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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五十章 两年之约

绝世剑神无用一书生 无用一书生 20099 Aug 6, 2021 1:24:57 P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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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原本叫江煜。
    太爷爷曾说,我是家族小辈里最像他的人,这个“像”字,便成了父亲最引以为豪的评价。
    泱泱盛雍,疆土远阔,大雍的天下有江家的功劳,太爷爷是赵氏王朝的护国功臣。
    听父亲说,太爷爷曾在他出生当夜临危受命,带着三万精锐奔赴千里之外御敌,保家卫国。凯旋之时,爷爷和奶奶抱着襁褓中殷殷啼哭的他,迎在府门阶下,眼见着战甲染血斗篷残缺的太爷爷由远奔近,眉目爱慈地抚着父亲稚嫩的脸,笑着唤道:“好孙儿,好孙儿。”
    及至父亲垂髫之年,太爷爷便已手握重兵得皇权独倚,朝堂上年轻的天子朱笔御批,才封了镇国大将军,次年春便着人送了一块檀木大匾到江家,上题“将军府”,再赐左右楹联各一副,上书:“卫国保民安天下,忠肝义胆世良臣。”
    此犹不及,又赐金银珠宝、绫罗绸缎、奇珍异物各千,涓流汇海源源不断涌进江府,盛况空前未有先例,都道江氏圣宠已极。
    太爷爷整额理袖,领着一众子孙跪地领旨,叩恩时郑重道:“江氏蒙圣上隆恩,无以为报,愿世代为朝廷先驱,外攘内修,护我大雍社稷千秋万代。”
    君臣一诺,言骨铮铮,从此江家的子孙生来便流着英雄的血。
    我出生时,太爷爷年岁已高不再领兵出征,兵符印信承至爷爷和父亲手中,几位年长的家兄也披了赫赫银甲,随长辈上了战场。江家自那年春,就像允诺天子的誓言成了真,父亲和几位叔伯膝下竟全是儿郎,仿佛整座将军府,早已默默为大雍袭替了战神。
    太爷爷为我取名江煜,承袭父兄辈名中,常常意寓骁勇善战的习惯。
    太爷爷说,飞烽戢煜而泱漭,愿我生如光火,率熊罴之旅,称虓阚之将。
    一.金陵城中少年游
    我是家中最小的那个,却也是最特殊的那个。
    我在太爷爷的膝头长大,闲来无事,便随他一同坐在后院里逗鸟烹茶,他鬓发全白精神尚佳,每日仍坚持练武打拳,还增了诵书习字的时间,我便沾了他老人家的光,学识开蒙皆由太爷爷教习。父亲在外征战常年不在府中,我便和太爷爷一边学习为人为臣的道理,一边等着远方传来的战事消息。
    太爷爷的手很暖,覆着层层叠叠的陈旧老茧,那是握缰挽弓留下的痕迹,太爷爷说,每一处伤疤他都熟悉。
    那日,太爷爷指着手腕上一块拇指盖大小的疤对我说,这里是当年贺兰山之战被敌军偷袭时挨了一记破空箭,箭头射穿了腕骨,三个月都动不了一下手指。
    我记得那块疤的触感,在指腹下微微凸起,像金陵平原上隆起的小山丘,带着冰凉怪异的温度,我仰着脑袋问:“太爷爷,为什么要打仗,受了伤不会疼吗?”
    太爷爷笑着摸摸我的发顶,怜爱道:“煜儿这话问的好。为什么要打仗,因为要守护重要的人,受伤当然会疼,但若是保护不了他们,痛会更甚。”
    “谁是重要的人?”
    “煜儿是,煜儿的爹爹娘亲是,煜儿的叔伯兄弟是,煜儿的朋友是。”
    “太爷爷也是!”我听懂了,便急切地抢着应答。
    太爷爷哈哈一笑:“太爷爷也是,这宅子里的人都是,只是不全是,”太爷爷指了指门外,又道,“出了这门,街巷里住的每一户是,出了这城,乡间僻野上的每一间屋是,再向远去,你遇见的每个好人是,千千万万数也数不清。”
    我又听不懂了,忙问:“黎民苍生的事,不该是圣上去惦记?”
    说到圣上,太爷爷的眼睛却忽然暗了。
    “煜儿,你的心要像这天地一般宽广,天下苍生,乃至一蝇一狗都是纯白无辜的生命,要以守护他们为己任,不计较个人得失,不囿于家国之限、边界之束,怜悯芸芸众生,时时挞问内心,要做对的事。”
    我似懂非懂,想问什么又不知从何问起,只依稀明白这句话的分量之重,许是太爷爷英雄一生。
    及至垂垂暮年之时的内心剖白和反省,炼成了这几句真知灼见,在一个寻常的午后,说给了一个懵懂幼稚的我。
    后来我每每回忆起太爷爷的这句话,总有冷汗浃背之感,又有热泪盈眶的冲动,那时的这句话若让旁人听了去,仅“不囿于家国之限”这句,就能让当时的朝廷降下雷霆之罪。
    何为重要的人,对的事是什么事,我用了一生最灿烂的岁月终于想明白。
    手握屠刀者,最难得鹤眼云心。
    我想,在太爷爷眼里,我是如此的不一样,为何说我最像他,也许源于我总爱思考、从不盲从与人的天性,所以这些话他只说给我听。
    太爷爷从不拘我玩闹,兄弟中唯有我无需背那兵书方略,在太爷爷的书房里,我看遍了山海江河,历尽了烽火连城,识清了万物规律、领会了人间百味,在那一方小小的文字天地里,我对外面的世界生出了不一样的期待。
    太爷爷仙逝前一晚,曾避了众人独独唤父亲近前,父亲是太爷爷孙辈里最聪颖的一个,倍受太爷爷宠爱,弥留之际嘱咐了父亲许多身后事,想必也谈及了我的日后,我心慌意乱地候在门外时父亲推开门将我牵了进去,却只来得及给他老人家磕上最后一次头。
    父亲眼底有泪,看向我是却满目的释然,他说:“煜儿,你太爷爷说了,要你照你想要的样子活,江府的将军已经够多了,你可不必循着父兄的路走。”
    他曾饱含期盼许我意义非凡的名字,却最终放手让我做最自由的自己。
    那是太爷爷送我的最后一份礼物。
    有太爷爷遗愿在先,我也曾有过众人艳羡的恣意岁月,拥着一身少年侠气走马串巷,立誓结遍天下俊才。
    父亲又笑又叹,只说将军府里连出了几辈舞刀弄枪的,没想到最后落了一位鲜衣怒马的少年郎。
    话语间虽有遗憾,却并未有不满。
    父亲闲时也与我谈几句军政,偶然也考考我用兵之道,最常问的是便最近骑术可有懈怠。
    我总是虚扬马鞭,意气风华地对着父亲笑:“今日门阀子弟约了游猎,等我拿了头名回来给爹爹看。”
    几步跃出门去,用力夹紧马肚,催促胯下的马儿朝城门外驰行。
    梨花似雪草如烟,春在秦淮两岸边,金陵城繁华靡丽,春色浮寒瓮,又是一年的交游盛况。
    一路上呼朋唤友,并骑出了威武的城门,大家皆束发带冠轻骑薄衾,携鹰带犬踏青春郊。沿途被马蹄扬起丈丈黄尘,骏马嘶鸣引得路人纷纷侧目,都叹:"不愧是大雍世家的公子哥!"
