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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15章:一战便知

战神崛起 一念汪洋 26175 Aug 6, 2021 10:25:06 A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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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八)
    皇后出殡那天,举国哀丧。
    陈煜身披缟素,送了冬荣最后一程。
    他想,穷尽此生,他也无法再忘却她。
    那一夜,将调查来的所有真相铺开时,冬荣的嘴角却渐渐漫出鲜血,他大惊失色,这才知,冬荣早在自己下的白子上抹了毒。
    浸过毒汁的白棋,在棋局游走间,丝丝缕缕地钻入冬荣体内,叫她无力回天,终能解脱。
    她说,原本黑子也是要浸泡的,但她到底不忍心。他是她几个孩子的生父,是整个东穆的国君,是所有黎民百姓的希望。
    她对他亦有情,是多年相伴下来的亲情。
    但她唯一爱过的,只有她的叶枯,她可怜的陈烨。
    风吹长发,她望向夜空,唇边含笑,眸光渐渐涣散。
    她这一生下过那么多盘棋,纷纷扰扰到最后,闭上眼,却只记得一盘,一盘星月下,黑子被白子包围,她即将胜利时,执黑子的那个人却对她狡黠一笑。
    “我的规矩便是棋色相反,所以,白子胜我即胜,你输了。”
    千魅洲之秋漪
    楔子
    北陆南疆有一家天命馆,住着一位天命师,他无所不能,能为上门的客人解决各种烦恼。
    这次的客人有些特殊,他一身华服,看起来身份尊贵,却抱着一个沉沉昏睡的女子,脸上是几近绝望的神情。
    “她不肯醒,她怎么也不肯醒……”
    暖烟缭绕中,天命师苍白的手举起一只雕花茶壶,姿态优雅地沏了一杯茶,推到了客人面前:“别急,慢慢说。”
    茶香四溢,如梦如幻,透过氤氲热气,女子秀美的脸颊朦胧一片,静好如画。
    (一)
    左秋漪自愿请命,进入西园服侍被废的小太子时,一个十五岁,一个五岁。
    满园萧瑟中,小太子况云坐在台阶上,伶仃的背影倍显单薄。
    他一见到左秋漪眼圈就红了,想哭却又不愿哭出来,反而吸了吸鼻子,冷冷道:
    “你来做什么?我不要你服侍,你快走!”
    声音依旧稚气而熟悉,左秋漪一听便明白况云的用意,强压下心头酸楚,作势转身:“那奴婢当真走了?真的走了……”
    果然,脚步还未迈出,那个小人儿便猛地站起,一下扑入她怀中,泪水夺眶而出:
    “秋漪姐姐,我父皇死了!”
    悲恸至极的泣声里,左秋漪紧紧搂住况云,哽声道:“奴婢知道,奴婢都知道,太子受苦了……”
    景阳二十七年,九王爷兵临城下,夺朝篡位,杀允帝,囚太子,一番风云变幻后,东穆江山就此易主。
    太子况云被软禁在西园。一夕之间,从云端跌入尘土里,所幸他的皇奶奶,九王爷的生母极力保他。九王爷目的达到,也不愿再担个残杀幼侄的恶名,便留了他一命,却是生不如死。
    西园的日子艰苦萧瑟,若不是左秋漪的到来,才五岁的况云无人照料,根本熬不过一季寒冬。
    况云可以说是左秋漪一手养大的,从他出生起她就陪在他身边,宫破时他们失散,左秋漪被御前侍卫赵清持救走了,一直藏在赵府,大局定下后,她毅然决定入宫陪伴况云,赵清持问她:
    “你想清楚了吗?一旦踏入那个园子,你知道接下来的路会是什么,你就一点儿……也未想过我吗?”
    赵府树下,年轻俊秀的新帝侍卫颤声开口,终是拉住了左秋漪的衣袖,眸含凄色。
    有风拂过他们的发梢,左秋漪垂首不语,许久,才呢喃道:
    “他还太小……离不开我。”
    轻轻的一句话,让赵清持的手一点点松开了,他眼神有些哀伤:“我明白了,我这就去安排……”
    他早该料到,却总心存奢望,奢望她能选择他一次。
    他们是在宫里的澜湖边相识的,那时太子贪玩不慎跌入湖中,水性不好的左秋漪舍身去救,将太子推上岸后,自己却渐渐沉下去,他正巧带人巡逻经过,听到太子的哭喊声,想也未想地跃入湖中,将左秋漪救了上来。
    那是他第一次见到她,浑身湿漉漉的,脸色苍白,还没咳几口水,便赶紧搂住一旁哭泣的太子,柔声安抚。
    他看着她,明明极瘦弱,却让人觉得有种温柔的力量。
    左秋漪,他轻念着,从此便上了心。
    一次次在宫中“偶遇”,一次次看她含羞带笑,一次次听她哼着歌谣哄太子……
    他们的关系越发熟稔,亦有些若有若无的情愫萦绕着,但每每想和她单独相处会儿,太子总会黏得跟牛皮糖似的,只叫他哭笑不得,恨不能太子一夜长大,“放过”他心爱的姑娘。
    但如今,却是他要先放她走了。
    临别前,赵清持送了一枚玉佩给左秋漪,他说:“我等你,无论多久,我都等。”
    玉佩的含义不言而喻,左秋漪感动并内疚着,摩挲了玉佩半晌,才轻声道:“赵大哥,你是个好人。”
    (二)
    此后的两年里,左秋漪和况云同枕而眠,相依为命,日子虽然艰难,却也相安无事。
    直到那年冬天,三皇子带人闯入西园—
    他是新帝最宠爱的儿子,也是传说中未来的储君,比况云大上六岁,性子嚣张跋扈,遗传了他父亲的心狠手辣。
    他早就想斩草除根,奈何有太后压着,好不容易这次皇上陪同太后出宫祈福,况云没了皇奶奶的庇佑,叫他有机可乘,直接带去了狩猎场。
    说是狩猎,其实充满杀机,三皇子跨于马上,笑得阴狠:
    “别说三哥不带你玩,给你和你的婢女一炷香的时间,你们现在开始跑,若被抓住了,就休怪三哥拿你们当猎物对待了。”
    左秋漪心跳如雷,这分明就是残忍的“杀人游戏”!
    满堂哄笑间,况云涨红了脸,握紧拳头,却是伸手去推左秋漪:“跟她没关系,你放她走!”
    三皇子轻蔑一笑,一挥手:“点香。”
    左秋漪一个激灵,背起况云扭头就跑,一边在雪地里没命地狂奔,一边喘息着安抚况云:“赵大哥已经去通知太后了,咱们能拖多久就拖多久。”
    她跑啊跑,长裙勾破了都没有发现,天地间白茫茫的一片,冷风刺骨,背上却忽然一阵湿热,左秋漪身子一颤,这才察觉到,一直沉默的况云埋在她的脖颈里,无声无息地哭了。
    才七岁的孩童透着与年龄不相符的狠劲,在风雪里咬牙流泪:“我不会忘记今天的,绝不会……”
    他多想快点儿长大,长大到能够不再受人欺辱,能够夺回属于自己的东西,能够……保护他想保护的人。
    太后匆忙回宫才制止了这场闹剧,雪地里却寻不到两个人的身影了,几番逼问下,三皇子才不情不愿地开口:“孙儿还没来得及追上呢,只远远瞧见他们滚下了山崖。”
    不是没来得及,而是团团包围,步步紧逼,将人逼坠了崖。
    赵清持一听到消息就蒙了,他立即率人在崖下开始搜救,整整找了两天两夜,才在一处石洞里发现了左秋漪和况云。
    他们依偎着彼此,昏迷中相互取暖,左秋漪的长裙上血渍斑斑,触目惊心。
    长在崖底的一棵歪脖子树救了他们一命,却让护着况云的左秋漪摔断了一条腿,若是赵清持再晚点儿来,那条腿就接不上了。
    失而复得的赵清持再顾不上许多,抱住左秋漪又哭又笑,全无平日半点儿沉稳。
    角落里的况云看着这一幕,并未为获救而感到欣喜,眸光反而倏然冷了下来。
    没有人知道他在想什么。
    回到西园后,左秋漪养了三个月,直养到春暖花开,身子才算基本恢复过来。
    这段日子里,赵清持得到了太后的特许,常常来园中看左秋漪,为她和况云带去各种所需。
    况云从前就不喜欢赵清持,如今更甚,尤其是有一次听到他对左秋漪说:“等伤养好了,你就跟我走,好不好?”
    他当时躲在暗处,整颗心都被揪起来了,只听到那边沉默了许久,才终是轻轻道:“他……还太小。”
    瞬间松了口气的同时,却又有一股悲凉涌上他的心头,如果因为年幼能留住秋漪姐姐,那么……他还该不该长大?
    想不出这个问题答案的况云,将所有愤恨指向了赵清持,在他看来,想带走左秋漪的赵清持就是罪魁祸首。
    所以,那天当赵清持看见榻上的况云,委婉提出他该与左秋漪分房而睡以避嫌时,况云冷冷一哼,望向窗外正在晾衣裳的左秋漪。
    “她不会跟你走的,她是我的。”
    如果说这句话赵清持还能当作童言无忌,置之一笑,那么况云接下来的一句话,却叫他脸色大变,几乎是一下子拔出了腰间剑。
    (三)
    左秋漪听到声响奔进来时,剑影一闪,房中那张不大的床已经一分为二,况云被剑气震在了地上,墨发薄唇,素衣单薄,却没有生气,反而得意地望着怒不可遏的赵清持。
    “我会叫人再送两张过来。”
    赵清持收剑转身,不去回答左秋漪的追问,径直出了房门。
    直到很多年后,赵清持求太后赐婚,驾着马车连夜带走左秋漪时,才后怕地告诉她,那一天况云昂首看着他,几近挑衅地说了怎样一句话。
    “即便是她陪在我身边一辈子,你又能怎样?”
