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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朕已说过，在京口无意间见到百姓向道长诉苦，便叫那百姓详陈一番，我命人记了下来。”皇帝面容又哀戚起来，“桓卿可是觉得不妥？”桓温蹙眉，但仍恭敬回道：“陛下误会了。老臣是深感惭愧，连陛下都知晓此事，臣却一无所知，疏于教子。”
皇帝掩袖咳嗽，摇摇头，抬步朝台阶走去，“朕吹不了凉风，得回宫了。有劳桓卿处理此事，别教守法之士寒了心。”
桓温目送皇帝的背影消失在台阶上，微敛双眸。
建康刚下过一场雨，城楼上浸满湿润的雨气。一阵急促的脚步踩着积水靠近，一名兵卒奔来跪下，“郗侍郎传来急信，请桓公回府！”
大司马府，书房。
匆匆回府的桓温坐在案后，拿着一本奏疏翻阅，越发怒容满面。书案对面，桓熙和桓济恭敬站着。突然，桓温猛地将奏疏扔到两个儿子脚下，“你们自己看！”
桓熙躬身捡起一看，脸色大变，连忙跪下，“奏疏上尽是污蔑之言！孩儿从未侵吞粮食，匿报荫户！”
前几日他被急召回建康，回府前先见了郗超一面才得知，皇帝竟然告诉父亲，有百姓举报他们兄弟在徐州违犯土断之法，还把他们在枕湖庄园的粮帐和荫户说得清清楚楚。父亲要他回来解释，他当然不能承认！正当他们怀疑皇帝到底从何得知时，今日查抄庾府，竟抄出一封奏疏，内容几乎跟皇帝所说的举报内容一样。
桓温没说话，鹰隼般的目光盯来，教桓熙不禁抿住干涩嘴唇，不敢抬头。
旁边的桓济眉头一皱，接过奏疏扫视，嗤笑一声，“什么京口贱民诉苦，原来是庾氏告的状！”
坐在一侧的郗超无奈摇头，盯着他们问道：“两位公子，这里没有外人，请说实话，举报内容是真是假？”
桓济挑眉，“堂堂桓氏子弟留点粮产算得什么。哎不对啊！那帮人怎会知道这些？还跟皇帝告状攻讦桓氏。阿兄，他们都灭族了，咱们怕甚啊！”
“闭嘴！”桓熙转头瞪了一眼桓济。
桓温怒道：“你以为此事就只有庾氏知晓？老夫若不放过司马晞，此事立马会告知天下！土断之策是谁在推行你们知道吗！”
“是父亲……”桓熙擦去额头的汗。
“那你们还明知故犯！这是在打我的脸！”桓温重重一拍，“若不是维护你们，司马晞的人头此刻已经挂在城门了！现在留他一命，遗患无穷！老夫怎生出你们这样的逆子！成日不思进取，到头还被你们掣肘！”
过去几年为了北伐，桓温力推土断之法充实国库。当初推行得有多艰难，今日他就有多愤怒。若这次容忍儿子违法，天下人得知后会怎么看？桓氏子弟都不尊法，我们还尊法作甚。长此以往，土断之法将有名无实，大司马府政令施行的威权，也将荡然无存。
见父亲盛怒，桓济慌忙跪下，又悄悄抬头，朝郗超使了个眼色。
郗超看过奏疏内容，这事还有他兄长郗融的份，自己必须帮忙说话，不然郗氏也脱不了干系。他无奈说道：“桓公请息怒。士族历来豢养荫户，近年藏田匿户之事屡禁不绝，就算土断清查，也往往会留一线。二位公子如此行事，也是为了让徐州士族宽心，好让他们尽忠。”
桓熙再次磕头伏地，“孩儿非为自己辩解，只是执政一州仰赖地方士族支持，水至清则无鱼，人至察则无徒，孩儿少不得与那些士族交往，才……”
“叔夏执政豫州，令行禁止，也能让豫州士族尽忠！要不要让他回来教教你怎么做！”桓温更怒了。
又是桓伊……桓熙默默捏拳，“孩儿一时疏忽，回京口定然立即清查，绝不再犯！”
头顶久无回音。
桓熙悄然抬头，却见父亲按住右腹，深蹙眉头闭眸不语，明显在忍耐痛苦。他顿时急道：“父亲！”