    我们听见了,也只是一笑置之,并不将这褒贬不明的话听进心里去。
    骑到酣畅处,一时有些困倦,有人提议寻一处倚翠临水的凉亭,提前命人前去安顿好酒菜,我们豪饮美酒,高谈凌云壮志,只觉天宽地厚皆可为傍,人生一如初春好景,大好风光遥遥不尽。我们畅言时事,说古论今,引经据典,吟诗作对,说到兴处,更忍不住高歌一曲。
    这时有人又提议,要从附近借几个身家清白的民女助兴。
    我心里着实厌恶,他们与我多是家世相当年纪相仿的平辈,平日里若只是这般游猎也还算能与之同行,但经年过去,这些游手好闲,只知寻欢作乐的纨绔子弟,行止越发不知深浅,他们的所作所为,也越发令我生厌。
    我忍不住出声讽刺:“诸位皆是王公贵族出身,做起这般上不得台面的脏事,倒是坦然的很呐!是房里配的丫头不够你们消遣,还是你们府中家教,便是侮辱良家妇女?”
    此言一发,我便知有人恨得牙痒,可我偏要说,还要说得更难听。
    其实那时,朝堂早已暗潮汹涌,陆家蒙冤灭门血迹未干,如今想来,当时是我轻狂。
    后来这段对话,不知被谁传到了父亲耳朵里,父亲鲜有的一脸严肃,命我在家中,呆足一月才可再踏出门去,并要我誊抄江氏家训一百遍,并另写“谨言慎行”四字在每篇最后。
    我猜那传话之人,定是圣上新封的定北候次子姚谦。
    我思忖着,一个趾高气昂的蛮横之人竟以谦字做名,真是好笑。
    我希望自己,没有辜负名字里的这团火。
    十五岁之前,我曾一心向往策马扬鞭跑遍每一处神州大地,赏过春水打浪再看檐外秋霜,只要金陵城在,这劭遥一梦便能余韵悠长。
    十五岁之后,我不再有这种不切实际的幻想。
    彼时的圣上已近暮年,不再有年少时治国理纲的风发意气,太爷爷助他定鼎天下之时,年轻的天子勤于政事,精进不休,廉政爱民,算的上是一位明君。
    尽管后来我才知,当时的雍朝已有衰颓之相,但凭借当时朝廷大刀阔斧的政改,内有贤主理政安民心,外有勇将鏖战固城土,雍朝也算安稳度过了一时危机。
    可惜此后数十年,国运未能再有进益反呈江河日下之态,圣上勤政不过须臾时日就转耽于美色,继而色令智昏,又渐昏庸失道,致使朝野不宁民怨沸腾,直至太爷爷身死后仅不到五年时间,赵雍王朝竟已有岌岌可危之势。
    几次家宴之上,父兄经常朝服未及更换就被前来传旨的宫人匆匆叫走,形色间尽是正容亢色,直至夜半才得归邸。我虽未受领一官半职,素日也从不参与国家政事的讨论,可从他们的脸上我也能猜出几分情形。
    大厦将倾之时,莫说遥远边疆,便是在这皇城脚下的宅邸里也起了风浪。
    有一次怜儿替我更衣时曾双眼垂泪,这个被母亲赐到我房里近身服侍的丫头性子向来坚强,鲜少在我面前露出这般可怜神色,我便忍不住问她:“可是有人刁难了你?大晚上的哭什么。”
    怜儿背过身去,抹了一把脸才抽噎着说:“老爷说固原丢了,大雍的士兵连夜撤营,可我母族都在那里。”
    我怔了怔,不知该如何劝她,只拍拍她瘦弱的肩头叫她早些睡下,那夜我辗转反侧迟迟难眠。
    流年不利,爷爷旧伤复发需卧床休养,又听闻朝堂上闲言碎语迭起,风刀霜剑直指树大招风的将军府,更是勾了心疾一病不起。父亲鬓边已催生华发,每每在战事吃紧军务繁忙之际,便会抽上片刻时间去祠堂里给太爷爷跪香。
    父亲威武的身躯笼进那一小团明灭的烛火,我就站在父亲身后的影子里,堂外的风将他的发丝扬起,我才忽觉将军二字并非来的那样容易,这两个字已经淬进每一位江氏儿郎的骨血,这份打从祖辈起就肩负的责任唯有用生生世世去践诺方能显其重量。家国有难,
    “父亲,带我上战场吧。”
    我坚定地向前一步,踏出地上那一抹颀长的暗影,和他并肩而跪。
    父亲哑声问我:“煜儿,还记得太爷爷常教导你的那几句话吗?”
    我点点头,答道:“江氏儿郎,当为天地立心,为社稷立命,护吾辈生民,开万世太平。”
    父亲神色震动,露出一脸欣慰,拍拍我的肩膀骄傲地说:“江家世代仁心武将,无一例外。”
    声声怒吼,阵阵击鸣,杀场上兵戈无眼,雍将身后早无退路,这些年已是步步战、步步退,生灵涂炭骨肉分离不过是刀剑纵横的一瞬,无数将士抛头颅洒热血只为给强弩之末的大雍再续几年光阴。
    午夜梦回,敌军举兵压境时天地震动的铁蹄隆隆敲响,漫山遍野的旌旗,混着斑斑血迹,覆上一望无际的延绵草原,我与父兄伫立在残垣断壁之上俯瞰着散不尽硝烟的大地。
    铁甲覆了寒霜又沉又硬,坠在肩上似有千斤,大哥端了酒弯腰从营帐里出来,递至我面前感慨道:“今夜下了这一城,保住大雍北天门指日可待。”
    山河日月就在眼前,流光泼出一片斑驳树影,我与父兄熬烛点灯围着三尺舆图,以指代兵,沿着那蜿蜒曲折的国境线一遍遍推演,不求逢战必胜,只求尽忠无愧。
    实自太爷爷卸甲日起,将军府就已结束了光辉鼎盛,后继子孙不过是为延续使命,君臣同心时代早已一去不返,兵权更是一分再分,至父亲这辈,江家于政于战都如履薄冰。
    纵将军府的匾额多年蒙尘,江家上下的报国忠心天地可鉴。然骄兵血热难敌现实寒凉。
    朝野上下皆闻父亲治军之严,早年还称颂江家军“无敌”“常胜”,近年来却指摘他拥兵自重眼高于顶,常拿鸡毛作令箭,主动引战令边防无闲。更有甚者,不知谁家子弟送进军营体察前线疾苦,犯了军令不过挨了几记杖责,次日便有人闹到府里去说父亲虐待士兵。
    府中内外连遭打击,定北候却声势渐起。姚谦的长姐几年前送进皇帝枕侧,头春刚封了淑嫔不过半年便怀上龙胎,次年便赐了妃位,圣宠不倦之余,定北侯的官阶也一升再升,直与父亲平起平坐。
    那老头下了朝便追上我和父亲不阴不阳地说:“生子如何,骁勇善战又如何,不若有女貌美多姿,更得圣上青睐。”
    父亲不言不语转身欲走,我则回身冲他轻蔑道:“世间只见江山永固,哪闻红颜常在。晚辈非有意冒犯,斗胆劝姚大人居安思危,莫做鼠目寸光之人,让小辈看了笑话。”
    少不得回家又要誊抄家训,这次恐百遍不止,但不说便不是我,父亲虽无奈,可也站着默允我讲完。
    不日后朝堂上皇帝降旨,勒令父亲再交出半数兵权划归定北侯麾下,话里明褒暗贬,又惺惺作态劝父亲莫留恋战场,年岁已到不如早日归家颐养天年,如若存疑,那便是别有用心。
    可定北侯是个缩头乌龟,向来主和拒战,要这兵权有何用,我略想便知,定是那淑妃替老头不平,吹了皇帝的枕边风,削兵权不过以示惩戒,说不定还正中皇帝的心思。
    披挂上阵于我而言不过为家尽责,于父亲而言意义更重,那是江家世代守护的江山,岂能做争权夺利的筹码。
    我替父亲不甘,可父亲念及祖辈蒙皇室隆恩,不愿起无畏干戈,只得伏在案头忍痛叹息:“若不是老祖宗基业打得深,金陵城的花早就谢了。”
    我隐隐感知,这大雍的天下,宛如历尽严刑拷打行将就木的老者,从残肢断臂流出腥臭脓血,血中混着烂肉,烂肉卷着腐骨,从里到外都已无药可医。
    二.山雨欲来风满楼
    我曾扪心自问,一生不愧不怍,唯有一件事,让我每每想起来就如芒在背深感痛楚。
    时值深冬时节,距年关仅不到半月,金陵城外三百里的铜陵顺安镇,突然出了不小的动静。据当地府衙呈报所言,一伙百余人匪盗流民半夜突然执刀持棍冲入了官仓,双方激烈械斗后伤及官民数人,庾吏被打的头破血流哀嚎不止,为次年赈灾应急所屯新粮也被一抢而空。
    此事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平民抢粮之事常有,但具如此规模,又离皇城如此之近,却是极为罕见。
    圣上听闻甚是不悦,当庭下旨着人前去料理,定北侯推说此事棘手,父亲便要我带一队人马前去平乱。
    我领旨后便星夜飞驰向皖界而去,天光朦胧之时队伍,穿过层层薄雾行抵顺安府衙,那知县一脸惴惴地带人侯在府外,一见我便哭丧着脸上前:“可算把江大人盼来了,这是要造反啊!”
