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2章 主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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冰凉水流从指缝钻过，带来细小伤口的刺痛。刘丧却像是无所察觉，对上镜中自己空洞迷茫的目光。怎么会这样呢？
他想。
20xx年12月31日23点48分，一场时长三小时的谈话刚刚结束。
星晴月朗的跨年之际，雾好像更浓了。
＊＊＊
20xx年12月31日13点55分，刘丧从椅侧走出，将张族长、吴二爷、黑瞎子的视线挡在沈储火身前。
三位强者的目光中，门窗紧闭的房间里似乎刮起了风，夹着冰渣子打在脸上，生疼。
明明半月前，他们还一起在探索途中讨论有关沈储火的问题，大家对那个总能带来惊喜的小姑娘俱持有赞赏态度。半月后，脸上写着斗大的“疲惫”二字、强撑着处理入住天麟楼后续事务的沈储火坐在三位核心人物对面，身边只站着个无论武力值还是气势都比对面三人差太多的刘丧。
——一如混沌蔽目，薄雾缠心。
＊＊＊
一个月前：
探索小队已经在地下河走得很深，大家紧张地关注着他们的状况，没什么人注意到少许人背着包，挑着月落星沉之时，悄声无息地从营地出发，引开焦老板阴魂不散的试探与跟踪。
刘丧两天后从地下河灰头土脸地出来，发现沈储火不见了，才知道这件事。这个决策的保密工作做得相当好，除几位核心人物外，伙计们只认为沈储火等人和贰京那批人一样回了国。
“相信丫头，她比你们所以为的厉害得多。”面对刘丧的担忧，吴二白喝着茶，慢悠悠地以这句话回复。
的确，沈储火看起来普普通通，实则什么都会一点。只是此去实在危险，刘丧没来得及……哪怕远远地看上一眼。
……结果未定，怎么就开始往坏处想了？原来他叫“刘丧”，真的不是没有缘由的。这个得改——念头也有力量。
十多天后，刘丧见到了沈储火，在一段录像里。
远道而来的风刮过草地，小姑娘的脚步声埋没在沙沙细响中。她背对镜头，背影瘦削，却无端叫人觉得她能撑起事。
她在跟一个名叫小同的伙计讲话：“一会儿把装备拿来，在地上弄几个扎营的印子。”
小同没发现镜头，或是发现了也不避讳，面巾纸搓成条沾水塞鼻子里顺气。憨憨举动，但能看出他十分信任沈储火，毕竟人们都想给陌生人留下个好印象。
“可草丛遭重物压倒后的倾倒方向是随时间变化的，不会穿帮吗？”他问。
沈储火手里编着什么，头也不抬，轻笑一声：“随他们怎么理解，反正都在设计之中。”
一瞬间，虽然背对镜头，但那个平时笑起来满脸无害的温柔小姑娘像是变了个人，撕开那层名为谦虚的保护壳，她给人的感觉就像一把出鞘的利刃。
两人沉默片刻，小同问：“姐，还有什么打算么？”
沈储火抬头打量，须臾，指指小同夹在耳后的烟：“去弹点烟灰，挑你平时在营地里喜欢抽烟的位置弹。”
小同应下，大步走开了。
沈储火仍站在原地，低头编着手里的东西。约是刚才注意力全集中在细节设计上，结束谈话后精神放松，她才发现身后有人在录像。刘丧一直盯着视频里的女孩，因此清楚地看见后者的鼻子飞快地皱了一下，而后微笑着，手心朝外做了个“停止”的手势。
屏幕前四人看清了沈储火手中的东西，是一个软树枝打成的结，十分精巧，就像出自处于无聊状态的小女生之手。
伙计估计很信服沈储火，手机晃动两秒，视频戛然而止。
跟形形色色的人打交道这么多年，他们这些人多少了解一些微表情，虽然远不到“他人有心，予忖度之”的程度，但大家明白，沈储火的反应是厌恶。
她对别人窥探的目光极其敏感，是单纯地不喜欢窥视感，还是——曾经遭到过监视？
地下河不知源头的风中，刘丧呼吸一窒，一种名为心疼的情绪蔓延开来——当年究竟发生了什么事，让沈储火落得一个孤苦伶仃、最后走上这条路的下场？
