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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20章 和老婆来个偶遇

墨先生家有矿 十月风吟 34021 Aug 6, 2021 2:33:41 P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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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初?狼血印
    万里江山不及她
    ※
    壹
    不过半刻钟,风沙已逐渐逼近越行越慢的队伍。胯下的马不知什么时候停住,在原地打了个转,不安地嘶鸣着。
    有侍卫焦急询问:“主上,赶到最近的城镇已经来不及,不如先寻个地方避一避?”
    萧祁远眺片刻,紧接着长鞭一挥,指着远处几片模糊的暗影,沉声道:“加快脚程,去石阵。”
    石阵的避风处,被风化的石碑仍能依稀辨别出几个字来——长暮关。朱漆已经脱落,刻痕的凹槽中不多时已被沙填满。
    随行的侍从纷纷避在石柱后,抱着剑静待风沙过去。
    石柱仅有一人宽度,除非二人交叠而立,否则必会受风沙之苦。萧祁带着虞珂躲在最后一柱,还如同骑在马上的姿势,自己背靠石柱,将她拢在怀里。
    方才危难关头,男女授受不亲之类大可忽略。如今虽也是危难,但静静站在这里,难免觉得不妥。虞珂不安地扭了扭身体,尽量不着痕迹地同他保持距离,本是微小的动作,却仍然被他察觉。
    像是不明白她心中所想,萧祁问得坦然:“怎么了?”
    虞珂想要回头,却因环着她手臂的力度着实不易挣脱,只能微微侧头,小声道:“男女有别,我自己站得稳当。”
    常人都能听出这话究竟是何意味,不知萧祁是真不明白还是装不明白,没有放开她,反而收紧了手臂。
    虞珂的身体蓦然僵硬,他微不可察地笑了笑,声音在她头顶响起,分明是赔礼道歉的话,却被他说得毫无愧疚:“姑娘太纤弱,我若放手,你怕是会被风沙卷走,只好得罪了。”
    虞珂抿唇,不再言语。
    风沙悄然逼近,一阵大似一阵。所过之地无不掀起沙浪,虞珂不安地拢拢飘散的鬓发,忽见风卷起什么物什,在空中盘旋一阵,不偏不倚落在眼前。
    来这里半日,除了黄沙,她还真未见过别的东西,正想眯眼去看时,头顶蓦然传来一声低喝:“别看,闭上眼睛。”
    身后的萧祁像是要捂她的眼,阴影还没覆上来,她已经将它看清。这一看之下,尖叫就不受控制地冲破喉咙,也全然记不得方才还在躲着萧祁,身子猛地向后缩了缩。
    那是——一截残肢。
    “长暮关是自古兵家必争之地,远处沙丘上的血迹还未干涸,见到这些也并不奇怪。”萧祁淡漠地抽出佩剑将它拨开,目光重新落在她身上,嘲讽道,“胆子这样小,竟还只身一人跑到这里。”
    她再不敢四处乱看,死死闭上眼,尽量忽略周围呜咽的风声,开口时声音带着犹豫:“死的这些人,是你的族人?”
    “什么?”他像是没有听清,垂眼思索片刻忽又笑,“若是我的族人,又岂会让他们轻易送死。”
    她身子不受控制地发抖,尽管刻意同他保持距离,可仍然被他发觉。果不其然又被他嘲笑:“还在害怕?”
    虞珂看似瘦弱,偏偏骨子里性子执拗,被戳穿了心事自然有些懊恼。她绷紧了身体,故作强硬道:“难道不该怕?我从来没上过战场。除了端上桌的,连死了的畜生都不曾见过。哪里见过这些。”被他的言语相激,这些话没有思量便脱口而出,片刻之后,才觉得不大妥当。
    萧祁是王,理应从没有人忤逆过他。如今若真将他激怒,别说是寻到狼血印,就连能否平安离开此地都未可知。
    正犹豫该如何挽回,萧祁却忽然道:“我的小妹就很喜欢舞刀弄枪,幼时甚至女扮男装带过兵打过仗。若是见到这些,她定是不怕的。”分明是宠溺的语气。
    虞珂愣了愣,竟也不自觉地点了头。
    不知是大漠的风沙来得快去得也快,还是跟萧祁你一言我一语打发了时间。再回过神时,天边日头已是时隐时现,侍卫们纷纷整理行装,虞珂这才挣脱了他的束缚。
    萧祁淡淡投去一瞥,也就随她去,随手理了理披风的搭扣,转眼问道:“你家在哪里?我派人送你回去。”
    起初碰到萧祁时,虞珂总以为这一路定会同他回到王城,到时便可再作打算。却不曾想半路竟会寻到避风处,风沙已过,也确实没有借口跟他同在一处。
    一个女子,无名无分,终是不妥。
    侍卫们都毫无掩饰地面露喜色,这也可以理解。毕竟二人初见时,萧祁不管不顾地救下虞珂,实在太像被这个女子迷惑了心神。但原来他们的国君只是出于好心相救,实在值得高兴。
    已有侍卫牵着马走到虞珂面前,只等着她说出家在何处,便可将这莫名出现的女子送走。可等来的却是虞珂一句:“我没有家。”
    这话倒不算谎话,在镜中世界,虞珂确实无家可归。
    侍卫们的脸色由喜转怒,却敢怒不敢言。倒是萧祁皱眉问了一句:“是孤儿?那你从何处来?”
    她亦回得简单:“中原。”
    到此处,遮掩的意图已太过明显。萧祁若是再没有察觉,那可能真是被虞珂蛊惑。但显然他还算冷静,再开口时嗓音已透出冷意:“既然家在中原,那你来长暮关做什么?”
    方才他将她救下,应是举手之劳。即便侍从说她来历不明,但情况危难,倒也顾不得许多。可如今危险过去,若她再执意跟着他,很难不让人联想到别有用心。
    风沙终于停歇,艳阳破云而出,满眼都氤氲着热气。虞珂敛下眸,低声道:“虞珂家道中落,早年父母便已过世。家中只余兄长一人,三月前城中招兵,兄长被强行带走,自此再无消息。虞珂一人在家中苦等无果,便跟随商队前来找寻。哪料风暴太急,我与商队走散,又不慎摔伤了腿。”
    这桩故事编得半真半假,无父无母无亲无故,便无迹可寻。
    话毕,仍不见萧祁回答,她索性话锋一转:“若是方便,还望主上能够收留。”
    侍卫们又露出惊恐神色,眼神齐齐看向他们的君王。
    萧祁却浑然不觉,微微挑高了眉眼:“那我若是说不方便呢?”
    虞珂扬起笑意:“主上是王,对子民仁慈如斯,定不会任虞珂自生自灭。”
    “你倒是胆大。”萧祁居高临下地睨着她,忽又想到什么,“跟我回去可以,但没有多余的马供你骑行。你我虽可共骑一匹马,可我记得方才在石阵,你似乎对我说——男女有别?”
    最终,在侍卫们愤恨的目光中,虞珂还是上了萧祁的马。
    中原民风向来保守,可番邦却是极为奔放。共乘一骑,当真算不得什么大事。
    夕阳将坠时,一队人马遥遥进了王城。
    城都以白砖为墙,圆石封顶,目之所及处一派喜气洋洋,满眼皆是异域风情。
    陌生的景致带来的不是欣喜,而是不安。跟他回王都只是第一步,但若她脚伤好了,萧祁也定会将她送出皇宫。
    皇宫禁卫森严,若想再见到他,恐怕比登天还难。总得想个什么法子让自己名正言顺留下来。
    萧祁气质偏冷些,该不至于是见到美人就六神无主的人。他为何会把虞珂如此轻易带回宫中,其实挺蹊跷。但终归虞珂入宫颇为顺畅,就连寻常该出现极力阻拦的太后或是后妃都不曾见过。
    但蹊跷不蹊跷并不重要,毕竟虞珂只在这里待三个月,然后带着萧祁的心爱之物回到大燕去救她的书生,这该是一个皆大欢喜的结局。
    但世事,向来难料。
    她最终被安置在云沐阁,这处寝殿且偏且冷,想必空置已久。殿前栽着的几株山茶因着花期将过,那本该只长在江南一带的花,如今只余片片,枯枝残叶在秋风中萎靡。
    看殿的小宫女阿箩见到虞珂倒很是欣喜,忙前忙后地打扫院落。
    贰
    身份神秘的虞珂被带入皇宫无疑引来一场轩然大波,宫中的女人多一个或是少一个向来都能以最快的速度被传播,更遑论进宫的还是个美人儿。
    平静许久的宫中一时间热闹非凡,当然只是私下热闹,全都在猜测这位中原姑娘同他们主上到底有着怎样的纠葛。
    唯有始作俑者,回宫之后便日日待在书房处理政事,连面都不曾露一分,却更是引得猜测连连。
    虞珂入宫后的第三日,没有等来萧祁,等来的却是他同父异母的妹妹——萧涵。
    兀自想起那日在大漠,萧祁提到他妹妹时的宠溺模样,凭空猜测那大约是个性子直爽的姑娘。虞珂向来羡慕这样的性子,敢爱敢恨,可自己却不能。
    她以为萧涵会很好相处,可有时直爽和无理取闹之间,仅有一线之隔。
    一身红衣似火的萧涵破门而入时,虞珂正扶着方桌一点一点尝试走动。
    萧涵连通传都懒得,就鄙夷地站在她身前道:“又是一个异族姑娘?真不知道我们大漠的姑娘哪里不好,哥哥又喜欢你什么?”
    这一番话说得云里雾里,虞珂不解究竟是哪里得罪了她,遂坦言道:“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郡主,你是不是误会了什么?”
    萧涵冷嗤一声:“我警告你,如果你敢打什么坏主意,”腰中的弯刀已经明晃晃横在她的颈项,“我便一刀杀了你。”
    冷意顺着脊梁一寸一寸攀爬,虞珂才养得有些红润的脸霎时变得苍白。
    她并不是怕刀,孤身一人来到镜中世界,她已经没什么好怕。只是红衣姑娘一语道破来意,让她觉得莫名难堪。
    她天性不善说谎,也因自幼乖巧又衣食无忧,着实没有什么需要说谎的地方。
    可自从来了这镜中世界开始,就是一个莫大的谎言。
    倒是阿箩护主心切,不顾那冷得令人心惊的铁器,怯怯地跪在萧涵身前:“公主,虞姑娘是主上亲自带回来的,也请看在主上的面子……”
    萧涵冷笑:“你才侍候她不过几日,便开始袒护她了?哥哥平时就是这么嘱咐你的?”
    萧涵口中的哥哥在虞珂颈项的刀口被割得更深之前匆匆赶来,却没有理会她,而是直接将萧涵拉出房门。
    门未关严实,院中的争吵清晰入耳,是萧祁含着怒意的声音:“她只是个女子,也不会功夫,又能做什么?”
    “就是伪装成弱女子才可怕,哥,你为什么要带她回来?”
    “如今你倒已经做我的主了?阿涵,看来是我太惯着你了。”
    “王兄原来并不是这样的,自从她进宫后……”声音越飘越远,直至消失。
    颈间似有凉意,虞珂伸出手轻覆上去,入眼果然有丝丝血迹,想来只是蹭破了皮,并无大碍。
    阿箩却惊呼一声,寻了药膏替她细细涂抹:“姑娘皮肤这般好,可千万不要留下疤。”又同她道,“公主一向如此,平日里虽骄纵些,但也只是一心为了主上,姑娘莫怪。”
    她双眼水雾迷蒙,像是仍未从惊吓中缓过神来,不再言语。
    萧涵来闹这一通本不是什么大事,只是一向被萧祁疼爱的她竟因此事受了责罚。这一举动无疑将虞珂推向了风口浪尖。一时流言四起,果然并不是什么好话。基本上除了妖媚惑主,便是不识好歹、恃宠而骄。尽管实在看不出虞珂这副清秀模样究竟妖媚在何处,又骄纵在何处。
    但再大的苦她都受过,这也没什么。
    至于虞珂为何会被欺负,或许只因她留下得无名无分。旧时,她与皇城中的十四公主素来交好,十四公主私下便同她说,宫中规矩森严,身份不明的人连宫门都无法踏入一步,更遑论要久居宫中。
    但萧涵的出现究竟是好是坏还不好定论,只因久未露面的萧祁在两日之后的深夜出现在她房中。
    玄色衣袍还漫着丝丝夜风,如豆灯火将他笼罩得莫名温暖,他缓缓抚上她的颈项,指尖却是冰凉:“伤势如何?”
    皇宫偌大,想再见萧祁一回何其容易,这或许是眼下唯一机会。
    烛花“噼啪”一声轻响,她将一双眉眼敛得温柔,想答他不打紧,可因着冰凉的触感不自觉地颤抖,幅度几乎微不可察,可还是被他发觉。
    “那日在大漠,你刚看到我时似乎也很害怕。为什么害怕?”他顿了顿,微微皱眉,手却固执地没有放下,“是在怕我?”
