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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44章 怎么会是你?

天才双宝娇艳妻 小说 战斯爵宁熙 24688 Sep 14, 2021 6:02:05 P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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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夜太短。
    窗外雷雨交加,一直到清晨才小了些。公元没有打伞,浑身湿透,站在魂灵来来往往的老巷中央,青浑的烛光铺洒,笔直的身姿,与这个世界格格不入的白。
    他想起三天前的对话。
    “不同的目的,却是为了同一个人,况且同为神族,这个忙只有我们能帮得了你。”
    睁开眼已是第二天晌午,弼在七叶额间轻轻点上一吻,随后在客栈门口化作白猫,闪身不见了踪影。七叶独自一人回驿缘阁。一整日没有回来看铺子,原以为远远便会看见扇童怒气冲冲地端着扇子坐铺子前。出人意料,看铺子的是黄衣姑娘。
    “辛苦了。”七叶对着黄衣姑娘点点头。白光闪过,台子上多了两把纸扇。她将扇子收好,刚刚准备要坐下,眼前出现了一个赤红色的身影,长长的发丝散落下来低垂到腰际。
    是弼。他刚刚明明往北边去了,没想到居然悄悄又返了回来。
    七叶心中羞涩又暗暗好笑,却不知不觉想要装出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来。她忍住想要抬头看他的冲动,只是干着自己手中的活计,整理货架上的东西、木柜上的笔墨纸砚,实在没什么事情可做了,她干脆坐下来,一点点漫不经心地磨着墨汁。一直磨了将近半个时辰,木柜前的人还是没有要主动说句话的意思。这倒是奇了。终于,勉为其难地放下了矜持,七叶佯装吃惊地抬起头。
    “哎,你刚刚不是说还要……”话还没说完,眼前人抬起头,低垂的乌黑长发散开,露出万年冰川样平静的眉眼和温润儒雅不带半点儿笑意的脸。
    “公元……”七叶感觉自己说话都说不利索了。他从来都是一丝不苟盘好的发髻,洁白如雪的衣裳,不爱笑的富家公子模样,可是现在眼前的是……不伦不类。
    公元直接绕过她,绕过木柜,头也不回地向铺子里走进去。七叶鼓起勇气追了进去:“公元!”
    公元脚下顿了顿,没有回头。
    “之前的事……”
    公元打断她:“我发过血誓,所以欠驿缘阁的我回来还上。”
    “其实,昨天晚上弼告诉我,血誓还有另外一种解除的方法。”七叶追上去。
    公元转过身,嘴唇动了动,就在这时,后园子里突然传来一声响动。大风忽然从外面刮了进来,“砰”的一声,是有什么东西从天上摔下来的声音。这风,是扇童!七叶心中一沉,拔腿便向后院跑去。刚跑到门槛旁边,就看见扇童歪倒在石阶上,圆圆的脸上怒目横眉,唇角已经有血丝溢出。
    “就是她。”身后传来尖细的、冷冷的嗓音。
    这个声音,好熟悉,太过熟悉。莫说是活了几个二十年,就算是下了黄泉地狱,她也会记得这个声音——蜉蝣山的绿脸神。
    “扇兄!扇兄!”七叶边呼喊着边抱起扇童,向铺子里冲去。
    “拦住她。”绿脸神一声令下,倏然从房上凭空闪出**个白绫遮眼的人来,齐刷刷地跳下,将她团团围住。这时公元赶来,见事不好,一闪身也进到了圈内,将抱着扇童的七叶护在身后,正对着绿脸神。
    “如今世上因你而血流成河、尸横遍野,你就算心大,又何必费心思护一个将死之人?”绿脸神先是一愣,而后挖苦道。
    “她不是将死之人。”公元冷道。
    绿脸神冷笑,在圈外踱着步子。
    “其实蜉蝣山带你走,是为了保护你。”这句话显然是对七叶说的。
    “放屁。”七叶怒道。
    绿脸神呵呵一笑:“你生的与此间人不同,能目视鬼神,幼时你没有父母、没有朋友,甚至没有人敢靠近你,只有在蜉蝣山,才不会有人欺辱你、唾弃你,把你当成邪祟,而且……”他突然停顿了一下,将公元颇为玩味地上下打量了一番,“只有在蜉蝣山,这个憎恶你的人才无法杀你。”
    公元的嘴角不易察觉地颤抖了一下,翻起的掌慢慢放了下去。
    “哼,”七叶从公元身后闪出,怒视着绿脸神,“我宁愿被他杀掉,也不会和你们走的。”
    “哈哈哈!”绿脸神大笑起来。
    “你会后悔的,带走!”一声令下,那些白绫遮眼的人像被驱赶的牛羊,向被团团围住的七叶压了过去。
    “驱!”公元口中发出一声低吼,双掌反手向前猛然一挥,一道白光闪过,那些围上来的傀儡纷纷被击倒在地。但它们瞬间又接二连三地爬起来向七叶他们冲过来。
    “左!”公元对着七叶大喊,眼中精光闪过,左侧的傀儡扑通通地倒地。
    “嗯。”七叶点头,抱着扇童向那道被攻破的缺口冲了过去,可是只是几步的工夫,那些人便又站了起来,向她扑了过来。而这时,另一边的公元也已经被傀儡堵得严严实实。
    七叶只得抱着扇童来回抵挡那些傀儡的拉扯和纠缠。虽然她也有两三下身手,但很快就要不敌。一只焦黑的手从身后扼住了七叶的脖子,狠狠一勒,她瞬间便感觉天旋地转,眼看就要晕过去,任人宰割。忽然传来“啊”的一声惨叫,温热的液体从半空流到七叶的头上、脸颊上。脖子上的手一松,七叶转头便是一拳,却发现那只傀儡的头上已经插了一把闪着寒光的短刃——望乡!
    “多谢!”七叶欣喜地喊了一声,将刀拔起。眼前的傀儡忽地缩成了一大团黑气,被风吹散不见,连个渣儿都没剩下。
    不愧是冥界之物,很有些邪性。
    一刀一刀,求生的本能使七叶将一把匕首挥得风生水起,傀儡一个个化作黑灰,四散消失。
    绿脸神终于忍不住了,他飞身上前:“望乡短刃,我倒是要亲自试试。”
    “休想!”就在他伸手夺刀的那一刻,七叶怀中的扇童猛然化回原形。一把折扇飞起,展开狠狠一转。瞬间,整个后园子飞沙走石。绿脸神忽然眼一瞪,口中发出凄厉的惨叫。
    “呼。”风停了,绿脸神倒在地上喘息,双手痛苦地捂住自己的脸,鲜血顺着双手的指缝缓缓流出。
    半空中的纸扇“啪”地掉落,重新变回孩童模样。
    “扇兄!”
    扇童脸色苍白,睁开眼,费力地点点头,嘴角已干涸的血迹重新变得鲜艳。
    另一边,公元也已经将那些傀儡打倒在地。
    “跑。”他飞身从那些傀儡身上越过,一把拉住七叶的手臂,两个人腾空而起。从房顶上飞过,跳下房檐,落到铺子前。
    “驿缘阁已经待不得了。”扇童挣扎着直起身子。
    七叶的心瞬间沉入了谷底,但现在不是懦弱的时候,她伸手轻轻拍拍扇童,让他安心。
    “蜉蝣山地神只是受了轻伤,很快会追上来。你们先找个地方躲一下。”公元命令七叶。
    “那你呢?”七叶紧张地问。
    “我在后面看着有没有人跟上来,快走!”公元催促道。
    七叶咬了咬牙:“好!”她抱紧扇童,用最快的速度向巷子深处跑去。
    公元目送着七叶的背影消失在了渺远的巷子深处,转回头,他举步向铺子里面走去。院子里,靠近台阶的地上匍匐着一个捂着脸的身影,血珠滴滴答答地流进土地。公元走上前,慢慢地蹲下身子。那绿脸神突然抬起头来,那张脸上嵌满着大大小小的石子,石子深深地陷进血肉中,情景让人不寒而栗。
    “看。”是个女子的声音。绿脸神的手颤抖着在耳后摸索,然后猛然一揭,整张戴着油彩的假面具连着石子、皮肉被狠狠撕下,露出一张面目全非的女子的脸,脸上满是血坑。
    “啊!我的脸……”绿脸神痛苦地哀号着,泪水混合着血水流下,“我付出了这么大的代价演的戏,你可还满意?”
    公元平静道:“你是蜉蝣山的人,我们说好了只是交易,至于你付出的代价,并不是为我。戏不错,我会履行交易。但你也有承诺,不要告诉她。”
    绿脸神凄然一笑:“放心,我不会告诉她的。”
    “那就好。”公元站起身,准备离开。
    “不过我倒是好奇,”绿脸神突然叫住他,“她不过是个普普通通的凡人,纵然有扇妖,有弼君,只要没有血誓的牵制,他们也统统不是上神你的对手,你完全可以亲自动手。”
    公元愣了一下,平静道:“你以为我没有试过吗?”
