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5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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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天，钮祜禄常保的葬礼开始举行。
　　那日，从早到晚全是前来吊唁的客人，有很多连福伯也不识得。
　　那天深夜，灵堂来了位客人，他着下人为常保上了一柱香后，便只静静在灵前站着。过了一会儿，他轻叹口气便自个儿转身走了。
　　和琳不知道他是谁，可哥哥却一反此前迎来送往的殷勤老道，始终未说一语且恭敬叩伏在地。
　　第二天，忽然来了更多的人，这些人中许多是和珅认识的，可他们昨天并没有来。
　　第三天，该要下葬，毕竟常保的身子已被酒水泡得发白，淡淡的臭味也再无法遮掩。继续耽搁，娘便要在梦中打屁股了。
　　还是那熟悉的地方，还是那熟悉的流程，甚至连两个引路诵经的大师也如当年模样，和珅唯一体会的不同，便是身旁并肩而行的那小小身影，与他小手中缓缓传来的温度。
　　刘伯年纪更大了些，好在刘全尽心，忙里忙外时还不忘搀扶。
　　老人也是个执拗性子，非得自个儿一步步走到坟前，非得要亲自叩完那九个送别的响头。
　　远处林中，常文、常武曾围堵的地方，隐隐绰绰有两个身影。一个胖大些的妇人，生得眉目和善，像是吃斋念佛的良家修士。她搀扶着一个腿脚不便的中年，若仔细些听还能听到呼哧喘息声。
　　不知为何，他们到了不远却始终没有过来，只躲在树后探头探脑查看，差点惹英廉护卫拿人问话。
　　英廉大人算是在场中位份最高的人了，他是常保的朋友，也是两个孤儿的先生，于是便告假专程过来。
　　丧礼很隆重，大家也很规矩，哪怕有些往日与常保不对付的、存过节的、怀恨在心的，这会儿念老大人在场，忌着某位宫中圣人的态度，也只好老实按捺下不轨心思。
　　丧礼规矩很多，可两个孩子却感时间飞逝，此后爹爹便要陪娘去了，多伴片刻便是一丝珍惜。
　　盖棺定论，是一生功绩得失。
　　纵横捭阖，到头还一抔黄土。
　　填土卖力，未多时便已堵住墓穴门户，惹外再看不到棺椁样子。
　　法师用心，巍巍诵读中似隐现几分慈悲大德，雄壮阵阵弥弥中踏上终结。
　　该哭的，有些没有哭。
　　不该笑的，的确没有笑。
　　也无所谓世间喜乐，常保异世两隔再无挂碍，自懒得理会也理会不得。
　　和珅忙着多看陪爹爹几眼，忙着再唠叨娘亲几句，忙着要看顾弟弟举动，忙着得压抑哀思离愁，忙着操办主持里外事务，所以也没空理会旁人感情。
　　和琳还小，虽然爹爹疼他，可前后接触毕竟不多，他知“死”却不解“亡”，便不如哥哥那般难受。
　　场间数刘伯眼泪掉得最多，多亏身旁刘全尽心，才没闹出些以身殉主的大憾。
　　人群中还有很多人……
　　春儿阿姨也来了，她暂没“追杀”逃课帮忙的猛虎。
　　有个拄着拐杖的妇人，一步一挪领拿探杖泉儿来了。小丫头虽看不见，这地儿虽嘈杂纷乱，可她可以隐约听到刘全哥哥的声音，便也心安。
　　门口卖包子的赵叔又停了出摊，用那带着牙印的手掌忙前忙后，不知后面又得花去多少辛劳才能补回今天生意。
　　还有几个是桂猛叔的兄弟。
　　有一些周骑尉曾经的下属。
　　有些不愿意好好在咸安宫官学听课的同学，刚一冒头便被老校长逮个正着。
　　卖“珍珠白玉”粥的老板傻兮兮想要帮忙，却始终搭不上手。
　　又有不知哪里来的小丫鬟，拉着她家俊秀“公子”的身影，惹英廉大人许多目光。
　　不觉，仪式毕，众人各归其家，继续生活。
