我仔细端详着面前的人,比在方芜记忆中看到的更加消瘦,脸色虽苍白,却没有多少病容。明明看不到他的眼睛,可在面对我时,仍然生出莫名冷意,大约是这些年穿越无数生死染上的凉薄。
    他提起她,却带着旁人的称谓。我不禁失笑:“她到死都想着你,可你忘了她。”
    “想着我?”他玩味重复,“姑娘若是来寻仇的,在下的命取了便是,反正……”他笑了笑,平淡面色生出解脱,“我早就没了活着的意义。”
    我总算明白当时方芜说的话,她想让他活着,让他痛苦一生。自尽是懦夫所为,以他的性子不可能由着自己自尽,只能行尸走肉般地活着。生不如死,这的确是种折磨。
    我的目光移向他手上的东西:“那你为什么还拿着她雕给你的人偶?”
    “谁?”他皱了皱眉,忽又现出柔软神色,那本不该出现在一个杀手的脸上,“你说这个?这是她姐姐雕的。”
    我皱了皱眉,脑中一时有些混乱,不知是我读取方芜的记忆出现了偏差,还是面前的玄青出了什么问题。
    “你是说,这人偶是方晗送你的?你是这个意思?”
    他将头偏过一个角度,大约是在判断我所在的方向:“你认得她?”嗓音竟有一丝惊喜笑意,复又化作自嘲冷笑,“姑娘果然从宫中来。从前宫中派出不少杀手,最近倒是少了许多,我还当他们早就忘了晗儿。”
    我解释道:“我跟大燕皇室没什么关系,只是与十四公主有些私交,她托我来医治你。不知你中的是什么毒,我略通医术,或许能解也未可知。”
    这句话纯属瞎编的,我能做的只有用圣物续命,医术之类完全不通,唯一懂的无非是如何抑制咳血之症。可看他的模样,似乎也并不需要。
    虽已不能视物,可他仍将手中人偶拿到眼前,似在仔细端详:“这话从何说起?我从没有中过毒。”
    我愣了愣,没有中毒?瞧他面色,除去中毒过深,再也想不出第二种解释。
    我微微犹豫,还是伸出五指在他眼前晃了晃,不顾身旁白衣姑娘恨不得将我千刀万剐的眼神,问道:“你该不是失忆了吧?”
    “姑娘说笑了。”他嘴角翘了翘,可面上并没有多少笑意,“我没有失忆,就是有些事情记不大清了。从前的事常常想起来,可这几年的事倒有些忘了。不知这病,姑娘能不能治好?”
    我越发觉得奇怪,略略想了想:“方芜只说让我帮你续命,你既没有中毒,那这交易就得重新算起。如果我能让你记起这些年的事情,你拿什么同我交换?你知道,我从不做赔本的生意。”
    “我孑然之身,恐怕没什么能入姑娘的眼的。只是晗儿的妹妹,为什么要救我,她不是……”说到此处,他轻轻笑了一声,“恨不得我死吗?”
    方芜希望他能活下去,也许并不是只有单纯的恨意。她一定是舍不得他就此死去,才会拼尽性命留下招引琴。
    爱与恨本身就是一场博弈,二者看起来相去甚远,实则只隔着模糊的边界。
    她对他的感情太复杂,复杂到连自己都看不懂。到头来,只剩一念,就是希望他还活着,无论爱恨。
    我看了看玄青:“你说得不错,她是恨不得你死,可又想让你活下去。”
    “是吗?可惜,我没什么毒需要解的。”他像是浑不在意,手指在眼上的白纱上贴了贴,“在下身体不便,恕不远送了。”
    我还想再说什么,可他已背过身去,仍立在窗下,像是望着屋外的景,又像等着什么人。
    我把琴弦放在他近旁的桌上,步出前厅,走过空旷院落,就见漫山遍野的蓝花楹妖娆绽放,像在方芜记忆中看到的一样。
    我想离开后,也许再不会见到这种树,不如在这里多看一看。
    我在花树下站了一会儿,越发觉得缺了些什么,仔细一想,可能是没人与我一同欣赏这无上美景,于是只能就近问一问自方才起就不知在盯着何处的贺连齐:“你看这花,好不好看?在王都的时候,从来没有见过呢。”
    不光是在王都,在大周时也没有听说过这种树,这大约是大燕独有的。
    贺连齐终于回过头瞟我一眼,却是一脸高深莫测,似乎不理解我怎么还有心情赏花。
    只是除了这些,我再也不能做别的什么。
    我继续自言自语:“是叫蓝花楹吧?后来我还特意翻过古籍,可书上说这种花十分难养活,只有水土充盈之地才能活下一两株,不知为何能长在这深山之上。”
    正四下打量周围环境,耳畔忽然响起贺连齐淡淡的嗓音:“你知道这些花为什么开得这么好?”顿了顿,漫不经心说出吓人的话,“是用人血灌的。”
    我愣了愣,低头望着手中的花。
    淡黄的蕊似乎化成一张艳丽的人脸,此时正冲我冷冷狞笑。我吓得松开手,花瓣飘落,坠在树根旁。
    我狠狠瞪他一眼:“我胆子小,你别吓唬我。”
    他笑得意味深长:“不信?你可以问问她。你在看花,却不知有人也在看你。”
    从前不知在哪里听过一句诗,译成白话大约是你在赏景,殊不知你也是别人眼中的景什么的。
    正想问他什么时候有了这种少女情怀,却见近旁一棵花树后绕出来一个人,是方才的白衣姑娘。
    我这才松了一口气,只听她道:“他说得不错,九公主,就葬在这里。”
    方才只顾着赏花,全然忽略大片树荫后,有一座孤坟,坟包打理得十分干净,坟前竖着一块白玉的碑,碑上却空空如也。方晗,竟是被葬在了这里。不需深思也能猜到,将她的尸身从宫中移出,就像那花树能在这里成活一样,究竟费了多大的工夫。
    白衣女子定定望着我:“你是沈潋?传言能救人于膏肓的圣手,但凡治病,必须要拿一件东西交换的沈潋?”
