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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742章 鹤然大师

至尊神婿 狼牙土豆 34392 May 9, 2022 5:25:03 P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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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异秉
    一天已经过去了。不管用什么语气把这句话说出来,反正这一天从此不会再有。然而新的一页尚未盖上来,就像火车到了站,在那儿喷气呢,现在是晚上。晚上,那架老挂钟敲过了八下,到它敲十下则一定还有老大半天。对于许多人,至少在这地的几个人说起来,这是好的时候。可以说是最好的时候,如果把这也算在一天里头。更合适的是让这一段时候独立自足,离第二天还远,也不挂在第一天后头。
    晚饭已经开过了。
    “用过了?”
    “偏过偏过,你老?”
    “吃了,吃了。”
    照例的,须跟某几个人交换这么两句问询。说是毫无意思自然也可以,然而这也与吃饭不可分,是一件事,非如此不能算是吃过似的。
    这是一个结束,也是一个开始。
    账簿都已一本一本挂在账桌旁边“钜万”斗子后头一溜钉子上,按照多少年来的老次序。算盘收在柜台抽屉里,手那么抓起来一振,梁上的珠子,梁下的珠子,都归到两边去,算盘珠上没有一个数字,每一个珠子只是一个珠子。该盖上的盖了,该关好的关好。(鸟都栖定了,雁落在沙洲上。)只有一个学徒的在“真不二价”底下拣一堆货,算是做着事情。但那也是晚上才做的事情。而且他的鼻涕分明已经吸得大有一种自得其乐的意趣,与白天挨骂时吸得全然两样。其余的人或捧了个茶杯,茶色的茶带烟火气;或托了个水烟袋,钱板子反过来才搓了的两根新枚子;坐着靠着,踱那么两步,搓一搓手,都透着一种安徐自在。一句话,把自己还给自己了。白天他们属于这个店,现在这个店里有这么几个人。
    每天必到的两个客人早已来了,他们把他们的一切都带了来,他们的声音笑貌,委屈嘲讪,他们的胃气疼和老刀牌香烟都带来了。像小孩子玩“做人家”,各携瓜皮菜叶来入了股。一来,马上就合为一体,一齐度过这个“晚上”像上了一条船。他们已经聊了半天,换了几次题目。他们唏嘘感叹,啧啧慕响,讥刺的鼻音里有酸味,鄙夷时撇撇嘴,混合一种猥亵的刺激,舒放的快感,他们哗然大笑。这个小店堂里洋溢感情,如风如水,如店中货物气味。
    而大家心里空了一块。真是虚应以待,等着,等王二来,这才齐全。王二一来,这个晚上,这个八点到十点就什么都不缺了。
    今天的等待更是清楚,热切。
    王二呢,王二这就来了。
    王二在这个店前廊下摆一个摊子,一个什么摊子,这就难一句话说了。实在,那已经不能叫摊子,应当算得一个小店。摊子是习惯说法。王二他有那么一套架子,板子;每天支上架子,搁上板子;板上上一排平放着的七八个玻璃盒子,一排直立着的玻璃盒子,也七八个;再有许多大大小小搪瓷盆子,钵子。玻璃盒子里是瓜子,花生米,葵花籽儿,盐豌豆,……洋烛,火柴,茶叶,八卦丹,万金油,各牌香烟,……盆子钵子里是卤肚,熏鱼,香肠,炸虾,牛腱,猪头肉,口条,咸鸭蛋,酱豆瓣儿,盐水百叶结,回肠豆腐干。……一交冬,一个朱红蜡笺底下洒金字小长方镜框子挂出来了,“正月初一日起新增美味羊羔五香兔腿”。先生,你说这该叫个什么名堂?这一带人呢,就省事了,只一句“王二的摊子”,谁都明白。话是一句,十数年如一日,意义可逐渐不同起来。
