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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56章,你穿这一身很好看

攻心为上,老公诱妻成瘾 招财进宝 10098 Aug 8, 2021 12:05:16 A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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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楔子
    一生追名逐利,虚苦劳神,最后恍然回首才发现,时光荏苒,只叹隙中驹,石中火,梦中身。
    (一)
    潘岳在九岁那年失去了母亲。
    彼时潘府上下一片哀悼,他穿着素衣,跪在灵堂前为母亲烧纸,见到杨容姬来时,吸了吸鼻子,明明是要挤出一个笑脸,却笑得比哭还难看:“喂,丫头,我娘没了……”
    杨容姬上前拉住他的衣袖,仰头轻轻摇着:“檀奴哥哥,你为什么不哭?”
    潘岳别过头,闷声闷气:“我才不哭呢,我娘最讨厌我哭,被我娘看见了会不高兴的……”
    极力抑制着起伏的胸膛,眼眶却仍是不由自主地泛了红。
    像明白了什么,杨容姬望了潘岳半晌,忽然伸出一只小手,覆盖住了那双温热的眼眸。
    “檀奴哥哥,你哭吧,这样你娘就不会看见了。”
    外头屋檐上的雨水滴答坠落,伴着堂内的絮絮安抚,像一首静静的歌谣,氤氲了悲伤,温暖了心跳。
    一开始还企图挣扎的潘岳,泪水无声地漫过指缝,埋在杨容姬怀里哭了好一阵后,才像反应过来,猛地抬起头推开杨容姬,顶着张惨白兮兮的小脸瞪向她:
    “死丫头,真讨厌!”
    这句话不知对杨容姬说过多少遍,潘杨两家是世交,他们从小就在一块玩,只有杨容姬才会叫他的小名“檀奴”,可对于这个过于早慧的世妹,潘岳真是有太多说不上来的郁闷。
    他六岁作诗,是十里八乡都传颂的神童,可这“神童”有一半是被杨容姬逼出来的。
    杨家只得这一个女儿,杨父把杨容姬当男孩来教养,偏生杨容姬又聪明,与潘岳跟的是同一位先生,两个人平日里便少不了比较,潘岳只能可着劲儿地学,气得对杨容姬哼哼:“姑娘家不能太聪明,聪明得惹人厌!”
    杨容姬也不恼,依旧成天跟在潘岳屁股后面跑,潘岳凶她,她就摇头:“我一点儿也不聪明,我只想跟檀奴哥哥玩。”
    后来很长一段时间,潘岳都喜欢坐在府里的桃花树下发呆,桃树是母亲早年种下的,如今已是一片灼灼之景。
    杨容姬时常会来看他,潘岳却连捉弄小丫头的兴致都没了,只是倚着长廊,自己也不知道何时会走出哀伤。
    那是他做梦也不会想到的一天。
    午后的阳光斑驳洒下,他摩挲着母亲留下的梳妆手镜,目光怔然,有微风拂过,落下漫天桃花,他眨眨眼,忽然发现镜面上有了不寻常的变化—
    几枝桃枝蜿蜒而出,凌风绽放,景象生动鲜活,花瓣艳丽得像要穿透镜面直抵眼前。而身后依旧是漫天桃花,与镜中之景截然不同,简直匪夷所思。
    就在潘岳惊愕不已间,他耳边响起了一声轻笑,一回头,撞入眼帘的竟是一袭灼灼红裳,飞花中的女子明眸皓齿,笑声清脆如玉。
    “这面古镜瞧着不错,我很稀罕,你赠予我好不好?”
    阳光,微风,桃花,隔空对望的两双眼,时光仿佛静止一般,一切奇幻得似场梦。
    这一天,潘岳在府里的桃花树下,意外地遇见了“桃花仙”。
    这是彼时连杨容姬都不曾知道的秘密。
    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桃花仙,眨巴着眼看上了他手中的商周古镜,笑吟吟地向他讨要,还一副十足公道的模样。
    “小哥,我也不白拿你的东西,你看这样是否可行,我为你达成三个心愿,待到你心想事成,你就把这面古镜送给我好不好?”