    没想到我的名字已经传到这里,我点了点头,她眉间腾起犹豫神色,许久,终于道:“师父他,中了毒。”
    原来,这二人是师徒关系。
    我道:“我自然知道他中毒,不然不会变成如今的模样。虽然不知他为什么不承认……”
    她却打断我,面色凝重:“他中的是忘忧蛊。”
    我正想问忘忧蛊是什么,身旁始终一言不发的贺连齐忽然接口:“你是说,玄青中了忘忧蛊?”
    她眸中隐有忧色:“这也只是我的猜测,我寻了很多古籍,才找到类似症状。可听说忘忧蛊早已失传,不知是何人竟能下此毒手。”
    难得有事物能让贺连齐提得起兴趣,可事到如今,已别无他法。
    我上山来的确是要救玄青性命,但招引已碎,无法用神器之力帮他续命。
    神思恍惚间,那白衣姑娘仍在说着什么:“我曾告诉他忘忧蛊的事,可他却不相信,以为我在骗他。我知道师父心系公主一人……”
    我笑了笑:“你说的是哪一个公主?”
    望着她不解的神色,我摇了摇头,正打算说时候不早我们先告辞了。肩头忽然被一双手揽住,我回过头,就见贺连齐面带笑意,缓缓道:“这桩交易,我们重新考虑。”
    捌
    回去的路上,我问她:“你跟你师父是怎么认识的?”
    她想了想:“我之前曾险些被流氓欺侮,是师父把我救了下来。后来他教了我几手功夫,可从不让我叫他师父,也不让我跟着他。”
    我不会弹琴,更不会像离青那般用招引施术夺走他人的记忆,唯一能做的,就是用前尘镜重温那一段过往,我想知道玄青究竟是如何看待方芜的。方芜性子倔强,无论生前死后都定不会问他一句,那么我替她看清这一切,也算是我能为她做的最后一点事。
    还未进门,玄青的声音已隔窗传来:“姑娘此时回来,莫不是知道了想要什么?”
    我站在窗下,将轩窗推开,看着他:“我不能治你的病,却能给你一样你想要的东西。”
    他做出愿闻其详的手势,我继续道:“我用剩下的半截人偶,换你一段记忆。”
    玄青果然答应下来,又安排了一间居所供我和贺连齐暂住。
    我才将屋子收拾妥帖,忽听贺连齐在我身后道:“你很好奇?”
    诚然,我确实好奇这中间究竟发生了什么,但归根结底,还是想弄清事情原委。若玄青真如方芜所说,是冷血心肠,那他的命,我定不愿帮他延续。
    贺连齐的手指叩在桌上,发出清脆声响,大约是在思索着什么:“这么说,你找到那半截人偶了?”
    我爬了半日的山,又收拾了许久的屋子,觉得口干舌燥,端起茶杯想喝口茶润润嗓子。茶水滑进舌尖,没想到却是滚烫。茶托险些从我手中滑出去,我跑遍满屋才寻到一杯凉水,灌下几口,才说:“没有啊。”
    “那你……”
    我笑眯眯地看着他:“不如,你想想办法?”
    “……”
    玄青与镜中人紧密相连,想看清他的记忆并不是什么难事。可方晗的记忆着实不好探查。前思后想,终于想出可行办法。
    我问那白衣姑娘:“这山上有没有温泉?不是说,养伤温泉水最好吗?”
    白衣姑娘想了想:“温泉没有,不过后山上倒是有个寒潭。”
    前尘镜能看到镜中世界,最不济也只能看到与六件神器相关人的过往,可方晗并非二者其中之一。
    思前想后,唯有用她的坟头土化在水中,以水为媒介,也许能够现出事情始末。
    虽不是万无一失的办法,但却是仅剩的方法。
    我告诉那名叫荼荼的白衣姑娘,明日能否邀玄青,在寒潭一叙。
    她用狐疑的目光打量我许久,张了张嘴想问什么,可最终什么都没问出口,只是勉强答应下来。
    待她离开后,我取过纸笔摊在桌上。好在自己记性不错,回想起方芜雕给玄青的人偶,竟依稀还有些印象。
    才默画出大概形状,忽听贺连齐凉凉的嗓音响在我身前:“你是说,你要在寒潭中施术?”