    晚饭前后是王二生意最盛时候。冬天,喝酒的人多,王二就更忙了。王二忙得喜欢。随便抄一抄,一张纸包了(试数一数看,两包相差不作兴在五粒以上);抓起刀来(新刀,才用趁手),刷刷刷切了一堆(薄可透亮);当的一声拍碎了两根骨头:花椒盐,辣椒酱,来点儿葱花。好,葱花!王二的两只手简直像做着一种熟练的游戏,流转轻利,可又笔笔送到,不苟且,不油滑,像一个名角儿。五寸盘子七寸盘子,寿字碗,青花碗,没带东西的用荷叶一包,路远的扎一根麻线。王二的钱龙里一阵阵响,像下雹子。钱龙满了时,王二面前的东西也稀疏了:搪瓷盆子这才现出它的白,王二这才看见那两盏高罩子美孚灯,灯上加了一截纸套子。于是王二才想起刚才原就一阵一阵的西北风,到他脖子里是一个冷。一说冷,王二可就觉得他的脚有点麻木了,他掇过一张凳子坐下来,膝碰膝摇他的两条腿。手一不用,就想往袖子里笼,可是不行,一手油!倒也是油才不皴。王二回头,看见儿子扣子。扣子伏在板上记账,弯腰曲背,窝成一团。这孩子!一定又是“姜陈韩杨”的韩字弄不对了,多一画少一画在那里一个人商量呢。
    里边谈笑声音他听得见,他入神,皱眉,张目结舌,笑。他们说雷打泰山庙旗杆,这事他清楚,他很想插一句,脚下有欲动之势。还是留在凳子上吧!他不愿留下扣子一个人,零碎生意却还有几个的。
    到承天寺幽冥钟声音越来越清楚,拉洋车的徐大虎子,一路在人家墙上印过走马灯似的影子,王二把他老婆送来的晚饭打开,父子两个吃起来。照例他们吃晚饭时抽大烟的烤鸭架子挟了个酒瓶来切搧风。放下碗,打更的李三买去羊尿泡。再,大概就不会有人来了。王二又坐了一会儿,今天早一点吧,趁三碗饭的暖气未消,把摊子收拾了,一件一件放到店堂后头过道里来。
    王二东西多,他跟扣子两个人还得搬三四趟。店堂里这几位是每天看熟了,然而他们还是看,看他过来,过去,像姑娘看人家发嫁妆。用手用脚的是这两个人,然而好像大家全来合作似的。自然这其间淡漠热烈程度不同。最后至那块镜框子摘下来,王二从过道里带出一捆白天买好的葱。王二把他的葱放在两脚之间而坐下了。坐在那张空着的椅子上。
    “二老板!生意好?”
    “托福托福,什么话,‘二老板!’不要开玩笑好不好!”
    王二这一坐下,大家重新换了一遍烟茶:王二一坐下,表示全城再没有什么活动了。灯火照在人家槅纸上,河边园上乌青菜叶子已抹了薄霜。阻风的船到了港,旅馆子茶房送完了洗脚汤。知道所有人都已得到舒休,这教自己的轻松就更完全。
    谈话承前启后的接下来。
    这里并未“多”这么一个王二。无庸为王二而把一套话收起来,或特为搬出一套。而且王二来,说话的人高兴,高兴多了一个人听。不止多了一个人听,是来了个听话的人。王二从不打断别人的话,跟人抬杠,抢别人的话说。他简直没有什么话,听别人的。王二总像知道得那么少,虚怀若谷地听,听得津津有味,“唉”,“噢”,诚诚恳恳地惊奇动色,像个小孩子。最多,比方说像雷打泰山庙旗杆,他知道,他也让你说,末了他补充发挥几句而已。王二他大概不知道谦虚这两个字到底该怎么讲,于是他就谦虚得到了家了。
