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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七章 崔俊臣巧会芙蓉屏

今古奇观 (明)抱瓮老人 11206 Aug 6, 2021 3:02:29 AM
    第三十七章 崔俊臣巧会芙蓉屏   
    诗云:   
    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限来时各自飞。
    
    若是遗珠还合浦,却教拂拭更生辉。
    
    话说宋朝汴梁有个王从事,同了夫人到临安调官,赁一民房。
    居住数日,嫌他窄小不便。
    王公自到大街坊上寻得一所宅宽敞洁净,甚是象意。
    当即把房钱赁下了。
    归来与夫人说:“房子甚是好住,我明日先搬了东西去,临完,我雇轿来接你。”
    
    次日并叠箱笼,结束齐备,王公押了行李先去收拾。
    临出门,又对夫人道:“我先去,你在此等等,轿到便来就是。”
    王公分付罢,到新居安顿了。
    就叫一乘轿到旧寓接夫人。
    轿已去久,竟不见到。
    王公等得心焦,重到旧寓来问。
    旧寓人道:“官人去不多时,就有一乘轿来接夫人,夫人已上轿去了。
    后边又是一乘轿来接,我回他:”夫人已有轿去了。
    ‘那两个就打了空轿回去,怎么还未到?
    “王公大惊,转到新寓来看。
    只见两个轿夫来讨钱道:”我等打轿去接夫人,夫人已先来了。
    我等虽不抬得,却要赁轿钱与脚步钱。
    “王公道:”我叫的是你们的轿,如何又有甚人的轿先去接着?
    而今竟不知抬向那里去了。
    “轿夫道:”这个我们却不知道。
    “王公将就拿几十钱打发了去,心下好生无主,暴躁如雷,没个出豁处。
    
    次日到临安府进了状,拿得旧主人来,只如昨说,并无异同。
    问他邻舍,多见是上轿去的。
    又拿后边两个轿夫来问,说道:“只打得空轿往回一番,地方街上人多看见的,并不知余情。”
    临安府也没奈何,只得行个缉捕文书,访拿先前的两个轿夫。
    却又不知姓名住址,有影无踪,海中捞月,眼见得一个夫人送在别处去了。
    王公凄凄惶惶,苦痛不已。
    自此失了夫人,也不再娶。
    
    五年之后,选了衢州教授。
    衢州首县是西安县附郭的,那县辛与王教授时相往来。
    县宰请王教授衙中饮酒,吃到中间,嗄饭中拿出鳖来。
    王教授吃了两箸,便停了著,哽哽咽咽眼泪如珠,落将下来。
    县宰惊问缘故。
    王教授道:“此味颇似亡妻所烹调,故此伤感。”
    县宰道:“尊阃夫人几时亡故?”
    王教授道:“索性亡故,也是天命。
    只因在临安移寓,相约命轿相接,不知是甚奸人先把轿来骗,拙妻错认是家里轿,上的去了。
    当时告了状,至今未有下落。”
    县宰色变了道:“小弟的小妾,正是在临安用三十万钱娶的外方人,适才叫他治庖,这鳖是他烹煮的。
    其中有些怪异了。”
    登时起身,进来问妾道:“你是外方人,如何却在临安嫁得在此?”
    妾垂泪道:“妾身自有丈夫,被奸人赚来卖了,恐怕出丈夫的丑,故此不敢声言。”
    县宰问道:“丈夫何姓?”
    妾道:“姓王名某,是临安听调的从事官。”
    县宰大惊失色,走出对王教授道:“略请先生移步到里边,有一个人要奉见。”
    王教授随了进去。
    县宰声唤处,只见一个妇人走将出来。
    教授一认,正是失去的夫人,两下抱头大哭。
    王教授问道:“你何得在此?”
    夫人道:“你那夜晚间说话时,民居浅陋,想当夜就有人听得把轿相接的说话。
    只见你去不多时,就有轿来接。
    我只道是你差来的,即便收拾上轿去。
    却不知把我抬到一个甚么地方去处,乃是一个空房。
    有三两妇女在内,一同锁闭了一夜。
    明日把我卖在官船上了。
    明知被赚,我恐怕你是调官的人,说出真情,添你羞耻,只得含羞忍耐,直至今日,不期在此相会。”
    那县官好生过意不去,传出外厢,忙唤值日轿夫将夫人送到王教授衙里。
    王教授要赔还三十万原身钱,县宰道:“以同官之妻为妾,不曾察听得备细。
    恕不罪责,勾了。
    还敢说原钱耶?”
    教授称谢而归,夫妻欢会,感激县宰不尽。
    
