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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百五十二章

史上最强剑道 峡梧 5880 Aug 6, 2021 11:08:39 P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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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记忆就像滚滚浪潮,
    撞上海湾里的礁石激出巨响。
    记忆的巨响人们是听不到的。
    ——木心
    01
    十月中旬,刑警队的工作步入常规,赵亦晨终于得空和赵亦清一家一块儿吃了顿晚饭。
    第二天他起得早,蒸好馒头包子,又煮了锅粥端到楼上。赵亦清给他开门时还穿着睡衣,见是他做好早餐端上来了,惊讶得眼珠子都要瞪出来。她丈夫刘志远笑得合不拢嘴,趁她还愣着,赶紧接过那锅粥搁到了厨房的灶上。
    夫妻俩的儿子刘磊正好从洗手间探出头来,嘴里塞着牙刷,一瞧见是舅舅上来了,吓得差点儿把牙膏沫子吞进肚里。他自小就格外怕赵亦晨,也不知道是因为他胚子太结实,还是因为他是个警察。
    一大家子吃完了早餐,快到赵亦晨上班的时间,赵亦清挥挥手就赶苍蝇似的把他打发走了,自个儿留在厨房洗碗。她是个全职主妇,工作日出个门也就是送儿子去学校,到菜市场买买菜,这天刚巧是周末,连这些工夫都省了。
    赵亦晨拿上钥匙下楼,经过一楼的信件室时,余光瞥见有个信箱不知被谁强行拽开,锁扣触角似的扭曲地伸在半敞的信箱门外头,传单、信件和黄色名片撒了一地。
    这栋楼里的信件室可以随意出入,每户业主都配有自家信箱的钥匙,却时常有遗失了钥匙的业主蛮力拽坏信箱的锁取信,从此再不修理。毕竟信箱里鲜少有重要或值钱的东西,那脆弱的锁的存在也并不是那么必要。
    赵亦晨在信件室门口停下了脚步,因为他发现这回被拽开的信箱是自己家的。
    他有钥匙,从来不会去拽锁,赵亦清更不会这么做。
    是谁动了他的信箱?
    在信箱墙面前驻足,出于习惯,赵亦晨掏出兜里的手套戴上,又用手机给现场拍了几张照片,才看看与自己一般高的信箱,然后蹲下来,捡起撒落在地上的杂物。
    有几张物业缴费通知单,被裹在统一的白色信封里。这样的通知单他每个月都会收到,通常赵亦晨会把它们留在信箱里,直到信箱再塞不下别的信件才一次性清理掉。
    除此之外,还有一个特别的白色信封。
    赵亦晨几乎一眼就注意到了它:与物业的白色信封大小不一样,没有邮戳,没有可以填写邮编和地址的印刷,封口也没有粘上。看起来像是贺卡中附赠的那种信封,很薄。他蹲在原地,动手拆开了它。
    信封里是两张照片,赵亦晨把它们抽出来时首先看到的是照片背面上写的字。
    其中一张写着“Y市景秀湾别墅区A11”,另一张写的则是“来找她”。字迹潦草,歪歪扭扭,依他的经验来看,像有人故意用左手书写,为的是避免被鉴定出字迹。这样的反侦查手段让赵亦晨皱起了眉头。他把第一张照片翻到正面,在看清它的瞬间,猛地一怔。
    照片拍下的是个女人。她坐在一张吊椅上,穿着一件杏色的中袖连衣裙,青黑的长发梳成低马尾,从瘦削的肩头滑到襟前。她就坐在那里,背景是蓊郁枝叶中探出头角的红月季。她在对着镜头微笑,由于不常笑,眼角甚至见不到笑纹。
    珈瑛。
    这个名字顿时在脑子里炸开。
    有那么几秒,赵亦晨忘记了呼吸。他盯着照片里的女人,脑海里有片刻的空白。这是胡珈瑛,他确信。她比九年前老了些,女人在这个年纪似乎总是老得很快。他不知道她老了是什么样子,但他知道,如果她还活着,那她现在的长相一定就是照片里的模样。
    他和她相处九年,夫妻六年。除非她化成灰,不然他不会认不出她。
    可她在哪里?Y市景秀湾别墅区A11?为什么?
