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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69章权利真的这么重要吗?

林尽染 傅墨寒 10958 Aug 6, 2021 1:40:32 A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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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01.
    郑津点了点唾沫,把郑素年给他买回来的全球钟表图鉴又翻了一页。
    他说:“素年啊,你看看这座钟。唉,等我退休了我就去大英博物馆参观一下。”
    “如果您真想去,明年五一我带您去呗,”郑素年在厨房忙活得锅碗瓢盆撞得哐当响,“还用等退休。”
    “那可不行,我得给你攒结婚本呢。”郑津正色道,“你现在拖着不结婚,那花钱的地方可多了去了。”
    “您看您又开始了不是,”郑素年拿了块布垫着锅急急地走出来,“没完了还。除了结婚就是生孩子,您有点追求行吗?”
    “哦,结婚生孩子就没追求了?”郑津有点生气,“都快三十了也没个稳定的女朋友,一说就生气,一说就生气,我能不着急吗?”
    “爸,”郑素年把勺子往饭里一插,“您再说我就不吃了啊。”
    郑津灰溜溜地过去吃饭,一边吃一边跟自己嘟囔。郑素年再看他,他就佯装发怒:“怎么了?你不让说我自己跟自己说说也不行啊?”
    郑素年彻底没了耐心。
    怎么人岁数一大,就都变成这样了?
    吃饭完,郑素年把碗洗了就又回自己家那边了。他不是那种和旧友很热络的人,更不喜欢交际应酬。张祁远在美国,裴书也杳无音信。一天除了在故宫临摹画,就是和柏昀生出去聊聊近况。郑津岁数大了,身体也不好,他大部分闲暇时间都在家陪老人。
    非常偶尔的时候,他会梦见邵雪。
    梦里的场景总有不同,出场人物也不断变化。可邵雪总是穿着蓝白色的校服,若即若离地走在他身前三步的地方。
    他从来没有赶上过那三步。
    等他们走到门外,天上开始下雪,抑或是起了大雾,总之不会是什么好天气。他再抬起头,邵雪就不见了。
    02.
    秦思慕一把把落地窗给拉开。
    被子里的人哀号一声,把头往里缩了缩。思慕这间卧室朝阳,阳光洒在人的身上,光辉向上。
    “睡够了没有?”秦思慕拉了一下被子。
    “没,”一个细细的声音从被子底下传出来,“差得远着呢。”
    “邵雪,你给我滚下床,”她一把掀开被子,“饭也不吃水也不喝,你要死在我床上是吧?”
    邵雪被光线刺得眉头一皱,眼睛睁开一条缝,可怜巴巴地看着秦思慕。
    秦思慕见不得她这样,无可奈何地坐到床上。
    “我怎么就摊上你这么个师妹啊。说吧,你要干吗?”
    “我破产了,”邵雪吸吸鼻子,“兜里就剩一毛钱了。”
    “不至于吧我的雪,”秦思慕揉揉她的头发,“我知道你被那个王八蛋骗了,但咱们是有本事的人,完全可以东山再起。你刚回来没地方住就先住我这儿,可是你得找一份工作啊?”
    “我不想见人,”邵雪爬起来和秦思慕四目相对,“谁也不想见。”
    秦思慕无言地看了她半晌。
    “那这样,我有几个准备推了的翻译,嫌价格低,你干不干?”
    邵雪低头想了想。
    “干。”
    秦思慕去厨房弄了点早饭。行李放在床边,她下午就要去西安给个外国剧组做随行翻译。自打前年从前公司辞了职,她就依靠以前的人脉做起了自由翻译。通过这两年名气积累,她现在的收入和空闲时间都比当年翻了番。
    邵雪在卫生间洗漱。等她坐到餐桌前面时,秦思慕的早饭也做好了。
    “我是上辈子欠你的吧邵雪?”秦思慕多年的习惯便是雷厉风行,费了半天劲煎好的鸡蛋囫囵便吞进嘴里,“我对我那几个前男友都没这么够意思。”
    “前男友那么多,邵雪就一个。”邵雪大言不惭,毫无愧意,“知道思慕姐姐最好啦。”
    “你闭嘴!”秦思慕适时地打断了她,“你现在都回来了,去找郑素年呗。
    当年把人家睡完就走了,别让人家白等这么多年。”
    “找他干吗,过得不好去找他笑话我啊。”
    “你怎么心里这么阴暗啊?当年爱过的女人现在遇到难处,你未婚他未嫁的,有什么不能伸出援手的?”