    我点了点头,又添上一笔细节:“这是我唯一能想到,把他们两个人关联在一起的方法,无论如何也要试一试。万幸的是,玄青将她葬在了这里,不然……”顿了顿,撑头望着笔下的人偶,似乎还缺一些什么,“你来帮我看看,这里画得对不对?”
    等了许久也未见回答,我抬起头,发现他仍然是方才的姿势,丝毫不为所动。
    此时,他正冷冷看着我:“所以,你连命都不要了?”
    我愣了一会儿,另取过纸来写下施术流程,对窗摊开,晾未干的墨迹。
    “我算过了,寒气侵入心脉大约需要一个时辰,施术最多不过一刻钟。”见他仍未说话,我又补充道,“就算到时出了什么差错,你也有足够的时间把我带出……”
    最后一个字还未出口,纸却被一把扯下来,取而代之的是贺连齐逆光的脸。
    他死死盯着我,良久,突兀地冒出一句:“随你。”
    言毕,他捏着薄纸转过身去,像是跟它有什么深仇大恨。我愣愣地看着他离开的背影,追问一句:“那你明日,去还是不去?”
    他的脚步顿了顿,却没有回头:“既然你已拿定主意,还需要我帮忙吗?”
    手中笔锋一转,人偶的眼睛上多出一道蜿蜒墨痕。我怔怔看着已经成型的画,想再添些细节,提起笔又觉得画不下去,只好抱着纸张工具,出门去找雕刻的木料。
    既然答应玄青用半截人偶交换,在施术之前,必然得雕出来。只是实在不知,该用什么来刻。首先想到贺连齐那把长剑,且不说我从未见过那把剑出鞘,只想象自己握着三尺六寸的长剑雕一个不足手掌大的人偶……还不如去厨房借把菜刀。
    然而没借到菜刀,最终还是向荼荼借了把短刀,又砍下半块树根,照着记忆中的模样,一下一下雕起来。
    木雕比想象中的难上许多,因初次尝试,力度无法把握,轻一些刻不出神韵,重一些又太显古板。玄青虽然不能视物,但他将人偶当作精神寄托,我也实在不好随便应付。
    心里想着贺连齐午后的怪异举动,实在想不通究竟哪里又招惹了他。眼前又现出他不冷不热的模样,是觉得我耽误了他的行程?还是又给他添了麻烦?
    其实我的存在,本身就是一桩麻烦。
    心情着实有些低落,没留神下一刀已经刻偏。刀尖扎进手掌的时候,我低呼一声,血从刀口渗出来,映出清晰掌纹。
    我抬头看了眼天色,大概不用多久就会日落,只是简单将伤口处理,再不敢耽搁时间。
    日落时分才基本完工,天边暮云染上赤红,余晖镀上大地苍茫,一派融融。
    回屋时天幕几近黑沉,前厅却掌了灯,黄花梨的方桌上,一只灰白的小鸽悠闲踱步,我以为已负气离开的贺连齐,正坐在桌旁,神色难得严肃,正提笔写着什么。
    除此之外,桌上摆着半碟芸豆卷、一碟凉拌笋尖和一碗粥,看模样已经摆了很久。
    整个山庄只有玄青跟荼荼两个人,之前去厨房的时候,也只有些简单蔬菜和做饭工具。别的不说,就芸豆卷这类吃食,是断然做不出的,唯有下山到附近镇中的酒楼才能买到。
    心里的火气顿时消了大半,我跨过门槛,盘算着用一个怎样的开场白,既能不**份,又显得很有气度,还能让他顺利接话。
    可这确实是桩难事。
    还没等我想出结果,他淡淡瞥向我,只一眼就将目光转开,将信装好,抱起鸽子就要离开。
    眼看着他要与我擦肩而过,情急之下,我握住他的半片衣袖,说了句恨不得咬掉舌头的话:“只有素食,没有荤菜,不如把这鸽子炖来吃了?”
    他微微偏头,却面无表情,想来是不愿与我计较。脚下才刚迈开步,忽地又停下。转过身来提起我的裙角,他皱着眉道:“这是怎么回事?”
    我顺着他的目光一望,几枚暗红的圆点,似乎是割破手心时滴落的血迹。
    这简直是缓和关系的最佳时机,我不动声色地把手指藏在袖中,又将那段裙裾扯了扯,扬起一个大大的笑脸:“没什么,是我方才去问荼荼要来明日施术用的朱砂,不小心弄上去的。”
    他眯起眼:“施术?施什么术?我从前怎么从未见你用过朱砂?”
    手腕用力,可仍没有把裙裾从他手中拽出来,我有些着急:“你也知道,这回施的术特别些,自然与从前不同……喂,你轻一点,裙子扯坏了怎么……”
    最后一个字还未说完,本快要脱离魔爪的裙裾再次被他紧紧拽在手中,速度快到我没有反应过来。
    我愣了愣,再次去抢,手伸到半空中突然被他捉住,手指被掰开,像十指相扣的姿势。
    屋外树影婆娑,屋内烛火幢幢,贺连齐挑高了眉眼,再次问道:“那这又是什么?”
    因实在没什么东西能包扎伤口,也只用冷水冲洗止血,伤口便**裸展现在他眼前,我闭了闭眼,道:“你说这个?这也是朱砂弄上去的……啊,你干什么?”