    丞相元昭的秘密造访,已经是五年后了。
    十二岁的况云正襟危坐,毫不意外,只礼节周到地为元昭倒了杯茶,举止从容,眉目间又隐显霸气,那番风华,连阅人无数的元昭也要怔上一怔,而后若有所思,更加坚定了心中某个打算。
    左秋漪站在况云身后,只听到少年慢条斯理地开口,唇边带笑:
    “云待元相已久,早闻叔父病重,此番元相是为储君而来吧。”
    左秋漪一颤,她知道,这就是况云对她说的机会。
    也许他们……真的要离开这儿了。
    这七年里,赵清持从没放弃过,左秋漪头三年都以况云尚幼拒了,到了第四年,她心中内疚愈深,半推半就地竟是要答应了,却不想还未来得及向况云开口,况云就忽然病倒了。
    这一病就病了大半年,始终不见好,左秋漪如何能放心走?
    她衣不解带地照顾着况云,即使最后赵清持冲进屋,忍无可忍地想拉走她:“他明明就是故意的!”
    她也是以指贴唇,轻嘘了一声:“别吵醒了他,我们出去说,赵大哥……是我对不住你。”
    而左秋漪不知道,彼时“病中昏睡”的况云,在他们掩门出去后,睁开了漆黑的一双眼,在听到赵清持气急败坏地离去后,缓缓扬起了嘴角。
    “病”装不下去了,况云索性拉住左秋漪问:“你喜欢他吗?”
    左秋漪一怔,不敢直视况云的灼灼目光,垂首轻叹:“他一直在等我。”
    “我是问你喜欢他吗?”
    “他……他待我很好。”
    况云急了:“难道我待你就不好吗?”
    左秋漪哑然失笑,下意识地伸手就去抚况云的头顶,仿佛这孩子说了什么傻话般:“不一样的,殿下……”
    被废这么多年,只有左秋漪仍称呼况云“殿下”,平时不觉如何,此时听来况云只觉委屈不已,一下似奓了毛的猫样,破天荒地冲左秋漪发了火:“别叫我殿下!”
    你为什么,为什么就能叫他“赵大哥”?
    后面半句终是没能吼出来,况云在左秋漪错愕的目光中,猛地钻进了被中,小猫样别扭地生闷气,任左秋漪怎样哄都不肯再出来,倒是左秋漪作势要走时,一只手闪电般从被窝抽出抓住她。
    房中霎时静了下来,许久,少年才在被中闷声闷气道:“你别走,再给我几年时间,我们很快就能离开这里,你相信我……”
    月光透过窗棂洒进来,就在这个风轻云淡的夜晚,左秋漪得到了况云的承诺,却也终于敏感地察觉到,有什么……不一样了。
    (四)
    一番私会后,况云与元相便开始谋划。
    只因三皇子残酷嗜杀,断不适合当储君,元相与朝中几位重臣相商,又私下取得太后的支持,做出了“光复正统”的决定—
    扶持况氏嫡孙,前太子况云为帝!
    如今夷帝病重,恐怕拖不了几年,他们刚好趁机培养势力,暗中联络旧臣,订下周密计划,只待那一天的到来。
    夷帝驾崩之日,便是起兵之时!
    况云踌躇满志,多年囚禁生涯仿佛看见了曙光,然这一环扣一环中,还需一个心腹之人,潜伏在夷帝身边,充当内应。
    当又一个深夜,元相造访,于灯烛下将此事提出时,况云愣了愣,脑海中鬼使神差地蹦出一个名字。
    他望了一眼左秋漪,又看向元相,终是抿了抿唇,沉吟开口:“我倒有一人可用。”
    “谁?”
    “御前侍卫,赵清持。”
    话音一落,况云身后的左秋漪颤了颤,赫然抬头。
    月下庭前,风吹云动。
    赵清持凝视了左秋漪许久,一声叹息:“你为了他当真是不惜一切呀……”
    他深吸了口气,按住左秋漪的肩头:“如果这是你想要的……我答应。但你也得答应我一件事,你为他做的已经够多了,等此事一了结,我便带你走,好不好?”
    左秋漪眨了眨眼,并不回答,只是任赵清持拥入了怀中,怔怔地望向虚空。
    彼时他们都不知道,暗处长廊上,一道人影静静地望着这一幕,少年紧紧握住双手,一拳捶在了柱子上。
    等,他只有等,等自己长大,夺回江山,将她牢牢拴在身边。
    在暗中筹划间,夷帝的病渐入膏肓,在艰难地拖过了三年后,终于走到了生命的尽头。
    表面平静的东穆皇朝,内里早已波涛汹涌,仿佛一触即发,元相带着抑制不住的兴奋连夜赶到了西园—
    宫墙之内的风,终是要起了。
    送走元相后,况云在昏暗的房中,擦拭起了一把剑,寒光映着他狠厉的眉眼。
    明天,他将率兵一举攻入大殿,杀他个措手不及,并用这把剑,在夷帝灵前,当着文武百官的面,亲手诛杀三皇子!
    然后元相与太后将站出,宣读一份“遗诏”,一份由赵清持替换出来,传位于况云的“遗诏”。
    一切将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兴起,在三皇子一党还来不及反应时,便彻底地尘埃落定。
    当夜,一直睡不着的况云,悄悄摸进了左秋漪的房间,在她床前站了许久,直到左秋漪惊醒过来,颤声唤了句:“殿下?”
    黑暗中的况云这才轻嘘一声,如只小猫般,钻进了左秋漪的被窝中,不由分说地搂住了她的腰。
    “我今晚和你睡好不好,就像以前一样,我保证不乱动……”
    黑暗中,她小心翼翼地抚过他的长发,柔声开口:
    “殿下……在害怕?”
    少年不答,许久,才闷声道:“告诉我,明天你会等我凯旋,无论怎样,你都不会离开我,对吗?”
    左秋漪怔了怔,还来不及出声,已被他拥入怀里,伴随着滚烫的热泪,叫她呼吸不过来。
    “你别走,你别走好不好……”
    她不知道,他心头有多害怕,他怕大事一了,她就跟赵清持跑了;他怕明日万一起事失败,他身首异处,就再也见不到她了……
    也许这是他们的最后一面,有些东西如果再不说出口,就当真来不及了,至少让她知晓他的心意,这样,他才再无遗憾。
    (五)
    左秋漪在西园里独自等待。
    外头早已乱作一团,刀剑悲鸣,只有她这里固若金汤,守着层层叠叠的侍卫。
    她脸色苍白,一颗心七上八下,满脑子都是况云的身影。
    不是没有察觉,但昨夜少年灼热的情意仍叫她措手不及,她心乱如麻,看着怀中人眼角的泪痕,她几乎一夜无眠。
    如今等在西园里,她才尝到那种刻骨的害怕,从清晨等到黄昏,她浑身颤抖着,像熬了一辈子那么长。
    终于,当暮色四合,如血的夕阳笼罩了整个西园时,那道俊挺的身影由远至近,如风一样奔向了她—
    泪水夺眶而出,回过神时,左秋漪已被况云抱起,又哭又笑地转起了圈:“我成功了,我成功了!”
    少年已比她高出许多,一袭戎装血渍斑斑,有力的臂膀紧紧搂着她,像是一生一世也不会松开。
    紧跟而来的赵清持停在门边,瞳孔骤缩,看着这一幕心头一紧。
    不知从哪里传来的花香,冲淡了风中的血腥气,带来一片安详的美好。
    这一年,况云十五岁,左秋漪二十五岁,赵清持二十九岁。
    新皇登基,举国欢庆。
    十年囚禁生涯恍如梦一场,昔时羸弱孩童,摇身一变,成了东穆的少年天子。
    但当宴席上,论功行赏时,赵清持的一句:“臣别无所求,只求陛下赐婚臣与秋漪姑娘。”却叫这个意气风发的少年天子愣住了,漫天烟花下,众目睽睽中,况云一时间竟找不到拒绝的理由。
    他下意识地就去看左秋漪,但那道纤秀身影却低下了头,如夜风中一朵幽昙。
    宴席上被敷衍过去的赵清持,对况云“再过几年”的说辞并无太大反应,仿佛早就料到是这个结果,他只深深看了一眼况云,一只手在案几下紧紧握住了腰间剑。
    事实证明,人被逼至绝境,总会想着孤注一掷。
    当年被囚西园的况云会,如今久候无期的赵清持同样也会。
    他单枪匹马,直接去见了太后,也不知说了些什么,竟求得太后赐婚,趁况云还在睡梦中时,连夜就驾着马车带左秋漪出了城。
    直到坐在颠簸的马车里时,左秋漪的身子仍颤得厉害,她知道自己欠了赵清持太多,无论怎样都该还了,可如今星夜下私奔,她脑海里竟克制不住,全是况云那张少年意气的脸。
    她看着他长大,陪了他十五年,朝夕相处间,早有什么融入彼此的骨髓,注定一辈子不可分割……
    很多东西她不会去说,但她心中明白,她比他大十岁,即使他不介意,但她也是不愿去拖累他的。他的人生还那样长,他应当配上更好的女子,等日子久了,他对她一时的迷恋就会渐渐消散了,她会在遥远的地方祝福他……
    眸中有水雾升起,左秋漪伸手去抚,只摸到一手的泪。
    她从窗口往外看去,看着身后越来越远的都城,心中悲怆莫名,却只能留下最后一句,轻轻飘荡在风中的一句—
    “再见了,我的陛下。”
    (六)
    况云率兵赶到城郊时,只看到一地鲜血,赵清持以一人一剑的姿态,独挑一群杀手。
    等况云将赵清持救下时,他已经奄奄一息,左秋漪跌跌撞撞地跃下马车,扑到他身旁,泪如雨下:“赵大哥,赵大哥……”
    赵清持俊秀的脸庞上满是血污,他艰难地抬起手想去安慰左秋漪,却只无力地触到了左秋漪随身携带的那块玉佩。
    “这还是十年前……我在树下送给你的,原来,原来都这么多年了,可惜,我还是等不到你啊……”
    赵清持眸光渐渐涣散,虚弱的语气中饱含遗憾,左秋漪一下子哭得更厉害了:“不,不!”她抓住赵清持的手贴在脸上,泣不成声,“赵大哥,我现在就嫁给你,天地为证,我们现在就成亲!”
