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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七十五章 说死就得死

DARK时空 秦二二 10848 Aug 6, 2021 5:09:51 A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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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园里来新人了
    第四十九回中,几家亲眷来投,大观园蓦然热闹起来,十二钗副册纷纷登场,宝玉感叹:“谁知宝姐姐的亲哥哥是那个样子,他这叔伯兄弟形容举止另是一样了,倒像是宝姐姐的同胞弟兄似的。更奇在你们成日家只说宝姐姐是绝色的人物,你们如今瞧瞧他这妹子,更有大嫂嫂这两个妹子,我竟形容不出了。”
    接着晴雯等看了一回也说:“大太太的一个侄女儿,宝姑娘一个妹妹,大奶奶两个妹妹,倒像一把子四根水葱儿。”
    探春更盛赞宝琴为最:“据我看,连他姐姐并这些人总不及他。”
    这番描写让很多读者觉得颇为失落,钗黛已经那般出色了,怎么就忽然冒出个样样拔尖的薛宝琴来抢了二人风头,夺了贾母专宠?
    但事实上,这里面多少有个审美疲劳的心理元素。钗黛再美,也在府里居住了近十年了,大家长相聚首,早已经司空见惯;然而宝琴岫烟等是才来的,人物出色,自然会有一场“挑帘红”,令人惊艳,甚至在初见时会觉得众人都不及他。
    其实从宝玉议论的口吻来看,先说薛蝌的形容举止,然后才提及宝琴诸人,并且一视同仁,并没有特别渲染宝琴之美——那宝玉是最重视女孩儿的,倘若宝琴真是美得惊世骇俗,比黛玉还出色,宝玉眼中哪里还有他人,还会有心思先打量薛蝌么?能够如此淡定从容地客观品评,不过是因为“一把子四根水葱儿”齐齐亮相的场面让人夺目,可是论到绝色,再美也还是越不过钗黛的次序去。
    众人热闹之际,黛玉先是欢喜,次后想起自己孤苦伶仃,又觉伤感。她当然不会当众变色,只能是回到潇湘馆独自垂泪;而宝玉并没有见了一众姐妹便忘了黛玉,而是“深知其情”,忙赶去“十分劝慰了一番”,可见知己之情,体贴之意。
    探春喜欢热闹,撺掇着宝玉一同来求贾母,留下众姐妹在园中居住。这里对三组人的反应各有不同的表现:
    首先是宝琴,贾母立逼着王夫人认了干女儿,晚上同自己一处睡,喜欢得似乎比黛玉犹甚。但这从另一个方面来看,分明没打算真正安置这兄妹俩,不过是热情待客而已。
    薛家进京本是暂住贾府,却一直住着不走,梨香院移作他用也不肯腾地方,宁可搬到东犄角上一处更小的院子住着,就是不搬去自己在京中的房舍。如今亲戚的亲戚来投靠,还是不肯搬,让薛蝌住在薛蟠书房,宝琴且跟着贾母住,显然都不是长久之计。
    贾母貌似热情,然而行的分明是缓兵之计,要徐图打算。表面上亲热非凡,骨子里同对岫烟的处置并无不同:“你侄女儿也不必家去了,园里住几天,逛逛再去。”
    留下宝琴与自己同住,岂可长久?也不过是“逛逛再去”的前传而已。
    薛蝌送妹进京是为了发嫁,而邢夫人兄嫂带着女儿邢岫烟前来,则是明明白白告艰难要投奔邢夫人,指望邢夫人帮他们治房舍办家用的。邢夫人见贾母挽留,自然打蛇随棍上,把岫烟交与凤姐儿安置,邢大舅是男人,所以不能住在园内,邢夫人再抠门儿也只得帮他另置家业,但是对邢岫烟,明显是打算让她在园中长住下去直到嫁人的。
    凤姐儿也明白邢夫人的意思可不是“住几天逛逛再去”,是要长住下来的,所以再三忖夺,安置在了迎春处。
