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欧阳世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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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宗胤在上海陪韦女士呆了三天，然后带着四五箱子书，回到了H市的家。他家在城南凤凰山脚，原是个解放前开的小酒坊。外公来H市后，自掏腰包修缮了这处小房子。巴掌大的天井，几尺宽的露台，老式书房里顶天立地的藏书格，里里外外都是外婆的匠心。
顾宗胤还记得自己很小的时候，从幼儿园放学回来，一抬头就能看见二楼小窗户外全是颜色漂亮的花朵，春天是粉色的杜鹃，秋天有艳黄的菊花，还有夏秋时节累累赘赘堆满花盆的红色小辣椒，都不是什么名贵的品种，但外婆说那些也是她在用心照顾的宝宝。
外公总在走廊尽头吭吭吭地咳，那时候他爹还是“小顾”，韦女士还喜欢穿钩针毛衣和喇叭裤。晚饭后在天井里铺开一张木头棋盘，趁天光未彻底暗下去，刚好能下完一盘象棋，小舅舅则在二楼写作业，偷偷塞给他一颗水果糖。
这是顾宗胤心里唯一一个能称得上家的地方。
外公外婆去世后，舅舅们都结婚搬了出去，只剩下他们一家三口，房子沉寂了不少。再后来，他从英国回来，爹死娘嫁人，房子就彻底空了。顾宗胤没有勇气一个人在这里住下去，也搬去了蔚蓝公寓徐珊那儿。
凤凰山麓是两千年前某个偏安小朝廷的宫城所在，据说地底下全是文物。市政府不敢在这地方大兴土木，老社区依旧道路狭窄，管线纵横。顾宗胤把他的大SUV停到附近的公共停车场，叫了辆出租车把几箱子书运回家。
表妹搬走前大概是请了钟点工，对房子里里外外都做过大扫除。顾宗胤国庆前已从蔚蓝公寓搬来自己的部分衣物，这一次回来，他倒不急着整理，而是先把纸箱都堆叠在楼梯口，自己坐在天井的石阶上托着下巴发呆。
四年前被记录在顾兆波笔记本里的案子，为什么会和刘雪松现在杀害陈露露的作案现场完全一样？
刘雪松谎称自己是三年前才来H市，是不是为了掩盖自己四年前曾在H市杀人？
董晓静的男友如果真不是凶手，那董晓静有没有可能是刘雪松杀的？
他只觉得自己脑子里千头万绪，顾兆波的笔记好像是个线头，但能扯出什么来，他一点把握也没有。
单位离凤凰山不过五站公交的路程，顾宗胤决定暂时什么都不想，先去办公室。他把父亲生前最后那个工作笔记揣进兜里，独个儿出了门，往公交车站走。
山脚下没有地铁，又没处停车，他原以为公交车出行一定是最优选择。不过，他很快就为自己的这个选择感到后悔了。
公交车站上，一对小情侣正旁若无人地拥抱在一起，一面还在彼此耳边喁喁低语，脸上都散发着那种恋爱中才有的光芒。他们发出的声音很小，但这爱情的酸臭气却分明能熏坏了这条街上的每个人。
顾宗胤小心翼翼地看了他们一眼，心里泛起小小的不适，很快扭过头去看车牌。这大概是嫉妒，他想。
孔令姜走后那几个月，顾宗胤独自住在伦敦郊区的房子里，一面等他的学位证书，一面收拾行李。记忆中异国华灯初上的街道，气氛和现在很像。他总是惶恐，最后一抹红灰色从西边的天空消失后，他就会变得虚弱起来。黑暗遮住了都市拥挤的表象，让周围的一切变得虚无，街上明明充满了人，但又好像空无一人。
虽然已经是十月，H市的天气依旧有点热。城市正在经历忙碌的晚高峰，长假接近尾声，许多公司已重新开张。下班的人急着回到自己的小小斗室去，游客们又正从景区转移去各大商场吃晚饭。
公交车上十分拥挤，而且空气很坏。因为开着空调，整个车厢密不透风，好像一个装满了沙丁鱼的大罐头。陌生的人们亲密无间，贴肩靠背地挤在一起，身上散发出夏末季节特有的疲倦的汗酸气。
顾宗胤倒不怕挤，他此刻心里空空荡荡，把自己埋在人堆里至少就不那么孤独了。