    却没想到邵雪脸色一暗,手里的筷子也放下了。
    “我不去,”她无精打采地说,“我要找他,也要在外面混出个模样来,容光焕发地站在他面前。也不能是我被骗得破了产,过不下去了让他收留我。
    那算什么事啊?我还要不要面子了?”
    秦思慕嗤笑一声:“你还挺有骨气。”
    邵雪家。
    郁东歌给刚进门的郑素年倒了一杯水,招呼在一旁看电视剧的邵华过来。
    郑素年带来的东西有一大箱,最上面的是一盒蜂巢。
    “这可是好东西,”邵华蹲在地上研究,“以前买都买不着。张祁给的?”
    “是。”郑素年点点头,“他好像去新西兰了,买了不少东西。”
    “唉,这孩子真是有出息。”邵华直了直腰,“有出息又孝顺,当年谁能想得到啊。哪像我们家那闺女,就逢年过节打个电话,连家都不着。”
    郑素年低头没吭声。
    郁东歌提起邵雪也挺不高兴的。
    “谁说不是呢,这闺女养得跟个白眼狼似的。都二十七了,打电话问有没有男朋友也不说,问要不要安排相亲也不要,真是急死我了。”
    “还小呢。”郑素年再不搭腔就显得怪了,“我这不比她还大了快两岁嘛。”
    “那男的能跟女的比呀?”郁东歌像个气呼呼的小老太太,“你看咱们故宫的孙阿姨、李阿姨,孙子都抱上了,我这连个女婿都还没影儿呢。”
    郑素年笑了笑,回头看见沙发边上的电话话筒单放在一旁。
    “哎,叔叔你们家这电话怎么不挂上啊?”郑素年伸手就要去挂,却被郁东歌赶忙拦住。
    “电话坏了,”郁阿姨解释,“挂上就响。现在只能这样放着,来了电话就摁免提。”
    “这是什么毛病?”郑素年有点奇怪。眼看着外面天色已晚,他把杯子里的水一饮而尽,“那叔叔阿姨我先走了啊,我爸还在家等着我吃饭呢。”
    郑素年因为拿了一箱补品,所以是开车过来的。才一踩油门,就听见手机振动个没完。
    他接起来,没想到是张祁。
    “干吗呢?”他一边转方向盘一边问,“你那边几点啊,现在给我打电话。”
    张祁的声音支支吾吾的,半晌问了一句:“东西到了?”
    “到了,”郑素年加了一脚油门,“刚给郁阿姨她们送过去。言蹊那变形金刚得等等,他们家离得远,我后天过周末再给他送。”
    张祁还在那边磨叽,把郑素年给听烦了。
    “你怎么回事?有事说事。”
    “素年啊,”张祁深吸一口气,“邵雪回国了你知道吗?”
    一脚刹车。
    大概是听到他这边轮胎摩擦的响声,张祁有点慌了:“素年?素年你没事吧?听着呢吗?”
    “听着呢,”他面无表情地挂挡,“你接着说。”
    “她两年前来美国的时候和我见过面,我加了她微信。前天白天的时候我刷朋友圈,突然发现她发了一张机场到达口的照片。
    “我们这儿的白天,你们那边就是半夜。她删得特别快,我再一刷就没有了。我微信问她是不是回国了,她却说没有。
    “你知道那照片她配的什么字吗?
    “挺住。”
    郑素年一怔。
    挺住。挺住。
    他仔细琢磨着这两个字,越琢磨越不是味。
    张祁把这事和自己女朋友说了。女朋友是在哥大读心理学的phd,最擅长的就是对这种事的推测。听了张祁说的邵雪这些年的经历,半猜测地下了个定论。
    “人的情感都是要有宣泄口的。她大半夜发这么一条朋友圈,可能也是忍不住了。
    “发了又删,是不想让别人知道。回了国却不想让别人知道,那肯定不是带着什么好事回来的。
    “我看你这朋友,多半遇着难事了。”
    连心理学博士都发话了,张祁立刻就给郑素年打了小报告。
    长安街上一堵几公里。郑素年的眼睛盯着红灯,耳朵里是张祁不住的“喂喂喂”的声音。
    他说:“我知道了。”
    车开着,他也不方便一直用手机。到了郑津楼底下,他没下车,而是先打开微信列表搜人名。
    张一易。
    汶川地震以后,张一易留了郑素年的电话号码。郑素年微信开得特别晚,别人都开始用了他才在柏昀生的敦促之下开了一个。通信录里的好友一更新,张一易的好友申请就发了过来。
    “素年哥,你猜我在哪儿呢?”