    绿脸神低着头发出一声冷笑,没有接话。其实她这冷笑的模样更符合她的气质,而平日里低眉顺眼、温婉贤淑、带点儿小心思的女子不像她,更不是往日的慕容姑娘。
    “终于,已经是最后一世。”公元的言语中带着难掩的轻松。
    二
    七叶抱着扇童跑了很久,终于累到再也跑不动了。四周已经不再是她熟悉的那些人家、商铺,都是没有见过的生面孔。扇童受了伤,需要休养,现在须得找个客栈住下。她四处张望,只见不远处的一家铺子前摆着木桌和长案,上面铺着白白的东西,不知道是什么,好像是在晾晒被褥。应该是一家客栈。七叶喘着粗气,打起精神向那个地方跑去。到了门口一看,那白东西原来并不是被褥,而是大大小小的书简,字画边角被坪石压住,铺得到处都是。
    七叶抬起头,匾额上是三个苍劲有力的大字——铜书馆。难道这是一家书阁?没等她走进去,从铺子里迎出一位老者。老者须发皆白,但眼神极其清明,脚步也利索,完全不像一个上了年纪的人。
    “青姑娘。”老者上前对着七叶略微一颔首。
    青姑娘,七叶吓了一跳,从来没有人在烛巷叫过她“青雉”。
    “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
    老者一愣,随即哈哈大笑,摇摇头:“老朽并不知姑娘名讳,只是见姑娘一身浅青,便冒昧称呼青姑娘,多有得罪。”
    “无妨,无妨。”原来是这样,七叶松了口气,“我原本也是姓青。”
    “里面请吧。”老者上前引路。
    七叶本来只是路过,并没有打算真的进去,但是被这一请,不进去倒是感觉不好意思,没奈何也就走了进去。虽然外表不起眼儿,但是走进来才知道,真的是好大一间书馆。
    堂中相向的两面墙上对立着两个五六人高的巨大木架,木架上层层叠叠地摆满着书册。眼前方方正正的几案上,用一块白色的布料遮着一物。老者将那块白布掀起,七叶好奇地去看,原来是一面青铜镜。
    “这么多书!”七叶从心底里发出感慨,不过可以肯定这老者必然是妖无疑了,要不然放得那么高的书,没有法术的人是无论如何也取不到的。
    “老朽这里书虽然多,但是只认有缘人。”老者摸了摸胡须,和蔼道。
    哦?七叶好奇地随手在身边的架子上挑出一册来。
    “《怪史杂谈》。”她翻了两下,却都是空白页,整本书竟然除了名字没有一个字。
    “这本书与姑娘无缘。”老者叹息。
    当真有这样神奇的事?怀中的扇童已经深深地睡了过去,七叶干脆将他放在一边的椅子上靠好,脱下外衫给他披上,而自己则开始认认真真地审视眼前的书架。《春忧夏患》《丰庆》《露坛》《少小回乡》,接连看了好几本,竟然没有一本书是和她有缘的。她慢慢在木架前踱步,忽然发现了一个很小的细节,就在每一本书的尾页都有着一方不仔细看根本就看不见的小小印章:
    爱别离。
    求不得。
    怨憎会。
    五阴志盛苦。
    每一本都各有不同,倒是有些禅味。七叶更加来了兴趣,一本接一本地翻看下去,找了好久,终于在一本叫“端年史志”的书中看见满满的白纸黑字。七叶顿时心中大悦,干脆随意在地上找了个地方坐了下来,细细地读那本书。
    说是书,其实不过是几十页而已,大意讲的是前朝末代太子妃的故事。
    那太子妃本是丞相之次女,姓名端年,家中有享不尽的荣华富贵,却因为家族受当朝局势所迫,不得不将长女送进宫中做太子爷的正室。奈何长女已有了心上人,是个姓郑的邻家哥哥,为了这个心上人,端家长女一哭二闹三上吊,竟然最后就把自己闹死了,于是端年便理所应当地补上了姐姐的太子妃之位。
    与姐姐的刚烈不同,端年性子内向懦弱,在家里的时候她有个从小便出现在身边的“守护神”,传说是别人都看不见,只有她自己能看见,每每在她遇到危险的时候出手相助。原本在后宫那种地方少不得受气,但太子偏偏是个爱她这种性子的人,处处维护,处处帮她挡掉宫廷里的毒牙。
    传说端年对着自己那个别人看不见的守护神有着特殊的情愫,所以就算太子十分宠她,她也始终和太子保持着距离,但是这却不影响他们成为宫中难得的佳侣。本以为这样就能安安稳稳地活一生,谁知道就在这时,这位端太子妃居然在后宫里被太子恰巧撞见和一个白衣男子茗偷偷缠绵。茗被打死,太子妃被打了二十棍,连养伤加禁足一共八个月,从此之后地位直线下降。据说连小太监都会骑到她的脖子上来,压她一头。
    之后不久老皇帝驾崩,太子继位,太子妃没有当上皇后,而是成了端妃。三个月后,皇上娶了当时礼部尚书的幼女并立为皇后。之后的故事就更像是戏本子,成了端妃的端年在皇帝大婚的当晚,一身正红突然闯入新房,出人意料的是皇帝并没有叫人把她打出去,而是当着新婚皇后的面儿,两个人抵死缠绵一整夜。第二日,皇后被发现溺死在了后花园的小溪里。
    自此之后,一代贤明圣君突然变得独断专行,甚至不理朝政。于是乎大臣便断定端妃乃是祸国的妖妃,联名上书要将此人处死,但皇帝却像听不见也看不见一样,继续我行我素。终于,像所有的朝代一样,外敌入侵,臣民起义,内忧外患狠狠地压向这个本就气数将尽的王朝。
    燕兵进关,还不满而立之年的皇帝抱着传国玉玺从铭楼纵身跃下,而端妃则是在皇帝预先为自己设的灵殿里被自己的守护神从脖子后面插进了一把匕首,死在了皇帝的灵位前。
    这本书是按照史官纪实的模子写出来的,语言平实,没什么修饰的辞藻,甚至没有一点儿关于人物心理想法的猜测。合上书,七叶长长地叹了口气,心中有着很奇怪的感觉,书中应该是少了点儿什么。她又翻了一遍这本书,突然发现她漏看了书中的一句话:“端妃误国虚也,实乃郑、茗、鬼氏一人误国。”
    鬼氏是这本书对端年那个守护神的称呼。
    七叶反复读了几遍,郑、茗、鬼氏者应当是三个人,但是书中却摆明了说是一人,所以,郑、茗、鬼氏者其实根本就是同一人!
    七叶倒吸了一口凉气,如果是这样,那这个人先是端妃从小到大青梅竹马的守护神,然后又变成了端妃姐姐的心上人,导致端妃姐姐甚至因此殉情,后来又和端妃宫内偷会,导致端妃失宠差点儿被打死,他自己则假死,端妃又因为他的假死伤心欲绝对末帝投怀送抱,导致国灭,国灭后的端妃也被这个人杀死。
    七叶想得头皮发麻,真是很奇怪的故事。
    七叶将书翻到最后一页,去看那上边的小印章。出人意料,这本书并没有印章。她来回翻了翻,也都没有找到。无奈之下她又打开了另外一本书,这本书和刚才那本书相隔很远,但也是有字的,这本书叫作“言儿姑娘传”。
    言儿姑娘,好熟悉的名字。七叶差点儿要叫出来,言儿姑娘就是她在记忆中看见的公元的前妻啊,而这本书居然就是为她写的传记。
    “呼。”深吸一口气,努力地平复自己激动的心情,七叶抑制住指尖的颤抖,翻开了书册。
    依旧是史官的笔触,从言儿姑娘的出生到亡故,时间串联起一切。
    言儿姑娘大概是在燕初的一个春日出生的,家里虽然算不上大门大户,但世代书香,家底儿殷实。战乱年代为躲避兵荒,言儿姑娘家躲进白山州孟县的一个小山沟里,在那里一直长到八岁。她就像一匹根本套不上缰绳的野马,每日里全然不顾女儿家的形象,在外和一群差不多大的农家孩子翻墙、爬树,甚至偷鸡摸鸭、放火烧山,简直“无恶不作”。爹娘打也打了,骂也骂了,但是全然无用,只能任凭她胡闹。
    十一岁那年,娘亲又给她生了一个弟弟,全家的希望一下子都转移寄托在她弟弟身上了,从此随她闹,再没人去管教她。言儿姑娘的弟弟也果真不负众望,才智超群,而没人管教的言儿姑娘渐渐被遗忘,人们提起她的时候只会称呼她野丫头,她的心理渐渐产生了变化。
    那一年大年初一的清晨,她偷偷带着自己的弟弟溜出了门,整整三天没有回家。后来,人们终于在一棵大树上找到了趴在树杈之间晕厥过去的言儿姑娘,而树下是半个被咬的血肉模糊的头颅,正是言儿姑娘的弟弟。言儿姑娘被接回家,数天之后终于转醒过来。待人问时,她只记得是自己带着弟弟去后山林子里玩儿,碰见了邻居家的林哥哥。林哥哥上山砍柴,不巧正遇到一窝虎仔就给掏了,碰见言儿姑娘就顺手送了她一只。结果没想到林哥哥走后便来了猛虎,言儿姑娘和弟弟爬上树躲避,之后她就不记得了。