    元来临安的光棍欺王公远方人,是夜听得了说话,即起谋心,拐他卖到官船上。
    又是到任去的,他州外府,道是再无有撞着的事了。
    谁知恰恰选在衢州,以致夫妻两个失散了五年,重得在他方相会。
    也是天缘未断,故得如此。
    却有一件:破镜重圆,离而复合,固是好事,这美中有不足处:那王夫人虽是的所遭不幸,却与人为妾,已失了身,又不曾查得奸人跟脚出,报得冤仇,不如《崔俊臣芙蓉屏》故事,又全了节操,又报了冤仇,又重会了夫妻,这个话本好听。
    看官,穿小子慢慢敷演。
    先听《芙蓉屏歌》一篇,略见大意。
    歌云:   
    “画芙蓉,妾忍题屏风,屏间血泪如花红。
    败叶枯梢两萧索,断缣遗墨俱零落。
    去水奔流隔死生,孤身只影成漂泊。
    成漂泊,残骸向谁托?
    泉下游魂竟不归,图中艳姿浑似昨。
    浑似昨,妾心伤,那禁秋雨复秋霜!宁肯江湖逐舟子,甘从宝地礼医王。
    医王本慈悯,慈悯超群品。
    逝魄愿提撕,茕婺赖将引。
    芙蓉颜色娇,夫婿手亲描。
    花萎因折蒂,于死为伤苗。
    蕊干心尚苦,根朽恨难消!但道章台泣韩,岂期甲帐遇文萧?
    芙蓉良有意,芙蓉不可弃。
    幸得宝月再团圆,相亲相爱莫相捐!谁能听我《芙蓉篇》?
    人间夫妇休反目,看此芙蓉真可怜!”
    
    这篇歌是元朝至正年间真州才士陆仲炀所作。
    你道他为何作此歌?
    只因当时本州有个官人姓崔名英,字俊臣,家道富厚,自幼聪明,写字作画,工绝一时。
    娶妻王氏,少年美貌,读书识字,写染皆通。
    夫妻两个,真是才子佳人、一双两好,无不厮称,恩爱异常。
    是年辛卯,俊臣以父荫得官,补浙江温州永嘉县尉,同委赴任。
    就在真州闸边,有一只苏州大船,惯走杭州路的,船家姓顾。
    赁定了,下了行李,带了家奴使婢,由长江一路进发,包送到杭州交卸。
    行到苏州地方,船家道:“告官人得知,来此已是家门首了。
    求官人赏赐些,并买些福物纸钱,赛赛江湖之神。”
    俊臣依言,拿出些钱钞,教如法置办。
    完事毕,船家送一桌牲酒到舱里来。
    俊臣叫家僮接了,摆在桌上同王氏暖酒少酌。
    俊臣是宦家子弟,不晓得江湖上的禁忌。
    吃酒高兴,把箱中带来的金银杯觥之类,拿出与王氏欢酌。
    却被船家后舱头张见了,就起不良之心。
    
    此时是七月天气,船家对官舱里道:“官人,娘子在此闹处歇船,恐怕热闷。
    我们移船到清凉些的所在泊去,何如?”
    俊臣对王氏道:“我们船中闷躁得不耐烦,如此最好。”
    王氏道:“不知晚间谨慎否?”
    俊臣道:“此处须是内地,不比外江。
    况船家是此间人,必知利害,何妨得呢?”
    就依船家之言,凭他移船。
    那苏州左近太湖,有的是大河大洋,官塘路上,还有不测。
    若是傍港中去,多是贼的家里。
    俊臣是江北人,只晓得扬子江有强盗,道是内地港道小了,境界不同,岂知这些就里?
    
