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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 刘元普双生贵子(上)

今古奇观 (明)抱瓮老人 8573 Aug 6, 2021 3:02:29 AM
    第十八章 刘元普双生贵子(上)   
    全婚昔日称裴相,助殡千秋慕范君;   
    慷慨奇人难屡见,休将仗义望朝绅!   
    这一首诗,单道世间人周急者少,继富者多。
    为此,达者便说:“只有锦上添花,那得雪中送炭?”
    只这两句话,道尽世人情态。
    比如一边有财有势,那趋财慕势的多只向一边去。
    这便是俗语叫做“一帆风”,又叫做“鹁鸽子旺边飞”。
    若是财利交关,自不必说。
    至于婚姻大事、儿女亲情,有贪得富的,便是王公贵戚自甘与团头作对。
    有嫌着贫的,便是世家巨族不得与甲长联亲。
    自道有了一分势要、两贯浮财,便不把人看在眼里。
    况有那身在青云之上,拔人于淤泥之中,重捐己资,曲全婚配。
    恁般样人,实是从前寡见,这世罕闻。
    冥冥之中,天公自然照察。
    元来那“夫妻”二字极是郑重,权宜斟酌,报应极是昭彰,世人决不可戏而不戏,胡作乱为。
    或者因一句话上成就了一家儿夫妇,或者因一纸字中拆散了一世的姻缘。
    就是陷于不知,因果到底不爽。
    
    且说南直长洲有一村农姓孙,年五十岁,娶下一个后生继妻。
    前妻留下一个儿子、一房媳妇,且是孝顺。
    但是爹娘的说话,不论好歹真假,多应在骨里的信从。
    那老儿和儿子每日只是锄田钯地,出去养家过活。
    婆媳两个在家绩麻拈苎,自做生理。
    却有一件奇怪:元来那婆子虽数上了三十多个年头,十分的不长进,又道是“妇人家入土方休”,见那老子是个养家经纪之人,不恁地理会这些勾当,所以闲常也与人做了些不伶俐的身分,几番几次漏在媳妇眼里。
    那媳妇自是个老实勤谨的,只以孝情为上,小心奉事翁姑,那里有甚心去捉他破绽?
    谁知道无心人对着有心人,那婆子自做了这些话把,被媳妇每每冲着,虚心病了,自没意思;却恐怕有甚风声吹在老子和儿子耳朵里头,颠倒在老子面前搬斗。
    又道是:“枕边告状,一说便准。”
    那老子信了婆子的言语,带水带浆的羞辱毁骂了儿子几次。
    那儿子是个孝心的人,听了这些话头,没个来历,直摆布得夫妻两口终日合嘴合舌,甚不相安。
    
    看官听说:世上只有一夫一妻,一竹竿到底的,始终有些正气,自不甘学那小家腔派。
    独有最狠毒、最狡猾、最短见的是那晚婆,大概不是一婚两婚人,便是那低门小户、减剩货与那不学好为夫所弃的这几项人,极是“老唧溜”,也会得使人喜,也会得使人怒,弄得人死心塌地不敢不从。
    元为世上妇人除了那十分贞烈的,说着那话儿,无不着紧。
    男子汉到中年筋力渐衰,那娶晚婆的大半是中年人做的事,往往男大女小,假如一个老苍男子娶了水也似一个娇嫩妇人,纵是千箱万斛尽你受用,却是那话儿有些支吾不过,自觉得过意不去。
    随你有万分不是处,也只得依顺了他。
    所以那家庭间每每被这等人炒得十清九浊。
    