    “现下情况如何,官仓损失多少可有核定?”我只当听不见知县故意夸大其词,随着他在前引路先行向衙内而去,据他相告抢粮风波已初平,涉事民众也已收归牢内以待惩处。
    知县满面心有余悸,一看便知吓得不轻,道:“这些刁民简直不知天高地厚,目无王法!昨夜他们冲入官仓哄抢朝廷储粮,将那粮缸砸的粉碎,每人随身装着斗大的口袋,要不是下官派人阻拦及时,这官粮怕是大半都要保不住,若真到那时下官就唯有一死方能谢罪了!”
    我边听边觉疑惑,便随口问道:“今年未曾听说,铜陵庄稼作物收成困窘,百姓饱腹糊口应是不难,为何要抢?”
    知县突然看我一眼,支支吾吾道:“大人乃军中之人,对户部之事有所不知,今年虽非灾年,但朝廷征粮数目较去年翻倍不止,只因前年黄河泛滥,各省均挪了钱粮上缴赈灾,下到地方乡镇都有定数。顺安虽小,可也不敢少了朝廷的缺,便只能…”
    “便只能从百姓手里抢粮,以致百姓自己饥不果腹,被逼无奈之下冲击了官仓?”我忍不住气笑,这才知昨夜的荒唐事,竟有这般缘由。
    知县干笑着没说话,将我迎至内堂后招手唤了听差向我奉茶,我一路走来便细细观览了四周情景,府内一应陈设簇新精巧,院落隙处佳木茏葱奇花熌灼,倒是好一处端正气派的地方父母官邸。
    “那些人扣押在何处,带我去看看,”我抬手挡了那一盅好茶,无心再与他虚费口舌。
    知县正欲带我前去时,一年轻小差突然急匆匆奔进堂内,开口慌张禀道:“大人!又闹起来了!”
    “怎么回事?”知县悚然一惊。
    “府外又聚集了一群人,比昨夜人数更多,气势汹汹要咱们放人,小的们快顶不住了,大人快去瞧瞧吧。”
    府衙此时已被四五百人团团围住,民众群情激奋在外高声呼喝,事情远比之前料想还要严重,地方小吏哪见过这般阵仗,手握长戟却是两股战战。
    为不致再生事端,我便一声令下,叫手下迅速平息事态,军队打仗自不在话下,镇压暴动更是易如反掌,何况面对的并不是凶神恶煞的敌人,不过是些手无寸铁的平民罢了,片刻间所有人便被一同收归牢内等候发落。
    在我巡监之时,却见一个蓬头垢面衣衫褴褛的孩子蹲在墙角,恹恹地低着头不说话。
    “为何跟他们一起围堵府衙?你父母呢?”我唤人将那孩子放出来,蹲下身细细打问。
    那孩子抬起头来,却是一对秋水剪瞳蕴着瑟缩目光,不过六七岁年纪,神情却似大人一般。
    “听大人说围了官府能得粮食吃,昨晚没赶上,今天便再来看看。”话语间犹犹豫豫,似乎在揣度是否该向我开口,却终是孩子天性扯不了谎。
    话虽质朴,听得却叫人心惊,我不禁动了恻隐之心,随手翻出一块昨夜赶路时揣在身上的干粮,递给他道:“围了官府是大罪,没有粮食吃,还要坐牢,吃完这口我就让人放你走,早点回去别叫你父母担心。”
    那孩子小口咬着饼,却是憨笑着冲我摇头:“大哥哥,我父母早不在了,坐牢好,坐牢有饭吃,我不出去。”
    我一时愣怔,久久不知该如何开口,见那天真童颜上漾起的心满意足,我竟如吞下一枚巨苦的生果,涩到眼眶发烫鼻尖生酸。
    许久未曾有过的迷茫萦上心头,我不知道我来这里的目的到底为何,是助朝廷化解眼下烦忧,还是看着我的幼胞在人间地狱里挣扎。
    不过是一场冲动之下的地方聚众闹事,我即刻便拟了详呈向圣上禀明以待裁夺的旨意,本想着定是要鞭挞的鞭挞、收监的收监,为首的几个更是逃不了流放的命运,顺安知县怕是也难辞其咎,却没想到旨意铺开竟是寥寥几句:
    逆贼冥顽不化,此视为谋叛,全部坑杀,以儆效尤。
    我瞪着那朱批圣迹不敢相信,反复确认才读懂,圣上的意思是要将这些人当做起义军处置。
    近年来各地揭竿而起之事频发,不少起义军已初具规模声势渐盛,朝廷连番镇压,却眼见着对方如雨后春笋般层出不穷,一直头痛不已,可也不能….