    是夜船家直把船放到芦苇之中,泊定了。
    黄昏左侧,提了刀,竟奔舱里来。
    先把一个家人杀了,俊臣夫妻见不是头,磕头讨饶道:“是有的东西,都拿了去,只求饶命!”
    船家道:“东西也要,命也要。”
    两个只是磕头,船家把刀指着王氏道:“你不必慌,我不杀你,其余都饶不得。”
    俊臣自知不免,再三哀求道:“可怜我是个书生,只教我全尸而死罢。”
    船家道:“这等饶你一刀,快跳在水中去!”
    也不等俊臣从容,提着腰胯,扑通的撩下水去。
    其余家僮、使女尽行杀尽,只留得王氏一个,对王氏道:“你晓得免死的缘故么?
    我第二个儿子,未曾娶得媳妇,今替人撑船到杭州去了。
    再是一两个月才得归来,就与你成亲。
    你是吾一家人了,你只安心住着,自有好处,不要惊怕。”
    一头说,一头就把船中所有,尽检点收拾过了。
    王氏起初怕他来相逼,也拚一死。
    听见他说了这些话,心中略放宽些道:“且到日后再处。”
    果然此船家只叫王氏做媳妇,王氏假意也就应承,凡是船家教他做些什么,他千依百顺,替他收拾零碎,料理事务,真像个掌家的媳妇伏侍公公一般,无不任在身上,是件停当。
    船家道:“是寻得个好媳妇。”
    真心相待,看看熟分,并不提防他有外心了。
    
    如此一月有余,乃是八月十五日中秋节令。
    船家会聚了合船亲属,水手人等,叫王氏治办酒肴,盛设在舱中饮酒看月。
    个个吃得酩酊大醉,东倒西歪,船家也在船里宿了。
    王氏自在船尾,听得鼾睡之声彻耳。
    于时月光明亮如昼,仔细看看舱里,没有一个不睡沉了。
    王氏想道:“此时不走,更待何时?”
    喜得船尾贴岸泊着,略摆动一些些就好上岸,王氏轻身跳了起来,趁着月色,一气走了二三里路,走到一个去处,比旧路绝然不同。
    四望尽是水乡,只有芦苇、菰蒲,一望无际。
    仔细认去芦苇中间有一条小小路径,草深泥滑,且又双弯纤细,鞋弓袜小,一步一跌,吃了万千苦楚。
    又恐怕后边追来,不敢停脚,尽力奔走。
    
    渐渐东方亮了,略略胆大了些。
    遥望林木之中,有屋宇露出来。
    王氏道:“好了,有人家了。”
    急急走去,到得面前,抬头一看,却是一个庵院的模样,门还关着。
    王氏欲待叩门,心里想道:“这里头不知是男僧女僧,万一敲开门来,是男僧,撞着不学好的,非礼相犯,不是才脱天罗,又罹地网?
    且不可造次。
    总是天已大明,就是船上有人追着,此处有了地方,可以叫喊求救,须不怕他了。
    只在门首坐坐,等他开出来的是。”
    须臾之间,只听得里头托的门栓响处,开将出来,乃是一个女僮出门担水。
    王氏心中喜道:“元来是个尼庵。”
    一径的走将进去。
    院主出来见了,问道:“女娘是何处来的?
    大清早到小院中。”
    王氏对蓦生人,未知好歹,不敢把真话说出来,哄他道:“妾是真州人,乃是永嘉崔县尉次妻,大娘子凶悍异常,万般打骂。
    近日家主离任归家,泊舟在此。
    昨夜中秋赏月,叫妾取金杯饮酒,不料偶然失手,落到河里去了。
    大娘子大怒,发愿必要置妾死地。
    妾自想料无活理,乘他睡熟,逃出至此。”
    院主道:“如此说来,娘子不敢归舟去了。
    家乡又远,若要别求匹偶,一时也未有其人,孤苦一身,何处安顿是好?”
    王氏只是哭泣不止。
    院主见他举止端重,情状凄惨,好生慈悯有心要收留他。
    便道:“老尼有一言相劝,未知尊意如何?”
    王氏道:“妾身患难之中,若是师父有甚么处法,妾身敢不依随?”
    院主道:“此间小院僻在荒滨,人迹不到,茭葑为邻,鸥鹭为友,最是个幽静之处。
    幸得一二同伴都是五十以上之人。
    侍者几个,又皆淳谨。
    老身在此住迹,甚觉清修味长。
    娘子虽然年芳貌美,争奈命蹇时乖,何不舍离爱欲,披缁削发,就此出家?
    禅榻佛灯,晨飧暮粥,且随缘度其日月,岂不强如做人婢妾,受今世的苦恼,结来世的冤家么?”
    王氏听说罢,拜谢道:“师父若肯收留做弟子,便是妾身的有结果了。
    还要怎的?
    就请师父替弟子落了发,不必迟疑。”
    果然院主装起香,敲起馨来,拜了佛,就替他落了发。
    可怜县尉孺人,忽作如来弟子。
    落发后,院主起个法名,叫做慧圆,参拜了三宝。
    就拜院主做了师父,与同伴都相见已毕,从此在尼院中住下了。
    