    这闲话且放过,如今再接前因。
    话说吴江有个秀才萧王宾,胸藏锦绣,笔走龙蛇,因家贫,在近处人家处馆,早出晚归。
    主家间壁是一座酒肆,店主唤做熊敬溪。
    店前一个小小堂子供着五显灵官。
    那王宾因在主家出入,与熊店主厮熟。
    忽一夜,熊店主得其一梦,梦见那五位尊神对他说道:“萧状元终日在此来往,吾等见了坐立不安,可为吾等筑一堵短壁儿,在堂子前遮蔽遮蔽。”
    店主醒来,想道:“这梦甚是蹊跷。
    说甚么萧状元,难道便是在间壁处馆的那个萧秀才?
    我想恁般一个寒酸措大,如何便得做状元?”
    心下疑惑,却又道:“除了那个姓萧的,却又不曾与第二个姓萧的识熟。
    ‘凡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
    况是神道的言语,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
    次日起来,当真在堂子前面堆起一堵短墙,遮了神圣,却自放在心里不题。
    
    隔了几日,萧秀才往长洲探亲。
    经过一个村落人家,只见一伙人聚在一块在那里喧嚷。
    萧秀才挨在人丛里看一看,只见众人指着道:“这不是一位官人?
    来得凑巧,是必央及这官人则个。
    省得我们村里人去寻门馆先生。”
    连忙请萧秀才坐着,将过纸笔道:“有烦官人写一写,自当相谢。”
    萧秀才道:“写个甚么?
    且说个缘故。”
    只见一个老儿与一个小后生走过来道:“官人听说:我们是这村里人,姓孙,爷儿两个,一个阿婆,一房媳妇。
    叵耐媳妇十分不学好,到终日与阿婆斗气,我两个又是养家经纪人,一年到头没几时住在家里。
    这样妇人,若留着他,到底是个是非堆。
    为此,今日将他发还娘家,任从别嫁。
    他每众位多是地方中见。
    为是要写一纸休书,这村里人没一个通得文墨。
    见官人经过,想必是个有才学的,因此相烦官人替写一写。”
    萧秀才道:“原来如此,有甚难处?”
    便逞着一时见识,举笔一挥,写了一纸休书交与他两个。
    他两个便将五钱银子送秀才作润笔之资。
    秀才笑道:“这几行字值得甚么?
    我却受你银子!”
    再三不接,拂着袖子,撇开众人,径自去了。
    
    这里自将休书付与妇人。
    那妇人可怜勤勤谨谨做了三四年媳妇,没缘没故的休了他,咽着这一口怨气,扯住了丈夫,哭了又哭,号天拍地的不肯放手。
    口里说道:“我委实不曾有甚歹心负了你,你听着一面之词离异了我。
    我生前无分辨处,做鬼也要明白此事!今世不能和你相见了,便死也不忘记你。”
    这几句话说得旁人俱各掩泪。
    他丈夫也觉得伤心,忍不住哭起来。
    却只有那婆子看着,恐怕儿子有甚变卦,流水和老儿两个拆开了手,推出门外。
    那妇人只得含泪去了,不题。
    
    再说那熊店主重梦见五显灵官对他说道:“快与我等拆了面前短壁,拦着十分郁闷。”
    店主梦中道:“神圣前日分付小人起造,如何又要拆毁?”
    灵官道:“前日为萧秀才时常此间来往,他后日当中状元,我等见了他坐立不便,所以教你筑墙遮蔽。
    今他于某月某日替某人写了一纸休书,拆散了一家夫妇,上天鉴知,减其爵禄。
    今取在吾等之下,相见无碍,以此可拆。”
    那店主正要再问时,一跳惊醒。
    想道:“好生奇异!难道有这等事?
    明日待我问萧秀才,果有写休书一事否,便知端的。”
    明日当真先拆去了壁,却好那萧秀才踱将来,店主邀住道:“官人,有句说话。
    请店里坐地。”
    入到里面坐定吃茶,店主动问道:“官人曾于某月某日与别人代写休书么?”
    秀才想了一会道:“是曾写来,你怎地晓得?”
    店主遂将前后梦中灵官的说话一一告诉了一遍。
    秀才听罢目瞪口呆,懊悔不迭。
    后来果然举了孝廉,只做到一个知州地位。
    那萧秀才因一时无心失误上,白送了一个状元。
    世人做事决不可不检点!曾有诗道得好:   
    人生常好事,作者不自知。
    
