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6章魔鬼
从舞台旁边经过的时候，李左明顿了顿脚步，稍稍侧过头，看向舞台上的陈倾歌。
陈倾歌正低着头，闭着双眼，十根白皙修长的手指，宛如十个精灵般，在琴键上灵巧的跳跃舞动。
李左明的视线，落在陈倾歌右手中指上。
哪根手指上，戴着一枚sixteenstone钻石戒指。随着手指跳跃，戒指也随之上下跳动，在咖啡厅柔和的灯光下，散出钻石迷人的碎光。
李左明盯着那枚戒指，若有所思。
“左明？”章晓晓轻轻叫了一声。
“啊……没什么事，我们走吧。”
李左明收回视线。
在他刚刚走开，陈倾歌缓缓睁开眼睛，向李左明刚刚站的位置，轻轻看了一眼。
“丽莎说，你们知道和我有关的一些事情。并且她还给我看了，你们发给她的一些，关于我和其他人在一起的照片……”朴林周瞪着李左明，脸色微微发青，“你们为什么会有那些照片？”
李左明不动声色地瞥了狄丽莎一眼。
他自然没有那些照片。
狄丽莎拿出的，所谓李左明给她的照片，其实是她自己收集的。
狄丽莎低下头，将耳边的头发撩到耳后。
“我们手上，还有更多这样的照片。”李左明索性顺着狄丽莎的话，“既然你让狄丽莎小姐叫我们进来，看来，你也做出了自己的选择。”
“丽莎说，你们来找我，不是为罗曼娇的死而向我问责，只是想向我了解一些情况。”朴林周错开李左明的视线，看着舞台方向，“哪怕我把情况告诉你们，你们也不会找我麻烦。并且，丽莎还替你们向我保证了。我也相信丽莎。但是……”
“说完。”
朴林周恼火地看了李左明一眼
“但是我更好奇，你们和罗曼娇，究竟是什么关系？为什么你们这么执着于找出她自杀的真相？人都已经死了，找到真相，还有意义么？”
“我是娇娇最好的朋友。”章晓晓握紧李左明的手，颤声道，“我一定要找出娇娇自杀的真相。”
“罗曼娇最好的朋友？没想到那种人……居然还会有朋友……”
“你说什么？”章晓晓猛然提高音量。
咖啡厅的钢琴声戛然而止。
客人和陈倾歌的视线，都不约而同地向章晓晓看过来。
“对……对不起……我不是故意想打扰大家的……”章晓晓低下头。
客人们的视线，依旧盯着章晓晓。
陈倾歌的手放在膝盖上，脸上微微有怒容。却抿着嘴唇，没有说话。
“对……对不起……”章晓晓越发低下头，脸如火烧。
“继续弹。”李左明忽然淡淡道，声音不大不小，但在安静的咖啡厅中，刚好能够传到舞台，“弹一首柴可夫斯基的《糖果仙子圆舞曲》。”
陈倾歌表情一怔。
她的视线缓缓看向李左明。
李左明也刚好向她看过去。
两人的视线交织在一起。
陈倾歌身体微微一颤，礼裙下小腿的肌肉，顿时绷得发硬。
她低下头，咬了咬嘴唇，手指颤颤巍巍地按在琴键上。
悠扬的钢琴声再次响起来。
轻巧的《糖果仙子圆舞曲》旋律，回荡在咖啡厅中。
“那个少年是什么人？竟然能让一向骄傲的陈倾歌小姐，愿意专门为他弹奏？”
“不知道呢……”
咖啡厅响起低微的窃窃私语声。
没多久，私语声被钢琴声压下了。
咖啡厅再次变得安静。
“你……你到底是什么人……”狄丽莎骇然看着李左明，“为什么……你好像认识……陈倾歌小姐……”
“现在，我们可以坐下么？”李左明没有回答狄丽莎的话，而是看向朴林周。
“请……请坐。”朴林周结结巴巴道。
他也有点被吓到了。
陈倾歌对李左明的态度，简直令他惊掉下巴。
李左明拉着章晓晓的手，坐在朴林周和狄丽莎对面的沙发软座上。
“请问，两位喝什么？”
不多久，服务员拿着菜单走过来。
“我要一杯咸焦糖绵云玛奇朵。”
李左明靠在沙发背上，没有看菜单。
“我……我要一杯咖啡密朵。”章晓晓将菜单递还给服务员，礼貌地笑了笑，“谢谢。”
她的脸色依然有些许苍白。
还没有完全从刚刚因为自己的失态，而引发的意外中走出。
李左明轻轻握住她的手。
