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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9章 追杀

都市强尊林君河楚默心 桔梗 12184 Aug 5, 2021 11:21:11 P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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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云观澜、孟聆笙订婚启事:
    我俩今以电影为媒,《六法》为妁,山河为证,苍天作鉴,遵严慈之命缔结三生。谨定于民国二十六年八月八日在联懋电影闸北片厂举行订婚典礼,特此敬告诸亲友。
    回到上海,云观澜和孟聆笙在《新民早报》上刊登了订婚启事。
    虽然是新青年,但在婚姻大事上,云观澜的观念却有些传统,他追求仪式感,认为订婚这个环节必不可少,又想在日子上讨个好彩头。
    联懋今年预备大展宏图,同时开拍了好几部电影,他作为老板要一直忙到年中,孟聆笙的事务所也是一样。
    两人原本想取六月六号或者六月八号,但算命先生说不是吉日,最后定在了八月八日。
    启事一见报,云公馆和孟氏事务所的电话就一直响个不停,都是打来询问情况和确定消息的同行、朋友和委托人。
    急性子的比如余玫瑰直接打上门来,痛骂孟聆笙不够意思:“订婚这么大的事,我作为你的好姐妹,竟然和陌生人一样,是在报纸上看到的!”
    孟聆笙安抚她,结婚时一定让她做伴娘,她这才心满意足地离开。
    余玫瑰大闹孟氏事务所的同时,云观澜的办公室里也迎来了一位不速之客。
    林馥背着手站在他的办公桌前,话还没说出口眼睛就先红了,她的手里握着《新民早报》:“云先生,这个启事是真的?”
    云观澜干脆地回答:“是真的,词也是我和聆笙一起想的。”
    林馥眼圈通红,泫然欲泣:“我以为会是傅六小姐……”
    云观澜打断她的话:“一直是聆笙,没有别人。”
    “从华盛顿开始就一直是她?”
    云观澜摇头:“从那之前很早开始。”
    他绕过办公桌走出来,走到她面前:“小林,我知道你对我有情,可是情之一物,贵就贵在两情相悦。我已与他人缔结三生,抱歉,不能回应你的感情。”
    林馥的泪珠子噼里啪啦地掉下来,她用手背擦,却越擦越多。
    她仰起脸来看云观澜,勉强笑着说道:“云先生,我来中国是为了你,既然这样,那我就回家了。”
    泪水涟涟的一张粉脸,仿若雨中睡莲,楚楚可怜,云观澜看在眼里,心生怜悯:“也好,现下这种时局,美国要比中国安全多了。”
    林馥摇摇头:“我不是回美国,我是要回日本。”
    云观澜蹙眉:“日本?”
    林馥点头:“对,日本。其实我一直在骗你们,我不是中国人,我是日本人,原名小林抚子,华盛顿那次,我是去旅行。我知道你们中国人不喜欢日本人,你把我错认成了中国人,我也就将错就错,一直瞒到如今。现在我要走啦,没有必要再隐瞒了。”
    她垂下眼帘:“兴许,告诉你我是日本人,你还会记我记得深一点……云先生,你会记得我吧,记得一个喜欢过你的讨厌的日本女孩子。”
    云观澜递给她一张纸巾:“我们中国人讨厌的不是日本人,而是强盗、侵略者。一千年前,我们是不讨厌日本人的,盛唐的那段往事,让我们一直自以为是师长之国,甚至民国十二年你们日本关东发生地震时,我们中国人还为你们捐款赈灾。小林,我们共事两年,你是个很好的员工,谦虚好学,就像盛唐时来华的留学生和遣唐使。我很高兴遇到你,希望我们能保持这份友谊,永不变质。”
    小林抚子接过纸巾,擦干眼泪挤出一副笑脸:“谢谢你,云先生。你和孟律师的订婚典礼我就不到场祝贺了,祝福你们白头偕老。”
    犹豫了片刻,她小声说:“云先生,上海不安全,你和孟律师要早做打算。”
    云观澜点点头:“我明白,祝你一路顺风。”
    小林抚子走后不久,云观澜也捞起搭在椅背上的外套,大步流星地走了出去。
    他开车直奔孟氏事务所而去。
    事务所里只有孟聆笙一个人,她正伏案写东西。孟聆笙嫌热,把衬衫袖子高高挽起,像是遇到了什么症结,她停笔蹙眉思考了一会儿,思考得艰难,不自觉地咬起钢笔头来。
    云观澜斜倚在门口欣赏了一会儿未婚妻奋笔疾书的姿态,这才走进去,放下手里拎着的桂花绿豆汤:“歇一会儿吧,我的孟大律师。”
    绿豆汤盛在瓷罐里,瓷罐放在塑料盒里,塑料盒里堆满了冰块,再用一层棉被把塑料盒包起来,层层保护之下,从联懋到事务所,横穿大半个沪城后,绿豆汤还是凉丝丝的。
    孟聆笙上楼取两个小碗和汤勺,两个人坐在办公桌前,头对着头喝绿豆汤解暑。
    余晖耀眼金红,窗户半开半掩,风撩窗帘哗啦啦作响,落地风扇吱呀呀地转,水门汀地板上小陈出门前泼过水,还未干透,一片亮汪汪。
    隔壁家客厅的窗户也开着,无线电的声音蜂蝶儿般长翅膀似的飞进事务所来,周璇用甜腻腻的嗓子在唱《花开等郎来》——
    “满园鲜花开,独自徘徊,
    郎君一去不回来呀,
    花容儿憔悴,懒依梳妆台,
    人儿呀今何,花儿为谁开。
    薄命伤情怀,盼想郎,
    低头慢步下琼宅……”
    云观澜轻踢一下孟聆笙的鞋尖,笑盈盈地问孟聆笙:“你刚才,有没有在等我来?”
