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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杜十娘怒沉百宝箱

今古奇观 (明)抱瓮老人 10468 Aug 6, 2021 3:02:29 AM
    第五章 杜十娘怒沉百宝箱   
    扫荡残胡立帝畿,龙翔凤舞势崔嵬。
    
    左环沧海天一带,右拥太行山万围。
    
    戈戟九边雄绝塞,衣冠万国仰垂衣。
    
    太平人乐华胥世,永永金瓯共日辉。
    
    这首诗单夸我朝燕京建都之盛。
    说起燕都的形势,北倚雄关,南压区夏,真乃金城天府、万年不拔之基。
    当先洪武爷扫荡胡尘,定鼎金陵,是为南京。
    到永乐爷从北平起兵靖难,迁于燕都,是为北京。
    只因这一迁,把个苦寒地面变作花锦世界。
    自永乐爷九传至于万历爷,此乃我朝第十一代的天子。
    这位天子,聪明神武,德福兼全,十岁登基,在位四十八年,削平了三处寇乱。
    那三处?
    日本关白平秀吉,西夏口孛承恩,播州杨应龙。
    平秀吉侵犯朝鲜,口孛承恩、杨应龙是土官谋叛,先后削平。
    远夷莫不畏服,争来朝贡。
    真个是:一人有庆民安乐,四海无虞国太平。
    
    话中单表万历二十年间,日本国关白作乱,侵犯朝鲜。
    朝鲜国王上表告急,天朝发兵泛海往救。
    有户部官奏准,目今兵兴之际,粮饷未充,暂开纳粟入监之例。
    原来纳粟入监的有几般便宜:好读书,好科举,好交结,末来又有个小小前程结果。
    以此宦家公子、富室子弟到不愿做秀才,都去援例做太学生。
    自开了这例,两京太学生各添至千人之外。
    内中有一人,姓李,名甲,字干先,浙江绍兴府人氏。
    父亲李布政所生三儿,惟甲居长。
    自幼读书在庠,未得登科,援例入于北雍。
    因在京坐监,与同乡柳遇春监生同游教坊司院内,与一个名姬相遇。
    那名姬姓杜,名媺,排行第十,院中都称为杜十娘。
    生得:   
    浑身雅艳,遍体娇香。
    两弯眉画远山青,一对眼明秋水润。
    脸如莲萼,分明卓氏文君;唇似樱桃,何减白家樊素。
    可怜一片无瑕玉,误落风尘花柳中。
    
    那杜十娘自十三岁破瓜,今一十九岁,七年之内不知历过了多少公子王孙,一个个情迷意荡,破家荡产而不惜。
    院中传出四句口号来,道是:   
    坐中若有杜十娘,斗筲之量饱千觞;   
    院中若识杜老媺,千家粉面都如鬼。
    
    却说李公子风流年少,未逢美色,自遇了杜十娘,喜出望外,把花柳情怀一担儿挑在他身上。
    那公子俊俏庞儿,温存性儿,又是撒漫的手儿,帮衬的勤儿,与十娘一双两好,情投意合。
    十娘因见鸨儿贪财无义,久有从良之志。
    又见李公子忠厚志诚,甚有心向他。
    奈李公子惧怕老爷,不敢应承。
    虽则如此,两下情好愈密,朝欢暮乐,终日相守,如夫妇一般,海誓山盟,各无他志。
    真个恩深似海恩无底,义重如山义更高。
    
    再说杜妈妈女儿被李公子占住,别的富家巨室闻名上门,求一见而不可得。
    初时李公子撒漫用钱,大差大使,妈妈胁肩诌笑,奉承不暇。
    日往月来,不觉一年有余,李公子囊箧渐渐空虚,手不应心,妈妈也就怠慢了。
    老布政在家闻知儿子嫖院,几遍写字来唤他回去。
    他迷恋十娘颜色,终日延挨。
    后来闻知老爷在家发怒,越不敢回。
    古人云:“以利相交者,利尽而疏。”
    那杜十娘与李公子真情相好,见他手头愈短,心头愈热。
    妈妈也几遍教女儿打发李甲出院,见女儿不统口,又几遍将言语触突李公子,要激怒他起身。
    公子性本温柔,词气愈和。
    妈妈没奈何,日逐只将十娘叱骂道:“我们行户人家,吃客穿客,前门送旧,后门迎新,门庭闹如火,钱帛堆成垛。
    自从那李甲在此,混帐一年有余,莫说新客,连旧主顾都断了,分明接了个钟馗老,连小鬼也没得上门。
    弄得老娘一家人家有气无烟,成什么模样!”
    
