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41章 血息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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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初一尾巴没在徐家露面，这让老疙瘩在家里人面前很尴尬，但他只以为尾巴跟他赌气罢了，她肯定是藏在饭店某个角落成心让他着急让他难堪。尾巴在单位是有宿舍的，有时白班夜班来回倒，几天不回来住是常事。初三，老疙瘩又给尾巴工作的饭店打了个电话，饭店说宋小卓今天没上班，也没请假。
他感到事态有些不妙了，尾巴能躲到哪里呢？想想尾巴除了工作的饭店之外，是没有任何投亲靠友可去之处的。因为尾巴是宋爷捡来的孩子，可以说除了宋爷，除了他，尾巴在这个世界上无亲无靠，无处可投。
说尾巴的来历，还得先从宋爷的家世说起。
有关宋爷的详细家世，是老一代街邻传诵下来的，比如征子他爸魏老教授，因为从魏老教授的爷爷那一代就在这里居住了。
据征子讲——当然征子讲的都是他爸或他爸的爸讲的：宋爷在民国年间是开糕点厂的，买卖做得巨火，属于前店后厂的那种。而最早宋爷曾是这家糕点铺的小伙计。据说宋爷十二岁就在这家糕点作坊学徒做伙计，其真正主人姓卓，膝下只有一独女，后来宋爷成了倒插门女婿。据说宋老爷子年轻时是个非常勤快灵光的小伙子，要不怎能让东家看重招赘。东家约定：有子嗣后还姓卓，延续卓家香火。
可天不随愿，二十多年下来不管宋爷怎么用功，这卓女子却没为卓家生下一男半女。谁的问题？不知道。直到卓老爷子行将就木，宋爷为了了却丈人宿愿，就将宋家一远房侄过继为子，如约姓卓，名卓承祖，过继时卓承祖才一岁。卓老爷子卧于病榻，老泪纵横拉着过继来的卓家后代卓承祖娇嫩的小手，含笑去了天国。
之后宋爷成了糕点铺的掌门人。再后来宋爷只说累了干不动了竟把糕点铺关张了。也许宋爷是个大智慧的人，糕点铺成了历史，也成了宋爷茶余饭后忆往昔的谈资。
卓承祖在过继时尚属婴儿，对自己身世一无所知，成长期一直视父母如亲，也算听话孝顺没出大格。卓女子待卓承租视如己出呵护有加。卓承祖逐渐长大成人，直至参加工作成了青工。
但文.革一来，青工卓承祖像换了个人似的戴着hong袖标，跟着一帮人上蹿下跳……
宋爷看不过去，叱道：打鸡血啦，瞎折腾什么？老实在家呆着！卓承祖竟把眼一楞楞，甩下一句：顽固！拂袖而去，竟夜不归宿了。
可没些日子，一天，卓承祖蓬头垢面精神萎靡地如同挨打的狗一样夹着尾巴灰溜溜转回家来，红袖标也没了。宋爷从牙缝里冷哼了一下，问他：怎么了，不革命了？
没想到卓承祖一下跳了起来，愤怒地指着他的父母歇斯底里高叫道：就是因为你们这两个臭资本家！
宋爷被这突如其来而又莫名其妙的指责一时愣在那里，半天缓不过神来，卓女子吓得面如土色，颤声道：儿呀，可不能乱说……
话音未落，卓承祖夺口呛白道：别叫我儿，我现在才知道，我本就不是你们的儿子，我的老家在固县，我的父母是贫下中农，我根红苗正，我不要你们这两个资本家做父母，从此我跟你们一刀两断划清阶级关系……
还没等卓承祖慷慨陈词说完，宋爷已怒不可遏了，抡圆了大巴掌裹风夹火劈头盖脸扇了过去，竟把卓承祖像陀螺一样扇得原地转了一圈，五脏六腑都快给扇出来，眼前金星乱迸愕在哪里。
宋爷眼睛瞪得斗牛一样手指戳着他的鼻梁骨吼道：你个狼崽子，给我滚！
卓承祖捂着脸，双眼割血般的喷着火焰，顿了片刻，一跺脚摔门扬长而去。