    孟聆笙舀起一勺漂着桂花瓣儿的绿豆汤往他嘴里塞:“等啦,等来一条大色狼!”
    两个人笑闹间,身后的门突然被敲响。
    云观澜扭头一看,郑无忌正站在门外,一脸阴沉地望着他们。
    云观澜正握着孟聆笙的腕子,见郑无忌来,索性用力把孟聆笙扯到自己怀里:“郑推事大驾光临有何贵干?”
    郑无忌迈进门来:“我来找这里的主人。”
    云观澜挑眉笑道:“巧了,聆笙已经和我订婚,我们夫妻一体,我就是这里的主人。”
    郑无忌也笑了:“是吗?结论不要下得太早,云先生和孟律师订婚典礼都还没举行呢。当年我郑家可是送过书纸收过回帖的,遇到个言而无信的人,不照样是一场空。”
    云观澜扬起嘴角:“不劳郑推事担忧,我的未婚妻是个一诺千金之人,启事既登,万死无悔。”
    孟聆笙仰脸看向云观澜,轻声道:“放开我。”
    云观澜放开手,孟聆笙站起来,整理了一下因打闹而凌乱的衣衫:“郑大哥,对于十一年前的事情,我万分抱歉,但也到此为止了。如你所见,我要和云先生订婚了,八月八号联懋闸北片场,你若赏光来,我们必然奉若上宾。”
    郑无忌冷笑:“十一年前发过的毒誓,看来你已经忘了。”
    孟聆笙道:“我一刻不敢忘,但很抱歉,我是个无神论者,不信什么黄泉报应。”
    郑无忌目露阴鸷:“那么,四年前我对你说过的话,你也不记得了?”
    四年前,林阿蛮死后,他曾威胁她,要让她眼睁睁地看着自己这一生所有努力都白费,所有梦想都成空,所有她爱的人都触不可及,所有爱她的人都不得善终。
    孟聆笙微微一笑:“我记得。可是郑大哥,既然你已经打定主意不放过我,我为什么不给自己找一个盟友呢?”
    云观澜冷眼看到这里,才笑着揽过孟聆笙的肩膀:“郑推事,底牌都已经出尽,你还有什么胜算?”
    他俯身在孟聆笙耳边轻声说:“我有些话要单独和郑推事说,你自己出去转一转好不好?”
    孟聆笙不疑有他,朝郑无忌点点头:“郑大哥,再见。”
    目送她的背影消失在长街尽头,云观澜这才回到屋里。
    郑无忌收起了所有文质彬彬的伪装,目光冷而狠毒地看着云观澜:“你想说什么?”
    云观澜在孟聆笙的椅子上坐下:“西方人的《圣经》里有一句话,叫‘凡走过的必留下痕迹,凡寻找的必能找到’,这句话对你我而言再恰当不过。”
    “这些年来,你利用职权,对林阿蛮杀夫案施加不正当影响;通过贿赂干涉联懋电影审查;私下投资九州电影,利用九州在商业上对联懋进行打压。桩桩件件,你自以为做得天衣无缝,但夜路走多总会撞鬼,你的痕迹已经被我找到,我已攥在手里,且不说前两项,如果我没有记错,民国法律明文规定,于政府任职者不得经商。
    “云某做人做事喜欢留一线,如果郑推事愿意从今天起回归正道不再为难我们夫妻,这些往事云某都会压到箱底。但如果郑推事一意孤行,希望你明白,你面对的不再只是一个强揽责任心中有愧的小女孩,而是一个女律师和深爱她的丈夫。”
    郑无忌的眼神阴狠如毒蛇:“如果我是你,我会当机立断斩草除根。”
    云观澜轻轻一笑:“这就是我与你的不同。更何况,郑推事,我同情你。”
    郑无忌皱眉:“同情?”