    杜十娘被骂,耐性不住,便回答道:“那李公子不是空手上门的,也曾费过大钱来。”
    妈妈道:“彼一时,此一时,你只教他今日费些小钱儿,把与老娘办起柴米养你两口也好。
    别人家养的女儿便是摇钱树,千生万活;偏我家晦气,养了个退财白虎,开了大门,七件事般般都在老身心上。
    到替你这小贱人白白养着穷汉,教我衣食从何处来?
    你对那穷汉说:有本事出几两银子与我,到得你跟了他去,我别讨个丫头过活却不好?”
    十娘道:“妈妈,这话是真是假?”
    妈妈晓得李甲囊无一钱,衣衫都典尽了,料他没处设法。
    便应道:“老娘从不说谎,当真哩。”
    十娘道:“娘,你要他许多银子?”
    妈妈道:“若是别人,千把银子也讨了,可怜那穷汉出不起,只要他三百两,我自去讨一个粉头代替。
    只一件,须是三日内交付与我。
    左手交银,右手交人。
    若三日没有银时,老身也不管三七二十一、公子不公子,一顿孤拐打那光棍出去。
    那时莫怪老身!”
    十娘道:“公子虽在客边乏钞,谅三百金还借办得来。
    只是三日忒近,限他十日便好。”
    妈妈想道:“这穷汉一双赤手,便限他一百日,他那里来银子。
    没有银子,便铁皮包睑,料也无颜上门。
    那时重整家风,媺儿也没得话讲。”
    答应道:“看你面,便宽到十日。
    第十日没有银子,不干老娘之事。”
    十娘道:“若十日内无银,料他也无颜再见了。
    只怕有了三百两银子,妈妈又翻悔起来。”
    妈妈道:“老身年五十一岁了,又奉十斋,怎敢说谎?
    不信时与你拍掌为定。
    若翻悔时,做猪做狗。”
    
    从来海水斗难量,可笑虔婆意不良。
    
    料定穷儒囊底竭,故将财礼难娇娘。
    
    是夜,十娘与公子在枕边议及终身之事。
    公子道:“我非无此心。
    但教坊落籍,其费甚多,非千金不可。
    我囊空如洗,如之奈何!”
    十娘道:“妾已与妈妈议定只要三百金,但须十日内措办。
    郎君游资虽罄,然都中岂无亲友可以借贷?
    倘得如数,妾身遂为君之所有,省受虔婆之气。”
    公子道:“亲友中为我留恋行院,都不相顾。
    明日只做束装起身,各家告辞,就开口假贷路费,凑聚将来,或可满得此数。”
    起身梳洗,别了十娘出门,十娘道:“用心作速,专听佳音。”
    公子道:“不须分付。”
    
    公子出了院门,来到三亲四友处,假说起身告别,众人到也欢喜。
    后来叙到路费欠缺,意欲借贷。
    常言道:“说着钱,便无缘。”
    亲友们就不招架。
    他们也见得是,道李公子是风流浪子,迷恋烟花,年许不归,父亲都为他气坏在家。
    他今日抖然要回,未知真假。
    倘或说骗盘缠到手,又去还脂粉钱,父亲知道,将好意翻成恶意,始终只是一怪,不如辞了干净。
    便回道:“目今正值空乏,不能相济,惭愧!惭愧!”
    人人如此,个个皆然,并没有个慷慨丈夫,肯统口许他一十、二十两,李公子一连奔走了三日,分毫无获,又不敢回决十娘,权且含糊答应。
    到第四日又没想头,就羞回院中。
    