    虽是荒谬异常,潘岳却还是下意识地就问了出来:“那能让我娘活过来吗?”
    稚气的问题自然得不到想要的答案,桃花仙歪着头,笑嘻嘻地说愿望不能太贪心离谱,以后只要在有桃花盛开的地方,拿着镜子呼唤她,她就会出来为他实现别的愿望。
    多么不可思议,留下承诺的桃花仙倏然消失,树下只回荡着银铃般的笑声,来似一阵风,去也一阵风,若不是古镜里诡艳的景象经久不散,潘岳还以为自己做了场奇妙不可言的桃花梦。
    自那之后,丧母之痛渐渐放下,杨容姬见到的潘岳终于恢复了曾经的笑容,只是手边常常多了一面小巧玲珑的梳妆镜。
    潘岳生得好是众所周知的,从小就是美男坯子,不足十岁已是身姿清俊,眉目如画,可杨容姬见他如此却忧心忡忡,老想将镜子夺过来,还煞有介事地劝说:“以色事人,能得几时好?”
    潘岳一指弹上杨容姬的额头:“小丫头懂什么?一边去!”
    (二)
    桃花仙不再出现,潘岳在桃花树下摩挲着镜子,一时也没什么想要的东西,直到三年后,他遇上了生命中第一次大劫。
    他和杨容姬在西郊被绑架了。
    那时他们作为庙会被选中的孩子,正穿着金童玉女的戏服,坐在马车里准备前往普仁寺参加庆典,却没想到马车在中途被一伙匪徒拦截下来。
    一掀开车帘,那山匪头子也愣住了:“怎么有两个?”
    听上去是有备而来,埋伏已久,只是不知是针对谁,潘岳心跳如雷,紧紧握住了杨容姬的手。
    一片混乱中,车夫落荒而逃,匪徒们分不清人,索性将潘岳与杨容姬都蒙上眼睛,一道绑上了山。
    山洞里,匪徒头子恶狠狠地问:“你们两个,谁是潘家少爷?”
    说来巧合,潘岳生得貌美,被指名扮了玉女,杨容姬则扮了金童,两个人恰是反串,又是孩童的年纪,穿上戏服压根辨不清。
    此刻绑匪这样一问,潘岳和杨容姬都隐隐明白了什么,还不等潘岳开口,他身后的杨容姬已经冒出个小脑袋,带着哭腔喊道:
    “我爹是琅邪内史潘芘,你们谁敢碰我?”
    满场一愣,继而所有绑匪哈哈大笑,匪头一把揪出了杨容姬:“老子碰的就是你!”
    那是潘岳永远也无法忘却的一幕,绑匪们认定了“潘岳”后就不再管他,他被堵住了嘴,拼命挣扎着,眼睁睁地看着匪头按住杨容姬,将一碗黑糊糊的东西强行灌入她嘴里。
    墨色的药汁顺着雪白的脖颈流下,杨容姬被呛得不住地咳,嘴里却仍是喊着:“求求你们放过我,我爹会给你们很多钱的……”
    潘岳听得心如刀割,嘴巴却被堵住,怎么也说不出话来,水雾一点点模糊了眼,他在心中大声呼唤着桃花仙,可是古镜没带在身上,这里也没有桃花,他根本救不了杨容姬,只能眼睁睁看着她被灌下了哑药。
    是的,哑药,这群丧心病狂的山匪不知受何人指使,不仅要灌哑“潘岳”,竟还要用刀子划花“潘岳”的脸。
    “早闻潘家小子皮相生得好,果然秀美得跟个女娃娃似的,可惜可惜……”
    匪徒拿着刀子发出感慨,不知是良心未泯,还是一时下不了手,竟抛了刀子,出去和其他人喝酒吃肉,决定回来再收拾“潘岳”。
    就是这把遗落下来的匕首,给了潘岳和杨容姬一线生机。
    当背着杨容姬下山时,天色已经全黑了,潘岳浑身都是冷汗。
    他们割断了绳子,趁绑匪们喝醉逃了出来,星月迷蒙下,潘岳只在心中庆幸,还好自己“标记”了路线。
    上山时他们是蒙着眼的,但他留了个心眼,偷偷将戏服上的花边撕下,一片一片地撒了一路,花边里掺了磷粉,如今在夜色中闪闪发光,正好派上了用场。
    顺着记号一路下山,潘岳背着杨容姬一刻也不敢耽误,夜风拂过他的发梢,他不住数落着杨容姬,数落到最后却哽咽了:
    “你不是挺聪明的吗?干吗要冒充我?真变成哑巴就好玩了,简直笨死了!”