    没有红烛,没有喜服,左秋漪抱紧赵清持,对着皓月长空就地三拜,直到赵清持含笑咽了气,她仍抱着他的尸体不愿撒手,泪流不止的模样叫况云心如刀割,咬咬牙,不得已一记手刀击昏了她。
    那群杀手是三皇子豢养的死士,因赵清持做了内应,他们此次专为寻仇而来。
    当况云将调查结果告诉左秋漪时,她正跪在赵清持的灵堂前。
    外头下着大雨,昏天暗地,萧索得叫人心慌。
    “是我对不起他,是我害死了他……”仿佛失了神般,眼泪顺着脸颊淌下,那道纤秀的背影微颤着,看得况云心如针扎。
    左秋漪以未亡人自居,为赵清持守了一年孝。
    她被强留在宫中,况云天天都来看她,各种劝说无果后,况云终是忍不住怒道:“你就打算这样为他守一辈子吗?你明明……”
    不喜欢他!
    后面半句依旧是没能说出来,房中静了许久后,左秋漪忽然幽幽开口:“我今年二十六岁了。”
    况云一怔,却听左秋漪接着道:“陛下风华正茂,而我……已经很老了。”
    声音在房中久久地回荡,透着难言的沧桑,况云在瞬间明白了过来,绕到左秋漪身前,很轻很轻地捧起她的脸。
    两个人四目相接,鼻息以对,仿佛光阴逆转,不辨流年。
    “我会证明给你看的。”
    况云再来时,额头都磕破了,正流着血,人却是欣喜万分。
    他激动地拉住左秋漪,他说,他在太后寝宫外磕了半宿,终于求得了太后一个答允,天下之大,没有人能再阻止他们了……
    左秋漪正手忙脚乱地为况云止血,听着听着,却忽然埋下了头,潸然泪下。
    况云慌了,一把抱住左秋漪,语无伦次:“你别哭啊,朕以前就说过,朕以后一定会让你过上好日子的,朕没骗你,你就让朕……让朕照顾你吧……”
    左秋漪摇摇头,望向况云,伸手轻轻触向他的额角:“我只是难过,这么好看的一张脸,若是日后留下了疤,可怎么办?”
    声音细细柔柔的,却叫况云瞬间恍然过来,一声兴奋的尖叫,抱起左秋漪就转起了圈,笑声飘出窗外,飘得很远很远……
    就在这一年,初登大位的少年帝王,冒天下之大不韪,娶了一个比自己大十岁的寡妇,封号左贵妃,独宠后宫。
    (七)
    新婚夜时,当掀开盖头,见到了眉目如画的左秋漪后,况云一下屏住了呼吸,心跳如雷。
    这是他盼了好久的一个梦。只有他清楚,这份情来之不易,是历经了多少坎坷才最终换得的,没有人会比他更珍惜。
    册封不久后,宫中上下就都知道,那个饱受争议的左贵妃,是当今圣上最爱的女人。
    因太后压着,况云虽无法立左秋漪为后,却也没立后宫任何一个女人为后。
    日子如流水般淌过,转眼又是两年过去,当左贵妃有孕的消息传来时,况云连朝服都来不及换下,激动地径直朝寝宫走去。
    他在梨花纷飞的树下看到了左秋漪,她正躺在摇椅上,闭目小憩,如一幅静好的山水画。
    况云轻轻走上前,屏退左右,将头埋在了左秋漪的腹部,小心翼翼地听着,眸中笑意盎然。
    左秋漪睁开眼,少年独有的气息,星星点点,与漫天纷飞的梨花一样温柔,他们相视而笑。
    “朕会给你,和我们的孩子……最好的一切。”
    所谓世间最幸福的事情,莫过于此吧。
    那时的左秋漪靠在况云胸口,唇角微扬,还没有想过后面会发生什么事情。
    有句话叫树大招风,或者说,是她把后宫想得太简单了,左秋漪和况云的第一个孩子—
    没能撑过四个月!
    是宫中李美人送去的一碗红枣汤,左秋漪与她交好,不疑有他,谁知喝了的当夜就流产了,闹得沸沸扬扬,满宫哗然。
    李美人被抓住时正在梳妆,对着镜子痴笑,仿佛早有预料,对自己的罪行供认不讳。
    左秋漪悲恸欲绝,在况云怀中差点儿哭得喘不过气来,她身子刚好点儿,就在况云的陪同下去了一趟大牢,脸色苍白地问李美人:“为什么?”
    李美人却笑得尖锐:“我才是应该恨的那个人!”
    她几近癫狂:“你知道我为什么喜欢去你那儿吗?因为只有在你那儿,我才有机会见到皇上一面,你知道……我有多恨吗?”
    直到离开地牢后,那些话还久久盘旋在左秋漪耳畔,她大口地呼吸着外头的新鲜空气,她从不知道自己身处的后宫,原来是这样可怕与绝望。
    而她又是这样幸运与不幸,幸也由他,不幸也由他。
    况云紧紧搂着左秋漪,身子微不可察地颤着,似乎生怕一松手,她就消失不见了。
    “没关系,没关系,我们还会有其他的孩子……”
    可上天从不是仁慈的,当太医诊断出,因左秋漪曾在雪地里摔断过腿,留下了病根,此次流产身体又受到极大的伤害,以后恐怕再难有孕时,左秋漪的世界几乎轰然坍塌。
    她咬紧牙,默默流泪,况云慌了,再顾不上帝王威严:“哭出来吧,哭出来就会好受一些……”
    但左秋漪就是不哭出声,她闷着,闷在心底惩罚自己。
    她觉得冥冥中自有天意,是因为自己“背叛”了赵清持,舍不得离开况云,这是老天爷对她的惩罚,她怨不得别人。
    她甚至存有一丝庆幸,庆幸这惩罚在自己身上。
    这些年,流言蜚语从不曾止过,太后更是忧心忡忡,对她的厌恶从不加掩饰,无论况云怎样宠爱她,她的年龄和身份都是翻不过去的篇章。
    有人私下笑话,有人不解叹息。
    他们是不般配的,从况云冒天下之大不韪,娶她的那天起,她就知道。
    但她既然选择了,她便不后悔,纵使千万个不该、不配,她也一一受了。
    如人饮水,冷暖自知。她,是真的……放不下他了。
    (八)
    在寝宫将养了几个月后,左秋漪终于渐渐恢复过来,她在清明节那天,去了赵清持的坟前。
    坐在坟头,她轻抚着赵清持曾送给她的玉佩,闲话家常般,说到最后,她红了双眼,她说:“赵大哥,也许你会怪我,但我是真的……想和他好好过日子。”
    郑重地摘下玉佩,埋进了黄土里,左秋漪离开时,如释重负。
    却有一道人影,在前头一闪而过,熟悉莫名,左秋漪来不及多想,叫住了那个人。
    回到宫中后,左秋漪似乎有些疲倦,况云和她说话,她也听得心不在焉,经常一个人望着窗外发呆,不知在想些什么。
    直到有一天,况云小心翼翼地向她提道:“夕和宫的苏贵人有了,听说已经二月有余……”
    他怕她敏感多想,索性先说出来,是太后一直在催促,他不得已才……
    但这一回,左秋漪却打断了况云,那双素来温柔如水的眼眸望着他,定定的,许久才不见一丝情绪地道:“我不喜欢。”
    左贵妃一句“不喜欢”,底下人立刻心领神会地去“办差”,苏贵人的孩子当夜就没了。
    苏贵人闹得呼天抢地,闹到况云跟前,况云却只叹了口气,挥挥手:“算了。”
    他总觉得是自己的错,不该那么快地让别人怀上孩子,刺激到她。他对她千百次地发誓,即使她终身无法生育,他也爱她如初,他想,假以时日,她一定能慢慢走出来……
    但况云错了,从那以后的左秋漪不仅没有走出来,反而“变本加厉”,用太后盛怒的话来说,就是—
    恃宠行凶,肆无忌惮地残害龙裔!
    的确,左秋漪像变了个人似的,温柔的笑容没了,取而代之的是寒冰般的目光,叫况云看得害怕,仿佛一眼就能看到人的心底。
    左贵妃的名声在宫里宫外开始传开了,那个从前总是淡淡浅笑,好脾气的温柔女子,像是一夜之间,彻底消失了。
    起初也有刚烈的妃嫔不堪忍受,被强灌红花拖下去时,哭喊着咒骂:“你这个变态的老女人,你不得好死,你还我的孩子来……”
    但从头到尾,左秋漪的眼皮都不曾抬起过,她静静地坐在那儿,似一潭死寂的湖水。
    她一次次下手毫不留情,无论对方怎样哭诉哀求,都无法融化她眼底的寒冰,终于,后宫所有女人都怕她了,没有人敢再炫耀自己怀上了龙裔,甚至有宫人私下议论,左贵妃已经“走火入魔”了,自己不能生,便要拉上整个后宫陪葬……
    这一切的一切,况云不是不知道,却选择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直到再也忍不下去,在后宫又一桩“无故滑胎”案时,找到了正在园中浇花的左秋漪。
    他明明是来“兴师问罪”的,却在见到她侧影的那一瞬,所有愤怒烟消云散,反而有些理亏地上前,斟酌着不知该如何开口。
    “那些事情……是不是你做的?”
    他用了最可笑的问法,而没想到的是,左秋漪竟然直接认了,像当年的李美人一样,干脆得连一句敷衍都不屑给出。
    “是。”
    他沉默了,还没想好怎样应答时,左秋漪却忽然望向他,雪白的脸颊柔美光滑,年轻得根本不像个“老女人”,反而让他想起当年那个毅然进入西园陪伴他的少女。
    她说:“你不是爱我吗?我不能生,你希望别的女人生吗?”
