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16章 下辈子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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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宗胤曾在F县的公安局里见过王轶宁一面，知道她号称市局女干探，虽说前些年大多都是分管技术和预审，但似乎也侦破过几个重大案件，有一个还上过央视的法治节目，由她本人出面介绍侦办过程，很是出过一阵子风头。惠临川与王轶宁私交向来不错，惠媛同她自然也是相熟的，见她走来，顾不得脚疼赶忙站起来满脸是笑地打招呼：“轶宁姐！何臻斐姐！”
王轶宁原本是同惠媛父亲一辈的同学，但惠媛自小就生得一副七窍玲珑心，哪里肯把人叫老了。
滕云的母亲何臻文朝她走过来，亲昵地捏了捏惠媛的脸，逗她说：“她俩是姐？就我是阿姨？”
惠媛撒娇似地任她捏，只是笑，不回答。
何臻文转脸看向顾宗胤，她只在惠媛的婚礼上见过高志良一次，感觉惠媛的老公似乎不是长这个样子，可此刻两人又亲密地站在一起，心下有点不太确定。
惠媛忙介绍说：“这是顾法官，他同我和小云都是校友，也Z大附中的。”
她不直接说这是晴川集团徐副总裁的老公，显然是很体贴地怕这种介绍方式会叫顾宗胤尴尬，是要他自报家门的意思。
顾宗胤忙笑道：“我跟着徐珊来的，她说让我单独来参加美女同学的婚礼太危险了，何况还有惠大小姐这种校花同学也要出席，很不放心。”
何臻文顿时明白过来，笑道：“看来徐总对顾法官在意得紧啊，她也太过虑了，有她这样一个大美人在家里放着，顾法官哪里还有心思关心什么女同学？”
一面又引荐身边的人给顾宗胤认识，果然如惠媛所说，那一对美丽的母女是何臻文的妹妹何臻斐，以及她的女儿胡安。胡安是新娘的表妹，也穿着漂亮的白色礼服裙，看样子是伴娘中的一员。
他正心不在焉地胡思乱想，听见一串悠长隽永的风铃声穿廊而来，犹如教堂唱诗班干净清亮的童音。穿着雪白伴娘裙的小姑娘胡安听到这铃声，忙忙地跑了。
何臻文笑道：“想是小女的结婚仪式马上就要开始了，还请各位贵客移步到前厅坐坐，看孩子们今天弄了些什么新鲜玩艺。”
转回前厅，顾宗胤远远看见徐珊被几个颇有谈兴的男人团团围着，心知这些穿西装三件套的，不是房产经纪就是律师。他不动声色地走过去，伸手轻轻搂过徐珊的肩，女人回头看是他，顿时眉目舒展，仿佛暗暗松了口气。
顾宗胤道：“非常不好意思，打断几位的高论。我奉新娘之命请各位过去观礼，顺便问问能不能把我老婆还给我几分钟。”
众人哈哈一笑打住话头，回头果然看见滕星原已携着新娘子的手出现在红毯上，只好暂且各寻座位去当看客。
徐珊悄悄吐一吐舌头，拿起餐台上的苏打水喝了一大口，叹道：“幸好你来救我！差点被这几位的唾沫淹死。”
顾宗胤笑道：“晴川放出风来要换法律顾问，徐总你在这些人眼里可是一块唐僧肉！”
徐珊在小圆桌边坐下，不屑地说：“晴川要是一块唐僧肉，也不会送到这些夸夸其谈的人嘴里去。”
这婚礼会场布置得颇为雅致，外围两侧曲曲弯弯的花梨木中式餐台，舞台四围是大大小小的圆桌，侍应生托着新出炉的餐盘穿行其间，整个宴会乃是冷餐会的形式，并不拘定座次，宾客或立或坐，或围桌闲谈，或独立一隅，都可自便。
顾宗胤与徐珊两人独据一小桌，在角落里远远朝舞台中央望，只见满眼的花团锦簇，穿着白色短礼服裙的伴娘们正将新娘子团团拥在中央，清一色画一字眉涂脏橘色眼影的十几张脸齐刷刷地收住下巴，看向正前方的摄像机，脸上露出仿佛愉快，却又刻意至极的笑来。
顾宗胤只觉得这些女人好像货架上新陈列出的一排无糖可乐，偏她们还和可乐一样也是白色包装点缀着红，一样毫无营养，一样除了甜便再无其他，甚至在甜味上都比以前的可乐更寡淡些。
徐珊披着深色西装外套，看似在观礼，实则眼神已穿过眼前这一片浮华乱象，不知神游去了哪里。她有一双神色犀利的眼，眼角的几条细纹也没为她增添多少老态，只是那笔挺的鼻梁和锐利的下颌长在一张女人的脸上，实在有些过于凌厉了。
顾宗胤想，要是自己还能爱女人……不，不，即使他偏爱渊博深刻的女人，也该是像邵教授那样的，学术之外还带着烟火气和柔软，而不是徐珊这种从骨子里一直冷硬到表面的类型。
他只略一走神，矮胖的滕教授已站在舞台中央开始作家长致辞，滕星原形象平常，然而口才了得，今天更是有备而来，一连抖了好几个包袱，台下的亲朋好友生意伙伴都十分捧场，纷纷鼓掌大笑，甚至还有高声叫好的，现场热闹得犹如德云社小剧场。