从他的手心，传递出一股温柔的力量。
“谢谢……”章晓晓感激地看了李左明一眼，低声道。
“现在，我们可以好好谈谈罗曼娇小姐的事情了。”李左明盯着朴林周。
“你们……想问什么？”
“罗曼娇小姐初二下学期的那个下午，在教学楼后的树林旁向你表白时，你为什么拒绝？”
“你之前不是已经问过了么？”
“回答。”
“你……”朴林周刚想发作，看到李左明那双恐怖的眼神，又吓得把话缩回肚子里，视线看向斜下方，“我……我又不喜欢她……拒绝很奇怪么？”
“你不喜欢她，当然可以拒绝。但是，你在拒绝她的时候，对她说了什么话呢？这个问题，你刚刚没有回答过……对吧？”
朴林周舔了舔嘴唇。
他端起咖啡杯，喝了一口。
“什么……什么话……就是很普通的……抱歉，我不喜欢你。”
“啊……”李左明拉长音调。
他莫名的笑了笑。
《糖果仙子圆舞曲》的章节，进行到糖果仙子出场最激烈的部分，旋律变得越发愉悦起来。
“真的只是抱歉，我不喜欢你么？”
朴林周沉默了。
“您好，两位的咖啡。”
服务员端着餐盘走过来，弯下腰，将咖啡放在李左明和章晓晓身前。
“朴林周先生……当时……究竟对娇娇……说了什么呢？”章晓晓抱着咖啡杯，盯着朴林周，声音在微微发抖。
“我真的……”朴林周的嗓音变得干涩，“什么都没说……”
“你这么丑的女孩，怎么好意思厚着脸皮跟我表白？你不会认为，我会答应你吧？你难道没有一点自知之明么？我要找的女朋友，一定要漂亮，美丽，身材好，怎么可能是你这种，长得这么丑，让人连看的**都没有的女人？我跟你在一起，我是傻逼吗？”李左明嘴角的笑容扩大，脸色却冰冷得瘆人，“这是你当初，拒绝罗曼娇小姐时，说过的话吧？我除了语气比你当初温和，但是内容，大概半个字都不差。”
“你……你怎么知道得这么清楚……当初明明……没有第二个人在场……”
朴林周瞪大眼睛，如同见到了鬼。
忽然，章晓晓站起身，双手拍在桌子上，浑身颤抖地盯着朴林周。
“你居然对娇娇……说这么过分的话！”
钢琴声再一次中断了。
客人们的目光，再次向这边看过来。
陈倾歌的目光，也看向这边，微微皱着眉。
李左明转过头，视线和陈倾歌再次撞在一起。
陈倾歌立即低下头，轻轻咬着嘴唇，左手不安地抚摸着右手中指的钻戒。
片刻后，她重新按下琴键。
钢琴声又再次出现了。
《糖果仙子之舞》欢快的旋律，将其他客人的注意力，从章晓晓身上吸引开。
“我……我当初只是个初中生……说这种话……不是……不是很正常吗？”朴林周红着脸，辩解道，“我知道，这种话很过分，但是，你能让一个还是初中生的小孩，说出什么合理、得体、又有情商的话呢？”
“哪怕是小孩，也不能说这么恶毒的话！”章晓晓的眼眶开始发红，声音也变得哽咽。“而且，娇娇不是向你表白吗？你可以不喜欢她，可以拒绝她，但是为什么要说这么恶毒的话？你对喜欢自己的人，就这么恶毒吗？”
“我……我对别人……当然不会这样，但是……罗曼娇……”
“娇娇怎么了？难道娇娇，就必须承受这种恶毒的对待吗？”
“罗曼娇……她……她……”朴林周抬起头，声音稍微提高了一点，“你既然是罗曼娇最好的朋友，你难道……不知道吗？”
章晓晓愣了一下。
“知道……什么？”
“不只是我，整个学校的学生，对罗曼娇……都是一样的态度。甚至于，比我更加恶毒。”
“你说……什么？”
章晓晓呆住了。
眼泪无声地从她脸颊滚落。
“你说什么？娇娇初中时……居然遭受过……这种事情……”
钢琴声停了。
“糖果仙子之舞”演奏完毕。
陈倾歌回头，看了李左明一眼。
她的手指依然放在琴键上，等待李左明点下一首曲子。
李左明却低着脑袋，没有说话。
陈倾歌等了一会儿，视线转向站在李左明身旁的章晓晓，抿了抿嘴唇，又落寞地收回视线。
她看着琴键上自己的右手，视线定格在右手中指那枚钻石戒指上，稍微出神了片刻。