    声音轻轻缈缈,却仿佛一个魔咒,一字一句重重砸在况云心间,叫他一下子呼吸不过来。
    他在那一瞬间就知道,他败了,而且败得彻彻底底。
    左秋漪一口咬在况云肩头,况云闷声一哼,却忍着并不动弹,左秋漪就这样咬着,直咬到鲜血漫出。
    那鲜血混着眼泪,模糊在他们中间,况云死死地抱住左秋漪,说什么也不放弃。
    当夜,外头下着倾盆大雨,冷风呼啸,一下又一下地拍着窗棂,无端地叫人心慌,像极了当年左秋漪跪在灵堂的那个午后。
    从这一夜后,况云再不过问左秋漪“残害龙裔”的事情,甚至为此气走了太后数次,宫人们个个噤若寒蝉,再看向左秋漪的目光里,就多了些意味不明的东西。
    此后那么多年,左秋漪仗着况云,在后宫依旧只手遮天。
    一个肆意妄为,一个心知肚明,却始终纵容。
    牵绊已然渗入骨髓,渗入血液,密不可分。
    这一年,况云已经年近三十,膝下却仍无一儿半女。
    就像是跌入了深不见底的魔障,即便万劫不复,也甘之如饴。
    (九)
    太后崩前,当着左秋漪的面,拉着况云的手悔不当初:“哀家只恨当年没能亲手杀了这个妖女,好孙儿,算皇奶奶求你了,留条血脉下来吧,莫再受这个妖女蛊惑了……”
    “妖女”左秋漪淡淡笑着,在太后含恨而终、况云扑在她身上放声痛哭时,她仿佛忽然累了,走出殿门,仰头看向长空。
    已是寒冬时节,天地间白茫茫的一片,让左秋漪想起十七岁时,她背着况云狂奔逃命的场景。
    那时哪会想到,她会和这个孩子牵绊一生。
    大殿里传来阵阵哭声,左秋漪置若罔闻,只怔怔地走进了外头的雪地中,不要任何人跟随。
    她脱下自己的斗篷,又不顾身后侍女们的劝阻,一件件褪去衣裳,直到只着单衣立于雪地中。
    雪花纷飞,大风扬起她的长发,那道背影微颤着,显得那样单薄而伶仃,甚至让身后的侍女们产生了一种“可怜”的错觉。
    等到况云闻讯赶来时,左秋漪已经冻得脸色苍白,身子在风雪中摇摇欲坠。
    她昏倒在况云怀中,意识已渐模糊:“你恨不恨我?”
    况云摇头,脸上落满了泪,这些年她在折磨他,又何尝不是在折磨自己?
    其实他早已隐隐猜到些什么,但他宁愿自己猜错了。
    他小心翼翼地维护着表面的平静,他不怕折磨,他只怕她铁了心地离去。
    他知道,这一次离去,只怕他就真的……再也留不住她了。
    左秋漪笑着,眸中泪光点点,抚着况云的脸:“你真傻……”
    “你知道吗?你其实是有孩子的,被其生母藏在冷宫抚养,现下应当已有三岁了……”
    话一出,跟在况云身边的内侍总管立刻面如土色,“扑通”一声跪了下来,慌张请罪。
    三年前他瞒天过海,帮一个妃嫔留下了龙裔,藏在冷宫之中,还以为逃过了左贵妃的毒手,可原来这个秘密早就被知道了!
    真正震惊的是况云,他听了内侍讲的来龙去脉,再看向怀中昏过去的左秋漪时,瞬间明白了什么,眼眶一涩—
    原来她到底,到底……还是不忍心他绝后的。
    雪地里一场风寒,左秋漪昏睡了两天,此后身子再也没有好起来过。
    况云差人四处奔走,终是寻到了世间奇株,天冥蕊,贴身揣在心口,有续命之效。
    他太害怕,害怕得整夜整夜抱住左秋漪,左秋漪没有拒绝他的怀抱,也没有拒绝天冥蕊,但她的眼里再无一丝波澜。
    她反而时常抚着赵清持送的那块玉佩,那块随身携带了几十年的玉佩,那块被她重新挖出的玉佩,陷入一种沉思。
    况云只觉那块玉佩格外刺眼,想夺过来,却对着沉思的左秋漪,又无力地什么都说不出。
    在梨花纷飞的一个午后,左秋漪叫人搬了张摇椅在树下,她躺在上面,像很多年前一样,和风微拂,闭目小憩。
    只是那时,她如瀑的长发里还不见星星白。
    她似乎心情不错,当况云来看她时,她还能与他聊上几句,只是在况云想拥抱她时,她轻轻开口:“你还不准备和我说吗?”
    况云一怔,沉默地坐回去,伸手去端旁边的药碗,手却一抖,几滴汤药飞溅出来。
    他若无其事地擦掉药渍,抬起头,眼圈隐隐泛红,不回答她的问题,反而道:“你会好起来的,你还会有自己的孩子,你信我……”
    左秋漪定定地望着他,却忽然一笑,像是倦了,挥挥手,别过头。等到许久后况云才发现,她原来已经睡着了,脸上落下了几瓣梨花,安详静好,清俊如画。
    只是这一睡,就再也没有醒过来了。
    (十)
    “她叫左秋漪,是我的妻子,我给她服下了灵药天冥蕊,但她却陷入昏睡中,如何也不愿意醒过来……我知道,她……她是不愿再见到我了!”
    天命馆里,况云神情哀伤,抚过怀中人的脸颊,眸含泪光:“可我留住了她那么多次,我不信……不信这一次,是真的留不住她……”
    他千方百计寻来了世间奇株天冥蕊,又跋山涉水来到这天命馆,向北陆南疆最厉害的天命师求助,只为再一次留住左秋漪。
    天命师对况云道,左秋漪有很深的执念,她把自己困在执念的世界里,不愿意出来。
    这说明,现实世界有她极不想面对的东西。
    解铃还须系铃人,能将左秋漪从执念中带出来的人,只有况云。
    皇宫里,天命师点燃了溯世香,在云烟缭绕中,开始抚琴。
    况云和左秋漪并排躺在一起,紧紧握住彼此的手,意识在袅袅琴音中渐渐模糊起来—
    他将进入左秋漪困住自己的地方,将她带出来。
    那是一片盛大的夕阳,绚丽而凄美,暖黄的光芒笼罩着整个西园,风中遥遥传来花香。
    况云几乎瞬间愣住,往事扑面而来,他双手轻颤着,怎么也不会想到,左秋漪的心绪竟然回到了几十年前,他起兵夺位,她在西园等他的那一天。
    他一步步走进西园,看见她坐在里面,紧张地望着前方,像在等待心爱的情郎凯旋。
    况云就这样在暮色四合中,潸然泪下。
    左秋漪似有所动,一转头,便看到了站在夕阳中的况云。
    时光碎成无数个片段,流光飞舞,天地间只有他们遥遥相望。
    多奇妙,当年二十五岁的左秋漪,坐在西园里,等待着十五岁的况云。
    而如今,却是三十五岁的况云,来到旧地,遇见了二十五岁的左秋漪。
    同样相差的十岁,却在这执念中颠倒过来,况云仿佛在这时,才真正明白左秋漪当年的心境。
    他一步一步走近她,眼中泪光闪烁,背后是盛大的夕阳,他逆着光,轻轻开口:
    “秋漪,我来接你了,你跟我走,好不好?”
    云烟缭绕的房间,天命师眼尖地看见,榻上的两个人手指动了动,他眸光一亮:“他果然能将她带出来。”
    顿了顿,他却又摇了摇头,眸含叹息:“可惜,这次带出来后,她可能就要真的离开他了……”
    贴在心口的天冥蕊,已经逐渐枯萎,支撑不了多久了。
    但那对她,对他们,也许都是种解脱吧。
    天命师最后一次见到况云与左秋漪,仍是在梨花纷飞的树下。
    他们十指交握,依偎着说话,左秋漪目光迷离,声音苍白:“我一直在逼你,在等你告诉我真相,但我等不动了,只能听我给你说了……”
    从哪里说起呢?就从那年清明说起吧,她在墓园撞见一个人,一个恰巧也来祭拜赵清持的人。
    那个人见到她就跑,当她叫住他后,才发现那是赵清持以前侍卫队里的兄弟,还曾玩笑地向他们讨过喜糖吃,但他却不敢面对她。
    躲闪是因为心虚,心虚是因为良心有愧,良心有愧是因为—
    当年赵清持不是被三皇子所害,而是死于彼时得知赵清持要连夜带走左秋漪,盛怒中下了追杀令的新帝况云手中。
    而偷偷来祭拜的他,就是当年派去的那群蒙面杀手之一。
    “我早该想到你已经知晓了,不然你不会……”
    到这个时候,况云已经没有隐瞒的必要,他呢喃着,泪水模糊了双眼。
    左秋漪却淡淡一笑:“你还骗了我一件事,你总说我还会有自己的孩子……”
    “可当年那碗红枣汤还是你亲自交给李美人的,里面下的东西会致使女子终生不孕,你难道还不清楚吗?”
    这一次,况云是真的一震,他哆嗦着嘴皮子,与左秋漪对视了许久,终是悲怆一叹,闭上了双眸,一瞬间仿佛苍老了十岁。
    左秋漪却自顾自地说着,靠在况云胸口,汲取最后的温暖。
    那时在墓园难以置信的她,回去后不动声色地查下去,却不仅查出了当年血案的真相,还阴错阳差地知道了另一个秘密—
    致使她滑胎的那碗红枣汤,是况云亲手交给李美人的,她终生不孕的背后,是太后同况云达成的一个协议。
    “李美人没告诉我是什么,但我也猜得出大概,而赵大哥的死因更是每天都压在我心里,这么多年了,我只想你亲口告诉我……”
    左秋漪咳嗽着,揪紧况云的衣袖,漆黑的一双眸水雾蒙胧,依旧是那种温柔到不可抵触的力量。
    况云看出她快不行了,终是彻底崩溃,失声恸哭:“我就知道,就知道这一次,我是再也留不住你了……”
    他留了她那么多次,从在西园时的装病,到那年星夜下的截杀,再到太后逼他做的选择……
    当年她怀上他的孩子,他欣喜若狂,却还不到四个月,太后就找到了他,残忍地逼他做出选择:是要孩子,还是要她?
    太后说的那番话他永远不会忘记,她说,她绝不会允许一个比他大十岁的寡妇生下龙裔,除非孩子一生下来,那个饱含争议的母亲就消失不见!