    因为迎春是贾赦的女儿,与邢夫人侄女儿关系更近,如此,过后有了什么事,邢夫人直接找迎春问事即可,便找不着凤姐的麻烦了。凤姐这一安排,可谓稳妥之极。
    但同时凤姐并不是洗清自己就算了,安置后还要“冷眼敁敠”,觉察出岫烟温厚可疼,于是怜他家贫命苦,反比别的姊妹多疼他些。此处见出凤姐厚道处,并不是一味贪利使奸之人。
    无论对贫婆子刘姥姥,还是对孤女林黛玉,乃至邢岫烟,凤姐都是有一份怜恤之心的,这也使得凤姐的形象更加丰富立体。
    第三组人马是李纨的寡嫂与两个女儿,情况又不一样:
    “贾母王夫人因素喜李纨贤惠,且年轻守节,令人敬伏,今见他寡嫂来了,便不肯令他外头去住。那李婶虽十分不肯,无奈贾母执意不从,只得带着李纹、李绮在稻香村住下来。”
    这才是诚意邀请,长久打算。因为李纨年轻守节,贾母深为同情,留下李婶母女,权作是对李纨的一种补偿,安她之心,所以巴不得她有娘家人相伴,遂“执意”相留。
    如此,三组人已形成了鲜明对比,贾母的处置也各不相同:宝琴进京明是发嫁,暗是投奔,贾母虚以委蛇,且应下来慢慢观察;邢大舅一家明明白白是投奔,贾母态度简慢,听之任之,由着邢夫人和凤姐拿主意;而李嫂家本无意投靠,“十分不肯”,贾母却偏要留下来,令其与李纨同住,正如同当初接纳薛家一样,是做了长久打算的。
    紧接着,因史家外迁,贾母舍不得湘云,便也接过来,一并安置在大观园长住,“命凤姐儿另设一处与他住。”这也是明确指令,有长远打算的。只可惜,湘云不懂得“亲戚远来香,邻居高打墙”的道理,非要和宝钗一起住,贾母只得罢了。
    抄检大观园后,宝钗避嫌迁出,并不肯把蘅芜苑留与湘云,却自作主张命她去与李纨同住,名不正言不顺,完全不顾及湘云感受。试想,倘若此时湘云依从贾母吩咐,自己另设住处,事情会怎么样呢?
    求近反疏,自古皆然。湘云只顾着眼前要与宝钗亲近,哪料到日后连个立脚之地也没有了,迁出之时,宁无悔意?
    湘云和黛玉的比较
    湘云是宝钗的头号粉丝,这是众所周知的事情,只可惜,史湘云是个不拘小节没长性的人,所以对朋友的忠诚,有时候反而会成为一种障碍,也正如宝黛之间的关系,“求全反毁,不虞之隙。”
    湘云在全书中的出场十分有趣,前文一点铺垫没有,直至二十二回,才突然一句“史大姑娘来了”破空而来,湘云便从天而降。人物的背景身份,过往琐事,全慢后文的追叙及对话中慢慢透露出来的:原是史家的孙女儿,自幼跟着贾母,曾得袭人服侍了几年,与宝玉一块儿长大,青梅竹马;后来回了史府中跟着叔父过活。再来时,黛玉已经占了她的位子,这使她对黛玉有一种先天的妒嫉。
    但这虽然是湘云的初次亮相,显然之前已经来了贾府不只一次,同薛林两人都已混熟了。所以当黛玉打趣她“咬舌子爱说话”时,湘云会说:“你敢挑宝姐姐的短处,就算你是好的。我算不如你,他怎么不及你呢。”
    这湘云一出场,已经立场分明,认定了薛宝钗是世上第一完人,样样都是好的。不过这时候她和黛玉之间还没有正式开火,所以玩笑一回,各自归寝时,仍往黛玉房中安歇。
    这时候大观园还没有建成,湘云来贾府时便仍是跟着贾母住。彼时宝玉、黛玉已然分房,但是都跟着贾母住,所以湘云来时,便住在黛玉房中。这便有了宝玉一大早往黛玉房里探望,看到湘云露出两弯膀子,伸手替她盖被子的情节,还惹得袭人大发牢骚。
    这个时候,宝钗对湘云的态度其实是提防的,宝玉一大早往黛玉房里探望固然不妥,而宝钗大老远地从梨香院来看宝玉又何尝不蹊跷?却因为袭人的一番抱怨打了退堂鼓,并就此立定了要拉拢袭人的战略。袭人只是宝玉身边得力丫鬟,宝钗尚要出动心思,“慢慢套问他年纪家乡,留神窥察其言语志量”;而湘云是宝玉幼时玩伴,宝钗又怎会不留心笼络呢?