    王氏是大家出身,性地聪明。
    一月之内,把经典之类一一历过,尽皆通晓。
    院主大相敬重。
    又见他知识事体,凡院中在大小事务,悉凭他主张。
    不问过他,一件事也不敢轻做。
    且是宽和柔善,一院中的人没一个不替他相好,说得来的。
    每日早晨,在白衣大土前礼拜百来拜,密诉心事。
    任是大寒大暑,再不间断。
    拜完,只在自己静室中清坐。
    自怕貌美,惹出事来,再不轻易露形,外人也难得见他面的。
    
    如是一年有余。
    忽一日,有两个人到院随喜,乃是院主认识的近地施主,留他吃了些斋。
    这两个人是偶然闲步来的,身边不曾带得甚么东西来回答。
    明日将一幅纸画的芙蓉来施在院中张挂,以答谢昨日之斋。
    院主受了,便把来裱在一格素屏上面。
    王氏见了,仔细认了一认,问院主道:“此幅画是那里来的?”
    院主道:“方才檀越布施的。”
    王氏道:“这檀越是何姓名?
    住居何处?”
    院主道:“就是同县顾阿秀兄弟两个。”
    王氏道:“做甚么生理的?”
    院主道:“他两个原是个船户,在江湖上赁载营生。
    近年忽然家事从容了,有人道他劫掠了客商,以致如此。
    未知真否如何?”
    王氏道:“长到这里来的么?”
    院主道:“偶然来来,也不长到。”
    王氏问得明白,记了顾阿秀的姓名,就提笔来写一首词在屏上。
    词云:   
    少日风流张敞笔,写生不数今黄筌。
    芙蓉画出最鲜妍。
    岂知娇艳色,翻抱死生缘?
    粉绘凄凉馀幻质,只今流落有谁怜。
    素屏寂寞伴枯禅。
    今生缘已断,愿结再生缘!   
    ——右调《临江仙》。
    
    院中之尼虽是识得经典上的字,文义不十分精通。
    看见此词,只道是王氏卖弄才情,偶然题咏,不晓中间缘故。
    谁知这画来历,却是崔县尉自己手笔画的,也是船中劫去之物。
    王氏看见物在人亡,心内暗暗伤悲。
    又晓得强盗踪迹,已有影响,只可惜是个女身,又已做了出家人,一时无处申理。
    忍在心中,再看机会。
    却是冤仇当雪,姻缘未断,自然生出事体来。
    
    姑苏城里有一个人,名唤郭庆春,家道殷富,最肯结识官员士夫。
    心中喜好的是文房清玩。
    一日游到院中来,见了这幅芙蓉画得好,又见上有题咏,字法俊逸可观,心里喜欢不胜,问院主要买。
    院主与王氏商量,王氏自忖道:“此是丈夫遗迹,本不忍舍;却有我的题词在上,中含冤仇意思在里面,遇着有心人玩着词句,究问根由,未必不查出踪迹来。
    若只留在院中,有何益处?”
    就叫:“师父卖与他罢。”
    庆春买得,千欢万喜去了。
    