    这人自打被他骂过就特别敬畏他,话里话外总是想向他证明自己不是当初他第一眼以为的那种人。郑素年还没来得及回他,就看到那边发来一张照片。
    张一易站在烈日下,和一个非洲小孩抱在一起。
    郑素年:“你这是……”
    张一易愉快地说:“我毕业以后去做国际志愿者啦,现在在非洲做教育支援。”
    他朋友圈更新得不频繁,偶尔会发几张自己天南海北到处跑的照片。郑素年手往下滑了滑找到他,开门见山地说:“你认不认识秦思慕?”
    那边很快有了回复:“认识啊,我师姐。”
    “电话,我找她有事。”
    秦思慕正在T2航站楼闭目养神。
    她有这个习惯,赶飞机起码早到两个小时。手机响起,是个陌生号码,她瞄了一眼,挂断。
    又响。
    她有些疑惑地接通。
    “您是秦思慕吗?”电话那边的男声彬彬有礼,语气里有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焦躁,“我是郑素年。”
    郑素年赶到秦思慕家的时候,邵雪正毫无察觉地在浴室徜徉。秦思慕是个懂享受的人,公寓五十平方米不到,浴室和卫生间倒是足够宽敞。热水刚放满浴缸,邵雪伸进去一个脚尖。
    烫烫烫。
    她抬起脚,伸手去开冷水。水龙头“哗啦”一声爆出水来,门铃适时地响起。
    窗外天色已晚,秦思慕这个小区又是青年公寓,租户早出晚归人情淡漠,犯罪率相比老式小区算是高发。邵雪身子一抖,颤巍巍地出了客厅。
    客厅的窗户没关,外面的冷风呼呼地往屋子里灌。邵雪就穿了条白色睡裙,提心吊胆地去看猫眼。
    人往门口走手还没歇着,熟练地解锁了屏幕,手指在秦思慕和家里电话中划了一下,最终还是选择了后者。
    真要碰见险情了,还是家里的爹妈靠谱点。
    谁知手伸到一半,外面又是一阵沉重的敲门声。
    “来了来了。”郁东歌急匆匆地打开了自家的防盗门,看见郑津穿件深灰色的棉袄站在外面。
    “郑老师?你怎么来了?”
    邵华听见声响,赶忙放下报纸往外走。郑津大概是走过来的,外面数九寒天的,脸上却红润有光泽,一看就是运动过后。
    “我吃完饭遛弯,正好走到你们小区,过来看看你们。”
    郁东歌:“你看素年这孩子,早知道你要过来我就留他在这儿吃饭了,咱们四个凑一桌。他刚才还赶着回家呢。”
    “赶着回家?”郑津换鞋的动作一僵,“他没回家呀?刚才给我打电话说让我自己吃。”
    大门敞开,邵雪的四肢被风吹得冰凉。
    郑素年往前踏了一步,门就被风吹得往里压了。他手朝后一钩,防盗门“哐当”一声撞上门框。
    邵雪的手指不自觉地碰了一下电话屏幕。屏幕微微一暗,显示了拨出界面。
    大概是郑素年身上的气压太大,她往后退了一步。手机从手指间滑落,在地板上摔得翻了个面。
    “你们家这电话还没修好啊?现在接电话还是只能摁免提?”郑津进了门把棉袄一脱,扭头就看见拿开了话筒的电话。
    邵华“嗯”了一声:“约了修这个的人,好几天了也不上门。现在这服务水准真是不行。”
    他的话音刚落,电话铃声就“丁零零”地响了起来。
    声震苍穹。
    郁东歌从厨房急匆匆地赶出来:“两个大男人站在客厅也不会接电话,我那儿忙着还得往这儿走。”
    她在围裙上擦了擦手,伸出食指摁下了免提键。
    一个年轻女声,带着点倔,还带着点别扭,刺破了客厅祥和的气氛:“我说我用你管了吗!”