    恰好湘云心直口快,又父母双亡,最吃宝钗这一套,所以很快就被收服了,不仅把自己家里的私事难处尽情向宝钗倾诉,背里也多次感叹:“我天天在家里想着,这些姐姐们再没一个比宝姐姐好的。可惜我们不是一个娘养的。我但凡有这么个亲姐姐,就是没了父母,也是没妨碍的。”
    夸宝钗的同时,是为了贬黛玉。这回中湘云和袭人两个,讲相声般一递一句,先抱怨了黛玉小性子,又说黛玉懒,不做手工。首先黛玉是大家闺秀,又客居家府,孤身一人,并没有那么多针线女红需要打点,不像宝钗那样要操持家计,更不像湘云那样被兄嫂盘剥,做些手工无非是自己消遣,或是给宝玉绣个香囊之类,本来就不是她的份内事,愿做就做,不愿做就不做,原本轮不着湘云批驳;其次,林黛玉是主子姑娘,袭人是奴才丫头。而湘云联手一个丫鬟去说别的主子的坏话,这在整部《红楼梦》里还真别无第二人选。
    湘云曾说黛玉:“我也和你一样,我就不似你这样心窄。”
    这句话误导了很多读者,也都认定黛玉心窄而湘云心宽。但是看这段描写,湘云红了眼圈自伤身世,自怜自艾,使得宝玉劝道:“罢,罢,罢!不用提这个话。”——可见也是常常一样地感怀身世每每含酸的。这本是正常心理,无可厚非,但是为什么她做得,黛玉便做不得呢?
    而且宝玉劝她的话原无恶意,谁知湘云立便恼了:“提这个便怎么?我知道你的心病,恐怕你的林妹妹听见,又怪嗔我赞了宝姐姐。可是为这个不是?”
    ——这真是欲加之罪了。这里面又关着黛玉什么事?你提你自己的父母,你赞你的宝姐姐,可也犯不着怨恨明明是同病相怜的林黛玉啊。
    究其根源,只为林妹妹自伤身世时,宝玉每每心疼劝慰;而湘云东施效颦时,宝玉却道“罢罢罢!”这才使得湘云大怒,由此及彼,无故提起黛玉来。这里,究竟是谁更“心窄”不容人呢?
    那袭人听见湘云贬低黛玉,遂心如意,正中下怀,笑道:“云姑娘,你如今大了,越发心直口快了。”就差没鼓掌叫好了。
    从前袭人为了湘云给宝玉梳头的事,也狠狠闹过一场;但如今见湘云厌烦黛玉,立刻眉开眼笑了。人们常说两个女人最亲密的时候,就是团结在一起去对付第三个女人的时候。这句话恰可形容此处情形。
    背后说人坏话已经不是好习惯了,况且还是联手丫鬟说别的姑娘的是非。这里有个微妙的心理,因为袭人是宝玉的妾,湘云亲袭人而远黛玉,且当着宝玉的面,是一种自欺欺人的心理:咱们三个才是一伙的,才真正亲近,那林黛玉算老几呀!
    但她自己也知道这理由见不得光,所以给自己找了个理由,独独挑出做手工这件事,向宝玉道:“前儿我听见把我做的扇套子拿着和人家比,赌气又铰了。我早就听见了,你还瞒我。这会子又叫我做,我成了你们的奴才了。”
    一方面她自己没上没下地跟奴才说小姐的坏话,另一面又张口闭口说自己倒成奴才了,这心理也很特别,是失败者的自卑加自卫。
    若只此一处也不足为证,但湘云此等言行其实常见,早在第二十二回拿黛玉比戏子时,已经是闹过一回了。
    这就说到史湘云的第二个特性了:出言无忌还强辞夺理。
    凤姐说那做小旦的扮上,绝像一个人,众人看了也都心里有数,一笑作罢,偏偏湘云叫出来:“倒像林妹妹的模样儿。”
    用今天的眼光看来她只是心直口快,但是搁在一个旧时代的侯门千金的规格上去看,她把大家闺秀与下九流的戏子相提并论,确实是件非常失礼的事情,是对黛玉的不尊重。所以黛玉会恼,而宝玉会给她使眼色阻止。
    她这时候也悟过来了,知道自己犯了没上没下的错,却并不自愧,反而恼羞成怒,冲宝玉摔摔打打说:“我也原不如你林妹妹,别人说他,拿他取笑都使得,只我说了就有不是。我原不配说他。他是小姐主子,我是奴才丫头,得罪了他,使不得!”