    云观澜按住案头被风吹起的书页:“郑推事,你对聆笙,没有那么简单吧。”
    郑无忌脸色骤变。
    云观澜自顾自地说下去:“第一次见你时,我就隐约觉得不对,你看她的眼神太复杂,有时甚至让我觉得熟悉。”
    “我听聆笙讲你们的往事,她说,那年郑二公子去世,你拿枪闯进孟家,枪口对准的却是孟重光。如果真的恨,为什么不杀聆笙,反而要杀她的弟弟?
    “直到不久前,我看到一张《杀夫》开机时的照片,照片里,我在看聆笙,那眼神让我瞬间想起了你。
    “你和郑二公子一样,都对聆笙有情,没想到在你留学期间,弟弟捷足先登。或许你也挣扎过,但对弟弟的亲情压过了爱欲,可能你原本已经接受了命运,却没想到聆笙竟然退婚,间接导致了令弟的死亡。你认为,是你爱的一个人害死了另一个你爱的人,所以你才这样恨,因为你的恨的背面,是难以启齿的爱,和难以承受的愧疚。
    “想明白这些后,我很同情你,可是我也瞧不起你。
    “你自己难以承受,就把愧疚强行转嫁到聆笙身上,你的爱太自私太可怕了。
    “其实你原本是有机会的,你心里明白,令弟的死不该由聆笙负责。聆笙并没有排斥任何人,她追求的不过是婚姻自由和她的法律梦想。你都已经为她改学了法律,你原本可以做她的志同道合者,光明正大地追求她。长此以往,未必不能如愿,可是你偏偏要做她的敌人,偏偏要伤害她。
    “你沉沦于往事,不仅毁了自己的一生,还想拉聆笙陪葬。最可笑的是,你甚至都不敢以真面目面对聆笙,只敢借着一个亡者的名义接近她。”
    长久的沉默,满屋子只听见风声。
    郑无忌缓缓开口,他的声音从牙缝里挤出来,带着刻骨的恨意,仿佛无间地狱中爬出的恶鬼:“我发誓,你会为今天的话付出代价。”
    云观澜和孟聆笙的订婚典礼定在联懋的闸北片场举行。
    典礼由金牌导演孙霖策划,现场布置由美术部负责人操刀,道具组的员工们提前一天布置好了礼堂,摄像师老陈将为这场订婚典礼做影像记录。
    国难期间一切从简,这场订婚典礼,可以说是联懋内部的又一次聚会。
    除了联懋诸人,云观澜和孟聆笙只请了一些亲近的朋友。
    比如傅思嘉。
    傅思嘉穿一身于远东第一厅初见云观澜时的红丝绒礼服裙,明眸皓齿,肌肤胜雪,艳丽无比。
    衣香鬓影,觥筹交错,这是民国二十六年盛夏里,联懋最后的一场繁华。
    晚宴时,坐在主桌的依旧是当年云公馆除夕宴上的一帮旧人,云观澜和孟聆笙的父母都已经不在了,这一帮旧人就是他们最亲近的人。
    除了除夕宴旧人和卫仲衡,作为云观澜和孟聆笙的朋友,孟聆笙事业的起点,云观澜事业的伙伴,傅思嘉也坐在主桌上。
    孙霖感叹:“真没想到会是孟律师,我一直以为是傅六小姐呢。”
    余玫瑰揶揄他:“难怪你的爱情戏拍得那么糟,真不知道嫂子是怎么让你骗到手的。”
    傅六小姐微笑着呷一口酒:“你们都误会了,我和云先生,事业上是合作,谈恋爱也是合作。”
    她向众人解释那半年的前因后果:“都是因为我把老太太接到了上海,老太太还是乡下人思想,觉得人非结婚不可,天天在我耳边念,恰巧云先生那边又有个林馥缠得紧,所以我们两个一拍即合。其实我是为清净,他是为让小姑娘断念头,演戏罢了。”
    众人恍然大悟,余玫瑰大笑:“傅六小姐这演技,幸亏不吃演艺饭,否则我们可怎么活。”
    傅思嘉笑着摇摇头。
    孟聆笙望着她,心里疑窦丛生。
    云观澜是演戏,这她是相信的,但是傅思嘉真的也只是演戏而已吗?