旋即，她站起身，向客人们鞠了一躬。
“请容我，暂时休息。”
舞台下响起掌声。
陈倾歌退下舞台。
“为什么……学校的所有人……对娇娇……都是这样的态度？为什么？”章晓晓压抑着声音，双手握成拳，用力按着桌子，眼泪啪嗒啪嗒打在桌面上。
“因为……罗曼娇的外貌。”朴林周低声道。
“外貌？”章晓晓抬起头。
“我承认，我拒绝罗曼娇表白的话，确实说的十分过分。实际上，罗曼娇的相貌，算不上丑，要形容起来，只能说是……其貌不扬。她的外貌不像那些真正的丑女一样，让人看一眼便感到厌恶，但是，她的容貌却有一种，比那些丑女，更影响人的东西……乏味。”
“乏味？”章晓晓眼神茫然，“什么……乏味？”
“你作为罗曼娇的朋友，第一次见到罗曼娇小姐时，难道没有一种感觉么？”
“感觉？”
“罗曼娇那张脸，只是第一眼，就让人有一种看腻，乏味，甚至是想吐的感觉。我当初第一眼看到罗曼娇时，就感觉，好像已经目不转睛地盯着她那张脸，看了几年，甚至是几十年一样。别说她那张脸本身就其貌不扬，哪怕是一张美女的脸，盯着看那么久，也会厌倦，甚至是想吐的。而且，不只我一个人有这种感觉，所有见过罗曼娇的人，都会有这种感觉。”
“怎么会这样……”章晓晓像是被抽空全身的力气，软软地坐回沙发，“娇娇怎么会……给人这种感觉呢？”
“虽然我当初对罗曼娇说的话，确实很过分，但是，从某种程度而言，我说的都是事实。”
朴林周拿起身前的咖啡，喝了一口。
“真的是事实么？”
忽然，李左明冷冷道。
朴林周手上的咖啡，顿时僵在半空。
“不……不是么……”他结结巴巴道。
“呵呵。”李左明冰冷地笑了笑，“朴林周先生，你盯着你妈妈，你奶奶，你家保姆的脸，也看了二十几年，你难道会对你妈妈说，你是个令人恶心的丑女吗？”
“你……你为什么骂我……”朴林周胀红脸。
“我没有骂你，我是在质问你。”李左明的语气变得格外冷硬，“据我所知，你妈妈的容貌，也并没有多么漂亮，你爸爸当初跟你妈妈结婚，也不是看重你妈妈的容貌，而是由于，你妈妈是当时九联银行副行长的女儿。
既然是这样，你盯着你妈妈那张其貌不扬的脸，看了二十六年，你为什么没有感到厌倦呢？反而对你妈妈，异常的顺从和恭敬呢？”
“那……那不一样。”
“你所谓的不一样是指，一个是掌握你的经济命脉，令你俯首帖耳，半分不敢忤逆的母亲，而另一个，只是个态度卑微，其貌不扬，却发自内心地喜欢你，并且向你表白的初中女生么？
那么，你究竟是由于罗曼娇小姐的长相，而对她说那种话，还是由于……你打骨子里，便憎恶喜欢你的罗曼娇小姐呢？”
“我……我不是……”
“人的眼睛，是不会骗人的，朴林周先生。”李左明的视线，直勾勾地盯着朴林周的眼睛，“但是，你的那双眼睛，已经暴露太多了。”
朴林周倔强地看着李左明。
然而，没多久，他像是被什么东西压垮般，神情变得落寞。
他缓缓放下咖啡杯，脸埋进胸前，嘴唇禁不住地颤抖。
“……没错，你说的对，我确实讨厌罗曼娇，甚至于，被那种顶着一张乏味的女人表白，令我感到恶心，所以我当初，才会对她说那种话。但是，我也确实没想到，她会自杀。”
“你当初的话，虽然和罗曼娇小姐的死，没有直接关系，但是，却把罗曼娇小姐，往悲剧的深渊中，狠狠推了一把。你自己大概也知道，你的所作所为，对罗曼娇小姐的影响吧？”
“罗曼娇向我表白，是在初二下学期。但是，早在初中刚开学时，她就已经因为奇怪的容貌，不被班上的学生们待见了。虽然，罗曼娇的容貌，并不属于丑女那一档，但是，在当时一帮乳臭未干的初中小屁孩看来，她那种给人强烈乏味感的容貌，甚至比丑女还难以忍受。并且已经有学生，开始丑女丑女的叫她。”
“所以你也跟着这么叫了么？”章晓晓质问道。
朴林周的脑袋埋得更深。
他的两只手握紧咖啡杯，咖啡杯里的勺子轻轻抖动，碰着杯壁，发出叮铃铃的细碎声响。