桓济闻声抬头，忙跪着上前攀住桓温的腿，软声道：“孩儿给父亲端药。”他骨碌爬起身窜出门，很快端着两个碗回来，再次跪到桓温面前，“父亲先喝药。五石散也冲好了，这是孩儿亲手挑的上上品，药效甚好。”
桓温接过桓济左手的药碗昂头饮下，又接过他右手递来的瓷盏服下。郗超和俩兄弟齐齐盯着桓温表情，见他逐渐舒展眉目，才松了口气。
“桓公，先歇息片刻吧。”郗超在旁说道。
桓温默然点头，作势起身。桓济赶紧上前扶住一托，桓温却摆手推开，“老夫还没到走路要人扶的地步。”
两个儿子只得乖乖站好，看父亲坐到榻上。
桓温望着他们，终究叹了口气，“阿熙，你明日就回京口，按土断之法，把各士族该登记的荫户都查清楚，该交的粮都交了！”
“孩儿遵命。”
“阿济，你马上要跟公主成婚，老老实实待在府里，哪都不要去！”
“是。”桓济躬身领命，听父亲口气，似乎知道他在京口所为，但似乎又不知道。他想问又不敢问。
“嘉宾，继续查。”
“喏。”
“先退下吧。”桓温说完，便合上双眸，手仍按压着腹部。
两兄弟和郗超忙躬身告退。
刚走到庭院，桓熙便问道：“嘉宾兄，父亲的病似乎又重了？这次一见，就觉得他又清减了些。”见郗超微微点头，桓熙眉头皱紧。
大司马府内人人皆知，桓公不挑吃穿，却钟爱服用昂贵的五石散。而许多人不知道的是，桓公之所以爱服五石散，是因为能减少病灶痛苦。
是的，这位大晋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权臣，数十年间驰骋疆场、战功赫赫的将军，也得在两鬓斑白之际，向岁月低头。近年，桓温身上冒出一个右腹隐痛的毛病，随着年岁增长，他愈发依赖五石散缓解痛感，而且每每动气，右腹肝脏处便愈加痛得厉害。五⑧16○.com
这件事，桓温身边只有极少数人知晓，就包括郗超和两位公子。桓济为了表示孝心，还时常给父亲送来自己精心挑选的五石散。
“二位公子。”郗超停步，拱手恭敬道：“桓公对二位殷殷期盼，还请二位千万莫再让桓公动气。”
桓济一听就来气了，“嘉宾兄，要不是皇帝把这事捅到阿爷面前，他就不会知道，也不会生气了。”这口气，他还觉得自己很冤。
而桓熙一直在思索，“庾氏怎会这般清楚我们的事，莫非在我们身边安插了探子？”
郗超眯起狐狸眼，“之前桓公不信皇上的说辞，让我暗中调查。看举报内容，分明来自极熟悉枕湖庄园的人。世子，二公子，你们身边可有嫌疑人？”
两人陷入思索。桓熙迟疑问道：“你的意思是……庾倩买通了我们身边人？”
郗超唇角翘起，“庾倩那个蠢材，跟在武陵王身后大呼小叫还行，断没有如此心智，能这样捏住桓公七寸。那真正的背后主使还引我们注意庾家，不留下任何把柄，手段真是干净漂亮。”
“真正的背后主使？”桓济眼睛一亮，愤慨追问，“嘉宾兄可有头绪？”
郗超眸中闪过一丝凌厉，忽然又笑，“找一找总有线索。二位公子，宫里还有乱摊子等着收拾，超先告辞了。”
“什么乱摊子？”桓熙好奇问道。
郗超蹙眉，“昨日一些官员跪在西堂门口，哭着闹着替庾氏和殷氏鸣冤，甚至不顾皇命，越聚越多。”
桓济不屑道：“这些同党自己跳出来找死，回头一个个收拾他们！”
“谢侍中和王侍中说要同我商议如何处置，我本跟他们约在今日巳时，可之前突然报来庾府奏疏，我便赶来大司马府。两位侍中已经等了我一个多时辰，也不知他们走了没有。”
桓济乐了，“这些士族平时清高得要命，是要压压他们的气焰！就让他们等着！嘉宾兄，咱们兄弟许久不见，聚聚再说！”