    郑素年气不打一处来。秦思慕说的话在他耳边好像又回响了一遍。郑素年一把抓住她的肩膀:“你都被骗得身无分文借宿别人家了我能不管吗?”
    都是亲儿子、亲闺女,别说这么清晰的讲话声了,就是打呼噜都能听出来是不是自家的。郑津听着郑素年的声音从免提的电话机里传过来,和听出邵雪声音的郁东歌两口子都是脸色一变。三个人大气也不敢喘,纷纷凑到了电话机旁边。
    窗户没关,风吹得邵雪瑟瑟发抖。郑素年这来得太突然,让她一点心理准备都没有。
    有的只是无穷无尽的羞耻。
    要走的人是她,说大话的人是她,觉得外面的世界千好万好的人也是她。
    可是如今,灰头土脸回来的那个人,还是她。
    “你当我什么人啊?”她的语气没那么硬了,只是把脸转过去不看郑素年,“在外面混不好再回来找你?我是那种不要脸的人吗?”
    郑素年看不下去了,把她的脸往边上一扒拉。
    “我愿意养你怎么了?”
    邵雪一怔。
    她不说话,郑素年就没得说。他想过很多种他们重逢的样子,在机场,在修复室,在郁东歌家里,却没想到会是这么一个让双方都猝不及防的场景。
    不过大概是秦思慕把她说得太惨了,能看到她还这么生龙活虎地和自己吵架,郑素年心里甚慰。
    邵雪的一双眼圈红了又褪,郑素年总算沉不住气了:“你是不是嫌我没钱啊?”
    邵雪喘了口气,声如洪钟:“郑素年,咱们俩是六年多没见了,可你也不会这么想我吧?我告诉你,虽然我现在没个正经工作,可是我要挣的话也不会少,起码比你多。我用得着管你挣多少钱吗?”
    她这话说得还真有底气。她现在就是状态不好不想见人,只能做点字面翻译的事,她这种资历随便出去当个老师或是当个口译都是高薪待遇。
    郑素年沉默片刻:“邵雪,你这话说得也太伤人了。”
    邵雪:“……”
    不过十几公里之外的四环某老式小区,郑津长叹一声:“儿子没出息啊……”
    郁东歌和邵华:“嘘嘘嘘——接着听。”
    风声,水声,声声入耳。
    郑素年软了口气,往邵雪那边走了一步。
    她没退。
    洗发水用的是秦思慕的,身上的味道都变了。郑素年往她耳边凑了凑,轻声细语:“你回来,郁阿姨知道吗?”
    “不知道,我谁也不想说。”
    “总不能一直瞒着吧,他们想你都快想疯了。没你这样做子女的,出门这么多年都不着家,不孝顺。”
    父母算是软肋,邵雪鼻子一酸,也没顾得上他靠得更近:“我不敢回……我跟他们视频完了都得大哭一场,我怕回去了就再也不想出去了。”
    “在外面一个人难不难?”
    “还行吧。”
    “还行你会回来?”郑素年开始给她下套,“回来了就正经看看父母,以后再想出去也没人拦着你啊。”
    邵雪不说话,郑素年步步为营:“别自己跟自己过不去。钱财乃身外之物,没了可以再挣,那感情没了可就花多少时间、多少钱都要不回来了。”
    “我不敢回去……”
    近乡情怯,也就是这么个道理。
    “那就先缓缓,”素年沉声,“你先去我那儿住两天。人家秦思慕跟你非亲非故,你老打扰人家算是怎么回事啊?”
    邵雪的声音低得郑津他们都快听不见了,三只耳朵凑到电话边上:“我干吗去你那儿住啊……”
    郑素年:“那你干吗睡我啊?”
    邵华压低声音:“什么时候的事?”
    郁东歌咬牙切齿:“这小兔崽子走了就没回来过。”
    郑津是内疚夹杂着自豪,却又十分顾忌两位老同事的情绪:“素年说是邵雪睡的……”
    “闭嘴!”