    我手中除了捏着皇帝手谕,还另握着父亲飞鸽送来的密信。父亲比我更早获知圣裁,应是怕我年轻气盛又总褪不掉那一身幼稚侠气,便赶着劝慰我,要我千万听命行事,莫擅自决断惹出滔天祸事来,因此信纸背后还用小字缀了一句:
    煜若行止有悖,江府岌岌可危。
    我自然知道轻重,回身看向窗外,冷月还未上得中庭,就已飘飘荡荡悬挂不稳,直向那庭中乌蒙蒙的树梢上摔去。
    两张薄纸顺着我的指尖落在地上,我恍惚觉得心头那一弯烛火,渐渐地熄灭了,它曾经烈烈燃烧在太爷爷的书桌前,也曾温柔摇曳包裹着父亲的背影,却在这样一个残酷的夜晚悄无声息地化作余烟。
    那孩子躺进数米深的土坑前,挤出恐慌的人群紧张地拉了拉我的手说:“大哥哥,我后悔了,我想回去。”
    我的嗓眼积满了鲜血,沤在喉头咽不下去也吐不出来,死死地咬着牙关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
    我想说,跑吧,孩子,沿着大路向西不要回头。
    我又想说,去吧,孩子,下去就不会再挨饿了。
    可我终究是什么也没说,只僵硬地转过身去,听那一抔又一抔的厚土砸在它哺养过的子民身上。
    三.一骑孤身别家国
    从顺安回金陵复命的路上,我大病了一场,不过是一夜疾蹄便能赶回的路程,我却生生走了一天。我的手一直颤抖着握不住缰绳马鞭,胯下的牲口仿佛也预知了自己将来比草芥人命更不堪的下场,恹恹地驮着我埋头苦行。
    浑浑噩噩总算捱到了府门,父亲和大哥焦急地迎在石阶上,我翻身下马向父亲跪倒在地,却是泣不成声。
    父亲啊,孩儿已疲惫不已,不堪重负。
    父亲紧紧地钳住我的双肩,似要将全身力气都借渡给我,开口却不稳:“煜儿受苦了。”
    我费力地摇摇头,想告诉父亲,受苦的不是我,是那被我眼睁睁看着,坑杀掉的百条人命。
    当夜我便发起高烧,后来听怜儿说,父亲和母亲在房中守了我一整天,却只听我神志不清却口中喃喃自语,说着什么“我错了。”
    那真是极长的一梦,梦里狂风大作席卷着漫天黄沙,遮天蔽日叫人不辨方向,我艰难行走在沟壑纵横的丘土之上,步步凝滞似有人拖拽,猛地眼前一清,却见那丘土之下尽是累累交叠的躯干。
    霍然惊醒。
    “少爷,您做错什么了,竟吓得这般?”怜儿见我醒转,绞了冷水帕子替我敷上,小声忧道。
    “爹呢?”我只感浑身酸疼不堪,如被人扒筋抽骨又草草缝合,阴冷的廊下风直往屋里钻,渗进四肢百骸沉在心底。
    “老爷方才让大少爷劝去休息了,老爷和夫人直坐了一宿,眼睛都熬出血丝了,叫人看着心疼。”怜儿边说边背过身抹起眼泪,她不知自己此刻也是双眼通红,看起来像是刚哭过一场。
    怜儿素日贴心,虽有了母亲的示下收在我房里,可从不依此娇蛮拿大,仍是将自己看成丫鬟一般尽心服侍,洒扫活计也一概揽着。我不常需她陪寝,她也不曾有过什么怨言,我洒脱惯了因而规矩少,她便比其他房中的丫头过的略恣意些。
    我努力撑着床沿坐起身,怜儿惊呼一声跑过来扶我,道:“才好些,这是又要做什么,少爷要什么我去取。”
    “将我书架上那本《六韬》拿来,”我抬手向对面指了指,“再将烛火挪近些。”
    怜儿应了转头照办。是夜,我就着烛影微光将一直未看完的书翻到了末页,随着那跳跃的烛芯,我的心绪起伏难平。
    庭中树冠浸着冷峭月色投在窗纸上,晕出一片张牙舞爪的剪影,似要洞穿那一面惨白,呼嚎着向屋里人伸出瘦骨嶙峋的五指。
    我披了衣服走出门去,回廊凄清,四院寂静,星河隐约,天地间倏忽沉灭,仿佛只剩我一人伶仃求生。沿着长廊先到父亲房中,屋内漆黑不见人影,想是已经歇下。再去大哥门外,仍是烛火皆熄。叔伯兄弟各厢同样安静。脚下不停,行至祠堂,桌案上的牌位纤尘不染,立香三柱,叩头离去。
    我漫无目的地游逛,将这偌大气派的将军府从里到外看了遍,虽是从小长大的地方,但仍有许多之前未曾注意过的地方,一同仔细欣赏,仿佛初次照面。
    我想我该听太爷爷的话,出府门去,出城门去,往远阔山河去,往辽旷牧野去,登高俯瞰,寻一寻重要的人了。
    三更天时,我回了房中,坐在书案前提笔写了几句,将信纸夹进《六韬》搁回榻侧,又特特翻出了母亲转交至我手中的怜儿的卖身契,掖在枕下一角。
    我不知我这一去将掀起怎样的惊涛骇浪,留给江府又不知是何种的摧心剖肝,但我笃定这场夜奔救赎的,不只是我自己。
    若这天下,早已朝着一错再错的道路一去不返,那有一人,能及时趋向正途也该是莫大的幸事。
    若至高无上的当权者,不再庇护他的子民,那有一人愿奋起反抗,以回击这不仁不义,也不算大谬不然。
    太爷爷说,要做对的事。
    江煜,不要辜负你名字里的这团火。
    向着那高悬在门楣之上的“将军府”三字叩首三叠,泪水不自觉淌满一脸,只带了随身多年的佩剑,和太爷爷留下的一卷地图,我默念着双亲兄友的名字,这将是今后,再也不能堂而皇之宣之于口的牵挂。
    此去山高水远,许是浮生苦旅,渺然漠海,抑或形单影伫,雁过荒芜。
    但纵风沙为友,孤独作伴,救人救己,此志不渝。
    借着浓重月色翻过城墙,那城防守卫喝的东倒西歪,眼皮也没抬。
    大雍啊大雍,金陵的夜色如此旖旎,却无人知是凋零前最后的风光。
    马声嘶嘶,一路向西。
    我的脑海里回想着留给父亲的书信,不知他读后可会怪我,怪我之余又是否能理解我。
    “独向黄沙揽日月,快马轻裘向东西。一别故土金陵远,千里归雁几封书。豺狼在朝蜮在野,改换山河矢志决。后贤不畏抛生死,当为万世开太平。”
    今朝尘尽光生,照破山河万朵。
    我知父亲能懂,他也是太爷爷的孩子。
    “有鹤老弟,今日我们又攻下一城,哈哈那狗皇帝的屁股,又该坐不稳了!”
    “是啊。”我笑道。
    王大哥是民间起义军里赫赫有名的“铁将军”,生的虎背熊腰狞髯张目,说话声动四野,举止粗俗鄙陋,一副村野莽夫行状,为人倒也算豪爽,对部下既能约束又能体恤。
    自离开金陵,我便偷偷混迹在声势较大的起义军里,有鹤是我用来掩人耳目的假名,取云心鹤眼之意。
    听闻自我叛出不久,将军府突然遍缀灵素高悬白幡,民众才知江将军幼子,自顺安平乱返程途中不幸染病,经夜不见好转以致积重难返,终因势沉不起回天乏术,英年早逝。
    从此世上再无江煜,唯一孤江野鹤。
    两年里我辗转多处,参与过不少抗击朝廷的民间义事,这些人最初多是由零散乡野农民组成,遭官吏盘剥压迫忍无可忍愤而反击,一路招兵买马扩大建制,由一成百再汇集千万,凭着一腔血气之勇,竟也能迎头痛击朝廷的正规军,见此情形我不免感慨万千。
    民心向者,天下归之,民心背者,天下倒之。
    淋过滂沱雨,再穿无底涧,此岸涉激流,拄剑登彼岸,我褪去戎装换上布衣,心甘情愿去助这些敢于同命运相抗的人们,争那一茅一屋、一山一水,只是时日一长,我却渐渐识清他们,并不是长久可倚傍的,能够改换天地的力量。
    见我出神,王大哥重重拍打着我的肩膀,呵呵笑道:“有鹤兄弟,等端了那州官的老巢,咱也立个元帅府,此后要啥金银没有,要啥美女没有,你我都是过命的交情,那时定不会亏待了你,做什么官随便你提。”
    我长叹一声,苦笑着摇摇头往远处走去,我知他们困于出身,因而心性眼界已到极限,草莽之人多只见眼前薄利,若要靠他们推翻朽败政权,无意于再生腐化,数年后也不过是覆车继轨。
    可眼见着烽火四起边疆不宁,强国善鲸吞,弱国遭蚕食,群侯割据对立之态愈加严峻,竟看不清如此泱泱山河,该由谁来一统整饬?
    而我那时便常听闻,陇西以西的明国风兴云蒸,其王城虽建在西北不毛之地,但民风淳朴,吏治清明,百姓安居乐业。前国主沈定山业已殡天,小明王沈延宗年岁尚幼,朝廷上下,皆由当朝摄政王杨劭把持。
    据说杨劭此人年不过三十,却已多年南征北战,为明国立下赫赫战功,对内呕心沥血辅佐幼主,对外赴汤蹈火巩固疆域,此人杀伐果断知人善用,堪称明国一代战神,颇得百姓敬畏。且近年来明军所到之处,势如破竹,铁骑过境便豪取数城,渐有取皇天而代,一统天下之势。
    草寇阶级聚众起义,终不成气候,我去意已决,便在一深夜,趁王大哥与一众下属豪饮庆功之时,疾驰向西,我要去亲眼看看,明国是否真如人们口中所说那般。
    千里边塞,飞沙走石。策马长驱月余,我终于抵达甘州。
    从一茶肆老板口中我偶然得知,杨劭座下现有四卫亲卫,皆听他一人号令,战力卓绝。
    我暗自思忖,也许四卫之地,正是我的好去处。
    说来也巧,有一日我见一蒙面之人,身负重伤向街巷尽头狂奔,后有一伙人正气势汹汹围追堵截,我立刻认出那袖边的麒麟,乃是骠骑卫标识。我正苦于难以光明正大自荐,却不料得此良机,便顺手救了他性命,其后才知,他是骠骑卫佥事应昭焱。
    “你是何人?为何救我?”