    平日间有了杜家,连下处也没有了,今日就无处投宿,只得往同乡柳监生寓所借歇。
    柳遇春见公子愁容可掬,问其来历。
    公子将杜十娘愿嫁之情备细说了。
    遇春摇首道:“未必,未必。
    那杜媺院中第一名姬,要从良时,怕没有十斛明珠,千金聘礼。
    那鸨儿如何只要三百两?
    想鸨儿怪你无钱使用,白白占住他的女儿,设计打发你出门。
    那妇人与你相处已久,又碍却面皮,不好明言。
    明知你手内空虚,故意将三百两卖个人情,限你十日。
    若十日没有,你也不好上门。
    便上门时,他会说你笑你,落得一场亵渎,自然安身不牢,此乃烟花逐客之计。
    足下三思,休被其惑。
    据弟愚意,不如早早开交为上。”
    公子听说,半晌无言,心中疑惑不定。
    遇春又道:“足下莫要错了主意。
    你若真个还乡,不多几两盘费,还有人搭救。
    若是要三百两时,莫说十日,就是十个月也难。
    如今的世情,那肯顾‘缓急’二字的。
    那烟花也算定你没处告债,故意设法难你。”
    公子道:“仁兄所见良是。”
    口里虽如此说,心中割舍不下。
    依旧又往外边东央西告,只是夜里不进院门了。
    公子在柳监生寓中一连住了三日,共是六日了。
    
    杜十娘连日不见公子进院,十分着紧,就教小厮四儿街上去寻。
    四儿寻到大街,恰好遇见公子。
    四儿叫道:“李姐夫,娘在家里望你。”
    公子自觉无颜,回复道:“今日不得功夫,明日来罢。”
    四儿奉了十娘之命,一把扯住,死也不放,道:“娘叫咱寻你,是必同去走一遭。”
    李公子心上也牵挂着十娘,没奈何,只得随四儿进院。
    见了十娘,嘿嘿无言。
    十娘问道:“所谋之事如何?”
    公子眼中流下泪来。
    十娘道:“莫非人情淡薄,不能足三百之数么?”
    公子含泪而言,道出二句:“不信上山擒虎易,果然开口告人难。
    一连奔走六日,并无铢两,一双空手羞见芳卿,故此这几日不敢进院。
    今日承命呼唤,忍耻而来,非某不用心,实是世情如此。”
    十娘道:“此言休使虔婆知道。
    郎君今夜且住,妾别有商议。”
    十娘自备酒肴,与公子欢饮。
    
    睡至半夜,十娘对公子道:“郎君果不能办一钱耶?
    妾终身之事当如何也?”
    公子只是流涕,不能答一语。
    渐渐五更天晓,十娘道:“妾所卧絮褥内藏在碎银一百五十两,此妾私蓄,郎君可持去。
    三百金,妾任其半,郎君亦谋其半,庶易为力。
    限只四日,万勿迟误。”
    十娘起身将褥付公子。
    公子惊喜过望,唤童儿持褥而去。
    径到柳遇春寓中,又把夜来之情与遇春说了。
    将褥拆开看时,絮中都裹着零碎银子,取出兑时果是一百五十两。
    遇春大惊道:“此妇真有心人也。
    既系真情,不可相负。
    吾当代为足下谋之。”
    公子道:“倘得玉成,决不有负。”
    当下柳遇春留李公子在寓,自出头各处去借贷。
    两日之内,凑足一百五十两交付公子道:“吾代为足下告债,非为足下,实怜杜十娘之情也。”
    李甲拿了三百两银子,喜从天降,笑逐颜开,欣欣然来见十娘。
    刚是第九日,还不足十日。
    十娘问道:“前日分毫难借,今日如何就有一百五十两?”
    公子将柳监生事情又述了一遍。
    十娘以手加额道:“使吾二人得遂其愿者,柳君之力也。”
    两个欢天喜地,又在院中过了一晚。
    