    邵雪恍然意识到自己入了套,抬起头格外愤怒:“什么叫我睡你啊?那都是双方的事好吧!”
    郑素年:“完事拍拍屁股走人那是双方的事吗?”
    邵雪:“你别跟我这儿演秦香莲,那合着你这些年就没跟别的女的这样那样过?”
    郑素年勃然大怒:“我跟别的女的哪样哪样啊?”
    邵雪哑然,沉默半晌,微弱地回击:“你也不怕憋坏了……”
    郑素年:“……”
    郁东歌终于按捺不住了。邵华捂了她嘴三次未遂后,秦思慕不大的公寓突然回荡着一声通过电流传来的中年女高音——“邵雪!你们俩到底怎么回事给我说清楚了!”
    清楚了——楚了——了。
    绕梁三日不绝。
    邵雪目光慌张地四处搜索,终于定位到自己掉落在地板上的手机。郑素年还有些茫然地望着窗外,她两步蹿过去把电话给捡起来。
    “邵雪!”
    “妈……”
    郁东歌喘了口气,声如洪钟:“你什么时候把人家素年——不是——素年把你——不是——什么时候的事!”
    邵雪把声音压低,马上就要哭出来了:“你们那边怎么通了电话啊?”
    “我们通的?是你打过来的!”郁东歌气道。
    邵华还在旁边添油加醋:“是是是,你打过来的。”
    郑素年吊儿郎当地站在她身后,眼睁睁看着邵雪后颈的皮肤都发红了。
    这还没完,电话里突然传来郑津的声音:“那个,小雪啊……”
    邵雪:“郑叔叔……”
    郑津:“小雪,那个,我就说一件事儿啊。就是我们家素年虽然死工资不多,但我一直是有套房子在出租的,租金虽然一直打到我的账上,但是你们要用我以后直接打到素年那边也行的……”
    “砰!”
    电话挂断了。
    邵雪回过头去,没头没脑地就开始打郑素年。他也不还手,任由她的拳头落在自己的胸口、肩膀、胳膊。
    邵雪打得累了,郑素年就问:“歇一会儿?”
    “你出去。”
    “我不。”
    “我让你出去。”
    她说着就开始往外推郑素年。大风那个吹呀,她推一步,他走一步,走到门口了还是全凭她摆弄。邵雪给了个加速度,自己往外一撞郑素年,两个人齐齐跌出门外。
    一股邪风刮过来。
    “哐当!”
    “吧嗒!”
    面面相觑了半分钟有余,郑素年脸上的表情五味杂陈:“这可不怪我啊……”
    楼道里有风。邵雪穿的是睡裙,这才觉出冷来。
    寒意顺着脚底往上爬,冻得她浑身发抖,蹲下身子抱着腿,开始还只是轻声啜泣,而后哭声便压抑不住地响彻楼道。
    她也说不清自己是在哭什么。
    哭颠簸七年,最后还是一无所有;哭潇潇洒洒地离开,却鬼鬼祟祟地回来;哭自己分明和父母在同一座城市却没勇气回家;哭借住在别人家里,门被锁上竟连个落脚的地方都找不到。
    所有的故作强势,所有的妄自菲薄。
    有一件衣服从自己头上罩下来,郑素年蹲下身子看着她。他本来就不爱多穿,大冬天的,把外套给了她,自己就只剩下一件薄毛衣了。
    他说:“回家吧。”
    邵雪点点头,往前蹭了一点,一头扎进他怀里。
    郑素年的手从她的背摸索到她的长发,轻声细语,却可靠无比。
    “有我在呢,邵雪。我在呢。”
    03.
    邵雪这一觉睡得昏天黑地。
    她已经忘了上次这么心无挂碍地睡觉是什么时候的事了。刚开始的时候,她还会做梦。梦里有极光,有草原,有长河,有自己走过的千山万水。可梦的最后总是故宫。冬天的故宫,雪落在地上薄薄一层。她和郑素年骑着自行车穿过北京城清晨的雾气,穿过纵横交错的胡同与气派的钟鼓楼,穿越一道道镶嵌着门钉的朱红大门。
    修复室里的御猫细细地叫着,伸出舌头舔舐着她的手心。
    郑素年睡眼惺忪地把二黑从邵雪身上拎起来。
    他关门的动作很轻,以至于邵雪毫无察觉。二黑拼命朝邵雪睡的主卧挣扎,被郑素年一把推到站在门口的柏昀生怀里。
    柏老板大元旦的也不休息,今天刚从苏州出差回来,第一件事就是来领猫。
    “怎么回事?”柏昀生朝里探头探脑,“你怎么今天睡的次卧?家里来人了?”