    她怎么会怕他,数日前这张脸还有苍白的病容,双目紧闭无论她如何唤他都不曾睁开。她在梦中想了千遍万遍,如今终于能专注地看着他。
    明明是他,却又不是他。
    真是不知该喜还是该悲。
    她张了张嘴想解释,却一句话都说不出,只是轻轻摇头,哑着嗓子道:“不怕的。”
    他看着她:“你央求着我把你带回宫,可看到我又很害怕。你告诉我,这是为什么?”
    难挨的沉默,连空气都变得凝滞。
    他淡淡收回手,似乎失了兴致一般:“好好休养,我已派人去寻你哥哥,若有消息便遣人知会你。”
    烛火将他的背影拖得纤长,终因陡然响起的关门声彻底消弭。本该是熟悉的背影,却莫名镀上一层冷意。
    虞珂紧紧攥着衣角,她要留下来,无论用尽什么方法,都一定要留下来。
    据阿箩说,萧祁继位三年,先王留给他的不是太平盛世,而是纷争不断的江山。过多的战事导致他并无机会去扩充后宫,所以只纳了四妃。除了一个爱惹事的妹妹,宫中算得上冷清。
    大臣多次进谏,一国不可无后,可全都被萧祁四两拨千斤地挡了回去。
    至于原因,阿箩总是说得含含糊糊。估摸着她只是小小侍女,应也不会知道得那般详细,便没有继续追问。
    若说最为奇怪的一桩,是入镜中世界数日,却没有半分狼血印的消息。
    虞珂特意遣了阿箩帮她寻来许多书册,却连那圣器的影子都未见过。史册上载,萧氏一族继位百年,到萧祁一脉已是第四代君主。她抚着半片书页,在读到他的战绩时偏头问阿箩:“听闻主上征战无数,却从未有过败仗?”
    阿箩笑嘻嘻凑过来,同她一道瞧去:“主上英勇善战,曾以两千轻骑击溃三万敌军,在王都中传颂至今呢。”
    相差十余倍的战力仍能取胜,不得不说事有蹊跷。如此说来,能以狼血印召唤狼军确是有迹可循。
    虞珂挽起裤脚,瞧见肿得通红的脚踝,左右活动,却是钻心作痛,看来且需将养数日才可康复。
    三月之期,希望足够。
    叁
    兵法有云,知己知彼,方能百战不殆。面对一无所知的萧祁,虞珂可谓毫无办法,便向阿箩打探:“主上平时喜欢做什么?”
    阿箩偏头想了一阵儿,掰着指头数道:“骑马、射箭。”
    想起往昔御史府中的那个书呆子,虞珂嘴角莫名含了一点笑意。明明是一模一样的脸,却是这般迥异的性格。
    不想这无意间扬起的笑容被阿箩看在眼里,惹来了“咯咯咯”的笑声。
    虞珂不解:“你笑什么?”
    阿箩掩唇,压低了声音调笑道:“提到主上,姑娘便满脸笑意,莫不是……其实这也没什么,在番邦,若是姑娘爱慕一位公子,是一定要当面告诉他的。更何况主上英明神勇,相貌又长得极好,王城中没有哪个姑娘不爱慕的……”
    “阿箩,”话未说完已被虞珂淡淡地打断,“我渴了,倒一杯茶来吧。”
    幸好那书呆子生在大燕,并没有生在这民风颇为开放的番邦。若是真有女子掷果盈车,她是必定不能容忍的。
    日影淡淡,斑驳了一地思念。相念不能相见,相见不能相知,确是一件可悲之事。
    先不说能否找到萧祁的心爱之物,如今就连见他一面都难上加难。噬人的风暴中,轻声安抚她的人似乎一夜之间变成了另外一个人,冷冰而又拒人于千里之外。
    她本就是有所图,如果不是刻意接近萧祁,又怎么会知道他是否有狼血印。而萧祁作为番邦的王,整个大漠都是他的,对一个女子喜爱到底算不上是什么大事情。
    只是萧祁忽冷忽热的态度,很难判断他对她究竟存着什么心思。
    日落月升,这一日淌过的不是虞珂的年岁,而是书生将要殆尽的性命。虞珂费尽心思,却仍然不知该如何同萧祁亲近。风月这档事,虽有书生的先例,可二人向来相敬如宾,从未有过主动接近谁的经历。她知道这事急不得,可又不得不急。
    她想起母亲从前常同她说,心神不宁时,作画和写字最是能凝神静气。
    不知是为了打发时间,还是纯粹无事可做。
    她在花园中找了个最适宜作画的景,提起笔却又心思缺缺。这些景从前经常在各府的后园中见到,无非是这个爱山一些,那个爱水一些,其实并无多少差别。
    蓦地就想起初来乍到时几乎让她陷入绝望的风景。
    她寥寥几笔便勾出那日大漠的风沙,未曾留意坠着落花的小径现出半片玄色衣角,是萧祁。
    他走到她面前,露出了然的笑意:“喜欢这里?这倒是你们中原的风格,半年才做出这么一个……”话却在转到她身后时堪堪停住。
    眼前分明是绿柳扶风,半池睡莲懒洋洋趴在塘中,将湖心的假山掩得影影绰绰。
    王都中没有比这里再好的风景,而萧祁看到的却是那日大漠风沙,几个沙坡若隐若现,巨大的石阵上的繁复浮雕与那日分毫不差。
    许是画得尽兴,虞珂只是略略斜睨他一眼,手中笔触却未停。一笔一笔,染尽风情。
    须臾,画毕。
    园中偶有风过,卷起一地残花。
    萧祁似乎很是惊讶:“你会作画?”
    想来番邦骁勇善战,以武力平定天下,可在文学造诣上就不敢恭维。虞珂的眼尾稍稍挑高,是得意的模样:“略通一二。”
    他似乎很有兴趣,指着画上的石阵:“这些花纹,你都记得?”
    虞珂偏了偏头:“记得。”
    她虽谈不上过目不忘,但自幼记性极佳。她年幼时还未出落成大家闺秀,性子有些顽劣。某日教书先生为了惩罚她,故意让她只读三遍就背出《女训》,结果大感吃惊。
    萧祁又命人取来一幅画卷,拂袖在她身边坐下,命侍从斟了杯茶:“半炷香的时间,默下来。”
    似乎是某处的地图。虞珂一时不大明白,只得依言默下。
    对着日光,他抖了抖仍未干透的地图,一城一隅分毫不差。
    他眼角微挑,似笑非笑地问她:“画得倒好。这是从哪里学来的本事?”
    一时得意便忘了从前三言两语胡诌的身世。兴许是一个谎话需要用无数谎话去圆,她几乎脱口而出:“家父生前曾靠贩画为生。”
    他不再细问,顺着她的裙裾望下去:“脚伤好了?”
    她的眸中陡现失望,半晌,喃喃道:“伤好了,就该离开了?”
    他沉吟片刻,微微倾身望着她:“在大漠不会骑马,就算是废人了。只可惜,我从不养废人。”
    脚伤总要月余才可康复,想来番邦活在马背上,伤药也要好些。虞珂十余日已经可以下床,第一件事是去马厩里牵一匹马。
    留下总该有个名头,虞珂名不正言不顺,美人计之类又太违背初衷。那日萧祁的话像粗钝的针,一下一下刺在她的心口。学会骑马,总归不是什么要命的大事。
    真正要命的是,虞珂怕马。
    宫内西北角便有马场,木栅栏围出见方的形状,马厩中十余匹马懒洋洋地晒着太阳。
    其中一匹最是显眼,似乎是萧祁的坐骑。那日并未来得及细看,近处看了确实长得好,通体黑亮,唯有四蹄雪白。
    她伸手去抚它的鬃毛,却被阿箩蓦然出声喝住:“姑娘,那马动不得。”
    虞珂不解地回头:“为何动不得?”
    阿箩急道:“这马认生,不是主上,谁都骑不得的。”
    虞珂意兴阑珊地收回手,四下张望,却不见半个骑师的影子,想请人来教她都无迹可寻。她有些灰心,想将马牵出来,望遍了马厩也未寻得一匹温顺的。
    最终还是阿箩牵出一匹马,捂着嘴低笑道:“我来教姑娘吧,在番邦,没有哪个女子是不会骑马的。”
    两个时辰后,虞珂才独自一人坐上马背。她颤颤巍巍地拉住缰绳,胯下的马不耐烦地晃了晃头,吓得她将手拽得更紧。
    那日萧祁的话荡在耳边,是嘲笑她不会骑马。像是不甘心一般,她定了定神,终是驾着马慢悠悠地跑起来。
    从不敢上马到游刃有余,只用了三日。
    最难的部分已经学会,后面的时日该是平稳安定,却忘记患事向来分两种,天灾、**。
    虽然她跟萧祁并无实质性的进展,可宫人却不这样以为。她们觉得,虞珂只要在宫中一日,就随时能同她们的君王发生些什么。
    只是早晚的问题。
    若说如何解决,让她消失,或许是最好的方法。
    虞珂平日不出宫门,饮食起居又由阿箩亲自操持,自是无从下手。今日确是个大好的时机。
    不知哪里来的炮仗就炸开在距马尾不足三步的地方。马儿受惊,踢倒了阿箩,踢翻了栅栏,一路横冲直撞向宫门处奔去。
    虞珂几乎要被甩下马背,只好牢牢拉紧缰绳。只是攥得越紧,马儿吃痛跑得越快。慌乱之中,她想着,救下书生已是不能了,也许还要赔上自己的命。
    身死异乡,该是个多么悲凉的下场。
    似乎有马蹄声逼近,她还来不及回头,先是听到那道沉稳声音在她身后响起:“伏低身体!”
    有人影追上来,与她并肩前行。
    余光瞥见熟悉的眉眼,她像是松了口气:“你终于来了。”
    风极快地擦着面颊,耳畔又传来那人的喊声:“我数过三,你松开缰绳。”见她不答,又厉声道,“听到没有!”
    她已不能思考,只能茫然照做。
    两匹骏马飞奔而走,空旷无人的宫道,她被萧祁牢牢抱在怀中。在地上打了两个滚之后,他刚好压在她身上,却不起身,只冷声问她:“不会骑马便不会,逞强做什么?”
    虞珂慢慢回过神来。她自幼便被夸赞聪慧,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又是太史府的小姐,长得也是极好,自是没受过这等委屈。
    她眼眶发红,却死死咬着嘴唇不让泪落下来,兀自强硬道:“我能学会的。”
    他眸色凝重地看着她,许久,抬手将她微乱的鬓发别至耳后:“学不会也没关系,以后无论去哪里,我都带着你。”
    两道宫墙似乎隔出一片天际,尽头是支离破碎的流云,偶有飞鸟掠过,带出几声啼鸣。
    她眼波微动,终是点了点头。
    且不论萧祁所言只是为了安抚她,还是确有这桩心思。但凡说出这样的话,说明他对她总归不是毫无感情。
    只是在这件事之后,她总算安稳地住下来,可狼血印仍然毫无消息。她原以为,能御狼军该是寻常人日日挂在嘴边赞扬的事,可连一个人都未曾提起过。若不是他的容貌,她甚至怀疑自己来错了地方。
    漫无目的地寻找终归没什么头绪,此事毫无进展也在情理之中。日月既往,再不可重新来过。
    十月十四,宜祈福,忌出行。恰逢边陲大将军六十岁寿辰。
    萧祁派遣宫女来传话的时候,虞珂仍在读着阿箩替她寻来的坊间秘闻。据载,萧祁三岁时母妃薨逝,十岁登基,十四岁已御驾亲征。当读到他十六岁长兄叛变,他带兵围剿,肩上生生挨了一箭时,心口像被谁紧紧捏住,连呼吸都不能。
    秘闻既是出自坊间,少不得载一些帝王将相的风流情事。眼风才扫过“萧涵郡主”四个字时,一抬眼却看到宫女淡淡然站在她身前。她拢了拢衣袖,状似不经意将书页拢上。
    宫女视若无睹一般,只是请她即刻更衣,申时与萧祁同去赴宴,末了补充:“主上吩咐,请姑娘务必着绿衫。”
    天家礼仪,宴席陪同除非皇后,不若便是极得宠的妃子,再不济便是郡主之类,从未听过要一民间女子陪同的。她有些忐忑地将衣衫换上,一时弄不大明白萧祁的意图。思虑之间已站在铜镜前,却又觉得太过朴素,不知会不会太不体面。
    镜中映出素衣淡妆的女子,灵动双眸,如月弯眉。眉心却不知为何染上愁容,她愣了愣,抬起手一点一点将它抚平。
    镜像旁不知何时多了道人影,倚在门边望向她。
    待她看到时亦回了一笑,微微垂眼遮住那一丝羞怯。
    阿箩正往她头上簪碧玉的步摇,泠泠玉坠轻轻摇晃,将她映得越发倾城。
    萧祁含着笑,缓步走过来,弯腰覆在她耳畔,轻声道:“我只是缺个随侍宫女,你打扮成这样……”
    世间最窘迫的事情,莫过于自作多情。
    虞珂愣了愣,忙手忙脚乱地将头上的珠翠摘掉,脸颊烧得通红。再抬头时分明看到萧祁眼中隐有笑意,她懊恼地瞪他一眼,不再言语。
    日影西斜,将王城染上一层华彩。因萧祁专挑了僻静的路来走,街道上并无多少行人。二人共乘一骑似乎已成习惯,虞珂已全无半分不自在,只敛眸想着心事。
    本该如和风煦煦般淡薄的景,却蓦地被一声婉转轻唤打断:“这位公子,留步。”
    萧祁勒马,客气询问:“何事?”
