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7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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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看上去有六十多岁、头发胡子花白的男人其实今年应该刚到四十。他是十多年前为了躲避邻国战乱举家逃亡来的，曾经也住在这片窝棚区里，靠给人盖房子卖苦力养活他的老娘、妻子和两个孩子。柏洲停在他面前，这个面容愁苦的男人最初不敢直视他，只是低头盯着他纤尘不染的衣摆，等柏洲喊他“牛叔”后，他才抬头。
仔细端详一番后，牛叔惊疑地问：“你是……柏洲？”
“是啊，是我。”
牛叔又惊又喜，上下打量他，又小心地看了他身旁沉默的邬云崖一眼，转而道：“你小子果真出息了啊！当年我就说你这么有毅力，看着就是干大事的人！果然这么多年后衣那什么还乡了！对了，你这些年去哪儿了？不会真的……”
他又看了他几眼，有些不敢开口了。
柏洲接上话：“对，我成功拜师，现在是天衍宗的弟子了！”
“天！你、你现在是修道的人了？！我们当初都猜你不会成……呃，总之成功了好啊！”牛叔讪讪地说，笑容拘谨了起来，“以后我和人吹牛都有谈资了，别人肯定不会相信我看着长大的泥猴子居然成了修道大能！”
在师父面前被评价为泥猴子让柏洲有些不好意思，他连忙打断牛叔：“对了，你知道李爷爷去哪里了吗？我在附近晃了一圈都没见到他。”
李爷爷就是曾经收养过柏洲的老叫花子。其实那也不算收养，两人没有名分，老叫花子平时也不管他，只是会在他淋雨生病时为他钻山林子找草药。
牛叔知道柏洲以前和这老叫花子走得近，支支吾吾地说：“那个，柏洲，你别伤心啊。你知道他年纪也大了，早晚有这一天的。而且咱们窝棚区被城主大人改造前是什么样子你也清楚，好好的人都能待到生病，更何况他连路都走不动了……咳，他在你走后没多久就染了风寒，死了。”
柏洲沉默下来。他不是没想过这种可能，毕竟就像牛叔说的，老叫花子年纪大了，随时可能死，现在只是把老死提前几年而已。
他沙哑地开口：“他的尸体收殓了吗？在哪里？”
牛叔又咳了几声，错开他的视线说：“这里的人自己饭都要没得吃了，实在没有钱给他买棺材……在城外乱葬坑。”
柏洲叹了口气，早就猜到了这个结果。
窝棚区的人每天朝不保夕，就算死人也都是草席一裹扔到乱葬坑完事。
他告别牛叔，默不作声地来到城郊的乱葬坑。
这块地方原来是采石场，等石料挖完后留下了这个不太深的坑洞，被附近城镇的人用来扔垃圾，尸体也是垃圾的一种，所以常年臭气熏天。
附近几个城主担心这里尸体太多会发疫病，便每年往里面洒石灰粉，被雨水一浇后什么都化得干干净净的，只余下层层垒垒的骨头。
柏洲站在坑边往下望去，只能看到各种散乱的骨骸。原本还算完整的人形骨架被野狗野狼啃过早就乱得拼不出来了。
他与老叫花子没有血缘关系，无法通过秘法找到尸骨，所以他现在什么都没办法做。
不过以老叫花子的性格，他是不会在乎这种身后事的，那么多年过去，他应该早就乐呵呵地喝完孟婆汤投胎去了吧。
下雨了。
柏洲摸了摸脸上的雨水，转头对邬云崖说：“师父，我们回宗门吧。”
邬云崖看出了他无声的难过，挥手从不远处的树林中摄来一物递给他：“既然找不到他的尸骨，那就在这里种一棵银杏陪他吧。”
他的掌心躺着一颗不知被哪只飞禽走兽裹挟来的银杏果。
柏洲想说他没有那么伤心，可面对邬云崖略带关切的眼神，他咽下了所有话，默不作声地走到乱葬坑旁靠近山脚的地方，用佩剑挖了一个土坑，把种子埋进去，最后再布置一个小小的防护阵法，那还是他在外门药田干活时学会的。
越来越大的雨很快浇透了这块泥地。
邬云崖低声说：“银杏寿命悠长，可以长久地陪伴你那位长辈，以后你下山历练时可以来看看。”
柏洲点点头，有些明白了师父的用意。这是怕他太专注修炼，不愿意来凡间历练道心。
回到紫霄峰后，邬云崖没有离开，反而陪在他身旁，一直等到他乖乖睡觉才走。藲夿尛裞網
自从拜入天衍宗，柏洲晚上都在打坐修炼，已经很久没体验过睡觉到自然醒的感觉。结果第二天天还没亮，他就醒了。
他还在想着昨天的事，想到师父似乎在暗劝他不要过分苦修，他便没有继续打坐，而是披上外衣出门往峰顶走，一直走到距离峰顶不到百米的一处悬崖断壁前，静静站着等日出。