    什么叫“别人说他拿他取笑都使得”?分明也没有人敢拿黛玉取笑过,原就是她湘云一而再再而三地挑衅黛玉,如今黛玉还没恼,只是宝玉给她使个脸色,她倒先恼了,连宝玉一块儿骂上了。知道不能拿小姐比戏子,就索性自贬是奴才丫头——一半是撒娇,自轻自贱;一半是撒赖,倒打一耙。
    宝玉无法,只好赌誓说自己绝无此心,湘云得了意,却并不就此收敛,反而更加撒泼吃醋地道:“这些没要紧的恶誓,散话,歪话,说给那些小性儿,行动爱恼的人,会辖治你的人听去!别叫我啐你。”字字句句,仍然刮带着黛玉。拒不承认自己的错,倒又给黛玉罗织了一堆新罪名。
    再回头来看黛玉,第四十二回《蘅芜君兰言解疑癖潇湘子雅谬补余香》中,黛玉行令时错说了两句《西厢记》、《牡丹亭》里的戏词儿,别人都不理论,独宝钗听见了,事后拉了她去教训,黛玉羞得满面通红,满口告饶,说:“到底是姐姐,要是我,再不饶人的。”从此对宝钗赤诚信服。
    同样是口无遮拦,一个是拿戏子比小姐得罪了人,别人给她递个眼色儿阻止,反招她勃然大怒,连劝的人一块骂上了;另一个不过是错令说了句戏词,被人指出来后一边自愧,一边感激,事后还一直念念不忘——如此自知自律又懂得感恩,两人的胸怀气度判若云壤,何以众人以黛玉为小性子,却赞湘云大度呢?
    其实湘云表现出来的三姑六婆气质,才是真正的小家子气呢。
    湘云的小家子气还体现在第三十一回《因麒麟伏白首双星》一节,湘云和翠缕一边走一边聊阴阳的理论,忽然看见花下有个金光闪烁的麒麟。
    想象一下,倘若这是黛玉看见了会怎样?大抵是会说一句“什么臭男人带过的,我不要它!”而湘云却没在意这个原是“臭道士”带过的,不但托在手上细看,艳羡其比自己的这个“又大又有文采”,而且见宝玉来了,还赶紧藏了起来。
    照常规,她既是在这个园子里拾的,自然会猜想不知是哪位奶奶姑娘遗下的,左不过凤、钗等人,见宝玉来,正该大大方方地问:你看这麒麟丢在花下,可认得是哪个姐妹的?
    她不说报案,却反而加紧藏起来,这是什么用意?
    若非贪财,则惟一解释是因为刚才翠缕跟她谈论阴阳,且说见了这个麒麟才分辨出雌雄来,因此湘云托了麒麟出神,情不自禁也想到阴阳上去。见宝玉来了,自觉被窥破心思,所以赶忙藏起。
    ——这从一个少女的心思行为上猜忖,倒也说得过去。可是后来她听宝玉说丢了麒麟的事,方知道这麒麟是宝玉的,那么此前她要真是想到“阴阳配”的路子上去,这时候就更不好意思拿出来才是,怎么倒大方自首了呢?