    无法言说其中的挣扎纠结,如果再来一次,况云不知道自己还会不会答应太后,达成那份不可见人的协议。
    他几乎是泣不成声地跪在地上求太后,他说:“我要她,我什么都能不要,我就要她……”
    于是,接下来的一切就照太后的安排,残忍地发展下去。
    他用一碗红枣汤,换了她一命,即使心痛不已,他也不停地告诉自己,他日后一定会补偿她,一定会……
    但他却不知道,他越是想牢牢拴住她,却越是将她推得越远,直到今日一切大白,亲耳听她说,他才知道—
    原来他的爱,是她生命的不可承受之重。
    幼时读诗,最不喜一句:最是人间留不住,朱颜辞镜花辞树。
    因为他总是千方百计地想留住她,但心底总是隐隐觉得,他留不住她,就像穿过指间的风,如何抓紧也强留不住,终归是要飞出手心,彻底离开他……
    (十一)
    左秋漪是死在况云怀中的,脸上带着笑,似是解脱。
    临终前她凑在他耳边,呢喃着:“其实我这一生,唯一爱过的人,不是赵清持,而是你……”
    我永远的少年。
    那个即便做错许多事情的少年,也无法叫她狠下心真正去恨,只能彼此折磨,日复一日,不得解脱,但若要再来一次……
    左秋漪笑了,眸光渐渐涣散,在恸哭失声的况云耳边,轻轻说了最后一句:
    “我也……不后悔。”
    千魅洲之檀奴
    楔子
    一生追名逐利,虚苦劳神,最后恍然回首才发现,时光荏苒,只叹隙中驹,石中火,梦中身。
    (一)
    潘岳在九岁那年失去了母亲。
    彼时潘府上下一片哀悼,他穿着素衣,跪在灵堂前为母亲烧纸,见到杨容姬来时,吸了吸鼻子,明明是要挤出一个笑脸,却笑得比哭还难看:“喂,丫头,我娘没了……”
    杨容姬上前拉住他的衣袖,仰头轻轻摇着:“檀奴哥哥,你为什么不哭?”
    潘岳别过头,闷声闷气:“我才不哭呢,我娘最讨厌我哭,被我娘看见了会不高兴的……”
    极力抑制着起伏的胸膛,眼眶却仍是不由自主地泛了红。
    像明白了什么,杨容姬望了潘岳半晌,忽然伸出一只小手,覆盖住了那双温热的眼眸。
    “檀奴哥哥,你哭吧,这样你娘就不会看见了。”
    外头屋檐上的雨水滴答坠落,伴着堂内的絮絮安抚,像一首静静的歌谣,氤氲了悲伤,温暖了心跳。
    一开始还企图挣扎的潘岳,泪水无声地漫过指缝,埋在杨容姬怀里哭了好一阵后,才像反应过来,猛地抬起头推开杨容姬,顶着张惨白兮兮的小脸瞪向她:
    “死丫头,真讨厌!”
    这句话不知对杨容姬说过多少遍,潘杨两家是世交,他们从小就在一块玩,只有杨容姬才会叫他的小名“檀奴”,可对于这个过于早慧的世妹,潘岳真是有太多说不上来的郁闷。
    他六岁作诗,是十里八乡都传颂的神童,可这“神童”有一半是被杨容姬逼出来的。
    杨家只得这一个女儿,杨父把杨容姬当男孩来教养,偏生杨容姬又聪明,与潘岳跟的是同一位先生,两个人平日里便少不了比较,潘岳只能可着劲儿地学,气得对杨容姬哼哼:“姑娘家不能太聪明,聪明得惹人厌!”
    杨容姬也不恼,依旧成天跟在潘岳屁股后面跑,潘岳凶她,她就摇头:“我一点儿也不聪明,我只想跟檀奴哥哥玩。”
    后来很长一段时间,潘岳都喜欢坐在府里的桃花树下发呆,桃树是母亲早年种下的,如今已是一片灼灼之景。
    杨容姬时常会来看他,潘岳却连捉弄小丫头的兴致都没了,只是倚着长廊,自己也不知道何时会走出哀伤。
    那是他做梦也不会想到的一天。
    午后的阳光斑驳洒下,他摩挲着母亲留下的梳妆手镜,目光怔然,有微风拂过,落下漫天桃花,他眨眨眼,忽然发现镜面上有了不寻常的变化—
    几枝桃枝蜿蜒而出,凌风绽放,景象生动鲜活,花瓣艳丽得像要穿透镜面直抵眼前。而身后依旧是漫天桃花,与镜中之景截然不同,简直匪夷所思。
    就在潘岳惊愕不已间,他耳边响起了一声轻笑,一回头,撞入眼帘的竟是一袭灼灼红裳,飞花中的女子明眸皓齿,笑声清脆如玉。
    “这面古镜瞧着不错,我很稀罕,你赠予我好不好?”
    阳光,微风,桃花,隔空对望的两双眼,时光仿佛静止一般,一切奇幻得似场梦。
    这一天,潘岳在府里的桃花树下,意外地遇见了“桃花仙”。
    这是彼时连杨容姬都不曾知道的秘密。
    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桃花仙,眨巴着眼看上了他手中的商周古镜,笑吟吟地向他讨要,还一副十足公道的模样。
    “小哥,我也不白拿你的东西,你看这样是否可行,我为你达成三个心愿,待到你心想事成,你就把这面古镜送给我好不好?”
    虽是荒谬异常,潘岳却还是下意识地就问了出来:“那能让我娘活过来吗?”
    稚气的问题自然得不到想要的答案,桃花仙歪着头,笑嘻嘻地说愿望不能太贪心离谱,以后只要在有桃花盛开的地方,拿着镜子呼唤她,她就会出来为他实现别的愿望。
    多么不可思议,留下承诺的桃花仙倏然消失,树下只回荡着银铃般的笑声,来似一阵风,去也一阵风,若不是古镜里诡艳的景象经久不散,潘岳还以为自己做了场奇妙不可言的桃花梦。
    自那之后,丧母之痛渐渐放下,杨容姬见到的潘岳终于恢复了曾经的笑容,只是手边常常多了一面小巧玲珑的梳妆镜。
    潘岳生得好是众所周知的,从小就是美男坯子,不足十岁已是身姿清俊,眉目如画,可杨容姬见他如此却忧心忡忡,老想将镜子夺过来,还煞有介事地劝说:“以色事人,能得几时好?”
    潘岳一指弹上杨容姬的额头:“小丫头懂什么?一边去!”
    (二)
    桃花仙不再出现,潘岳在桃花树下摩挲着镜子,一时也没什么想要的东西,直到三年后,他遇上了生命中第一次大劫。
    他和杨容姬在西郊被绑架了。
    那时他们作为庙会被选中的孩子,正穿着金童玉女的戏服,坐在马车里准备前往普仁寺参加庆典,却没想到马车在中途被一伙匪徒拦截下来。
    一掀开车帘,那山匪头子也愣住了:“怎么有两个?”
    听上去是有备而来,埋伏已久,只是不知是针对谁,潘岳心跳如雷,紧紧握住了杨容姬的手。
    一片混乱中,车夫落荒而逃,匪徒们分不清人,索性将潘岳与杨容姬都蒙上眼睛,一道绑上了山。
    山洞里,匪徒头子恶狠狠地问:“你们两个,谁是潘家少爷?”
    说来巧合,潘岳生得貌美,被指名扮了玉女,杨容姬则扮了金童,两个人恰是反串,又是孩童的年纪,穿上戏服压根辨不清。
    此刻绑匪这样一问,潘岳和杨容姬都隐隐明白了什么,还不等潘岳开口,他身后的杨容姬已经冒出个小脑袋,带着哭腔喊道:
    “我爹是琅邪内史潘芘,你们谁敢碰我?”
    满场一愣,继而所有绑匪哈哈大笑,匪头一把揪出了杨容姬:“老子碰的就是你!”
    那是潘岳永远也无法忘却的一幕,绑匪们认定了“潘岳”后就不再管他,他被堵住了嘴,拼命挣扎着,眼睁睁地看着匪头按住杨容姬,将一碗黑糊糊的东西强行灌入她嘴里。
    墨色的药汁顺着雪白的脖颈流下,杨容姬被呛得不住地咳,嘴里却仍是喊着:“求求你们放过我,我爹会给你们很多钱的……”
    潘岳听得心如刀割,嘴巴却被堵住,怎么也说不出话来,水雾一点点模糊了眼,他在心中大声呼唤着桃花仙,可是古镜没带在身上,这里也没有桃花,他根本救不了杨容姬,只能眼睁睁看着她被灌下了哑药。
    是的,哑药,这群丧心病狂的山匪不知受何人指使,不仅要灌哑“潘岳”,竟还要用刀子划花“潘岳”的脸。
    “早闻潘家小子皮相生得好,果然秀美得跟个女娃娃似的,可惜可惜……”
    匪徒拿着刀子发出感慨,不知是良心未泯,还是一时下不了手,竟抛了刀子,出去和其他人喝酒吃肉,决定回来再收拾“潘岳”。
    就是这把遗落下来的匕首,给了潘岳和杨容姬一线生机。
    当背着杨容姬下山时,天色已经全黑了,潘岳浑身都是冷汗。
    他们割断了绳子,趁绑匪们喝醉逃了出来,星月迷蒙下,潘岳只在心中庆幸,还好自己“标记”了路线。
    上山时他们是蒙着眼的,但他留了个心眼,偷偷将戏服上的花边撕下,一片一片地撒了一路,花边里掺了磷粉,如今在夜色中闪闪发光,正好派上了用场。
    顺着记号一路下山,潘岳背着杨容姬一刻也不敢耽误,夜风拂过他的发梢,他不住数落着杨容姬,数落到最后却哽咽了:
    “你不是挺聪明的吗?干吗要冒充我?真变成哑巴就好玩了,简直笨死了!”
    杨容姬伏在他背上,声音比脸色更苍白,已经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只能断断续续地嗫嚅:
    “笨一点儿才好……姑娘家的……不能太聪明……惹人厌……”
    这番话如今再听来只叫潘岳五味杂陈,他知道杨容姬在与他玩笑,有心宽慰他,他却笑不出来,只觉心头酸胀得不行,吸吸鼻子,湿润了眼眶:“死丫头,真讨厌!”