带着这样的担忧与疑惑，到达天麟楼后，刘丧才知道，为了布局更真，引敌小队分批去各地，沈储火单独行动过一段时间，也就在那段时间里遇见了焦老板。
谁也不知道她究竟是如何脱身的。也许就是这件事埋下了祸端，让日后众人据此联手施压审问她。
＊＊＊
沈储火是典型的不露锋芒。扎营印、烟灰、打结的树枝，她是营造假象的好手，曾有人扎营、等待与闲聊的痕迹以假乱真。
人世冰冷，刘丧能明白沈储火在其中浮沉的感受。她选择与刘丧截然不同的处世方式，藏起所有不满厌恶及手段，以温和面目示人。
吴二白就算不相信这个自己亲自决定派出的小姑娘，也不该用这样无情且直接的方式，将后者推到她自己最害怕的场景中。
尽管最后得知这是一场对沈储火、对刘丧的测试，但无可避免地，沈储火已经留下了心理阴影。
20xx年12月31日19点03分，从餐厅回到三楼，刘丧和沈储火站在走廊吹风，前者听见吴二白的声音：“刘丧，今晚九点来315找我。”
刘丧听罢，继续和沈储火聊天：“等事了了咱们就留个联系方式，交个朋友。”
沈储火扒着栏杆，淡淡道：“不是朋友是什么。”
刘丧：“也对。”
暮色四合，晚风微凉，沈储火没扎小揪揪，头发散在肩上，几绺发丝被风掀起，露出她耳中戴着的黑色物件。高人对耳朵的相关物品都有研究，因此立刻认出那是什么，在惊讶中小心翼翼地问：“你……戴着耳塞？”
他戴着耳塞的同伴茫然地看着他，半晌，指了指自己的耳朵，摆出问号脸。刘丧观察过很多人听力方面的反应，因此明白沈储火的意思：“是的，我是在问耳塞的事。”
“让自己冷静一下。”沈储火取下耳塞。刘丧愣愣地盯着她，伸出双手捂住了自己的耳朵。
真的能让人冷静？
应该是从十一岁起，刘丧总有一种可怕的错觉：自己捂着别人的耳朵。虽然没有切实的触感，这也可能是他对自己极佳听力的解释，但那种念头如影随形，在之后的十年里纠缠着他，几乎将他逼疯。
其实我并非铁石心肠吧。他想着，在绝望中诡异地找寻到一丝安慰。至少，我还会感到愧疚，对一个素未谋面、甚至根本不存在的人。
——自己的听力那么好，是不是因为夺去了别人听清世界的能力？
世界奇妙，怪事千千万，给他带来困惑的源头无迹可寻。总之，遇上有关听力优劣的事儿，刘丧就无法冷静。
正如他和沈储火说过的，他不喜欢听这人世间，但事实铁板钉钉：刘丧靠他的一双耳朵过活。
又依赖，又厌恶，简直是个矛盾聚合体。
20xx年12月31日20点59分，矛盾聚合体敲响315房门。
门内人说：“开着，直接进来。”
刘丧推开门，敏锐地捕捉到表针归零的声响——“二叔，恰好九点。”
屋内开着大灯，明亮灯光充盈每个角落，木质装修颇有淳朴之风，每一步都会留下木地板相互挤压的吱呀乱响。
刘丧在木沙发上坐下，吴二白给前者倒了杯茶，开门见山：“刘丧，我希望你能帮我一个忙。”
“二叔您说。”
“这个忙牵扯的旧事太多，你听我慢慢说。”
茶香氤氲间，刘丧用强大的想象力，跟着吴二白走进一个光怪陆离的世界。
厅里摆着笨重的方形木桌，四面都有凹槽，嵌入小半个圆形木板，便扩大为一张圆桌。
席间约六七人，唯二有清楚面目的是吴二白和沈储火。
那里的吴二白比现在年轻十多岁，是刘丧所见过的、旧时资料照片上的二叔，戴着黑框眼镜，留有些许憨气的西瓜头，鬓角没有斑驳白发，人很精神。
和吴二白隔着几个人的是个小丫头，扎着两个小丸子，脚够不着地，乖乖地踩在椅子下方的木条上。眼睛圆溜溜的，和沈储火一样有着紧抿嘴唇的习惯，皮肤白皙，整个人小小一只。刘丧不知为何，没有过多想象，小储火的形象就已经非常生动，就好像有这样一个人一直刻在他脑中，从小到大，无形中有着很深的羁绊。
大人们聊着天，小孩子就沉默地吃饭。桌上没有公筷，沈储火夹菜的手法十分讲究，遇到大根青菜等干爽易夹的，她便小心翼翼避开别的菜，用筷尖拈起目标；浸在汤里的菜，她就用筷子大头去捞。太礼貌了，在这样的场合礼貌得过了头，反倒有些疏离意味。