    容色艳丽的美人仰头定定望着萧祁,柔弱无骨的一双手捧上一个荷包,全然不顾虞珂仍与他共乘一骑,嗓音魅得入骨:“公子若不嫌弃,还请收下奴的一片心意。”
    美人眼中的爱慕之情虞珂看得清楚,大概在番邦送荷包同中原抛绣球是一回事,看上谁家的公子,这便是定情信物了。
    看来阿箩口中这里的女子行事开放所言非虚,只是如今她却像是个摆设,着实令人不大舒服。
    萧祁嘴角浮起莫名笑意,将她往怀中拢了拢,在她耳边压低声音道:“你说,收还是不收?”
    绣着鸳鸯的鹅黄荷包,本是温暖的颜色,此时却万分刺眼。她望着女子娇羞的神色,头也未回,声音听不出情绪:“虞珂只是小小婢女,又哪能替主上出主意?”
    萧祁故意曲解她的意思,点头道:“也对。我若不收,岂不是当街给她难堪?”
    “你——”虞珂回头狠狠瞪他一眼,眸光却在触到那熟悉的眉眼时堪堪顿住。
    书生苍白的病容在她眼前闪过,让她蓦地一颤,心中像是有把火在烧,她冷声道:“放我下来。”
    他的笑容僵在嘴角,若有所思地看着她:“哦?不愿与我同乘,是要走到将军府吗?”
    她淡然垂眼:“虞珂只是不想打扰公子同小姐的好事。”
    好歹这几日的骑术没有白学,虞珂下马倒是下得利落。
    长街漫漫,她像是真不怕远,独自一人幽幽走过荒凉街景。
    萧祁眸色暗沉,看着她的背影,一抖缰绳飞驰离去。
    唯有那不明所以的美人,连荷包都忘记收回去,怔怔地看着一人一马,一急一缓渐渐远去。
    对于如何同萧祁相处,这本身就难以抉择。不接近萧祁就没有办法得知他是否有狼血印,可接近了他又男女授受不亲。可在虞珂两难之间,又有其他女子愿意同他亲近。虽目的不同,但不知为何,她心中总是厌烦。
    若说萧祁是亦正亦邪,许是在他身边待久了,连她的性子也越发摸不透。
    所幸将军府离得不远,待她到了设宴的花园,宴会早已开席。
    似乎没有人注意到席间多了一个小小婢女,直到站到他身后,萧祁也只侧目瞥她一眼,眸色不冷不热,就着手边的酒盅又饮了一杯。
    这方舞姬才跳罢,那方丝竹声起,是要进献寿礼。玄衣的君王放下酒盏,闲话家常般:“不巧得很,今日没带贺礼。可总得送些什么,不如就——”他眼风淡淡扫过各怀心思的朝臣,最终落在正垂眸晃神的虞珂身上。
    她茫然抬头,在看清众人各异的目光时,心猛地一沉。
    听闻君王会送自己的嫔妃给大臣示好,虽然并不理解把自己的女人送给别人究竟算是什么好事,但乃是无上的殊荣。虞珂虽无名无分,但在他人眼中,早就是萧祁的人。
    该如何是好。
    自从踏入这里开始,一切都变成未知,甚至无法预料。像穿成线的珍珠忽然断裂,散珠脱离掌控,丁零坠地不知会溜去哪个方向。
    她僵在原地,连动一下也不能。
    原本喜悦的调子渐渐停歇,唯有琵琶轻响,辗转弹唱。
    萧祁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一丝戏谑,是在同她说话:“愣着做什么,我只是让你画一幅祝寿图,该不是因着方才那位姑娘,连画也不愿意画了吧?”
    早有小厮呈上笔墨,铺遍花海的空地,虞珂一人独坐。
    萧祁早就嘱咐,仙鹤、寿桃一类太过俗气,该画些有新意的。她的思绪微微飘远,想起大将军年轻时的风姿她早在书中读过,画起来也是毫不费力。
    高位上萧祁撑腮而坐,手中的酒却是不间断。间或还同身旁的大人闲谈两句,目光却始终落在她身上。
    推杯换盏之际,已有小厮取了她作完的画拿去装裱。搁了笔,虞珂又回到萧祁身后,仍是淡漠的神色。
    萧祁却回眸望着她,双眼迷离:“还在生气?”
    她明知故问:“为何生气?”
    虞珂瞧着他,倒像是醉了。
    宴席上年轻些的仍在把酒言欢,倒是作为主家的老将军不胜酒力要先行歇息。
    临行前,将军遣了婢女带萧祁去客房醒酒,萧祁站起来,人却向身后靠了过去,微微俯身贴近她。彼此呼吸可闻,她甚至能闻到清淡的酒香。神思有片刻的恍惚,却听他说道:“不必,我只用她侍候。”
    席间都是明眼人,此话一出便知其深意。
    虞珂的颊边映出一抹微红,退却不是,不退却也不是。
    婢女的活儿她确实没有做过,也不知服侍得是否得宜,只是左边的手臂被他压着,走得莫名费力。
    顺着园中溪水一路而下,水波倒映着远处七重宝塔,被一条跃起的锦鱼扰得粉碎。好不容易才将萧祁扶到凉亭,虞珂揉着酸困的手臂,默默倚在雕栏旁。
    远处宫灯昏暗,透过重叠的飞檐,照到汉白玉围栏上已经并无多少光点。
    她漫不经心地望着如钩弦月,自言自语般:“我以为今夜宫中会再添一位娘娘。”
    有声音自她身后的亭中漫出来,却字字清明,仿佛之前的醉意都是乔装而出,只是话尾带了一点鼻音:“你之前负气离开,就是因为这个?”
    她猛地回头,衣角掠过青砖,却又不知该不该走过去。
    他的眸光定在湖心一点,明明像是警告的话,却被他放缓了声音说出来:“还没有人敢在我面前耍性子,阿珂。”
    这个称呼让她怔了怔。
    一时两两无话,园中的乐声已换了一曲。萧祁半撑着身子坐起来,缓步走到她身前,微微倾身:“你就是这样侍候我的?见我醉了,也不知道拿一碗醒酒汤来?”
    他离她太近,近到只要她一抬头鼻尖就能擦到他下巴。虞珂这才惊觉,慌乱地欠身跑开。
    鹅卵石铺成的小路蜿蜒流长,隔着薄薄的绣鞋硌得脚底有些疼。湖心有缥缈歌声,她停下张望,依稀能辨出有座孤岛。仿佛听到女子的声音,怯怯的:“我等了你这么久,你为何还不来看我?”
    虞珂略略驻足,又裹紧了外袍快步走开。
    待她拿来醒酒汤,凉亭里早就空无一人,只有一位小侍卫候在那里,见到虞珂,恭敬道:“虞姑娘,主上在宫门等你。”
    虞珂愣了愣,将已经半凉的汤碗放在石桌上,转身离开。
    回宫时再骑马已是不便,将军府特意遣了马车。马车走得不快不慢,马蹄踏过青石板路溢出清脆响声。秋日的夜微凉,萧祁坐在车厢中间微颌着眼,不知在想些什么。
    难挨的沉默中,马车像是被什么绊住,猛地向前倾去。有东西坠地的声音,虞珂还来不及细想,车夫颤抖的声音透过帘子传来:“狼,有狼!”
    小道旁丈高的老树映下的影子似鬼魅横行,四周一点灯火也没有。待二人掀帘而出时,轿夫已经不知所终,唯有一头通体雪白的狼,眼睛泛着幽暗的绿光,在夜中尤为可怖。
    这里地势再偏僻,也好歹是在城中,并不该有野兽出没。
    雪狼像是能识人般,次次来袭都是直冲着虞珂扑去,却次次被萧祁护着她躲过。
    雪狼仰天长啸,蓄力发动最后一击。他回身将她揽在怀中,夜幕中蓦然听到衣帛被划破的声音。
    云靴踏碎枯枝,他不再出招,只是冷冷地看着雪狼,眸中陡现威胁神色。
    一人一狼像是对峙一般。萧祁没有佩剑,照理说人总该是输的那一方,可最终结果是雪狼掉头离开。闪进树林时,雪狼又似不甘心地回头一望,黑影中仍能看见那双幽暗的眼睛,泛着慑人的恨意。
    虞珂心有余悸地回到轿中,又想起什么似的,紧张地望着玄衣的君王:“你有没有伤到?”
    他安抚地低声说:“它不会伤我。倒是你,胆子还这样小。”
    她还想再说什么,脚尖却触到什么东西,她弯腰从地上缓缓捡起来,待看清时心口莫名跳了两拍。
    那东西只有寻常玉坠大小,通体雕成狼的模样。玉质鲜红,艳得似乎要滴下血来。该是方才无意间落下的,她在手心里握了握,转身将玉坠递给他,面上再没有半分多余的表情。
    虽然没见过狼血印的模样,但除了这个,她再也想不到第二种解释了。
    本以为萧祁回宫之后会整顿王城治安,再不济也该派兵沿路找寻,以免那头狼再伤到人。可他却像一切都不曾发生,连提都不曾提起一句。
    有时想寻到一样东西,翻天覆地也未必能寻到。可当心思渐渐转移,这东西又会在不经意间出现在眼前。
    就如狼血印。
    虞珂冥思苦想该如何应对,终于在一个月凉如水的夜里,亲自煲了一碗下了迷药的羹汤端去萧祁的寝殿。
    可是走至殿前,她就已察觉出丝丝不寻常的气氛。门前空旷,连巡逻的侍卫都未曾见到。她试探地喊了一声,无人回应。
    只是内殿有模糊光影,她约莫记得萧祁的寝殿后通着温泉。又走了几步,果见水雾缭绕,唯一不和谐的是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血腥。
    至此,已不难想象萧祁是不是出了什么事情。
    她急急奔进去,却被眼前所见惊住。热气腾腾的温泉池中依稀有个人影,纹丝不动地倚在池旁。近处的矮榻上衣衫凌乱,还搭着染血的绷带,她手里的羹汤坠在池壁上“咚”的一声响。
    “我以为你深夜前来是有什么要紧事,原来只是为了把这里弄得更乱一些。”
    熟悉的嗓音让她松了口气。
    雾气褪去,萧祁半个身子都沉在池中,墨发未束,被水汽蕴得濡湿。见到她来,眸中似乎有什么闪了一闪。
    她刚想喊侍卫,却被他一把拽住手腕带至身前,手指点在她淡色的唇上,声音有些虚弱:“小声些。”
    她看着一地狼藉,神情紧张:“是刺客?”
    他却摇头:“那日你回宫的路上,可还记得,见到了什么?”
    那双泛着幽光的眼似乎再一次出现,蓦地想起她似乎听到衣帛划破的声音,应是被雪狼所伤。可当时太过慌乱,见他并无异常,便以为他真的没事。
    她轻声道:“是它伤了你?”
    他却答非所问,靠在池壁上,微微合上眼:“我同你讲个故事,想不想听?”
    “萧氏一族历来战功赫赫、有勇有谋,官居高位却人丁稀薄,百年之前方登基。上位之后手腕铁血,你可知,这是为何?”他缓缓睁开眼,望着眼前水雾缭绕,水温一点一点冷下去,也浑然不觉,“若有一个人,他通狼语,御狼军,甚至同狼亲近,你作何感想?”
    还未等她回答,他已淡淡道:“你会觉得那是怪物。”
    “幼时我养过一头狼,一日父王的嫔妃挑唆兄长欺辱我,被那头狼咬伤。它只听我的话,我从小就被当作怪物,备受冷落。直到登基,排除异己,流言才渐渐消失。边关常年战事不断,若是没有它,”他低笑一声,“兴许我早就战死在长暮关了。”
    她依稀记得在书本上看到过,那场以少胜多的战役,就是发生在长暮关。军中战力并不强盛,大漠小国繁多,想要占据一席之地,谈何容易。
    那些载满书页的战绩,无一不是高歌仰颂,却从未提到他的童年。她觉得自己该说些什么,就拿出些官话来:“主上战功赫赫,从无败绩。乃六军之首,又是万民敬仰,怎会觉得……”
    他却蓦然打断她:“你当这是什么好事情?”