    其时有个御史大夫高公,名纳麟,退居姑苏,最喜欢书画。
    郭庆春想要奉承他,故此出价钱买了这幅纸屏去献与他。
    高公看见画得精致,收了他的,忙忙里也未看着题词,也不查着款字,交与书僮,分付且张在内书房中,送庆春出门来别了。
    只见外面一个人手里拿着草书四幅,插个标地要卖。
    高公心性既爱这行物事,眼里看见,就不肯便放过了,叫取过来看。
    那人双手捧递,高公接上手一看,字格类怀素,清劲不染俗。
    若列法书中,可载《金石录》。
    高公看毕,道:“字法颇佳,是谁所写?”
    那人答道:“是某自己学写的。”
    高公抬起头来看他,只见一表非俗,不觉失惊。
    问道:“你姓甚名谁?
    何处人氏?”
    那个人掉下泪来道:“某姓崔名英,字俊臣,世居真州。
    以父荫补永嘉县尉,带了家眷同往赴任,自不小心,为船人所算,将英沉于水中。
    家财妻小,都不知怎么样了?
    幸得生长江边,幼时学得泅水之法,伏在水底下多时,量他去得远了,然后爬上岸来,投一民家。
    浑身沾湿,并无一钱在身。
    赖得这家主人良善,将干衣出来换了,待了酒饭,过了一夜,明日又赠盘缠少许,打发道:”既遭盗劫,理合告官。
    恐怕连累,不敢奉留。
    ‘英便问路进城,陈告在平江路案下了。
    只为无钱使用,缉捕人役不十分上紧。
    今听候一年,杳无消耗。
    无计可奈,只得写两幅字卖来度日。
    乃是不得已之计,非敢自道善书,不意恶札上达钧览。
    “   
    高公见他说罢,晓得是衣冠中人,遭盗流落,深相怜悯。
    又见他字法精好,仪度雍容,便有心看顾他。
    对他道:“足下既然如此,目下只索付之无奈,且留吾西塾,教我诸孙写字,再作道理。
    意下如何?”
    崔俊臣欣然道:“患难之中,无门可投。
    得明公提携,万千之幸!”
    高公大喜,延入内书房中,即治酒榼相待。
    正欢饮间,忽然抬起头来,恰好前日所受芙蓉屏,正张在那里。
    俊臣一眼睃去见了,不觉泫然垂泪。
    高公惊问道:“足下见此芙蓉,何故伤心?”
    俊臣道:“不敢欺明公,此画亦是舟中所失物件之一,即是英自己手笔。
    只不知何得在此。”
    站起来再看看,只见上有一词。
    俊臣读罢,又叹息道:“一发古怪!此词又即是英妻王氏所作。”
    高公道:“怎么晓得?”
    俊臣道:“那笔迹从来认得,且词中意思有在,真是拙妻所作无疑。
    但此词是遭变后所题,拙妇想是未曾伤命,还在贼处。
    明公推究此画来自何方,便有个根据了。”
    高公笑道:“此画来处有因,当为足下任捕盗之责,且不可泄漏!”
    是日酒散,叫两个孙子出来拜了先生,就留在书房中住下了。
    自此俊臣只在高公门馆,不题。
    
    却说高公明日密地叫当直的请将郭庆春来,问道:“前日所惠芙蓉屏是那里得来的?”
    庆春道:“买自城外尼院。”
    高公问了去处,别了庆春,就差当直的到尼院中仔细盘问:“这芙蓉屏是那里来的?
    又是那个题咏的?”
    王氏见来问得蹊跷,就叫院主转问道:“来问的是何处人?
    为何问起这些缘故?”
    当直的回言:“这画而今已在高府中,差来问取来历。”
    王氏晓得是官府门中来问,或者有些机会在内,叫院主把真话答他道:“此画是同县顾阿秀舍的,就是院中小尼慧圆题的。”
    当直的把此言回复高公。
    高公心下道:“只须赚得慧圆到来,此事便有着落。”
    进去与夫人商议定了,隔了两日,又差一个当直的,分付两个轿夫抬了一乘轿到尼院中来。
    当直的对院生道:“在下是高府的管家。
    本府夫人喜诵佛经,无人作伴。
    闻知贵院中小师慧圆了悟,愿礼请拜为师父,供养在府中。
    不可推却!”
    院主迟疑道:“院中事务大小都要他主张,如何接去得?”
    王氏闻得高府中接他,他心中怀着复仇之意,正要到官府门中走走,寻出机会来。
    亦且前日来盘问芙蓉屏的,说是高府,一发有些疑心。
    便对院主道:“贵宅门中礼请,岂可不去?
    万一推托了,惹出事端来,怎生当抵?”
    院主晓得王氏是有见识的,不敢违他,但只是道:“去便去,只不知几时可来,院中有事怎么处?”
    王氏道:“等见夫人过,住了几日,觑个空便,可以来得就来。
    想院中也没甚事,倘有疑难的,高府在城不远,可以来问信商量得的。”
    院主道:“既如此,只索就去。”
    当直的叫轿夫打轿进院,王氏上了轿,一直的抬到高府中来。
    高公未与他相见,只叫他到夫人处见了,就叫夫人留他在卧房中同寝,高公自到别房歇宿。
    夫人与他讲些经典,说些因果,王氏问一答十,说得夫人十分喜欢敬重。
    闹中问道:“听小师父口谈,不是这里本处人。
    还是自幼出家的?
    还是有过丈夫,半路出家的?”
    王氏听说罢,泪如雨下道:“复夫人:小尼果然不是此间人,是真州人。
    丈夫是永嘉县尉,姓崔名英,一向不曾敢把实话对人说,而今在夫人面前,只索实告,想自无妨。”
    随把赴任到此,舟人盗劫财物,害了丈夫全家,自己留得性命,脱身逃走,幸遇记僧留住,落发出家的说话,从头至尾,说了一遍,哭泣不止。
    夫人听他说得伤心,恨恨地道:“这些强盗,害得人如此!天理昭彰,怎不报应?”
    王氏道:“小尼躲在院中一年,不见外边有此消耗。
    前日忽然有个人拿一幅画芙蓉到院中来施。
    小尼看来,却是丈夫船中之物。
    即向院主问施人的姓名,道是同县顾阿秀兄弟。
    小尼记起丈夫赁的船正是船户顾姓的。
    而今真赃已露,这强盗不是顾阿秀是谁?
    小尼当时就把舟中失散的意思,做一首词题在上面。
    后来被人买去了。
    贵府有人来院,查问题咏芙蓉下落。
    其实即是小尼所题,有此冤情在内。”
    即拜夫人一拜道:“强盗只在左近,不在远处了。
    只求夫人转告相公,替小尼一查,若是得了罪人,雪了冤仇,以下报亡夫,相公、夫人恩同天地了!”
    夫人道:“既有了这些影迹,事不难查,且自宽心!等我与相公说就是。”
    