    伤口被用力按住,我疼得倒吸一口气。有片暗影压下来,我委屈地抬眼,只能瞧见他愠怒的脸庞,罩住烛火全部的微光。
    “想要骗人,先学会骗过自己。”
    我确实不擅长骗人,要是能成功修得这项技能,早前就不会总是惹父皇母后生气。
    恍惚间,贺连齐已拉着我坐下,取来药膏替我涂药。
    血已经凝结,刀口仍隐隐作痛。药膏触在皮肤,有淡淡凉意。平日总玩世不恭的贺连齐,上药时倒难得认真。
    我偏了偏头,没忍住问他一句:“你不生气了?”
    他眼都没抬:“我为什么要生气?”
    我表示同样疑惑:“你也觉得你这气生得很莫名其妙?都说入了秋容易多愁善感,可现在明明还是夏天,”瞥见他投过来的目光,我咬了咬唇咽下之后的话,又小声嘟哝,“从前都是别人哄着我,哪用我哄别人。”
    短暂的沉默过后,头顶传来他的低沉嗓音,响在幽暗烛光中,似乎有些惑人:“阿潋。”
    “啊?”我怔怔抬眼。
    药盒搭扣轻响,他垂着眼,漫不经心地道:“从前没有遇见我时,你也总是这样?性命也不顾,把自己弄出一身的伤,也觉得没有什么?”
    仔细想了想,似乎还真是遇见他之后,才事故不断。从前在宫中时,确实没惹过什么大事。就算惹出事来,哥哥们或者师父也总是护着我。可来到这里,只剩下我一个人。我努力把自己照顾好,一件一件寻到圣器,再不想让任何人为我担心。
    我说出心中所想,他沉默片刻,似笑了笑:“原来如此。”
    我不解:“什么如此?”
    他的声音听不出情绪:“这样我就不用担心,要是我离开,你一个人会出什么意外。”
    迄今为止,已找齐四件神器,只余两件。事情难以言喻的顺利,顺利到我竟忘了,我同他只是结伴而行。毕竟他有他的生活,不能始终陪我,况且,我也总该离开大燕。
    心中始终盘旋了一些话,不知怎么就脱口而出:“你家的生意可还好?”没等他回答,又自顾自道,“听说近日沿海多发水灾,生意很不好做吧?若是赚不到什么钱,你不如跟我回家乡去。我家有个哥哥在朝廷做官,到时可以让他帮你打点,就算白手起家也没什么难的。等赚钱了,再将父母接过来……”
    说得越发不着边际,我赶紧打住话头沉思,贺连齐堂堂男儿,又怎么会甘愿背井离乡。
    我偷偷抬眼打量他神色,果然见他收起笑意,若有所思道:“哦?你是说让我吃软饭吗?”
    我赶紧摆手:“这怎么能算吃软饭呢?最多是官商一家亲嘛。”见他不置可否,我继续补充,“而且你从前还说让我帮你救人的。说起来,你要救的人到底是谁?”
    额头被指尖轻轻一触,耳畔响起他的声音,一字一字难得温柔:“等找到六件神器时,我再告诉你。”
    玖
    我特意将施术定在午时。其时烈日当头,虽已是初夏,可池水腾起森然雾气,寒意裹在周身,冷得彻骨。
    玄青仍是初见时一袭白衣,眼上的白纱似乎又厚了一些。
    我将半截人偶递给他,心中无比忐忑。因木料太过崭新,虽然我已特意放在地上滚了两圈,可心细如玄青,眼盲心更明,不知能否让他信服。
    而我着实是白担心一番,只因两块木料竟完整契合。虽然不难看出,那确实是两块不同材质,可玄青看不到。
    微风带着湿气擦过衣角,寒潭边上,他没什么表情的脸上依稀有些暖意。
    我心里一块石头落了地,刚想跃进水中,却猛地被人扯向一旁。错愕抬眼,是一脸怒容的荼荼,她恨恨地盯着我,似是恨不能将我万箭穿心:“你竟然骗师父,你怎么敢!”
    我感叹从初见到此时不过几日,真不知她生出多少次想让我死的心思,也压低了声音道:“可你师父他很高兴,不是吗?”
    她愣了愣,缓缓松开我,兀自摇头道:“是啊,他很高兴。哪怕那个人已经不在,哪怕半截人偶只是仿冒,他也很高兴。”
    我看着她不说话,又是一个痴人。只是世间将情爱视为全部信仰的,都没什么好下场。就好比修炼绝世武功,稍有偏差就会走火入魔,所以修炼时要保持十万分的清醒才能成为绝世高手。
    但感情,本身就是一件很难用理性控制的事。
    可叹,我不懂。
    万幸,我不懂。
    玄青将两截人偶拼在一处,像是捧着什么绝世珍宝,慢慢摩挲。可无论如何用力,也只是两块木头而已,再变不成雕工稚嫩、却惟妙惟肖的小人儿。
    恍然间想起方芜曾说过,她为他雕了人偶,只是为了让他记住她。可最终,他还是忘了。
    沉默像水雾渐渐蔓延,许久,才听到一声低低叹息:“人偶既已断,我又何必强求?从前看透的道理,如今竟不懂了。”他笑了笑,偏过头来,“姑娘不是想要我的一段记忆?那便来取吧。只是我所经历之事,向来是打打杀杀,没什么好看的。”
    我看着他:“你说以前的记忆很清晰,近来的事却有些忘了。也许,你忘掉的那些事,只是你根本不想记住呢?”