    回过神来的时候,赵亦晨发现自己的手在隐隐发抖。
    他把另一张照片翻过来,这张照片背面写的是“来找她”。一秒不到的时间里,他想到好几种可能性:照片上或许是她被绑在某间阴暗屋子里的惨相,或许是她倒在某个角落的背影,又或许只有她的一条胳膊、一根手指……全都不是。照片的背景依然是那个花园,那张吊椅。胡珈瑛依然穿着那条杏色连衣裙,笑着坐在吊椅上。唯一不同的是,她身旁还坐着一个小姑娘。
    小姑娘看起来不过六七岁,扎着两个羊角辫,和胡珈瑛穿同一个颜色的连衣裙,像是亲子款。她偎在胡珈瑛身边,两只小手撑在膝盖前,红扑扑的脸蛋上一双大眼睛弯成了小月牙,咧嘴笑得很开心,露出门牙旁缺掉一颗牙齿的小窟窿。
    胡珈瑛两手扶着她的肩,也咧了嘴在笑。
    定定地看了会儿照片里的小姑娘,赵亦晨猛然起身,冲出信件室跑上五楼。
    赵亦清被急促的敲门声吓了一跳,还没来到玄关便在喊:“来了来了!”打开门看到是赵亦晨,她愣了愣,“你还没去上班啊?”
    他好像根本没听见她的话,只说:“姐,家里的相册在哪儿?”
    不明所以地指了指身后,她张张嘴,换了只手拿洗碗布:“书房放着呢。”
    “拿出来。”赵亦晨丢下这句话,不等赵亦清反应过来,便侧过身子绕开她直奔书房。他知道赵亦清平时会把相册放在书柜里,于是一进书房就翻箱倒柜找起来。
    匆忙追上他,赵亦清被他一反往常的表现吓得忧心忡忡,嘴里不住念叨:“这么急急忙忙是干什么啊……”刚到他身后,她瞄见他搁在书桌上的照片,眯眼仔细一瞧,手里的洗碗布就掉下来:“珈、珈瑛?”下意识伸手拿起照片,她又翻到第二张,瞪大眼睛,整个人结巴起来,“这小姑娘怎么……怎么……”
    这时候赵亦晨已经找出一本旧相册,哗啦啦翻开,找到某张照片,转身从她手中抽出那两张照片,将小姑娘入镜的那张放在上头,压到相册上和刚刚找出来的照片对比——那是他八岁时拍的照片,一身汗衫短裤,抬着下巴站在一棵梧桐树底下,笑容愉快而自得。
    “你找到她了?”赵亦清终于缓过劲,凑过脑袋瞧瞧两张照片,“这是……你跟珈瑛的孩子?跟你小时候的样子太像了……”
    何止是像。小姑娘的眉眼和他小时候的眉眼简直如出一辙。
    赵亦晨拿上照片,回身疾步走向玄关。他脸上神情紧绷,要换作往常,赵亦清一定不会去阻止他。可她这回没忍住追了上去,趁着他还没有下楼,赶忙在楼道里拽住他的胳膊:“等等,等等,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先回局里,等确定了再告诉你。”他拉开她的手,片刻不停地跨下台阶,身影消失在转角,脚步声也很快远去。
    赵亦晨没来得及把结果告诉赵亦清。
    他联系了郑国强,确认上回那个古怪电话的地址就是“Y市景秀湾别墅区A11”,便向陈智交代了队里的事,带上重案三组的两个刑警坐上了驶往邻省的最早一班高铁。
    捏着车票从候车室飞奔向站台的时候,他极快地跑下楼梯,一段久远的记忆毫无征兆地闯进了脑海。
    那是二○○六年五月二日,赵亦晨刚下班回家,正和胡珈瑛一起吃晚饭,忽然就接到了吴政良的紧急电话。市郊区发生一起特大枪击案,刑警队人手不够,要调区刑侦队的警力支援。
    赵亦晨挂了电话,抓起椅背上的外套就要走。
    胡珈瑛连忙放下筷子和碗站起来:“有案子?”
    “枪击案,紧急警力调动。”他轻车熟路地穿上外套,已经走到了玄关。
    “你晚饭还没吃,带个鸡蛋。”匆匆从碗里拿出一个煮鸡蛋在桌角敲开壳,她追上来,手忙脚乱剥下鸡蛋壳攥进手心里,停到他跟前时还在试着捏掉煮鸡蛋光滑表面上沾着的壳屑,手心的碎蛋壳掉下来她也顾不上:“嘴张开,现在就吃,别待会儿噎着了。”
    刚穿好一只鞋,赵亦晨抬头张嘴接了她塞过来的鸡蛋,胡乱嚼了几下便咽下去,边穿鞋边说:“你不是有事告诉我吗?现在说吧。”
    “等你回来再说。”她没答应,“一定要注意安全。”
    知道她这是要给他留下点念想好记着一定安全回来,他也就没追问。“这两天律所要是没什么事,你就少出门。”穿了鞋站起身,他打开门跑出去,头都来不及回,“走了。”
    那天赵亦晨只顾着飞快地下楼,每转过一个拐角跑下几级台阶,就看到头顶的灯一亮。楼道里的灯不感声,要手动开关。他知道是胡珈瑛怕他一个不小心踩空,追在他后头替他开了灯。
    难为她穿着拖鞋还追这么紧,有那么一个瞬间,赵亦晨真担心她摔着了,想回头叫她回去。但他是警察,得争分夺秒。他没有回头。
    九个小时以后,赵亦晨才踩着夜色回了家。
    已是凌晨三点,他拿钥匙开门,轻手轻脚进屋来到客厅,竟看到有个人影坐在沙发上,在他从玄关走过来时动了一动。
    “珈瑛?”借着窗外透进来的光认出了她的身形,赵亦晨皱起眉头,“坐这里干什么?”