    片刻沉默,他轻笑一声:“我同你说这些做什么。你倒是来得正好,那就帮我上药吧。”
    直到他赤着上身出了浴池,她才看到除了后背的爪痕,以及书中提过肩上的箭伤,还有刀伤从胸口滑到右腰。她轻轻抚上去,哑声问道:“疼吗?”
    他似乎毫不在意:“陈年旧伤,怎么会疼?”
    氤氲的水汽凝在云石的壁顶,有水珠滴落,滴答一声。他俯身看着她,水线沿着胸膛蜿蜒流下。
    “这些话我从未同人说过,阿珂,你可怕我?”
    她望着这张脸,熟悉的温暖渐渐从记忆里褪去,只剩刚毅冷峻的眉眼,从风沙中将她救下,眼神凌厉。墨色的瞳被水雾蕴上一层迷蒙,映着星点烛火。
    她不知怎么就脱口而出:“不怕。”
    这二字,可当她来到这里最为衷心的心里话。
    羹汤到底还剩了一些,萧祁夜里没有进食,就让她盛了些。她端着羹汤的手有些发抖,咬牙端平又不忍让他喝下去:“汤凉了,我去厨房热一热。”
    他却拉住了:“不妨事。”
    她神色犹豫地看他喝完。月影淡淡,纱帐微微扬起。他的呼吸渐渐平缓,是睡着的模样。
    她的手掠过他的眉眼、他英挺的鼻梁、他的薄唇,最终停在他脖间那枚鲜红的印上。手指触到他裸露的肌肤,像被烫着似的立刻收回来。
    最终,她只是替他掖好被角,转身离开。
    殿外有重重宫灯,月影婆娑。她抬头望着月色,想起那日在将军府中,不知谁低吟浅唱着四句诗——萧氏一族,狼王为伴。狼血印启,天下不安。
    本该是万般荣耀,却被人投以异样的眼光。或许王并没有她想象的俾睨众生唯我独尊之感,而是曲高和寡,难掩的孤独。
    刚入宫时,虞珂曾买通边境一家与她同姓的人家,家中男儿已经战死,她便替自己买下次女的身份。到如今办事不得力的属下才将消息带到皇宫。
    当萧祁告诉她这桩消息时免不了再哭一场。这哭却是真心实意,她失了最好的机会,更不知有没有下一次机会能让她取走狼血印。最重要的,是她不知自己还能否坚定如初。
    秋意凉薄,院中的山茶却朵朵绽放。她站在花影下,喃喃自语:“这可怎么办才好?”
    他抚过她的衣角:“那日在长暮关,一眼便看到你的绿衫,不知怎么就想到宫中正是需要这样的颜色。阿珂,留下来陪我。”
    她怔怔地抬头看他。
    他抚开她的鬓发,指尖擦过她泛着红晕的双颊:“你知不知道碧色在这大漠中,有多珍贵。”
    一个女子在宫中总归无名无分,虞珂受过多少委屈,萧祁必定都看在眼里,才会特意挑了良辰吉日,一道旨意颁下来,将她封为郡主,封号碧芙,其位等同萧涵。
    宫中一片哗然,萧祁却视而不见,自那之后,甚至日日将虞珂带在身侧,有时闲着还让她画两幅小像。虞珂也乐意为之。更乐意的,是宫中的史官,日日盼着虞珂作画,作好画后都尽数将画像收藏,私下坦言御用的画师都画不出她画中的神韵。
    人人都在盛传这位神秘姑娘,会不会坐上空置已久的后位。
    在大漠,虞珂越发爱笑,昔日爱哭的容颜渐渐洗脱,再也没有什么恼人的事。
    原来的虞珂情路坎坷,历尽千辛万苦和书生在一起后,书生又染病昏睡,中间还不知吃了多少苦。可如今天高水阔,自由自在,再无尘世的半点束缚。
    我从前尘镜中看到这些,一时摸不准虞珂的心绪。只因入镜后,心猿意马乃是常事。就如我之前所说,萧祁跟书生有着一模一样的面容,盗走他的心爱之物去救书生,着实很难下手。
    到此处,其实很难预知之后结果。
    只因在寝殿的那一夜,虞珂看不到,我却看到,在她离开后,本该沉睡的萧祁却缓缓睁开眼,眸中漆黑得无半点光亮,望着帐顶不知在想些什么。
    那个时候,我曾以为萧祁定是爱上了虞珂,否则身为一族首领,又怎能允许身边的女人觊觎他的宝物。
    或许连虞珂都这样以为,才会在日后出事之时,那样措手不及。
    肆
    传言六件神器因情而生,只因看遍世间冷暖,遂坠入红尘考验人心,唯有真情才可救人。
    付出的代价,哪怕说得再清楚,也只有亲自涉足才能领略一二。就我来看,只要选择用神器救人,本来就注定是一段伤情。若是入境的女子冷血无情,伤的只有镜中人一个。
    可世间这类人毕竟少数,于是多半结果是两败俱伤,伤来伤去,最终又伤到自己。
    可见世上并没有什么妙手回春的神医,想要逆天改命,付出的也不仅仅是金钱这么简单。
    只是不知,这样做究竟值不值得。
    短短一月,萧祁对虞珂的信任可谓一日千里。
    虞珂已是郡主,又日日跟在萧祁身侧。
    照理说,狼血印应当早就到手。可隔了这么久,也没有收到她的半分消息。
    我虽担心虞珂的近况,可贺连齐无论如何都不肯再将前尘镜借我一观,说什么宝物都有寿命,用一次便少一次云云,堂而皇之地编着谎话。
    我也就放弃了这桩想法,毕竟人各有命,我既替她搭了座桥,究竟能不能拿到圣物,或者她愿不愿意去拿圣物,该由她自己决定。
    两月之后,我又有呕血之症,身体势必要通过青玉命盘走上一遭。终归是要走,不如去看看虞珂。
    临行前,我嘱咐贺连齐留下看家,若还有拿着师父亲笔信笺来找我救人的,可让对方等几天再来。
    贺连齐听后不语,只是皱眉看我。
    我打量他的表情:“你觉得哪里不妥吗?”
    他露出关切的神色:“你一个女子,孤身一人去镜中世界,很不安全。难道不觉得该带一个侍卫?”
    我觉得他不是如此好心之人,遂狐疑道:“你若是肯说实话,我就考虑带你同去。”
    他干咳一声:“我一人在家中,没有饭吃。”
    我脚下一个趔趄,站稳后才犹豫道:“可我向来独来独往,从来没有同人一起去过,万一……”
    他挑眉:“万一什么?”
    我摊手:“你想啊,万一我能力有限,带去的只有你的一截胳膊,或者一截腿,怎么办?”
    “……”
    念过咒语,玉盘开始一格一格跳动,玉痕之间漫出白光。
    等到光晕殆尽,四周竟是黝黑一片。我吓了一跳,心道该不是真的因为多带了一个人,玉盘果真不小心将我们送到某个空虚时空了吧。
    手在黑暗中胡乱抓了几下,抓住半片衣角,我这才放下心来,小声问道:“这是哪里?”
    “这话难道不该是我问你吗?”有火光乍亮,是贺连齐不知从哪里掏出个火折子来,四下照了照,微微皱眉,“像是粮草库。”
    不知该说是走运还是倒霉,推门出去,果然是落在了军营。
    约莫二更天刚过,丈高的火盆噼啪作响。大漠的夜里凉意瘆人,我抱紧胳膊,看着一队巡逻的卫兵走过来,铠甲铿锵响在夜色中,无端萧肃。
    我回头一看,贺连齐已不知去了何处。我索性不去征询他的意见,跑到那队人马身前,作揖道:“这位壮士,我来问个路。主上的营帐在……”
    照我的设想,虞珂既是郡主,营帐应与萧祁相隔不远。而询问虞珂的名讳也许有人会不知,但问到主上,想必军中的每一个人都该知晓。所以直接问萧祁的营帐该是最为快捷的方法。
    我还在为自己周全的考虑沾沾自喜,对面的士兵却是面面相觑,愣了一会儿后手中的长枪齐齐逼上我的喉咙,喝道:“你是何人?”
    我张了张嘴正想解释,身后忽闻一阵烈马嘶鸣。还未反应过来时身体已经腾空,片刻后,我稳稳落在马背上。
    是贺连齐。
    马一路奔出营帐,行至幽暗山谷才渐渐慢下来。
    确定没有侍卫追来,贺连齐才在我身后说道:“我才离开不过一刻钟,你就惹了这么大的麻烦。”
    我忆起方才侍卫的模样,不解道:“难道我们跑错了地方?”回头看一眼猎猎作响的军旗,狐疑地问,“没错啊,写的是萧字。莫不是在这里,这个字并不是这样的念法?”
    贺连齐似乎很是疲惫地揉着额角,抬头望了望半轮弦月:“这种时候,出现在军营里的,多半是刺客。”
    “……”
    玉盘既然将我们带到军营,足以说明虞珂应该也在营帐中。只是不知又要同哪处打仗,以及为什么总有仗要打。
    夜闯军营已是行不通,特意等到天亮,我再次前去军营。两旁的侍卫长枪一挥将我拦下,许是昨晚抓了一夜的刺客,眼底都带着乌青,冷声问我:“军营重地,闲人勿进。”
    我客气道:“奴来寻虞珂,碧芙郡主。”
    侍卫狐疑地打量我:“你是何人?”
    所幸早就知道虞珂编撰的身世,我眼珠转了转,随口说:“奴乃虞珂的远房表姐,不远千里来此处寻她,还望军爷帮忙带个话。”
    约莫看我并不像说谎之人,侍卫犹豫片刻,才道:“碧芙郡主早已离开王都了。”
    我讶然,虞珂不在王都又能去哪里,莫不是跟萧祁微服私访去了?然他的下一句话,却让我狠狠怔住——
    “送去邻国和亲了。”
    我曾是帝姬的那些日子着实无聊,哥哥们长我太多,又没有与我年龄相仿的姐妹,甚至不能跟着母后在后宫闲聊八卦或是参与一下后宫争斗。空闲的时日只好用来读书,可兵书却读得甚少。
    祁颜作为饱读诗书的国师,曾告诉我,通读兵法之后总结出一个道理,在战场上万万不可轻敌,轻敌的下场必是惨败。就算这次不败,总会有败的一日。
    我想虞珂定是犯了这类错误,才败得如此彻底。
    附近主城中的流言证明了侍卫所言非虚,我同贺连齐寻了间茶肆歇脚,正听得别桌的客人说起两日前送亲的队伍路过此处的景象,可谓空前盛大。
    其中一人道:“果然是天家出嫁,瞧瞧那嫁妆,只怕一辈子都享用不完。真是幸运。”
    另一人却不屑道:“又有何幸可言?不过是边疆小国总来挑衅,本不足为惧,近来却隐隐有联盟的趋势。主上主张联姻只是为了威慑小国,避免征战。说来那郡主也是可怜,远嫁他国,以后都无法回归故里不说,万一两国反目成仇,她定是要受尽委屈的。”
    果然是萧祁治理出的好国,连百姓都看得这样透彻。
    又难免唏嘘一场,若我仍是深宫高阁中的帝姬,假使大周政通人和、国泰民安,或许还能觅得如意郎君,若如此地一般征战连连,免不了也是落得远嫁他国的下场。
    有时真是不知,身上这无药可医的病,究竟是坏事,还是好事。
    思量间,只听那人又道:“你难道没有听说?这位和亲的郡主似乎并非皇室,只是个民间女子。”
    另一人惊呼:“怎会?”
    我又侧耳倾听半晌也不见有下文,心知这样的秘辛再说下去会引来杀身之祸也未可知,回头一望,果见那两人不知何时已经离开。只余桌上半壶热气腾腾的茶水。
    我心事重重地从轩窗中望着热闹街市,此番是否能拿回狼血印还未可知,说不定还要赔上虞珂的终身幸福。她若是已嫁作人妇,回到大燕又该如何面对书生?
    许是见我满脸忧色,贺连齐抿一口茶,眼风投过来,悠悠道:“让我猜猜,你定是在想救不回虞珂,就拿不到狼血印——话说,你要这些圣物做什么?”
    我心不在焉地回他:“我有一种收集物什的怪癖,见到天下间有趣古怪的东西都喜欢将它们据为己有。”
    他看我半晌,无奈道:“事到如今你还有心情调笑,我真不知该说你什么好。”
    “说我心胸宽广豁达不羁就行,别夸太多,我会骄傲的。”
    “……”
    昔日繁华日渐凋零,我重新回忆虞珂去往镜中世界的这些时日,着实没回味出什么异常。再细细想来,又觉得是有一些不对劲的地方,但仅凭表象又无法分辨清楚。像被迷茫雾霭笼罩,只能看到淡淡的轮廓,却始终无法具象。
    前思后想,只得将此时唯一能想出的可能性说与贺连齐:“你说,会不会是哪里搞错了?或许他们口中的郡主,只是与虞珂同名而已?你也看到了,萧祁对她那般……怎么会送她去和亲?”