    夫人果然把这些备细与高公说了。
    又道:“这人且是读书识字,心性贞淑,决不是小家之女。”
    高公道:“听他这些说话与崔县尉所说正同。
    又且芙蓉屏是他所题,崔县尉又认得是妻子笔迹。
    此是崔县尉之妻无可疑心。
    夫人只是好好看待他,且不要说破。”
    高公出来见崔俊臣时,俊臣也屡屡催高公替他查查芙蓉屏的踪迹。
    高公只推未得其详,略不提起慧圆的事。
    
    高公又密密差人问出顾阿秀兄弟居址所在、平日出没行径,晓得强盗是真。
    却是居乡的官,未敢轻自动手,私下对夫人道:“崔县尉事查得十有七八了,不久当使他夫妻团圆。
    但只是慧圆还是个削发尼僧,他日如何相见,好去做孺人?
    你须慢慢劝他长发改妆才好。”
    夫人道:“这是正理。
    只是他心里不知道丈夫还在,如何肯长发改妆?”
    高公道:“你自去劝他,或者肯依固好。
    毕竟不肯时节,我另自有话说。”
    夫人依言,来对王氏道:“吾已把你所言尽与相公说知,相公道:”捕盗的事,多在他身上,管取与你报冤。
    ‘“王氏稽首称谢。
    夫人道:”只有一件:相公道,你是名门出身、仕宦之妻,岂可留在空门没个下落?
    叫我劝你长发改妆。
    你若依得,一力与你擒盗便是。
    “王氏道:”小尼是个未亡之人,长发改妆何用?
    只为冤恨末伸,故此上求相公做主。
    若得强盗歼灭,只此空门静守,便了终身,还要甚么下落?
    “夫人道:”你如此妆饰,在我府中也不为便。
    不若你留了发,认义我老夫妇两个,做个孀居寡女,相伴终身。
    未为不可。
    “王氏道:”承蒙相公、夫人抬举,人非木石,岂不知感?
    但重整云鬟,再施铅粉,丈夫已亡,有何心绪?
    况老尼相救深恩,一旦弃之,亦非厚道。
    所以不敢从命。
    “夫人见他说话坚决,一一回报了高公。
    高公称叹道:”难得这样立志的女人!“又叫夫人对他说道:”不是相公苦苦要你留头,其间有个缘故。
    前日因去查问此事,有平江路官吏相见,说:“旧年曾有人告理,也说是永嘉县尉,只怕崔生还未必死。
    ’若是不长得发,他日一时擒住此盗,查得崔生出来,此时僧俗各异,不得团圆,悔之何及!何不权且留了头发?
    等事体尽完,崔生终无下落,那时任凭再净了发,还归尼院,有何妨碍?”
    王氏见说是有人还在此告状,心里也疑道:“丈夫从小会没水,是夜眼见得囫囵抛在水中的,或者天幸留得性命也不可知。”
    遂依了夫人的话,虽不就改妆,却从此不剃发,权扮作道姑模样了。
    