    应昭焱见我帮他料理了危机,淡淡道了谢,却是满目警惕。
    “我想自荐,拜入摄政王座下四卫,不知可否?”我还不敢轻易向他表露身份,便直截了当道出目的。
    应大人见我说的恳切,轻笑着问我:“理由?”
    我想了想道:“摄政王腹有雄图大略,却不伐功矜能,我愿追随他麾下,长驱鬼魅之间,还复世道清明。”
    “口气不小,只是四卫可不是你想入便能入的,我们这些人,过的是刀尖舔血腰悬脑袋的日子,没有你想的那么风光无限。”
    应大人大约是见我年轻,并未将我的一腔肺腑之言放在心上。
    “看应大人今日情形,确实算不上风光。”我淡声道。
    于口舌之上我向来不会吃亏,话音刚落,他的目光立刻在我身上来回打量。
    “你身手倒是不凡,若你真有心报国,我可将你引荐给袁大人,算是我报答你的救命之恩。”应大人终是道。
    应昭焱伤愈后不久,便依诺引我去见骠骑卫指挥使袁九曜,原来这骠骑卫与其他三卫不同,是一支近似近卫军编制的直属军队,袁大人带兵打仗数年,军威甚盛。
    “江有鹤见过袁大人。”我俯身掀袍叩拜。
    “听口音不是本地人?”袁大人神色平和,嗓音浑厚中正,坐于主帐正中看向我道。
    “草民是南方人。”
    “为何千里来此?”
    “不愿亲见山河凋零,欲择良木而栖,”我抬眸坦言相告,“不知大人可否收留。”
    袁大人对我所言不置可否,从容不迫搁下了手中茶盏,借了身侧侍卫腰中长剑起身向我走来。
    “先叫我试试你的斤两。”
    剑光凛冽,直冲面门而来,我脱鞘相迎,遽然锋刃划过,扬起声声胆寒。论功夫,我虽不敢说自己是盖世无双,但也不会轻易落于人下。
    几个来回之后,袁大人收剑入鞘,面露欣赏道:“主上惜才,你这样的人物既主动送上门来,不为主上所用的确可惜,就留在骠骑卫吧。”
    时年我刚及弱冠,望着袖上那一角麒麟腾云,我面向金陵的方向忍不住热泪盈眶。故土遥遥,不知城南花开,不知亲友可安,若有幸重归故里之时,许是明国收复最后一城失地之日。
    我既翘首以盼,又自惴惴不安。
    四.九州生气恃风雷
    明国的兵戈阵线,如一把圆月弯刀,从西北大漠径直南挥,惊醒了大雍的生桑之梦,撕碎了旧王朝的碎首糜躯,骠骑卫便是这尖刀上,最明锐的前刃。
    可我初入骠骑卫的日子,也并不顺遂。
    将门子弟多有傲骨,攻城略地走的是明堂正道,权术谋略算的是襟怀坦白,无论我身归何处,父亲常为我担忧的那点儿放达不羁,终是熔铸在躯体里。
    这不讨人喜的性子,早在金陵十五年里就养成了,心高气傲便有瞧不上的暗中行事,目下无尘便有看不上的草包人丁,骠骑卫里皆是生死相依的袍泽兄弟,可若遇上不惯之事,我也会忍不住针锋相对。
    不过是不足轻重的争执,无非言行举止上冲撞了彼此,只是我这些同伴们素来憨厚老实,在言语上也实是笨拙,每每叫我噎得口不能言,愤懑之下,偏要你来我往打一场才得解气。
    不过短短数月,袁大人就已明里暗里几次提点,罚了校场跑圈,也关过几日禁闭,想是要挫我的锐气,可于我而言,倒是和儿时淘气被父亲惩戒没什么两样。
    袁大人治军是雷霆手段,御下是张弛有道,虽都是军人出身,可不同于我的武将世家身份,袁大人是从尸山血海的底层,一路拼到了如今地位,手上沾的鲜血,怕是能淹及我的靴顶,我对他一向敬重。
    到底见了更多惊心动魄的生生死死,比之我的年轻性莽锋芒毕露,他稳如磐石秉节持重,对于我的桀骜难驯,他竟耐着性子打磨。
    “你的家世不简单。”
    那日,袁大人独独唤了我去,话语间察我神色,开口却是从容淡定。
    我未料到他会突然有此一语,心头不免掠过一丝慌张,以为他动了驱我离开的心思,面上只得不动声色恭敬回道:“属下家中,不过比旁人多几亩良田,承蒙祖辈护佑,父辈也曾袭了一官半职,除外别无特殊。”
    “我不问你底细,”袁大人抬眸觑我,眼神温和肃穆,“你身手不凡行止清隽,来骠骑卫这些时日又傲性不改,想来是门第家风里带出来的,倒也不算你有意滋事。”
    见我面有愧色垂首不语,他又道:“当个普通校尉,被这军规拘着,倒是没了你的才能。我选了更合适你的去处,钻研骠骑卫最艰难的任务,比这枯燥的军营该更合你心意。”
    这倒真是意外之喜,我微怔片刻便抱拳躬身一礼,正欲叩谢领命之时,那素来掷地有声的嗓音,在我耳边响起:
    “有鹤,宝剑之利唯有淬火入冰,方能坚不可摧。你且谨记。”
    这句话我自铭记终身,而袁大人于我的提携之恩,还远不止于此。
    自江南千里奔袭而来,誓要追随一生的这位主上,此前多是遥遥一望,自远处瞥见个翩翩身姿,直到旬年后我升任,才有幸真正谋得一面。
    明国光景蒸蒸日上,残雍却是一幅铜驼草莽,主上所铸功勋几乎压了那稚幼的小明王一头,朝政大忌之后必有架海擎天之能。
    街头巷尾对他多有议论,有人说他心狠手辣性格阴鹜,也有人说他勤政爱民胸怀天下,还有人说他耽于美色性情乖张,但无一不敬他一句“救世神佛”、“北斗之尊”。
    我犹记得那天,长安下了经年罕见的一场大雪,我随应大人执行刺杀敌首的任务,却不料半途中了埋伏,滔滔箭矢宛如汹涌的浪雨,铺天盖地而来,溅出一簇簇鲜红的骨朵,染透了绵延群山的透白晶莹。
    铠甲之下的肉身已是破碎的不成样子,我抱着他渐渐冰冷的身子,在雪地里艰难拖行,总算寻了一处枯木掩身,他用尽力气握住我的手,残息里呛着血沫:“任务还没完成…你我不能就这么回去…..你去…我留在这儿。”
    骠骑卫若做特勤,从来不会无功而返,除非已无人可返。
    说完这一句,他像是疲惫已极,歪头昏睡过去,手却牢牢地卡在我的腕上,像是生怕我不听话。
    当夜,我孤身探入敌军阵营,用随身带的匕首,割断了那颗早该掉落的人头,再趁着冷冽月光摸回树坳,背着应大人僵直的残躯回去复命。
    夜是彻骨的寒,雪是刺目的白,熟悉的营帐透着令人恍惚的橙黄明亮。
    袁大人见此情形默然伫立良久,抬手为我掸去肩上积雪,眼底一片幽深通红:“应大人已为国捐躯,往后你便是骠骑卫佥事,这大任你可接得?”