    这里的人,自然不会有什么优越感。王二呢,他自己要自己懂得分寸。这里几位,都是店里的“先生”,两个客人,一个在外地做过师爷,看过琼花观的琼花;一个教蒙馆,他儿子扣子都曾经是他学生。王二知道自己绝写不出一封“某某仁翁台电”的信,用他自己的话说,“不敢乱来”。
    叫一声“二老板”的,当然有一种调侃的意思在。不过这实在全非恶意,叫这么一声真是欢欢喜喜的。为王二欢喜,简直连嫉妒的意思都没有。那个学徒的这时把货拣完了,一齐掳到一张大匾子里。他看看老《申报》,晓得一个新名词,他心里念“王二是个‘幸运儿’”。他笑,笑王二是个幸运儿,笑他自己知道这三个字。
    王二真的是不敢当。他红了若干次脸才能不红。(他是为“二老板”而红脸。)
    王二随时像做官的见上司一样,不落落实实地坐,虽然还不至于“斜签着”。即使跟他儿子,他老婆在一处,甚至一个人,他也从不往椅子背上一靠,两条腿伸得挺挺的。他的胳臂总是贴着他的肋骨。他说话时也兴奋,激动,鼓舞,但动跳的是他的肌肉,他的心,他不指手画脚,有为加重语气而来一个响榧子。他吃饭,尽管什么事都没有,也是赶活儿一样急急吃了。喝茶,到后头大锡壶里倒得一杯,咕噜噜灌下去,不会一口一口地呷,更不会一边呷,一边把茶杯口在牙齿上轻轻地叩。就说那捆葱,他不会到临走时再去拿吗,可他不,随手就带了来。王二从不缺薄,谢三秀才就是谢三秀才,不是什么“黑漆皮灯笼谢三秀才”。他也叫烤鸭架子为烤鸭架子,那是因为烤鸭架子姓名久经湮没,王二无法觅访也。
    “王二的摊子”虽然已经像一个小店了,还是“王二的摊子”。
    今天实在是王二的摊子最后一天了。明天起世界上就没有王二的摊子。
    王二赁定了隔壁旱烟店半间门面。旱烟店虽还开着门,这两年来实在生意清淡,本钱又少,只能养两个刨烟师傅,一个站柜的伙计,王二来,自然欢迎。老板且想到不出一年,自己要收生意,一齐顶给王二。王二的哥哥王大是个挑箩的,也对付着能做一点木匠活(王大王二原不住在一起,这以后,王二叫他搬到他家里来住),已经叮叮咚咚的弄了两天,一个小柜台即将完成。王二又买了十几个带盖子的洋油铁箱,一口玻璃橱子,一张小桌子,扣子可以记记账。准备准备,三天之后即可搬了过去。
    能不搬,王二绝不搬。王二在这个檐下吹过十几个冬天的西北风,他没有想到要舒服舒服。这么一丈来长,四尺宽的地方他爱得很。十几年来他在一定时候,依一定步骤在这里支开架子,搁上板子,哪里地上一个坑,该垫一个砖片,哪里一根椽子特别粗,他熟得很。春天燕子在对面电话线上唧唧呱呱,夏天瓦沟里长瓦松,蜘蛛结网,壁虎吃苍蝇,他记得清清楚楚。晚上听里边说话已成了个习惯。要他离开这里简直是从画儿上剪下一朵花来。而且就这个十几年里头,他娶了老婆生了扣子,扣子还有个妹妹。他这些盒子盆子一年一年多起来,满起来,可是就因为多起来满起来,他要搬家了。这么点地方实在挤得很。这些东西每天搬进搬出,在人家那儿堆了一大堆也过意不去。风沙大,雨大,下雪的时候,化雪的时候,就别提多不方便了。还有,他不愿意他的扣子像他一样在这个檐下坐一辈子。扣子也不小了。
    你不难明白王二听到“二老板”时心里一些综错感情。
    于是王二搬家了。王二这就不再在店前摆摊子了。
    虽然只隔一层墙,究竟是个分别。王二没事时当然会来坐坐,晚上尤其情不自禁地要溜过来的,但彼此将终不免有一分冷清。王二现在来,是来辞行了。他们没有想到这四个字:依依不舍,但说出来就无法否认,虽然只一点点,一点点,埋在他们心里。人情,是不可免的。只缺少一个倾吐罢了。然而一定要倾吐么?