    起念埋根际,须思决局时。
    
    动止虽微渺,干连已弥滋。
    
    昏昏罹天网,方知悔是迟。
    
    试看那拆人夫妇的,受祸不浅,便晓得那完人夫妇的,获福非轻。
    如今单说前代一个公卿,把几个他州外族之人认做至亲骨肉,撮合了才子佳人,保全了孤儿寡妇,又安葬了朽骨枯骸,如此阴德,又不止是完人夫妇了。
    所以后来受天之报,非同小可。
    
    这话文出在宋真宗时,西京洛阳县有一官人姓刘,名弘敬,字元普,曾任过青州刺史,六十岁上告老还乡。
    继娶夫人王氏,年尚未满四十。
    广有家财,并无子女。
    一应田园、典铺俱托内侄王文用管理。
    自己只是在家中广行善事,仗义疏财,挥金如土。
    从前至后,已不知济过多少人了,四方无人不闻其名。
    只是并无子息,日夜忧心。
    时遇清明节届,刘元普分付王文用整备了牲救酒醴,往坟茔祭扫。
    与夫人各乘小轿,仆从在后相随。
    不逾时,到了坟上,浇奠已毕,元普拜伏坟前,口中说着几句道:   
    堪怜弘敬年垂迈,不孝有三无后大。
    
    七十人称自古稀,残生不久留尘界。
    
    今朝夫妇拜坟茔,他年谁向坟茔拜?
    
    膝下萧条未足悲,从前血食何容艾?
    
    天高听远实难凭,一脉宗亲须悯爱。
    
    诉罢中心泪欲枯,先灵不爽知何在?
    
    当下刘元普说到此处,放声大哭。
    旁人俱各悲凄。
    那王夫人极是贤德的,拭着泪上前劝道:“相公请免愁烦,虽是年纪将暮,筋力未衰,妾身纵不能生育,当别娶少年为妾,子嗣尚有可望,徒悲无益。”
    刘元普见说,只得勉强收泪,分付家人送夫人乘轿先回,自己留一个家僮相随,闲行散闷,徐步回来。
    将及到家之际,遇见一个全真先生手执招牌,上写着“风鉴通神”。
    元普见是相士,正要卜问子嗣,便延他到家中来坐。
    吃茶已毕,元普端坐,求先生细相。
    先生仔细相了一回,略无忌讳,说道:“观使君气色,非但无嗣,寿亦在旦夕矣。”
    元普道:“学生年近古稀,死亦非夭。
    子嗣之事,至此暮年亦是水中捞月了。
    但学生自想,生平虽无大德;济弱扶倾,矢心已久。
    不知如何罪业,遂至殄绝祖宗之祀?”
    先生微笑道:“使君差矣!自古道:”富者怨之丛。
    ‘使君广有家私,岂能一一综理?
    彼任事者只顾肥家,不存公道,大斗小秤,侵剥百端,以致小民愁怨。
    使君纵然行善,只好功过相酬耳,恐不能获福也。
    使君但当悉社其弊,益广仁慈;多福多寿多男,特易易耳。
    “元普闻言,默然听受。
    先生起身作别,不受谢金,飘然去了。
    元普知是异人,深信其言,遂取田园、典铺帐目一一稽查,又潜往街市、乡间各处探听,尽知其实,遂将众管事人一一申饬,并妻侄王文用也受了一番呵叱。
    自此益修善事,不题。
    
    却说汴京有个举子李逊,字克让,年三十六岁;亲妻张氏;生子李彦青,小字春郎,年方十七。
    本是西粤人氏,只为与京师遥远,十分孤贫,不便赴试,数年前挈妻携子流寓京师。
    却喜中了新科进士,除授钱塘县尹。
    择个吉日,一同到了任所。
    李克让看见湖山佳胜,宛然神仙境界,不觉心中爽然。
    谁想贫儒命薄,到任未及一月,犯了个不起之症。
    正是:   
    浓霜偏打无根草,祸来只奔福轻人。
    
