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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定西风云起 第一百四十二章 春气与秋气【中】

边月满西山 奕辰辰 5703 Sep 27, 2021 8:55:26 PM
    铁观音所在的地方,冬天是会下雪的。
    这说明他一定是在北方。
    只有北方的冬天,才会是一个有雪的季节。
    刘睿影看到铁观音依然没有把他的房子盖起来。
    秋天的时候,天气尚暖。
    席地而睡倒也能说的过去。
    可是到了现在这白雪皑皑,滴水成冰的时候。
    没有一间能够挡雪挡风的屋子,又该如何是好呢?
    不过面对着这一片纯白。
    人总是能够房费自己的思绪。
    铁观音在雪地里走着。
    山上的雪很深。
    所以他每一步都走的小心翼翼。
    那样子,好似生怕用劲大了,把雪弄疼了一般。
    没走几步。
    铁观音便停了下来。
    他俯身用手拨开了地面上的雪。
    发现雪下的草,仍然保有几分新绿。
    他笑了笑。
    重新把雪盖了回去。
    那动作之轻柔。
    就好似给自己刚出生不久的孩子,夜晚扯起被他蹬下床的被子一样。
    也是因为铁观音生活在北方的缘故。
    所以他是懂雪的。
    中都虽然冬天的时候也会下雪。
    但从未下过这么厚,下的这么白。
    中都的四季,是分明的。
    而北方,只有冬和夏才有明显的交替界限。
    铁观音是位果农,所以他才会更在乎春和秋。
    不过看着这原本还是一片盎然的天地,转眼之间就变得如此纯粹,到的确是让刘睿影有些不习惯。
    虽然他现在是一个精神内,超脱的旁观者。
    但他还是努力的眨了眨眼睛。
    雪地的反光太强烈了。
    让他的眼睛都有些难受。
    精神好似已跟不上这般快节奏的转变。
    还来不及去看看那秋的最后一抹身姿。
    眼眶里就被如此笼统的充实起来。
    刘睿影的目光本是一直跟随在铁观音身旁的。
    但此刻。
    他却是独自在原地发呆。
    虽说是发呆。
    但发呆只是表象。
    真正发呆的人,脑中有多精彩却是不足为外人道也。
    以前的许多故事,像一条尚未结冰的河流,在他的脑中缓缓流淌着。
    凌乱的秋日落叶,还有果树上未来得及摘下的果子。
    有的掉进了河里。
    有的埋在了雪里。
    落叶,落果。
    和离人一样。
    但比人好的是,他们的情状只有一刹那。
    人却能记很久很久。
    刘睿影的目光再度追着铁观音朝前走去。
    冷风吹得他缩了缩脖子。
    他竟然会怕冷?
    身怀如此绝妙的功法武技之人,怎么会怕冷呢?
    这一刻的铁观音看上去,和普通人没什么差别。
    但凭缩脖子这一个动作,就能证明如此。
    不过刘睿影不知道的是。
    铁观音不是怕冷。
    而是单纯的想让自己身上的衣服给自己一些安全与归属。
    即便他早已习惯独自一人。
    但有的时候也会盼望着有人能和自己说说话。
    这是指那种有来有回的交谈。
    而不是在他喝多了酒之后,抱着果园里的树不撒手,嘟嘟囔囔一大堆。
    但他不是每次去市集上喝酒都有姑娘作陪吗?
    那岂不就是可以说话的人?
    前后如此的自相矛盾。
    让刘睿影很是头疼。
    但转念一想,也就明白了过来。
    铁观音寻姑娘陪自己喝酒,正和当日汤中松找自己喝酒一样。
    其一是想问问有什么新鲜事。
    其二,恐怕就是单纯的想找个人碰碰杯罢了。
    这个碰杯之人不能熟悉。
    因为熟悉的人,自是会有很多话要说。
    一说起来,难免耽误了喝酒。
    但若不熟悉的人,又凭什么要和你碰杯?
    所以只得花钱叫两位姑娘来陪酒最为妥当。
    虽然他性质浓厚时,也会说不少话。
    但主要的目的,还是之为了碰杯而已。
    不过碰杯的时候还是少。
    一年到头的生活里,他想找人说说话的时间要更多些。
    但刘睿影已经发现了铁观音的一个毛病。
    他不喝酒时,决计不想说话。
    一旦喝了酒,说话肯定极为幽默风趣。
    但说不到几句,便就又想喝酒。
    待再要说话时。
    身边已是空无一人。
    想说的话,只得化为一声长叹……
    这该是怎样的一种情绪?