顾宗胤道：“滕星原下帖子请你，怕也是冲着晴川集团这块肥肉吧？”
徐珊说：“滕星原以前也帮过我们不少忙，他既请了我，不来有点驳他面子，但常年法律顾问的合同我是不会给他的，爸爸也不会同意。”
顾宗胤听她这样说倒有些意外：“这又是为什么？”
徐珊又喝了一口水，低声说：“滕星原和金屋集团的关系太深，我们徐家可不敢用他。”
金屋集团和晴川的过节，顾宗胤是有些耳闻的。作为国内曾经首屈一指的房产企业，金屋集团和晴川集团一样，都出身某个浙东小城，虽是邻县，也算是很近的老乡了。起步之初市场空间有限，两家曾有过十分不愉快的恶性竞争，最终晴川集团被迫转移阵地，出走到市场更广阔的H市，甚至一度被迫离开房地产业，改做了西裤和衬衫。晴川集团的当家人徐承河对黄金富的霸道作风和不按常理出牌向来不齿，一度与之决裂。
滕星原与黄金富相识多年，为金屋集团做了十几年法律顾问，无奈黄老板为人到底是刻薄了些，最近行情低迷更是有些手紧，他倒很想趁机改投门庭，转投到在业界颇有忠厚之名的徐承河这边来。
“听说金屋最近可能要出事。”徐珊把嗓音压到最低，脸上却若无其事，周围音乐混响人声鼎沸，于喧闹中讲隐秘事，倒也颇有一点别致的乐趣。
“黄金富这种人，连一道创业的兄弟家里的孤儿寡母都要赶尽杀绝，这种一点道义都不讲的人，啧……”
顾宗胤知道这件同他们中级法院渊源颇深的八卦。当年跟着黄金富一起打江山的某位股东前几年因为车祸过世了，留下常年养尊处优的孤儿寡母。黄老板便同这兄弟遗孀说：你老公留下来的这个公司你也不会管，卖掉又可惜！不如并入金屋集团来，做旗下子公司，夫人依旧当董事长，家用也依旧从公司拿。女人以为他是好心，谁知道签下股权转让合同不久，黄金富便直接用“挪用资金罪”把那寡妇弄进牢里去了。wＷω.㈤八一㈥0.ＣòΜ
豪门恩怨，江湖道义，这电影一样的故事从来就是最好的谈资。更何况经过一审二审再审，这位原本不谙世事的遗孀最后竟平反昭雪，被改判无罪，让人从牢里救了出来！结局还颇为香艳：这位寡妇带着所有从黄金富嘴里夺回来的家财，改嫁了那位设法营救她的检察官！
滕星原至今仍清晰记得童年生活的那些片段，灶台里火焰在细松木枝上一明一灭地吐着橘红色的舌头，灶沿边是经年历久一片油腻的黑，大锅里坐着水，自己蜷靠在一堆拿来做火引子的松软稻草上，就着炉灶里的火光读几乎已被翻烂的课本。
南方山区的冬天阴寒湿冷，北风从细长的峡谷里穿来，昼夜吹着他们这个距离县城几小时脚程的小村落，时而呜咽时而尖啸。农村没有什么取暖设备，滕星原便整夜煨在火边，借那一点零星的火光温习功课。
念了中学的男孩子在父母眼里已算得上大半个全劳力了，然而他还要读书花家里的钱。整个寒假，白天帮家里干农活，喂猪，捡拾柴火，一整天下来几乎没有什么读书的时间，只有夜晚才是完全属于他的。
关于读书这件事，父母倒是向来支持。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读书考状元是被几千年科举制度印刻到国人骨血里的，那一点突破阶级天花板的微渺可能性，激励着一代又一代寒门子弟不顾一切地努力跳出农门。
出生在文-革即将开始的五十年代末，高中毕业又恰逢国家恢复高考，滕星原深觉自己是那个动荡年代里少有的幸运儿。村里的同龄人，那些幼时曾有机会和滕大教授同窗念小学的男男女女们，大多至今都操着一口令外人难以卒听的乡音，在智力蒙昧中糊里糊涂地度过了大半生。年轻时干农活生孩子，年长以后又被时代洪流卷裹着涌入城市，打零工，做小生意，连同着他们的子女一起，在社会底层苦苦挣扎。
不过那些人事于滕大教授而言，已遥远得像是上辈子的事情了。
此刻他正站在元首曾下榻的国宾馆里，门外是语文课本里人人耳熟能详的湖光山色，满场宾客非富即贵，而且这些人今天都是为他来的，他几乎一个人撑起了这样大的场面！无论是年近五十依旧艳光四射的娇妻，还是那一双名校出身的佳儿佳婿，都彰显着滕星原这近六十年人生的成功。如今他已是国内知名法学家，Z**学院副院长，挂着哥伦比亚大学访问学者的洋名头，开设的律师事务所更是日进斗金，无数官商子弟以考他的博士为荣。
出身寒微又怎样？在穷乡僻壤里煨着灶头读书的童年已变成他人生中的一枚励志勋章，其间因贫困而生的尴尬局促早被语言巧妙遮盖过去了，现在偶尔拿出来同年轻人讲一讲，倒显得十分浪漫优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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