    王二呢,他是说来谈谈的。“谈谈”的意思是商量一点事情,什么事情王二都肯听听别人意见。今天更有须要向人请教的。他过三天。大小开了一爿店。是店得有个字号。这事前些日子大家早就提到过。
    “二老板!黑漆招牌金漆字,如意头子上扎红彩。写魏碑的有崔老夫子,王二太爷石门颂。四个吹鼓手,两根杠子,嗨唷嗨唷,南门抬到北门!从此青云直上,恭喜恭喜!”
    王二又是“托福托福,莫开玩笑”。自然心里也有些东西闪闪烁烁翻动。招牌他不想做,但他少不了有些往来账务,收条发单,上头得有个图章。他已经到市场逛了逛,买了两本蓝油夏布面子的新账本,一个青花方瓷印色盒子。他一想到扣子把一方万胜边枣木戳子蘸上印色,呵两口气,盖在一张粉连纸上,他的心扑通扑通直跳,他一直想问问他们可给他斟酌定了,不好意思。现在,他正在盘算着怎么出口。他嘀咕着:“明天,后天,大后天,哎呀!——”他着急要来不及了。刻图章的陈老三认识,赶是可以赶的,总不能弄到最后一天去。他心里有事,别人说什么事,那么起劲,他没听到。他脸上发热,耳朵都红了。
    教蒙馆的陆先生叫了一声,
    “王老二!”
    “什么事陆先生?”
    “你的那个字号啊,——”
    “咹。”
    “我们大家推敲过了。”
    “承情承情!”
    “乾啦,泰啦,丰啦,隆啦,昌啦,……都不大合适,这个,这个,你那个店不大,怕不大称。(王二正想到这个。)你末,叫王义成,你儿子叫王坤和,你不是想日后把店传给儿子吗,我们觉得还是从你们两个名字当中各取一个字,就叫王义和好了。你这个生意路子宽,不限什么都可以做,也不必底下再赘什么字,就叫‘王义和号’好了。如何,你以为?”
    王二一句一句地听进去,他听王少堂说“武十回”打虎杀嫂也没这么经心,他一辈子没听过这么好听的声音,陆先生点火吃烟,他连忙:
    “好极了,好极了。”
    陆先生还有话:
    “图章呢,已经给你刻好了,在卢先生那儿。”
    王二嘴里一声“啊——”他说不出话来。这他实在没有想到!王二如果还能哭,这时他一定哭。别人呢,这时也都应当唱起来。他们究竟是那么样的人,感情表达在他们的声音里,话说得快些,高些,活泼些。他们忘记了时间,用他们一生之中少有的狂兴往下谈。扣子已经把一盏马灯点好,靠在屏门上等了半天,又撑开罩子吹熄了。
    自然先谈了许多往事。这里有几个老辈子,事情记得真清楚。王二父亲什么时候死的,那时候他怎么瘦得像个猴子,到粥厂拾个粮子打粥去。怎么那年跌了一跤,额角至今有个疤,怎么挎了个篮子卖花生,卖梨,卖柿饼子,卖荸荠;怎么开始摆熏烧摊子;……王二痛定思痛,简直伤心,伤心又快乐,总结起来心里满是感激。他手里一方木戳子不歇地掂来掂去。
    “一切是命。八个字注得定定的。抬头朱洪武,低头沈万山,勾一勾是个穷范丹。除了命,是相。耸肩成山字,可以麒麟阁上画图。朱洪武生来一副五岳朝天的脸!汉高祖屁股上有七十二颗黑痣,少一颗坐不了金銮宝殿!一个人多少有点异相,才能发。”
    于是谈了古往今来,远山近水的穷达故事。
    最后自然推求王二如何能有今天了。
    王二这回很勇敢,用一种非常严重的声音,声音几乎有点抖,说:
    “我呀,我有一个好处:大小解分清。大便时不小便。喏,上茅房时,不是大便小便一起来。”
    他是坐着说的,但听声音是笔直地站着。
    大家肃然。随后是一片低低的感叹。
    这时门外一声:
    “爹!你怎么还不回去?”