    刘睿影找不到合适的词来描述。
    铁观音以前的故事他不知道。
    现在的事虽然一直都在旁观。
    若是有人想问。
    却也不知该从何说起,如何开口。
    但他唯一的感觉就是。
    这岁月的积累。
    春秋的轮回。
    让铁观音割舍的。
    已然太多太多。
    多到连地上的雪,雪下的草,都会心疼呵护的地步。
    到了冬天。
    刘睿影发现铁观音便开始极少睡觉。
    也不怎么喝酒了。
    不喝酒可能是因为他没有钱。
    但没有屋子,却不是不睡觉的理由。
    可能是因为他不愿意让自己的时间,都浪费在睡觉上。
    这倒是奇怪的紧。
    明明是最该勤劳的时候,他却选择了虚度光阴。
    而在最应该无所事事的季节里,他却一刻都不得闲。
    其实他也没有做什么。
    只是一刻不停的走着。
    走过附近的每一个山头。
    走过自己果园内的每一寸土地。
    把路过的树都拍一拍。
    像是许久未见又路上重逢的老友叙旧一般。
    但只是拍了拍,便继续往前走。
    却是一句话也没有说。
    自言自语的念叨都没有。
    渴了就抓一把雪塞进嘴里。
    还一定要是落在树枝上的雪。
    这雪水一定冰的碜牙。
    但他却不在乎。
    走几步,就抓一把吃进去。
    还不住的嚼着。
    好像什么人间美味一般。
    但实际上,只是一口水罢了。
    刘睿影在冬天里第一次看到他说话。就是铁观音在与人吵架。
    因为那人正在门口扫雪。
    铁观音愤怒的冲上去躲过了那人的扫帚。
    轻轻一掰,就断成了两截。
    主人家一脸茫然的看着铁观音。
    都是果农。
    互相还算是熟识。
    铁观音掰断了扫帚后就指着这家主人破口大骂。
    骂得许多字词,都是刘睿影第一次听过的。
    “你不扫了不扫了!”
    主人家似是知道铁观音有这种毛病似的。
    也不和他计较。
    摆了摆手,就转身回到了屋里。
    但铁观音仍旧不停口的骂着。
    骂累了。
    就坐在门口的石墩子上歇歇。
    而后用手上那半截扫帚,把先前主人家扫开的雪重新扫回来。
    铺的平平整整。
    和下雪后一模一样。
    铁观音不愿意有人去改变这季节的自然规律。
    雪既然落下来了,那就一定有他的道理。
    你为何要去扫?
    你扫了,证明你想改变这季节,改变这自然。
    但铁观音知道,真正能够改变的只有自己。
    改变自己对这季节,对这自然的态度。
    不过他也很清楚。
    在他走后。
    这家主人一定会换一把新的扫帚出来重新扫雪。
    但那却已不是他能管得了的。
    因为在他遇见时,他已经做出了他想要做的举动和反应。
    其余的,他看不见。
    也无从可说可管。
    毕竟他不会在这石墩子上坐整整一个冬天。
    他还是要继续朝前走的。
    即便不知道要去哪里。
    但朝前走,不要停,总没错。
    天黑了。
    山里人家都点亮了灯火。
    但那些灯火根本不足以照亮崎岖的山路。
    就像今夜。
    出奇的黑。
    好在这条路他已经走过了无数遍,却是连哪里有坑都能记得。
    倒是没有走错过一步。
    有些灯火里传来的是欢笑。
    而有些灯火中却只能酝酿出泪花。
    但铁观音没有灯火。
    自然也就没有欢笑与泪花。
    但刘睿影却在他的身上体会到一种说不出的畅快。
    这种畅快,他也有过。
    而且只在夜晚。
    只在漆黑到连影子都没有的夜晚。
    云层和雪地遥相呼应。
    铁观音走在雪上,就好像在云层里跋涉似的。
    乾坤一颠倒。
    没了任何差别。
    生在南边的人,一定惧怕冬天的寒意。
    因为身材再曼妙的女子,到了冬天,都得穿上厚厚的棉袍冬装。
    显得臃肿不堪。
    毫无任何‘美’可言。
    而那平日里如暖阳的般的微笑,也会因为寒冷而变得愁苦。
    的确是让人不想再多看一眼。
    对于铁观音而言,这倒是省却了很多麻烦。
    因为大家都只顾低头锁着脖子走路。
    反倒是没人注意到他这么一个怪人。