桓熙也点头道：“是啊嘉宾。明日我就回京口了，还得请教你如何解决徐州的麻烦，好向父亲交待。走，咱们去坐坐。”
郗超想了想，然后笑道：“也好。”
建康宫的外宫，中书省府衙。不时有小吏捧着书册进进出出，偷看一眼厅堂里端坐许久的两位使君。从上午到现在，他们一直都坐在这里等，连饭都没吃。
当小吏给他们第七次续茶时，终于忍不住说道：“谢侍中，王侍中，再过一刻钟就下值了，今日郗侍郎只怕不会过来了，二位还是先回去吧。”
谢安温和一笑，“无妨，我们等到下值。”
小吏叹了口气，回身进了内堂。
“郗超小儿，未免太过猖狂！”王坦之却满脸怒色。他早就跪坐得小腿发麻，腰酸背痛。郗超约他们在上午见面，迟到后又派人说稍等片刻。结果一等就等到了下午！作为太原王氏的当家人，他何曾受过今日之辱！
王坦之侧身揉了揉小腿，作势起身，“我先走了。你走不走？”
“王文度，”谢安叹了口气，“你就不能为了众人性命，再忍耐顷刻吗？”
王坦之满脸不解，“谢安石，你就这般怕死？”
谢安无奈笑着反问：“活着有什么不好？左右已经等了一天，也不差这片刻。”
王坦之吁了口气，终究重新坐了回去。
“哎呀呀！教二位侍中久等了！”一道清朗的声音从门外传来，“突然有事缠身，真是过意不去。”
谢安和王坦之抬头，见郗超匆匆进门，朝他们拱手致礼，径直坐到主位上。
“无妨。”谢安笑意宴宴。
王坦之鼻腔一哼，毕竟身怀修养，他还是抬手回礼道：“郗侍郎好忙啊。”
“哪里哪里，教二位见笑。”郗超亦是笑容满面，望向谢安，“还是谢侍中有耐心。”
“郗侍郎面前，不敢轻率。”谢安颌首笑答，“我与王侍中已经拟好处置办法，请郗侍郎过目。”他从袖中掏出一本名录，旁边小吏赶紧接过。
郗超翻开一看，昨日在西堂门前聚众哭闹的官员一个都没少，只是处置方式嘛……重则逐官，轻则罚俸……他把名录丢到案上，“庾氏和殷氏是司马晞谋反案的主谋，这些人为其鸣冤，极可能是案犯同党。二位侍中就此轻轻放过，只怕不妥啊。”
王坦之一听更气，正要挺身说话，却听谢安抢话在前。
“话不是这么说。”谢安面带笑意，说得又快又温和，“庾氏殷氏历来颇有清名，众人求情，只不过看在过去情分上。此刻求情，正说明他们心中坦荡，若是同党，唯恐避之不及呢。何况案犯已用雷霆手段处决，震慑在前，无人胆敢再犯。此刻，郗侍郎若能替桓公宽宥怀柔，必能使士族尽心。”
郗超一直静静瞧着谢安说话，手指轻轻敲着名录。王坦之左右看看，不知他到底是同意还是不同意。谢安说完，则一直恭敬垂眸。半晌，郗超终于笑道：“谢侍中，超有一事有疑，还想请教。”
“但说无妨。”
“皇上到京口去请仙师看病，还与杜仙师住在谢家别馆。现在皇上一回建康，就说遇到百姓向道长诉苦。全程作陪的谢侍中可知道，皇上在哪里遇到百姓，那百姓长相如何呀？”
谢安对答如流，“皇上日日都去仙师法会，后来还体恤众臣，让我们别再陪着。我听说，有一日皇上在路边等仙师时，遇到了一名哭诉的百姓。那日皇上回馆时脸色不大好看，我实在不敢询问皇上到底发生了何事。”
郗超笑意灿烂，“原来如此，有劳谢侍中解答。唉，超当然明白宽宥怀柔的道理。那就按照二位侍中的法子来处置罢。谢侍中，你说，桓公的宽仁……真能让士族尽心吗？”
谢安接过名录，深深拱手一礼，“那是自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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