    造孽啊,言儿姑娘的爹娘每日以泪洗面,痛不欲生。但奈何人死不能复生,言儿姑娘又受了惊吓,她爹娘只得忍住悲痛哄骗她说弟弟被猛虎叼走,生死不明。
    林哥哥,七叶皱起眉头,这里的林哥哥是看着言儿姑娘从小长到大的邻居,两人感情非常深,书里有写很多时候言儿姑娘真的把他当成亲哥哥看待。
    在这件事之后林哥哥突然消失了。而言儿姑娘背负着内疚和愧责,看着一夜白头的爹娘,她的脾气和心性一下子就收敛了很多,竟然也开始安安静静地习练琴棋书画。不学不知道,一学才知道她竟然也是天赋异禀,不到两三年的时间,已经粗通书画,能吟诗作对,最重要的是弹得一手好琴。村子里少了一个混吃混喝的女魔头,多了一个琴音招凤的才女。
    在她十七岁的那一年,她爹收下了城东梁家一大户人家的聘礼,将她许了出去,婚期定在正月二十。可是就在正月二十一那日的晚上,言儿姑娘家和梁家突然同时起了一场大火,火烧得太快,几乎没等反应过来,人、房子、钱财都已经被熊熊火焰吞噬殆尽。
    两家老小五十七口,竟然只有一个人逃了出来,那人就是言儿姑娘。
    救言儿姑娘出来的人自称是白山州人士,因为幼时受过重伤,失去了很多记忆,爬到街头被一户好心人家收养长大,后来勤学中了举人,现在虽然还没有官职,却是乐得逍遥。
    至于他怎么救的她,她却是一点儿都想不起来。虽然活了下来,但言儿姑娘的精神彻底垮掉了,每日不思茶饭,只是发呆。救他出来的男子看这情况,便经常找她说说话,防止她一时想不开。
    最开始的时候言儿姑娘只是听,后来慢慢地开始有了一些表情。那男子告诉言儿姑娘,她的样子让他想起自己被猛虎抢走、离开双亲的事,他越来越能想象得到亲人的痛苦。
    听到被猛虎伤,言儿姑娘竟然破天荒地开了口,对他讲起了自己的故事。两个故事讲下去,不知不觉地重合,好像有很多地方莫名的相像。言儿姑娘一问男子的年龄,正好和自己弟弟一般大。原来这世上竟然真的有这样巧合的事,言儿姑娘和男子都难以置信,两个人相拥而泣。
    男子说,他现在的名字叫孟。
    七叶垂下眼帘,想起之前看见的公元的记忆,此时的孟应当是白猫弼所化,而放火的肯定就是之前的林哥哥,也就是公元。
    继续看书。在这之后言儿姑娘和孟两人相依为命。造化弄人,在遇见孟之后,许久不见踪影的林哥哥竟然也重新出现在了言儿姑娘生活里。不过林哥哥的再次出现并不是什么好事。他像变了一个人一样,儒雅和风度完全被嘴角的冰冷掩盖,像鬼魅一样缠上了两人,不断地找着机会想要两人的命。
    言儿姑娘不得不和孟不停地搬家,从一个州到另外一个州,从燕北到燕南。
    “年逾,亡三千余里。”七叶轻轻地念出声,不禁倒吸了一口凉气。
    为了杀一个小姑娘,公元真的是不遗余力。
    七叶将书页向后翻动,目光飞快地掠过。果然,后面那些都和之前她在公元记忆里看见的一模一样。
    言儿姑娘最终还是死在了林哥哥的手里。
    七叶将书翻到最后一页。这本是有印章的,但是印章处一团模糊,像是盖上之后又被刻意地用指头抹乱了。但细看,还是可以看清的。房间里的光线实在是太过昏暗,她将书册拿起来,向门口走去,可是一见着阳光,泛黄的书页上突然就蹿起了一溜火苗。七叶吓了一跳,连忙用手去扑,这一扑倒是真的扑灭了,但那一块却留下来一条焦黑的痕迹。
    “和门外的字画不同,这些书都不喜欢到外面去。”背后响起了老者的声音,“所以我把他们留了下来。”
    “这……”七叶吐了吐舌头,实在是不好意思。
    老者接过七叶手中的《言儿姑娘传》,笑了笑:“不过,这本书既然与你有缘,那今日这一烧也是它的劫数。”
    老者转身向后走去,他伸手从一边的木架里挑出了一本书,叹道:“缘起劫至,劫为缘始,缘劫本就从来不曾分开。”
    那是一本很厚的书册,老者当着七叶的面打开。七叶瞥了一眼,是有字的。
    “《孽俾录》。”老者将书册托住,口中暗暗念叨,那书册开始哗啦啦地自己翻动起来。
    老者道:“千年之前,金朝开国皇帝永在攻破当时的夏都时,曾屠城三十六座。此大凶之事触怒了天庭。上方有仙人献计,在各处海岛仙山选出了十二位前缘未了的神女,放她们下界为伶人,秉绝色身姿,祸乱大金后宫,待任务完成便重回各处,总共用了八百多年才了了这番罪孽。待最后一位神女归位之后,天帝命人建造了伶灵谷,将十二张神女画像供奉于谷内。又过了大概一千多年,当时的彼岸女君不小心将灵谷中一位神女的画像碰掉,落入封坛的池水中。十二位神女结缘再次触发,重新投入凡间。彼岸女君不知因果,内疚至极,决心下凡找寻,正巧得遇无垢上神。上神愿协助她,二人共同化身普通人,来人间寻找,这一找就是三百多年,而这本书讲的就是这三百多年的故事。”
    老者袖子轻轻一挥,书便飞向七叶怀中。不过就在那本书触碰到七叶手臂的一瞬间,所有的字都消失了。老者表情里有一点儿惊讶,他摇摇头:“时机未到,时机未到。”他一挥手,书自动合了起来,向架子上飞去,连飞了两次都撞到了别的书册,又飞了回来。老者摇摇头,只得踮起脚尖亲自把书塞了回去。等他回过头去,发现七叶正慢慢向青铜镜走去。老者的从怀中掏出一方帕,一甩,帕子腾空飞起,飘到铜镜上方飘然落下,将镜面盖了个严实。
    七叶转过头,疑惑地看着老者。老人摇摇头:“这镜不是凡物,恐损你运数。”
    是这样,七叶笑笑。
    “不过……”老者走上前,伸手向铜镜后面摸索了一番,取出另外一物。七叶定睛细看,是一本书册。
    “这是这里唯一一本没有名字的书。”老者抚摩着书皮,目光炯炯。
    “没有名字?”七叶喃喃道。
    老者将书递给七叶,她接过翻了几页,是有字的。书翻到最后一页,出乎意料,这本没有名字的书竟然盖了四个印:爱别离、求不得、怨憎会、五阴志盛苦。
    居然这么多?她开始好奇这里面的故事了。可是当她向前翻动的时候,却发现有好多页都被烧出焦黑的痕迹,看来曾经有人把这本书带出去过。再看那扉页上面依旧是有几句偈语:
    岐山起乱,乱世生玉,玉成王业,业业为孽。
    没什么美感的话,而且晦涩难懂。不过因为最近听了太多和玉有关的事,七叶的第一反应便是此句讲的应该是传说中的岐山美玉,传国玉玺。
    “传国玉玺?”七叶自言自语道。
    老者显然没想到七叶能一下子就猜中,笑了下,说:“是,也不是。其实这句话说的是祖谷岛的岛主——无垢上神。他本是岐山一块美玉,机缘巧合之下被岐山王所获,雕琢打磨,成了开国玉玺,后来又被当成历代相传之玺。帝王将此物奉若奇珍,国之重器,此玉本就有些根源,身处皇宫,日久便生出灵异,修持了千年得了人形肉身,虽然不是仙胎,但最终也得以正果,飞升上神。”
    “那位上神如今身在何处?”七叶问道。
    老者摇摇头:“本体流落凡间引得世人为他尸横遍野,而上神自己则下落不明,无人知晓。”
    “之前还说过无垢上神为助彼岸女君下凡三百余年,如今凡间出了这样的大事,他竟然避不出面,那必然应该也有些缘由。”
    老者点点头。
    这书里写的大概应该就是无垢上神所经历的历朝历代的世事,七叶着实感兴趣,还想继续看下去,但一边的老者已经将她手中的书册轻轻抽走:“天已经要黑了。”他指指外面。果然,已经没有阳光透出来了。
    “此地对你来讲已经不应该再久留,往前面走几步就是一家客栈,你可以带着那个娃娃去那里安歇,老朽就不送了。”老者客气地下了逐客令。
    七叶连忙答应着,上前抱起一边的扇童。扇童虽然还在昏睡,但脸色已经好了很多,发出轻微的喘息。
    “告辞。”七叶躬身谢道。
    老者微笑着点点头。