    不光是黑夜。
    冬天也能给他最好的保护,是他每年中梦寐以求的归属。
    刘睿影甚至能够猜到他为何会选择生活在北方。
    因为北方的冬季最为漫长。
    漫长的冬季,让他的开心和舒畅也能保持的更为持久些。
    在北方冬天里上路的行人。
    心中或多或少都有些渴望。
    有的渴望见到父母妻儿之后的温情。
    有人惦记着炉子上已经熬好的一锅热汤。
    铁观音或许是唯一一个没有任何渴望的行人。
    他只是对在路上的感觉有一份卓绝的迷恋。
    兜兜转转饶了一大圈。
    他最终又回到了自己果园下的一处村庄。
    冬天让这村庄也陷入了沉睡。
    今天有太阳。
    但冬天的太阳是假的。
    即便它看上去再大再亮,也不能给人以任何温暖。
    村庄中的住户,零零散散的坐落在山丘上。
    若是在低洼处。
    开春时融化的雪水,就会把整个房子都冲垮。
    他们没有钱去修结实的屋子。
    只能多花费点时间和经历,去把房子往高处盖。
    这个村子,是他每年冬日游历的终点。
    从这里离开后。
    他便会回到自己的果园,掏一个雪窝子。
    蜷缩在里面。
    好似一头狗熊般,一直待到惊蛰才会出来。
    而他来这座村子的原因也很简单。
    因为这村儿里有一位老人。
    一位极老极老的普通老人。
    和当地的老农民没有什么区别,身上也毫无过人之处。
    唯一的不同就是,他要比旁人更老。
    有的时候,老也是一种特点。
    若老的没有特点,那只能说明这人还不够老。
    走到这里后。
    刘睿影看到铁观音的步子都变快了许多。
    可见他的心情有多么的迫切。
    这让刘睿影顿时来了精神。
    他想看看铁观音如此迫切的心情,究竟是要做什么事。
    走到了村口。
    刘睿影就看到一位老人靠在一张破烂的躺椅上。
    晃着,摇着。
    眯起眼,晒太阳。
    似是在打盹,但却又没有睡着。
    他显然是感觉到了铁观音的到来。
    因为他微微的把头朝铁观音的方向偏了偏。
    但随即又继续眯起了眼,晒着太阳。
    整个村子只有这位老人一人坐在外面。
    倒是显得极为突兀。
    从高处看下去。
    纯白的底衬上处处冒着炊烟。
    而后,一个小黑点静静的钉在原地。
    这小黑点,就是这位躺椅上的老人。
    “今天太阳挺大!”
    铁观音搓了搓手说道。
    “不大,我就不出来了。”
    老人说道。
    “还记得我不?”
    铁观音问道。
    老人终于是睁开了眼睛,仔仔细细的把以铁观音从头到尾瞧了一遍,继而摇了摇头。
    铁观音笑了笑,也不以为意。
    原来这老人,每年都会把前一年的事情忘个干净。
    不管去年他和这人有多么的熟悉,一起做过多少的事情,他都会忘记。
    去年的时候,他和铁观音一起晒过太阳喝过酒的。
    除了他身下的这张躺椅以外。
    老人的小院中还有另外一张。
    只是相比之下更加破烂罢了。
    “我也不认识你。只是想和你一起晒晒太阳!”
    铁观音说道。
    “院儿里房山头上还有张躺椅,自己拿去用吧。”
    老人懒洋洋的抬手一指说道。
    “记得要还!”
    就在铁观音走入他的小院中时。
    老人的声音又从身后响起。
    这样一把破烂的躺椅。
    怕是送人都会被嫌弃。
    又怎么会被人偷?
    可是刘睿影却从铁观音的背影中感觉到了兴奋。
    他拿出躺椅,放在老人旁边。
    随即一屁股躺了上去。
    躺椅发出“吱呀”一声。
    似是快要散架了一般。
    还好铁观音不是个胖子。
    整个身子放在躺椅上,还能余下三分之一的位置。
    不然的话,这躺椅能不能支撑的住还得另说。
    铁观音从怀中掏出一个酒瓶。
    这让刘睿影瞪大了眼睛。
    他的目光一路跟着铁观音走过来。
    从未见过他买过酒。
    那这一个酒瓶就是从何而来的?
    总不能是从他怀里生出来的吧……
    铁观音打开酒壶,递给了老人。
    “这是什么?”
    老人问道。
    “酒!”