    郑素年打了个哈欠,云淡风轻地道:“邵雪回来了。”
    要不是他拽了柏昀生一把,柏老板往后退的那一步肯定会导致防盗门发出巨响。
    “怎么回来了?”他大脑无法如此快速地消化面前的信息,“回来还住你家?你们俩……你们俩昨晚……”
    “哎呀,滚!”郑素年瞪他,“我都睡次卧了这还说明不了问题?”
    柏昀生的表情从震惊变成了然,从了然变成一种难以言喻的同情。
    郑素年实在不想再看他,一把把他推了出去。
    “哐当!”
    “吧嗒!”
    何其相似的音响效果。
    柏昀生一手拎着猫一手开了车门,二黑降落在熟悉的副驾驶座上,又开始尽心尽力地用爪子抓挠起皮质椅垫来。柏昀生低头点亮屏幕,看了半晌壁纸上那个微微垂下头缝纫的女孩,又迅速把手机扔到一旁。
    二黑挠得起兴,被天降手机砸了尾巴,发出一声凄厉的尖叫。
    邵雪不起来,郑素年也不好叫她。郑津那边的电话不断,他解释不清,干脆开了飞行模式。
    整个世界都清静了。
    殊不知自己亲爹家一早就迎来了邵华和郁东歌,三个老同事大眼对小眼。
    郁东歌亲眼看着邵华拨出去的电话显示不在服务区,终于委顿地坐回了沙发上。
    “儿孙自有儿孙福,”邵华叹道,“咱们就别瞎操心了。”
    邵雪睡到日上三竿。
    郑素年出去买了一趟菜,做了丰盛的早饭和午饭。
    他全都自己吃了。
    他也不知道邵雪晚上打不打算起来。就跟接回来个祖宗似的,既怕叫醒了没睡够,又怕饿醒了没饭吃。眼看天色擦黑,他一个人在客厅抽烟,越抽越惆怅。
    接邵雪回来这事,算是他的一时冲动。
    张祁跟他说的时候他理智尚存,等到秦思慕把她的凄惨模样活灵活现地描述完他就再也按捺不住了。那种感觉他在2008年地震的时候有过一次,时隔七年再现,还是因为邵雪。
    他一刻也等不了,只想最快,最快,最快地找到她。
    可是找到了又怎么样呢?
    她要是又要走,他留得住吗?
    主卧的门轻响了一声,郑素年下意识地把烟往身后藏。戳了几下没找到灭烟头的地方,他一紧张直接拿食指和拇指捏灭了。
    他的眉毛一跳,这叫一个疼。
    厨房那边的油烟还没散干净,他身上的烟味倒也不明显。邵雪还没醒全,半眯着眼上下打量他一遍,一眼就看出他手僵得都爆出青筋了。
    “怎么回事啊?”她一边给自己倒了杯水一边问,眼睛就没挪开过,“手怎么了?”
    “做饭的时候,拿蒸碗没注意。”
    邵雪把他的手拉起来:“那也不至于烫成这样啊?家里有药吗?”
    郑素年把药拿回来的时候,邵雪已经倒了一碗凉水。郑素年半推半就地被她把手摁进水里,忍不住冰得一个激灵。
    “你在哪儿找的冰块?”
    “冰箱壁上刮的冰碴子。”
    “你还挺有办法。”
    “那可不。你先冰着,省得起水泡,一会儿拿出来了再抹药。这还是我在国外读书的时候知道的。”
    “你烫着哪儿了?”