    或许是错觉,就在那一瞬间,一阵小风从门外吹进,将铜镜的绢布掀起了一个角,就在那一个角的位置,一片白色的裙摆一闪而过。
    七叶愣了一下,没有说话,假装没有看见,离开。
    三
    离书馆几步的位置真的有一家客栈。七叶抱着扇童走了进去,里面冷冷清清,只有一边的方桌上趴着一个打瞌睡的小伙计,她上前把他推醒。
    “打尖?吃面?”小伙计猛然惊醒,脱口问道。
    “住店。”她飞快地回答。
    “乾字四号。”小伙计从袖子里掏出一把钥匙,放在眼前。
    “多谢。”七叶一把将钥匙夺过。小伙子一愣,显然是没见过这么凶的姑娘。
    “如果有人问起,千万不可说出去。”七叶眼睛眯起。她眯起眼睛的时候大多是极其认真的状态,而且目光也变得锐利,使人不寒而栗。
    “当……然。”小伙子心中大惊。坏了,这人怕是结了仇家,来此躲避,不由得结结巴巴起来。
    “他不敢。”一个熟悉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突然出现的男子长发及腰,一身火红的披风,歪着头,手搭在女子的肩上,嘴角一边高高地扬起。
    弼趴在七叶的耳边,用罕见的严肃语气飞快道:“走,上去说话。”
    “我今日一早便去巷口和赤叶林打探,附近的店家没有人见过什么绿脸的人,没想到他们竟然直接找去了驿缘阁!”走到楼上的房间,将门窗锁好,弼从七叶手中接过扇童,边说话边仔细地为他检查伤势。
    并没有什么明显的伤痕,显然使用的是仙家法术,似乎有人曾以妖力助其调息,所以现在的扇童只是昏睡,并无大碍。
    “没有经过巷口和赤叶林,他们是如何进到烛巷的?”七叶急道。
    “从冥界,我们之前走过的那个地方。”弼叹了口气,“如果真的是这样,这其中恐怕就有鬼差的授意。”
    “冥大人和明大人?”七叶惊道。
    弼点点头。
    “为什么?”七叶不解。
    “不过也不一定,”弼又摇头,“他们既然当初同意收留你,那必然就不会出尔反尔。”
    “那难道是……”七叶想到了想要自己性命的公元,但回想起刚刚公元为了自己不惜和同为神族的人反目为仇,就算他想要自己的性命,也断然不会借他人之手。
    说话之间,弼已经将昏睡的扇童摆正成打坐的姿势,双手凝聚起白色的雾气,向他的胸口推去。那雾气在扇童的胸口弥漫盘旋,然后散开化成一层薄薄的水雾屏障,将扇童整个人笼罩在了里面,慢慢地,雾气升腾,小小的身影也从地面上飘然而起。
    就在这时,门外响起了响亮的敲门声。七叶和弼的心一下子都提了起来。弼警惕地看了看窗外,和七叶对视了一眼,点点头,化身成一道白光从门缝中闪出。
    门外没有人,敲门声却还在继续。弼眉头一挑,蓦然向后一转,只见一道白色的身影从眼前忽地闪过,向楼下冲去。
    “喵!”弼化回本身,纵身一跃,飞扑上去,正扒住了那个身影的肩头。是一个穿白衣裳的人,那人毫不顾及自己被弼扒住,只是一味地狂奔下楼,从客栈的大门风一样地冲了出去。
    “喵。”弼心中焦急,张开嘴,露出獠牙,朝着那肩头狠狠地咬了下去。
    没有惊叫,没有呻吟,那人像没有感觉一样继续跑着。血腥味沿着口腔蔓延,作为一只已经在这世上修炼了几千年的猫妖——吃过人的弼太熟悉这种味道了,也熟悉这种味道中那些不该有的味道。
    这不是新鲜的血的滋味,而是死尸的干涸的血——眼下玩命奔跑的这个人是个死人。
    “坏了。”弼一下子醒悟过来,自己是中计了。
    “喵。”他猛然从那人身上跳下,化身成人,白光从掌心蓦然发出,正击中那人的脊背。那人“扑通”一声直直砸在了地上。弼飞身上前,只见那双眼上敷着厚厚的白绫!是蜉蝣山的傀儡!
    弼连忙回身向客栈赶去。客栈的伙计还在打盹儿,楼上房门大开着,七叶已经不见了,扇童依旧在妖力的结界中休养,只方桌上留了一张字条。
    “云乐楼,速来。”是七叶的笔迹。
    云乐楼,之前那座戏楼?看这笔迹并不凌乱,应该不是被蜉蝣山的人追赶,但是弼的心里却丝毫没有平静,尤其是“速来”这两个字,更让他焦急。弼皱起眉头,飞快向楼下跑去。
    云乐楼是在与这边完全相反的方向。墨迹未干,七叶出门的时间应该并不久,他追赶应该还来得及。弼纵身一跃变成青瞳白猫,飞快地向巷子另一端追赶而去。
    宽敞的戏楼里空无一人,听不见任何声响,死寂一片,桌椅上已经落了层薄薄灰尘。七叶这才想起,原来看戏的那个晚上已经过去好久了。好安静,几乎让人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声。
    “弼人呢?”七叶急切地问慕容姑娘,空荡荡的戏堂里回荡着她焦急的声音。
    慕容姑娘腼腆地笑了笑,小心翼翼地压住脸上的面纱,向戏台后面指了指:“他受了很重的伤。”
    七叶心下一痛,连忙就向戏台后面大步跑去。
    戏台后,浓浓的血腥味扑鼻而来,弼果然蜷缩成一团,躲在那里。
    “弼!”七叶焦急地呼道。
    弼没有回答,只是鼻息中发出粗粝的喘息。她从来没见过弼这么楚楚可怜的样子。在她的眼里,似乎弼永远是嘴角带着邪笑、没心没肺的样子,总是喜欢捉弄她,然后哈哈大笑。还有扇童,扇兄也是,因为她被绿脸神袭击,至今还在休养调息。
    “都怪我。”七叶突然好恨自己,“都怪我。”七叶跪在地上,一点点地蹭到弼的面前,伸手将他的头抬起,扶到自己胸口的位置,那一瞬间她能感觉到弼的身子在轻微地颤抖。
    七叶鼻子一酸,差点儿落下泪来:“你伤到了哪里?”
    她摸到他披风扣子的位置,将扣子解开,要去看他的伤口。但弼似乎有些抵触,不肯配合,别扭地挣扎着,转动着手臂。
    受伤的人总是很脆弱。七叶只当他是害羞,一下子破涕为笑:“你个死猫,身上哪里我没见过?快,转过来给我看看。”
    弼的身子猛然僵硬了一下。
    “别闹了,这里怕是也不安全。蜉蝣山的人马上就要来了,我虽然不是妖,但总可以帮你简单处理一下,快。”七叶催促他,但是弼却无论如何都不肯动,那双拳或是因为疼痛,攥得更紧了。
    就在七叶要强行把他的身子拖起来的时候,“七叶!”戏台外响起焦急地呼喊。
    是弼的声音,可是弼现在明明重伤躺在自己面前!
    “七叶!”那个声音再一次响起。
    真的是弼。七叶心中一震,不由自主地站起身向外跑去。只见大门口晃动着赤红色的身影,她定睛看过去,竟然真的是弼。
    “七叶!”弼终于看见了七叶,心中松了一口气,向她大步走去。
    是他,直觉告诉她,绝对不会错的,但是刚刚地上躺着的……七叶心中升腾起不好的预感,只觉得身后正缓缓站起一个高大的身影。
    七叶转过头去,同样的垂发,被解开的红色披风滑落,露出里面素白的长衣和截然不同的一张脸来。儒雅温润的面庞,冷厉的、毫无笑意的唇角。一只手从白衣袖中慢慢升起,抬到七叶的胸口位置,突然就青筋暴起,像是要扼住她的喉咙。但只是一瞬间,那只手又重新落了回去。
    最可怕的事发生了,他已经下不了手了,他……
    “公元!”弼在远处发出了一声惊呼。
    公元瞥了他一眼,一个转身化作一道白光,消失在了昏暗的烛光下。
    “弼!”七叶奔跑过去。
    弼迎上前,一把将她抱住。
    “弼。”七叶之前想哭的感觉又回来了,她把头深深地埋在了他的胸口。
    “关门。”就在两人拥抱的时候,戏台中央有一个冷清清的声音响起。“咣”的一声,戏堂的大门重重地合上。两人同时向台上看去,只见戏台中央站着一位蒙着面纱的女子。
    “慕容姑娘?”七叶脱口而出。
    那女子慢慢地摘下自己脸上的面纱,面纱下是一张满是血痂的脸,吓人至极。
    “你?”七叶大吃一惊。
    慕容姑娘动作优雅地从袖中掏出一张绿色的人皮面具,将它戴在脸上。一瞬间变成了另一张她再熟悉不过的脸!
