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2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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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周五的上午是中院开审委会的固定时间，常务副院长惠临川夹着一个黄色牛皮纸信封穿过十七楼长长的甬道，往审判委员会的会议室里走。“惠副，早。今天您又是第一个。”秘书正在帮服务员摆茶杯，远远看见他从走廊里过来，连忙打招呼。
会议室三面是窗，开阔敞亮，几盆君子兰在窗台上迎着晨光盛开，一派温暖和煦。
但走廊的空气却不像会议室里那样舒适，一阵小阴风打着旋儿从走廊尽头的窗户里吹进来，正扑到惠副院长的身上，叫他打了个激灵，心里陡升起几分不祥的感觉。
“早。”惠临川勉强撑起笑容，走进会议室，把手里的牛皮纸信封放在桌上，那袋子里装着上午要讨论的七八个刑事案件，桩桩都是杀头的官司。
由院长、副院长和几位资深庭长组成的审判委员会是一级法院内部的最高审判组织，一周只开一、二次会议，讨论的都是重大疑难案件。
能上中院审委会的刑事案子，合议庭的法官们都是给出过无期徒刑以上的量刑意见的，有一些甚至准备报核死刑。
会议室的幻灯片上生生死死，不是尸检照片，就是作案凶器，偶尔还会播杀人现场的监控录像给委员们看，要说这里是个不祥之地，倒也没什么错。
“惠副，天气还热着呢，您已经换上夹的啦？”秘书摆好茶杯，回头和领导闲聊。
惠临川说：“我还以为今天暖和，没想到这样冷！幸好穿了外套，走到会议室门口，还叫小阴风给扑了。”
秘书笑说：“审委会是杀人的地方，门口可不是得有小阴风吗？”
“哪里来的阴风？”走廊里脚步杂沓，参加会议的委员们陆陆续续走了进来，一个洪亮的声音用开玩笑的轻松口吻说，“省里的政法工作会议刚刚开完，我们带进会议室的明明是改革的春风！”
众人哄然而笑。
说话的是一个个子不高的男人，五十出头的年纪，一头茂密的板寸已呈现灰白颜色，他走路生风，举手投足间都透着利落，正是分管刑事的副院长卢皖。
与惠临川的学者气质不同，卢皖调来中院之前一直在公安系统工作，曾担任过市扫黄打非领导小组的组长，去境外抓捕经济罪犯，进村扫除黑赌场，打击区县黑恶势力，长期战斗在与犯罪分子干架的最前线，身上颇有些英武之气。
“卢副，你带回来什么春风？把会议精神跟我们传达一下？”有人调侃他。
卢皖在桌边坐下，摆手道：“会议精神等下午党组会李院长亲自来传达，上午我们先赶紧把这几个刑事案子讨论掉。”
他并不想浪费时间，甫一落座就直接进入正题，脸上的笑容也瞬间收敛，换上一张严肃的面皮。
委员们见他无心调侃，也都安静下来，忙着翻各自手里的文件袋。
“第一个是情杀。”第一个案件的主审法官早已在汇报席上坐定，飞快地打开PPT，“被害人是乡镇工厂的外来务工人员，女性，二十二岁，被告人与被害人之前是男女朋友关系。下手十分残忍，”
会议室幻灯投影里的凶案现场照片十分惊悚，年轻的女孩倒在血泊中，身上横七竖八的都是刀创，几乎被捅刺成了筛子，也难为刑侦的法医竟还能在一片血肉模糊里清楚地数出凶手是捅了五十刀。
惠临川看了一眼手里的审理报告，微微皱了皱眉，忍不住打断道：“不是要讨论舆论吵得很热的刘雪松故意杀人案吗？顾宗胤人呢？”
坐在会议桌最边上的周大风听到点名，立即探出头来，笑道：“秘书给排在最后一个了，那个案子影响重大，可能得多花点儿时间，想必是不想影响其他案子？”
惠临川仍是皱眉：“前面这七八个案子有复杂的吗？一上午会不会讨论不完？”
秘书见他如此，抬眼去看卢皖的脸色，却发现卢副院长一副置若罔闻的表情，忙向惠临川笑道：“那讨论完这个，下一个就把刘雪松的案子提上来吧？我通知顾法官赶紧上来等着。”
顾宗胤一早就接到审判委员会秘书的电话，他的案子被提前了，让他赶紧抱着所有卷宗，到会议室门口的小办公室里等着。
这一年来，顾宗胤办的案子几乎都是重大疑难，一会儿是逮住一百五十个海盗，一会儿又是金额二十几个亿的民间宝塔会集资，犯罪团伙在社会的隐秘处经营多年，一笔一笔犯罪金额罗列起来简直比家族企业的账目还难厘清，因此早就是审委会的常客。
惠临川有好几次当面抱怨，说他写的审理报告全都又臭又长，简直没个重点。但不可否认，顾博士的工作做得还是细致的，虽然报告费眼睛，但再犀利的委员也难挑出什么大错来，几乎有问必答，委员提出的所有细节问题，报告里都提前写到了。
这一回顾博士又跑来汇报坊间流言纷纷的刘雪松抢劫强-奸案，顾宗胤简直要怀疑委员们看见他都难免要产生头晕头痛耳鸣的条件反射。