“然而，那个时候，罗曼娇的脸上，依旧还是有笑容的。”过了一会儿，他低声道。
气氛顷刻间，变得安静了。
章晓晓死死地睁大眼睛，看着朴林周。
“大家久等了。”
这时，舞台方向，传来陈倾歌的声音。
她站在舞台上，捂着礼裙的领口，向客人们鞠了一躬。
台下响起掌声。
她抬起身，向李左明的方向看了一眼。
李左明依旧没有看她。
她落寞地收回视线，目光在自己右手中指的钻石戒指上停留片刻，接着，闭上眼睛，睫毛微微颤动着，深吸一口气。
旋即，睁开眼睛，坐在钢琴后，手指摆在琴键上。
“那么，接下来我将为大家演奏的，是李斯特的《靡菲斯特圆舞曲》。靡菲斯特，是在德国大文豪歌德创作的悲剧《浮士德》中，出现的诱惑主人公浮士德的魔鬼。
我想将这首曲子，献给一位特殊的，如靡菲斯特一般的人。
那个人，诱惑了一个女孩，并且将那个女孩，拖入他所创造的地狱。等那个女孩恍然回过神时，却已经深陷其中，再也无法自拔了。我想将这首曲子，献给那个残忍的魔鬼。谢谢大家。”
掌声。
陈倾歌按下第一个琴键。
消失许久的钢琴声，再次响起来。
“虽然大家都冷眼对待罗曼娇，但那个时候，罗曼娇脸上，确实是带着笑容的。她虽然相貌不出彩，但是成绩格外优秀，经常帮成绩不好的学生。
因为当时，她入学摸底考试年级第一，所以班主任让她当了学习委员。她成为学习委员后，十分尽职，那些成绩不好的学生，自然成了她关照的对象。
每次她都会面带微笑地，主动帮那些学生辅导学习。不过，那些学生，却并不想要她帮助，每次都躲着她。有时被逼急了，甚至会公然骂：丑女，离我远点。
每每那种时候，她脸上的笑容都会稍微消失片刻，低下头，悲伤地看着自己脚尖，等她再抬起头时，脸上又会挂着那副温柔而开朗的笑容。从初一到初二，一直如此。直到……”
“直到什么？”章晓晓颤声问道。
“直到……跟我表白。”
《靡菲斯特圆舞曲》的旋律，渐渐躁动起来。
陈倾歌如同在宣泄某种情绪般，手指暴躁地在琴键上跳动。
“起初，罗曼娇不管遇到什么事，脸上的笑容都不会消失，然而，自从跟我表白后，她整个人，却变得沉默了。虽然脸上依旧带着笑容，却不是之前那种温柔而开朗的笑容，而是失落的，像是掩饰什么东西，而强行装出来的笑容。
并且，她脸上保持笑容的时间，越来越少。从最初的一天，到半天，到一节课，到大部分时间都神情失落，只是偶尔才露出笑容，到最后……终于不笑了。”
“娇娇……”
章晓晓的眼睛，又忍不住开始垂泪。
“罗曼娇还有笑容时，班上就没什么人配合她学习委员的工作，她失去笑容之后，越发被人冷遇，学生们甚至不再逃避她，而是在她跟他们说话时，看都不看她一眼，完全无视她。于是，罗曼娇只能拿着精心准备的笔记和习题册，失落地离开。
后来，班主任见她无法做好学生委员的工作，便把学生委员的职务，换给另一个学生，分给罗曼娇一个健康委员的职务。
自那之后，罗曼娇更加孤独和消沉，大部分时间，她都一个人孤零零地坐在座位上，要么埋头写作业，要么看着窗外发呆。”
“你们……你们怎么能那么对娇娇……你们怎么能那么对她！”章晓晓捂着脸，失声痛哭。
“对不起……”朴林周将头埋进桌子下，低声道，“对不起……”
“娇娇……娇娇……”
章晓晓再也坚持不住，一把抱住李左明，脸埋在李左明胸口，哭得泣不成声。
“朴林周先生……”李左明低声道。
“什么？”朴林周抬起头，眼眶便有泪痕。
“现在的你，还是小孩么？”
朴林周的身体，猛然一震。
“我……我已经……不是了……”
忽然，他低下头，双手抱着脑袋，嚎啕大哭。
……
《靡菲斯特圆舞曲》最后一个音符的乐声，消失在咖啡厅中。
陈倾歌抬起头，呆呆地看着咖啡厅门口，似乎那里还残留着，李左明刚刚扶着章晓晓离开时，留下的背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