    这心理联系下文她跟袭人可劲儿排揎黛玉的对白一起看去,湘云的心思实在有欠磊落,辜负了她“霁月光风耀玉堂”的美名儿。
    湘云如此旗帜鲜明地拥钗贬黛,再来大观园时,便往蘅芜苑借宿了。
    第三十七回《秋爽斋偶结海棠社蘅芜苑夜拟菊花题》,是宝钗对湘云最慷慨的一次赞助,不但一片真心体谅她无钱做东的难处,且代为筹谋,出钱出力帮她大办了一场螃蟹宴。这次螃蟹宴是宝钗的一次极盛表演:既借湘云之名请了贾母王夫人,又开了诗社赢得大家领情,虽然这宴席名义上是湘云做东,然而府中上下自然都知道其实是宝钗帮衬,真正为她赢足了里子面子,也更让湘云对宝姐姐感恩戴德,五体投地。
    要注意的是,这次湘云来蘅芜苑,原是宝钗主动邀请,且对湘云说话极为客气,出了主意还要特地说明:“我是一片真心为你的话。你千万别多心,想着我小看了你,咱们两个就白好了。你若不多心,我就好叫他们办去的。”
    因为这时候的湘云是客,偶尔来一次,大家做伴是不错的,不难做到热情接待,但若天天打扰,可就难了。
    第四十九回因史鼐外迁,贾母不舍得湘云,留下她来,“接到家中,原要命凤姐儿另设一处与他住。”这安排本来极好,偏偏湘云“执意不肯,只要与宝钗一处住。”
    ——这湘云太也心实,人家不过是偶尔一次邀她往蘅芜苑小住,她竟然就当真了,自说自话要长住下来,却有没有问过宝钗愿不愿意呢?
    书中说黛玉喜散不喜聚,“有时闷了,又盼个姊妹来说些闲话排遣;及至宝钗等来望候他,说不得三五句话又厌烦了。众人都体谅他病中,且素日形体娇弱,禁不得一些委屈,所以他接待不周,礼数粗忽,也都不苛责。”
    这是黛玉的性情如此,而且毫不掩饰,众人也不计较;但宝钗又何尝不如此?招呼客人一两天是乐事,时间久了却难免厌烦,这原是人之常情。只是宝钗为人含蓄端庄,喜怒不形于色,不会表现出来罢了。
    书中说她每晚灯下女工做到三更方寝,日间还不忘了“到贾母、王夫人处省候两次,承色陪坐半时,园中姊妹处也要度时闲话一回”——真是面面俱到,事事顾虑。即便如此,还要对黛玉说:“只愁我人人跟前失于应候罢了。”
    这样在乎好人缘的一个淑女,当湘云执意要住到蘅芜苑时,宝钗心里再不愿意,面子上也是不好拒绝的。不但不能拒绝,还得热情接待。但是言行之间,再隐忍也会情不自禁地表现出不耐烦来,只是多以玩笑的方式说出,憨直的湘云听不出来罢了。
    正所谓“亲戚远来香,邻居高打墙”,完美主义者薛宝钗和素性疏爽的史湘云其实并不相投,偶尔相聚没有问题,但是长久地朝夕相处却不是件轻松的事。
    果然湘云住进蘅芜苑没几天,宝钗便受不了了,带笑抱怨说:“我实在聒噪的受不得了。一个女孩儿家,只管拿着诗作正经事讲起来,叫有学问的人听了,反笑话说不守本分的。一个香菱没闹清,偏又添了你这么个话口袋子,满嘴里说的是什么:怎么是杜工部之沈郁,韦苏州之淡雅,又怎么是温八叉之绮靡,李义山之隐僻。放着两个现成的诗家不知道,提那些死人做什么!”湘云忙问是哪两个,宝钗笑道:“呆香菱之心苦,疯湘云之话多。”
    ——虽是说笑,然而左一句“话口袋子”,右一句“疯湘云之话多”,也确可看出她对于湘云之聒噪实在厌烦。
    正说笑间,恰好宝琴披着凫靥裘走来,说是贾母给的,琥珀又来传话说让宝钗别拘管了宝琴。宝钗笑道:“你也不知是那里来的福气!你倒去罢,仔细我们委曲着你。我就不信我那些儿不如你。”湘云立刻又捡着话把儿多事起来,挑唆道:“宝姐姐,你这话虽是顽话,恰有人真心是这样想呢。”
    ——若说这湘云也实在是太爱挑事儿了,好端端地聊着天偏又无事生非,怎能不让端庄稳妥的宝钗为难?
    当下琥珀便指着宝玉说:“真心恼的再没别人,就只是他。”湘云忙说不是。琥珀便又指黛玉:“不是他,就是他。”湘云便不则声了。
    这湘云伙同丫鬟编排小姐的不是,已经不是第一次了,三十二回中和袭人背后排揎黛玉已然不妥,如今当着满屋上下的面公然挑衅就更是过分了,而且不成体统;因此宝钗很不以为然,生怕她替自己树敌,忙解释说:“我的妹妹和他的妹妹一样。他喜欢的比我还疼呢,那里还恼?你信口儿混说。他的那嘴有什么实据。”不但撇清了黛玉,还责怪了湘云“胡说”,而且说“他的那嘴有什么实据”,语气极为轻蔑。这些批评,搁在今天的闺密中也是很不耐烦的指责了,何况于侯门千金?