此刻，他正坐在会议室门口，手里捧着一杯秘书刚刚奉上的茶。
审委会的茶自然是好茶，虽然从旧年春天放到了今年春天，颜色依然青翠欲滴，叶片小小的，一粒粒都很完整饱满，只是不知为什么，含在舌头尖儿上没有一点绿茶的娇柔软糯，闻起来也没有一点香气。
顾宗胤心里七上八下，昨天他开完庭忽然提了个要把案子退回补侦的意见，依据的乃是事先阅读的公安卷，以及提审时获知的信息，但这些依旧在开庭之前他并未向合议庭披露过，甚至连正式的庭前合议期间也只字未提。
法院审理案件乃是合议制，顾宗胤虽是案件的主审法官，但追究法理，毕竟权力有限，基本只是个具体干活的。
他的这种行为，假如是民事诉讼中的律师做来，比如当庭提出什么对方完全没有心理准备的新证据，基本可以判断是玩弄诉讼技巧的突然袭击。而他在自己合议庭内玩的这手突然袭击，更是表明了他对两位庭长信任有限。Μ.5八16０.cǒm
当然，他也可以辩解说自己是刚刚想到的，所以才如此仓促，但两位庭长会不会信，惠副院长是否认可，那可就不好说了。
顾宗胤在楼上会议室门口内心忐忑，叶战在办公室境况就更加不适了。
顾宗胤刚出门去上会才几分钟，赵天明便一个电话将叶战召去了自己的办公室。
赵天明日常分管庭里的调研，对业务和庭里的事务性工作并未作过太过关心，但这一次却意外地对叶战最近的思想动向有了莫大的兴趣。
“小叶啊，前阵子我听周庭说，建议你调岗，但是你不太想去刑二庭啊？”赵天明还稳等叶战屁股沾到自己办公桌对面的椅子，便单刀直入地开了场，“其实你这次员额考试，成绩还是很不错的，分数全院第二嘛！哈哈！但其实分数也只是一方面，即便考了第一，也未必铁定就是非要入额的，你知道的，接下来还有面试嘛！”
叶战端端正正地在赵副庭长对面坐好，认认真真地点头：“这个我知道的，周庭都已同我说过了。”
“对嘛！周庭那都是为了你好。”赵天明笑得一脸褶皱，好像一个即将福气洒满人家的弥勒佛，“这次刑二庭的几个助理，考试成绩都不太理想，排名有点靠后。每个庭入额名额只有一个，你晓得伐？假如你现在调到刑二庭去呢，分数肯定就是他们庭第一，那你入额就稳了呀！”
叶战一时语塞，之前周大风已找他谈过话，也是和赵天明一样的意思。刑一庭的这个名额，摆明了是要给高志良的，他分数高也好，低也好，只要名次不是太离谱，毕竟是惠临川的女婿，各位考官面试的时候把分数一拉，总分排名全院第一也没什么奇怪。但他毕竟是个笔试第二，这次院里的法官员额有十来个，为了拉惠临川的女婿，硬是通过面试分把他这个第二挤到十名开外的位置去，只怕也确实不大好看。因此周大风和赵天明本质上是为了帮助高志良，并且维护那层公平公正的窗户纸，但顺带便的倒也确实为了让他能够顺利入额，真不是要害他。
但叶战的私心里，也确实是不想调离刑一庭的，且不说凌琳、沈心他们一竿子书记员跟自己关系都不错，单就凭和顾宗胤同一个合议庭，同一间办公室这一点，他也哪里都不愿意去。
不过赵天明显然是有点搞不懂眼前这个年轻人的固执，明明考试成绩那么好，理应是个聪明人，他都就差把话铺开来讲了，怎么还是愣头青一根筋地听不懂呢？
“我不想去刑二庭。”叶战紧抿着嘴唇，一脸不肯退让地说，“赵庭，刑二庭都是些基层法院的上诉案子，偷鸡摸狗，打架斗殴，我是真的不想去！倒不是我眼高手低不想办小案子，但我们庭那么多大案要案，更锻炼人不是？我也不怕加班！更何况我在基层锻炼的这一年一直在办公室做涉外送达，并没有实际接触业务一线，哪有到中院没一两个月就立即任命当法官的？我觉得我资历确实不够，还需要多磨练两年。高志良在基层已经办案好几年了，他确实比我有资格得多。”
他这一番话说得有礼有节，谦虚谨慎，又不带任何情绪，简直叫人挑不出错来。
赵天明见他也已经把话都说开，又一副好像真的不想入额的样子，奇怪之余，也不由得信了他是真心，只得叹了一口气说：“年轻人想要多锻炼锻炼，这自然是很好的。只是你要想清楚，毕竟法官员额也不是每年都有的，现在是司改初期，政策说不定还会变，也许将来上级院都只从下级院遴选法官了！你错过了这次机会，搞不好要在助理的位置上等上好几年，甚至到时候要重新回到基层院去工作，遴选不遴选得上都还难说。”
叶战知道赵天明觉得他天真单纯，甚至还有点傻，但他也是吃了秤砣铁了心了，在哪里工作，从事什么职业，甚至工资能赚多少，对他而言其实都是次要的事情，他还有更关键，更在意的事情要去努力实现。
“谢谢赵庭。”离开赵天明办公室的时候，叶战真诚道谢。赵天明是个迎奉拍马的人没错，但他方才那几句话倒也是真的为他，而且凭他们的交情，赵天明也大可以不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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