    孟聆笙想起回国后第一次见傅思嘉,傅思嘉讲起她不在的这三年里,自己是怎样和云观澜并肩奋斗的。傅思嘉讲联懋的扩张,讲联懋和宣传部的智斗,讲片场大火之中的生死与共……那天下午,她一次“云观澜”三个字都没有说,而是一直在说“他”。
    傅思嘉突然举起酒杯,打断了孟聆笙的思绪:“借这次聚会,我要宣布一个消息。”
    大家扭头看她。
    傅思嘉微微一笑:“我要出国了,去英国,船票已经买好,就在明天。”
    她少年时代曾在欧洲游学,这一走也算是故地重游。
    只是这一走不知何时才能再见。
    傅思嘉怅惘的神情中带着几分凝重:“上个月底,平津已经失陷,我在政府任职的朋友告诉我,下一个战场或许就是上海,诸位也早做打算吧。”
    有人迟疑地道:“不会吧,上海有租界和《淞沪停战协定》啊。”
    傅思嘉摇头:“中国人的土地,怎么能指望外国人来守卫,都是侵略者,一丘之貉罢了。”
    她按熄香烟:“不说这些扫兴的话了,今天是大好的日子,我建议大家一起举杯,祝云先生孟律师百年好合,祝我一帆风顺,也祝我们所有人岁岁平安,希望未来某日,我们还能在这里重聚,再说当年。”
    傅思嘉还要赶明天上午的船,喝过酒后便要先告辞。
    她站起来,歪头看云观澜:“怎么样,前男友,我要走了,后会无期,不拥抱一下吗?”
    满桌子人一起起哄,云观澜绅士地笑:“我如今可是有家室的人了,干什么都得老婆大人先批准啊。”
    嘴上这样说着,他还是站起来,张开双臂与傅思嘉拥抱了一下。
    他扭头对孟聆笙道:“我去送一下六小姐。”
    他替傅思嘉取下挂在衣架上的包,和傅思嘉一前一后走了出去。
    屋外已是满天星斗,与里面的热闹比起来,外面阒无人声,云观澜问傅思嘉:“走得这么突然,事情都处理妥当了吗?”
    他不问她为什么走——他知道原因。
    情场之上,云观澜从来是个聪明人。
    傅思嘉淡而苦涩地一笑:“先知报社和远东第一厅我已经转手了。至于联懋,我不打算退股,从今天起,我就只做个投资吃红利的二老板,至于拍什么和怎么拍,这些烦心的事儿都让你这个大老板费心去吧。”
    云观澜点点头:“你在国外,自己小心。”
    傅思嘉问他:“我刚才在饭桌上说的事,你有没有什么计划?”
    云观澜明白,她指的是“早做打算”这件事。
    “我其实有些犹豫,你也知道,两年前我就开始在香港物色合作伙伴,跟香港嘉运电影合资成立了嘉懋。但是我又觉得,英法美德都在上海经营了多年,利益深厚,就算打仗,或许也到不了北平那种地步。联懋在上海筹谋了这么多年才走到今天这步,我实在难下决心连根拔起移植异地。我想再观望一下,就算走,我也想尽量多带些员工。”
    傅思嘉叹一口气:“你自己都在观望,要说服那么多人跟你一起背井离乡,难度可想而知。总之,太平一天是一天吧。”
    她从包里拿出一封信来:“我在法租界公议局有朋友,这封信给你,如果有事,你可以找他帮忙。就到这儿吧,不必再送了。”
    她把信塞到云观澜手里,独自走下台阶。
    走到汽车旁拉开车门,像是又想到了什么,她转过身来看着台阶上的云观澜:“孟律师会煮鸡汤吗?”
    云观澜一愣。
    不等他回答,傅思嘉笑一笑:“没什么,我走了。”
    她钻进车里,“砰”地带上车门,消失在夜色之中。
    车上挂着一枚吊坠,在她眼前晃晃荡荡,吊坠里镶嵌着一张照片,是去年在孙霖婚礼上她和云观澜的合影。
    她和云观澜站在一起,看着孙霖挽着新娘到处敬酒,心里突然生出一种暖而痒的感觉,像种子遇到春雨萌芽,像冻疮遇到春天解冻。她对云观澜说:“其实现在看看,觉得结婚也没那么可怕,挺有意思的。”
    云观澜斜着眼睛笑她:“三日入厨下,洗手做羹汤。六小姐,做人家媳妇儿可是要会煮汤的,你这双手呀,就只会捉笔写檄文,举杯邀明月。”
    那时她嘴上反驳云观澜:“怎么?就非得女人煮汤,男人不行?”