    杨容姬伏在他背上,声音比脸色更苍白,已经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只能断断续续地嗫嚅:
    “笨一点儿才好……姑娘家的……不能太聪明……惹人厌……”
    这番话如今再听来只叫潘岳五味杂陈,他知道杨容姬在与他玩笑,有心宽慰他,他却笑不出来,只觉心头酸胀得不行,吸吸鼻子,湿润了眼眶:“死丫头,真讨厌!”
    夜愈凉,风愈急,星野之下,杨容姬在潘岳背上忽然喊了句:“檀奴……哥哥。”
    潘岳应了后,杨容姬又不说什么,只是用嘶哑的嗓音又接着喊了声,潘岳于是又接着应,一声又一声中,潘岳早已明白过来,泪流满面。
    一个害怕以后再也喊不出来,一个害怕以后再也听不到了,哀伤就那样铺天盖地地涌来,笼罩着月色下两个紧紧贴近的身影。
    不知道跌跌撞撞地摔倒了多少次,又一路喊了多少遍,直到最后杨容姬终于发不出一点儿声音,急得揪紧潘岳的衣领,大颗的泪水砸在他后背上,潘岳彻底崩溃了,一边踉跄跑着一边泣不成声:
    “在呢,在呢,檀奴哥哥一直在呢,你别害怕,哑了也没有关系,檀奴哥哥照顾你,檀奴哥哥会照顾你一辈子的……”
    擦伤的手臂渗出点点殷红,眼泪混杂着鲜血,交织成了那一夜永不可磨灭的回忆。
    (三)
    像做了好长一场梦,杨容姬醒来时,绑匪们已被抓到,匪巢被官府一锅端了,供出的幕后指使者不是别人,正是潘岳的后娘。
    蛇蝎心肠的续弦妇,忌恨这个继子的才名与美貌,唯恐危害到自己孩子将来的利益,不惜铤而走险,却没想到事情败露,反将自己送进了大牢。
    纷纷扰扰平定后,最大的受害者却是杨容姬,大夫诊治了好些日子后,终是遗憾地宣布,她声节尽毁,不可能再治好了。
    当日潘岳就跪在了杨父面前,磨破嘴皮硬是说下了门亲事,一门他和杨容姬的亲事。
    杨容姬急得满脸通红,冲来看她的潘岳砸枕头,不住比画着:“我不想嫁给你,你快去找我父亲取消婚约……”
    婚约当然没有取消,潘岳只是守在杨容姬床边,问了她一个问题:“笨丫头,你相信奇迹吗?”
    杨容姬蒙在被子里不理他,下一瞬,被子却猛地被人扯开,熟悉的气息扑面而来,潘岳与她鼻尖对着鼻尖:
    “奇迹就是桃花盛开的时候,你能再次开口喊我‘檀奴哥哥’,你信不信?”
    极轻极缓的一句话,却叫杨容姬怔住了,她长睫微颤,只对上头顶那双亮若星辰的眼睛,心跳如雷。
    潘岳没有骗杨容姬,哑巴重新开口说话这件事一度成为街头巷尾一桩奇谈,杨家只当祖宗显灵,热泪盈眶中,没有人知道,有一个少年为此用掉了第一个愿望。
    桃花仙问潘岳,值得吗?
    潘岳手抚古镜,还沉浸在杨容姬叫出那声久违称呼的欢喜中,他抬起头,唇角微扬,在暖阳下笑得比桃花还要好看—
    没有比这更值得的事情了。
    生死关头才明白的东西,怎么舍得失去?