    “绿脸神。”什么语言都无法形容七叶这一刻的震惊。
    慕容姑娘浅浅一笑,露出两颗小小的獠牙:“又见面了。”
    不好!弼一个闪身上前将七叶护在身后。慕容姑娘咂咂嘴,摇头,手轻轻一挥,一脸不屑:“拿下。”话音刚落,瞬间从戏堂的各个角落冒出百十个蒙着眼睛的傀儡,他们从半空中跳落到地上。七叶从腰间抽出望乡短刃,与弼背对背相贴,对准马上要围上来的蜉蝣山傀儡。
    “活的。”慕容姑娘从戏台上纵身跃下。
    弼飞身迎上。
    傀儡大批大批地扑了上来,七叶只一把短刃,但已经舞得熟练。割喉、插眼,他们都是些死人,什么都不怕,唯一怕的就只有望乡这把由黄泉水淬炼过的短刃。
    被望乡砍伤的傀儡变得焦煳腥臭,发出噼里啪啦像爆竹燃放一样的脆响,然后化作黑烟消失。七叶凭着一把短刃,勉力维持,而另一边的弼正和慕容姑娘相斗。
    没想到原本温顺内敛的慕容姑娘竟然就是蜉蝣山的人,而且她的法术相当之高。弼一时难以脱开身去帮助被重重围困的七叶。
    “不过是一只修持千年的白猫,竟然敢开罪神族。”绿脸神恶狠狠道。
    弼冷哼一声,双眼猛然射出两道青光,绿脸神只感觉自己的眼睛像是被针一刺,双手瞬间失去了力气。弼趁着这一瞬间翻身拧腰,一个旋腿正踹在绿脸神的腰上,绿脸神狠狠摔在了地上。
    “小心!”弼飞身去助七叶,却一眼看见她的一只袖口半掖着一块绸缎,拖到地上,看起来很是不方便,于是下意识地去捡。
    弼边打斗着边捡起来抖开,一看竟然是一件衣裳,面料很是光滑。正巧这时候一只傀儡打来,弼伸手去挡,一不小心竟然穿了一只袖子进去,就在穿进去的那一瞬间,整个手臂忽然麻木起来。白色雾气团团升起,弼痛得一下子瘫倒在地,手臂忽然就变化回了毛茸茸的猫爪子。
    “哈哈哈哈!”戏台下,绿脸神喘着粗气,咬牙切齿地发出尖利刺耳的笑声。
    “你……”弼用另外一只手扯开附在手臂上的衣裳,默念词咒,但怎么也无法将恢复原身的爪子变回人身。
    “没用的。”绿脸神从地上爬起来,狠狠甩出一道劲风抽在弼的脖颈上。
    “噗。”剧痛袭来,弼一口鲜血吐在地上。
    另一边的七叶也渐渐坚持不住了。听见弼的声音,闻到空气里的血腥味,七叶心里越来越无力,手上也越来越无力。终于,短刃掉落。傀儡七手八脚地抓住她,扼住她的手腕、喉咙……
    危急关头,整个戏堂中忽然狂风大作,桌椅都被卷得飞起来,向那些傀儡砸去,傀儡扑通通地仰倒在地。紧接着白光闪过,“啊”的一声惨叫,绿脸神从地上飞起,狠狠地撞向戏台上的柱子,发出“砰”的一声巨响。
    “扇兄……”七叶挣扎着爬起来,“你醒过来了?”
    另一边的弼也忍着剧痛,侧过头来。同为妖,他知道此时的扇童化回了原形,一定是因为在运气中受到了巨大的干扰,不得不突然醒过来,而刚刚他还使出了那样大的妖力。果然,纸扇轻轻地落在了七叶的胸口,不动了,就像一把普普通通的折扇。
    “扇兄。”七叶慌了,“扇兄,扇兄!”
    没有回应。
    “呵呵。”绿脸神趴在地上,发出阴险的笑,一个历劫失败的妖怪,还想和神族斗。
    刚刚被打倒在地的傀儡又纷纷爬起来,向七叶和弼围了过来。七叶勉强撑着身子,向弼走去。走了两步,就倒在了他的身边。弼抬起还未化成猫身的另外半个身子,拾起地上的短刃,护住七叶。七叶伸手将头上的发簪摘下也握在手里,挡在面前。
    “呵,真是像一对苦命鸳鸯。”绿脸神此时已经站起来,“不知道上神看见这一幕又有何感想。”
    “上神?”七叶一惊。
    “闭嘴!”弼怒斥道。
    “无垢上神。”绿脸神将地上的衣裳捡起来,踉踉跄跄地走到七叶面前。
    “你知道他为什么要杀你吗?”绿脸神伸出指头挑起七叶的下颌,“因为你不是他的彼岸女君。而他心心念念的彼岸女君只有你死才会回来,还有这只小猫,你以为他……”
    “够了!”弼的手狠狠一挥,但没有半点儿妖力,更不能伤她分毫。
    绿脸神伸出脚狠狠地跺在他的猫爪上,弼痛得一下子蜷缩成一团,黑色的须发褪去,化成了一只只能隐隐看出人身的白猫。白猫挣扎着,青色的瞳孔剧烈收缩,口中已是含糊不清。
    七叶扑了上去。
    “无论哪里都会……去……找……到……你,喵……”
    “弼,弼啊!”
    “住手!”她心中痛得无以复加,只得奋力上前将弼手中的望乡短刃接过,狠狠地对着绿脸神的脸戳了过去,但被绿脸神一把夺过,翻手一扬逼在了她的脖颈上。鲜红的血珠滴滴答答地落下,落在怀中摊散的扇面上,洇透了洁白。
    “你说过你会信守承诺。”半空中响起了一个低沉的声音。
    白衣翩翩落下,落在了绿脸神的面前,手一抬一落,所有的傀儡瞬间灰飞烟灭。
    “我是说过。”绿脸神高傲地仰起脖颈,点点头,“我说过……”
    原来这才是神族的真正力量,那之前?
    “我说过……”绿脸神忽然将手中衣衫一扬。
    “闪开。”七叶红肿着眼睛,大喊,但是已经来不及了,衣衫已经罩在了公元身上。
    无数道刺眼的白光倏然爆发,公元被白色光芒团团围住。
    “啊!”公元闷叫一声瘫倒在地,身子都蜷缩起来,颤抖不已。
    “公元!”绿脸神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睥睨众生的眼神中透出的是复仇后的快意,“我是说过不会把我和你的交易告诉她。”
    交易,她说交易。
    虽然七叶已经濒临崩溃,但是脑子却还在不停地转动。难怪有这么多不对劲儿的地方,公元和蜉蝣山有交易?而那交易的结果,公元他还是想要自己死!七叶痛苦地埋下头,不敢继续想下去。绿脸神边说着边颇玩味地看着七叶惨白的脸色。
    “不过和上神的约定,蜉蝣山会履行的。”绿脸神抿嘴一笑。
    上神,她刚刚叫公元上神?公元素白的衣衫在身上慢慢缩小,颜色也越来越凝润,丢在一边的衣衫上腾起雾气,雾气消散,化作一块土黄色的方方正正的包袱皮。
    绿脸神一抬手,包袱皮向公元身上盖去,四角一收,公元整个人消失不见,布料上隐隐透出四方棱角。
    “难怪外面找玉玺找翻了天也找不到,原来他早已将本体收了回来。可怜你堂堂上神,为了置一个小丫头于死地,把自己也搭了进去。”绿脸神擦着嘴角的血迹,转过头看着七叶,“不过不要害怕,你不会马上就死的。在蜉蝣山里,你的用途大了去了。”
    “带走!”绿脸神站起身,对着空中一声令下,几个傀儡从半空落下,将七叶架起。
    绿脸神将地上的玉玺包好拿在怀中:“回蜉蝣山!”
    四
    烛巷深,古槐荫,殇赋吟,世事苦悲欢颜都烬尽,难匿故人心。君自悯,宴罢终有别,曲终人须散,了前尘,来遭莫再遗恨。
    上古所遗天地混沌,阴阳未分之处,人鬼二世相界之地,名曰烛巷,烛巷中有一家铺子,匾额上刻着三个苍劲的大字:驿缘阁。
    虽然依旧是开店时的模样,笔墨纸砚一一陈列在案,甚至墨砚还是那样的鲜亮,但是已经确确实实三四个月不曾开张了。路过的魂灵认得的会好奇,巴望着木柜向里面瞧着,只是再没有看到半个人影。
    甚至连对面茶馆里的顾掌柜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每当有人问起时,他也只是温柔的一笑,摇头不语。只是在白天里,巷子里四下无人的时候,偶尔能看见他站在茶楼门口,向着驿缘阁的方向看过去,嘴角依旧是淡淡的温婉的笑。
    这一日依旧是白天,驿缘阁的铺子前,木柜上的砚石慢慢变大,变得透明,幻化成雾气,雾气中隐隐露出人形。待到消散时,刚刚还空无一物的木柜上已经坐了一位衣着鲜亮的女子。她从木柜上轻轻跳了下来,向铺子里面走去。外堂、后园子里地上的血迹已经黑成一摊,凝在了地上。
    “七叶,”女子轻轻地感叹了句,“宴罢终有别,曲终人须散。”她口中袅袅唱出,走回到铺子前面,只见铺子前已经站了人。
    “顾掌柜。”
    “道若姑娘。”八两还礼。
    “她不会回来了。”道若垂下眼帘。
    “所以……”八两不禁攥起了拳头。
    “该继续走了,最后一场戏结束了。”
    八两点点头没有说话。
    “我已经看见了这座巷子的尽头,就在那里。”道若指着巷子深处。
    二人相视一笑。
    蜉蝣山,有崖曰一念,是整个蜉蝣山结界最薄弱的地方,因为崖下便是万丈深渊。
    这里的每一个囚徒都是被世人鄙夷的对象,都被视为肮脏的产物。他们被抛弃到人世,却因为有着奇怪的能力而引起各方精怪、人士的窥探,没有体会过一丝温暖情义,只有无休止的、被迫拥有的漫长生命。
    在这里依旧没有人会怜悯他们,但是他们的血和神识却可以被用来炼制丹药,那些丹药中能产生凡物无法企及的功效。可是就在这些人当中,“被利用”这样侮辱的字眼儿在他们看来也是尊贵的荣耀。他们被看着自己的血被吸走,神识被抽走,痛苦地在地上打滚,却会发出酣畅淋漓的大笑。
    “只有在这里你才不是怪物,你有你的价值。”这原来才是那话里真正的含义。
    换去青色的衣衫,一身素白的裙袍,七叶就那么呆呆地站在悬崖边儿上。不远处传来痛苦的哀号和浓浓的血腥气,它们掩过这里绵绵三十里宛若白云的天女木兰的袅袅檀香气,飘忽缠绕于古树之间。一团团一簇簇的天女木兰,在微风中轻柔地撒落,花瓣漫天飞舞,时缓时急,纯白无瑕,宛若扬扬素雪。可她不敢回头,只因为一回头便是刺眼的红,滴血的红。
    山主不在,没有命令,绿脸神没有办法立刻就将她取血,抽神识,但是她还是要想办法折磨她。
    可是晚了,没等绿脸神下手,七叶到蜉蝣山的第三天晚上,一道青光从一念崖闪过,整个山头的天空像是被撕扯开来一样,裂开了一条亮闪闪的缝隙。
    结界被破开了?