    来的是王二女儿,瘦瘦小小,像他爹,她手里提着一盏灯笼,女儿后面是他哥哥王大,王大又高又大,一脸络腮胡子,瞪着两眼。
    那架老钟抖抖擞擞的一声一声地敲,那个生锈的钢簧一圈一圈振动,仿佛声音也是一个圈一个圈扩散开来,像投石子水,颤颤巍巍。数。铛,——铛,——铛,——铛,……一共十下。
    王二起来。
    “来了来了。这么冷的天,谁叫你来的!”
    “妈!”
    忽然哄堂大笑。
    “少陪少陪。”
    王二走了一步,又站着:
    “大后儿,在对面聚兴楼,给个脸,一定到,早到,没有什么菜,喝一杯,意思意思,那天一早晨我来邀。
    “少陪你老。少陪,卢先生。少陪,陆先生,……
    “扣子!把妹妹手上灯笼接过来!马灯不用点了,我拿着。”
    大家目送王二一家出门。
    街上这时已断行人,家家店门都已上了。门缝里有的尚有一线光透出来。王二一家稍为参差一点地并排而行。王大在旁,过来是扣子,王二护定他女儿走在另一边。灯笼的光圈晃,晃,晃过去。更锣声音远远地在一段高高的地方敲,狗吠如豹,霜已经很重了。
    “聋子放炮仗,我们也散了。”师爷与学究联袂出去,这家店门也阖起来。
    学徒的上茅房。
    异秉(二)
    王二是这条街的人看着他发达起来的。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他就在保全堂药店廊檐下摆一个熏烧摊子。“熏烧”就是卤味。他下午来,上午在家里。
    他家在后街濒河的高坡上,四面不挨人家。房子很旧了,碎砖墙,草顶泥地,倒是不仄逼,也很干净,夏天很凉快。一共三间。正中是堂屋,在“天地君亲师”的下面便是一具石磨。一边是厨房,也就是作坊。一边是卧房,住着王二的一家。他上无父母,嫡亲的只有四口人,一个媳妇,一儿一女。这家总是那么安静,从外面听不到什么声音。后街的人家总是吵吵闹闹的。男人揪着头发打老婆,女人拿火叉打孩子,老太婆用菜刀剁着砧板诅咒偷了她的下蛋鸡的贼。王家从来没有这些声音。他们家起得很早。天不亮王二就起来备料,然后就烧煮。他媳妇梳好头就推磨磨豆腐。——王二的熏烧摊每天要卖出很多回卤豆腐干,这豆腐干是自家做的。磨得了豆腐,就帮王二烧火。火光照得她的圆盘脸红红的。(附近的空气里弥漫着王二家飘出的五香味。)后来王二喂了一头小毛驴,她就不用围着磨盘转了,只要把小驴牵上磨,不时往磨眼里倒半碗豆子,注一点水就行了。省出时间,好做针线。一家四口,大裁小剪,很费功夫。两个孩子,大儿子长得像妈,圆乎乎的脸,两个眼睛笑起来一道缝。小女儿像父亲,瘦长脸,眼睛挺大。儿子念了几年私塾,能记账了,就不念了。他一天就是牵了小驴去饮,放它到草地上去打滚。到大了一点,就帮父亲洗料备料做生意,放驴的差事就归了妹妹了。