    邵雪的手上也沾了点凉水,一下子清醒了不少。她抬头看着郑素年,忍不住嗤笑一声。
    “都是猴年马月的事了,烫的哪儿都已经长好了。”
    郑素年坐在椅子上,看着她把冰箱翻了个底朝天,熟练地开火,做饭,炒菜,还即兴用上了他买回来就没上过火的砂锅。
    他觉得面前那个人有点陌生,长着和邵雪一样的面容,甚至哭的时候还是那副鼻子、耳朵全泛红的委屈样,但内里又已经和那个离开时的邵雪不同了。
    他看得出了神。邵雪调了调火,又走过来看他的手。
    烫伤的地方隐隐发红,总算是没起水泡。邵雪把烫伤药挤到他的手上,一点一点摩挲开,一边抹还一边吹,吹得郑素年半边身子都麻了。她瞟了一眼垃圾桶里的烟头,漫不经心地问:“你抽烟?”
    “没,”郑素年条件反射,“柏昀生有时候来家里,是他抽的。”
    然后两人就陷入了奇妙的沉默之中。
    砂锅里在煮汤,咕嘟咕嘟冒着泡。他伸出另一只手,开始只是抚弄着邵雪的发梢,然后就揽住了她的肩膀,再然后把她整个人结结实实地抱进自己的怀里。
    这个拥抱,相隔七年之久。
    她说:“我以为你都和别人在一起了。”
    她说:“我要是不回来呢?”
    她又说:“我不是让你别等我了吗?”
    最后一句话已经带了哭腔。她穿的是郑素年的衬衣,宽宽大大的,下摆垂到膝盖上。他把两只手伸到她的身后,按住她瘦得勾勒出骨节轮廓的脊背。
    他说:“太瘦了,还是胖点好。”
    他说:“你不回来我就一直等啊。”
    他又说:“你以为你是谁啊,说睡就睡,说不等就不等。”
    邵雪:“你这个人怎么这么记仇……”
    砂锅忽地发出一阵悠长的“呜”声,邵雪一把把他推开。
    郑素年:“你干吗去?”
    邵雪急匆匆地走向厨房:“关火,要烧干了可就危险了。咱们吃饭吧,一会儿凉了就不好吃了。”
    郑素年揉揉太阳穴,决定今天过后,让那个砂锅继续过不见天日的生活。
    他这个人,很记仇的。
    郑素年的衣柜里有条男款S号的裤子,在网上买的,拍错了码数,看出来的时候已经过了退货期。他把裤子放在衣柜深处两年多,没想到它还会有用武之地。
    邵雪把腰带扣到最里面的那个环,整了整宽大的衬衫,觉得这造型还可以。
    “走吧。”
    郑素年屁颠屁颠地跟在后面出了门。
    七年不是个小数字。邵雪本来就不太认路,一上了高架更晕,把眼睛一闭干脆不看了。这地方变得太快,她忽地理解了当初那个华侨的感叹。
    地理意义上的故土,视觉意义上的他乡。
    好不容易上了主路,前面就开始堵车了。车往前一点一点地挪着,旁边有人烦躁地按起了喇叭。邵雪摇下窗户看了一眼,嘴里嘟囔一句:“这么大火气。”
    郑素年笑笑:“习惯就好。”
    郑素年打着方向盘转进停车场,邵雪终于一猛子扎进商城。
    秦思慕那儿的门一关,可真把本就破产的邵雪关得一无所有了。她浑身上下除了睡裙就一部手机,被郑素年领回家后连翻译的稿子都是让秦思慕重新传过来的。秦思慕还特体贴,在电话里嘘寒问暖:“门锁了?门锁了没办法,你就住郑素年那儿吧。我还要好几个月才回来呢,没有钥匙。你不是户主,也没法找人开锁。没办法,邵雪,真的没办法。”
    邵雪咬着牙:“你跟郑素年说我在你家这事我还没找你问清楚呢。”
    秦思慕:“哎呀,这剧组来的什么破地方,荒山野岭连个信号都没有。
    邵雪我挂了啊,没事别找我,这边没信号的。”
    邵雪也打算回去见父母,可总不能连衣服都穿着郑素年的回去吧。大悦城的女人来来往往,个个都打扮出身价千万的气势来。邵雪穿着一件男款衬衣,灰溜溜地走进一家服装店。
    她试了三套没一套顺心的,再拿了条冬季长裙穿出来,郑素年就没影了。
    过了一会儿,他把付款小票拿了回来。
    “我没说买这件啊?”