    本以为以他平日的性子,定会鄙夷地说我自欺欺人云云。我甚至已想好该如何回他,人生在世短短数十年,不就是图活着高兴,只要高兴,欺一欺自己也不是不可以。
    哪想到贺连齐忽然一把将我拉起,我脚被凳子绊了一下差点摔倒,他却不管不顾拉着我继续走。
    我慌忙问:“去哪里?”
    他头也不回,语调倒是执着:“你总得见到她,不是吗?与其坐在这里胡乱猜测,不如去看个究竟。”
    眼看要走出店门,我赶紧喊住他:“等一下!”
    “怎么?”他微微有些不耐烦。
    我指了指桌上的半壶茶:“你先把茶钱付了。”
    我们打听清楚送亲队伍所行方向便去追赶,所幸一行人众多,脚程慢,贺连齐驾着马不过两个时辰已经赶上。
    我站在山崖上,愣愣地望着狭长古道走过的马队。偶尔有飞鸟长鸣而去,我禁不住想起那日山茶花丛前,萧祁曾说让她留下陪他。可如今清冷山涧长铺红妆十里,竟是要将她嫁给他人。喜轿颠簸,虞珂戴着赤金凤冠的面容一晃而过,我最终将目光落在那红得刺目的轿顶,呢喃道:“竟然是真的,怎么会变成这样?”
    可心中早已料想该是真的,只是不愿相信萧祁当真忍心送她去和亲。难不成,他让她留在身边的话,只是随口一说吗?
    贺连齐抱着剑,眯眸望向暗沉天幕。有风吹过,将他的长发微微扬起,许久,他才缓缓道:“也许你还是高看了男人的情爱,江山和美人,向来不是什么难以抉择的事。”
    我想反驳他,可一时难以找出合理依据,脑中记起的,甚至都是足以证明他这一观点的事实。譬如父王的爱妃,家族显赫,一朝与敌国暗通,满门抄斩。譬如我的三哥,与一民间女子两情相悦,可最终还是另娶她人。
    最终,我只好放弃反驳,只能想想如何才能挽回局面。
    此番来时,本以为任务能提前完成,也不用在大漠受这干燥烦闷的气候之苦,可谁料中途竟然生此变故。前思后想,约莫是这些时日出了什么差错,便问贺连齐借前尘镜。
    他将镜子递给我,口中却仍不解地道:“人都在这里了,你还要看什么?”
    “解铃还须系铃人,总得知道发生了什么,才好想办法。”
    前尘镜分正反两面,正面可见镜中世界,背面可见时光倒转。似一条从中间劈开的河流,背向两端缓缓流淌。
    我挑了块干净的石头坐下,将镜子翻到背面,看着镜中水雾渐渐淡去,最终定在虞珂那种满山茶的寝殿。
    入眼的是一室画卷,画的全都是同一个男子,墨发玄衣,眉目冷淡,时而安静时而沉稳。其实准确来说,这不应是同一个男子,该是两个人。只是除了神态有细微的差别,几乎无法将两人分辨清楚。
    或者说,连画师都分不清自己在画的究竟是谁。
    阿箩撑腮倚在樟木书案上,望着铺了满桌的画纸,赞叹道:“郡主的画技又精进不少,只是,”她指着虞珂刚画好的一幅,“只是主上何时有过这样温柔的神色?”
    宣纸的一角打着细微的卷,她伸出手指将它抚平,指尖掠过清俊脸庞,顿了片刻,才将手收回。
    她眉目低敛,看不清表情:“阿箩,我问你,若是你的爱人快死了,你拼尽一切想去救他,哪怕是付出性命也在所不惜。可有一个同他一模一样的人出现了,对你很好,而你却要夺走他最心爱的东西。这样,是不是很过分?”
    帝王独坐高位,羡煞多少旁人。皇权之争向来残酷,若她盗走狼血印,没有狼军为依,萧祁的王位势必会动摇。
    可若没有它,书生的性命也许会不保。
    阿箩偏了偏头,露出为难的神色,片刻后又笑道:“如果他知晓,定不舍得让心爱之人拼命救他,是不是?”
    虞珂手中的笔一顿,一大滴墨迹落在纸上,缓缓洇开。画中所画,似乎是结冰的溪水旁,一男一女相依赏梅。墨迹染尽男人的眉眼,她怔怔看了许久,将笔搁回笔架,将案上的画递给阿箩,声音听不出情绪:“拿去烧了吧。”
    由此可见,虞珂已下定决心,理应不会再有任何问题。镜中画面如琴弦跳动,终于现出事情伊始。
    十一月二十六,邻国遣太子莫凛为使,以示两国交好。但就以往在大周的经验来看,交好归交好,通常只是表面现象,所谓一山不容二虎,会面时难免要分个高下。
    这回也不例外,莫凛进献十匹汗血宝马,声称性子刚烈无人能训,以此为由,开设驯马大会。
    浮云漫天,碧草无垠。低矮栅栏围出的马场,驯马师义气凛然骑上马背,不足一刻就被摔下来。高台之上,萧祁以手撑颐,神色淡漠,像是对结果毫不在意。
    直到摔下五个人,萧涵终于按捺不住,豁然起身道:“皇兄,不如……”却被萧祁挥手打断。
    不让她驯马也是情理之中,驯马师失败,还可言骑术欠佳。若是连她也被摔下马背,受损的可是天家颜面。
    坐于左侧的莫凛衣衫绯红,笑容莫测。眼风斜斜睨过来,理了理衣袍,做出要起身的姿势:“瞧着这马该是认生,到了其他地界,气性越发大了。既无人能训,那只好由本宫……”
    将站未站之际,忽听一人道:“主上,不如让虞珂一试。”
    碧色衣角翩翩跪于王前,嗓音清冽,惹得莫凛投去一瞥。
    虞珂主动请缨,萧祁仍没什么表情,只是眼梢微微挑高一些,似乎带着笑意:“若是失败,可是要受罚的。”
    她对上他的眼,问得认真:“那若虞珂侥幸未败,主上可有赏赐?”
    他换了个更加舒服的姿势:“那是自然。”
    不过半个时辰,虞珂已稳稳坐在马背上。
    高台上蓦地传来一阵喝彩,人人面带喜色,唯有萧涵脸色不善,抱着肩膀冷冷看着她。
    她只装作视而不见,将面上的笑容一分一分藏起来,驾着马悠悠漫步。
    玄衣君王缓缓起身,望向迎风而立的女子,眸中隐有笑意,而唇边却吐出凉薄的话:“看来入乡随俗的道理,连畜生都懂。”全然不顾莫凛眸色阴郁,拂袖离开。
    群臣退散,方才一片喧嚣的高台顿时声音散尽。
    虞珂将马牵进马厩,看到萧祁那匹坐骑时目光闪了闪。
    她并不是真想要什么赏赐,原本每作一幅小像,他总要赏她些什么。只是金银首饰家中见得不少,也就没什么稀奇。
    可她又忍不住期待,他究竟会送她什么。
    一阵窸窣响动,她猛然回头,衣衫绯红的莫凛不知何时已负手立于她身后,含笑的眉眼有莫名冷意:“这样好的骑术,谁教你的?”
    她回得不卑不亢:“师承主上。”
    莫凛毫无惊讶神色,目光似是探询:“听闻你是萧祁最宠爱的女子,不知你可愿同我做一桩生意?”
    她不动声色地后退半步:“你堂而皇之与我说这些,不怕我喊侍卫来?”
    “你不会,你的眼睛告诉我,你跟我是同一类人。”他闲庭漫步般逼近她,彼此呼吸可闻,“你可听过,萧祁经常戴着一枚血印?”
    她蓦然一阵心惊,片刻后又压下思绪,佯装糊涂:“我不知道那是什么东西。是玉玺吗?”
    “不知道?看来萧祁也并非真的信任你,否则他怎会不同你说。”他兀地笑了笑,“也罢,你只需要把东西帮我找来,我许你荣华富贵享之不尽。”
    她抬起眼,似乎并不理解他说的话。
    “你将虞珂看得太轻了些。”
    她不在乎什么荣华富贵,她从前只想要一世情长。但如今,她甚至会想不起书生的模样,取而代之,是一双冷峻的眉眼,眸色黑得慑人,望向她时却有莫名暖意。
    她想,她约莫是爱上他了。
    她自莫凛身旁绕过,就像方才一场对话从未发生。莫凛没有追上来,只是在她身后轻笑:“我等你后悔,回来找我。”
    她连脚步都未停顿。
    其实很难理解,分明是一样的长相,又会有什么不同。但想来该是只可意会不可言传,其中微妙的差别,也许只有她自己能懂。
    当晚宫中夜宴,太子莫凛酒醉退席。谈起今日之事,主上龙颜大悦,将白日的汗血宝马赏了一匹给她。
    夜色低沉,琉璃宫灯撑起一方天幕。碧衫的虞珂从萧祁身后走出来,跪地谢恩。
    大臣们眼神交汇,却无人敢言。只拿眼睛偷瞟萧涵,心知这位郡主一向自视甚高,除了萧祁,从不将他人放在眼中。如今有人跟她平起平坐,甚至似乎还更得宠,又不知会闹出什么事来。
    以萧涵的性子,当场反驳也是不无可能。可她嘴角只挂着一抹冷笑,再看向虞珂时有些挑衅的意味。
    只是在虞珂将要起身时,萧涵踱步到她身前,俯身在她耳畔缓缓吐出几个字:“你以为哥哥是因为你无名无分,真心想要封你为郡主?还赐号碧芙?”
    她愣了愣,不知萧涵为何会提起旧事,只是现下也不愿同萧涵争执:“既是主上的主意,那自有他的道理。”
    萧涵的笑意越发大了,最终冷笑出声:“你可知道,将军府中湖心的小岛上,住着谁?”
    她错愕抬眼,却只来得及看到萧涵离开的背影。
    这话她没有放在心上,她本就孤身一人来到此地,无论那里住着谁也不可能与她扯上半分关系。
    寝殿月亮门旁半枝绿枝垂下来,映得一院风雅。漫开的山茶树下,她望着月色,像是在等着谁。
    她隐约觉得他该来了,果然是来了。
    “若不是月色正好,我会以为你是在等我。”
    熟悉嗓音自她身后响起,待她回身时恰好走到她身前。玄衣仍带着微凉夜风,修长手指抚开她的鬓发,他垂头问她:“我今日同你说的赏赐,你可想好了?”
    她瞪大了眼睛:“我以为汗血宝马已是封赏,哪敢再想什么别的。做人不能这么贪心。”
    他定定望着她:“我准你贪心。”
    她盈盈漾出一个笑来:“无论我要什么,主上都会给吗?”
    他不置可否:“你说。”
    她轻轻点在他的心口:“这枚血玉,主上可舍得?”
    他仍没什么表情:“你想要这个?用来做什么?”
    她微微敛下双眸,是失望的神色:“是虞珂僭越。”
    可还没来得及收回的手忽地被他握住,她茫然抬眼,颊边蓦然泛起红晕,想要将手抽回,他却握得更紧。
    他的冷淡嗓音响彻在无边夜幕,像是许下一世承诺:“我既答应你,就不会违约。君,无戏言。”
    我不知虞珂为何有此一问,大约是想试探自己在他心中的地位。可人心,尤其帝王之心,总归经不起试探。
    边疆小国再次来犯,前线战事吃紧。
    萧祁数日未曾踏入的后宫忽然传言四起,言道太子莫凛要同萧国联姻,娶的乃是忽然出现的这位郡主。
    宫中流言向来半真半假,本不该相信。可无风不起浪,流言也不会空穴来风,一时间人云亦云,连阿箩脸上也遍布愁容。
    事情来得太过突然,虞珂连半分准备都没有。跌跌撞撞闯入萧祁书房时,萧涵正在他案前说着什么,见到她时微微一愣,便躬身告退。
    只是在临走时,萧涵深深看了她一眼。
    萧祁却连头都没有抬,只是打开一本奏章细细批阅。一旁的错金螭兽香炉青烟袅袅,让他的身影如云雾缭绕一般看不真切。
    也许,就从未看真切过,她自以为懂他,可到头来,倒像是一场笑话。
    她一步步地走向他,嗓音喑哑:“她们说你要送我去和亲,可是真的?”
    他手中的笔锋一顿,仍继续写着。
    她勉强扯出笑意,可眸中全是苦涩:“那些话,都是骗我的?你说让我陪在你身边,你说无论去哪里都会带着我,都是骗我的?”