    次日,十娘早起,对李甲道:“此银一交,便当随郎君去矣。
    舟车之类,合当预备。
    妾昨日于姊妹中借得白银二十两,郎君可收下为行资也。”
    公子正愁路费无出,但不敢开口,得银甚喜。
    说犹未了,鸨儿恰来敲门叫道:“媺儿,今日是第十日了。”
    公子闻叫,启户相延道:“承妈妈厚意,正欲相请。”
    便将银三百两放在桌上。
    鸨儿不料公子有银,嘿然变色,似有悔意。
    十娘道:“儿在妈妈家中八年,所致金帛,不下数千金矣。
    今日从良美事,又妈妈亲口所订,三百金不欠分毫,又不曾过期。
    倘若妈妈失信不许,郎君持银去,儿即刻自尽。
    恐那时人财两失,悔之无及也。”
    鸨儿无词以对,腹内筹画了半晌,只得取天平兑准了银子,说道:“事已至此,料留你不住了。
    只是你要去时,即今就去。
    平时穿戴衣饰之类,毫厘休想。”
    说罢,将公子和十娘推出房门,讨锁来就落了锁。
    此时九月天气,十娘才下床,尚未梳洗,随身旧衣,就拜了妈妈两拜。
    李公子也作了一揖。
    一夫一妇离了虔婆大门,鲤鱼脱却金钩去,摆尾摇头再不来。
    
    公子教十娘:“且住片时,我去唤个小轿抬你,权往柳荣卿寓所去,再作道理。”
    十娘道:“院中诸姊妹平昔相厚,理宜话别。
    况前日又承他借贷路费,不可不一谢也。”
    乃同公子到各姊妹处谢别。
    姊妹中惟谢月朗、徐素素与杜家相近,尤与十娘亲厚。
    十娘先到谢月朗家。
    月朗见十娘秃髻旧衫,惊问其故,十娘备述来因。
    又引李甲相见,十娘指月朗道:“前日路资,是此位姐姐所贷,郎君可致谢。”
    李甲连连作揖。
    月朗便教十娘梳洗,一面去请徐素素来家相会。
    
    十娘梳洗已毕,谢、徐二美人各出所有,翠钿金钏、瑶簪宝珥、锦袖花裙、鸾带绣履,把杜十娘装扮得焕然一新,备酒作庆贺筵席。
    月朗让卧房与李甲、杜媺二人过宿。
    次日,又大排筵席,遍请院中姊妹。
    凡十娘相厚者,无不毕集。
    都与他夫妇把盏称喜。
    吹弹歌舞,各逞其长,务要尽欢,直饮至夜分。
    十娘向众姊妹一一称谢。
    众姊妹道:“十姊为风流领袖,今从郎君去,我等相见无日。
    何日长行,姊妹们尚当奉送。”
    月朗道:“候有定期,小妹当来相报。
    但阿姊千里间关,同郎君远去,囊箧萧条,曾无约束,此乃吾等之事。
    当相与共谋之,勿令姊有穷途之虑也。”
    众姊妹各唯唯而散。
    是晚,公子和十娘仍宿谢家。
    
    至五鼓,十娘对公子道:“吾等此去,何处安身?
    郎君亦曾计议有定着否?”
    公子道:“老父盛怒之下,若知娶妓而归,必然加以不堪,反致相累。
    展转寻思,尚未有万全之策。”
    十娘道:“父子天性,岂能终绝。
    既然仓卒难犯,不若与郎君于苏杭胜地权作浮居。
    郎君先回,求亲友于尊大人面前劝解和顺,然后携妾于归,彼此安妥。”
    公子道:“此言甚当。”
    次日,二人起身辞了谢月朗,暂往柳监生寓中整顿行装。
    杜十娘见了柳遇春,倒身下拜,谢其周全之德:“异日我夫妇必当重报。”
    遇春慌忙答礼:“十娘钟情所欢,不以贫篓易心,此乃女中豪杰,仆因风吹火,谅区区何足挂齿!”
    三人又饮了一日酒。
    
    次早,择了出行吉日,雇倩轿马停当。
    十娘又遣童儿寄信,别谢月朗。
    临行之际,只见肩舆纷纷而至,乃谢月朗与徐素素拉众姊妹来送行。
    月朗道:“十姊从郎君千里间关,囊中消索,吾等甚不能忘情。
    今合具薄赆,十姊可检收,或长途空乏,亦可少助。”
    说罢,命从人挈一描金文具至前,封锁甚固,正不知什么东西在里面。
    十娘也不开看,也不推辞,但殷勤作谢而已。
    须臾,舆马齐集,仆夫催促起身。
    柳监生三杯别酒,和众美人送出崇文门外,各各垂泪而别。
    正是:   
    他日重逢难预必,此时分手最堪怜。
    