    他愣了愣。
    我将陶罐里的黄土倒在水中,一咬牙,跳进了寒潭。
    冷意自皮肤渗入骨髓,不愧是千年寒潭,比大燕的任何一个寒冬都要冷得厉害。
    我咬了咬牙,默念出咒语。
    寒气逐渐变得稀薄,近处水面浮光游动,现出模糊人影,片刻后,一点点清晰。
    这是玄青初始的记忆,像铺在熟宣上的水墨画卷,只是比画更加鲜明畅快。
    一切都如之前所见,玄青在开遍蓝花楹的树下捡到方芜。没什么预想的阴谋诡计,他的想法甚至更加单纯,是他救了她,他给了她活下去的机会,甚至给她起了名字,那她就该是他的。
    失了忆的方芜,像只被关久的黄鹂鸟,自从遇见玄青,便没有什么烦心事。
    我一直不明白,到底经历了多么难过的事情,才会让她对世间一切都毫无兴趣。如今才知,只是心死而已。当然,她已忘记从前一切,理应不会被凡事所扰。
    她最喜欢做的事,是偷偷躲在树后看他练剑。虽然他不止一次告诉她这很危险,可她仍然一意孤行,在被他发现后,也总是绞着手指低下头,小声说:“哥哥,我错了,不要生气。”
    他就真的再也生不起气来。
    玄青做杀手时,亦接触过不少皇亲贵胄,又或是平民百姓,她似乎不同于这二者中任何一种,又似乎共兼两者。能联句成诗,会说些他听不懂的话,半夜饿醒时会去敲他的房门,委屈地说:“我想喝荷叶粥。”
    他买遍了城里大街小巷的粥,可无论哪一样,她都只喝两口,皱着眉说:“哥哥,粥不是这样的。”
    他不屑地哼一声:“你喝过吗?”
    她垂眼想了想,又抬头敲了敲额头,眉间隐有痛苦神色:“我不记得我喝过,可我觉得,它就该是那样的。”
    一碗粥就被他记在心里,直到一夜,他奉命去杀一位颇负盛名的御厨。他在院中截住御厨,看着御厨瑟瑟发抖跪在自己身前,剑尖已点在御厨喉间,只消用力就能割破喉管。御厨额前滴下豆大的冷汗,声音都发颤:“这位壮士若肯放我一条生路,我定做牛做马报答壮士的大恩大德!”
    这是人讨饶时一贯说的话,冷月银辉下,他竟真的想了想,微微偏头,问得漫不经心:“做牛做马就不必了。荷叶粥,会做吗?”
    荷叶粥端上来时,玄青执了把白瓷勺立在一旁。本以为会做出方芜念叨多时的荷叶粥,然而现实往往跟想象偏差太多。多半是御厨太过紧张,多撒了把糖进去。可他尝过后还是依言放过他,回到院中时,薄薄的窗纸映出孤零零的半扇影子。他在窗下站了许久,抚额笑了笑。此次任务失败,竟是为了一碗粥。
    他并没有深究同方芜这一种所属关系,他从小便无父无母,在感情上一向淡薄,又看尽世态炎凉,从不相信人间会有真情。杀手理应抛弃七情六欲,无欲无求。毕竟连性命都可以舍弃,情爱又算什么。
    可正因如此,一旦爱上,又很可怕。因实在无法想象,把情看得比性命都重,这种情究竟能深到何种程度。
    之后便是岁月安稳,她还是他宠着的金丝雀,有时看到她在他身旁,扯着他的衣袖喋喋不休,他甚至会觉得,这样过一辈子就很好。
    然而天向来不遂人愿。
    一切美好都止于一幅画像。
    画像上的人,眼梢分明有笑意,唇却紧紧抿着,像是故意装作沉稳。他一眼便看出来,她不开心,这不该是她。
    他从日落坐到天明,最终把画卷起来丢进火盆。
    既然在宫中的日子她很难快乐,这份快乐就由自己给她。
    自从遇到她,他生出太多从前从没有过的情绪。紧张、无力、恐惧、害怕,像是隔着万丈山涧,无论他如何跨越,也始终够不到悬崖的另一端。
    可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方芜又着实扎眼,没过多久,便有人再次带回寻人的告示。
    师父深夜找来,下了死令让方芜离开,否则会害了全村的人。他想,连他最重要的人都保护不了,做杀手还有什么意义。
    自此他开始潜心练武,不是在乎什么天下第一的名号,将武功练得卓绝,单纯是为了能胜过天下所有人,那么,他跟她之间,不会再有任何阻碍。
    七月初七,那本是再简单不过的任务,猎物逃进密林,被他很快解决。只是有一个一闪而过的背影,实在太像方芜。明知可能是计,但他仍然追过去。
    断崖边,山风呼啸,护卫将长剑架在她的脖颈,狞笑着:“你们两个人只能活一个。我自知武功不如你,你服了这枚毒药,我便放了她,如何?”