    他终于从奏章中抬起头,目光落到她身上,神色依旧难辨:“阿珂,我会接你回来。”
    她苦笑:“接我?去哪里接我,邻国吗?怎么可能呢,两国联姻,哪里又有反悔的道理。你是不是以为我不懂这些,我都懂的。”
    直到她迈出房门,他也未再同她说一句话。日光明媚得刺眼,她将手指搭在眼上,蓦地想起萧涵的话,不由自主默念出声:“湖心的小岛上,究竟住着谁?”
    她换上阿箩的婢女服饰,深夜去了将军府。默思溪旁的白玉雕栏新旧如昨,那日萧祁酒醉,她便是在这里同他醒酒。
    只是时光荏苒,忆短情长。昔日的温言软语,终被时间割得面目全非。
    岸旁有叶扁舟,隔着半丈溪水,岛上隐约泛着亮光。
    她弃了桨上岸,透过窗纸看去,只能看见碧色的衣角在屋中飘飘荡荡。屋内烛火透亮,女子的身影对着烛火,低喃出声:“你为何还不来看我?”
    蓦然想起老将军寿辰时她也听过这句话,起初还以为是误听。可还未想透彻,女子又道:“听侍女说,你又封了新的郡主,你说会找人代替我去和亲,如今,可是找到了?”
    虞珂几乎站不稳,跌跌撞撞想要上船,却撞倒了门栏上浸着夜露的青釉瓷瓶。
    瓷瓶坠地的声音响在幽暗夜中莫名诡异,紧接着屋内亦传来惊恐喝声:“是谁在外面?”
    待房门被打开时,虞珂已经跳上船去,水面被桨一层一层推开。小舟幽幽荡开后,虞珂再回头望去,只见一人逆光而立,碧色衣角被风卷起,却看不清面容。
    常言道好事成双,却不知坏事也成双。
    还未踏上岸,船舷旁已稳稳立着一人,绯衣太子笑容莫测,正深深看着她。
    “在此处也能碰到郡主,当真是缘分。不知郡主深夜出现在将军府,所谓何事?”
    船身几个晃动,她已踏上岸去:“你为何会在这里?”
    “恰好王城中驿馆已经住满,就将我安排在将军府。”莫凛如鬼魅般跟在身后,“郡主,你说不愿同我做这桩交易也无妨。可我们总该彼此相互了解。”
    她神思恍惚,随口答道:“了解什么?”
    “哦?你不知道?两年前我同你们国有婚约,那人似乎名唤,碧福郡主,也是萧祁最宠爱的郡主。后来不知怎的就一病不起,从此销声匿迹。听闻郡主是中原人,骑术极佳,最爱穿的就是绿衫。都说那是萧祁最爱的女子。”他漾出一丝笑,将目光落在她身上,“那人,是不是你?”
    天幕下起冬雨,荡在空中都是黏稠的冷意。
    冷风翻起案几上的书页,恰好停在虞珂未曾读到的那一页——
    祁帝继位三年,与其妹萧涵情深义重。一日萧涵因事冒雨出宫,帝连夜找寻,中途另救下绿衣女子,翌日带回宫中,赐名碧福。
    她从未听过这个名号,可见萧祁对这女子的保护有多周全。将女子安置在将军府,更是万全之策。
    从他见她的第一眼,从他让她学骑术的那一刻开始,原来都是局。
    难怪花园里会有中原的景,难怪宫中会有江南的山茶。
    难怪萧涵会说,自她入宫,他就变得不一样。
    难怪他会封她为“碧芙”郡主……
    一切都像细丝织成细细密密的网,将她网在其中。
    她觊觎狼血印,也许早就露出马脚,只是他不愿说破。因为她还有价值,她还要代替那个素未谋面的女子和亲。
    她以为她算计了他的爱情,最终却交付了自己的真心。
    什么一世情长,到头来全是痴妄。
    邻国太子此番前来除了联盟,便是要和亲。
    所谓联姻,是谁不重要,名号才最要紧。
    原来,他封我郡主,赐我碧芙,存的竟是这番心思。
    碧福——碧芙,一字之差,却让她顺理成章地成为代嫁。
    十二月初八,边境再度来犯,萧祁亲自领兵迎战。
    不知是时间仓促还是何故,临走时都未再见虞珂一面,只是遣人送来崭新的嫁衣。锦茜红妆上金凤欲飞,是太子妃的服制。
    萧涵再次出现在她房中,轻抚着榻上的赤金凤冠,轻笑道:“哥哥已经出征,朝中大臣正在商讨该何时将你送去和亲。你永远别想得到哥哥,永远别想。”
    枯枝上的两只寒鸦嘶哑哀鸣,虞珂从窗外收回目光,嗓音淡淡:“即便我得不到他,你也不可能同他在一起。”她缓缓站起来,凝出笑意,“听阿箩说三天后是个吉日,你不如同大臣说,送亲之日定在三日之后,如何?”
    萧涵愣在原地,许久,恨声道:“好,到时,我亲自送你!”
    我猜不透虞珂的想法,只得念出咒语将景象定格在三日后。卯时刚过,她果然披上嫁衣,凤冠垂下的流珠覆在额前,遮住一双暗淡无光的眸。
    镜中的人,从未见过这般浓丽的妆容,却衬得一张脸越发面无表情,半点喜色也没有。
    她本以为此生这身嫁衣该穿给书生看,来了这里,前尘往事殆尽便罢,却要嫁给只有两面之缘的人。
    送嫁时,皇城中却是一片死寂。莫凛已先回邻国,官爵最高的就是萧涵。但她也不是真心诚意来送行,说是来看好戏应该更加妥当。
    天气一分一分冷下来,宫殿高台映着琉璃瓦的重檐屋顶,朱漆门前,只有空设的皇位,鎏金珠帘垂下来,遮住她所有的希望。
    即便帝王不在,可礼数仍要做足。
    寥寥十余人中,萧涵立于首位,轻蔑地笑道:“我本不想来,可既答应了你,总归要做好排场,不能让人觉得萧家无情无义,你说是不是?”
    她不答话,只转身望着百丈高台。青砖铺成的阶梯,似通向高耸云端。眼前仿佛出现幻象,好似那身穿冕服的帝王正遥遥看着她。她敛下心神,一步一步踏上阶梯,缓缓拜倒,大红的嫁衣,似染血的蔷薇。本该说出谢恩的话,可她薄唇轻启,道出的却是:“愿陛下与郡主,天福永享,百年好合。”
    清冷声音盘旋在王城之上,久久不散。
    镜中景象最终停留在这一幕,天边云层喑哑,我看不清虞珂的表情,只知她这一跪,该是同萧祁恩断义绝了。
    其实细想来,这也未必就是萧祁本意,但他定是存了这样的心思。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无论如何,虞珂被送去和亲是无法辩驳的事实。
    我同贺连齐两两无话,许久,他忽然看向我,面色凝重道:“事到如今,你打算怎么办?”
    低声念了几句咒语,前尘镜终趋于平静。我将镜子递给他,望向已逐渐消失的送亲队伍。
    “我既然将她带来,无论结果如何,也必须将她带走。”
    他沉默片刻,道:“若三月之后她不离开此地,会如何?”
    我忆起画卷上小楷描下的几个字,沉声道:“时空交叠,肉身碾压,魂飞魄散。”
    伍
    其实若三月没有离开镜中世界,也不会立即死去,可身体会被快速压垮,不需多久便会出现画卷上所说的情况。我将期限定在三个月,只是最安全的时期。
    我同贺连齐商议,要不要一同去抢个亲。他打前阵,我负责后援。当他问到理由时,我理所当然地说:“你看,我一个女子去抢亲是师出无名。可是你去就不同了,作为男人,可以名正言顺地将她抢过来。”
    他看我半晌,叹气道:“‘名正言顺’这个词,用在这里似乎不大合适。”
    无论如何,抢亲这事虽不是什么好办法,却是眼下唯一的办法。瞧着那百余人的送亲队伍,不知其中有多少侍卫混在里面。
    若说贺连齐能以一敌十我还相信,想要以一敌百,却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最终,我们决定先跟上队伍,寻找机会将虞珂带出来。
    第一夜,队伍就宿在寒冷山涧。
    山间月色正浓,许久不曾露面的虞珂终于下轿。仍是大红喜服,脸上却惨白得无半分血色。
    星子撑破夜幕漫出华彩,她长裙曳地向东方迈出几步,那是王城的方向。
    一旁的阿箩声音哽咽:“郡主,不如我们遣人知会主上,主上定不舍得让郡主去和亲。”
    这话一听就没什么底气,连自己都不相信的话,又怎么能用来安慰他人。果然,虞珂并不答话,只是望着天幕,许久,才用听不出情绪的声音说:“你觉得,他会来吗?”
    他若是想拦,早就该拦下来。可至今还没有动静,要么是前线战事太急,着实没有工夫分神考虑她,要么是默许她和亲之事。
    总归,她在他心中,还是可有可无。
    夜深露重,山洞的柴火烧得噼啪作响,我抱膝凝着火舌跳跃,心里却十分担忧。
    虞珂的表现太过平静,平静得让人心惊,就像即将风沙漫天的炙热大漠,只是在酝酿情绪。我越发觉得自己看不懂她,遂若有所思道:“这一行,不知是不是得不偿失。”
    贺连齐靠在洞壁,将手臂枕在脑后,斜睨着我:“你难道不是该庆幸,自己没有生在帝王家?”
    我想他说这句话太欠揍了,我不光生在帝王家,还深受宫闱的毒害。可不知者不罪,又不好说什么。我只得裹紧了裘衣,淡淡道:“她若是公主,就逃不开这样的命运。可她不是,即便萧祁是帝王,又有什么资格替她做决定?”
    当然,能担忧自己未来命运的前提是,有未来。而照目前我的情况来看,却是件虚无缥缈的事。
    七日后,山路渐尽,眼前出现大片森林。贺连齐先一步去前方打探,回来时随手递给我两个包子,垂眸看着仍不紧不慢行着的喜轿。
    “最多两日就会到达两国边境,此时再不动手,等入了邻国,送亲的侍卫必定再增一倍。只怕到时她就真做了太子妃了。”
    我咬下一口包子,好奇道:“你怎么知道太子一定会增派侍卫来迎接?”
    他答非所问,轻轻笑道:“你觉得增派守卫,是迎接她?”
    我不大理解他的意思,万一太子对这桩婚事很不满意,不派人来迎接不说,说不准还会让送亲的队伍回去一大半,到时岂不是更方便下手。
    可当晚我便知晓贺连齐究竟是何意,只因夜里虞珂就被人劫走。准确地说,不是被人,而是被狼。
    那头雪狼。
    我被一声惊呼惊醒,睁眼见贺连齐衣衫妥帖地立在洞口,若有所思地望着山下的景象。
    我也靠过去,只见漆黑夜幕中瞬间燃起数道火把,送亲队伍登时乱成一团。可雪狼已带着虞珂跑出数丈,又专挑陡峭山路,马匹无法通过,侍卫的脚程又慢了一些,雪狼几个跳跃之间,已不见踪影。
    我同贺连齐策马去追,绕进密林时忍不住问他:“这雪狼,是萧祁派来的?”
    他似乎早已料到此番情况,不紧不慢地回我一句:“不然,你以为呢?”
    我说:“萧祁既要把虞珂带走,当初就不该把她送去和亲。犹豫不决,不像是他的性子。”
    身后一时静默,半晌,才传来他被冷风割得破碎的声音:“或许正是因为在乎,所以才会犹豫不决。”
    想来这段时日是白担忧了,虽然其中的痕迹无法磨灭,但兜兜转转一圈总算又回到原点。
    可我又再一次猜错事情走向。
    只因本该在邻国国都等着新娘过门的太子却出现在密林深处。
    贺连齐将马放跑,带着我悄然接近。
    我以为莫凛是穿着喜服,到近处才发觉原是寻常衣袍,只是颜色绯红,到底平添了一分阴柔。
    雪狼已经不见踪影,只剩萧祁独站一边,莫凛半边身子挡在虞珂身前,笑容莫测:“陛下该知已将郡主许给了我,如今出现在这里,是想悔婚?”
    萧祁眸色淡然:“联姻之事,可以再谈。”
    “不必谈了,”他衣袖轻晃,指尖已点在她的眉心,“我只要——她。”
    萧祁目光微凛:“谁都可以,她不行。”
    “哦?”莫凛笑意深沉,“既然她不行,那不如就换成将军府中藏着的那位郡主吧。”
    看来莫凛是有备而来,否则不会将萧祁的底细了解得如此清楚。
    萧祁嗓音淡然,可眸中却泛起冷意:“两国联姻是最好的选择,不代表是唯一的选择。太子何故咄咄逼人?”