    那张氏与春郎请医调治,百般无效,看看待死。
    
    一日,李克让唤妻子到床前,说道:“我苦志一生,得登黄甲,死亦无恨。
    但只是无家可奔,无族可依,教我撇下寡妇孤儿,如何是了?
    可痛!可怜!”
    说罢,泪如雨下。
    张氏与春郎在旁劝住。
    克让想道:“久闻洛阳刘元普仗义疏财,名传天下,不论识认不识认,但是以情相求,无有不应。
    除是此人,可以托妻寄子。”
    便叫:“娘子,扶我起来坐了。”
    又叫儿子春郎取过文房四宝,正待举笔,忽又停止。
    心中好生踌躇道:“我与他从来无交,难叙寒温。
    这书如何写得?”
    疾忙心生一计,分付妻儿取汤取水,把两个人都遣开了。
    及至取得汤水来时,已自把书重重封固,上面写十五字,乃是“辱弟李逊书呈洛阳恩兄刘元普亲拆”。
    把来递与妻儿收好,说道:“我有个八拜为交的故人,乃青州刺史刘元普,本贯洛阳人氏。
    此人义气干霄,必能济汝母子。
    将我书前去投他,料无阻拒。
    可多多拜上刘伯父,说我生前不及相见了。”
    随分付张氏道:“二十载恩情,今长别矣。
    倘蒙伯父收留,全赖小心相处。
    必须教子成名,补我未逮之志。
    你已有遗腹两月,倘得生子,使其仍读父书;若生女时,将来许配良人。
    我虽死亦瞑目。”
    又分付春郎道:“汝当事刘伯父如父,事刘伯母如母,又当孝敬母亲,励精学业,以图荣显,我死犹生。
    如违我言,九泉之下亦不安也!”
    两人垂泪受教。
    
    又嘱付道:“身死之后,权寄棺木浮丘寺中,俟投过刘伯父,徐图殡葬。
    但得安土埋藏,不须重到西粤。”
    说罢,心中哽咽,大叫道:“老天!老天!我李逊如此清贫,难道要做满一个县令也不能勾!”
    当时蓦然倒在床上,已自叫唤不醒了。
    正是:   
    君恩新荷喜相随,谁料天年已莫追!   
    休为李君伤夭逝,四龄已可傲颜回。
    
    张氏、春郎各各哭得死而复苏。
    张氏道:“撇得我孤孀二人好苦!倘刘君不肯相容,如何处置?”
    春郎道:“如今无计可施,只得依从遗命。
    我爹爹最是识人,或者果是好人也不见得。”
    张氏即将囊橐检点,那曾还剩得分文?
    元来李克让本是极孤极贫的,做人甚是清方。
    到任又不上一月,虽有些少,已为医药废尽了。
    还亏得同僚相助,将来买具棺木盛殓,停在衙中。
    母子二人朝夕哭奠,过了七七之期,依着遗言寄柩浮丘寺内。
    收拾些少行李盘缠,带了遗书,饥餐渴饮,夜宿晓行,取路投洛阳县来。
    
