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8联床夜话

　　　　周氏馒头铺既不做馒头也不零售，只做中盘批发，生意好得没法形容，周老板从其他专职做馒头的人家以低于市价收购来馒头，再转卖给其他卖馒头的店铺、摊点和挑卖的小贩，有时为了赚更多的钱，周老板会派人直接把馒头卖到往来的船舶上去。
　　袁五号来滨海之前，最远只到过马场镇，再加年纪又小，自然对生意一窍不通，所以刚开始被人吆来喝去，别人不愿干的粗活、脏活、累活都推给他。
　　不过有个叫麻三的潮洲伙计对他还不错，时常提点生意上的门道。
　　一个少年在完全陌生且又孤立无援的环境中摸爬滚打，哪怕是小小的一点指引，微不足道的一句提醒，或是善意的一次批评，都会打动他，让他感激涕零，在心中记一辈子。
　　袁五号对这个面相憨厚、心地善良、胸怀坦荡的大哥非常感激，总是尽力多做事来回报他。
　　至于打击、冷漠、嘲笑、谩骂和小看，对袁五号来说早就习以为常了，现在他不但不计较这些，反而还会在心中告诫自己：能忍常人不能忍的屈辱，能吃常人所不能吃的苦，方能出人头地，成为人上人。
　　不过，他对周老板始终留着只眼睛，只要周老板敢对温卓然下手，那怕丢掉饭碗，他也要敲碎周老板的脑袋。
　　除了提防周老板外，他处处谨小慎微，察言观色，竭尽全力取悦身边的每一个伙计。
　　脏活苦活累活粗活到手就干，从不推拒，更不叫苦叫累，帮助老板娘带孩子，做饭洗涮，收拾铺面，甚至连周老板家倒夜壶、刷马桶的工作他也包了。
　　袁五号每天天不见亮就起床，夜里要等到别人都睡下了，才能摊开地铺休息。
　　这一切，温卓然看在眼里疼在心里，但她从不出言安慰。
　　吃苦要趁早，袁五号主动承受能力范围外的苦，让温卓然看到了他不同于常人的一面。
　　苦装在心中，但他从来不对人诉说，包括和他同处一室的温卓然。
　　比起吃了上顿没下顿，夜晚饿得睡不着，绞尽脑汁琢磨明天去哪里弄吃的岁月，他觉得现在够好了。
　　只是，那个吃好喝好玩好的梦想还是那么遥不可及。
　　看到袁五号能吃苦耐劳，为人又乖巧，做事又机警，周老板开始派袁五号做些提货送货的跑街工作。
　　所谓跑街，也不过是到下家把做好的馒头收上来，然后又把它们送到那些指定的摊点去。
　　别看这活不怎么样，但相当能锻炼一个人的能力与观察力。
　　河西浦是富庶繁华之地，但也是藏污纳垢之所。
　　这里汇集着来自全国各地地痞、流氓、小偷、瘪三、骗子以及滨海土生土长的地头蛇、恶霸和强盗。他们杀人放火、软骗硬抢、敲诈勒索、揩油调包、盗窃奸淫，坏事干尽，恶事干绝。
　　袁五号跑街自然免不了被抢、被偷、被骗、被敲诈、被勒索、被揩油调包，更免不了被周老板斥责打骂，克扣工钱，甚至不准他吃饭，但他从未因此而气馁或是退缩过。
　　“五号，你是男人，你吃苦受累我不反对，但我不想看到变成逆来顺受的窝囊废。要想在河西浦立足，你得学会在这个地方谋生的手段。”夜里，温卓然披衣坐到袁五号的地铺上，神情间夹杂对他忍气吞声的不满。
　　“在找到养活你的出路前，我不想丢掉眼前这份工作。”袁五号说话的语气，老道得像是饱经沧桑的养家汉子。
　　月光从窗户照射到温卓然脸上，线条明晰，眉眼柔然，使她看起来有种惊心动魄的美。
　　“我知道你对我好，但你要看到：逆来顺受改变不了人生，忍气吞声改变不了命运，唯有学会观察，学会辨别，学会逆势而上，才能打拼出你想要的乾坤。”
　　温卓然虽是女流，但她心中装着的，却是整个世界。
　　“我的人生不属于馒头，逆来顺受也不是我的性格，我现在之所以心甘情愿忍受常人所不能忍受的屈辱，是因为我还没有足够的力量改变这个世界。”
　　当袁五号说出这番与他年龄不相称的话时，温卓然堆积在俏脸上的担忧，立刻像乌云一般散开了。
　　果然没有看错，他就是自己心目中的那个英雄，梦里寻他千百度那个男人，只是条件还不允许他飞黄腾达而已。
　　直到现在，温卓然依然记得袁五号跟她相赌的情景。
　　以自己为赌注来赌对手，而且不论输赢，这可不是一般赌徒敢做的事。
　　袁五号当时以己为赌注下注的时候，连眉毛眼睛都没有眨一下，也正是从那一刻起，她就在心中认定了他。不然，她也不会把自己输给他。
　　赌场中人都知道，敢赌是一回事，赌输了敢不敢认输却是另一回事。
　　温卓然把自己赌输给袁五号，并不是她的赌技不如袁五号，而是当她第一眼看到袁五号的时候，就看出了袁五号绝非池中之物，只要假以时日，他就能一飞冲天，成为万众瞩目、天下仰首的一个大人物。
　　后来的事实证明，温卓然赌输了自己，但她赌赢了属于她的人生。
　　袁五号不仅在赌博上独具天赋，更重要的是，他还特别重情重义，舍得施财散财，扶危济困。
　　他是个值得尊重也值得托付终生的男人。
　　就拿他和温卓然同处一室来说，虽然青春的情愫在不断地潜滋暗长，但他从走进这间仅摆放得下一张床的屋子那天开始，就把自己对温卓然的那点情丝藏到了心灵深处。
　　正是因为这种高度的自律，才使得他后来迎得了温卓然的尊敬与真爱。
　　袁五号发达后，娶了好几房老婆，但他对温卓然始终如一。
　　此刻，温卓然就坐在他身边，相距咫尺。淡淡的体香，像神秘夏夜的芬芳气息，兀自侵袭着袁五号抱元守一的神经。
　　月光如同流水一般泻到袁五号的被面上，他静静地躺着，两眼透过朦胧的月光看着温卓然，感觉特别温馨。
　　十四年的光阴打磨出了袁五号男子汉的体征，但他在心智上，终究还是个懵懂少年。不然，在这个洒满爱意的月夜，说不定还真会发生点刻骨铭心的事儿。
　　袁五号，这个还不知道情为何物的少年，正在用他独特的感受看待和迎接这个世界对他的打击。
　　周氏馒头铺不是他最终的归宿，只是他卧薪尝胆、韬光养晦的暂居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