    无数傀儡从天而降,绿脸神气急败坏地向一念崖冲了过去。
    那道缝隙之下,站着七叶清瘦的身影,散落的长发在黑夜中飞舞,她的手中紧紧握着一根长簪。
    那个身影慢慢地向后仰去。
    “拦住她!”她如何知道那根簪子能够破开结界的?绿脸神来不及多想恶狠狠地命令。
    傀儡铺天盖地地出现,七手八脚地去抓那个表情漠然的身影。但是已经晚了,没有用了,那个女子已经从裂缝中飞快地坠落了下去。
    “人死如灯灭。三日香人死香灭,血誓亦破,我还是不知道你为什么一定要杀我,若是欠你的,就此还了吧……”
    “啪嗒!”一根折断成两截的发簪从半空中掉下,落在了草地上。青珠中流水样的光芒逐渐黯淡泯灭,停止了转动。
    “青雉,你叫青雉,草青的青,雏雉的雉。”
    “青雉,带上姥姥送给你的符,这样你就看不见那些东西了。”
    “他们从南边来,你去往……”
    “本君必然护你周全。”
    “你带着簪子很好看”
    “我叫弼……”
    “无论哪里都会去找到你……”
    “弼!”七叶猛然惊醒过来,泪水已经糊了满脸。
    自己这是在哪里?环顾四周,两尊石狮烛台跃然眼前,其中一只脚下踩着块石碑,细细看来,那碑上的字虽然凌乱,但笔画上还颇有章法。
    《烛巷深》,是那首再熟悉不过的唱词。七叶心中一惊,抹了抹脸,努力地瞪起眼睛向前望去,只见青雾蒙蒙中,一个弓着身缓慢行走的老者手中握着一根青烛从她的面前蹒跚而过,幽绿的烛光宛如鬼火。
    “冥大人!”七叶惊叫,但是那老人仿佛听不见一般,只自顾自地向前走。
    这里是烛巷,她再熟悉不过的烛巷,她竟然回来了!
    “冥大人。”七叶大步想要追上。
    冥大人还是听不见,在青烛台前一闪身就不见了踪影。七叶向着铺子的方向跑去。
    驿缘阁。三个大字依然高高悬起。
    在那匾额下支出一根竹竿,竹竿上挑着一个素纸皮糊的灯笼,发出幽暗的光。在那青光洒落下,门前斜倚着一个女子,青色衣裙,眼帘低低垂着似乎是在打盹儿。
    “她是?”七叶愣住了。
    就在这时,一个青年男子从她的面前走过,绕到铺子前,仔细地看着门口的价目表。看了半晌,张张嘴说了些什么。
    “三百两,不还价。”女子抬抬眼皮,粲然一笑,紧接着她从身后的货柜里熟练地抽出纸笺,“那边有笔墨。”
    男子念叨了几句,将银子码在了一边,执笔蘸墨,在纸笺上写了几句。女子见他写完了,从木柜下掏出一个雪白的瓷碗来,将那白纸黑字往上一送,无形的火苗蹿起,转眼间化成黑灰,她低头一吹,飞灰烟消云散。
    眼前的一切,那个女子做的几乎都和七叶做的一模一样,只是她不是七叶,她是谁?
    “吃饭了。”铺子里响起了熟悉的稚嫩喊叫声。
    是扇兄,七叶的眼圈一下子便红了。
    “来了。”女子愉快地伸了个懒腰,向里面走去。
    七叶感觉自己的身子在颤抖,脚下不由自主地就跟了进去。
    熟悉的中堂,一张大大的方桌,上面摆着两碟荤腥、三碟素菜,女子从一边的食盒中取出碗筷,摆好,而她的身侧坐着一个布衣小童,圆圆的脸,一双眼滴溜溜地看着她直打转,真的是扇兄!
    “扇兄。”七叶带着哭腔喊道。
    扇童好似根本听不见,只等那边的女子忙完了,便张开双手:“抱抱。”
    女子无奈地一笑,但还是伸手将他揽到怀里。就在这时,一个穿着素白衣衫的男子端着盘菜从堂外缓缓走来。
    公元……
    中堂上的香炉还在,但是里面的三日香已经停止了燃烧,剩下短短的一截,静静地立着,七叶呆呆地看着这一切,心中五味杂陈,仿佛突然明白了什么,她脚步轻轻地退了出去。
    接下来的五天里,七叶就那样倚靠在驿缘阁铺子里的木柜前静静看着。她也看见了弼,弼还是那副轻佻的样子,双手不老实地在那女子身上揩油,而女子是哭也不得笑也不得,两个人好似欢喜冤家一般,你来我往地争斗。他们笑的时候,七叶跟着笑,他们难过的时候,七叶不知不觉也一次次泪流满面。
    不知道看了多久,终于在一天晚上,七叶最后一次走到了铺子前。
    “捎信?”倚着墙的女子突然睁开眼,看着七叶。她竟然能看见她了。
    七叶吃了一惊,然后摇了摇头。
    “那就继续走下去吧。”女子浅浅一笑,“烛巷虽深,总归有个尽头。”
    七叶一愣,恍惚间有如醍醐灌顶。
    尽头。
    “我愿意去,我想去尽头。”
    只是一瞬间,七叶下意识地迈动了脚步,忽然脚下一空,整个人向下猛然跌落下去,但只是一瞬间她便又重新站稳了脚跟。
    水浪拍打着沙石的哗啦啦的声音瞬间充斥了她的整个听觉。七叶抬起头,只见眼前已是一片无边无际的水域。墨色的湖水相互碰撞迸溅,染黑了大半的天际,唯有远处露出一线浅浅的银白。
    这里是幽冥海,她之前是来过这里的,不但来过,还是和弼一起。
    浓重的黑雾转眼间便覆盖了整个视野。七叶在原地站了一会儿,觉得雾气并没有要散去的感觉,于是干脆摸着黑继续向前走去,完全没有方向的乱走。走了好久,终于又重新听到了流水的声音。她又试探着向前走了几步,觉得脚下被什么东西绊住了。她伸手去摸,摸到了一片柔软。像是细细长长的花瓣,她蹲下身仔细地看,终于在黑雾中看见了一抹明亮的鲜红。
    仿佛突然破开了黑障,眼前的雾气倏然散开。抬头之时,七叶不由得从心底里发出一声惊叹,只见极目所见,满眼都是盛开的红色花朵,那些花长得怪异,有花无叶,细长的花瓣向前卷曲着,簇拥着中间的花蕊,大团大团,大片大片,绵延百里,开得红火,开得放肆。
    就在那花海的尽头,流水声时缓时急地响起。
    “这是?”七叶不忍心摘下,只得跪在地上,用双手将那花托起,专注的眼神中带着惊喜。
    “彼岸花。”身后响起一个女子清冷的声音。
    七叶转过身,说话的是一个女子,从头到脚,衣裙都是花一样的明亮的鲜红,而那面容虽然唇色如血,额间一点朱红,但笼烟淡眉,杏目含情,鼻直而高挺,嘴角微微上扬,隐隐透出清丽俏皮的模样,只是好眼熟……
    七叶嘴动了动终究又闭上了。
    “彼岸花。”女子款款走上前,火红的裙摆隐在花海中,时而随着风飘扬起小小的裙角。她伸手将七叶搀起,看着欲言又止的七叶,优雅地捧起她的脸,四目相对。
    她的眼里是她,她的眼里是她。
    一个是火红如火,妖媚邪冶;一个是洁白盛雪,素雅如蝉。
    终于想起来了,为什么这么眼熟,她就是她,一模一样的脸,除了没有脸颊上的那块青记。
    “你是?”看着她眼眸里的自己,七叶感到没来由的恐慌,下意识地便想要避开。
    “彼岸……”女子的嘴一张一合,火红的长裙在眼中烧灼,化成黑色的灰烬,在风中消散。一团耀眼的白在眸中渐渐升起,化作长长的曳地的衣裙。
    “好久不见。”眸中的人浅浅一笑。
    第三世,最后一世。
    神识在混沌中慢慢地觉醒。
    彼岸……
    五
    数百年前。
    五月初三,武陵玄女寿辰,设宴于九天之上的青鸾大殿,邀天帝、天后以及文武百官,另有四海八荒的神女、神君作陪。十里鹤羽毯从南天门一直铺到大殿石阶之上,排场之大,宴请宾客之多,算是千年罕见,钟鼓乐奏,美味珍馐更不是用说,可见用心程度。
    初二,离大宴还有小半天的时间。玄女宫最小的偏殿——忠信阁的大门从里面紧紧锁住,一片死寂,安静得连扔根针都能听得见。
    只见里面一张长方形的小案上正趴着一个眼泪汪汪的小仙童,嘴里一边叨叨着什么,一边奋笔疾书。他旁边站着的另一个稍大些的仙童则不停地走来走去,表情很是严肃。终于,趴着的仙童将笔往一边狠狠一撂,吓得那走来走去的小仙童一个激灵,连忙探头去问:“写,写完了?”