    每天下午,在上学的孩子放学,人家淘晚饭米的时候,他就来摆他的摊子。他为什么选中保全堂来摆他的摊子呢?是因为这地点好,东街西街和附近几条巷子到这里都不远;因为保全堂的廊檐宽,柜台到铺门有相当的余地;还是因为这是一家药店,药店到晚上生意就比较清淡,——很少人晚上上药铺抓药的,他摆个摊子碍不着人家的买卖,都说不清。当初还一定是请人向药店的东家说了好话,亲自登门叩谢过的。反正,有年头了。他的摊子的全副“生财”——这地方把做买卖的用具叫作“生财”,就寄放在药店店堂的后面过道里,挨墙放着,上面就是悬在二梁上的赵公元帅的神龛。这些“生财”包括两块长板,两条三条腿的高板凳,以及好几个一面装了玻璃的匣子。他把板凳支好,长板放平,玻璃匣子排开。这些玻璃匣子里装的是黑瓜子、白瓜子、盐炒豌豆、油炸豌豆、兰花豆、五香花生米。长板的一头摆开“熏烧”。“熏烧”除回卤豆腐干之外,主要是牛肉、蒲包肉和猪头肉。这地方一般人家是不大吃牛肉的。吃,也极少红烧、清炖,只是到熏烧摊子去买。这种牛肉是五香加盐煮好,外面染了通红的红曲,一大块一大块的堆在那里。买多少,现切,放在送过来的盘子里,抓一把清蒜,浇一勺辣椒糊。蒲包肉似乎是这个县里特有的。用一个三寸来长直径寸半的蒲包,里面衬上豆腐皮,塞满了加了粉子的碎肉,封了口,拦腰用一道麻绳系紧,成一个葫芦形。煮熟以后,倒出来,也是一个带有蒲包印迹的葫芦。切成片,很香。猪头肉则分门别类地卖,拱嘴、耳朵、脸子,——脸子有个专门名词,叫“大肥”。要什么,切什么。到了上灯以后,王二的生意就到了**。只见他拿了刀不停地切,一面还忙着收钱,包油炸的、盐炒的豌豆、瓜子,很少有歇一歇的时候。一直忙到九点多钟,在他的两盏高罩的煤油灯里煤油已经点去了一多半,装熏烧的盘子和装豌豆的匣子都已经见了底的时候,他媳妇给他送饭来了,他才用热水擦一把脸,吃晚饭。吃完晚饭,总还有一些零零星星的生意,他不忙收摊子,就端了一杯热茶,坐到保全堂店堂里的椅子上,听人聊天,一面拿眼睛瞟着他的摊子,见有人走来,就起身切一盘,包两包。他的主顾都是熟人,谁什么时候来,买什么,他心里都是有数的。
    这一条街上的店铺、摆摊的,生意如何,彼此都很清楚。近几年,景况都不大好。有几家好一些,但也只是能维持。有的是逐渐地败落下来了。先是货架上的东西越来越空,只出不进,最后就出让“生财”,关门歇业。只有王二的生意却越做越兴旺。他的摊子越摆越大,装炒货的匣子,装熏烧的洋瓷盘子,越来越多。每天晚上到了买卖**的时候,摊子外面有时会拥着好些人。好天气还好,遇上下雨下雪(下雨下雪买他的东西的比平常更多),叫主顾在当街打伞站着,实在很不过意。于是经人说合,出了租钱,他就把他的摊子搬到隔壁源昌烟店的店堂里去了。
    源昌烟店是个老字号,专卖旱烟,做门市,也做批发。一边是柜台,一边是刨烟的作坊。这一带抽的旱烟是刨成丝的。刨烟师傅把烟叶子一张一张立着叠在一个特制的木床子上,用皮绳木楔卡紧,两腿夹着床子,用一个刨刃有半尺宽的大刨子刨。烟是黄的。他们都穿了白布套裤。这套裤也都变黄了。下了工,脱了套裤,他们身上也到处是黄的。头发也是黄的。——手艺人都带着他那个行业特有的颜色。染坊师傅的指甲缝里都是蓝的,碾米师傅的眉毛总是白蒙蒙的。原来,源昌号每天有四个师傅、四副床子刨烟。每天总有一些大人孩子站在旁边看。后来减成三个,两个,一个。最后连这一个也辞了。这家的东家就靠卖一点纸烟、火柴、零包的茶叶维持生活,也还卖一点趸来的旱烟、皮丝烟。不知道为什么,原来挺敞亮的店堂变得黑暗了,牌匾上的金字也都无精打采了。那座柜台显得特别的大。大,而空。