    转眼又是几年过去,如果说潘岳的才名是人尽皆知,那么他的美貌就是倾动全城,甚至还引来了祸事。
    说来好笑,他时常喜欢坐车到洛阳城外游玩,不少妙龄姑娘见了他,都会怦然心动,拿水果来投掷他,使得他每每满载而归,久而久之便传出“掷果盈车”一说。而有个叫张孟阳的书生相貌奇丑,也学着潘岳的样子去郊游,但每次出门,妇人就往他车上吐唾沫、扔石头,回家时倒也算满载而归,不过载的都是石头。
    杨容姬听后很是同情那位书生,潘岳却忍俊不禁,装模作样地掏出镜子照了又照,看得杨容姬摇头笑骂:“绣花枕头!”
    彼时他们笑闹间都没有想到,那个叫张孟阳的书生会因此怀恨在心,偷偷做了件不可思议的事情。
    那时一位侯爷携家眷途经洛阳城,侯爷的千金是个重达两百斤的胖郡主,却偏偏最喜美男,辣手搜罗“后宫”无数,那张孟阳赶紧抓住时机,不怀好意地将潘岳的画像递了上去,胖郡主果然一见钟情,当即命人上潘家提亲。
    这简直是一门得罪不起的权贵,潘家上下愁云密布,潘父又气又无奈,指着潘岳就骂:“叫你平日出门张扬,也不知戴块面纱遮遮,长成这样怪得了谁?只可怜了杨家丫头,恐怕要辜负她了,趁早去杨家退了婚事才行。”
    退婚?开什么玩笑,潘岳当即变了脸色,一夜无眠。窗外明月高悬,桃花纷飞。
    (四)
    玉面潘郎病倒的消息一夜之间传遍了洛阳城。
    听闻是夜感风寒,不知怎么发出了一身水痘,就连脸上也是密密麻麻,瘆得慌。
    消息一传出,那胖郡主就亲自带了大夫来诊治,她只当潘岳使诈逃婚,谁知那神医看过后抚须长叹,直道可怜可怜,潘岳已是病入膏肓之相,恐命不久矣。
    胖郡主仍将信将疑,掀开屏风进去一看,才和病床上的潘岳打个照面就一声尖叫,吓得转身就逃,一口气跑出潘府,扶着大门差点儿要吐出来。
    “太丑了太丑了,看一眼都要做噩梦……”
    潘岳究竟毁容成什么样?不仅吓跑了胖郡主,连府里送饭的丫鬟都不愿多靠近一步,唯独不顾家里劝阻来看他的杨容姬,坐在床边泪眼婆娑。
    “怎么会这样?好端端的,怎么就命不久矣了……”
    潘岳猛咳了几声,眨着无辜的眼睛:“丫头,你不嫌我丑吗?”
    杨容姬哭得更厉害了,使劲掐了下潘岳的手心:“说什么胡话呢,你从前就有多好看吗?我怎么不觉得?丑一点儿好,男孩子家的不能太好看,好看得惹人厌。”
    竟拿小时候的话反过来呛他,潘岳想笑,却只觉眼眶酸酸的,不禁伸出手抚向杨容姬的长发,意味不明地叹道:“真是一如既往地傻啊。”
    事实证明,杨容姬不但傻,满城的人都觉得她已经疯了。
    杨父劝她退婚,潘父也劝她退婚,上上下下所有人都劝她再寻良配,她自个儿倒好,居然风风火火地去准备嫁衣了。
    杨父气得要拿家中烧火棍打她,她被逼急了,直接攀上府里阁楼,作势要往下面的荷花池跳。
    “自小相伴的情意,哪是说断就能断的?即便是做未亡人,我杨容姬此生此世也唯潘岳不嫁!”