　　驴肉胡同里还同往昔一般，家中院中似平常依旧，住的还是他们几个人儿。可不知为何，就在推门的一瞬，这里却忽然显得空空落落，全没往日那般像家。
　　刘伯引着刘全在灵位前行礼后，转身又向和珅下拜。
　　不待这家伙将老少搀起，便听刘伯说道：“少爷，此后您便是一家之主，里里外外全凭吩咐定夺。
　　即便刀山油锅，只吩咐一句，我二人便就去闯！”
　　懵懵懂懂的刘全，忙跟着附和：“少……家主放心，我往后我定然更加尽心尽力，不负咱府上大恩。”
　　和珅轻叹口气，一边搀扶他二个，一面道：“刘伯……我明白您的苦心，此后我也定奋发求学，不坠爹爹报国之志。
　　此前去福建的这一路，刘全可谓任劳任怨尽心竭力，往后还多赖您多传他些经验。
　　且达者为师长者为尊，往后你不光是刘全的师父，也是我与和琳的长辈，此前往后咱们便都是一家之人。”
　　和琳也学着刘全笑嘻嘻附和：“是了，是了，刘伯你是家中功勋元老，可要尽心尽力教导刘全。可不许图省事总亲力亲为，抢人家成长机会。”
　　其后，二主二仆叙话良久，直至精疲力尽方放下所有重担，才回房安寝。
　　可真躺倒床上，和珅却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
　　许多话说出来容易，可要切实去做，却是极凶、极险、极困、极难。
　　天下饱学之士如过江之鲫，四海有志青年如荒漠之沙，可这大清却还是眼下这样儿。
　　当年商鞅变法强秦富国，却终得五马分尸，便可以视作明证。
　　如今天下大势已成，众多利益盘根错节，许多饕餮胃口大开，即便尊如天子也一样有嗟叹无奈之刻，却怎是个半大孩子可凭一时血勇轻撼？
　　可即便艰险，哪怕困难，却又如何？
　　天下事总该有天下人去干，你们不愿干，你们不肯干，你们不敢干的事儿，便由我和珅顶上。
　　纵粉身碎骨，纵万世骂名，也是无碍！
　　思考之际，忽有推门吱呀之声，听脚步该是和琳。
　　和珅没有回头，只淡淡道：“连日劳累，苦了你小小年纪却跟我受罪。还好你家伙争气，才助我度过一切。
　　这会儿，诸事告一段落，又至夜深，你怎还不休息？”
　　和琳没有答话，待轻轻关上门，三两步爬上哥哥床铺，才道：“连日忙碌，我还没什么感觉。
　　这会儿闲下来，脑海却总翻来覆去出现爹爹身影。
　　哥哥，你说人死后到底是去了哪里？
　　这两天我听约翰老师讲，世间做过好事的人，受上帝庇佑可以上天堂。
　　你说父亲也会去那里吗？”
　　和珅翻过身来，摸了摸弟弟的小脑瓜道：“大抵是不会的吧！
　　且不提好坏善恶的定义区分，单说咱爹，始终也不信那所谓耶和华与上帝。
　　约翰老师的教派说：信上帝者才能进天堂。
　　所以，该不会有天使接引爹爹。”
　　和琳拨开哥哥搓揉脑袋的“魔爪”再问：“那么，还有天庭与地府呢？
　　爹爹是好人，该不会入地府吧！”
　　和珅摇头道：“和琳，你往后却要多读些书了。
　　这话儿在我面前说说不打紧，倘是在课上回答先生提问，怕就要丢丑挨训。
　　所谓地府，并非恶人集聚之地，却更多像个判定中转。
　　其中善者升天，恶者下狱，众生六道再投轮回。
　　爹爹是我大清的官员，生前少谈怪力乱神之事。
　　你也不是那些需用恐惧、虚妄麻木情感的匹夫，不该在鬼神上有过多期待。
　　陆游曾在《示儿》中言道：‘死去元知万事空，但悲不见九州同’。
　　这‘万事空’便是所有一切都为空，没什么灵魂虚妄，也没什么神仙佛祖，更没什么感知牵扯。
　　父亲一生为国，可惜没等天下大治那刻。
　　他之事业，该有我等传承。
　　待到祖祭，才好无愧于心。”
　　话音落下，和琳却已不知何时睡去。
　　小家伙虽没太懂哥哥说的那些。可有他陪在身旁，便已然足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