    话虽这样说,那天晚上回到家后,她却扭扭捏捏地请教起母亲怎么煮鸡汤来。
    学了足足小半年,枉死了几十只鸡,得知云观澜和孟聆笙订婚消息的那天,傅思嘉才终于大获成功。
    她听说云观澜回上海了,正打算拎着煮好的鸡汤去找他。这锅鸡汤她用新鲜现宰的老母鸡,加枸杞、淮山、陈皮,在砂锅里炖了一整个下午,守在厨房里,不时地用勺子撇去浮沫,用面包吸掉多余的油脂,炖出来的鸡汤香气四溢又清澄如水。
    刚倒进保温桶里,她就接到了《新民早报》主编的电话。
    对方告诉她,云观澜和孟聆笙要在报上刊登订婚启事。
    对方把启事的内容念给她听:“云观澜、孟聆笙订婚启事:我俩今以电影为媒,《六法》为妁,山河为证,苍天作鉴,遵严慈之命缔结三生。谨定于民国二十六年八月八日在联懋电影闸北片厂举行订婚典礼,特此敬告诸亲友。”
    刺啦的声音,仿佛晚宴上烛台烧灼着桌布的棉线一般。
    挂掉电话,傅思嘉回到厨房里,看看那一锅鸡汤,看看还没来得及清理的砧板和垃圾。
    然后她拿起保温桶,走到水槽旁,拧开盖子,把鸡汤倒进了水槽里。
    拧开水龙头,鸡汤很快被水冲得干干净净。傅思嘉洗一把手,摸过放在一边的香烟盒,抽出一支香烟咬在嘴里点燃,望着窗外一轮沉沉下坠的夕阳怅惘地笑了。
    什么洗手做羹汤呀,真是被鬼迷了心窍。
    她傅思嘉,本就应该举杯邀明月,捉笔写檄文,灯红酒绿又鲜衣怒马地独自潇洒过一生。
    欢宴散尽各自归家,云观澜载着孟聆笙回到云公馆。
    这是孟聆笙第三次来云公馆。
    第一次以仇家和求助者的身份,第二次以朋友和法律顾问的身份,第三次以未婚妻的身份。
    第一次睡在客厅沙发,第二次睡在客房,第三次……云观澜把人抱个满怀,下巴轻蹭着她的额头,语带笑意,声音沙哑:“按照这个规律,这次是不是该睡在主人房了?”
    今晚订婚宴,孟聆笙穿的是一袭绿色连衣裙,正是那年云观澜送给她的礼物。
    她在江边长大,皮肤本就白皙,暧昧的灯光下越发显得柔润如珍珠,云观澜两指作腿,从她的手背一直走到肩头:“知道为什么让你穿这件衣服吗?我过去听人说过一句混账话,说一个男人送女人衣服,为的是以后亲手帮她脱下来……”
    孟聆笙嗤笑:“我还当是你穷了,连件新裙子都买不起了。”
    云观澜在她背上“啪”地拍一巴掌,探身过来,咬住她的下巴,轻轻一磨。
    ……
    孟聆笙是自然卷,这些年又没有剪过发,刚刚洗过还未干透的柔亮卷发散了半床。云观澜睡不着,单手支着下巴侧躺着,另一只手勾她的卷发玩,他撩起她的一绺头发,卷到自己手指上,卷好了又松开,这绺头发就变得越发卷……
    他玩得不亦乐乎,孟聆笙本也是半梦半醒,被他这样给闹醒了,睁开惺忪的睡眼:“你怎么这么无聊。”
    云观澜遗憾地说:“古人说结发结发,可惜现在男人都不留长头发了。”
    孟聆笙握着发尾坐起来:“你要是无聊睡不着呢,就去做点有意思的事。”
    云观澜眼珠子一转:“行啊,我们来做点有意思的事吧。”
    有意思的事,是看礼物。
    订婚宴上,亲朋好友们送了不少礼物,包装得花花绿绿的,都被云观澜塞到车里带回了云公馆,就堆在书房里。
    云观澜拉着孟聆笙去书房看礼物,孟聆笙嘲笑他:“还是个电影公司老板呢,瞧你这见钱眼开的样子。”
    云观澜拉她在腿上坐下:“我呢,从小就喜欢拆礼物。过去家里穷,可是每年过生日过新年,我父母都会送礼物给我。礼物放在盒子里,外面包着彩纸,那是我小时候难得的惊喜和甜头。后来养父失踪,每年我都盼着能收到他寄来的礼物,如果有,那说明他至少还活着……可是我从来没有收到过。”
    他对养父充满孺慕之情。通过他零零星星的讲述,对孟聆笙而言,这个素未谋面的公公已经不算生人。
    她知道他是前清举人出身,曾参与清末革命,因此流亡海外;知道他做过铁路华工代表,人在国外却依旧支持国内革命;知道他家有祖业,博学多才,会唱昆曲《牡丹亭》,会给《风雨归舟》重新谱曲,本可以做一个走马观花的风流纨绔,最终却飘零异国不知下落。
    孟聆笙双手捧起云观澜的脸:“虽然不是亲生父子,但其实你和他很像。”
    一样热爱美好之物,并且一样充满责任感。
    两个人一起拆礼物。
    余玫瑰送的是一对昂贵的腕表,孙霖送的是一套百年好合的陶土娃娃摆件……拆到澹台春水送的礼物时,云观澜惊呼一声:“这可是份厚礼!”