    “责无旁贷,自然接得。”我的牙关紧锁,只用力逼出这一句。
    次日,我便随袁大人,一起去到摄政王近前禀领新职。
    我正襟俯首看着,那不远处一角荣华锦袍渐入视线,却突然有种大气也不敢出的不安。
    他淡声允了袁大人的主张,侧首便问我:“既是千里投奔而来,可是旧朝世家子弟?”
    那是我初次正式面见主上,也是初次认真与他对视,那双深不见底的眸子里目光如炬,锐利异常。
    主上字字正中矢心,那研判的视线落于身上激起薄汗一叠,我只得据实作答,不敢有丝毫隐瞒,其中既有袁大人早已掌握的底细,也有他远未知晓的旧事。
    “将军世家,武将子孙,好出身。”
    袁大人听我诉完早已变了脸色,主上却朗声开口,不仅未有苛责疑虑竟还满含赞许之意。
    我鼓起勇气向主上看去,那张比我老成不到哪里去的脸庞丰神俊朗,他挥挥手示意我可起身回话。
    “主上可会介意属下旧朝身份?”我大着胆子询了一句。
    他的神情,是位高权重者不多见的冷静诚恳。
    “用人不疑,你能忍痛抛却故土,愿明国不叫你失望。”
    我不禁赫然震在当场,此等心胸,几无软肋,如何能不叫人拜服称臣。
    说无弱点,只是我对主上过往知之甚少,彼时我并不知这世间还有一位叫顾予芙的姑娘,是主上心口处经年难愈的一道疤。
    主上年近三十房中却无内眷,这于一位权倾天下呼风唤雨的摄政王来说,实在是匪夷所思。
    从不留意这些风流韵闻的我,也不免生了好奇。
    偶有一日与袁大人小酌,闲语间我问起,才知主上始终孤身一人,似是只因有位音讯杳然的心上人。找寻之事,右卫一直暗中在办,对外则讳莫如深,只零星听闻两人儿时长在一处便生缱绻之意,后来局势动荡被迫于战乱中失散。主上一心记挂着她,多年来苦苦追索,明里暗里不知派过多少人力。
    主上非公私不明之人,却只唯独这件一意孤行,可谁又能指摘这般刻骨深情。
    不免唏嘘。
    “这样去找一个人无异于海底捞针,主上难道不曾设个寻人的期限?”我小声疑惑。
    “听赵云青传主上原话,一日找不到就两日,两日找不到就十日,日日无讯便日日找下去,直到身去也绝不另娶。”袁大人执盅感叹。
    我不禁愕然,这该是个怎样神仙般的姑娘才能此厚爱,主上又该是怎样的情痴,才能这般磐石不转。
    红颜命薄,在这浮沉乱世,经年数载不见音讯恐多半凶多吉少,忖及此又不觉替主上忧心惋惜。
    两年后,随着南下征程推进,都城一路迁至淮南,几乎快要将这位传闻中的姑娘忘却,却没想到才过不久,我便因一次偶然的机会,得见她真颜,只是一打照面,却是她握着主上的王令,急匆匆来骠骑卫调兵。
    呵,最可笑的是,我那好兄弟丁理,竟然也已拜在她石榴裙下。
    荒唐!
    袁大人急召我进帐,命我亲自护卫夫人身侧,决不可令她有任何闪失,言语间颇为罕见的严肃。
    我忍不住抱臂打量着,眼前这位身量纤细皓齿明眸的年轻姑娘,只听她略略说了几句借兵剿匪的意图,心中不由浮出几分嘲弄。
    我曾暗自揣测,能得主上十年枯等,许是个知冷知热,容貌昳丽的贴心佳人,方不负求之不得,应是惟一。
    谁曾想,竟是恃宠妄为,处处留情。
    这是我对她的初次印象,主上一心青睐之人本该懂事明理,她却偏偏可恶。
    手下高手尽出,只为护她周全,我心中冷笑,无奈应下这差事,亲自送她回徐州。
    与她同行前来的,还有一个叽叽喳喳的姑娘,两人途中倒是有说有笑,看起来关系亲厚,只怕早忘了这身后精兵搁下战事,陪她们走这一遭是为了什么。
    行至徐州,她翻身下马之姿略有不稳,我瞧去一眼便知她左臂有伤,定是还刻意逞强不叫我们知道,我便也移开视线只当不晓,倒是那伴随在侧的谈玉茹,惊呼一声挽了她冲回帐去。
    燕山卫几人远见我接过她的缰绳,个个瞠目结舌,想是走时还不知她的身份,如今是迎了一座没用的活菩萨回来。
    我哂笑着冲朱大人点点头,扭头去安置马匹,随后还要回她帐外候着,袁大人交代了,半步也不得离身。
    她掀帘出帐时,我见她面色发白,便还是多嘴问了一句,哪只她慌慌张张喝了我一句,嘴硬说没事,是我眼睛花了诬蔑她。
    “呵,我们奉命一路护送夫人,若是伤着夫人贵体,岂不是要提头向主上谢罪,还望夫人体恤。”
    我说这话时存了三分轻蔑之意,只是话一出口我便有些懊恼,她该是听懂了,若有不悦,这一条逾矩并一条犯上罪名是免不了了。
    她闻言却一脸担忧,并未在意我语中不敬,只急急求我不要告知主上她受伤一事。
    这倒出乎我意料,我点点头,不再多言,弯腰随她进帐。
    主帐内正为如何营救人质焦头烂额,我见那平摊在中的地图上,密密麻麻圈满了笔迹,这大龙山地形陡峭崎岖,若以骠骑卫之力,强攻上山怕是会落得个流寇与人质俱亡的下场,此行以救人为上,这下下策未必派的上用场。
    正欲出口提醒时,忽听她提议声东击西之计,即南面引火,北面强攻,待流寇首尾难顾再相机解救人质。
    众人纷纷赞叹此计甚妙,我不自觉朝她看去,竟不是纤纤弱质,倒是胸有丘壑的巾帼。
    她信任的目光向我投来时,我不禁站直了身体,恭谨肃穆听她下文。
    “江大人身手俊逸,这引火一事事关全局成败,还请骠骑卫高手担此重任。”
    再无甚可说的,我心悦诚服掀袍向她行了大礼。
    “属下定不辱使命。”
    有一种人看似柔嫩易摧,相熟了才知是韧骨内植,经了这件事,我对她不免多了几分欣赏。
    而自那之后,我频繁接手了她的守卫之责,也无意中知晓她不少秘密。
    关于旧人旧事,关于她对主上的情意,桩桩件件竟令我心生敬佩。
    十年光阴未曾刻意苛待过谁,她承受的也许一点也不比主上少。
    若以旁人眼光来看,她此番身世故事难免脱不去攀龙附凤的名声,旧朝枷锁和新贵夫君角力撕扯,多得是尴尬处境,可她却欣然接受从无怨怼,鼓足勇气用那份和善亲切,融入到并不算熟悉的环境里。
    转轻蔑为暗叹,惭愧从前是我妄下断语。
    她不但没使主上风华黯然,反自添了许多玲珑神采,是可与主上并肩携行的天成佳偶。
    当然,最重要的是,她把我的姑娘带来了我身边。
    青娥眼底春色俏
    我从未想过将要陪伴自己度过一生的女子是如她这般。
    旧时金陵城里的莺莺燕燕,自是花光满眼,吴侬软语里沉醉着一梦不醒的温柔乡,世家公子多都是暮翠朝红,怀里拥着蕙质兰心,手中握着知书达理,眼底还盛着衡春楼里的千娇百媚。
    母亲曾说我孤傲不羁,若是娶一位性子婉顺的姑娘,倒是再好不过的良配。
    玉茹是个口齿伶俐的,初见时她便同个小尾巴一般跟在夫人身侧,许是天性纯稚友善,嘴里亲亲热热地笑唤着夫人“予芙姐”,也不避旁人。
    我见状有意无意招逗几句,便能惹得她又嗔又骂,一副娇女儿姿态袒露无疑,夫人也只随她闹去,可战时又全然不是这副模样,握剑的小手攥得死紧,冷声冷语敢与流寇挑衅。
    我最喜她绷着小脸瞪人的模样,便总忍不住调侃她两句,也略解了赶路时的困乏无趣。
    “你可是白长了个漂亮脑袋,在燕山卫这么久了,这点小事也做不来吗?”