第二天鸡血爆棚的卓承祖竟在自家门前墙上糊了张大字报，宣称与剥削阶级家庭彻底决裂，恢复原亲生父母宋姓“贫农”家庭成分，改姓名为“宋永革”云云。宋爷看后愤怒得连头发都出血了，气急败坏地上前几把将大字报撕得粉碎。
这下不得了，惹恼了造反派，当即要拉出宋爷和卓女进行□□。吓得卓女魂飞胆破，偷偷吞下老鼠药。待造反派来抄家时，卓女已口吐白沫眼白外翻挂了。宋爷眼见老伴命归西天，气血攻心，一个倒栽葱扑于卓女身上只出气没进气。造反派看到这般场景，一个死人一个半死之人还咋□□？便败兴而回。
宋爷躺在床上奄奄一息，桌女子尸体被街道人抬走焚化，造反派对气若游丝的宋爷不感兴趣，但十几间房产包括桌椅板凳全部没收充了公。仅给宋爷剩下当时他躺在那里等死的，也就是现在住的这套里外进间房子。奄奄一息的宋爷在床上躺了一个月竟奇迹般活了下来。
宋爷遭受“□□”如此重创，卓家祖业不仅没了，更让他深感内疚和痛心的是，让那个过继的孽障儿子将卓家人，也就是自己的老婆给逼死了！精气神一落千丈，腰也弯了，气也短了，手脚也不灵便了，自此与周邻人渐疏渐远，寡合淡出，一般没有非得必须的事，宋爷很少与街坊拉挂的。
有关宋爷捡孩子的故事，徐家也没经见过，只是听街邻们长传短说的。
据说，那是在1969年夏末的一天，那天最深的印象是天空本是骄阳似火，老天爷似乎觉得百无聊赖，突然变脸乌云密布电闪雷鸣，接着瞬间雨中夹着冰雹砸向热腾腾的都市，砸洒在匆匆躲避不及的行人头上。
当时宋爷正在外面副食店买菜。雹子过后回到家门口，发现窗沿的煤棚下有一小女婴趴煤块上在哇哇大哭，小女婴看上去也就不足两岁样子，浑身很脏，是一种常年不洗的脏，希软的头发都擀毡在一起，两只小手连煤灰带眼泪抹得小脸看不出模样来，只剩淌着泪水的两只乌溜溜的大眼睛。
宋爷忙将孩子拎起，问孩子她家大人呢？孩子哪里会说话？可能刚才那场雹子把她吓坏了，哭得都捯不上气来。宋爷忙四处踅摸大喊：谁的孩子——谁家的小丫丫——？直到天都黑下来还没人认领。街坊啧啧感叹，宋爷便把孩子抱回屋里，弄水将孩子浑身洗个干净，然后给孩子喂些吃的，也许受到惊吓，吃饱喝足后的女婴昏然而睡，睡梦中还在哽咽。一宿无话。
翌日，宋爷用纸写张启示贴于窗外，让丢失小丫丫的人前来认领。但一直没人找上门来。宋爷只好将小丫丫养了起来。那年月世道很乱，人们都忙着到处革命造反，没有多少人关注这一弃婴的命运。
宋爷的老伴儿在世的时候，一切家务是老伴儿打理的，宋爷不会洗衣不会做饭，只会做糕点。老伴儿一死，生活上本来就一塌糊涂，现又凭添了这么个小活人，整天像个黄嘴叉子的小雏鸟一样张着嘴要吃饭要喝水，宋爷更是手忙脚乱，一日三餐几乎都是面条，吃的小女婴一见面条就反胃，趴在桌上不敢抬头。宋爷由于上了把年纪，力不从心，再加上性情的寡淡，对小尾巴的生活也只能是粗放的最简单的侍弄，像是在收养一只被人遗弃的小猫小狗般，好歹也就将就。好在许多好心的街坊常常帮衬一把，这家今天给个自己孩子穿剩下的衣服裤子鞋伍的，那家买早点路过放下个烧饼或油条什么，饭口上有点好吃的也送过一碗去，这小丫丫倒也没冻着饿着。
小丫丫没有名字，更没有生日。后来小丫丫能跑会跳了，就形影不离地跟着宋爷后面颠来跑去，像个宋爷的小尾巴，于是人们就叫她小尾巴。
大约在小尾巴三岁那年，有对夫妇将她领养回家。小尾巴去了那家后，不停地哭闹着要找爷爷，也不吃饭，一家人怎么哄也哄不住。孩子哭累了睡，睡醒了接茬儿哭，哭的眼见没了气息，无奈之下又送回宋爷处。小尾巴一头扎在宋爷怀里，小手使劲抓住衣服死不撒手，连睡觉都要拽着爷爷衣服才能睡着，寸步不离。