    而黛玉果然又赶着宝琴直呼妹妹,并不提名道姓,宝琴又见林黛玉是个出类拔萃的,更是亲敬异常。湘云这次可谓枉做小人。而宝钗对湘云的态度,也显然越来越不客气,同夜拟菊花题时远不可同日而语了。
    湘云住在宝钗家里,除了多话之外,还多手,喜欢乱翻东西。
    第五十七回里,宝钗知道了岫烟的窘况,嘱她把当票悄悄送来蘅芜苑中。谁知岫烟的丫头篆儿去时,偏偏湘云也在,竟将当票翻了出来,还拿着去潇湘馆里张扬,不以为意地说:“我见你令弟媳的丫头篆儿悄悄的递与莺儿。莺儿便随手夹在书里,只当我没看见。我等他们出去了,我偷着看,竟不认得。知道你们都在这里,所以拿来大家认认。”
    金麒麟该拿出来的,反要藏起来;当票子该藏起来的,她偏偏翻出来。这史大姑娘行事如此颠倒,真也让人懊恼啊。
    此前薛邢两家初订亲时,书中说邢岫烟虽仍住在园中,不免比先时拘泥了些,“又兼湘云是个爱取笑的,更不好意思。幸他是个知书达礼的,虽有女儿身分,还不是那种佯羞诈愧一味轻薄造作之辈。”换言之,倘若邢岫烟是个害羞脸怯的,早被湘云取笑得在园中无立足之地了。
    后回中宝玉病情稍痊,拄杖而行,在山石处遇见湘云等,湘云第一个就忙取笑:“快把这船打出去,他们是接林妹妹的。”弄得宝玉都红了脸。可见是取笑专捡戳心处,全不管当事人下不下得来台。
    此处湘云对宝钗提起岫烟径称“令弟媳”,可想而知她当着岫烟的面又该怎样轻狂戏谑。
    而且那篆儿明明是“悄悄的递与莺儿”,莺儿明明又“随手夹在书里”,两人当湘云没看见,明明是想瞒她,毕竟当衣裳不是什么光彩的事儿。而湘云住在宝钗处是客,见丫鬟悄悄行事,不说赶紧回避了免去瓜田李下之嫌,倒趁丫鬟们不在特地翻出来,“偷着看”,又拿着到处问人,大吵大嚷——这种作派,如何恭维?这样的客人,谁不害怕?
    急得宝钗“忙一把接了”,“忙折了起来”,薛姨妈问何处拾的,又忙遮掩回答:“是一张死了没用的,不知那年勾了帐的,香菱拿着哄他们顽的。”直待众人走开,方悄悄地问湘云何处拾的。
    接连几个“忙”字,可见宝钗有多烦恼。
    听说了岫烟的艰难处境后,湘云动起气来,逞勇说:“等我问着二姐姐去!我骂那起老婆子丫头一顿。”幸而被宝钗拉住了,不然又不知惹出多少是非来。现代人只看到她的侠气,以为仗义直言,可想过这其实也是能起事不能压事的鲁莽之举?
    接着她又自说自话道:“既不叫我问他去,明儿也把他叫在咱们园里一处住去,岂不好?”这又是湘云的简单粗暴处,且不说那岫烟与宝钗现已名为姑嫂,住在一个园子里尚且避嫌,何况同室?只说蘅芜苑原本是宝钗独住的屋子,湘云强行搬入已经是喧宾夺主了,今还大咧咧想着再拉别人进来,岂不是太不拿自己当外人儿了吗?