    这番掷地有声的话传遍了洛阳城,人人唏嘘不已,病榻上的潘岳却悄悄泪湿了枕巾。
    婚礼筹办期间,人们常常能看到杨容姬陪潘岳驾马去城郊踏青,许是回光返照,潘岳的精神一直不错,只是从前“掷果盈车”的画面再不复存在,那些曾经口口声声喊“潘郎,潘郎”的姑娘们都躲得远远的,唯恐看上一眼遭了晦气。
    潘岳与杨容姬却都若无其事,谈笑风生,全然不管旁人的眼光。
    只是当马行郊区、斜阳西沉时,潘岳会郑重地问杨容姬,当真想清楚了吗?每每这时,杨容姬总会抱紧他的腰,紧紧贴在他的后背,什么也不说,只轻轻问一句:
    “檀奴哥哥,你见过长虹贯日吗?”
    那么美的虹光,穿日而过,盛大又短暂,即使当年懵懂如她,也觉说不出地撼人心魄,隐隐体会到人生的许多真谛。
    潘岳不明白,杨容姬也不解释,只握住他的手,一指一指地缠绕,在风中与他相视而笑,像是一辈子也不会松开。
    那是场全城瞩目的大婚,当一袭喜服的潘岳携杨容姬之手步出时,满场顿时发出了惊叹,盖头下的杨容姬不明所以,只当毁容后的潘岳吓到了众人,心里不禁一酸。
    直到新房里潘岳挑开她的盖头,她缓缓抬眼,整个人却是震住了,这才明白为什么—
    烛火映照下,那个人嘴角噙笑,剑眉星目,丰神俊美犹如天人。
    “昨夜仙人托梦于我,说为你的真挚情意所感动,便大发善心治好了我的病,教我二人举案齐眉,白头偕老。”
    这番玄而又玄的胡说杨容姬如何相信?又惊又喜中还想再问,却稀里糊涂地被潘岳抱起。
    “从今日起,你便是我的夫人了。”
    暖烟缭绕中,风拍窗棂,外头桃花三两纷飞,夜色中仿佛传来女子的轻笑,一场假病真心,有情人终成眷属的好戏终于落下帷幕,她也可功成身退了。
    这一年,潘岳与杨容姬正式结为夫妻,从儿时的相识,到年少的相伴,再到婚后的相守,有着盛世才名、玉树之貌的潘岳一辈子也只娶了一位妻子,潘杨之好渐渐传为一段佳话,不知羡煞了多少人。
    (五)
    杨容姬跟随潘岳来到河阳县就职时,恰是寒冬,冰天雪地里,上下一白,草木衰败,无尽萧条。
    潘岳放眼望去,眉头紧锁,杨容姬从马车里探出身子,为他披上一件貂裘,眉眼温柔。
    “檀奴,这里山远地偏,安安静静,其实也是个不错的地方,一家人在一起就很好了。”
    潘岳握住她的手,深吸了口气:“你知道的,我想要的,不仅仅是一个河阳县令。”
    冷风迎面吹来,拂过杨容姬的长发,她眨了眨眼,见潘岳又埋头摩挲起了怀里的古镜,不禁别过头,望向远山长空,微微失神。
    婚后杨容姬与潘岳有了分歧。她其实并不喜欢她的檀奴哥哥当官,彼时朝堂派系纷争,错综复杂,站错哪一边都不是好玩的。
    但年轻气盛的潘岳有才有貌,更有凌云之志,一心只想往官场里钻。
    杨容姬总觉得他太过执拗,过趋功名,两个人在这个话题上每每不欢而散。
    也不怪潘岳自觉怀才不遇,他的美貌并没有给他带来仕途上的一帆风顺,反遭小人忌恨,诬为只有皮囊的“小白脸”。
    那时他在宫廷派系斗争中,辛辣地题书道词,得罪了当时“竹林七贤”之一的山涛等人,山涛就在皇上面前说:“潘岳之美,并不是真美,化妆术而已,以小计即可识破。”
    皇上于是听了山涛的计谋,在烈日炎炎的夏天,宣他穿冬衣上朝,当时他与杨容姬都觉得事出蹊跷,还以为有什么祸事临头。
    当他急匆匆换上冬天的朝服,顶着烈日来到殿外,等旨面君时,皇上却许久都未召见他,好不容易见到了皇上,这时的他已是汗流浃背,朝服都湿漉漉的了。
    谁知皇上盯了他半晌,竟然哈哈大笑,只因他脸面经过汗水的冲刷,不但没有半点儿粉脂痕迹,反而愈加显得肤如凝脂,玉面粉色,皇上激动得直与身边人说,潘岳之美,果然是空前绝世。