    莫凛轻笑:“只是新欢旧爱主上都想要,天下间哪里有这样好的事情?”
    眼见一场谈判就要以见血收场,僵持不下之时,莫凛忽将虞珂拉至身侧,在她耳边悄声道:“我可是费尽心思帮你试探他,只是不知他现在所言,你还会相信吗?”
    因我避在莫凛身后的树上,所以听得一清二楚。
    萧祁挥剑挥得干净利落,与那些耍花枪的功夫不同,全部都是上阵杀敌养出的狠辣招式。不缥缈、不虚浮,一招一式都意欲取人性命。饶是这般进攻下,莫凛仍护着虞珂轻飘飘挡了几招。
    最终,萧祁还是将虞珂带走了。在我看来,却是莫凛故意将她放走。隐约觉得自己是不是忽略了什么,再细看时萧祁已走到她身前,月影投下来,尽数映在墨色眸中。
    他似在打量她穿着嫁衣的模样,许久,才开口:“嫁衣不是我送去的。”
    她像是毫不在意:“现在说这些,还有什么意义?主上留我,只因我还有用,还能做碧福郡主的替身。”
    那个称呼让他怔了怔,眉眼间泛出淡淡怒意:“你从不是他人的替代品,阿珂。”
    她轻笑一声:“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总归我现在的身份是邻国的太子妃,主上这般,又是何意?”
    他拨开她额前的流珠,望进她的眼睛里:“若我说,后悔送你去和亲呢?”
    她回望他,本该是情人间的亲昵姿态,可吐出的话却没有半分温度:“虞珂记得主上曾说过一句,君,无戏言。”
    他终于悔悟,只是她已不愿再相信。世间多少痴男怨女,只因一招棋错,便满盘皆输。
    但既已将她抢来,就没有让她再回去的道理。前方战事未尽,萧祁索性将她带去军营,在主帅帐中多添了张床榻,同住同寝。
    三月之期转眼将至,两日后,我买通军中侍女替我传话给虞珂,今夜子时在营中西北角等她,接她回大燕。
    皓月当空,虞珂果然按时前来。这该算是三月中第一次正式见面,她已不是当日那个眉眼倔强的少女,反而像是压着重重心事。
    她将目光落在竖着军旗的营帐,良久,才回过头来:“走这一趟,倒像是过了大半生,只是狼血印……”
    我自然知道是为了什么,也就不去追问,只是同她道:“你准备好了吗,现在要回去了。”
    她眸色淡淡:“没什么需要准备的,我本就不属于这里,从哪里来的,总该要回哪里去。”
    彼时正是守卫交接,周围没有半分人影。我念出咒语就要开启玉盘时,却被她拦住。她像是下了很大决心一般:“沈潋,我能拿到狼血印,你愿不愿同我冒一次险?”
    总归,拿不到狼血印是死,赌这一回还有五成的希望。虽然失败后结果仍是死,无非是早晚的问题。但贺连齐着实无辜,于是我同他道:“现在还有时间,我先将你送回大燕,你在道观等我。”
    他偏头看我,嘴角含笑:“前尘镜借了你这么多时日,还没有同你算租金。我若是独自回去,万一你跑了怎么办?”
    我扶一扶额:“幸好认识了你这么久,知道你只是舍不得银两,不然,我还以为你是舍不得我。”
    最终还是三人一同上路,贺连齐早已在军营外备下马匹,虞珂在前带路,行至一片密林时,马蹄一转不知怎的已闪身进去,霎时不见踪影。
    怕同她走散,贺连齐驾马追去。眼见就要追到密林尽头,胯下的马忽地不住嘶鸣,他猛地拉紧缰绳,马扬起四蹄踏在原地,溅起一方尘土。
    我探着身子望了一眼,陡然惊出一身冷汗。目之所及有雾气缭绕,若是再向前一步,就是万丈悬崖。
    我回身就见虞珂立在身后,满脸担忧的神色。贺连齐翻身下马行至她身前,不紧不慢地将未出鞘的剑横在她的颈项,冷冷道:“你驯马时,用的并不是番邦的骑术。而且据我所知,太史府小姐自领养回府就身居闺阁,从未学过马术。不如你同我说说,你到底是谁?”
    “她究竟是谁可以容后再议,”我拦下他的剑,对虞珂道,“只是你把我们带到此地,究竟为了什么?”
    她眼中隐有愧色,嘴角动了动,终是说:“沈潋,对不起。”
    远处有暗影浮动,绯衣太子莫凛缓缓踱步出来,轻声笑道:“阿珂,你带着同伴来,是要让他们做人质吗?”
    我愣了愣才意识到,今日,我也尝了一回炮灰的滋味。
    说是炮灰,只因莫凛的目的并不在我。不过是利用我将她带出军营,带至已布下天罗地网的悬崖,等一个人来。
    不过半刻,他们要等的人终于到来。马蹄踏碎枯枝,密林深处,隐隐有玄衣闪过。
    莫凛果然料得不错,虞珂失踪,萧祁定会追来,又不能大肆张扬,周身不过带了五名侍从。他见到莫凛时无半点诧异,只皱眉看着她:“阿珂,同我回去。”
    虞珂不答,却是莫凛冷冷一笑:“明知是计还要前来,主上果然好胆色。”
    林中有人影闪过,待细看时,是整齐划一的侍卫,将他团团围住。长剑出鞘,直逼颈项。
    萧祁负手而立,终于看向莫凛:“你大费周章,就是为了狼血印?”
    莫凛不置可否:“你将狼血印交予我也并无损失,我总归不会狼语,也用它不得。只是这样一来,你我两国实力均等,也公平些。”
    “如果实在难以抉择,那不如本宫换一个选项。”莫凛将虞珂扯至身前,修长手指扼上她的喉管,稍稍用力,发出轻微响声,“你要天下,还是她?”
    这真是一个好问题,我觉得对萧祁而言,这甚至不算一个问题。
    一个代嫁的女人和狼血印,根本无法相提并论。
    “你真觉得,你能带着狼血印,或是她,”萧祁眼风微微瞟到双眼紧闭的虞珂身上,只一瞬,嘴角又凝出一点冷笑,“毫发无伤地离开吗?”
    没有什么东西能比嗜血帝王的威胁更慑人,哪怕是久经沙场的东宫太子。
    莫凛眸中骤现冷色,复又笑了一声:“我还问这些蠢问题做什么,你大可以带着你的天下离开。至于她,反正从你把她救下的那刻起,她就只是一个替代品,你从没有爱过她。她死了,你连眉都不会皱一下,是不是?”
    言毕,莫凛将她向山崖的方向推了一把,石块滚落,久久听不到回声。
    萧祁仍是毫无表情的一张脸,此时却更加冷清,一并声音都泛着冷意:“我听闻,太子派细作乔装潜进边关重镇,一百二十名死士,可有四五日已毫无消息?”
    莫凛怔住。
    萧祁继续道:“我已调十万大军坐守边关,军营就驻在城西三十里。孰轻孰重,还请太子掂量。”
    身后有一人贴近莫凛,附耳说了些什么又快速退下。莫凛脸色陡变,看向萧祁,咬牙道:“那又如何?你的剑再快,也无法以一敌百。今日你死在这里,萧国就是一盘散沙。”
    萧祁却毫不在意,嗓音淡得像是在说一桩极为寻常的事:“你觉得,我真会毫无准备地前来拱手将命送给你?”
    我这才看清,林中树上不知何时站着许多弓箭手。箭尖泛着冷光,弓满弦,蓄势待发。
    胜负已定,再挣扎也是徒劳。莫凛久久不语,终是笑了一声:“成王败寇,本宫输得心服口服。”
    侍卫颓然垂下手中长剑,莫凛覆在虞珂耳畔轻声道:“答应你的事,做不到了。只是阿珂,我真想你嫁给我。”
    她微怔,他的手已缓缓放下。
    莫凛随侍卫离开断崖后,我低声道:“难道不该一刀杀了他,以绝后患?”
    贺连齐神色淡然:“此时仍在萧国境地,邻国太子若死在这里,难免又是一场腥风血雨。”
    本以为事情该就此结束,然其余侍卫忽然一拥而上,将我们团团围住。
    其中一人高呼:“杀了她,杀了妖女!”
    紧接着呼声此起彼伏:“杀了她,杀了妖女!”
    侍卫步步逼近,想来对虞珂早有不满,如今终于亲眼见到她通敌叛国,恨不能将她杀之而后快。
    只是苦了我跟贺连齐二人,几乎没有辩解的时间,就已经被认定为帮凶。
    近有刀,远有箭,身后是万丈悬崖,插翅也难飞。
    我清了清嗓子正欲说什么,贺连齐已一步跨出,将剑横在胸前,微微侧过头看我,竟然还笑得出来。
    “原本只是想让你帮我救一个人,今日却要连命都赔上。沈潋,你有没有想过,会同我死在一起?”
    这话要放到戏文里,该是一出两情相悦又不得善终的悲伤故事。
    “我还不想死,我现在就开启玉盘,不过,吟唱咒语需要时间,并且中途不能被人打扰。你替我拦住他们,半炷香的时间,能撑到吗?”
    他转头看我,半晌,轻笑道:“我尽力而为。”
    其实我没抱什么希望,独善其身已是不易,还要同时护住我和虞珂,几乎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月光被树影割得破碎,远处隐隐可闻野兽嘶鸣,我被贺连齐护在身后,看不清他的神色,只能从半扇侧脸判断他收起平日的玩世不恭,一分一分认真起来。
    我从未见过他出剑,他时时配在身边的那把剑总用一块破布包裹,虽然看起来着实破了些,但料想该是故意将明珠蒙尘,以防他人觊觎。
    我将咒语一字一字地念出,眼见他手中剑身离开剑鞘两寸时,始终皱眉不语的萧祁忽然道:“她并未暗通邻国,是我同她商议用此法才可诱出莫凛,将他引至此处,让他有所忌惮。若没有她,此计,不可行。”
    虞珂猛地抬头。
    侍卫面露犹豫之色,终是将兵器放下,自觉地向两旁分开。
    他稳步踏过来,握住她的手,眸中映出皎皎月光。周围景幕似已消失殆尽,一方天地只余他跟她两人。一贯冷漠的眉眼终于含了笑,一并声音也缱绻温柔:“你穿惯了素色,偶尔穿艳色也很好看。再为我,披一次嫁衣,阿珂。”
    语声渐变空灵,白光倾泻而出,虞珂的嘴唇微动,最终也再未说出一句话来。
    ……
    陆
    片地风霜,天山暮雪。回到大燕的第二日,我足足睡到了日上三竿才洗漱出门。
    枯败的木槿漾起凛凛冬风,寒意逼人。
    贺连齐早已等在院中,听到响动回身望着我,揶揄道:“我以为你要睡过午饭才起来。太史府中的那位书生,你打算何时去救?”书生在王城中并无亲朋,从来时便孤身一人,后来患病,虞珂便把他接到太史府中照顾。
    我揉揉眼睛,唔了一声:“先吃饭吧。”
    昨夜萧祁同虞珂说出那一番话后,我的咒语却没能停下。再回神时已落在道观的院中,天边一轮弦月将满,映得虞珂眼角通红,却没有掉下泪来。她像只木偶一动不动,只低头望着紧握的一双手,半晌才发出嘶哑声音:“他刚才,说了什么?”
    我没有应声,料想她有此一问,并不是因为没有听清楚他的话,只是不能相信。
    一直站在身后的贺连齐悠悠走开。我思考片刻,开口安慰她,也像是在安慰着自己:“现在天色晚了,你先回去,我明天再到府上看看书生的情况。也许没有狼血印,还有其他办法救他。”
    这一趟历尽千难万险却毫无所获,最难以接受的就是给了希望又把它生生踩碎。虽然再拿到狼血印的可能微乎其微,但知道它在那里,总归有些虚无缥缈的希望。
    虞珂却不说话,只是缓缓张开一双紧握的手,手心里赫然躺着一枚血印。
    我呆了片刻,有些不能置信。
    她微微地扬起下巴,像是不让眼泪流下来:“为什么这些话,他现在才告诉我?为什么……不早一些同我说?我是真的,想跟他在一起啊。”
    我想萧祁大约猜到她要走,才在最后握住她手时将狼血印递到她手中。只是最后也没能留住她,甚至她连答他一个“好”字都来不及。
    我向来以为死别最让人无力接受,因隔着阴阳两端,连最刻骨铭心的思念都无可奈何。如今才发觉,再也无法见面的生离痛苦尤甚。
    死后还可同过奈何桥,而生离后,明明知道那一个人就在另一个地方,却再也无法亲眼见他哪怕是一眼,甚至不知他发生了何事,何时娶妻,何时生子,又何时老去。
    难过,却不能再做些什么。
    我让贺连齐送虞珂回太史府,她只模糊回了声“不必”,踉跄出了院门。
    我仍是不放心,嘱咐他暗中跟在她身后,别让她发觉,确保她平安无事便好。
    三更天过后他才回来,说虞珂已安然回府,只是回去前在路旁的枯树下坐了许久。
    一别十余日,王城中容貌依旧。
    走过一家药铺,我就顺道买些治咳血之症的药,拿着药包出门时,忽然想起一桩事,转头问身旁的贺连齐:“你之前说,虞珂不是太史府的独女,那她是谁?”