    他看着她明明害怕得发抖,却仍然故作坚强的样子,竟然有些庆幸,幸好追了过来,不然,她会死。他心中只有一个念头,不能让她死。他要让她记着他,活下去,无论代价如何。
    护卫见他沉默,以为终于得手,仰天放肆大笑。然而他不知道,威胁杀手,并不是什么好主意。
    还未笑完,他的头颅已经跟身子分离,顷刻间滚落。血喷薄而出,染在眸中陡然一片猩红。
    始终风度翩翩的公子,没想到杀人时果断利落得骇人,带着杀伐血腥,像两片黑白的影重合,让人很难分辨究竟哪个才是真正的他。
    她似是仍没有回过神来,神色且惊且惧。
    他适时握住她的手,全然没有从前外露的喜怒,眼角只有温暖笑意:“阿楹,吓到你了。”
    她是真的吓到了,扑进他怀里,身体不住地颤抖。
    他却将她一点点拉开,目光落在她**脚踝的梅花烙印,笑意未消,语声却带了丝冰冷:“你不是阿楹。”
    那人确实不是方芜,是刻意打扮过的方晗。两人本就有七分相似,且时隔久远,容貌总归会有变化,实在难以分辨清楚。何况方晗做了万全的准备,连脚上的梅花烙印都已经伪造,照理说,该是万无一失。
    她要得到他,否则她最疼爱的妹妹,会被他彻底抢走。
    方晗明显愣住,又很快镇定下来,她敛了眉眼,极低地唤一声:“哥哥。”
    她伸手抚上他的眼,在他想推开她时,突然有条指节长的细线从她指缝中蹿出,快速钻入他眼底。
    他眉心皱了皱,神色变得恍惚,她适时环上他的脖颈,轻柔地笑:“哥哥,以后不能再叫我阿楹了。”
    是忘情蛊,以施术人的骨血为媒,能让人彻底忘掉前尘往事,蛊惑人心让他爱上自己。
    记忆的最后,是一片苍茫月色,断崖边上徒留一地狼藉,和半截染血的人偶。
    这才是玄青中忘忧蛊的真正缘由。古往今来,多少英雄败给了一个“情”字。只是我不能相信,方芜最爱的姐姐,到头来却一手酿成她的惨剧。
    玄青还记得她,还守着那个约定。可她永远不能知道结局。
    到如今,甚至不知道该去怪谁。
    我从寒潭中上来时四肢已经没有知觉,虽知道以身犯险太过冲动,可这却是能够解惑的唯一方法。
    贺连齐就站在潭边,面无表情地看着我:“还能走吗?”
    我抬手搭上他手臂,疲惫地笑一声:“扶我一下。”
    “原来无所不能的沈潋,也会有示弱的时候。”他将我拉上岸,潭水顺着发丝滚落,打湿他的衣襟,他却浑然不觉。
    一旁的荼荼早已满脸泪痕,仿佛不能相信方才所见。唯有玄青容色淡然,他不知道我读到他怎样的记忆。那时的他曾说,为了娶到方芜愿与天下人为敌。一念沧桑,终是物是人非。
    记忆中的翩翩公子此时正靠在树下,一派似笑非笑:“姑娘看到了什么?”
    我张了张嘴才发现,连发声都变成一件十分困难的事,扯了扯贺连齐的衣袖,示意他替我答玄青的话,身子却蓦然一轻,回过神来时已被他打横抱在怀中。
    他听不出情绪的嗓音响在头顶,却是对玄青说的——“我先带她回房休息。事情既已就此了结,我们不日便会告辞,多谢二位这些时日的款待。”
    我说不出话,只好拼命瞪着他,用眼神示意他为什么擅自做决定。
    可他大约会错了意,又或者这个眼神实在太像“你放我下来”之类的话。他微微俯下身,声音带了些咬牙切齿的意味:“不是不能走吗?这种时候,还逞强做什么?”
    我吃力地摇摇头,心道,我才没有逞强,如果可以,我愿意将他当作活人轿子。
    身后隐约飘来两道声音,隔着寒潭腾起冷雾,听不大真切:“师父,我早说过九公主她……”
    清冷嗓音淡淡响起,再平淡不过,却比任何威慑都骇人:“你若再说她一句,我会让你今后说不出话来。”
    我向身后望了一望,也只瞧见荼荼的脸色蓦然苍白。
    玄青缓缓转过身,似乎也打算离开,最后留下一句:“我不是告诉过你,不要叫我师父吗?我玄青,从没有收过徒弟。”
    贺连齐将我抱回屋内,始终无话。水线在青石板上一路蜿蜒,滴在暗红的门槛。
    我换上一身干净衣裳,裹着锦被坐在床边,想起刚才看到的画面,一时有些唏嘘。
    杀手并不是冷血无情,只是心底那份温柔,一生只会给一人。
    贺连齐端来一杯热气腾腾的茶,我接过来捧在手心,许久,终于可以说出话来:“说起来,在镜中世界,方涵是怎么知道方芜是为了救她的心上人,才会接近离青的?”