    他这才得知原委,心中说不出是何滋味,回家后就气冲冲地将自己关在了房间里。
    这种事情并不是一次两次,官场复杂的地方很多,一步都行错不得,后来果真又有小人作梗,害得潘岳滞官不迁多年,如今才得到来河阳县上任的机会。
    漫天飞雪中,杨容姬忧心忡忡,想起这些年陪潘岳经历过的种种事情,只觉身心俱疲。
    她其实只想与他过万家灯火、平平淡淡的生活,只是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她的檀奴哥哥醉心名利,应酬的次数越来越多,陪她的日子越来越少,甚至连他们第一个孩子的诞生都没来得及赶回。
    记忆里那个皎如明月的少年,不知何时起,在宦海沉浮里被磨得面目不清,身影渐行渐远。
    风雪呼啸,杨容姬忽然转过身,在潘岳惊诧的目光中,伸手轻轻揉开他皱住的眉头。
    她叹息着,长发飞扬,眸里隐含波光,依然是旧时的问题,却已不是旧时的心境—
    檀奴,你见过长虹贯日吗?
    (六)
    来河阳县第一年,潘岳令全县都种上了桃花。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三月春风里,满县美不胜收,潘岳名声四起,还传出了“河阳一县花”“桃花县令”等雅称。
    但他自己却常常醉倒在桃花树下,摩挲着古镜,一遍又一遍地问,你为什么不出来?你不是神通广大吗?你出来见我啊!
    很多年以前,他初入仕途,踌躇满志,在月下唤出桃花仙,想要许下第三个愿望。
    他要步步高升,要飞黄腾达,要攀上权力的顶峰,他想让桃花仙助他一臂之力。
    但桃花仙竟然拒绝了他,那袭红裳依旧艳丽如初,坐在枝头晃着脚,裙摆随风舞动,对他说了年幼初见时就说过的话,愿望不可太贪心离谱,他想要的太多,她帮不了他。
    他有娇妻有爱女,何苦再去官场淌那潭浑水,搅得一身脏。
    简直像疯魔了般,桃花仙越是这样说,他就越是想得到名利,最后甚至闹得桃花仙不愿再出来见他了。
    可他如今怎么甘心?怎么甘心就此收手,怎么甘心只留在河阳县当区区一个县令?
    风吹桃花,在又一次醉倒树下时,潘岳随手砸碎酒瓶,绯红的脸颊望向头顶枝梢,在心里做了一个决定。
    赶来的杨容姬恰好看见那双眸里射出的精光,多年枕边人,没有人比她更了解他,她心下一沉,隐隐有种不好的预感。
    果然,没过多久,府里就发生了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
    桃花树下设下的阵法捉住了一只妖精!
    光圈中,一袭红裳的女子被困在里面,凄唤着挣脱不得。
    圈外站在法师旁的潘岳一拂袖,握着古镜冷笑不止:“我果然没猜错,你哪里是什么桃花仙?不过是只被困在镜中的桃魅!”
    他翻遍古籍才寻得蛛丝马迹,不动声色地请来法师,想方设法地逼出她,便是彻底撕破脸皮,不择手段也要实现自己的目的。
    一番选择说得明明白白,她只有两条路,如果不愿助他,他就将她烧得灰飞烟灭。
    这可怕的威胁不仅吓到了桃花仙,也吓到了赶来的杨容姬。
    她难以置信地望着潘岳,身子止不住地颤抖着,仿佛在打量一个陌生人,而阵法里的“桃花仙”亦是悲愤不已。
    妖魅单纯,与人类交易,以此换得寄身古镜,只有持镜之人心甘情愿将古镜送与她,她才能脱身。却没想到彼时阳光下那个纯真无邪的孩童会被功名蒙住双眼,变得如此陌生与可怕。
    “给你三日时间考虑,三日后若还想不通,休怪我不念旧情!”