    却说刘元普一日正在书斋闲玩古典,只见门上人报道:“外有母子二人口称西粤人氏,是老爷至交亲戚,有书拜谒。”
    元普心下着疑,想道:“我那里来这样远亲?”
    便且教请进。
    母子二人走到眼前,施礼已毕。
    元普道:“老夫与贤母子在何处识面?
    实有遗忘,伏乞详示。”
    李春郎笑道:“家母、小侄其实不曾得会。
    先君却是伯父至交。”
    元普便请姓名。
    春郎道:“先君李逊,字克让;母亲张氏;小侄名彦青,字春郎,本贯西粤人氏。
    先君因赴试,流落京师,以后得第,除授钱塘县尹,一月身亡。
    临终时怜我母子无依,说有洛阳刘伯父是幼年八拜至交,特命亡后赍了手书,自任所前来拜恳。
    故此母子造宅,多有惊动。”
    元普闻言,茫然不知就里。
    春郎便将书呈上,元普看了封签上面十五字,好生诧异。
    及至拆封看时,却是一张白纸。
    吃了一惊,默然不语,左右想了一回,猛可里心中省悟道:“必是这个缘故无疑,我如今不要说破,只叫他母子得所便了。”
    张氏母子见他沉吟,只道不肯容纳,岂知他却是天大一场美意!   
    元普收过了书,便对二人说道:“李兄果是我八拜至交,指望再得相会。
    谁知已作古人?
    可怜!可怜!今你母子就是我自家骨肉,在此居住便了。”
    便叫请出王夫人来说知来历,认为妯娌;春郎以子侄之礼自居,当时摆设筵席款待二人。
    酒间说起李君灵柩在任所寺中,元普一力应承殡葬之事。
    王夫人又与张氏细谈,已知他有遗腹两月了。
    酒散后,送他母子到南楼安歇。
    家伙器皿无一不备,又拨几个僮仆服侍。
    每日三餐十分丰美。
    张氏母子得他收留,已自过望,谁知如此殷勤,心中感激不尽,过了几时,元普见张氏德性温存。
    春郎才华英敏,更兼谦谨老成,愈加敬重。
    又一面打发人往钱塘扶柩了。
    忽一日,正与王夫人闲坐,不觉掉下泪来。
    夫人忙问其故,元普道:“我观李氏子,仪容志气,后来必然大成。
    我若得这般一个儿子,真可死而无恨。
    今年华已去,子息查然,为此不觉伤感。”
    夫人道:“我屡次劝相公娶妾,只是不允。
    如今定为相公觅一侧室,管取宜男。”
    元普道:“夫人休说这话,我虽垂暮,你却尚是中年。
    若是天不绝我刘门,难道你不能生育?
    若是命中该绝,纵使姬妾盈前,也是无干。”
    说罢,自出去了。
    夫人这番却主意要与丈夫娶妾,晓得与他商量定然推阻。
    便私下叫家人唤将做媒的薛婆来,说知就里,又嘱付道:“直待事成之后,方可与老爷得知。
    必用心访个德容兼备的,或者老爷才肯相爱。”
    薛婆一一应诺而去。
    过不多日,薛婆寻了几头来说,领来看了,没一个中夫人的意。
    薛婆道:“此间女子只好恁样。
    除非汴梁帝京五方杂聚去处,才有出色女子。”
    恰好王文用有别事要进京,夫人把百金密托了他,央薛婆与他同去寻觅。
    薛婆也有一头媒事要进京,两得其便,就此起程不题。
    
    如今再表一段缘姻。
    话说汴京开封府祥符县有一进士姓裴名习,字安卿,年登五十,夫人郑氏早亡。
    单生一女,名唤兰孙,年方二八,仪容绝世。
    裴安卿做了郎官几年,升任襄阳刺史。
    有人对他说道:“官人向来清苦,今得此美任,此后只愁富贵不愁贫了。”
    安卿笑道:“富自何来?
    每见贪酷小人,惟利是图,不过使这几家治下百姓卖地贴妇充其囊橐。
    此真狼心狗行之徒!天子教我为民父母,岂是教我残害于民!我今此去,惟吃襄阳一杯淡水而已。
    贫者人之常,叨朝廷之禄,不至冻馁足矣,何求富为!”
    裴安卿立心要作个好官,选了吉日,带了女儿起程赴任。
    不则一日,到了襄阳。
    莅任半年,治得那一府物阜民安,词清讼简。
    民间造成几句谣词,说道:   
    襄阳府前一条街,一朝到了裴天台。
    