    再说李公子同杜十娘行至潞河,舍陆从舟,却好有瓜洲差使船转回之便,讲定船钱,包了舱口。
    比及下船时,李公子囊中并无分文余剩,你道杜十娘把二十两银子与公子,如何就没了?
    公子在院中嫖得衣衫褴褛,银子到手,未免在解库中取赎几件穿着,又制办了铺盖,剩来只勾轿马之费。
    公子正当愁闷,十娘道:“郎君勿忧,众姊妹合赠,必有所济。”
    乃取钥开箱。
    公子在旁自觉惭愧,也不敢窥觑箱中虚实。
    只见十娘在箱里取出一个红绢袋来掷于桌上,道:“郎君可开看之。”
    公子提在手中,觉得沉重,启而观之,皆是白银,计数整五十两。
    十娘仍将箱子下锁,亦不言箱中更有何物。
    但对公子道:“承众姊妹高情,不惟途路不乏,即他日浮寓吴越间,亦可稍佐吾夫妻山水之费矣。”
    公子且惊且喜道:“若不遇恩卿,我李甲流落他乡,死无葬身之地矣!此情此德,白头不敢忘也。”
    自此每谈及往事,公子必感激流涕,十娘亦曲意抚慰,一路无话。
    
    不一日,行至瓜洲,大船停泊岸口。
    公子别雇了民船,安放行李。
    约明日清晨,剪江而渡。
    其时仲冬中旬,月明如水,公子和十娘坐于舟首。
    公子道:“自出都门,困守一舱之中,四顾有人,未得畅语。
    今日独据一舟,更无避忌。
    且已离塞北,初近江南,宜开怀畅饮,以舒向来抑郁之气,恩卿以为何如?”
    十娘道:“妾久疏谈笑,亦有此心,郎君言及,足见同志耳。”
    公子乃携酒具于船首,与十娘铺毡并坐,传杯交盏。
    饮至半酣,公子执卮对十娘道:“恩卿妙音,六院推首。
    某相遇之初,每闻绝调,辄不禁神魂之飞动。
    心事多违,彼此郁郁,鸾鸣凤奏久矣不闻。
    今清江明月,深夜无人,肯为我一歌否?”
    十娘兴亦勃发,遂开喉咙顿嗓,取扇按拍,呜呜咽咽,歌出元人施君美《拜月亭》杂剧上“状元执盏与蝉娟”一曲,名《小桃红》。
    真个:声飞霄汉云皆驻,响入深泉鱼出游。
    
    却说他舟有一少年姓孙,名富,字善赍,徽州新安人氏,家资巨万,积祖扬州种盐。
    年方二十,也是南雍中朋友。
    生性风流,惯向青楼买笑,红粉追欢,若嘲风弄月,到是个轻薄的头儿。
    事有偶然,其夜亦泊舟瓜洲渡口,独酌无聊。
    忽听得歌声嘹亮,凤吟鸾吹,不足喻其美。
    起立船头,伫听半晌,方知声出邻舟。
    正欲相访,音响倏已寂然。
    乃遣仆者潜窥踪迹,访于舟人。
    但晓得是李相公雇的船,并不知歌者来历。
    孙富想道:“此歌者必非良家,怎生得他一见?”
    展转寻思,通宵不寐。
    捱至五更,忽闻江风大作。
    及晓,彤云密布,狂雪飞舞。
    怎见得,有诗为证:“千山云树灭,万径人踪绝。
    扁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
    因这风雪阻渡,舟不得开。
    孙富命艄公移船泊于李家舟之傍。
    孙富貂帽狐裘,推窗假作看雪。
    值十娘梳洗方毕,纤纤玉手揭起舟傍短帘,自泼盂中残水,粉容微露,却被孙富窥见了,果是国色天香。
    魂摇心荡,迎眸注目,等候再见一面,沓不可得。
    沉思久之,乃倚窗高吟高学士《梅花诗》二句,道:“雪满山中高士卧,月明林下美人来。”
    
