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6章 醒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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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寻欢低下头，转过身，双手慢慢负于身后。他缓缓地迈出了步子，枯叶与衰草在他脚下发出了窸窣的响动。黛玉随着他，一起沿着林中的小路并肩行去。
斑驳洒落的月光下，李寻欢的声线很低沉，吐字缓而慢，像是在一层一层推开埋藏着很多秘密的一口古井中的土：“从前有一个江湖闻名的浪子，将祖产家资尽数舍弃之后，便离开了江湖。在他远离江湖时，江湖中又有了新的后辈声名鹊起。
“有一个七绝妙僧，曾独领一时风骚。这位七绝妙僧能弹最妙的琴，写最妙的诗，画最妙的画，下最妙的棋，烧最妙的菜，说最令人信服的佛理，亦能对战天下最闻名的游侠。
“江湖中人人都仰慕他的才情，也人人都以为他一心向佛，所求有道，是佛门中不世出的奇才，却无人知晓他心中早已仇恨深种。
“这妙僧的母亲本是中原武林名家之后，为避祸事远渡扶桑，不期然遇到了妙僧的父亲，一个武功不俗的扶桑武士。在次子尚在襁褓中时，这妙僧的母亲忽然抛弃了孩子与丈夫，从此销声匿迹。
“对她情根深种的扶桑武士带着两个孩子回到中土，寻妻无果后接连约战两位当世高手，而后命陨身死。他的两个孩子则分别被这两位当世高手抚养长大。这两位当世高手，一位是丐帮帮主仁慈任老前辈，一位是少林寺天峰大师。”
黛玉道：“七绝妙僧便是无花，无花便是被天峰大师抚养长大。无花的弟弟那时虽然尚在襁褓，可无花那时却可能已有几岁大的年纪。
“人人都道孩童懵懂，可早慧的人即便在年纪很小的时候依然能记住很多事。无花很可能从未忘记自己的父亲正是死于抚养自己的恩人之手。甚至，他被少林寺的高僧抚养，很可能都是他的父亲有意为之的结果。”
李寻欢欣慰地笑着，声线依然沉缓：“所以无花在很适当的时机，与自己被丐帮帮主抚养长大的亲生弟弟南宫灵取得了联系。他的弟弟也不愧与他有着相同的血脉，也同样很出众。在他们取得联系时，他的弟弟早已是丐帮中盛名在外的年轻英豪。
“他们二人合谋害死了丐帮老帮主仁慈，无花的弟弟顺理成章地接手丐帮。他们按部就班地推行着控制中原武林的计划，一切原本进行得很顺利，直到一位当世名侠查到了蛛丝马迹。
“名侠步步紧逼，无花未免被追查到自己身上，在关键时刻先行毒杀了自己的亲生弟弟，没想到最终却还是被那名侠看破。他与那位名侠生死一战之后便不知所踪。”ωww.五⑧①б０.℃ōΜ
李寻欢说到这里，忽然停了下来，他又站定了脚步，转过身面向了黛玉。
月光下，他的面容是那样充满魅力，从容平和，可是他的眼眸，却像平静的海面压制着汹涌的波涛。黛玉的心潮也被他牵引着，逐渐变得动荡不能平静。
黛玉感觉自己正慢慢地走进李寻欢曾经执着封闭的世界，正在慢慢地走近他曾极力掩盖的秘密与过往。
她慢慢地屏住了呼吸，听李寻欢继续说道：“后来江湖渐渐没有了七绝妙僧无花的传说，只有些他已死在沙漠的消息辗转传扬，偶尔在哪个角落被人记起。
李寻欢微笑着，笑容尽是看破：“不论何时，江湖中总是会不断涌现出新的、独领一时风骚的后辈，总是会不断涌现出令人啧啧称奇的新人物。不管你曾多么名噪一时，也终归将成为一片故纸，一则旧谈。
“那个舍弃了万贯家财的浪子，便在他自觉已经被人遗忘的时候，回到了江湖中。可他也没有料到，无情的江湖却偏偏对他这样‘长情’，这样‘关怀’。尽管阔别江湖已经十年有余，可还是有很多人羡慕他的名号，忌惮他的飞刀。
后来他经历了背叛、经历了失去，经历了颓丧，也重新迎来了希望。只是，他也彻底厌倦了江湖。他想换一个新的环境，重新开始，于是，他给自己选择了一个陌生又熟悉的世界。”
黛玉已经明白，李寻欢口中的浪子，便正是他自己。
但她也有并不能想明白的地方。李寻欢经历的这些事，算来整个过程也要十数年。可他如今看上去，也不过是二十五六岁的年龄，难道他是从十岁起便经历的这些事吗？
可是一个十岁大的孩子，如何被称为浪子，如何有权利舍去万贯家财？又如何能在远避江湖之前，便创下令人十年难以忘怀的英名？
还有，无花下落不明之前，既已毒杀了自己的亲生弟弟，李寻欢又为何会向乔副帮主询问被任老前辈抚养长大之人的消息？那个人若是已经死了，又如何能配合再度重现江湖的无花做什么秘密勾当呢？
这种种的问题，分开来看，便好像漏洞百出，可细细去想，又好像千头万绪，隐隐地在指向同一个方向。
黛玉看向李寻欢，她感觉自己已经很接近他最难以言说的秘密了。