    铁观音说道。
    这些对话和动作,去年都发生过一模一样的一遍。
    但是老人已经不记得了。
    铁观音却觉得这样的重复极为有趣。
    至少刘睿影从他的脸上没有看到丝毫的不耐烦。
    这老人看起来似乎要比这村庄更为古老。
    而铁观音拿出来的酒瓶,却又比这老人还要古老。
    古老的东西总是能够互相般配。
    “喝不了了……”
    老人说道。
    把头偏向了一边。
    “为何不喝?这可是好酒!又好又老。”
    铁观音说道。
    说着又把酒瓶子朝那老人面前凑了凑。
    老人拗不过,只好闻了闻。
    “的确是好酒。”
    随即拿过瓶子喝了一口。
    “只喝这么一口吗?”
    铁观音问道。
    “我若是都喝了,岂不是显得脸皮太厚?”
    老人笑着说道。
    眼睛眯的更深了。
    就像是两道月牙。
    太阳挂在天上。
    两弯月牙却在地上。
    在老人的脸上。
    “人老了,脸皮厚一些也无妨。”
    铁观音说道。
    自己饮了一口。
    看得出这酒还极其浓烈。
    铁观音喝完之后还咳嗽了两声。
    喝烈酒最忌讳的就是咳嗽。
    一旦咳嗽。
    还未完全咽下去的酒汤,就会被重新呛起。
    朝眼睛和鼻子里冒去。
    那种滋味。
    没有经历过的人,无法体会。
    虽然难受。
    但却也有人对此极为上瘾。
    甚至不咳嗽时,也有硬生生的“咳咳”几下。
    刘睿影分不清铁观音是哪一种。
    但他的确是咳嗽了。
    “你知道我这辈子唯一没有做过的事是什么吗?”
    老人仰面问道。
    “不知道。我也不知道你都做过些什么。”
    铁观音又喝了一口酒说道。
    这次他没有咳嗽。
    刘睿影便也知道,方才的咳嗽,不是他故意的。
    “我这把年纪,做过的事肯定比你多。唯一没有做过的,就是倚老卖老。”
    老人说道。
    “可是你这前半句话,不正是倚老卖老?”
    铁观音反问道。
    老人睁大了眼睛,转过头直勾勾的盯着铁观音。
    刘睿影看到这位老人虽然已经饱受岁月的沧桑,但双眸依旧清澈无比。
    没有一丝浑浊。
    “真的算吗?”
    老人问道。
    “算。只要以我怎么怎么,你才怎么怎么……这样的句式说出来的话,都算!”
    铁观音说道。
    “哦……”
    老人托着长音,应了一句。
    “你这般年纪,肯定没做过多少事。”
    老人想了想再次说道。
    “这样说,就不算是倚老卖老了吧?”
    老人戏谑的问道。
    虽然他的笑,只会让脸上的褶皱更加深刻。
    但他还是笑了。
    “还是有点那种意味。”
    铁观音重新在躺椅上躺好说道。
    “不,一点那种意味都没有。这句话是别的意思。”
    老人说道。
    “什么意思?”
    以铁观音好奇的问道。
    “单纯看不起你的意思。”
    老人说道。
    随即把铁观音手上的酒瓶一把夺走。
    朝嘴里猛灌了两口。
    “刚才还不是说,不能厚脸皮吗?”
    铁观音也笑了。
    这一老一少的笑容先后出现,却是要比这灿烂的阳光更能温暖人间。
    “对自己看不起的人来说,这不算是厚脸皮。”
    老人说道。
    “咕嘟咕嘟”的喝了大半瓶,才重新还给铁观音。
    铁观音把酒壶拿在手里掂量了几下。
    发现老人喝的酒,和去年相比,一口不多,一口不少。
    “不算是厚脸皮又算是什么?”
    铁观音接着问道。
    老人此刻却是不说话了。
    去年的今天。
    他们二人的对话也是到此为止。
    铁观音本以为今年能够有所突破,继续聊下去。
    但谁知,这个问题,老人花了一年却是还没有想出回答。
    日头偏西。
    铁观音把最后一口酒喝完。
    继而把这酒瓶子重新揣回了怀中。
    “这算是坐我躺椅的租借费,以及和我一起晒太阳的门票钱。”
    正当铁观音准备离开时。
    老人的声音从他背后传来。
    铁观音没有回头。
    而是兀自笑了笑。
    虽然这个理由有些牵强。
    但至少在明年的冬天,两人又能多说一句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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