    是一沓装订好的稿纸,封面用金墨写着三个大字:春荫梦。
    这是《春荫梦》的剧本。
    云观澜向孟聆笙解释:“那年拍《杀夫》时我就跟他商量,想要拍《春荫梦》,希望他亲自操刀改编剧本,但他一直推托,说事多太忙,没想到原来是在偷偷写呢。”
    当年云观澜给病中的孟聆笙读过《春荫梦》,这本书算得上是两个人的定情物,澹台春水作为《春荫梦》的作者,送《春荫梦》剧本作为订婚贺礼,再合适不过,再有心不过。
    两个人一起读剧本。
    《春荫梦》的背景是北伐战争,比起小说来,剧本的格局显然更加宽广,立意更加高深,云观澜眼睛里星光闪烁:“如果拍成电影,这会是一部史诗片,一部恢宏巨制,至少要分上下两部,联懋还从没拍过这样的电影,不,应该说,国片还从未有过这样的类型。”
    孟聆笙微笑地看着他,她不懂电影,但她喜欢看云观澜说起电影时的样子,意气风发神采飞扬。
    云观澜用下巴抵着她的肩膀,喃喃道:“我小时候看过一部美国默片,叫《科学怪人》,讲的是一个科学家创造出一个怪物的故事,又吓人又迷人。去美国找你那年,我又看到了一部叫《科学怪人》的电影,还是科学家和怪物,比起小时候看的那部,时间更长,用了更多新的拍摄技术……我就想啊,什么时候国片也能拍这类电影就好了,国片起步太晚,缺少的类型太多了。”
    孟聆笙抚摸着他的头顶:“会有的,有你这样的电影人在,以后什么都会有的。”
    窗外已经晨曦初现,地平线上一轮红日正冉冉升起,上海八月的清晨,整个城市还在半梦半醒之中,温柔而静谧。
    这一天是民国二十六年八月九号。
    没有人会想到,就在几个小时后,这片温柔静谧,会被彻底打破。
    当天晚上,一个消息传遍了全上海。
    连吴妈都神秘兮兮地跟孟聆笙说:“孟律师,侬晓得吧,下午虹桥机场那里打死了两个日本人。”
    孟聆笙心里咯噔一声。
    四天后,中日在上海正式开战。
    战场虽然暂时止于华界,但对租界内也并非毫无影响,人在租界内,依旧可以隐约听到华界战场上传来的隆隆炮声,各租界当局为维持租界秩序,也纷纷派军队进驻租界,租界入口,挤满了自华界涌来的难民。
    孟聆笙记挂着云观澜,无心工作,索性提前让小陈、小静下了班,自己跑去云公馆找云观澜。
    一路走来,她看到金发碧眼的英法美士兵,肩背行李手抱儿女脚步沉重的中国难民,眼前又浮现出四年前宝山路上被炸成焦土废墟的商务印书馆和闸北被夷为平地的大片民居。
    见她来,云观澜抓住她的手:“你来得正好,我刚想去找你。”
    他拉孟聆笙在沙发上坐下:“我要跟你商量一件事。联懋员工有不少都住在闸北,孙霖一家也是。现在闸北那边乱成一片,日本人还在轰炸,张威、刘武帮我搞到了一辆卡车,我想跟他们跑一趟去接人。”
    他嘴上说是商量,听语气却已经下定决心。
    孟聆笙点点头:“你去吧,我在这里等你。”
    她双手捧着他的脸,拇指摩挲着他的脸颊:“你自己也要注意安全。”
    云观澜笑一笑,扯出脖子上那枚“金玉满堂”的花钱儿给她看:“我有护身符呢。”
    他弯腰在她的额头上亲了亲,大步流星地走出去。
    孟聆笙焦急等待了一整天,到黄昏时,终于听到卡车沉闷的声音。
    孟聆笙从沙发上跳起来冲出去,一辆卡车停在云公馆门口,车斗里载满了人,都是些孟聆笙熟悉的面孔。
    驾驶室门打开,云观澜跳下来,孟聆笙扑过去紧紧抱住他:“怎么去那么久!”