    “我觉得好看,”她没想到郑素年骨子里还有点大男子主义,“我觉得好看你就得穿。”
    再往后,长靴、羊绒衫、大衣、打底裤,郑素年就跟个人肉提款机似的跟在她后面,让邵雪不禁怀疑这还是不是前天那个质问她“你是不是嫌我挣得少”的人。买化妆品的时候,她终于扛不住了,回头苦苦地哀求:“我虽然没卡也没现金,但手机也能付款的。你别这样了,多不好啊。”
    “我愿意,”郑素年死皮赖脸,“七年时间一毛钱没给你花过,我烧的行不行?”
    身后两个专柜的BA凑到一起开始窃窃私语,邵雪顶不住压力,迅速逃窜到其他楼层。
    从商场出来的时候,袋子能放满车后座,邵雪把围巾裹到鼻子上,雄赳赳气昂昂地进了郑素年的车。
    “开心了?”
    “开心了。”邵雪长舒一口气,“自打破产了还没这么开心过。”
    车上了马路,却没按原路返回。邵雪就是再不认路也能看出来方向不对,她拉拉郑素年的袖子问:“这是去哪儿啊?”
    “去咱爸妈那儿。”
    郑素年简单地回答。
    那附近堵得厉害,他们把车停在两站之外的一个停车场,然后步行走过去。
    今年雪下得晚,元旦那天星星点点掉了几粒,到今天才撒欢似的下起来。
    也是运气好,赶上了周一,全宫闭馆,人烟稀少。邵雪突然想起来:“对了,你今天怎么没上班?”
    “请了半天假。”
    她还没那个胆子去见爹妈,两人也就没往修复室那边走。沿着红墙一路往前溜达,在寂静无人的雪地上踩出四行脚印。
    “这是最幸福的时刻。”郑素年的声音轻得像怕吓着在雪地上蹦跳的鸟雀,“在这儿上班就这点好,现在都是高楼大厦,这里头还挺有烟火气的。”
    “也不是烟火气吧,”邵雪有自己的想法,“咱们中国建筑好像都是这样,甭管是老百姓还是达官贵人,住宅都在追求一种人与自然的平衡。哪怕是故宫也这样,那么大个太和殿,一颗钉子都没有。”
    “国外不这样?”
    “不这样,”邵雪摇摇头,“他们那边是海洋文明,什么时候都强调征服自然,要的就是人工雕琢的那股劲儿,和咱们的文化就不一样。”
    等了片刻,邵雪抬眼看素年:“怎么不说话?”
    “说什么呀,”他笑,“你本来就会说,现在还见多识广的。我这叫甘拜下风,自愧不如。”
    邵雪推了他一把:“我看你这叫阴阳怪气。”
    再一抬头,两个人就走到了太和殿广场的边上。这是他们童年时期最喜欢的地方,宽阔,肃穆,闭上眼就能想象百官朝拜的壮观景象。以前迈一层都要费老大劲的石阶现在一步可以上两层,邵雪几步蹿上最高处,冲着远处喊:
    “嘿——”
    声音冲上苍穹,四散八方。
    十五岁的时候,也是白雪皑皑的太和殿广场,他问她:“你想过以后吗?”
    她说:“我不知道会在哪里,不过不是在这里。”
    一语成谶。
    十四年光阴似箭,当初的人四散八方。他们和自己梦想的模样相差无几,却也几度走散,差点再也无法相聚。
    十四年后,在这里,还是这里。
    郑素年知道自己喉咙发哑,手指颤抖。冷空气把他的鼻腔冻得说起话来嗡嗡作响。他深呼一口气,问出了那句这么多天一直藏在心里的话:“邵雪,你还走吗?”
    她仰起头。
    雪花落在她的睫毛上,一瞬间就融化了。她把刚买的围巾拉到下巴底下,露出冻得红通通的脸颊。
    不知是谁在雪地上骑车。有女孩笑的声音,轻轻浅浅地回荡在太和殿上。
    她说:“我不走啦。
    “我不走啦,郑素年。”
    她在漫天大雪的太和殿前,抬起头,轻轻地吻上郑素年冰凉的嘴角。
    我不走啦,郑素年。
    我愿意留下,不是放弃了什么,也不是牺牲了什么。
    我只是愿意在这里,和你在一起。
    我好像明白当初晋阿姨的选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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