后来只要宋爷一出门就将裤带上栓根绳子让尾巴拽着走。到哪里，人们就逗她，你叫什么呀？她就稚气地说：我叫小尾巴。人们又问：你是谁的小尾巴呀？她就回答：我是爷爷的小尾巴。为了证明，小尾巴就扽了扽爷爷裤腰带上的那根绳子，用另一只小手一指说：你看呀！逗得街邻都笑。
再下面就是老疙瘩和尾巴相识的故事。
1973年徐家从别处换房换到方家胡同，徐家原来在西城是一间正北房，阳光好地理位置也好。但孩子越来越大了，于是徐老爷子就用那间北房换了现在的两间南房。有道是：有钱不住东南房。南房一年四季不见太阳，冬天西北风猛灌。西边还紧挨着个全院共用的茅房，那茅房一股子一股子的臭味也随风而至。之所以人家甘愿以大换小也是这些原因。但没法子。谁让自己生这么一大堆孩子来的？
好在徐家搬过来几年后厕所就废了，徐家就近水楼台先得月，算拣个洋落儿。
当时老疙瘩才上三年级，每天上下学是要路过尾巴的家门口的，尾巴那时还是个拖鼻涕的小女孩，常在门口玩。
有一天老疙瘩放学路过，看到坐在门口台阶上一短短的包菜头小女孩，前海参差不齐，上身花棉袄袖子黑油量，下面蓝布棉裤猪肠子似的嘟噜着。小女孩手指上绷着个皮筋，后面勾着个纸叠的“子弹”正比划着他。
这是男孩子常玩的把戏，崩一下挺疼。老疙瘩没把这个比他还小的小女孩放在眼里，就说：你崩，你崩，你敢崩吗？说着就往前凑。没想到小女孩真撒了手，“子弹”啪地崩在他的脸蛋上，疼得他直唏溜，愣在那里。小女孩却得意至极，咯咯咯笑得前仰后合。
老疙瘩气恼无比，挥起小拳头做出要揍她的样子。小女孩忙边跳起来边喊：爷爷，爷爷，快来呀，有人要打我！边拉门往家跑。
这时从门里走出个瘦长的老头，把小女孩揽在身后，问怎么啦怎么啦？老疙瘩捂着脸蛋说，她崩我，疼着呢！老头说我当什么大事呐，崩一下崩一下吧，小老爷们儿的还计较什么？得啦，赶快回家吧。
那小女孩藏在她爷爷身后露着个小脑袋，还在得意地冲他做鬼脸坏笑。
在大人面前小孩子总有一种敬畏，老疙瘩只好狠狠地瞪了小女孩一眼悻悻走了。他决定报复那个崩他的小女孩，回到家里，便从铺底下找出他常玩的那种用铁丝挝的绷枪，之后他用废本纸叠了一把子弹装在书包里。
第二天放学后，他看见那个小女孩正在她家门口跳皮筋，那皮筋两边是用两个小板凳栓着。老疙瘩就把绷枪拿出来上好子弹，悄悄溜到小女孩身后，低声喝道：不许动！小女孩吓了一跳，回身一看是他，手里还拿着把绷枪正对着她脸蛋。小女孩并没表现出害怕的样子，居然不错眼珠地看着那把绷枪，好像对他的绷枪很感兴趣。
这让老疙瘩很失望，他原想这招儿怎么也得把她吓尿裤子。就说，信不信，我崩你？
小女孩竟学着他昨天的样子把脸往枪上凑，你崩，你崩，你敢崩吗？
嘿，这小女孩还真横！老疙瘩就真的不敢崩了。他本来也是想吓唬吓唬她，真要崩了小女孩还不哇哇大哭，她爷爷出来还能饶得了他？回头找到家里妈妈还不揍他？于是他就冲小女孩的腿上搂了机子，子弹噗地打在棉裤上。小女孩说：不疼，不疼，就不疼！老疙瘩被她气笑了，说：你等着，哪天我真崩你脸上，看你还叫不疼！就扭头要走。
小女孩一把拉住他，说别走，你崩我了。老疙瘩说崩你又怎样？小女孩说你得把枪给我。老疙瘩说给你？你再崩我？没门儿！小女孩说不崩你，给我吧。老疙瘩不给。小女孩说我叫你一声哥哥，你给我好么？
这到是个好主意，老疙瘩总算有种胜利的收获感，就说，你叫。小女孩真的叫了声哥哥。言而有信，老疙瘩就把绷枪给了她，又把兜里的子弹掏给了她，然后又教她怎么上子弹，怎么搂机，冲着墙啪地试射了一发。小女孩兴奋不已，突然把上好子弹的绷枪对准他的脸，喊道：不许动！
老疙瘩后悔了，这小丫反目真快，就上手要夺，小女孩赶紧把枪藏在背后说：吓你呐！然后一窜一蹦地举着枪高兴地跑了。