    这是我存在心中许久的疑惑,百思不得其解。到头来,方涵并不知道方芜是假冒,可却知她要救她的心上人,实在奇怪。总觉得自己错过什么,前思后想,也唯有可能是什么人将消息透露给她。只消这样一想,就浑身浸出冷汗。
    我自问一向行事隐秘,无论帮谁救人,都特意嘱咐不可向外人道。虽知流言一向堪比二月东风,来势迅猛且势不可当。可当事人大多只知用圣器才能救人,并不知其中具体缘由。
    可若真有人通风报信,又会是谁呢?
    贺连齐沉思片刻,却同我说起大燕的另一桩宫闱秘辛。
    “传言方晗善妒,尤其是对她的这个宝贝妹妹。小时候方芜曾与一个婢女关系很亲密,方晗知道后,就将这个婢女发配至冷宫打扫,从此之后,再没有人敢与方芜接近。”
    直到杯中茶喝光,我才想通其中的利害关系:“你是说,方晗是怕玄青抢走方芜,所以才会对玄青用计?”
    贺连齐点头道:“大概如此。”
    我犹豫着说道:“可若是连你都听说过的传闻,方芜又怎么会不知道?”
    他接过空杯,抬手斟茶:“也许,只是她不愿意相信罢了。”
    玄青是她毕生所爱,方晗是她最亲的姐姐。她最爱的人被她最亲近的人设计,如果换作是我,也不能置信,更何况一切只是传言。
    方晗死了,死在玄青手中,于方芜而言,没有比这更致命的打击。唯有恨,才能让她活下去。
    心头泛起冷意,我裹紧锦被,继续问道:“那玄青又怎么会失手杀掉方晗?”
    这事本来就太过蹊跷,毕竟以玄青的身手,就算不能视物,也没有杀死方晗的道理。
    “大约只有她死,方芜才永远不会和玄青在一起吧。”
    我怔了一瞬。若真是这样,那真相简直太过可怕。但人心,向来不能用常理解释。
    身体逐渐回暖,长久的沉默里,贺连齐忽然开口:“接下来有什么打算?”
    得不到回答,我也只好先将疑惑放下,认真将手头要事一一盘算,掰着手指道:“圣器已寻到四件,还余两件。现下既然没什么线索,不如我先问问师父,看有没有办法修补招引琴。”而后突然想到什么似的继续说,“招引琴弦既是用琴师的手指所化,那琴箱该不会是用人皮什么的缝合成的吧。”
    但细细想来,圣器既称为圣器而不是魔器,定然不会如此贪婪血腥。再者说,招引拥有强大秘术,能聚集人的记忆碎片,若施术人心术不正,大可以利用它做尽恶事。
    以指为媒,倒也说得过去。
    贺连齐无波无澜地说:“你是说,还要继续找下去?”
    “你说什么?”我愣了愣,看他突然凝重的表情,大约猜到他说的是圣器。
    我小口小口喝下热茶,才点点头道:“六件圣器已经寻了这么久,眼看快要收齐,实在没有放弃的理由啊。况且……”我顿了顿,轻声说,“其实,我也想救一个人。”
    “救人?”贺连齐的声音不稳,像潭水起了波澜,“他对你,很重要吗?”
    事到如今,我觉得没必要再隐藏什么,笑了笑,道:“是很重要啊,因为这个人是……”
    话未完,像是不愿去听我接下来要说的话,他忽然开口打断:“不要再找了。”
    我怔怔抬眼,笑意尽失:“为什么?”
    他的目光里像有火在烧,只是那火焰是冰冷的幽蓝色,像是要把我付诸一炬,声音低哑:“如果是你呢?沈潋,既然你也想救人,如果今日你是虞珂、是方芜,你也会这么做?”
    我垂下眼:“你多虑了,我没有心爱的人,这种抉择不会降临在我的头上。”
    院前平地刮过冷风,蓝花楹随风飘荡,像落了场蓝色花雨。木门被风吹得吱呀作响,有花瓣落在贺连齐脚边,被他几步踏碎。碎花最终停在床前,他垂眼,冷冷看着我:“你是救下了一个人,可你有没有想过,要付出多大的代价?沈潋,有时候我真想将你剖开看看,你究竟有没有心?”
    我愣住了,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片刻后,才后知后觉,他竟是在指责我。
    心口蓦地隐隐作痛,喉头涌上腥甜,被我生生咽下去。良久,我缓缓启唇,像在劝说他,也在劝说我自己:“你是说,我做错了?”又兀自摇头,“可这是她们的抉择,我没有逼她们。让她们放弃,你觉得她们就会开心?”