    厉喝划破长空,惊起飞鸟四散,阵法里的“桃花仙”与阵法外的杨容姬目光交汇,同时煞白了一张脸。
    潘岳没有等到第三天,因为第二天清晨,困在阵法里的桃魅就消失了,随之消失的还有那面跟了他几十年的商周古镜。
    前一夜杨容姬拉着他饮酒,将他灌醉,偷了古镜,放了桃魅。
    杨容姬拉着潘岳的衣袖,眸含泪光,苦口婆心地劝他不要再执迷不悟了。桃花仙说得没错,是他贪念太重,过趋功名,况且她还是成全他们这段姻缘的恩人,他们怎么能恩将仇报呢?
    这些话从前潘岳就听不进,如今更是气得丧失理智,浑身发抖地一掌挥去,杨容姬立刻就红肿了半边脸。
    这是他第一次对她动手,那道纤秀的身影摔倒在地,久久未动,空气仿佛凝固一般。
    许久,颤着手的潘岳才回过神来,又悔又恨,痛心地望着杨容姬,嘶哑了声音:“你究竟明不明白我想要的是什么?”
    杨容姬颤了颤,缓缓抬起头,脸上泪痕交错,神情却是痴惘,四目相对间,她不去回答潘岳,反而开口,问了这些年问过无数遍的一句—
    “檀奴,你见过长虹贯日吗?”
    (七)
    杨容姬的身子越发不好,自从放走桃花仙后,潘岳就更加频繁地在外面活动,便是回府,也难得去看她和孩子,只一心关注着朝堂动向,该将赌注投在哪一边。
    自古党派之争就残酷无比,杨容姬劝不住,不知是心灰意冷,还是心力交瘁,在河阳县又一场大雪降临时,她的病情忽然加重,连夜咯血,那时潘岳还在外头应酬,当接到消息快马赶回时,杨容姬已是弥留之际。
    踉踉跄跄地奔到床前,潘岳长睫上的雪花都还没融化,他颤抖着身子握住杨容姬的手,不敢相信,却又不得不信。
    “求求你别走,我回来了,檀奴哥哥回来陪你了……”
    滚烫的泪水砸在那张苍白的脸上,杨容姬笑得虚弱,潘岳却哭得撕心裂肺。
    他总以为日子还有很长,总以为陪她的时间还有很多,总以为她留在他身边是理所当然的一件事,理所当然到从没想过有一天,她竟会忽然离他而去,抽身得令他措手不及,痛彻心扉。
    外头大雪纷飞,像当年刚来河阳县时一样,她为他披上貂裘,对他说:“檀奴,这里山远地偏,安安静静,其实也是个不错的地方,一家人在一起就很好了。”
    大风呼啸中,潘岳不管不顾地奔入雪地,奔到桃花树下,血红了双眼,疯狂地大喊着:
    “出来,出来救救她!我还有第三个愿望,求求你救救她!”
    凄厉的声音回荡在夜空中,潘岳不会知道,早在杨容姬放走桃花仙时,她就替他许了第三个愿望。
    大雪纷飞的黑夜里没有光,没有桃花,没有回应,泣不成声的潘岳终是跪在雪地里,五指绝望地深深插入雪中。
    “檀奴,你见过长虹贯日吗?”