打那以后，老疙瘩放学都要在小女孩家门口逗留和小女孩玩一会儿。老疙瘩知道了小女孩叫小尾巴，小尾巴管他叫小涛哥哥。
后来因为尾巴要上学，居委会、派出所才给尾巴跑了个户口，随宋爷姓，宋爷对外称是自己的孙女，取名宋小卓，将老伴儿卓香菊的忌日定为尾巴的生日。小尾巴就像石头缝里的小草，自说自话地长大着。
后来，小尾巴渐渐就成了老疙瘩的尾巴了。两个小孩儿除了上学就摽在一起，尾巴整天跟着老疙瘩到处去玩，两个孩子属于傻疯傻玩的那种——什刹海游泳，青年湖滑冰车，买糖葫芦，看电影，不知什么时候稀里糊涂地就谁爱上了谁，反正小时是玩伴大了是恋人。俩人出入各自的家如自家一样。
老疙瘩和尾巴可以说是真正的青梅竹马两小无猜，一路走过了无数春夏秋冬。是双方家长看着他们一起长大的，晓得人无不都说：他俩简直是煎饼果子自然天成的一对。
可就要“花好月圆”的时候，在房子的问题上卡了壳爆发了危机。
要说房子，宋爷家可不缺，宋爷家的房子多得吓人，前后一整院套共有十好几间，但那只是名义上的。
1985年落实私房政策，房产权随之又归还到宋爷手里。不过是带着公房承租户发还给原产权人的，附带规定：原产权人不得将承租人赶出租赁房屋，并且只能按照政府统一制定的标准向承租人收取租金。
房租是国家规定的：最多不能高出公房一倍价。不能随便乱涨。这问题就出来了：房产主出租房屋收取租金天经地义，然而有利益就得有义务，就得给住户维修房屋。这十好几间房子都是近百年的老房子了，今天不是这家漏雨，明天就是那家房山要倒，收取的那点儿房租维修房子简直杯水车薪。
落实政策归还房产本来是件高兴的事，现在却成了烫嘴的山芋，扔之不舍，食之不得。宋爷气坏了，说，我不要房租也不管修房行不行？有关部门说，收不收房租是你的事，但房产是你的，你要是不管修，出了人命你就得负法律责任。
得，这宋老爷子做了一辈子的买卖，到头来为了这十几间房子落个赔本赚吆喝！
好在老爷子认为“前途是光明的，道路是曲折的。”慢慢等，耐心等待等着那些住户自己有了房搬出去，这房子就会实打实的到手了。
可至如今等了五六年了，还没一家住户搬出去。谁愿般？北京的住房本来紧张的令人窒息，就是人家外面有了房也以各种理由就是不动。如今宋老爷子八十了，还在眼睁睁地等。
宋老爷子等得闲散，等得怡情。没事就搬个躺椅支在大街马路牙子上，往上一躺，手捧小紫砂茶壶看街景，看匆匆过客，看红男绿女，看时代变迁，看人情世故，看两边的门面房一个个都开成商铺。看着世间轰轰烈烈上演着诸般曲目，宋老爷子却冷眼侧目地当着观众。他的门上却贴着一张纸条：此房不租，请勿打扰。
尾巴曾跟爷爷商量过，说把现在住的这门脸房租出去，然后租个楼房两居室都有余，改善一下住房条件，宽敞一些，舒服一些，大小便方便一些，上岁数的人了，还能享受几年？宋爷却死拧一根筋，回答斩荆截铁，说，不成！只要我还有一口气在，哪儿都不动。藲夿尛裞網
在老疙瘩意识里，宋爷的性格很古怪，宋爷从不串门。他和尾巴从小到大，已经自然天成搞上对象了，可宋爷还没去过徐家一次。徐老太太来过宋爷家几次，逢年过节热情邀请宋爷到自家一块过，宋爷的回答只四个字：不去，麻烦。
早几年徐老太太来宋爷家，宋爷还能聊几句，再后来就不卑不亢了。徐老太太来时带些什么东西礼物，宋爷只是应一声，也不谢。尾巴长大后从街坊那里知道自己是宋爷捡来的弃婴。但她从来也没问过宋爷此事，宋爷也不说，爷孙俩心照不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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