    六房吏书去打盹,门子皂隶去砍柴。
    
    光阴荏苒,又早六月炎天。
    一日,裴安卿与兰孙吃过午饭,暴暑难当。
    安卿命汲井水解热,霎时井水将到。
    安卿吃了两蛊,随后叫女儿吃。
    兰孙饮了数口,说道:“爹爹,恁样淡水,亏爹爹怎生吃下偌多!”
    安卿道:“休说这般折福的话!你我有得这水吃时,也便是神仙了,岂可嫌淡!”
    兰孙道:“爹爹,如何便见得折福?
    这样时候,多少王孙公子雪藕调冰,浮瓜沉李,也不为过。
    爹爹身为郡侯,饮此一杯淡水,还道受用,也太迂阔了!”
    安卿道:“我儿不谙事务,听我道来。
    假如那王孙公子倚傍着祖宗的势耀,顶戴着先人积攒下的钱财,不知稼穑,又无甚事业,只图快乐,落得受用。
    却不知乐极悲生,也终有马死黄金尽的时节。
    纵不然,也是他生来有这些福气。
    你爹爹贫寒出身,又叨朝廷民社之责,须不能勾比他。
    还是那一等人,假如当此天道,为将边庭,身披重铠,手执戈矛,日夜不能安息,又且死生朝不保暮。
    更有那荷垂锸农夫,经商工役,辛勤陇陌,奔走泥涂,雨汗通流,还禁不住那当空日晒。
    你爹爹比他不已是神仙了?
    又有那下一等人,一时过误,问成罪案,困在囹圄,受尽鞭棰,还要肘手镣足,这般时节,拘于那不见天日之处,休说冷水,便是泥汁也不能匀。
    求生不得生,求死不得死,父娘皮肉痛痒一般,难道偏他们受得苦起?
    你爹爹比他岂不是神仙?
    今司狱司中见有一二百名罪人,吾意欲散禁他每在狱,日给冷水一次,待交秋再作理会。”
    兰孙道:“爹爹未可造次。
    狱中罪人皆不良之辈,若轻松了他,倘有不测,受累不浅。”
    安卿道:“我以好心待人,人岂负我?
    我但分付牢子紧守监门便了。”
    也是合当有事,只因这一节,有分教:   
    应死囚徒俱脱网,施仁郡守反遭殃。
    
    次日,安卿升堂,分付狱吏将囚人散禁在牢,日给凉水与他,须要小心看守。
    狱卒应诺了,当日便去牢里松放了众囚,各给凉水。
    牢子们紧紧看守,不致疏虞。
    过了十来日,牢子们就懈怠了。
    忽又是七月初一日,狱中旧例:每逢月朔便献一番利市。
    那日烧过了纸,众牢子们都去吃酒散福。
    从下午吃起,直吃到黄昏时候,一个个酪酊烂醉。
    那一干囚犯,初时见狱中宽纵,已自起心越牢。
    内中有几个有见识的,密地教对付些利器暗藏在身边。
    当日见众人已醉,就便乘机发作。
    约莫到二更时分,狱中一片声喊起,一二百罪人一齐协手。
    先将那当牢的禁子杀了,打出牢门,将那狱吏牢于一个个砍翻,撞见的多是一刀一个。
    有的躲在黑暗里听时,只听得喊道:“太爷平时仁德,我每不要杀他!”
    直反到各衙门,杀了几个佐贰官。
    那时正是清平时节,城门还未曾闭,众人呐声喊,一哄逃走出城。
    正是:   
    鳌鱼脱却金钩去,摆尾摇头再不来。
    