    夜愈凉,风愈急,星野之下,杨容姬在潘岳背上忽然喊了句:“檀奴……哥哥。”
    潘岳应了后,杨容姬又不说什么,只是用嘶哑的嗓音又接着喊了声,潘岳于是又接着应,一声又一声中,潘岳早已明白过来,泪流满面。
    一个害怕以后再也喊不出来,一个害怕以后再也听不到了,哀伤就那样铺天盖地地涌来,笼罩着月色下两个紧紧贴近的身影。
    不知道跌跌撞撞地摔倒了多少次,又一路喊了多少遍,直到最后杨容姬终于发不出一点儿声音,急得揪紧潘岳的衣领,大颗的泪水砸在他后背上,潘岳彻底崩溃了,一边踉跄跑着一边泣不成声:
    “在呢,在呢,檀奴哥哥一直在呢,你别害怕,哑了也没有关系,檀奴哥哥照顾你,檀奴哥哥会照顾你一辈子的……”
    擦伤的手臂渗出点点殷红,眼泪混杂着鲜血,交织成了那一夜永不可磨灭的回忆。
    (三)
    像做了好长一场梦,杨容姬醒来时,绑匪们已被抓到,匪巢被官府一锅端了,供出的幕后指使者不是别人,正是潘岳的后娘。
    蛇蝎心肠的续弦妇,忌恨这个继子的才名与美貌,唯恐危害到自己孩子将来的利益,不惜铤而走险,却没想到事情败露,反将自己送进了大牢。
    纷纷扰扰平定后,最大的受害者却是杨容姬,大夫诊治了好些日子后,终是遗憾地宣布,她声节尽毁,不可能再治好了。
    当日潘岳就跪在了杨父面前,磨破嘴皮硬是说下了门亲事,一门他和杨容姬的亲事。
    杨容姬急得满脸通红,冲来看她的潘岳砸枕头,不住比画着:“我不想嫁给你,你快去找我父亲取消婚约……”
    婚约当然没有取消,潘岳只是守在杨容姬床边,问了她一个问题:“笨丫头,你相信奇迹吗?”
    杨容姬蒙在被子里不理他,下一瞬,被子却猛地被人扯开,熟悉的气息扑面而来,潘岳与她鼻尖对着鼻尖:
    “奇迹就是桃花盛开的时候,你能再次开口喊我‘檀奴哥哥’,你信不信?”
    极轻极缓的一句话,却叫杨容姬怔住了,她长睫微颤,只对上头顶那双亮若星辰的眼睛,心跳如雷。
    潘岳没有骗杨容姬,哑巴重新开口说话这件事一度成为街头巷尾一桩奇谈,杨家只当祖宗显灵,热泪盈眶中,没有人知道,有一个少年为此用掉了第一个愿望。
    桃花仙问潘岳,值得吗?
    潘岳手抚古镜,还沉浸在杨容姬叫出那声久违称呼的欢喜中,他抬起头,唇角微扬,在暖阳下笑得比桃花还要好看—
    没有比这更值得的事情了。
    生死关头才明白的东西,怎么舍得失去?
    转眼又是几年过去,如果说潘岳的才名是人尽皆知,那么他的美貌就是倾动全城,甚至还引来了祸事。
    说来好笑,他时常喜欢坐车到洛阳城外游玩,不少妙龄姑娘见了他,都会怦然心动,拿水果来投掷他,使得他每每满载而归,久而久之便传出“掷果盈车”一说。而有个叫张孟阳的书生相貌奇丑,也学着潘岳的样子去郊游,但每次出门,妇人就往他车上吐唾沫、扔石头,回家时倒也算满载而归,不过载的都是石头。
    杨容姬听后很是同情那位书生,潘岳却忍俊不禁,装模作样地掏出镜子照了又照,看得杨容姬摇头笑骂:“绣花枕头!”
    彼时他们笑闹间都没有想到,那个叫张孟阳的书生会因此怀恨在心,偷偷做了件不可思议的事情。
    那时一位侯爷携家眷途经洛阳城,侯爷的千金是个重达两百斤的胖郡主,却偏偏最喜美男,辣手搜罗“后宫”无数,那张孟阳赶紧抓住时机,不怀好意地将潘岳的画像递了上去,胖郡主果然一见钟情,当即命人上潘家提亲。
    这简直是一门得罪不起的权贵,潘家上下愁云密布,潘父又气又无奈,指着潘岳就骂:“叫你平日出门张扬,也不知戴块面纱遮遮,长成这样怪得了谁?只可怜了杨家丫头,恐怕要辜负她了,趁早去杨家退了婚事才行。”
    退婚?开什么玩笑,潘岳当即变了脸色,一夜无眠。窗外明月高悬,桃花纷飞。
    (四)
    玉面潘郎病倒的消息一夜之间传遍了洛阳城。
    听闻是夜感风寒,不知怎么发出了一身水痘,就连脸上也是密密麻麻,瘆得慌。
    消息一传出,那胖郡主就亲自带了大夫来诊治,她只当潘岳使诈逃婚,谁知那神医看过后抚须长叹,直道可怜可怜,潘岳已是病入膏肓之相,恐命不久矣。
    胖郡主仍将信将疑,掀开屏风进去一看,才和病床上的潘岳打个照面就一声尖叫,吓得转身就逃,一口气跑出潘府,扶着大门差点儿要吐出来。
    “太丑了太丑了,看一眼都要做噩梦……”
    潘岳究竟毁容成什么样?不仅吓跑了胖郡主,连府里送饭的丫鬟都不愿多靠近一步,唯独不顾家里劝阻来看他的杨容姬,坐在床边泪眼婆娑。
    “怎么会这样?好端端的,怎么就命不久矣了……”
    潘岳猛咳了几声,眨着无辜的眼睛:“丫头,你不嫌我丑吗?”
    杨容姬哭得更厉害了,使劲掐了下潘岳的手心:“说什么胡话呢,你从前就有多好看吗?我怎么不觉得?丑一点儿好,男孩子家的不能太好看,好看得惹人厌。”
    竟拿小时候的话反过来呛他,潘岳想笑,却只觉眼眶酸酸的,不禁伸出手抚向杨容姬的长发,意味不明地叹道:“真是一如既往地傻啊。”
    事实证明,杨容姬不但傻,满城的人都觉得她已经疯了。
    杨父劝她退婚,潘父也劝她退婚,上上下下所有人都劝她再寻良配,她自个儿倒好,居然风风火火地去准备嫁衣了。
    杨父气得要拿家中烧火棍打她,她被逼急了,直接攀上府里阁楼,作势要往下面的荷花池跳。
    “自小相伴的情意,哪是说断就能断的?即便是做未亡人,我杨容姬此生此世也唯潘岳不嫁!”
    这番掷地有声的话传遍了洛阳城,人人唏嘘不已,病榻上的潘岳却悄悄泪湿了枕巾。
    婚礼筹办期间,人们常常能看到杨容姬陪潘岳驾马去城郊踏青,许是回光返照,潘岳的精神一直不错,只是从前“掷果盈车”的画面再不复存在,那些曾经口口声声喊“潘郎,潘郎”的姑娘们都躲得远远的,唯恐看上一眼遭了晦气。
    潘岳与杨容姬却都若无其事,谈笑风生,全然不管旁人的眼光。
    只是当马行郊区、斜阳西沉时,潘岳会郑重地问杨容姬,当真想清楚了吗?每每这时,杨容姬总会抱紧他的腰,紧紧贴在他的后背,什么也不说,只轻轻问一句:
    “檀奴哥哥,你见过长虹贯日吗?”
    那么美的虹光,穿日而过,盛大又短暂,即使当年懵懂如她,也觉说不出地撼人心魄,隐隐体会到人生的许多真谛。
    潘岳不明白,杨容姬也不解释,只握住他的手,一指一指地缠绕,在风中与他相视而笑,像是一辈子也不会松开。
    那是场全城瞩目的大婚,当一袭喜服的潘岳携杨容姬之手步出时,满场顿时发出了惊叹,盖头下的杨容姬不明所以,只当毁容后的潘岳吓到了众人,心里不禁一酸。
    直到新房里潘岳挑开她的盖头,她缓缓抬眼,整个人却是震住了,这才明白为什么—
    烛火映照下,那个人嘴角噙笑,剑眉星目,丰神俊美犹如天人。
    “昨夜仙人托梦于我,说为你的真挚情意所感动,便大发善心治好了我的病,教我二人举案齐眉,白头偕老。”
    这番玄而又玄的胡说杨容姬如何相信?又惊又喜中还想再问,却稀里糊涂地被潘岳抱起。
    “从今日起,你便是我的夫人了。”
    暖烟缭绕中,风拍窗棂,外头桃花三两纷飞,夜色中仿佛传来女子的轻笑,一场假病真心,有情人终成眷属的好戏终于落下帷幕,她也可功成身退了。
    这一年,潘岳与杨容姬正式结为夫妻,从儿时的相识,到年少的相伴,再到婚后的相守,有着盛世才名、玉树之貌的潘岳一辈子也只娶了一位妻子,潘杨之好渐渐传为一段佳话,不知羡煞了多少人。
    (五)
    杨容姬跟随潘岳来到河阳县就职时,恰是寒冬,冰天雪地里,上下一白,草木衰败,无尽萧条。
    潘岳放眼望去,眉头紧锁,杨容姬从马车里探出身子,为他披上一件貂裘,眉眼温柔。
    “檀奴,这里山远地偏,安安静静,其实也是个不错的地方,一家人在一起就很好了。”
    潘岳握住她的手,深吸了口气:“你知道的,我想要的,不仅仅是一个河阳县令。”
    冷风迎面吹来,拂过杨容姬的长发,她眨了眨眼,见潘岳又埋头摩挲起了怀里的古镜,不禁别过头,望向远山长空,微微失神。
    婚后杨容姬与潘岳有了分歧。她其实并不喜欢她的檀奴哥哥当官,彼时朝堂派系纷争,错综复杂,站错哪一边都不是好玩的。
    但年轻气盛的潘岳有才有貌,更有凌云之志,一心只想往官场里钻。
    杨容姬总觉得他太过执拗,过趋功名,两个人在这个话题上每每不欢而散。
    也不怪潘岳自觉怀才不遇,他的美貌并没有给他带来仕途上的一帆风顺,反遭小人忌恨,诬为只有皮囊的“小白脸”。
    那时他在宫廷派系斗争中,辛辣地题书道词,得罪了当时“竹林七贤”之一的山涛等人,山涛就在皇上面前说:“潘岳之美,并不是真美,化妆术而已,以小计即可识破。”
    皇上于是听了山涛的计谋,在烈日炎炎的夏天,宣他穿冬衣上朝,当时他与杨容姬都觉得事出蹊跷,还以为有什么祸事临头。
    当他急匆匆换上冬天的朝服,顶着烈日来到殿外,等旨面君时,皇上却许久都未召见他,好不容易见到了皇上,这时的他已是汗流浃背,朝服都湿漉漉的了。
    谁知皇上盯了他半晌,竟然哈哈大笑,只因他脸面经过汗水的冲刷,不但没有半点儿粉脂痕迹,反而愈加显得肤如凝脂,玉面粉色,皇上激动得直与身边人说,潘岳之美,果然是空前绝世。
    他这才得知原委,心中说不出是何滋味,回家后就气冲冲地将自己关在了房间里。
    这种事情并不是一次两次,官场复杂的地方很多,一步都行错不得,后来果真又有小人作梗,害得潘岳滞官不迁多年,如今才得到来河阳县上任的机会。
    漫天飞雪中,杨容姬忧心忡忡,想起这些年陪潘岳经历过的种种事情,只觉身心俱疲。
    她其实只想与他过万家灯火、平平淡淡的生活,只是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她的檀奴哥哥醉心名利,应酬的次数越来越多,陪她的日子越来越少,甚至连他们第一个孩子的诞生都没来得及赶回。
    记忆里那个皎如明月的少年,不知何时起,在宦海沉浮里被磨得面目不清,身影渐行渐远。
    风雪呼啸,杨容姬忽然转过身,在潘岳惊诧的目光中,伸手轻轻揉开他皱住的眉头。
    她叹息着,长发飞扬,眸里隐含波光,依然是旧时的问题,却已不是旧时的心境—
    檀奴,你见过长虹贯日吗?