刚走进办公室，凌琳就的视频电话就打了过来。顾宗胤接起来看，只见一长条实木大桌上放满了碗碟，螃蟹海贝乌鱼卷象拔蚌，还有一大碟子个头吓人的皮皮虾，桌子正中间热气腾腾一只烧锅，凌琳的半张脸出现在画面里，用筷子夹着一只鱼胶，得意洋洋地朝着镜头比比划划：“正宗大黄鱼！5000块一斤！一条鱼只有一片的鱼胶！”
顾宗胤：“……”
他就知道！这帮假期快要结束了还不肯回来，可着劲儿在海边浪的小崽子们！胡吃海塞的时候一定会来同他得瑟！
顾宗胤心里酸溜溜，讥讽道：“你们这哪是去作客啊！是去叶战家打劫吧？吃那么贵的鱼！为什么就让你一个人吃鱼胶？叶战家相中你当儿媳妇了？”
凌琳不理他，手机镜头一转，叶战整个人都出现在画面里，他远远地坐在桌子另一头，手里正拿着一个螃蟹掰，抬起头愣愣地看着顾宗胤，半晌才反应过来，冲他傻笑了一下。
凌琳说：“师兄，你这是在哪儿呢？这大过节的，晚饭怎么解决的？一个人吃炸酱面啊？”
顾宗胤：“你们表达优越感能稍微节制点吗？”
镜头又一晃，沈心出现在画面里：“别啊，顾法官！我们这是对节假日加班的同志表达尊敬，虽然你吃不到闻不着，总得让您看一眼不是？”
蓝天、大海、阳光、美食、漂亮的年轻人！这些东西光想想就美好到不行！顾宗胤深觉后悔，妈什么时候不能看？班又什么时候不能加？他真应该去叶战家玩的！
他叹了一口气，坐到办公桌前，打开电脑。
H市中院有一个庞大的电子卷宗系统，古至清末民初，近到上个礼拜，所有的卷宗都被扫描存储在里头。而负责电子档案的工程师有一个权限极大的账号，可以查阅全院的所有卷宗。为了方便干活，凌琳不知用了什么办法把这套账密弄到了手，一直偷偷在用。顾宗胤虽然知道，但从前没留心这件事，不想现在要查旧档，倒派上了大用场。
方才他一个电话打过去，凌琳也不磨叽，甚至都没问他作什么用，直接就把账密发了过来。
顾宗胤登入系统，在当事人串里输入“于伟”两个字。果然，一个四年前的刑事案件跳到了页面上。
他点开来看，不由得心惊肉跳：
被告人于伟，男，时年二十四岁，毕业于H市师范大学历史系。作为董晓静被杀一案的重大犯罪嫌疑人，于伟经历了公安侦察程序，检察起诉程序和中院审判程序，被羁押时间长达一年，随后被中院一审宣告无罪。
一审宣判后检察院不服，还曾向高院抗诉，亦被驳回，被告人最后无罪释放。
于伟是董晓静生前同居男友，二人同为H市师范大学大四学生，出事时他们已临近毕业，两人在学校附近租了个房子，一面找工作一面构画未来的生活。
董晓静念的是小学教育专业，还未毕业便已求职成功，预备入职市区的一间公立小学。而于伟专业比较冷门，一时工作无着，心情有些郁闷。他有意继续深造考本校研究生，但一来之前并没有好好准备，未必就能考得上，二来也有经济压力，加之女友工作了，自己继续呆在家里读书颇有吃软饭之嫌，二人便时常因为这些事发生争吵。
董晓静出事后，邻居将女被害人与男友不合的情况反映给了警方。公安对于伟进行传唤，发现他对自己当晚的行踪语焉不详，董晓静失踪后，他也没有第一时间报警。且其与校外的数名女性关系暧昧，背后对女友颇有微词，便认为于伟有重大作案嫌疑，将其拘捕。
经过反复数轮审讯，于伟终于向警方承认他内心深处怨恨女友，屡次想与董晓静断绝男女朋友关系，但又害怕被害人纠缠不清，且他尚欠董晓静金额比较庞大的借款，因此于伟决定学习某部电影中的情节，以谈心为名深夜把女友骗至小区附近的河边，将其勒晕后剥去衣物，并用小树枝捅刺被害人下-体，伪造出强-奸的假象，以转移公安侦查视线，最后他将被害人丢入河中，致董晓静溺水死亡。
做完了这些，于伟偷偷潜回租屋，假装什么事情都没发生过，一个人看电视到凌晨。
顾宗胤点击翻页，打开审委会笔录。不像一般案件只是寥寥数语，这个案子的笔录做得特别冗长，甚至在一个月内讨论数度，会议上委员们的观点针锋相对，针对主审法官的盘诘也非常尖锐。
董晓静被害一案宣告被告人于伟无罪，在审委会上，还是遭遇过部分委员反对的。十二名委员中，无罪和有罪的票数是9：3.