    “等你回来。”胡珈瑛嗓音有些沙哑,像是哭过。
    他摸上顶灯开关的手顿了顿,最后垂回身侧。
    “也不开灯。”摸黑走到沙发跟前,他坐到她身边,揽过她的肩膀。
    “省电嘛。”声音还闷闷的,她在黑暗中问他,“你洗不洗澡?”
    “累了,明天洗。”他其实累得想倒头就睡。要不是记得她可能还在等他回家,赵亦晨指不定会睡在队里,明天再回来。这会儿也是因为看出她有心事,他才没拽了她就回卧室睡觉。
    “嗯。”她侧过身子,脑袋靠在了他的胸口。
    赵亦晨揽着她肩的手捏了捏她的肩头:“怎么了?”
    “你真回来了吧?”她叹了口气,不答反问,耳朵挨着他心口,像是在听他的心跳。
    “真回来了。”隐约感觉到她是怕自己出事,他抬手揉揉她的耳垂,“好好的,没缺胳膊少腿。”
    胡珈瑛不作声。他见状低下头看她,故意换了调侃的口吻取笑:“平时我出警也没见你紧张,今天是怎么了?”
    沉默了一会儿,她终于开口:“亦晨,我怀孕了。”
    刚还沉甸甸的脑袋突然一紧,赵亦晨愣了愣:“什么?”
    “我怀孕了,一个月。”胡珈瑛还靠在他胸前,慢慢又说了一遍,“你要当爸爸了。”
    “真的?”他问她。
    “真的。”她说。
    赵亦晨一下子就把她推倒在了沙发上。他已经彻底清醒过来,脑子里的疲乏不知被扫去了哪个角落,所幸手上还知轻重,语气里的笑意却是克制不住的:“真的?”
    胡珈瑛被他突如其来的这么一出给逗笑了。他低头蹭她的颈窝,她痒得直笑,扭动身子想躲开,说:“赵亦晨你疯了,别闹,别闹。”
    等她笑得快喘不过气了,他才停下来,额头轻轻抵住她的前额:“去医院看过了吗?”
    “看过了。”她腾出手来抱住他的脖子,两人挨得那么近,近到甚至可以在黑暗中看清对方含笑的眼睛,“没什么问题。我很健康,孩子也会很健康。”
    “那就好。”从她身上翻下来,赵亦晨打横抱起她往卧室走,“要注意点什么?
    能不能上班?”
    “这会儿能上班,后期可能不行。”
    “没事,我养你。”拿脚拨开卧室虚掩的门,他把她放上床,没开灯,直起身子就想转身去客厅,“你先躺着,我去打个电话问问我姐,她知道这阵子吃什么好。”
    “哎——这时候打什么电话,都几点了。”胡珈瑛眼疾手快地拽住他的胳膊,“赶紧睡吧,明天再说。”
    “行。”他脑子里还没意识过来凌晨三点意味着什么,只是觉得高兴,下意识地就顺着她,脱了衣服换上床头的睡衣,掀开毯子在她身旁躺下,伸了手把她搂进怀里,早没了困劲:“我们是不是该给孩子想名字了?知道是男是女了吗?”
    胡珈瑛推推他,嫌他没洗澡:“还早,再过几个月才知道。”
    他想了想:“再过几个月就要生了吧?”