    我见她对着安营扎帐犯愁,便随手帮她安置,口中很自然地揶揄,哪知她却一改往日的反唇相讥,红着脸推我,低声恼道:“自大狂!”
    我忍不住笑出声来,好歹这次没再骂“臭鹤”了。
    “你还笑!”
    “笑也有错?”
    她偷偷瞥我的反应,见我仍不收敛,面上更加羞恼,甩袖欲走,被我堪堪拉住。
    她是个傻姑娘,既算不上轻云蔽月流风回雪,呆头呆脑又自以为聪明,其实在我眼里除去“可爱”二字再无其他。
    我每每在她身边,都怕一个没留意让她被别人骗去,思来想去,不如让我骗了,好歹我能骗她一辈子。
    只是这样岁月静好的日子,并未持续多久,本自以为海不扬波,却不料陡然生变。
    下属前来禀告夫人走失的消息时,半句未出已是伏身在地抖若筛糠,吞吞吐吐地说夫人丢了,许是夫人的哥哥将夫人带走了。
    我当下便觉全身没入森森冰河,瞬间生出了许久不曾有过的凛冽惧意,片刻后已是头皮发麻冷汗涔涔。
    凌大人更是慌得眼眶蓄泪,急急派了燕山卫中人出去寻找,又不敢大肆声张,只来与我商量对策。
    我心知这事非同小可,无论如何不能有丁点隐瞒,便随凌大人一起向主上禀告详呈。
    “你说什么…”
    预料之中的雷霆震怒,伴着主上惊痛时的身形摇晃,我自认骠骑卫出了纰漏,不敢有半分辩解。
    主上大步奔近,重重一脚踹至我心口,那力道之大,几乎让我整个身子都撞向地面,我端跪回去,忍了又忍还是将喉头激出的鲜血,喷在身侧地上。
    “江有鹤!你竟敢活着回来,跟我说予芙丢了?”主上的声音里,是从未听过的颤抖哀绝。
    寻人之事是后话,只是我的傻姑娘,却在夜里红肿着双眼,伏在我的榻前。
    胸腔里肋骨断了一根,说话很是费力,干燥的空气灌进嗓眼,带起一阵撕心裂肺的痛,呼吸间夹杂着血腥,回想过去,怕是从未这样狼狈示人。
    她哭的双肩颤抖,再没了和我斗嘴时的娇态。
    “喂我喝口水,就走吧。”唇角干皱起皮,我连冲她笑一笑,都带着龇牙咧嘴的滑稽。
    她慌忙应了,鼻中哭腔愈浓,斟了茶碗向我递来,温暖柔软的小手扶在我肩上,一双秋水明眸聚满了将落未落的泪水,那泫然欲泣的模样看得人心头酸胀。
    “予芙姐会找回来吧?”
    “夫人一定会没事的。”
    她点点头,却突然小声道:“怎么伤的这么重,主上很生气吗,可就算再生气怎么能……”
    她胆子素来小,平日提及主上也是怯声怯气,只这一句叫我听出了些微不忿,我既惊讶又动容,下意识捏了她的手慢慢地冲她摇头。
    她也知道这话大不敬,忙禁了声抿嘴垂首,被我握住的手心却慢慢沁出细汗,不多时连双颊也透了红晕。
    “嘘,是我失职,我自当将功折罪,你只安心回燕山卫去,不必为我担心。”
    这些天我早已想过千万遍,若是夫人再也寻不回来,我的性命定是留不住了,此时留她照顾,我的过失怕免不了成为她的无妄之灾。
    见我有意赶她,她那忍了多时的眼泪终于夺眶而出,顺着俏丽的脸畔汨汨而下。
    我手中登时一空,浸了徐徐微凉,她抽出手去掩面痛哭,啜泣不止:
    “虽然予芙姐丢了我难过…我也知道主上视予芙姐为心头至宝…可怎知旁人眼里,就没有自己的珍宝…..”
    语至此处,无需赘言。
    月色落入桌案上的半盏温茶,潋滟水光又渐渐折射出天光一角,眼前羞怯局促的少女咬住了唇,偏过头去不看我。
    我的傻姑娘啊,这句话该是我说。
    张灯结彩,映出满院喜庆,红绸交错,挽成一室旖旎。
    兆神末年,我于主上封赐的宅邸内迎娶了谈玉茹。
    若是金陵将军府里的顽子江煜大婚,今日势必是都城十里红妆席地,华顶高轩从府门排到街头巷尾,迎亲的喜轿一路抬到某侯府大户去,再接一位门当户对姿容端庄的深闺少女,在圣上一句“望永结秦晋之好”的御贺里缔下半生良约。
    世家婚事向来两情相悦少,无可奈何多。
    父亲原已有属意的亲家,却不知我这千里修书带去的喜讯,会不会让他老人家再添失望。
    自北上入明,我曾辗转多人打听家人近况,如今虽是南北相隔家国两分,但得知父母双亲仍然精神矍铄,未曾因我叛逆之行遭到连累,心中大安。
    婚期前夕我便想禀明双亲,又恐引人耳目,我已八年未曾寄去只言片语,提笔悬腕却是迟迟难以下笔,饱沾浓墨的毫尖不知从何处起始,忽而喟叹一声便想作罢。
    “怎么不写?”
    门帘轻晃,玉茹提裙走近,嬉笑着探颈看过来,见我一脸踟蹰望着白纸素张,便开口询问。
    “是不知道怎么开口?”她转了转眼珠,又微努了努嘴,“可是觉得我的门第出身,配不上你这昔日的小将军?”
    “哪有。”我笑叹着,伸手刮了下她不自觉皱起的鼻尖,“是怕我的字迹叫人认出来,给他们招来灾祸,毕竟我都身故这么多年了。”
    “不许你说这个!”她突然跳起来用手捂住我的嘴,似是对“身故”二字格外敏感,连连要我按她家乡的习俗念了几句,又摸了好些木头才放心。
    “怪力乱神的东西你倒信得全。”我看着她紧皱的小脸忍俊不禁。
    她嗔瞪我一眼,转而看着桌上白纸,忽然漾开笑意。
    “我帮你写不就成了,你说,我代笔,准保认不出。”
    我自觉露出了些许微妙打趣的神色,她总是这般率真大方,分毫未沾染深闺里过分刻板的矜持造作,从来一派江湖儿女的活泼动人。
    我顺势将笔递进她手里,环住她的腰往桌案边一带,覆上她握笔的指尖,纤细的身子拢在怀里,像揣了一只乖顺的兔儿。
    “好,你写就你写。”
    说要帮我代笔,却是写了几句就羞起来,我也不过才说了一句“儿心慕之人温婉柔顺,玉洁冰清,此生愿只得她一人心,”她就笑着挣扎扔了笔,怎么也不肯再写了。
    “谈小姐做事怎么虎头蛇尾,”我勾起嘴角将她圈紧。
    “自己的事,自己做。”她咬着嘴巴想笑,大约知道自己不占理。
    她砰砰的心跳,和扑簌抖动的烛火相争,粉颊带笑灿若春日新桃,忽如其来涌上隐约的痒,我只好俯身攫取唇齿间的清泉,暂解一时心渴。
    一半娟秀稚嫩,一半虽刻意伪装但仍是龙飞凤舞的形骨,这不伦不类的家书就这么寄了回去,想来就算外人看了也只当胡闹。
    而我惟愿双亲,能从这份溢满薄宣的幸福字迹里得些宽慰。
    “一梳到尾,二梳举案齐眉,三梳子孙富贵,大喜!共贺!”