“我跟丫头说，第一次见她是在十一仓。实际上在那之前我们还见过一面，在丫头她们家。那时她年纪很小，十分腼腆。”存在于「现在」时间段的吴二白浅抿茶水，道，“她在饭桌上不说一句话，悄悄观察着每个人，只要有人表现出和她讲话的趋势，她便转头去看身后。”
刘丧相应地看见了这一幕：粉雕玉琢的小丫头不断转头盯着身后，那种紧张兮兮的模样让人以为小孩是不是看见了游荡的魂灵。
“她们家与这行沾了点边，道上的事她从小耳濡目染，但胆子很小，我那时就想，这个小丫头幸好未来不走这条路，她也根本不是走这条路的料子。”上了年纪的吴家二爷眉眼映着浸透茶香的灯光，“几年后，她被长辈的仇家报复，装进棺材，运到了十一仓。我欠过她们家人情，因此受她家人所托，将她保护在十一仓。”
他低头看茶杯，神色莫名：“我虽然在十一仓说得上话，但也事事受掣肘，很多事无法插手，只能让丫头自己去面对去处理。后来每一回见她，她都比前一次变化大，环境在逼她成长。”
刘丧忽然想起自己十多岁入行后的心里变化，无人庇佑的小孩和一群手头沾过人命的凶徒穿梭在暗无天日的古墓中，刘丧别无他法，只能在险恶环境中褪去幼崽的善良温顺，对所有试图靠近的人呲起尖牙、亮出利爪。
他忽然无比明白“同类”一说。从古至今，无论是相逢恨晚的知己、棋逢对手的宿敌，还是泥淖中一同沉沦的败者，都逃不开物伤其类的宿命。
吴二白：“后来沈家出了事，出什么事我所知甚少，也不便说，总之在那之后，丫头的状态……令人胆战心惊。”
吴二白：“有天夜里，什么季节我也忘了，有人告诉我，沈储火值完班，往顶楼方向去了。我急忙赶去，发现她坐在交错的管道上，背对天台门。”
茶水的清润微苦中突然混入沉冷香气。
恍惚间，刘丧和什么人背靠着背，又好像在很远的地方听着那人说话。远方灯火明明灭灭，陌生而熟悉的嗓音淹没在风声呼啸：
“假如我坠入深渊，会有人……”
他惘然若失，好像下一秒，那人就要消散在凛冽风中。
他未曾见过的同伴。
杯中茶尽，吴二白又给自己斟上，硬生生喝出了借酒消愁的模样。
脚跨黑白道、调停九门事的吴家二爷断断续续地跟这行的年轻一辈刘丧说了很多，更多时间，两人是沉默地坐着。
吴二白说：“曾经有传言，说丫头的听力极佳。这种传言有迹可循，因为她能复述出数米外悄悄话级别的谈话内容。”说着，打开那段半月前伙计发来的视频给刘丧看。视频暂停在沈储火转头的那一瞬，画面模糊，但能辨认出小姑娘戴着耳塞。藲夿尛裞網
最后刘丧问：“您既然觉得她这么惨，为什么还要弄今天这场测试？”
“刘丧，你要知道，有时候为了达到一个目的，不得不放弃一些东西。”
夜色浸染天际，室内灯光愈发刺眼，刘丧眼眶酸涩，失手打翻茶杯，微烫茶水溅在他不久前留下的伤口上，疼得他蜷起手指。
茶杯滚到桌边，在地面发出一声堪称刺耳的脆响。刘丧俯身去捡，碎片随着手指一同颤抖，指腹出现一道血痕。
“怎么了？”吴二白起身，“你去冲冲手，我来处理。”
冰凉水流从指缝钻过，带来细小伤口的刺痛。刘丧却像是无所察觉，对上镜中自己空洞迷茫的目光。
怎么会这样呢？
他想。
20xx年12月31日23点48分，一场时长三小时的谈话刚刚结束。
星晴月朗的跨年之际，雾好像更浓了。
走廊上三三两两散着等待观看烟花表演的人，刘丧经过他们，走到沈储火门前。一门之隔，门后人正轻轻啜泣着。
深渊有什么好？敲响房门的同时，他想。
是夏日荫蔽消暑去燥，还是暮色浓郁藏匿一切苦楚？
在黑暗中依偎前行，远不及在光明中并肩作战来得长久。
他要勇敢起来，带着她一起回到阳光灿烂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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