    云观澜此刻狼狈极了,他的白衬衫已经变成了灰衬衫,脸上也布满了一道道泥与灰汗交融的污痕,手臂上甚至有几道血痕。
    他轻声细语地向孟聆笙解释:“情况比想的复杂。闸北被炸得太厉害,很多民居都被炸毁了,日本兵拿着刺刀到处巡逻,老百姓怕日本兵,好多都躲了起来,我们光找人就找了好久,又有很多非联懋员工的同胞向我们求助,总不好不管。进租界时又跟哨卡的法国兵磨了一会儿嘴皮子,最后拿出埃德蒙先生的信物才总算过关。”
    埃德蒙先生就是傅思嘉在法租界公议局的那位朋友。虹桥机场事变后,云观澜第一时间去拜访了埃德蒙先生,借着傅思嘉的旧关系和一只元青花梅瓶,跟他建立了一点友谊,也向他讨要了一点信物。
    在他们说话的时候,张威、刘武拉下卡车后挡,卡车上的人纷纷跳下来,鱼贯走进云公馆。
    孟聆笙看见了孙霖和他的小舅子纪晗璋。
    但是没有孙霖的妻子纪晗瑜。
    孙霖神情疲惫哀伤,纪晗璋眼里燃烧着怒火。孟聆笙不敢问他们,她小声问云观澜:“孙导的太太呢?”
    云观澜与她相握的手骤然一紧。
    片刻后,他说:“孙太太教书的聋哑学校被敌机轰炸,孙太太和她的学生们一起遇难了。”
    孟聆笙的心“咯噔”一下,沉沉地坠落下去。
    云公馆虽然不小,但瞬间涌进这么多人,也还是要费心安置。
    作为云公馆的女主人,孟聆笙当仁不让,她把所有人按男女老幼分成三拨,女人带孩子睡在客房,老人也一样,男人们则在客厅打地铺,好在这是盛夏八月份,无须考虑棉被取暖事宜。
    她还特意给孙霖和纪晗璋郎舅两个单独安排了一间房。
    同时又安排张武、刘威去米行多买些米面等粮食囤在家里。
    等到闹哄哄的云公馆终于恢复秩序,已经是深夜时分。
    所有人都已经睡了,孟聆笙和厨娘清点好家里储备的粮食,根据今天的消耗估算了一下,做了个打持久战的采购预算,这才蹑手蹑脚地绕过满客厅沉睡的人,走上二楼,来到云观澜的卧室。
    不,准确地说,现在是他们两个的卧室了。
    云观澜正伏案在写什么,孟聆笙猫一样悄无声息地走过去,双臂环着他的颈子从背后抱住他:“你在写什么?”
    云观澜给她看,是一份名单。
    一份好长的名单,上面有上百个人名,只是有的名字后面打的是对勾,有的是问号……而有的,是一个叉。
    孟聆笙忍不住打了个寒噤:“这个叉是什么意思?”
    她敏锐地感觉到,云观澜浑身一紧。
    半晌,他轻声道:“白天有件事我没告诉你……聆笙,联懋的闸北片场没了。”
    孟聆笙的脑袋里轰隆一阵响。
    云观澜抱着她纤细的腰,脑袋倚靠在她肩上,他的声音充满疲惫:“我眼睁睁地看着闸北片场在我眼前被炸成一片废墟,就像我曾经看着它是如何一块砖头一块砖头地垒起来……聆笙,眼见他起高楼,眼见他宴宾客,眼见他楼塌了,这滋味可真难受啊。”
    他闭着眼睛,轻蹭着她的肩:“片场被炸的时候,里面还有十几个联懋的员工。我对他们说,这一车满了,装不下了,让他们在片场等一等,我把车上的人送到法租界就回来接他们。”
    “他们都很听我的话,跟我说会在片场等我。可是车刚开出去没多久,我就听到一声巨响,回头看,整个片场已经只剩下滚滚浓烟……十几条人命啊,如果我让他们上了这辆卡车就好了。”
    孟聆笙抚摸着他的头发:“不是你的错,当时如果继续耽误下去,或许连那一车人都保不住。逝者已矣,不要再想那些已经不在的人,我们一起来想想,怎么安置活着的人。”
    云观澜点点头:“有一部分员工,我今天没有在闸北找到,不知道他们是已经来了租界还是怎样了,我给他们打了问号,打算明天兵分两路,我和刘武继续去闸北找人,留张威在租界按名单打听。”
    孟聆笙给他看自己做的账目:“你看,这是租界今天的米价,恐怕还会持续上涨;这是今天一顿饭消耗的量,这是我们家目前的粮食存量,我们得做好打持久战的准备。养这么多人,你钱够用吗?”