    话说乱翻乱拿别人东西,在湘云也不是第一次了。
    宝钗曾回忆说:“他穿衣裳还更爱穿别人的衣裳。可记得旧年三四月里,他在这里住着,把宝兄弟的袍子穿上,靴子也穿上,额子也勒上,猛一瞧倒象是宝兄弟,就是多两个坠子。他站在那椅子后边,哄的老太太只是叫‘宝玉,你过来,仔细那上头挂的灯穗子招下灰来迷了眼’。”
    这也还罢了,她和宝玉两小无猜,穿宝玉的衣裳可以说只是为好玩。但是她连荣国府最高领袖贾母的出门衣裳也敢拿来穿。正如黛玉说的:“惟有前年正月里接了他来,住了没两日就下起雪来,老太太和舅母那日想是才拜了影回来,老太太的一个新新的大红猩猩毡斗蓬放在那里,谁知眼错不见他就披了,又大又长,他就拿了个汗巾子拦腰系上,和丫头们在后院子扑雪人儿去,一跤栽到沟跟前,弄了一身泥水。”
    即使搁在今天,倘若孩子把父母长辈出门见客的好衣裳自己穿了去滚雪地,弄得一身泥水,也是免不了要捱一顿狠揍,被骂没家教不懂礼的吧?更何况湘云是客,而老太太穿了去拜影的斗篷必然是极名贵的,且是“新新的大红猩猩毡斗篷”,竟然就被湘云这样随随便便地糟蹋了。
    这比起后文老太太赏给宝玉的雀金裘破了一个洞,宝玉急得不得了,让晴雯挣了命地连夜织补,湘云的行径真可谓大逆不道了。
    贾府虽富,也不能这样糟践东西,香菱弄脏了石榴裙,急得快哭了,宝玉也替她发愁说:“姨妈老人家嘴碎,饶这么样,我还听见常说你们不知过日子,只会遭踏东西,不知惜福呢。这叫姨妈看见了,又说一个不清。”
    然而贾母大约是不好意思也不忍心嘴碎地数落湘云的,于是也就越发惯得她没大没小没轻没重了。
    且说与《呆香菱情解石榴裙》写在一回的,正是《憨湘云醉眠芍药裀》。
    这一直被公认为全书里关于湘云最美的写照。的确,美人醉卧,花飞满颊,文笔是极美的。但细想却真不是那么回事儿。一个姑娘家,大白天的喝醉了酒,园子里石凳上就仰八叉地睡着了,这成何体统?
    比起《刘姥姥大醉绛芸轩》来,湘云的行径其实更为失礼——村姥姥好歹还知道找间屋子找张床去睡,大小姐却是在公众场合就躺倒了。园子里虽没男人,却是丫鬟婆子一大堆,来来往往的看到了作何感想?
    虽然姑娘的醉态比起姥姥来观赏性强多了,但是从行为品格上来说,却真真令人摇头。
    而且就在湘云醉卧之前,书中特地写到林之孝家的同着几个婆子进园来查看,为的就是怕丫鬟年青,乘王夫人不在家不服约束,恣意痛饮,失了体统——这还只是防着丫鬟,断没想到那“恣意痛饮”的会是位姑娘。
    真是这边说嘴那边打脸,过后传出去,让林之孝家的等人如何看待议论,又让王夫人情何以堪?果然林之孝家的出去打个转儿又回来了,且带了个媳妇进来请探春责罚,原因是“嘴很不好,才是我听见了问着他,他说的话也不敢回姑娘”。究竟说了什么,书中没有交代,但会不会就是刚才平儿担心的“惹他们再来,倒没意思”的话呢?
    迎春曾说湘云:“淘气也罢了,我就嫌他爱说话。也没见睡在那里还是咭咭呱呱,笑一阵,说一阵,也不知那里来的那些话。”
    这次她醉酒倒卧,果然犹自梦话不断,虽然说的是酒令,听上去很雅,看上去很美,但醉态就是醉态,再美的醉态也是失态。
    从前人们批评一个没教养的人,会说他“站无站姿,坐无坐态”,如今湘云还加上一条“睡无睡态”。
    而关于睡态,书中关于湘云和黛玉也有非常明确的对比。第二十一回,湘云和黛玉同卧一室,宝玉大清早来探望,只见黛玉“严严密密裹着一幅杏子红绫被,安稳合目而睡”。而史湘云却是“一把青丝拖于枕畔,被只齐胸,一弯雪白的膀子撂于被外,又带着两个金镯子。”
    人们喜欢湘云,因为怜之故爱之,怜她父母双亡失于管教,爱她心直口快率性爽朗,但幸好她是位美女,而且到八十回结束时,也还只是个十五六岁的少女,倘若她生得不美,又该如何?若只论娇憨女儿,不无可爱;但若论闺秀风范,则湘云的所为实在有失体统,美则美矣,端庄尽失。
    凤姐初见黛玉时夸赞:“这通身的气派,竟不象老祖宗的外孙女儿,竟是个嫡亲的孙女。”
    而史湘云这位史老太君的娘家人,缺的就正是这种气派。
    且说宝钗是书中端庄女子的楷模,和不拘小节的湘云恰是两种人。大大咧咧能够醉酒躺在石凳上睡觉的湘云住在宝钗家里,给她惹的烦心事儿绝对不只翻当票这一件。难怪宝钗因抄检避嫌离开蘅芜苑时,趁机把湘云也打发了,并不肯留她在此——谁知道又翻出什么惹出什么来呢?