    (六)
    来河阳县第一年,潘岳令全县都种上了桃花。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三月春风里,满县美不胜收,潘岳名声四起,还传出了“河阳一县花”“桃花县令”等雅称。
    但他自己却常常醉倒在桃花树下,摩挲着古镜,一遍又一遍地问,你为什么不出来?你不是神通广大吗?你出来见我啊!
    很多年以前,他初入仕途,踌躇满志,在月下唤出桃花仙,想要许下第三个愿望。
    他要步步高升,要飞黄腾达,要攀上权力的顶峰,他想让桃花仙助他一臂之力。
    但桃花仙竟然拒绝了他,那袭红裳依旧艳丽如初,坐在枝头晃着脚,裙摆随风舞动,对他说了年幼初见时就说过的话,愿望不可太贪心离谱,他想要的太多,她帮不了他。
    他有娇妻有爱女,何苦再去官场淌那潭浑水,搅得一身脏。
    简直像疯魔了般,桃花仙越是这样说,他就越是想得到名利,最后甚至闹得桃花仙不愿再出来见他了。
    可他如今怎么甘心?怎么甘心就此收手,怎么甘心只留在河阳县当区区一个县令?
    风吹桃花,在又一次醉倒树下时,潘岳随手砸碎酒瓶,绯红的脸颊望向头顶枝梢,在心里做了一个决定。
    赶来的杨容姬恰好看见那双眸里射出的精光,多年枕边人,没有人比她更了解他,她心下一沉,隐隐有种不好的预感。
    果然,没过多久,府里就发生了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
    桃花树下设下的阵法捉住了一只妖精!
    光圈中,一袭红裳的女子被困在里面,凄唤着挣脱不得。
    圈外站在法师旁的潘岳一拂袖,握着古镜冷笑不止:“我果然没猜错,你哪里是什么桃花仙?不过是只被困在镜中的桃魅!”
    他翻遍古籍才寻得蛛丝马迹,不动声色地请来法师,想方设法地逼出她,便是彻底撕破脸皮,不择手段也要实现自己的目的。
    一番选择说得明明白白,她只有两条路,如果不愿助他,他就将她烧得灰飞烟灭。
    这可怕的威胁不仅吓到了桃花仙,也吓到了赶来的杨容姬。
    她难以置信地望着潘岳,身子止不住地颤抖着,仿佛在打量一个陌生人,而阵法里的“桃花仙”亦是悲愤不已。
    妖魅单纯,与人类交易,以此换得寄身古镜,只有持镜之人心甘情愿将古镜送与她,她才能脱身。却没想到彼时阳光下那个纯真无邪的孩童会被功名蒙住双眼,变得如此陌生与可怕。
    “给你三日时间考虑,三日后若还想不通,休怪我不念旧情!”
    厉喝划破长空,惊起飞鸟四散,阵法里的“桃花仙”与阵法外的杨容姬目光交汇,同时煞白了一张脸。
    潘岳没有等到第三天,因为第二天清晨,困在阵法里的桃魅就消失了,随之消失的还有那面跟了他几十年的商周古镜。
    前一夜杨容姬拉着他饮酒,将他灌醉,偷了古镜,放了桃魅。
    杨容姬拉着潘岳的衣袖,眸含泪光,苦口婆心地劝他不要再执迷不悟了。桃花仙说得没错,是他贪念太重,过趋功名,况且她还是成全他们这段姻缘的恩人,他们怎么能恩将仇报呢?
    这些话从前潘岳就听不进,如今更是气得丧失理智,浑身发抖地一掌挥去,杨容姬立刻就红肿了半边脸。
    这是他第一次对她动手,那道纤秀的身影摔倒在地,久久未动,空气仿佛凝固一般。
    许久,颤着手的潘岳才回过神来,又悔又恨,痛心地望着杨容姬,嘶哑了声音:“你究竟明不明白我想要的是什么?”
    杨容姬颤了颤,缓缓抬起头,脸上泪痕交错,神情却是痴惘,四目相对间,她不去回答潘岳,反而开口,问了这些年问过无数遍的一句—
    “檀奴,你见过长虹贯日吗?”
    (七)
    杨容姬的身子越发不好,自从放走桃花仙后,潘岳就更加频繁地在外面活动,便是回府,也难得去看她和孩子,只一心关注着朝堂动向,该将赌注投在哪一边。
    自古党派之争就残酷无比,杨容姬劝不住,不知是心灰意冷,还是心力交瘁,在河阳县又一场大雪降临时,她的病情忽然加重,连夜咯血,那时潘岳还在外头应酬,当接到消息快马赶回时,杨容姬已是弥留之际。
    踉踉跄跄地奔到床前,潘岳长睫上的雪花都还没融化,他颤抖着身子握住杨容姬的手,不敢相信,却又不得不信。
    “求求你别走,我回来了,檀奴哥哥回来陪你了……”
    滚烫的泪水砸在那张苍白的脸上,杨容姬笑得虚弱,潘岳却哭得撕心裂肺。
    他总以为日子还有很长,总以为陪她的时间还有很多,总以为她留在他身边是理所当然的一件事,理所当然到从没想过有一天,她竟会忽然离他而去,抽身得令他措手不及,痛彻心扉。
    外头大雪纷飞,像当年刚来河阳县时一样,她为他披上貂裘,对他说:“檀奴,这里山远地偏,安安静静,其实也是个不错的地方,一家人在一起就很好了。”
    大风呼啸中,潘岳不管不顾地奔入雪地,奔到桃花树下,血红了双眼,疯狂地大喊着:
    “出来,出来救救她!我还有第三个愿望,求求你救救她!”
    凄厉的声音回荡在夜空中,潘岳不会知道,早在杨容姬放走桃花仙时,她就替他许了第三个愿望。
    大雪纷飞的黑夜里没有光,没有桃花,没有回应,泣不成声的潘岳终是跪在雪地里,五指绝望地深深插入雪中。
    “檀奴,你见过长虹贯日吗?”
    她在临终前依然这样问他,他泪如雨下地摇头,那双渐渐涣散的眼眸便望向虚空,仿佛瞧见了什么,露出了最后的一笑。
    古钟悲鸣,灯灭茶凉,窗外一道身影一闪而过,风里依稀传来女子的叹息。
    这一年,潘岳三十二岁,在河阳县纷飞的大雪中,失去了挚爱的发妻杨氏。
    许是没有母亲的呵护,又许是上天的惩罚,不久他们的幼女潘金鹿也病逝,儿子亦于襁褓中夭折。
    从此世上只剩他孑然一人,无妻无后。
    他并未续弦,也未纳妾,只在无尽的思念中,写下了三首流传千古的《悼亡诗》。
    如果历史在这里止步大概还算仁慈,遗憾的是几十年后,宫廷纷争剑拔弩张,潘岳卷入八王之乱中,遭人陷害,连累潘氏宗族满门抄斩,应验了妻子杨容姬一直以来的担忧。
    连潘岳自己都没想到,行刑前一夜,死牢外闪过一袭红裳,他眼前一花,抬头便看见了故人。
    空气中弥漫着浓郁的桃花香,女子明眸皓齿,周身荧光飘洒,笑得一如当年。
    “小哥,别来无恙。”
    (八)
    “他一生醉心功名,虚苦劳神,我劝不住他,唯一能做的只是希望他能有个好结局,官场风云难测,若日后他陷入绝境,盼桃花仙能救他一救,让他不至于落得身首异处的下场。”
    山崖上大风猎猎,一袭红裳的桃花仙掏出古镜,叹息着将杨容姬放走她时,替潘岳许下的第三个愿望娓娓道来。
    两鬓斑白的潘岳穿着囚服,跌跪在地,老泪纵横。
    世事一场大梦,人生几度秋凉。
    那声“檀奴哥哥”仿佛还回荡在耳畔,他忽然想起多年前他问她,究竟明不明白他想要的是什么。
    如今浮沉一世,恍然回首,他才发现,其实不明白的人是他自己,那个站在旧时光里,倚廊浅笑,轻轻唤他“檀奴哥哥”的小姑娘,其实看得比谁都清楚,所以才会用心良苦地替他布下这样一条后路。
    可惜明白得太晚,一切都太晚了。
    远处青山苍茫,浩浩长风,天地间他却无儿无女、无妻无家,满门尽灭,时光荏苒,只叹隙中驹,石中火,梦中身。
    檀奴,你见过长虹贯日吗?