    我从傧相的朗声喜悦里拉回思绪,眼前摇曳的红盖头,似一朵开在心上最绮丽的花。
    六.人间烟火隐丹丘
    金陵帝王州,龙蟠并虎踞,亡国生春草,离宫没古丘,沧波东逝,醉卷温柔,道是秦淮孤月依旧。
    太爷爷的地图里,金戈铁马踏过的旧日山河大半都不再姓赵,重笔圈出的“金陵”二字戳在正中极为刺眼,那曾是家国故乡中枢所在,是万千同胞性命所牵,如今却成了赵皇苟安一隅的丑陋盾甲。
    雍朝颓势难洗,一遇明兵便溃如山倒,君不君、臣不臣,竟上下沆瀣一气,江氏世代忠魂,一忍再忍,终是在一片荒唐之中,勉强保住了独善其身,而我只能日夜祈祷,父伯兄友能于覆巢之下求得一丝生机。
    该来的总会来,就像那晚寒霜月色里,被我决绝抛在身后的金陵城匾,就像那夜我忍痛泣首再三告别的故园门楣,冥冥之中的天地命数,既裹挟了泱泱国运,也席卷了红尘儿女。
    我成婚当年,号角声起,直向金陵。
    我有要职在身,且因旧朝身份有碍未能亲去战场,可那铮铮铁骑,每日在我心上轰隆隆踏碾而去,在胸口震荡不停。
    “夫君口味清淡,不若今日尝尝川椒咸辣?”玉茹常见我伏案忧思前线战局,便想着法儿的哄我松缓心绪。
    举箸尝食,她立在桌边微弯眉眼,我出了一头的汗,好像连憋闷许久的泪水也一同散了去。
    金陵城陷,绵延多年的烽火硝烟终得以消弭,明军一路摧枯拉朽,雍皇子赵猷理随母妃奇氏南逃,会同雍室残部于临安匍匐,欲蓄势反攻,实则已到穷途末路。
    花团迎春,次年明国易主,主上于金陵城登继至尊之位,后下令着四卫统合为锦衣卫,袁大人升任大将军,我便继任骠骑卫指挥使,另领禁宫防卫一职。
    一别故土近秩,熟悉的逶迤绿水、飞甍朱楼复又落回我眼中。
    弘治元年初夏,三法司着手重肃金陵旧臣遗党,我听到讯息便匆匆赶去,心急如焚在冗长的处刑名单中来回搜寻,却看到父母兄伯的名字,出现在特赦令告文之下。
    新皇隆恩,因我投明之功,赐江府上下免于流放,只贬为官者为庶人,妇女亲眷概不受牵累。
    泪目中,我依稀想起主上曾在我婚宴上说,我未负他所托,他也定不负我所托。虽然为家人陈情的心愿,我从未说出口。
    二老经年徒伤的倚闾之思、未曾亲见的子媳安和,终在玉茹与我的喜泪交加中得以圆满。
    待诸事料理停当后,已是第二年春。
    正值李白桃红的暖熏时节,玉茹说城南新开了一家制衣铺子,央我陪她选两匹合心的做几身春装,才下当值我便随她同去,一路赏景观游煞是恣意。
    驻足一处珠花摊位前时,忽有一人从后侧缩手缩脚凑近,猛地冲撞了玉茹的肩膀后大步飞奔而去,我稳住她的身子立刻追至,纵身一脚飞踹,那人便哎呦一声前扑在地,哀叫着抱头团身不起。
    “呀,我的荷包!”玉茹慌张看我,“他要偷银子!”
    “抬起脸来!”我拿脚尖踢开他遮遮挡挡的双臂,却不料露出一张故人的面孔来。
    那人满脸脏污,破布烂衫掩不住浑身臭气熏天,比街头乞丐还要不如,此刻听我厉喝,却瞪着一双直勾勾的眼睛看我。
    “你…居然没死?”
    竟然是姚谦。
    姚妃结党争宠已久,姚家以此兴,如今以此亡,他的父亲早已在金陵破城之日,被定为贼首,清算之时姚府满门上下施行斩立决,未有一人疏漏,却不知怎么叫他逃了。
    那句“生子如何”言犹在耳,而今再提更是恍如隔世谶语。
    “令尊才能颇大,竟能在死地中再为你博一线生路。”我蹲下身子,平静迎向他惊愕的眼神。
    “你居然敢假死叛逃,做这种卖主求荣的事!怪不得大雍世家,都叫那暴君屠了干净,只独赦了江家!”姚谦恨恨地大声叫喊,激动到手足乱晃,一口涎水四溅。
    这下动静不小,惹来几人探首,我伸手捏住了他颤动的下颌,轻声道:“你再大点声,令尊赌上性命的辛苦筹谋,可就白费了。”
    他立刻噤若寒蝉,不敢置信地望着我,忽而反应过来,瑟瑟地扯住了我的袍脚,声调陡降,诺诺求饶:“煜哥,放我走吧,看在我们曾经是旧友的份上。”
    我目光复杂地瞧着他,却不为思索如何处置,而是听着这声“煜哥”,倏忽觉得又回到了少年时。
    束发之岁,也曾与他有过讪牙闲嗑的平和时光,我们也曾呼朋唤友,一同骑马踏春嬉戏游猎,彼时的骄傲昂扬不可一世,如今却落下云端被踩入泥泞。
    而今对面相逢,不免生出物是人非的苍凉哀叹,道是人生际遇谁能厘清,我与他早已是天地之别,横亘在他与我之间那些无关紧要的旧日嫌隙,也都似过往轻尘一般烟消云散。
    若是放他离去,我便有渎职之罪,若即刻拿他收监,不日后乱葬岗,不过是再多一具冰凉的尸体。
    我知道自己犹豫了。
    此时玉茹默默无声跟上来,轻轻抚了抚我的肩膀。
    “你走吧,不要再出现在我眼前,今日就当没认出来。”
    我深吸口气,捉了玉茹的手站起身,再也不看他。
    虽因前朝世家身份而为戴罪之身,可纨绔子弟不涉政局,有罪但罪不至死,今日放他一命,只当了了结交一场的情意。
    光阴流转如白马过隙,一日玉茹忽从餐席中掩口干呕而去,宣了医官细细诊脉,竟已有了两月身孕。
    她眼中娇怯含羞,我不禁大喜过望,忍不住抱起她原地旋了一圈,自身后散开的粉碧裙裾,宛如骄阳下盛放的花瓣,铺将成延绵不绝的生命希冀。
    是孩子啊,我的孩子。
    他将生于安稳盛世,长于赫奕门庭,载着他父亲母亲厚重的爱与关怀,用纯净无暇的稚眼清瞳,看遍这千山万水,历尽那烟火尘寰。
    “瞧你,怎么没出息起来,都是要做爹爹的人了。”
    她柔声笑着,却用一双细软的小手覆住我的视线,自她的掌心里我眨了眨眼,这才感到眼圈微热,似有清凉。
    “夫君想要男孩还是女孩?”
    “男孩如圭如璋,女孩丰姿冶丽,都好。”
    小姑娘呱呱坠地时,震天动地的哭啼,是寂静子夜里第一声悦音。
    莞儿爱笑,像她母亲。
    那时只盼着新生命的诞生,何曾想到未来的亲家,竟是一路互持的同僚,那一街之隔的赵府里,玉茹倒是要隔三差五地去。
    有了孩子便更添喜乐,此后家宅安宁,既无世路风波也无哀怨忧怖。
    我已俨然按照自己的意愿,过完了最好的岁月,太爷爷予我姓名时亲手植下的光火,一刻也未曾熄灭。
    我坚信这就是我想成为的自己,一切选择不知对错,但我不后悔一生这样来过。
    所幸,她也懂我。
    又是新年伊始,我曾问玉茹许了什么愿。
    她笑着回答我:
    “无论山河兴替,斗转星移,愿我的阿煜,志向千里不改少年意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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