    “哇”的一声,趴着的仙童哭了出来:“纸,纸不够了。”
    走动的仙童停下脚步,瞬间脸色惨白,嘴唇不住地颤抖。
    “完了,完了,这下完了。”
    “还差几张?”
    写帖的小仙童道:“还剩下两位,但是请帖却只剩了一张。”
    都怪之前打翻了墨瓶,污了帖子,作废了那么多张。还有半个时辰玄女就要打发人来取帖,却还是少了一张,这可如何是好?
    那稍大些的仙童急忙问:“你可知还剩哪位神君或神女的请帖没有写?”
    小仙童抹了抹眼泪,哽咽道:“还剩西方彼岸女君和祖谷岛的无垢上神。”
    哎呀呀,两位还都是上神品阶。稍大些的仙童哭丧着脸狠狠拍了拍腿,突然脑子一转:“你只写祖谷岛无垢上神一张便好。”
    “为何?”小仙童诧异道。
    “你有所不知,这西方彼岸女君原本乃是西方与天界交汇处故云畔的一朵白彼岸花,受佛爷教诲,又感天地日月精华滋养,自天地开辟之初便在那处生长。相传那些欲要飞升西方极乐之境的人都要经过那里,而彼岸花可以使他们照见自己难以弃舍的情仇,越放不下就会越沉迷其中,最终无比痛苦,重坠轮回。她静静地看着人世间无数的悲欢离合、爱恨情仇,千万年如一日。或许是背负的太多,她在三个月前才迟迟修作人形,但因为生在西方与天界之间,身份便有些怪异。入了神籍,进了上神品阶,但却依旧隶属西方,司教化度人之职。这位女君品阶和资历虽高,但千万年不曾踏出过彼岸一步,对天界之事几乎是从没听闻过。所以我们只需要找个小仙在宴席开始之前去西边告诉她一声就行,至于请帖,可有可无,她不知,也必然不会计较!”
    “这……这能行吗?”小仙童有点儿怀疑。
    “怎么不行?”稍大的仙童拍拍他的肩让他放松,提起笔来,将最后一张帖子上写了无垢上神的大名,写完了指着帖子对眼前人道,“这位上神可不是位好惹的主,之前听说脾气古怪得很,连天帝都要忍让他一分,所以啊……”
    彼岸女君。
    雾气蒙蒙,檀香盈盈,隐隐能听见渺远的地方传来诵经声,故云之畔,空旷寂静的西方净土。
    彼岸花海中,远远地能见着两个身影,一个清瘦些,一身浅青,坐得端正笔直,手中捏个诀儿,背靠潺潺的彼岸河水。而另一个人正面对着她,伏跪在地,抬起头,眉眼狰狞,表情无比痛苦。在彼岸面前,无论什么样的心魔都会暴露出来,很痛苦,无数人修行十世,却因不能真正放不下世俗的感情而重坠轮回。
    “西方彼岸女君。”
    听见有人在呼唤她的名字,彼岸慢慢地转过头去,伸长的脖颈,笼烟眉,眉间一点浅青的砂印,大杏目眼帘微垂,唇平淡淡地横着,没有神情的脸上带着禅意的宁静。
    她安静地听着小仙童把话说完。
    “武陵玄女寿辰。”她嘴唇动了动,喃喃道。
    “是。”来送信的小仙童低低地回应。
    “亏得想着,多谢。”彼岸简单点点头。
    没想到这么简单。小仙童松了口气,回一礼,转身要走。
    “且慢,有件事想问你。”彼岸突然叫住他。
    小仙童一愣,只见彼岸突然从岸边缓缓地站起身,向他走来。
    “上神吩咐。”
    “我且问你,”彼岸俯下身,看着他。看着那双眼,小仙心中莫名地有点儿紧张。
    “我虽是白彼岸,化成人形却是青色衣裙,”彼岸低低地问,语气有些无奈,“这是为何?”
    一句话问得小仙呆立当场。
    次日,大宴。
    按的还是老规矩,上神以上品阶的正宾在大殿内用席,其余的都在殿外作陪。
    还未到开宴的时辰,度厄星君急急落了云头,遣了随侍的两小仙童持了名帖往正殿先走一步,而自己则是不慌不忙地从后殿偏门而入,从左偏殿外廊踱步穿过方才到正殿。
    估摸着品阶,挑着不前不后的位子左右入了席,还未坐稳,只觉身边已凑上来不少意味深长的眼神,伴着叽叽喳喳的私语。
    “星君可是从后殿偏门而来?”一白须白眉的老者捋着拂尘,低声问道。
    “然。”
    “星君又是从偏殿外廊而过?”一身着官服、模样清俊的小神君急切地接问道。
    “然。”度厄星君端起茶盅轻抿,再次点点头。
    “那星君可是见到那位西方净土新晋的女君了?”小神君抢在其他人之前脱口而出。
    此话一出,四周瞬间安静下来。
    度厄星君并不意外,放下茶杯,神情颇遗憾地摇摇头:“不然。”
    “轰”地一下,围着的一众,乱开了锅。
    “没想到,一向严肃的度厄也是如此八卦之人,罪过罪过。”
    “罪过个大头鬼呀,你这老头儿,刚刚不是也是从偏殿外廊巴巴绕来的吗?”
    “哎哎哎,我赢了,三百粒九转还魂丹,真君您老可别耍赖。”
    “你只赌对了度厄会从后殿门过,又没赌见不到那西方女君,去去去,别在这儿为老不尊。”
    “你这老头儿怎么不讲理,说好……”
    “不是……”
    “不过,”度厄星君清清嗓子,慢悠悠地道,“我却是刚刚见到了祖谷的无垢上神。”
    乱糟糟吵成一团的众人皆是一愣,收了声息。
    无垢上神,公元神君,此名已是久久不闻,不提起似乎都被忘掉了。
    话说三界之中,有岛名曰祖谷,处天界与凡间相接之海,岛上丰草水美、树木林立,是盘古开天地之初,便存在于世,但是因不是个灵气充盈的地界,所以千百年来并无什么高品阶的大罗神仙,虽有帝君真皇在其中修行,但也只是几个性子清高孤傲不喜热闹的神君,他们住在岛上食草木、饮清露,图个清静。
    “我记得似乎是八百年前,在这九重天上的一位公主百天宴上曾有位一直冷着脸的神君,在宴上说了公主生辰时日不吉,被天帝瞪了两眼,不但没有丝毫歉色,更是不由分说连招呼都不打半途退席了,似乎就是此人。”北斗真君想想道。
    “之后,天上大大小小的宴请就算请帖天上地下都撒遍了也都再没有祖谷的份儿。不过既然整个天界都在封杀他,那武陵玄女却请了他来,难不成与他有什么交情?”度厄星君不由得啧啧接道。
    交情亦是情。凡是遇个“情”字,这其中奥义便是寓意深长得很。
    众人恍然大悟。
    “况且如此一般,那无垢虽然已经晋位上神,却没有因为官职,只得落座偏殿,倒也不怕他冷面冷脸地惹怒了天帝,玄女此番做得很有心计啊!”
    “说起晋位上神,却没有官职,我倒是又想起那位女君来。不知为何她分明是西方极乐界之人,却又有天界上神的品阶?”小神君继续问道。
    北斗真君哈哈大笑:“你不知,那女君原是天、佛、凡三际界处彼岸岸上的一朵白彼岸花,论起年岁,怕是比当今天帝还要高上两个辈分,只是不知为何之前一直未能修成人形,一直到去年的三月中才得了人身。按理说这位彼岸女君身居西方净土,千万年来听佛讲经,应算是极乐界之人,但确实是得人身当即便晋为上神,名讳亦是进了仙籍,这在天界当真是罕有,西方更是史无前例,真真是造化奇妙,你我难以参透。”
    造化奇妙,造化奇妙,众人啧啧。
    造化奇妙有时候不抵张地图来得实用。
    彼岸女君只身往那武陵玄女处赴宴,华丽丽地迷了路,七拐八拐不知怎么就走到了三十三天之上。
    “离恨天。”三个反写的大字匾额高悬,宫门大敞四开,四周也寂静无人把守。
    经常听人说三十三天,离恨天最高,自己怎就不小心走到这里来了?不过既然来了,彼岸女君微微眯起眼来,不由自主地跨过高高的门槛缓缓走了进去。
    迎面是一座落着锁的大殿,她从旁边的侧门走过去,绕过这座殿,视野突然变得开阔起来。眼前是漫山遍野的紫色小野花和幽绿的草地,就在那片草地中央,最显眼的地方显露着一片池塘。
    彼岸步伐缓缓地走了过去,低头看着,伸手一撩水花,只见那塘中水清澈见底,没有半丝绿,也没有半丝生机。
    “水至清则无鱼。”彼岸感慨,目光转动着落在离池塘最近的一棵树上,那树上挂着一幅女子的画像。浓妆艳抹的鹅蛋脸,身穿凤冠霞帔,脖颈高昂着,嘴角似笑非笑地弯着。
    真好看,彼岸这样觉得,不自觉地便要去抚摩那娇嫩的脸颊,却忘了自己的手刚刚撩过水花,指尖的水滴一碰到画像便立刻融了进去,一阵轻风吹来,画像忽然就腾空飘起,飘到池塘上方,“啪”地落了进去。
    “糟糕!”彼岸猛然意识到自己闯祸了。她趴到池塘边儿上,向下看去,却发现什么也没有。
    就在这时,可怕的事情发生了。从四面八方的古树上不断飞来好多幅画轴,上面都是半身女相,或坐或立,模样也各不相同。
    这是怎么一回事?彼岸眯起眼,宽袖捏了个诀儿,倏然向那些不断飞落到池塘里的画像用力一挥,一道青色的光芒闪过,正好击中。但就在击中的瞬间,画轴顿了一下,却毫发无损。
    彼岸一愣,又要施法,却有一个强大的力量将手臂牢牢钳住。她一回头,对上一张脸,儒雅温和的气质,俊俏的眉眼,一身如雪的白色衣衫。
    “你阻止不了的。”这是他们的第一次相见,无垢上神说的第一句话。
    画像一幅接着一幅地落到水里,在水中打着旋儿消失不见。
    “画像不见了。”彼岸皱起眉头。
    公元淡淡道:“此处唤作伶灵谷,这里的画像是当年的祸国十二妃,每一幅中都藏有一缕完整的魂魄,如今被你触动了机缘,怕是此刻已经往人间投胎转世去了。”
    “这样。”彼岸听到这句话反倒轻松了。
    公元又继续叹道:“但怕是情孽债太重,难以回归本位。”
    这话倒是有些禅味,彼岸挑了挑眉,微微仰起头:“这十二妃的事我倒是也有耳闻,只是虽然费了不少周折,但终究是孽缘已了,如今又犯了情孽的债门?”