    李甲听得邻舟吟诗,舒头出舱,看是何人。
    只因这一看,正中了孙富之计。
    孙富吟诗,正要引李公子出头,他好乘机攀话。
    当下慌忙举手,就问:“老兄尊姓何讳?”
    李公子叙了姓名乡贯,少不得也问那孙富,孙富也叙过了。
    又叙了些太学中的闲话,渐渐亲熟。
    孙富便道:“风雪阻舟,乃天遣与尊兄相会,实小弟之幸也。
    舟次无卿,欲同尊兄上岸,就酒肆中一酌,少领清诲,万望不拒。”
    公子道:“萍水相逢,何当厚扰?”
    孙富道:“说那里话!‘四海之内,皆兄弟也’。”
    喝教艄公打跳,童儿张伞,迎接公子过船,就于船头作揖。
    然后让公子先行,自己随后,各各登跳上涯。
    
    行不数步,就有个酒楼,二人上楼,拣一副洁净座头靠窗而坐。
    酒保列上酒肴,孙富举杯相劝,二人赏雪饮酒。
    先说些斯文中套话,渐渐引入花柳之事。
    二人都是过来之人,志同道合,说得入港,一发成相知了。
    孙富屏去左右,低低问道:“昨夜尊舟清歌者何人也?”
    李甲正要卖弄在行,遂实说道:“此乃北京名姬杜十娘也。”
    孙富道:“既系曲中姊妹,何以归兄?”
    公子遂将初遇杜十娘,如何相好,后来如何要嫁,如何借银讨他,始末根由,备细述了一遍。
    孙富道:“兄携丽人而归,固是快事,但不知尊府中能相容否?”
    公子道:“贱室不足虑。
    所虑者,老父性严,尚费踌躇耳!”
    孙富将机就机,便问道:“既是尊大人未必相容,兄所携丽人何处安顿?
    亦曾通知丽人,共作计较否?”
    公子攒眉而答道:“此事曾与小妾议之。”
    孙富欣然问道:“尊宠必有妙策。”
    公子道:“他意欲侨居苏杭,流连山水。
    使小弟先回,求亲友宛转于家君之前。
    俟家君回嗔作喜,然后图归,高明以为何如?”
    孙富沉吟半晌,故作愀然之色,道:“小弟乍会之间,交浅言深,诚恐见怪。”
    公子道:“正赖高明指教,何必谦逊?”
    孙富道:“尊大人位居方面,必严帷薄之嫌。
    平时既怪兄游非礼之地,今日岂容兄娶不节之人。
    况且贤亲贵友谁不迎合尊大人之意者?
    兄枉去求他,必然相拒。
    就有个不识时务的进言于尊大人之前,见尊大人意思不允,他就转口了。
    兄进不能和睦家庭,退无词以回复尊宠。
    即使留连山水,亦非长久之计。
    万一资斧困竭,岂不进退两难!”
    公子自知手中只有五十金,此时费去大半,说到资斧困竭,进退两难,不觉点头道是。
    
    孙富又道:“小弟还有句心腹之谈,兄肯俯听否?”
    公子道:“承兄过爱,更求尽言。”
    孙富道:“疏不间亲,还是莫说罢。”
    公子道:“但说何妨。”
    孙富道:“自古道妇人水性无常,况烟花之辈少真多假。
    他既系六院名姝,相识定满天下。
    或者南边原有旧约,借兄之力挈带而来,以为他适之地。”
    公子道:“这个恐未必然。”
    孙富道:“即不然,江南子弟最工轻薄,兄留丽人独居,难保无逾墙钻穴之事。
    若挈之同归,愈增尊大人之怒。
    为兄之计,未有善策。
    况父子天伦必不可绝。
    若为妾而触父,因妓而弃家,海内必以兄为浮浪不经之人。
    异日妻不以为夫,弟不以为兄,同袍不以为友,兄何以立于天地之间?
    兄今日不可不熟思也!”
    公子闻言,茫然自失,移席问计:“据高明之见,何以教我?”
    孙富道:“仆有一计,于兄甚便。
    只恐兄溺枕席之爱,未必能行,使仆空费词说耳!”
    公子道:“兄诚有良策,使弟再睹家园之乐,乃弟之恩人也。
    又何惮而不言耶?”
    