    那时裴安卿听得喧嚷,在睡梦中惊觉,连忙起来,早已有人报知。
    裴安卿听说,却正似顶门上失了三魂,脚底下荡了七魄,连声只叫得苦,悔道:“不听兰孙之言,以至于此!谁知道将仁待人,被人不仁!”
    一面点起民壮分头追捕。
    多应是海底捞针,那寻一个?
    次日这桩事早报与上司知道,少不得动了一本。
    不上半月已到汴京,奏章早达天听,天子与群臣议处。
    若是裴安卿是个贪赃刻剥、阿谀谄佞的,朝中也还有人喜他。
    只为平素心性刚直,不肯趋奉权贵;况且一清如水,俸资之外毫不苟取,那有钱财夤缘势要?
    所以无一人与他辨冤。
    多道:“纵囚越狱,典守者不得辞其责。
    又且杀了佐贰,独留刺史,事属可疑,合当拿问。”
    天子准奏,即便批下本来,着法司差官扭解到京。
    那时裴安卿便是重出世的召父,再生来的杜母,也只得低头受缚。
    却也道自己素有政声,还有辨白之处,叫兰孙收拾了行李,父女两个同了押解人起程。
    不则一日,来到东京。
    那裴安卿旧日住居已奉圣旨抄没了。
    僮仆数人分头逃散,无地可以安身。
    还亏得郑夫人在时,与清真观女道往来,只得借他一间房子与兰孙住下了。
    次日,青衣小帽同押解人到朝候旨。
    奉圣旨下大理狱鞫审,即刻便自进牢。
    兰孙只得将了些钱钞买上告下,去狱中传言寄语,担茶送饭。
    元来裴安卿年衰力迈,受了惊惶,又受了苦楚,日夜忧虞,饮食不进。
    兰孙设处送饭,枉自费了银子。
    
    一日,见兰孙正在狱门首来,便唤住女儿说道:“我气塞难当,今日大分必死。
    只为为人慈善,以致召祸,累了我儿。
    虽然罪不及孥,只是我死之后,无路可投,作婢为奴定然不免!”
    那安卿说到此处,好如万箭攒心,长号数声而绝。
    还喜未及会审,不受那三木囊头之苦。
    兰孙跌脚捶胸,哭得个发昏章第十一。
    欲要领取父亲尸首,又道是“朝廷罪人,不得擅便!”
    当时兰孙不顾死生利害,闯进大理寺衙门,哭诉越狱根由,哀感旁人。
    幸得那大理寺卿还是个有公道的人,见了这般情状,恻然不忍。
    随即进一道表章,上写着:   
    理寺卿臣某,勘得襄阳刺史裴习抚字心劳,提防政拙。
    虽法禁多疏,自干天谴,而反情无据,可表臣心。
    今已毙囹圄,宜从宽贷。
    伏乞速降天恩,赦其遗尸归葬,以彰朝廷优待臣下之心。
    臣某惶恐上言。
    
    那真宗也是个仁君,见裴习已死,便自不欲苛求,即批准了表章。
    
    兰孙得了这个消息,算是黄连树下弹琴一苦中取乐了。
    将身边所剩余银,买口棺木,雇人抬出尸首,盛殓好了,停在清真观中,做些羹饭浇奠了一番,又哭得一佛出世。
    那裴安卿所带盘费原无几何,到此已用得干干净净了。
    虽是已有棺木,殡葬之资毫无所出。
    兰孙左思右想道:“只有个舅舅郑公见任西川节度使,带了家眷在彼,却是路途险远,万万不能搭救。
    真正无计可施。”
    事到头来不自由,只得手中拿个草标,将一张纸写着“卖身葬父”四字,到灵柩前拜了四拜,祷告道:“爹爹阴灵不远,保奴前去得遇好人。”
    拜罢起身,噙着一把眼泪,抱着一腔冤恨,忍着一身羞耻,沿街喊叫。
    可怜裴兰孙是个娇滴滴的闺中处子,见了一个蓦生人也要面红耳热的,不想今日出头露面!思念父亲临死言词,不觉寸肠俱裂。
    正是:   
    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
    
    生来运蹇时乖,只得含羞忍辱。
    
    父兮侄梏亡身,女兮街衢痛哭。
    
    纵教血染鹃红,彼苍不念茕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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