    “因果循环。”公元也只能回答到这里。
    “只是这机缘竟然偏偏被我触发,”彼岸先是抿了抿嘴唇,而后舒然一笑,“或许这也是我此番的劫缘。”她又接着道:“既然如此,我便也下凡一遭将她们一一送回罢了。”
    公元点点头:“我正寻人不得,如今遇见皆是缘分,那就劳烦彼岸女君与我同走一遭。”
    彼岸眉头一挑:“你竟然认得我?”
    公元回道:“有所耳闻。”
    彼岸笑了:“那我便也得讨问仙君名号了。”
    “无垢上神,可叫我公元。”
    彼岸默默记下。
    六
    原以为天上一日地上一年,满打满算不过十多日便回,没想到这凡间的一遭一走就是三百年。
    三百年,十二个名伶的一生,无垢上神和彼岸隐藏身份,从出生到亡故,二人穿梭在她们的一生的各个角落,和她们一同体味着人世间的所谓的爱恨情仇。
    所谓的爱恨情仇在彼岸眼中不过是世人看不开的劫,她曾千万年地守在彼岸河边,每一个从凡间来到这里的人都将从她的面前走过。无论是谁,只要看着她,他们的凡尘过往都将在她眼前重现。情、欲、贪、嗔,这期间只要有一念动了凡心,那便是轮回的开始。真正没有欲求的人才能真正到达故云极乐净土。
    彼岸从前看着他们为那情字痛不欲生,只觉得可笑至极,原本以为有因才有果,世上所有的感情不过是劫缘所致,直到这三百年里看着那样倾城倾国的十二个女子在红尘中痛苦地翻滚,她忽然间发现有些时候“生离死别,爱恨情仇”并不是简简单单的一劫一缘、一来一往,尤其是一个对于你很重要的人来讲。
    彼岸很重要的人就是公元,福祸难料的三百年里,两个人无数次地遭遇陷阱,为了寻人不得不在那些权力、名望、利益的游戏里游走。这些公元并不陌生,他本就是人间一块玉玺,生下来就代表至高无上的权力,他看过太多血雨腥风,对待世事只剩冷漠,他以为自己什么都知道,也都猜得到,却怎么也没想到,三百年的时间会让自己对彼岸卸下冷漠。
    在九重天之上有一位史官,他的年龄很大很大,却依旧不停地将三界中那些因果循环一一记录,每记完一世便会成为一本书册,而彼岸和公元这一本,写到这三百年结束的时候,这位史官突然抿嘴笑了,他提笔在旁边写上了一个小字——“情”。
    三百年后。
    “私自下凡一年有余,你该当何罪?”彼岸河边,彼岸跪伏在地上,愠怒的声音缓缓传来。
    “佛爷爷,爱恨情仇,彼岸本是不信的,千百年来透过一双双眼睛,彼岸就能看见他们内心最脆弱的感情,会同情、怜悯,只是不能理解,更不信这些本就是空念的东西又如何能让人不惜以生命为代价去成全,如何就能放不下。可是这三百年过去,真的感觉我好像错了。”
    佛祖深深地叹了口气:“空念本就是虚幻,你空听了几万年的经文,只这三百年便都忘得干净了?”
    彼岸泣道:“如今的彼岸心猿意马,度己尚不能,谈何度人?”
    佛祖摇摇头,闭上眼遍观三界,等他睁开眼已知这三百年来彼岸和无垢上神的过往,这一遭种下太多因果,佛祖无奈地直摇头。
    “彼岸。”
    “在。”
    “如此我佛慈悲,许你三世之期如何?”
    “敢问佛祖何为三世之期?”
    “去找你想找的情愫,若是找不到便要回到这彼岸界,抄经五万卷,再不可踏出佛界半步。”
    彼岸抬起来头,怀中的白色小猫瞪着青色的眼看着她,发出轻声的呜咽,她拍拍小猫的头,然后将小猫放下,躬身伏地,双手合十:“诺。”
    小猫亦俯下身跟着彼岸做了一个双爪合十的动作。
    这一幕被佛祖见到,佛祖问:“这只猫是从哪里来的?”
    彼岸怕佛祖怪罪,连忙将猫揽到怀里:“它叫弼,是我在凡间不小心捡到的,它受了很重的伤。”
    佛祖稍微闭了下眼,又睁开,意味深长地说:“虽然是凡猫,倒是与佛有缘……”
    小猫弼从彼岸怀中伸出头来,咧了咧嘴,“喵呜”了一声。
    临下凡之前,彼岸去祖谷岛找公元。
    “为什么?”公元实在难以理解彼岸的决定。
    彼岸摇摇头不做解释,而是伸手从发上拔下一根簪子来,那根簪子的端上带着一枚青珠,很是好看。簪子是两个人在凡间时,公元在最困难的日子里送给彼岸的,她一直很珍惜,但此时她将簪子放到左脸颊耳根的位置,用力一戳,鲜血流了下来。
    “你这是?”公元心痛地去看她的脸。
    “以此印和此簪为记。”彼岸将簪子递到公元的手中,目光炯炯地看着她。
    “你!”公元还是理解不了。
    但是彼岸却知既然是要下凡去找寻,现在就不能再多解释。
    六天之后,彼岸下凡。
    一世,两世……一转眼就是第三世。
    迷谷中,透过祠堂半掩的堂门隐隐可以看见里面供奉着一个衣裙素雅的貌美女子。
    “我已经找到她了。”弼捂着胸口倒在地上,吃力地说,他面前是居高临下、目光冷冷地盯着他的无垢上神,“不过我不会再告诉你。”
    “为什么?”
    “因为这已经是最后一世了,你休想再杀她一次。”弼吐出一口血,邪魅地笑着,“我就算再昏睡二十年,醒过来也照样会阻止你。”
    “只要她死了,彼岸就会回来,你不想彼岸回来吗?”公元吼道。
    “她阳寿尽了自然会回来……”弼道。
    “不,不要,我要她现在就回来。”公元眯起眼甩袖而去,只是走了几步他便折了回来,恨道,“你只是骗我发了血誓而已,一只猫妖,并不能伤我分毫。”
    “唉……”祠堂中白纱随着风翻飞,弼深深叹了口气。
    三年后。
    “血誓,你给我下的血誓到底是什么?”这次是公元浑身是血,血“哗哗”地从他身上每一个地方流出,素白的衣衫早就被浸透。公元身子蜷缩成一团,在地上痛苦地打滚儿。
    “是不能对她说出前世之情。”这一世的七叶和之前的言儿姑娘、端妃娘娘不同,如果公元对她说了前世之情,恐怕她真的会相信。如果是那样,彼岸的心思便全都没有了意义,所以弼见到七叶之后的第一面,便预感到了一切。
    “我没有说……”公元怒道。
    “可是你妄想化身算命先生,让一只虫子替你说。而那只不会说话的虫子误解了你的意思,以为你要她杀了她。”弼在驿缘阁的房顶上看到了一切。
    “佛祖……”
    “三世之期已过……”
    “是。”
    “你可悔?”
    彼岸跪伏在地,平静地道:“悔。”
    “唉。”佛祖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你要履行承诺,抄五万卷佛经,不可离开顾云彼岸半步。”
    “是。”彼岸低声应答。
    “去吧。”
    “是。”
    “可惜。”佛祖缓缓地闭上眼,眼前已经转过彼岸这三世的悲欢离合,最后他抬起头,口中不由自主地发出喃喃,“可惜啊!”
    五万年后。
    顾云彼岸,彼岸女君盘膝而坐,肃穆的眉眼,让人感觉好像包含了红尘万物,却又盛不下一丝一毫的凡俗,她静静地坐着,万年如一日,不知道过了多久,恍惚间只觉不远处的云中缓缓飘来一个身影,女君的眼中透出火一样的赤红。
    “弼。”
    “到哪里我都会找到你。”
    平淡的眉目,一滴泪缓缓滑过脸颊。
    彼岸女君笑了,笑起来眉眼一如那一世的俏丽,唇齿轻轻吐出两个字,这两字她等了太久。
    “果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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