    又过了半年,朝廷差个进士薛溥化为监察御史来按平江路。
    这个薛御史乃是高公旧日属官,他吏才精敏,是个有手段的。
    到了任所,先来拜谒高公。
    高公把这件事密密托他,连顾阿秀姓名、住址、去处都细细说明白了。
    薛御史谨记在心,自去行事,不在话下。
    
    且说顾阿秀兄弟自从那年八月十五夜一觉直睡到天明,醒来不见了王氏,明知逃去,恐怕形迹败露,不敢明明追寻。
    虽在左近打听两番,并无踪影,这是不好告诉人的事,只得隐忍罢了。
    此后一年之中,也曾做个十来番道路,虽不能如崔家之多,侥幸再不败露,甚是得意。
    一日正在家欢呼饮酒间,只见平江路捕盗官带着一哨官宾将宅居围住,拿出监察御史发下的访单来。
    顾阿秀是头一名强盗,其余许多名字逐名查去,不曾走了一个。
    又拿出崔县尉告的赃单来,连他家里箱笼,悉行搜卷,并盗船一只,即停泊门外港内,尽数起到了官,解送御史衙门。
    薛御史当堂一问,初时抵赖,及查物件,见了永嘉县尉的敕牒尚在箱中,赃物一一对款,薛御史把崔县尉旧日所告失盗状,念与他听,方各俯首无词。
    薛御史问道:“当日还有孺人王氏,今在何处?”
    顾阿秀等相顾不出一语。
    御史喝念严刑拷讯。
    顾阿秀道:“初意实要留他配小的次男,故此不杀。
    因他一口应承,愿做新妇,所以再不防备。
    不期当年八月中秋,乘睡熟逃去,不知所向。
    只此是实情。”
    御史录了口词,取了供案,凡是在船之人,无分首从,尽问成枭斩死罪,决不待时。
    原赃照单给还失主。
    御史差人回复高公,就把赃物送到高公家来,交与崔县尉。
    俊臣出来收了,晓得敕牒还在,家物犹存,只有妻子没查下落处,连强盗肚里也不知去向了,真个是渺茫的事。
    俊臣感新思旧,不觉恸哭起来。
    有诗为证:   
    堪笑聪明崔俊臣,也应落难一时浑。
    
    既然因画能追盗,何不寻他题画人?
    
    元来高公有心,只将画是顾阿秀施在尼院的说与俊臣知道,并不曾提起题画的人就在院中为尼。
    所以俊臣但得知盗情,因画败露,妻子却无查处,竟不知只在画上,可以跟寻得出来的。
    当时俊臣恸哭已罢,想道:“既有敕牒,还可赴任。
    若现稽迟,便恐另补有人,到不得地方了。
    妻子既不见,留连于此无益。”
    请高公出来拜谢了,他就把要去赴任的意思说了。
    高公道:“赴任是美事,但足下青年无偶,岂可独去?
    待老夫与足下做个媒人,娶了一房孺人,然后夫妻同往也未为迟。”
    俊臣含泪答道:“糟糠之妻同居贫贱多时,今遭此大难,流落他方,存亡未卜。
    然据着芙蓉屏上尚及题词,料然还在此方。
    今欲留此寻访,恐事体渺茫,稽迟岁月,到任不得了。
    愚意且单身到彼,差人来高揭榜文,四处追探,拙妇是认得字的。
    传将开去,他闻得了,必能自出。
    除非忧疑惊恐,不在世上了。
    万一天地垂怜,尚然留在,还指望伉俪重谐。
    英感明公恩德,虽死不忘,若别娶之言,非所愿闻。”
    高公听他说得可怜,晓得他别无异心,也自凄然道:“足下高谊如此,天意必然相佑,终有完全之日。
    吾安敢强逼?
    只是相与这几时,容老夫少尽薄设奉饯,然后起程。”
    
    次日开宴饯行,邀请郡中门生、故吏、各官与一时名土毕集,俱来奉陪崔县尉。
    酒过数巡,高公举杯告众人道:“老夫今日为崔县尉了今生缘。”
    众人都不晓其意,连崔俊臣也一时未解,只见高公命传呼后堂:“请夫人打发慧圆出来!”
    俊臣惊得目呆,只道高公要把甚么女人强他纳娶,故设此宴,说此话,也有些着急了。
    梦里也不晓得他妻子叫得甚么慧圆!当时夫人已知高公意思,把崔县尉在馆内多时,已获了强盗,问了罪名,追出敕牒,今日饯行赴任,特请你到堂厮认团圆,逐项逐节的事情,说了一遍。
    王氏如梦方醒,不胜感激。
    先谢了夫人,走出堂前来。
    此时王氏发已半长,照旧妆饰。
    崔县尉一见,乃是自家妻子,惊得如醉里梦里。
    高公笑道:“老夫原说道与足下为媒,这可做得着么?”
    崔县尉与王氏相持大恸,说道:“自料今生死别了,谁知在此,却得相见?”
    