    孙富道:“兄飘零岁余,严亲怀怒,闺阁离心,设身以处兄之地,诚寝食不安之时也。
    然尊大人所以怒兄者,不过为迷花恋柳,挥金如土,异日必为弃家荡产之人,不堪承继家业耳。
    兄今日空手而归,正触其怒。
    兄倘能割衽席之爱,见机而作,仆愿以千金相赠。
    兄得千金以报尊大人,只说在京授馆,并不曾浪费分毫,尊大人必然相信,从此家庭和睦,当无间言。
    须臾之间,转祸为福,兄请三思。
    仆非贪丽人之色,实为兄效忠于万一也。”
    
    李甲原是没主意的人,本心惧怕老子,被孙富一席话说透胸中之疑,起身作揖道:“闻兄大教,顿开茅塞。
    但小妾千里相从,义难顿绝,容归与商之。
    得其心肯,当奉复耳。”
    孙富道:“说话之间,宜放婉曲。
    彼既忠心为兄,必不忍使兄父子分离,定然玉成兄还乡之事矣。”
    二人饮了一回酒,风停雪止,天色已晚。
    孙富教家僮算还了酒钱,与公子携手下船。
    正是:   
    逢人且说三分话,未可全抛一片心。
    
    却说杜十娘在舟中,摆设酒果,欲与公子小酌,竟日未回,挑灯以待。
    公子下船,十娘起迎,见公子颜色匆匆,似有不乐之意,乃满斟热酒劝之。
    公子摇首不饮,一言不发,竟自床上睡了。
    十娘心中不悦,乃收拾杯盘,为公子解衣就枕。
    问道:“今日有何见闻,而怀抱郁郁如此?”
    公子叹息而已,终不启口。
    问了三四次,公子已睡去了。
    十娘委决不下,坐于床头而不能寐。
    
    到夜半,公子醒来,又叹一口气。
    十娘道:“郎君有何难言之事,频频叹息?”
    公子拥被而起,欲言不语者几次,扑簌簌掉下泪来。
    十娘抱持公子于怀间,软言抚慰道:“妾与郎君情好已及二载,千辛万苦,历尽艰难,得有今日。
    然相从数千里,未曾哀戚。
    今将渡江,方图百年欢笑,如何反起悲伤,必有其故。
    夫妇之间,死生相共,有事尽可商量,万勿讳也。”
    公子再四被逼不过,只得含泪而言道:“仆天涯穷困,蒙恩卿不弃,委曲相从,诚乃莫大之德也,但反覆思之,老父位居方面,拘于礼法,况素性方严,恐添嗔怒,必加黜逐。
    你我流荡,将何底止?
    夫妇之欢难保,父子之伦又绝。
    日间蒙新安孙友邀饮,为我筹及此事,寸心如割。”
    十娘大惊道:“郎君意将如何?”
    公子道:“仆事内之人,当局而迷。
    孙友为我画一计颇善,但恐恩卿不从耳!”
    十娘道:“孙友者何人?
    计如果善,何不可从?”
    公子道:“孙友名富,新安盐商,少年风流之士也。
    夜间闻子清歌,因而问及。
    仆告以来历,并谈及难归之故。
    渠意欲以千金聘汝。
    我得千金,可藉口以见吾父母;而恩卿亦得所愿。
    但情不能舍,是以悲泣。”
    说罢,泪如雨下。
    十娘放开两手,冷笑一声道:“为郎君画此计者,此人乃大英雄也。
    郎君千金之资既得恢复,而妾归他姓,又不致为行李之累,发乎情,止乎礼,诚两便之策也。
    那千金在那里?”
    公子收泪道:“未得恩卿之诺,金尚留彼处,未曾过手。”
    十娘道:“明早快快应承了他,不可挫过机会。
    但千金重事,须得兑足交付郎君之手,妾始过舟,勿为贾竖子所欺。”
    时已四鼓,十娘即起身挑灯梳洗道:“今日之妆,乃迎新送旧,非比寻常。”
    于是脂粉香泽,用意修饰,花钿绣袄,极其华艳,香风拂拂,光采照人。
    装束方完,天色已晓。
    孙富差家童到船头候信。
    十娘微窥公子,欣欣似有喜色,乃催公子快去回话,及早兑足银子。
    公子亲到孙富船中,回复依允。
    孙富道:“兑银易事,须得丽人妆台为信。”
    