    那李纨不苟言笑,第七十回里碧月一大早来怡红院寻手帕时,见宝玉、晴雯、芳官等正在顽笑,非常羡慕他们的热闹。宝玉说:“你们那里人也不少,怎么不顽?”碧月叹道:“我们奶奶不顽,把两个姨娘和琴姑娘也宾住了。如今琴姑娘又跟了老太太前头去了,更寂寞了。两个姨娘今年过了,到明年冬天都去了,又更寂寞呢。你瞧宝姑娘那里,出去了一个香菱,就冷清了多少,把个云姑娘落了单。”
    李纨之严肃,连李绮、李纹两位亲妹子也被拘管,话篓子的史湘云搬去稻香村,可该有多么委屈憋闷?周到体贴的宝姐姐不会想不到,却完全不顾及湘云感受,擅自做此安排,简直有报复之意。
    试想,倘若湘云初来时依从贾母吩咐,自己另设住处,事情会怎么样呢?事到如今,湘云不能不有些后悔吧?
    正如宝钗评价的:“说你没心,却又有心;虽然有心,到底太直了。”湘云虽然直爽,却并不迟钝,多少会有感觉,仲秋夜与黛玉联诗时,忍不住抱怨:“可恨宝姐姐,姊妹天天说亲道热,早已说今年中秋要大家一处赏月,必要起社,大家联句,到今日便弃了咱们,自己赏月去了。社也散了,诗也不作了。倒是他们父子叔侄纵横起来。你可知宋太祖说的好:‘卧榻之侧,岂许他人酣睡。’他们不作,咱们两个竟联起句来,明日羞他们一羞。”
    此前湘云处处维护宝钗,形容得天上有地下无的第一大好人,如今纵被冷落,也不好多说什么,然而这句典故用在这里似乎颇为无理,却多少透露出她的真心来了——首先宝钗只有母亲和哥哥两个亲人,纵然如今添了堂弟妹薛蝌与宝琴,也远远谈不上什么“父子叔侄纵横起来”;再则宋太祖所言卧榻之侧,更与今夜是否一同赏月无关,而分明是争地盘儿。
    宝钗不肯把蘅芜苑与湘云共享,自己不住,宁可关了也不让湘云独享,硬是做主把湘云送去了稻香村,让她搬去与朽木死灰的李纨一同住。这就叫“卧榻之侧,岂许他人酣睡。”
    是以仲秋夜联诗之后,翠缕问湘云道:“大奶奶那里还有人等着咱们睡去呢。如今还是那里去好?”湘云笑道:“你顺路告诉他们,叫他们睡罢。我这一去未免惊动病人,不如闹林姑娘半夜去罢。”——竟又回到第一次出场时,仍住潇湘馆了。
    宛如兜了一个圈儿,湘云到底又远离宝钗,与黛玉同席了。这是一个非常明显的信号:钗湘之谊,至此已经彻底破裂,虽然湘云表面上不便明说不满,心里却已经怨恨上她的宝姐姐了。当晚她失眠了,黛玉问她怎么不睡,湘云答:“我有择席的病,况且走了困,只好躺躺罢。”
    湘云有择席的毛病?此前她曾住在黛玉处,也曾住宝钗处,如今又住稻香村,更是史府住两日,贾府又住两日,醉了酒连石凳子上也睡得着,她怎么会择席?
    可见择席是假,择友是真。翠缕问湘云:“如今还是那里去好?”这话真问得好。今晚睡哪里,对湘云来说,实在是对于友情抉择的一个原则性大问题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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