    座客见此光景,尽有不晓得详悉的,向高公请问根由。
    高公便叫书僮去书房里取出芙蓉屏来,对众人道:“列位要知此事,须看此屏。”
    众人争先来看,却是一画一题。
    看的看,念的念,却不明白这个缘故。
    高公道:“好教列位得知,只这幅画,便是崔县尉夫妻一段大姻缘。
    这画即是崔县尉所画,这词即是崔孺人所题。
    他夫妻赴任到此,为船上所劫。
    崔孺人脱逃于尼院出家,遇人来施此画,认出是船中之物,故题此词。
    后来此画却入老夫之手。
    遇着崔县尉到来,又认出是孺人之笔。
    老夫暗地着人细细问出根由,乃知孺人在尼院,叫老妻接将家来住着。
    密行访缉,备得大盗踪迹。
    托了薛御史究出此事,强盗俱已伏罪。
    崔县尉与孺人在家下各有半年多,只道失散在那里,竟不知同在一处多时了。
    老夫一向隐忍,不通他两人知道,只为崔孺人头发未长,崔县尉敕牒未获,不知事体如何,两人心事如何?
    不欲造次漏泄。
    今罪人既得,试他义夫节妇,两下心坚,今日特地与他团圆这段姻缘,故此方才说替他了今生缘。
    即是崔孺人词中之句,方才说,‘请慧圆’,乃是崔孺人尼院中所改之字,特地使崔君与诸公不解,为今日酒间一笑耳。”
    崔俊臣与王氏听罢,两个哭拜高公,连在坐之人无不下泪,称叹高公盛德古今罕有。
    王氏自到里面去拜谢夫人了。
    高公重入座席,与众客尽欢而散。
    是夜特开别院,叫两个养娘伏侍王氏与崔县尉在内安歇。
    
    明日,高公晓得崔俊臣没人伏待,赠他一奴一婢,又赠他好些盘缠,当日就道。
    他夫妻两个感念厚恩,不忍分别,大哭而行。
    王氏又同丈夫到尼院中来,院主及一院之人见他许久下来,忽又改妆,个个惊异。
    王氏备细说了遇合缘故,并谢院主看待厚恩。
    院主方才晓得顾阿秀劫掠是真,前日王氏所言妻妾不相容,乃是一时掩饰之词。
    院中人个个与他相好的,多不舍得他去。
    事出无奈,各各含泪而别,夫妻两个同到永嘉去了。
    待永嘉任满回来,重过苏州,差人问候高公,要进来拜谒。
    谁知高公与夫人俱已薨逝,殡葬已毕了。
    崔俊臣同王氏大哭,如丧了亲生父母一般。
    问到他墓下,拜奠了,就请旧日尼院中各众在墓前建起水陆道场三昼夜,以报大恩。
    王氏还不忘经典,自家也在里头持诵。
    事毕,同众尼再到院中。
    崔俊臣出宦资厚赠了院主。
    王氏又念昔日朝夜祷祈观世音暗中保佑,幸得如愿,夫妇重谐,出白金十两,留在院主处,为烧香点烛之费。
    不忍忘院中光景,立心自此长斋念观音不辍,以终其身。
    当下别过众尼,自到真州宁家,另日赴京补官,这是后事,不必再题。
    
    此本话文,高公之德,崔尉之谊,王氏之节,皆是难得的事。
    各人存了好心,所以天意周全,好人相逢。
    毕竟冤仇尽报,夫妇重完,此可为世人之劝。
    诗云:   
    王氏藏身有远图,间关到底得逢夫。
    
    舟人妄想能同志,一月空将新妇呼。
    
    又诗云:   
    芙蓉本似美人妆,何意飘零在路旁?
    
    画笔词锋能巧合,相逢犹自墨痕香。
    
    又有一道赞叹御史大夫高公云:   
    高公德谊薄云天,能结今生未了缘。
    
    不使初时轻逗漏,致令到底得团圆。
    
    芙蓉画出原双蒂,萍藻浮来亦共联。
    
    可惜白杨堪作柱,空教洒泪及黄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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