    “还要八个月才生,你怎么这点常识都没有了。”卧室里光线比客厅更暗,他看不见她的表情,却听得出她是笑着说这话的。
    赵亦晨也笑,他觉得他这一整个月笑的次数都没有这晚多:“一高兴就忘了。”
    说完又想起她追着他下楼给他开灯的事,便说:“下次记得别追出来给我开灯,不安全。”
    “那你自己要记得开。”她不轻易答应他,“楼道晚上黑,别还没到现场就摔掉门牙了。”
    他笑笑,亲了亲她的额头:“都听你的。”
    02
    一九八七年初,寒潮南下,与沿海涌来的热流相撞,挤压成了南方城市的回南天。
    许菡天不亮便睁开了眼,揭开潮湿发霉的被子,推醒身边的老人。他就是在她被大黑狗咬伤后把她背到城里讨饭的老人,姓马,别的叫花子都叫他马老头。
    那会儿马老头趁着许菡还留了一口气,成天带着她上人多的地方讨饭。有一回碰上鸣警笛,街上的大学生开始四处逃窜,马老头也跑,卷了铺盖跑,唯一落下的就是许菡这个活生生的“孙女儿”。许菡躺在地上不动,她动不了。有人从她身上踩过去,有脚板碾过她的胳膊,但都没把她踩死。她吊着最后那口气,睁着眼睛,看着青白的天和黑色的人。
    后来警笛远了,大学生跑光了,马老头回来了。
    “丫头,还留着口气呀?”他蹲到她身边,手里拿着块饼,一边打量她半死不活的样子,一边大口大口啃着饼。饼里的碎馅儿掉下来,砸在许菡脸上,又掉到了沥青路上。许菡不吭声。
    马老头啃完了饼,捏起那绿豆大小的碎馅儿,塞进了她微微张开的嘴里。
    从那以后,他每回买了饼回来,都会分给她一小块。他喜欢吃带馅儿的饼,白菜馅儿。
    许菡胳膊上的伤一天天见好了。她没死,马老头还是带着她到处讨饭。他给她两条细瘦的胳膊画脓疮,往她脸上抹煤灰。一到马路边,他就让她跪在他旁边,自己也跪下来,在破铁碗跟前抹眼泪。
    马老头是个独眼,脚有点跛,瘦骨嶙峋,一年四季披着件破旧发臭的军大衣。他说他打过仗,眼睛就是被子弹打瞎的,军大衣也是上过战场留下的。许菡不信他。她知道那军大衣是从计生委后院的垃圾桶里翻出来的,就跟他俩身上盖着的棉被一样。至于他那只眼睛究竟是怎么瞎的,许菡不知道。但独眼总归有个好处:一个独眼的老人领着一个浑身脓疮的孙女儿,就算不编故事,光往那儿一跪,抹两滴眼泪,便会有硬币哐哐掉进破铁碗里。
    他们白天讨饭,晚上睡火车站,早晨天未亮就摸黑去计生委的院子里捡破烂。有次许菡翻墙时脚下打了滑,被当作小偷逮住毒打了一顿。第二天夜里,马老头就领她去偷光了一个干部屋里的钱。大约都是罚款罚来的,数得马老头手发抖。
    那晚溜出院子之前,马老头对着墙上“计划生育好,政府来养老”的标语恶狠狠地吐了口痰。
    很久以后许菡才知道,他其实不识字。
    马老头偷到了钱,吃的还是白菜馅儿的饼,睡的还是火车站。
    没人听说计生委失窃的消息,那些个大小干部照样忙碌奔波,席不暇暖。许菡和马老头却再没去过他们的后院。
    晚上马老头总会把许菡留在火车站,自己不知上哪儿溜达,深更半夜才回来。许菡偷偷跟去过,看到他蹲在公园的灌木丛后边,颤抖的手捧着一张薄薄的纸,拿粗糙发黑的手指压住一边的鼻孔,把纸上白色的粉末吸进鼻子里。
    几天之后,马老头不再往公园跑。他又去了那个桥西的市集,连着两天不见人影。
    第三天,两个男人把他扛回了火车站。他被打得鼻青脸肿,摔到地上,还发着抖,揪住其中一人的裤管,嘴里淌出口水,哆哆嗦嗦地讲着什么。许菡听清了,他说的是“再给我一点”。
    “这是你爷爷?”那人一脚踹上他的脑壳,抬头看缩在墙角的许菡,操着一口东北口音说,“他欠了我们钱。你有没有?”
    许菡看着他们,不说话。
    另一个人踩住马老头的脑袋,把他踩在水泥地上,用力地碾。
    许菡又去看马老头。他抓住那裤管的手垂下来,人已经没了声。那人抬脚,作势要跺上去。
    她说:“我有。”然后脱下鞋子,从鞋里掏出几张钞票。
    等那两个人走了,许菡才站起来,拽着马老头的胳膊,把他拖到了墙角。
    他额头上破了个大口子,鼻子也磨得血肉模糊,一脸猩红的颜色,却瞪大了眼睛,好像要把整个世界瞧清楚。许菡拿衣袖擦他脸上的血,他瞪着眼看她,张张嘴说:“丫头,你会讲话。你不是哑巴。”
    “我会。”她低下眼睛,“我不叫丫头,我叫许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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