    她一次次这样地问他,从年少夕阳中驾马,到雪夜弥留阖目,只因他不记得的幼年时光里,他们有一次山中采花,落下一场大雨,在山洞里避雨时,外头雨过天晴,天边出现了一道绚丽虹光。
    那时他在她身边睡着了,而她却被那道虹光深深吸引,震撼得说不出话来。
    那样盛大而短暂的美丽,让人挪不开目光,只觉一生之中美好之物太多了,而清风拂山岗,天霁花如烟,他在,她在,他们共同拥有当下的点点滴滴,还有什么不知足的呢?
    “你如今还不明白她的意思吗?”
    风声飒飒中,桃花仙一声叹息,跪在崖边的潘岳已泪流满面。红袖一拂,荧光飘洒中,一道长虹横跨山崖,穿过天际,撼人心魄。
    “长虹贯日,长虹贯日……”
    呢喃着泪水落下,迟来大半生的感悟,他终于明白,透过霞光,往事历历在目—
    当年以为他毁容命不久矣时,城郊驾马,她环住他的腰,在暮色四合中轻轻问他;
    初到河阳县,他心有不甘,愁眉紧锁,她为他披上貂裘,在冰天雪地里又问他;
    放走桃花仙,他勃然大怒,一掌挥去,她摔倒在地,抬头泪痕交错,依然问他;
    直到弥留之际,他握住她的手,她笑容苍白,目光里饱含眷恋与不舍,仍旧在问他;
    ……
    几十年来,哪一桩哪一次不是在提醒他?
    他在,她在,生命中有那么多美好的“长虹贯日”,珍惜眼前人,珍惜眼前事,学会放下与拥有就很好了,不是吗?何苦执念深种,在浮沉一世中不得解脱,错过那么多本应相守相依、举案齐眉的美好岁月。
    为了追逐遥不可及的天上明月,而放走了掠过生命的人间飞鸿,他的傻姑娘才不傻,自作聪明的一直是他。
    时至今时今日,他所能忆起的最快乐的时光,竟然是幼时和她嬉闹,打翻墨砚,挨了先生的训,两个人一起罚站在午后光影下,他只觉丢人,她却拉起他的衣袖,仰起小脸,微眯了双眸:
    “阳光真好,就这样一直站着也不错呢,檀奴哥哥,你说是不是?”
    千魅洲之荀容
    (一)
    荀容是陈国最好的雕骨师。
    她眉眼淡淡,一双巧手轻轻抚过那些或光滑,或细长,品貌不一的骨头,精心雕琢下,就能将它们变成雇主所需要的各种物件。
    比如,一把牛骨梳,一座玲珑骨盏,一枚瓷白的骨坠……她做过那么多生意,上至达官贵族,下至平民百姓,只要付得起酬劳,并有足够的胆识,都能在深夜提灯,穿过重重街巷,避开种种喧嚣,绕到南郊的一处静谧小院,成为她骨斋的座上客。
    她不喜人多,每每深夜才开门纳客,且每夜只做一个人的生意,来骨斋的主顾也得遵守她的规矩,不仅要提前预约,随从还不能一起跟进去,只能与她单独面对面,在幽静的小屋,昏暗的灯盏下,紧张而又兴奋地提出心中所求。
    有趾高气扬的宫中贵人,起先不将荀容放在眼中,既不预约,也不愿单独面见,吃了荀容几次闭门羹,叫怀着同样目的来找荀容的另一位贵人抢了先机,从荀容那里得到了一支骨簪。
    两位贵人的命运立刻变得截然不同,得到骨簪的那位不久就蒙受皇恩,升为宫中宠妃;另一位则被抢尽了风头,不得不再次来到骨斋,老老实实地低下头,恳求荀容的相助。
    小院被夜色笼罩,月下的骨斋散发着神秘而诡谲的气息,却是再阴森可怖也抵不过人们心头疯狂滋长的**。
    吃了几次闭门羹的冯贵人,小心翼翼地踏入骨斋,终是在烛火摇曳中,见到了那位传说中的雕骨师。
    她浑身罩在斗篷里,脸色苍白如雪,秀美的五官显得十分温柔,唯独一双眼睛清清冷冷,如深不见底的幽潭静渊,说出来的话更是叫冯贵人大惊失色。
    “什么?要我放血,还要用寿命做代价?”
    荀容面不改色地点头,幽幽道:“否则贵人以为现在的李妃头上那支骨簪是怎么做的?一根骨头,滴上你的鲜血之后,把你舍弃的寿命封印在其中,才能换来你剩下岁月里皇帝的恩宠。”
    从不曾得过皇上宠爱的女子,不愿老死宫中,为了荣华富贵毅然舍弃了十年寿命,托荀容做成了一支骨簪,自此命途改变。
    阴风阵阵,乌鸦鸣叫,从骨斋出来的冯贵人脸色惨白。迎上来的婢女吃惊不已,冯贵人连忙做了个噤声的动作,嘴里虽疼得吸气,眼中却满是豁出去的兴奋。
    不过几滴血和二十年的寿命,替她换来圣上无尽的恩宠,简直是再划算不过的买卖!
    风拍窗棂,呜咽作响,主顾离去的小院一时寂静无比,只有树上几只寒鸦叫个不停。屋里的荀容看着托盘里的那杯鲜血,久久地,露出了一丝嘲讽的冷笑。
    她举着灯盏进了屏风后,取出榻上包袱里的一架古琴,痴痴凝视着,眸中波光闪烁。
    纤手轻轻抚过古琴的一丝一弦,眷恋得仿佛爱入骨髓,她将脸颊贴在琴上,泪水滑过嘴角的笑容,屋里响起她声如梦呓的呢喃:
    “夷香,你等等我,我不会让你孤单的……”
    (二)
    在入冬时分,宫中有两位贵妃疯了,都是新近才得宠的,却不知为何,忽然像中了邪似的,疯疯癫癫地吵了起来,拿着刀子叫嚣着要去切对方的手脚,叫得满宫骇然,而喜新厌旧、正好腻了的皇上更是大感嫌恶,随手将她们打入了冷宫。
    与此同时,皇后却在半夜请进了一位身着斗篷的客人。
    “姑娘好本事,轻而易举便完成了本宫的测试,以冯、李两位蠢妃为题,叫她们一朝得宠,一朝又万劫不复,本宫这才算真正见识到了何谓翻云覆雨,佩服不已,再不敢疑心姑娘的能力。”
    皇后娘娘的巧笑倩兮中,斗篷里的荀容一直眉眼淡淡,垂首不语,仿佛那个设局下圈,在雕骨上做了手脚,先是以媚香让皇上着迷,后又以澜香让两位贵妃迷失心智,按照她错误的指导一步一步走入歧途的人不是自己。
    这本来就只是皇后出给她的一道题,随手指了两个不得宠的贵人,看看她究竟有没有能力通过考验,结果自然不出所料,荀容在短短一个月内就证明了自己的实力。
    夕和宫中,皇后握住荀容的手,凑在她耳边细声嘱咐:“王爷能否回心转意就拜托姑娘了。”
    荀容点了点头,冰冷的手心动了动,从唇齿间溢出的声音无一丝起伏:“是,娘娘请放心。”
    一笔真正的交易这才刚开始。
    皇后口中的王爷是皇帝的胞弟,四王爷褚怀,皇后旧时的情人。
    皇后要荀容做的,便是入得王府,接近褚怀,使褚怀回心转意,重新爱上自己。
    他们的情人关系在两年前破裂,是因为一位宫廷琴师。
    那琴师是个眉目如画的男子,抚得一手好琴,在宫廷宴席上被褚怀一见倾心,疯狂地迷恋上了。
    后来琴师无故失踪,皇后和褚怀也为此闹翻了,这些年无论皇后怎样做都无法和褚怀重修旧好,无奈之下,一个名字闯入了她的视野,那便是刚来都城不久,传说中有神秘力量的雕骨师,荀容。
    千百条路都行不通的皇后,终于孤注一掷,将全部希望都押在了这个罩在斗篷里、不爱说话、不能见日、眼神清冷的奇人异士身上。
    宋临阁是皇后安排在荀容身边的带刀侍卫,说起来是保护荀姑娘的安危,实则荀容心知肚明,这不过是一种变相的监视。
    荀容也不在意,只搬到了皇后指定的一处小院,将自己在南郊的器具都挪到了一间黑屋子里,照常雕骨,静等皇后的安排。
    她不喜阳光,不爱说话,成天对着一堆骨头雕雕琢琢,这可苦了奉命不得离开寸步的宋临阁。
    他当了这么多年的带刀侍卫,还从没见过这么奇怪的人—竟然还是一个长相秀美的姑娘。
    宋临阁个性开朗,爱说爱笑,离了兄弟们来办这古怪的差事,简直是煎熬,他终是在小黑屋里憋不住,对着专心捣鼓一堆骨头的荀容主动开口道:
    “荀姑娘似乎不爱笑?”
    荀容正在雕琢一尾蛇骨,欲将它做成一条腰环,闻言头也不抬,声音淡淡:“我为什么要对你笑?你又不是他。”
    那语气不温不火,并无鄙夷或是不满,有的只是不加掩饰,理所当然的直白,直白到叫人哭笑不得。
    宋临阁摸了摸鼻子,咳嗽了几声,没话找话:“他……是谁?”
    他本来以为荀容不会回答,却没想到荀容一怔,放下了手中的蛇骨,望向虚空,在昏暗的烛火中幽幽开口,声如梦呓:
    “他是我的先夫,我是他的……未亡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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