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6章蒲无伤一

　　与两位故友相见，蒲无伤兴奋之情溢于言表。
　　刚上山之时，他最先注意到的还是在寒雪中楚楚动人的三位佳人，但他自幼修习医术，早已清心寡欲，并未起尘浮之心。更何况，他有太多话想与老友叙旧。
　　于是这位神农派掌门也不顾待客之道，把三位女子丢给三位耄耋高徒招待，自己则一手一人把杨不疑、方兴拉进木屋，促膝长谈起来。
　　六年，将近七年过去。
　　杨不疑自不必说，这是蒲无伤童年朝夕相处的刎颈之交。国人暴动后，杨国、蒲国被赤狄所灭，两国的落难公子被隐居彘林的周厉王出手相救，并收为儿徒。
　　厉天子之武功，在大周历代先王中堪称第一。他幼年逢隐侠指点亲传，见杨不疑根骨清奇，又为人豪爽狭义，于是便把浑身武艺倾囊相授。杨不疑也没辜负恩师教诲，这几年开门立派，钜剑门声势浩大。
　　而自己则喜静，被厉天子夸赞钻研之材，便以文道相教。《尚书》里的圣贤文章枯燥，无伤反要学医，恩师便将神农氏《治世经》、《本草经》相传。昼夜苦心修习、效仿祖师神农尝遍百草，也算小有所成。
　　方兴也是际遇颇深。他并非厉天子之徒，但恩师对他青眼有加——赠其《尚书》以学治国之道，荐其太保以成布衣大夫，托其遗孤以定主少国疑。如今方大夫年纪轻轻、誉满天下，“中兴栋梁”实至名归。
　　今日三人重聚，谈起厉天子当年的高瞻远瞩，皆潸然泪下，唏嘘不已。
　　寒暄罢，方兴感慨他流落南国、卷入楚国内乱的坎坷经历，又说起此番上神农顶乃是为熊徇治疗眼疾之事。
　　“此乃小事，”蒲无伤大笑道，“医者仁心，病患并无善恶。忠臣孝子也好，佞臣奸党也罢，无伤必一视同仁。”
　　“那便有劳蒲兄！”方兴起身行礼。他小自己三岁、小杨不疑五岁，向来以小弟自居。
　　“何足挂齿，”蒲无伤回了一礼，“还有我那新拜入门的徒孙……”
　　“你是说艾姑娘？神农派真愿意收女弟子？”
　　“天下医者是一家，不可有门户之见。”蒲无伤淡然一笑。世俗偏见在自己看来如同粪土，何须挂齿。
　　方兴很是兴奋：“那我替艾姑娘谢过蒲兄！”
　　“对了，你转告这位姑娘——凡人自有命数，无需执着，”蒲无伤微微叹了一口气，“楚君熊霜气数已尽，彼时即便是无伤相救，也回天乏术，不必自责！”
　　姜艾的烦闷何曾相似！在彘林之中，恩师在自己手中断气，回天乏术。心病还需心药医，蒲无伤算是过来人。
　　三人又寒暄了一阵。
　　方兴冷不防道：“蒲兄，你瞒得我好苦！”
　　“甚么话？”蒲无伤忍俊不禁。
　　“上山之前，我还寻思神农派的掌门是何方神圣！在彘林之时，我曾听你哀叹神农派式微，后继无人。昨日得知神农顶尚有神农传人，我还替你高兴，谁知……”
　　杨不疑拍案大笑：“谁知，蒲老弟竟成了神农派掌门！”
　　“杨兄取笑也，”蒲无伤倒有些不好意思，“杨兄自创门户，才是绝世大才；无伤只是机缘巧合，继承了神农派衣钵罢！”
　　方兴满腹疑问：“我听闻，天下医家分三大派别……”
　　“为何岐黄后人都转投了我神农派门下？”蒲无伤算是心有灵犀。
　　“愿闻其详！”
　　“三派之中，神农派创建最早。神农祖师称炎帝以御中原，尝百草以救万民，著述《神农治世经》、《神农百草经》流传后世，算是开了医药门派之先河；
　　“巫医次之。自灵山十巫起，民间便有放血、通灵、祈神等巫术流传。直到九黎蚩尤开创巫教，自称教主，这才创下巫医一门，历代大巫医著有《山经》、《海经》传世；
　　“岐黄派最晚。轩辕黄帝阪泉之战收炎帝、涿鹿之战斩蚩尤，成为华夏始祖。黄帝任用歧伯、雷公、伯高三位贤臣，著述《黄帝内经》、《黄帝外经》，其实是神农派的发扬。”
　　方兴显然大开眼界，旋即又问：“既然神农氏开派最早，何以日渐式微？”
　　“唉，此亦吾之痛处也！”哪壶不开提哪壶，蒲无伤无奈道，“医者治病救人，历来不该过问政事。可历代从医之人，醉心医术者少，趋炎附势者众。”
　　“何以见得？”
　　“轩辕黄帝为华夏始祖，虞、夏、商、周皆是其后人，岐黄之术自然光大；蚩尤遗孓散落四方，为戎、狄、蛮、夷先祖，至夏商时巫教为国教，巫医便大行其道；至于神农，其后为姜姓、四岳，仅为虞、周两代附庸臣属，自然衰败。”
　　方兴若有所感：“这便是蒲兄所言的门派之别了罢？”
　　“可悲！门派之别竟不以论医术高低，只看执政者尊卑，岂不是舍本逐末，避实就虚？”说到此处，蒲无伤悲从心起，扼腕叹息。
　　“好在如今有蒲兄光耀门楣，收了三位岐黄派高徒！”
　　方兴的安慰立竿见影，看来，他能在人心险恶的大周朝廷中游刃有余，自有他立身之长处。
　　“这三人是歧伯、雷公、伯高三大支系传人，”蒲无伤心情果然平复不少，“其中又以岐叟岐少师医术最为高超，若非其执意来投，无伤不敢妄收。”
　　“说起来，这次岐黄派与神农派之融合，可谓正派医门一大幸事，二派正可博采众长，取长补短。”方兴似乎对此深信不疑。
　　“这一切倒是拜巫教所赐，误打误撞！”杨不疑反倒笑了起来。
　　“愿杨兄赐教。”
　　这回轮到杨不疑滔滔不绝：“医家三派本井水不犯河水。可到了商朝，巫教如日中天，巫医也趁机想一家独大，迫害正派医者。故而神农派躲入神农顶，岐黄派中，岐叟、雷公、伯高一系各自躲在岐山、终南山与首阳山上。
　　“直到周朝，巫教失势，巫医也如鸟兽散躲回四夷，正派医者才重新出山、云游救人。然而神农派医术晦涩艰辛，修习者寡。岐黄派浅显实用，故而大周将其立为官家医学，在王公诸侯中大行其道。
　　“可国人暴动后，巫教死灰复燃，岐黄派首当其冲成为巫医眼中钉。这些巫教神棍毫无操守，大行暗杀迫害之能事，刺杀岐黄名医。不疑受蒲老弟所托，寻得岐黄派仅存的几位名医，避祸于神农顶。”
　　“原来如此！这么说，巫教的下一个目标自然便是神农派！”方兴听罢，忧心忡忡。
　　“正是，说起来，神农派能有今日，还多亏蒲老弟重振神农顶！”杨不疑道。
　　“说来惭愧，恩师厉天子驾崩后，无伤便求杨兄带我来神农顶。不曾想，神农架上早就破败不堪，哪里还寻得到神农传人……”
　　想起当时神农顶的萧索和凄凉，蒲无伤心中一阵酸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