    公子又回复了十娘,十娘即指描金文具道:“可便抬去。”
    孙富喜甚,即将白银一千两送到公子船中。
    十娘亲自检看,足色足数,分毫无爽。
    乃手把船舷,以手招孙富。
    孙富一见,魂不附体。
    十娘启朱唇,开皓齿道:“方才箱子可暂发来,内有李郎路引一纸,可检还之也。”
    孙富视十娘已为瓮中之鳖,即命家童送那描金文具,安放船头之上。
    十娘取钥开锁,内皆抽替小箱。
    十娘叫公子抽第一层来看。
    只见翠羽明王当,瑶簪宝珥,充、牣于中,约值数百金。
    十娘遽投之江中。
    李甲与孙富及两船之人无不惊诧。
    又命公子再抽一箱,乃玉萧金管,又抽一箱,尽古玉紫金玩器,约起值数千金。
    十娘尽投之于大江中。
    岸上之人观者如堵。
    齐声道:“可惜!可惜!”
    正不知什么缘故。
    最后又抽一箱,箱中复有一匣。
    开匣视之,夜明之珠,约有盈把。
    其他祖母绿、猫儿眼诸般异宝目所未睹,莫能定其价之多少,众人齐声喝采,喧声如雷。
    十娘又欲投之于江。
    李甲不觉大悔,抱持十娘恸哭,那孙富也来劝解。
    
    十娘推开公子在一边,向孙富骂道:“我与李郎备尝艰苦,不是容易到此。
    汝以奸淫之意,巧为谗说。
    一旦破人姻缘,断人恩爱,乃我之仇人。
    我死而有知,必当诉之神明,尚妄想枕席之欢乎!”
    又对李甲道:“妾风尘数年,私有所积,本为终身之计。
    自遇郎君,山盟海誓,白首不渝。
    前出都之际,假托众姊妹相赠,箱中韫藏百宝,不下万金。
    将润色郎君之装,归见父母,或怜妾有心,收佐中馈,得终委托,生死无憾。
    谁知郎君相信不深,惑于浮议,中道见弃,负妾一片真心。
    今日当众目之前,开箱出视,使郎君知区区千金,未为难事。
    妾椟中有玉,恨郎眼内无珠。
    命之不辰,风尘困瘁,甫得脱离,又遭弃捐。
    今众人各有耳目,共作证明,妾不负郎君,郎君自负妾耳!”
    于是众人聚观者无不流涕,都唾骂李公子负心薄幸。
    公子又羞又苦,且悔且泣,方欲向十娘谢罪。
    十娘抱持宝匣,向江心一跳。
    众人急呼捞救。
    但见云暗江心,波涛滚滚,沓无踪影。
    可惜一个如花似玉的名姬一旦葬于江鱼之腹。
    三魂渺渺归水府,七魄悠悠入冥途。
    当时旁观之人,皆咬牙切齿,争欲拳殴李甲和那孙富,慌得李孙二人手足无措,急叫开船,分途遁去。
    李甲在舟中看了千金,转忆十娘,终日愧悔,郁成狂疾,终身不痊。
    孙富自那日受惊,得病卧床月余,终日见杜十娘在傍诟骂,奄奄而逝。
    人以为江中之报也。
    
    却说柳遇春在京坐监完满,束装回乡,停舟瓜步。
    偶临江净脸,失坠铜盆于水,觅渔人打捞。
    及至捞起,乃是个小匣儿。
    遇春启匣观看,内皆明珠异宝,无价之珍,遇春厚赏渔人,留于床头把玩。
    是夜梦见江中一女子,凌波而来,视之,乃杜十娘也。
    近前万福,诉以李郎薄幸之事。
    又道:“向承君家慷慨,以一百五十金相助,本意息肩之后,徐图报答,不意事无终始。
    然每怀盛情,悒悒未忘。
    早间曾以小匣托渔人奉致,聊表寸心,从此不复相见矣。”
    言讫,猛然惊醒,方知十娘已死,叹息累日。
    
    后人评论此事,以为孙富谋夺美色,轻掷千金,固非良士。
    李甲不识杜十娘一片苦心,碌碌蠢才,无足道者。
    独谓十娘千古女侠,岂不能觅一佳侣,共跨秦楼之凤,乃错认李公子,明珠美玉投于盲人,以致恩变为仇,万种恩情,化为流水,深可惜也!有诗叹云:   
    不会风流莫妄谈,单单情字费人参。
    
    若将情字能参透,唤作风流也不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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