分管民商事业务的惠临川就认为，从种种迹象看，于伟是唯一一个有重大作案嫌疑的人。他甚至连“疑罪即便不能从无，至少可以从轻”的意见也不认同，执意要判被告人死刑。
卢皖当时刚从公安条线调来中院，正在管后勤，大约是公安本位意识比较强，他当时投票支持了惠临川的意见。
另外一票则来自政工条线的委员，办公室主任骆新。
顾兆波认为于伟可能不是董晓静案的真凶，在会上陈述了七条理由：
第一，于伟没有过硬的杀人动机，虽然他可能和被害人有一些感情上的不和，但他们毕竟不是夫妻，觉得不合适分手就可以了，没有非杀死被害人不可的理由。
第二，董晓静为人豁达，个性并不偏执，假如于伟提出分手，她不至于纠缠不放。
第三，虽然于伟确实向董晓静借钱，但董却从未向其催要过，何况二人共同生活，经济存在一定程度的混同。
第四，被告人供述中提到的凶器，勒晕被害人的绳子也好，捅刺她下-体的树枝也好，都没有找到。现场河边也没留下被告人的指纹和脚印。
第五，被害人董晓静出事前刚与被告人发生过争吵，当晚被害人不回家，被告人认为她住去了闺蜜家里所以没有报警也是合理的，之前董晓静也有过和男友吵完架就往闺蜜家跑的先例。
第六，公安没有提供被告人首供突破的录像，中院看不到被告人从抵赖到承认犯罪的心理崩溃过程，只看到了一段拒不承认自己犯罪和数段爽快承认自己犯罪的录像，期间公安做了什么不可知。中院三令五申要求警方提供首次突破录像，但这个案件中公安却借口刑侦大队的录像设备破了，拒不提供。这理由实在敷衍之至，无法令中院信服，大有刑讯之嫌疑。即使没有，根据有利于被告人原则，这些录像也不能证明任何事。
第七，也是最重要的一点，被告人在经历了漫长的侦查、起诉阶段后，一到中院就翻供。而这个案子的成立几乎是完全建立在口供之上的，除了口供几乎什么证据都没有！被告人一旦翻供，一切便形如沙筑之城，瞬间坍塌了。
而持反对意见的惠临川对顾兆波的意见却丝毫不肯苟同。
惠副院长认为，董晓静除了于伟之外没有其他债务人，也没和谁结过仇，如果说于伟没有杀害董晓静的动机，那么其他人就更没有了！
况且被告人熟悉案发现场环境，于伟被拘捕后公安还从他的球鞋上提取到案发现场附近的泥巴，足以证明案发当日被告人去过现场。董晓静以前和男友吵架住去闺蜜家，被告人都会打电话去找她，这次他非但没打电话，还在社交网络上发了一条状态说：终于解脱了！这很有可能是被告人在杀人后的真实心理，他一直想摆脱董晓静。
至于公安是否刑讯被告人，除于伟自己在法庭上的抗辩，并没有其他证据证明。检法两家应基于信任之前提通力合作，而不能在没有证据的情况下对警方妄加揣测，更何况连犯罪分子都没有自证清白的义务，因为没有提供首次突破录像就认定公安刑讯，似乎有失公允，也会伤害警方的工作积极性！
更何况，目前并没有其他犯罪嫌疑人的线索，一旦无罪释放于伟，又如何向董晓静家人交代？
这一番辩驳之词看得顾宗胤大摇其头，但凡受过法学教育的人都明白，现代国家的法律除了规制民众的行为之外，很大程度上更是为限制国家权力而设立。被告人没有义务自证清白乃是因为他的力量并不足以对抗国家机器，但若以同样的要求衡量司法机关的行为，那势必会导致权力的滥用。正因为是基于这样的原理，在行政诉讼中，国家机关都是被要求自证清白的，何况是标准更为严格的刑事诉讼？
惠临川的说法显然与法学原理背道而驰，更何况被告人就住在案发现场附近，脚底粘上现场的泥巴实在不能算是一个证明杀人罪行成立的证据。杀死被害人后，还在社交媒体上发表感想，将自己的罪行公之于众，更是有悖常伦。于伟的这一句“终于解脱了！”显然不是针对他自己的杀人行为而言的！基于以上种种，惠临川的观点没能说服当时在会的所有委员。
这位审委会秘书专业素质十分过硬，笔录高度还原了那次会议上的唇枪舌剑和紧张气氛，很容易就让读者如临现场，顾宗胤屏住一口气看完，直到笔录最后确定结果是宣告于伟无罪，才长长地舒出一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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