    她在临终前依然这样问他,他泪如雨下地摇头,那双渐渐涣散的眼眸便望向虚空,仿佛瞧见了什么,露出了最后的一笑。
    古钟悲鸣,灯灭茶凉,窗外一道身影一闪而过,风里依稀传来女子的叹息。
    这一年,潘岳三十二岁,在河阳县纷飞的大雪中,失去了挚爱的发妻杨氏。
    许是没有母亲的呵护,又许是上天的惩罚,不久他们的幼女潘金鹿也病逝,儿子亦于襁褓中夭折。
    从此世上只剩他孑然一人,无妻无后。
    他并未续弦,也未纳妾,只在无尽的思念中,写下了三首流传千古的《悼亡诗》。
    如果历史在这里止步大概还算仁慈,遗憾的是几十年后,宫廷纷争剑拔弩张,潘岳卷入八王之乱中,遭人陷害,连累潘氏宗族满门抄斩,应验了妻子杨容姬一直以来的担忧。
    连潘岳自己都没想到,行刑前一夜,死牢外闪过一袭红裳,他眼前一花,抬头便看见了故人。
    空气中弥漫着浓郁的桃花香,女子明眸皓齿,周身荧光飘洒,笑得一如当年。
    “小哥,别来无恙。”
    (八)
    “他一生醉心功名,虚苦劳神,我劝不住他,唯一能做的只是希望他能有个好结局,官场风云难测,若日后他陷入绝境,盼桃花仙能救他一救,让他不至于落得身首异处的下场。”
    山崖上大风猎猎,一袭红裳的桃花仙掏出古镜,叹息着将杨容姬放走她时,替潘岳许下的第三个愿望娓娓道来。
    两鬓斑白的潘岳穿着囚服,跌跪在地,老泪纵横。
    世事一场大梦,人生几度秋凉。
    那声“檀奴哥哥”仿佛还回荡在耳畔,他忽然想起多年前他问她,究竟明不明白他想要的是什么。
    如今浮沉一世,恍然回首,他才发现,其实不明白的人是他自己,那个站在旧时光里,倚廊浅笑,轻轻唤他“檀奴哥哥”的小姑娘,其实看得比谁都清楚,所以才会用心良苦地替他布下这样一条后路。
    可惜明白得太晚,一切都太晚了。
    远处青山苍茫,浩浩长风,天地间他却无儿无女、无妻无家,满门尽灭,时光荏苒,只叹隙中驹,石中火,梦中身。
    檀奴,你见过长虹贯日吗?
    她一次次这样地问他,从年少夕阳中驾马,到雪夜弥留阖目,只因他不记得的幼年时光里,他们有一次山中采花,落下一场大雨,在山洞里避雨时,外头雨过天晴,天边出现了一道绚丽虹光。
    那时他在她身边睡着了,而她却被那道虹光深深吸引,震撼得说不出话来。
    那样盛大而短暂的美丽,让人挪不开目光,只觉一生之中美好之物太多了,而清风拂山岗,天霁花如烟,他在,她在,他们共同拥有当下的点点滴滴,还有什么不知足的呢?
    “你如今还不明白她的意思吗?”
    风声飒飒中,桃花仙一声叹息,跪在崖边的潘岳已泪流满面。红袖一拂,荧光飘洒中,一道长虹横跨山崖,穿过天际,撼人心魄。
    “长虹贯日,长虹贯日……”
    呢喃着泪水落下,迟来大半生的感悟,他终于明白,透过霞光,往事历历在目—
    当年以为他毁容命不久矣时,城郊驾马,她环住他的腰,在暮色四合中轻轻问他;
    初到河阳县,他心有不甘,愁眉紧锁,她为他披上貂裘,在冰天雪地里又问他;
    放走桃花仙,他勃然大怒,一掌挥去,她摔倒在地,抬头泪痕交错,依然问他;
    直到弥留之际,他握住她的手,她笑容苍白,目光里饱含眷恋与不舍,仍旧在问他;
    ……
    几十年来,哪一桩哪一次不是在提醒他?
    他在,她在,生命中有那么多美好的“长虹贯日”,珍惜眼前人,珍惜眼前事,学会放下与拥有就很好了,不是吗?何苦执念深种,在浮沉一世中不得解脱,错过那么多本应相守相依、举案齐眉的美好岁月。
    为了追逐遥不可及的天上明月,而放走了掠过生命的人间飞鸿,他的傻姑娘才不傻,自作聪明的一直是他。
    时至今时今日,他所能忆起的最快乐的时光,竟然是幼时和她嬉闹,打翻墨砚,挨了先生的训,两个人一起罚站在午后光影下,他只觉丢人,她却拉起他的衣袖,仰起小脸,微眯了双眸:
    “阳光真好,就这样一直站着也不错呢,檀奴哥哥,你说是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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