他的经历中，必然有着极关键，也极难说明的一环，能关联起、解答掉这所有的疑难之问。
现在，正是他即将倾吐这关键一环的时刻。
李寻欢凝视着黛□□彻一切的双眸，良久，终于缓缓地道：“一个二十五六岁的人，并不可能拥有三十四年的人生经历。除非……他带着曾经三四十年的人生记忆，又重新从二十五六岁活了一次。”
这个答案是黛玉万万不曾意料到的。可是听了之后再从头去想，又觉得这答案是那样的合情合理。
黛玉想起了他们初逢时的对话。
“你是谁……”
“我也不知我是谁，也许我姓李，也许我叫李寻欢，又也许我根本不是李寻欢，或者不是任何人。世上从未有我存在过，世上随便什么人，可能都比我活得真实……”
这是多么奇怪的回答啊。
好像只有李寻欢现在的解释，才能让这回答变得有些合理起来。
什么能让人怀疑自己的存在，自己所经历的一切？
经历过自己无法理解的死而复生，生命的循环往复，显然是其中一种可能。
黛玉合上双眼，回想着她自与李寻欢相遇以后的一幕幕。他的淡然，他的宽厚，他的克制，他的豁达，他在心门外高高竖起的藩篱，他似藏着无尽秘密的沉默……
一切一切，都似变得更加真实而合理了。
黛玉忽然想到了自己。
她岂非也是死而复生之人！
只是，她复生之后并没有变得年轻，只是沿着过往的年岁，继续往后活着。
只是死而复生后所身处的世界，似乎与从前变得不一样了许多。
黛玉沉思着，不久后，她听到李寻欢问她：“你有想过书中的人活起来吗？”
“书中人？”黛玉瞧着李寻欢道。
“对，譬如话本里的人，或者戏曲中的人。”李寻欢道。
黛玉第一个闪念便是《西厢记》中那几个不寻常又很鲜活的人物角色。
若他们从书中活了过来，该会是什么样呢？
她读那书时，口中念来，头脑中想来，那人物便在她的眼前、心上，不就像是活了一样吗？
若这些书中人真的能活过来，她倒不觉得害怕，反觉得世事奇妙，人生多了些离奇的趣味了。
黛玉微笑着道：“人能观、能思、能感、能言，所见所感，又能化为所想所言。譬如观诗阅词，若读王维，心中便见山水田园；若读辛弃疾，心中便可见兵戈铁马；若读温庭筠，心中便可见哀婉绮思的深闺女子。
“若读话本，若看戏曲，篇幅越广，文笔越妙，则人物越活。这非我想要书中人活起来，而是他们之言之行，只要读过看过，自然便已活在我的眼前心里了。”
李寻欢很珍惜黛玉此刻的笑容，他见过她温婉的笑，害羞的笑，苦涩的笑，柔和的笑，却少有见到她含着明媚与烂漫的笑容。
而此刻，他却在她的眼底眉梢见到了。
谈到了读书，她好像就变了一个人。一个更鲜活，更可爱，更充满自信的人。
李寻欢默默在心中检讨着，他对黛玉的喜好，以及她所热爱的事物，还了解得不够深入，他应当多多地去观察她、了解她。
他虽然知晓她很聪慧，很通透，却没有真正地走近她，更没有去真正走进她的世界里去了解她、理解她。
他有些忐忑，亦有些期待地问出了下一个问题：“若有一个书中人，自书中活了过来，你会如何看待他？”
黛玉觉得这是一个奇怪的问题，也是一个有趣的问题。只是这个问题，与他们要说的话题，是不是偏离得有些远了？
黛玉正觉疑惑，无意间的一对视，触碰到李寻欢的眼底，心里便忽然被一个闪念击中了。
他难道是……
“我确实是。”李寻欢道。“我来自一本书中，在我完成了作者写给我的一生命运后，我获得了真正的生命。他让我选择一个新的世界去生活，我选择了一个既熟悉又陌生的世界。
“现在这个世界有我熟悉的江湖，也有许多我不知晓的人与事。在这个世界里，原本的李寻欢已于十年前死在了关外，我以为我来到这里，可以做一个隐逸的‘死者’，淡泊的游子，没想到这个世界的江湖比从前的世界还要疯狂，居然连一个真正的死人也不愿放过。”
黛玉道：“你后悔选择了这里吗？”
李寻欢道：“也……还好。我似乎总是会容易惹上麻烦，或许去其他世界也是一样。更何况，在这个世界里遇到了你，我便也觉得还不错了。”
黛玉莞尔。对于李寻欢这样的人，还不错的评价便意味着很不错了。
黛玉又道：“你说那个作者让你选择一个世界，如何选择？”
难道这世上不止一个世界，世界要如何选择？
李寻欢道：“一本书，便是一个世界。”
黛玉道：“你从书中来，又来到了新的书中？那个作者生活在哪里？他生活的难道不是一个真正自由的世界，你为何不选择他所在的世界呢？”
李寻欢道：“作者生活的也是一个世界，与我们所在的世界很不一样。世界便是世界，我们身在书中，焉知作者所处世界非在一书中？”
他微笑道：“世界之大，无奇不有，只凭一人，如何写尽？想来所有世界，都包含着无数知与不知的融合。我能对这个世界里的某些事有一点先知先觉，岂不是已占了许多便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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