    云观澜抚一抚她蹙成川字的眉头:“难怪人家说管家婆管家婆,你放心,钱是肯定够的,这些年来联懋收入颇丰,全是仰仗员工们尽心尽力,现在也算是取之于民,用之于民了。”
    孟聆笙迟疑了下,说:“老孙和纪晗璋……”
    想起纪晗瑜来,孟聆笙不禁有些眼酸,虽然只见过她两面,但两次见面都是在欢庆的场合,一次是她和老孙的婚礼,一次是自己和云观澜的订婚典礼,没想到第三次听闻她的消息,竟然是她的死讯。记忆里那是个温柔甜美的女孩子,才二十岁出头,蓓蕾初开的年纪,她还是个非常有爱心的人,在聋哑学校教书,假如不是为疏散学生,她未必会死。
    云观澜摇摇头:“这种事情,外人很难真正感同身受,让他们先自己默默消化伤痛吧。”
    孟聆笙双手捧起他的脸:“你能平安归来,我真是要感谢上天。”
    到处都在死人,他却幸运地与炮弹擦肩而过,这点幸运,值得孟聆笙向她所不信仰的古今中外诸天神佛膜拜致谢。
    她喃喃道:“如果我像王希孟那样,有一卷活画就好了。我们就钻进《富春山居图》的世界里,煮酒烹茶过一生,天地安危两不知。”
    云观澜抚摸着她柔顺卷曲的长发:“没关系,我们就是彼此的《富春山居图》。”
    第二天,吃过早饭,云观澜和张威、刘武分头出发去寻人。
    孙霖也坚持要去,摄像师老陈也扛着摄影机站了出来:“日本人炸了片场,为的就是让我们不能拍电影,可我老陈脑袋后面有反骨,别人不让我干什么,我偏要干什么。”
    云观澜沉吟片刻:“好,那这样,我和张威继续去闸北找人,老陈和我们一组,用你的镜头记录闸北都遭遇过什么。刘武你带老孙,你们两个一起去租界找人,带一点钱,找到人,如果他们已经安顿好了,就给他们一些钱,如果没有,就带他们回云公馆。”
    他把昨天做好的名单分一份给刘武老孙,两拨人分头出发。
    孟聆笙也有自己的事情要做,《新民早报》的主编拉她一起参加上海文化界救亡协会,要她利用自己在沪上女性中的影响力,撰文募集救护品和慰问品。
    吃过早饭,她就进了书房写文章,连午饭都没来得及吃。
    等到终于写完时,已经是下午三点。
    楼下传来吵吵嚷嚷的叫声,孟聆笙知道,是出去的人回来了。
    她飞奔下楼。
    一下楼,看见云观澜正被老陈和张武搀扶着走进来,瞬间吓得魂飞魄散。
    云观澜面如金纸,嘴唇煞白,肩上有一个血洞,正汩汩往外冒血。
    见到孟聆笙,他安慰地一笑:“没什么,路上遇到日本人,肩膀中了一枪。”
    说完这句话,他闭上眼睛,昏了过去。
    张威解释:“遇到日本兵,看到我们拿着摄像机在拍,就朝我们开枪,老板帮老陈挡了一枪。”
    幸运的是,子弹打在肩上,伤不在要害。
    医生很快来了,取出子弹敷上药包扎好,他告诉孟聆笙:“没什么大碍,两个月就能痊愈了。”
    两个月,听上去似乎很短,但对于战争中的城市来说,又仿佛长得无边无际。
    当两个月后,云观澜终于伤愈时,上海已经变了天地。
    孟聆笙挽着他的手臂下楼,楼下客厅里,所有人围在一起,盯着茶几上那只小小的无线电,无线电里传出人声——
    “各地战士,闻义赴难,朝命夕至,其在前线以血肉之躯,筑成壕堑,有死无退,阵地化为灰烬,军心仍坚如铁石,陷阵之勇,死事之烈,实足以昭示民族独立之精神,奠定中华复兴之基础……”
    政府撤离,华界沦陷,苏州河以北公共租界沦陷。苏州河以南公共租界、法租界,从今日起成为孤岛。
    十二月的一天,云观澜和孟聆笙正在书房核对账目,突然听到楼下传来一阵喧哗声。
    推门出去,俯瞰楼下,只见张威、刘武正张开双臂拦在大门前:“对不起,这是私宅,请勿擅闯。”
    被他们拦在门外的,是一个穿日本军装的士兵。
    云观澜和孟聆笙对视一眼,从彼此的眼睛里看到了心惊肉跳。
    云观澜扬声道:“张威、刘武,让他们进来。”
    他走下楼来:“两位有何贵干?”
    日本兵操着生硬的中国话,从口袋里掏出一封信递给云观澜:“云老板,华懋饭店,明天,请到。”
    送完信后,日本兵转身离开。
    云观澜疑惑地在沙发上坐下,打开信封,抽出里面的东西,是一张白色的请柬。
    孟聆笙从楼梯上走下来,走到他面前蹲下,双手放在他膝盖上,仰脸看他:“写了什么?”
    云观澜蹙眉:“是日本军方,邀请我明天到华懋饭店参加茶话会,说有事要商量,关系到联懋电影。”
    孟聆笙的心一颤:“那你要去吗?”
    云观澜把请柬折起来塞回信封里:“当然去,至少要知道他们想玩什么把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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