    贺连齐什么都不知道,不知道我在大周皇宫,日日坐在榻前看着呕出的血却无可奈何,不知道母后拥着我夜夜哭泣,不知道父王每次来看我都是在深夜,只因他不想让我看到他难过。不知道师父踏遍雪山远渡出海,几次险些丧命,才求来圣物的图谱。
    他什么都不知道。
    其实无论是虞珂还是方芜的故事,从始至终,我都本着局外人的身份。只因我觉得,我所做之事与宫中御医没什么差别,唯有救人方式不大相同。可这也不算什么。
    如今却知,我着实没有那般良好的心理素质,从前被我刻意忽略的,都像是利剑一柄柄插进我的心窝,翻出森然皮肉,满是血腥。
    我同贺连齐第一次争吵便是因为这些毫无逻辑的事情。
    午睡醒来,屋子已空无一人,只余一面铜镜摆在四角的方桌上,是他从不离身的前尘镜。
    我走过去,半弯下腰,镜中模糊映出我苍白脸色。不知是不是错觉,总觉得镜面变得暗淡无光,像是失了魂魄。
    虽然知道我跟他总是要分开,可没想到分别来得如此之快,快到我措手不及。以至于接下来的一整天,不知该用何种心态应对,也只好浑浑噩噩度过。
    第二日清晨,被窗外枝头蝉鸣声叫醒,我抬手撑了撑眼皮,望见一片绿意盎然,睡眼惺忪道:“贺连齐,你会不会粘蝉?”
    声音荡在空旷室内,许久才想起,他已经离开了。
    我望着空荡荡的帐顶,没来由地有些难过。
    但又觉得,这其实没什么好难过的,从前来到大燕时也只有我一人,只是后来贺连齐陪在我身边,就像突如其来的好运气。如今好运没了,不过是与最初的时候相同罢了。
    想想在山上也逗留了些时日,我将随身衣物收拾妥当,准备同玄青告辞。
    才一转身,却见玄青毫无征兆地出现在门口,身形急促。我将最后一件外裳叠好,示意他坐下,抬手替他倒了杯茶,正打算妥帖递到他手中,忽听他道:“余下那截人偶,在哪里?”
    我狠狠一愣。
    他怎么会知道那截人偶是假的?想来他不会自己发现,荼荼也不会说破。想来想去,唯有一种可能。
    犹豫许久,我斟酌道:“你想起来了?”
    他面上血色尽失,骨节分明的手指紧紧握着两截人偶,指尖却是惨白。
    他叹:“果然……”
    我又一愣,他只是在试探我?
    “你没有想起来?那你如何知道人偶是假的?”
    他嘴角轻掀,神情没有染上半分回忆的痛苦:“那日凤凰台上我错手杀了她,却没有想象中的内疚。起初以为是杀人太多,再没有感觉。有时会觉得,她不是阿楹,脑海中却总有声音告诉我,她就是她。从前我始终觉得她还活着,如今却感受不到她的分毫气息。我送她追魂骨,不过是想让她不再担心我。而她的安危,由我保护。”
    他顿了顿,手指覆在眼上,自嘲笑一声:“这大概是报应。我连她都认不清,还要眼睛做什么。”
    茶香袅袅。
    我透过霭霭薄雾看着他:“记忆有时候也是会骗人的。”
    他一向从容的神色消失不见,问出这句话,竟像用了极大的勇气:“那她现在,人在哪里?”
    我不知该如何回答,也实在没能心平气和说出她已经死了这样的话。
    我想了想,轻声道:“她很喜欢你。哪怕在其他世界,哪怕那里有跟你一模一样的人,她也始终念着你。”
    他手中握着的茶盏一偏,茶水洒了大半,染湿雪白衣摆。他却浑然不觉,声音微微颤抖:“你是说,她去了其他世界?”
    我粗略地同他讲述了一遍前尘过往。
    他沉默听完,忽然道:“送我去见她。”
    我犹豫:“世事皆由因果,我已将招引带回,没有神器相连,无法强行进入镜中世界。”
    他脸色陡然灰败。
    我明白这着实很难接受,他知道方芜身在何处,却不能相见,所剩唯有无力而已。
    叹一口气,我斟酌许久,还是说:“若仍要逆天而行……”
    他猛地抬头:“结果如何?”
    我摇摇头,又想起他看不见,只得道:“我不知道。也许会立刻暴毙而亡,也许会活个三两日。总归,不会有什么好下场。”
    他将手举在蒙了白纱的眼前,像是上面沾染了洗不掉的血腥。
    “我这一生,大多时日都在杀人,也自诩看透生死。有太多人为了活下去,能出卖血亲、挚友,甚至是最亲爱的人。很多时候我都觉得,性命也不过如此,可她却与世人不同。”蓦地轻笑一声,“最该记着的人,我却忘了她。”
    我点头道:“既然如此,那我便送你去找她。只是此行注定有去无回,你确定要为了她,丢掉性命?”
    窗外蝉声依旧,良久,他站起身来:“没有她,我与行尸走肉有何分别。”
    我没有告诉他方芜的结局,心怀希望,总归比绝望要好得多。
    施术的过程极其简单,玄青随身所带,不过一把佩剑,两截人偶。身上却穿一身大红喜服,应是许久之前就已做好,因布料已经有些陈旧。
    直至消失前,他的神情从容且坦然,大约在大燕,再没什么让他留恋的东西。
    荼荼匆匆赶来时,玉盘才消下最后一抹微光。
    她一步步走过来,四下环顾一阵,目光最终定在还未收起的玉盘上,脚下一个踉跄,险些摔倒:“师父他,去了哪里?”
    眼底有水汽漫上来,我抬眼望着天边流云,缓缓地说:“他去践约。他曾经答应过一个人,会娶她。”
    ——第二卷终——
目录
设置
手机
收藏
书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