大约一炷香后，东方天际开始浮出一线金光，紧接着是火红的太阳从群峰间冒出头来。霞光迎面照在他的身上，渐渐驱散了夜间寒意。
山谷里云海翻涌，忽有一行白鹭扶摇而上，逆着朝霞向东飞远。
秋天了，它们应该在迁徙过冬，也不知道明年春天还能不能看到这行白鹭回来……
柏洲漫无目的地想着，隐约感觉触及到了什么模糊的东西。
这时，他身后传来邬云崖的声音：“你感悟到什么了吗？”
邬云崖的住处就在峰顶，他察觉到柏洲来到这片悬崖后，悄无声息地跟了过来。
柏洲困惑地皱眉：“弟子愚钝，感觉好像明白了什么，又好像没明白。”
“没关系，悟道本就不是简单的事情。”
邬云崖遥遥指向天际的红日问他：“那是什么？”
“朝阳。”
他指向越飞越远已经快看不清的那行白鹭问他：“那是什么？”
“呃，白鹭？”
“朝阳日日升起，而这些白鹭明年又有几只能活着回来？”邬云崖看向他，目光淡而高渺，“你想做朝阳，还是白鹭？亦或成为让苍山派那些人永远无法企及的大能？”
“嗡……”
柏洲脑中仿佛响起一声醒钟，又好像还蒙着一层一触即溃的薄纱让他看不清楚。
邬云崖继续说了下去，揭开了这层薄纱：“这就是你要选择的道心，你为什么而修炼。道心无分善恶，无论是为了长生，还是为了权势，只要是你能坚守的东西，都可以成为你的道心。我昨日带你游历故地，不是要让你现在就想清楚前路，只是让你先体悟一下道心的存在。”
“师父……”柏洲脑子还有点懵，下意识地开口问道，“那师父的道心是什么？”
邬云崖淡淡地回道：“我的师父也曾带我来这里看日出，我当时选择成为那轮朝阳。”
“所以师父的道心是长生吗？”
“是的。”邬云崖说完强调道，“但这是我的道心，你不可因为我的选择而影响了自己。道心是修炼之基，一旦选定除非散功重修不然不能改换。如果你匆忙选定道心后修炼到半途突然发现坚持不下去了，那么轻则修为停滞，重则在天劫中魂飞魄散。所以一定要慎之又慎。”
柏洲听完邬云崖的话后明白了道心有多重要。
他想了想，想到市集上那个四十岁却苍老得仿佛六十的牛叔，想到老叫花子，他觉得他也想求长生。想到酒楼里对他卑躬屈膝的城主和曾经那么看不起他的胖子，他觉得成为大能威震一方也是不错的目标。
可再仔细思考，又觉得这些东西还不足以成为他的道心、成为他最想要的唯一。
各种心思在柏洲脑海中杂乱纷呈。
邬云崖看到他眉心越皱越紧，轻声提醒了一句：“当你感觉看不清前方时，往回看看来路。”
来路？
柏洲想起最初，他在那方充斥着邪道阴谋的小院中第一次见到翩然若仙的邬云崖，从此坚定修真的信念。现在回想一下，他甚至都不敢相信自己是如何坚持下来的。
也许他早在最初就做出了选择。
想到这里，柏洲用眼角偷偷看了看邬云崖，默默运转了一个周天后才强压下脸上的热度。
即使再懵懂，他也隐约明白他这种道心在师父眼里怕是属于离经叛道一类的，所以他不敢告诉师父，只敢轻声问他：“师父，你当初为什么会选择长生作为道心？”
邬云崖望着已经完全跃出群峰的朝阳，沉默片刻后说：“道心是每个人独有的东西。不能说，说出来容易影响你的选择，只会害了你。”
所以柏洲至今也不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
但现在，沉入柏洲这段记忆的邬云崖可以回答他当年的问题。他选择长生只是因为早年见到了太多死别。
那些一个个死别的人，就像从他身上剥下的一片片棉壳，最后剥剩下冷透的芯子，剩下他孑然一人。所以他要修道，要跳出时光长河。
但即使他修到合道，也没能达到真正超脱的彼岸。自从度过问心劫，他的修为就完全停滞了，更高一层的破碎虚空的境界依然那么遥不可及。
此时，为了救徒弟深入转天盘历经两个小世界的他，别说修为精进，连道心修炼都快被一连串的意外惊到倒退了。
他终于知道柏洲选择的道心是什么了。他原先看到徒弟渡问心劫的过程时以为他的道心是想成为师父最优秀的弟子。
原来他错了，柏洲的道心居然是他。
他又想到在京兆尹的那个小世界中，他第一次发现柏洲爱慕自己，还一度以为那是受到他托生的狼妖本性影响。但其实，他这个徒弟早在蓬莱界时就对他动了心思吧！
邬云崖心神大乱，突然不知道该如何面对下一个小世界的柏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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