    他目视往来行人,良久,反问我:“你有没有听过伶人?”
    伶人,我自是听说过,大周皇室无论大宴小宴,总有伶官表演助兴。我说与贺连齐后,他却若有所思地看着我:“听闻城中有养伶官者,从婴孩时就选来培养,学习官宦子女的一言一行。略长大些就用尽各种方法,作为傀儡送进官宦人家,有窃取情报,有伺机迫害。总之一切都听从主顾安排。这,才是伶人。”
    我愣了愣,难道说,虞珂是伶人?
    从前我倒是有此一惑,虞百年膝下无子,就算领养也该养男儿继承家业,为何偏偏养了女子?
    只是疑惑归疑惑,世间奇怪之事着实太多,若件件都要想通,只怕这一生都未必能想得清楚。
    我怔怔询问:“这么说,她也许并不是真心喜欢书生,只是主顾让她这样做的。那救他也并非她的本意,而是被逼迫的吗?”
    她几乎舍命去救的人,却不是她心中所想。然她却在无意间一点一点爱上的那个人,最终又不得不放开他。最后,竟是这样的结果?
    贺连齐听完我的话,不置可否:“一切都是揣度而已,你也不必太过认真。”
    我有些疲惫地揉着额角:“若这样说来,我是不是不该将她带回来,该让她留在萧国,同萧祁相守?”
    如果说一开始对萧祁还有所疑惑,但他最后不问缘由将狼血印交给虞珂,足以说明一切。肯为一个女人放弃江山,没有比这再深情的告白。
    贺连齐脚步不停:“你不是说,在镜中世界的逗留之期不能超过三月吗?”
    我含混不清地道:“倒是也有方法能留在那里,只是不知是否行得通。”
    从前我依稀听祁颜提过一句,若他人有此愿望,与施法者一同以血为引,方能留在镜中世界。但至于要多少血,并没有准确说法。说不定将她跟我的血放干了,还是无法施术也未可知。
    而且前提是,若镜中世界有镜中人,才会受此束缚。只是若要留下,须得施法。而玉盘能施法的次数有限,会损耗不说,施法者也有被反噬的风险。
    隐约可见太史府门堂上的金匾,始终走在我前方的贺连齐忽然驻了足,转过身施施然看我。
    “养伶人这桩事,虽算得上一桩江湖秘事,可你日日在鬼街谋生,市井传闻理应知道的最多,竟也未听说吗?”
    我干干一笑,随口掩饰着道:“我只管赚钱,八卦之类确实不大上心。”
    有管家恭敬地将我们迎进门去。游廊尽头,最后一间客房房门紧闭,看上去死气沉沉的。进门后情况也没有好多少,光线昏暗,甚至还燃着烛火,只是布置确实精致。
    纱幔后的床榻上躺着一个人,我瞧了一眼,除了肤色稍微白些,也少了些戾气,果然与萧祁如出一辙。
    坐在矮榻上的虞珂似乎一夜未睡,眼睛熬得通红,嘴唇微微泛白。见我们来后只是轻轻点头示意,似乎连说话都没有力气。
    待婢女散尽后,她才缓缓将始终握在掌心的狼血印递给我。
    血印殷红似血,我低声念出咒语,有一抹玄色微光,像是从印中生生扯出来,在空中停留片刻,最终化作点点星光散在书生身上。
    书生的手指动了动,双眼微微睁开,又极快地合上,在榻上换了一个睡姿,仿佛比之前睡得更加香甜。
    虞珂从方才就未松开的手攥得更紧,不安道:“他这样……”
    “虞姑娘放心。两个时辰之内,他就会醒来。”
    将狼血印收入袖中,我同虞珂告辞。转身欲走时,却蓦然被她扯住衣袖。
    虞珂将榻前纱帘放下,带我出了内室,微微垂下头,愧疚道:“沈潋,我还欠你一声抱歉。”
    我淡淡看着她:“你是说在萧国?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你没有故意害我,只是为了拿到圣物。总归我们平安归来,狼血印也交给了我。银货两讫,虞姑娘,这桩生意算是了了。”
    方才来时的路上,我已经想得清楚,在陌生世界度过三月,着实有损心神。再者说,她也是身不由己。萧祁留下她,又送她替嫁,想必难以接受。
    熏笼中燃着的银炭噼啪作响,她将目光落在青纱帐映出的人影身上,半晌,轻声道:“我想,再看看他,可以吗?”
    我自然知道她说的是谁,沉默良久,还是摇头道:“狼血印已被你带回来,没有圣物作为连通两界的法器,无法再看到镜中景象。”
    水雾漫上她的眼底,蓦地泛出红意。她背过身去,再没有回过头来:“也罢。这样,最好。”
    离开前,我在萧瑟的院中站了一会儿,屋内的袅袅药香被房门关得严实。平地蓦然刮起冷风,吹得枯枝缓缓浮动。
    忽听贺连齐在我身后道:“其实,能看到的吧。”
    我不解地回头。
    他直直地望向我:“为什么不让她再看他最后一眼?”
    冬阳微寒,悬在飞翘的屋檐。
    我收回视线,望向天边流云,淡淡道:“要么就好好在一起,要么就彻底分开。她若是看到萧祁日日伤神,必定一同伤神。若是看到他同哪位郡主过得很好,又定然会失望。无论看到哪种结果都不是一件好事,不如干脆不让她看到。”
    她只在这里看着他,可望而不可即,该是一件很残忍的事。更何况,根本没什么最后一眼,若她看到他,只会想要得更多。
    贺连齐偏头想了一会儿,出乎意料地没有反驳,反而继续问:“若是,送她回去呢?”
    我摇头:“圣器一旦离开镜中人,就如同一根线突然崩断,线的两端再也无法重新连起来。这倒是真的。”我随手理了理有些发皱的裙角,偏头对他笑了笑,“走吧,午饭还没吃,有些饿了。”
    他的目光沉沉,看我良久,再开口时嗓音意味不明:“真不知该说你好心,还是狠心。”
    五日后,太史府传来消息,虞百年独女虞珂失踪,病愈入朝的书生决绝辞官,立誓不远万里定要寻到她。连皇帝都苦留无果,只好革了他的职,另择新官。
    一时,红颜祸水的流言传遍王城,鬼街人口相传,终于传得尽人皆知。
    连日日待在道观的贺连齐都得到消息,甚至还唏嘘一场:“书生醒来,她却走了。真不知这一趟,是谁救了谁。”
    我摆弄着青玉命盘,漫不经心道:“虽说与书生不得善终。可她摆脱伶人的束缚,去过自己想要的生活,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总归到哪里,她都逃不开祸水的命运。只是没有玄衣的帝王,没有辽阔的大漠,不知她还能否真心地笑出来。
    虽然我有些不大明白虞珂为什么不尝试跟书生真正在一起,或许也能过得幸福。但,或者正因为看到他的脸,日日想到那个人,让她并不好过。
    有时爱上一个人,无论是谁都不能代替。
    天幕渐渐暗沉,石桌对面,贺连齐撑着腮问我:“你呢,阿潋,你想要什么生活?”
    我愣了愣,牵起嘴角笑了笑:“我想要的东西太多,怕是无法实现了。”
    他轻轻笑道:“一辈子那么长,有什么事是完成不了的?”
    那是我之前想都不敢想的事情,我的命都是捡来的,又怎么能奢望长命百岁。但贺连齐问得认真,我也就真的认真想了一会儿,答他:“云山雾海,碧波荡舟。江南烟雨,大漠飞雪。”
    他抬眼望了眼天边云霞:“那我们是回来得早了一些,约莫这几日,大漠就该飘雪了。”说罢,想起什么似的从袖中摸出一封书信,“给你的。我回来时就压在门口的石缝里。”
    是祁颜写来的书信,我将封蜡拆开,只有薄薄的一片纸页。信的内容一如他寄来的所有书信一般言简意赅,却惊得我差点从石凳上跌下来。
    “你父王,给你定了桩亲事。”
    柒
    成亲这回事,着实不在我的考虑范围。
    我幼时便知,作为帝姬,能寻得的驸马不过两种。有权有势的世家子弟,敌国友国的皇亲国戚。只是不知父王给我定的这门亲事,究竟是哪一种。
    萧祁送虞珂去和亲,虽然也存着重重犹豫,但到底还是因着国事一意孤行。料想和国事相比,我的终身幸福,到底还是略逊一筹。只是觉得很对不起那位素未谋面的夫婿,也许我嫁过去不久,就已经入祠堂了。
    日后再谈起这一日,贺连齐总是笑话我:“那时候见你的模样,还以为信中有只活着的猛兽。阿潋,我还以为没有什么能让你害怕。”
    我从未同贺连齐说起过我的身世,倒也不是说不得,只是觉得不需要,因为解释起来着实复杂。况且,我同他并不属于同一个尘世,又隔着一层阻碍。
    至于婚事,若我现在置之不理,那下回再回去,说不定就被直接押入洞房。总而言之,我必须要回去。
    我同贺连齐打声招呼,说有事要离开几天,见他不置可否,最终还是问他是否同去。
    可他却说:“正好我也要离开,有家事须得处理。”
    蓦然就生出些不舍,毕竟一同待了这么些时日,谈不上一起享福,但一起遇难确是事实。
    我望着他好看的眉眼,想起在大漠的最后一夜他仗剑将我护在身后的认真神色,很不舍地说:“青山不改,绿水长流。壮士,他日若是有缘……”
    话未完,他已施施然打断,好整以暇道:“处理家事不过几日,之后我会在这里等你。别忘了,你还没有帮我救人。”
    从前我还会好奇地问问他究竟要救谁,如今连问都懒得问,也许他只是为了继续骗吃骗住诓我呢。
    假若,他不是诓我,在见过虞珂的经历后,还能不能如先前那般果决。
    我回到大周时恰逢华灯初上,依明宫中依然是旧时模样。我没有知会任何人,只是换上早就备好的小太监衣裳,偷偷跑到祁颜所在的祭祀堂。
    所过之处,无一人不在谈论我的这桩婚事。似乎是父王不知从哪里听来,定亲可以冲喜,几日前便火急火燎地给我定了桩婚事。可一路听下去,都未听到那人姓甚名谁。
    我自小身体不大好,宫中晚宴向来参加得少些,对世家子弟的名讳并不了解。因着第一回无意间去往镜中世界失踪数日,又被冠上“生性顽劣”的名号,所以母后向来将我的婚事当作一桩心头病,却不想,今日终于如愿以偿。
    祭祀堂乃宫中重地,除了祁颜可出入无阻,其余人皆是奉命才可入内。
    我寻个空隙偷偷溜进去,果然一眼就看到祁颜坐在梨花木的书案前,自己同自己下着一盘棋。
    我走到他对面坐下,他正执起几枚黑子置入棋盒。纵观棋局,白子大势正好,而敌方却零零落落,苟延残喘。
    我撑腮看向他:“日日自己同自己下棋,好没意思。”
    他目光在我脸上逗留片刻,含笑道:“月余不见,你倒更爱笑了,在那里是不是很高兴?”又将我上下打量一番,俊秀的眉毛微微一凛,“怎么又打扮成这样?”
    我不自在地扯了扯衣角,开门见山道:“师父,你信中说的是什么意思?”
    他愣了愣,又笑意如常:“你觉得,是什么意思?”
    我不忿道:“父王要将我嫁给谁?”
    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又被我飞快打断:“无论嫁给谁,总归都是素未谋面。我都不认识他,谁知道是不是口歪眼斜,作风不良,家里姬妾成群?师父,我不想嫁。”
    冷风灌入窗棂,吱呀作响。忽然安静下来的堂中冷意顿生,我抱着肩膀,等待许久也不见下文。
    当然,这些话也只是说说而已,是一个博取同情的好方法。若父王当真下了圣旨,我也做不出以死相逼的事情来。
    照例说,祁颜该拿出官话安慰我,让我识大体顾大局。又或者替我想办法,什么先从母后下手再拿出自己身体不大好做挡箭牌。总之不管说什么,都不该是以沉默回答。
    就在我心烦意乱之时,忽然听到干脆利落的一个字:“我。”
    “什么?”我怔怔抬眼。
    堂中烛火朦胧,将他逆光的脸拢出莫名暖意,一双眼似笑非笑望着我:“你父王将你许给了我。阿潋,你觉得,我口歪眼斜吗?”
    ——第一卷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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