    王二来了,就占了半边店堂,就是原来刨烟师傅刨烟的地方。他的摊子原来在保全堂廊檐是东西向横放着的,迁到源昌,就改成南北向,直放了。所以,已经不能算是一个摊子,而是半个店铺了。他在原有的板子之外增加了一块,摆成一个曲尺形,俨然也就是一个柜台。他所卖的东西的品种也增加了。即以熏烧而论,除了原有的回卤豆腐干、牛肉、猪头肉、蒲包肉之外,春天,卖一种叫作鵽的野味,——这是一种候鸟,长嘴长脚,因为是桃花开时来的,不知是哪位文人雅士给它起了一个名称叫“桃花鵽”;卖鹌鹑;入冬以后,他就挂起一个长条形的玻璃镜框,里面用大红蜡笺写了泥金字:“即日起新添美味羊羔五香兔肉。”这地方人没有自己家里做羊肉的,都是从熏烧摊上买。只有一种吃法:带皮白煮,冻实,切片,加青蒜、辣椒糊,还有一把必不可少的胡萝卜丝(据说这是最能解膻气的)。酱油、醋,买回来自己加。兔肉,也像牛肉似的加盐和五香煮,染了通红的红曲。
    这条街上过年时的春联是各式各样的。有的是特制嵌了字号的。比如保全堂,就是由该店拔贡出身的东家拟制的“保我黎民,全登寿域”;有些大字号,比如布店,口气很大,贴的是“生涯宗子贡,贸易效陶朱”,最常见的是“生意兴隆通四海,财源茂盛达三江”;小本经营的买卖的则很谦虚地写出:“生意三春草,财源雨后花。”这么一副春联,用于王二的超摊子准铺子,真是再贴切不过了,虽然王二并没有想到贴这样一副春联,——他也没处贴呀,这铺面的字号还是“源昌”。他的生意真是三春草、雨后花一样的起来了。“起来”最显眼的标志是他把长罩煤油灯撤掉,挂起一盏呼呼作响的汽灯。须知,汽灯这东西只有钱庄、绸缎庄才用,而王二,居然在一个熏烧摊子的上面,挂起来了。这白亮白亮的汽灯,越显得源昌柜台里的一盏煤油灯十分的暗淡了。
    王二的发达,是从他的生活也看得出来的。第一,他可以自由地去听书。王二最爱听书。走到街上,在形形色色招贴告示中间,他最注意的是说书的报条。那是三寸宽,四尺来长的一条黄颜色的纸,浓墨写道:“特聘维扬×××先生在×××(茶馆)开讲××(三国、水浒、岳传……)是月×日起风雨无阻。”以前去听书都要经过考虑。一是花钱,二是费时间,更主要的是考虑这于他的身份不大相称:一个卖熏烧的,常常听书,怕人议论。近年来,他觉得可以了,想听就去。小蓬莱、五柳园(这都是说书的茶馆),都去,三国、水浒、岳传,都听。尤其是夏天,天长,穿了竹布的或夏布的长衫,拿了一吊钱,就去了。下午的书一点开书,不到四点钟就“明日请早”了(这里说书的规矩是在说书先生说到预定的地方,留下一个扣子,跑堂的茶房高喝一声“明日请早——!”听客们就纷纷起身散场),这耽误不了他的生意。他一天忙到晚,只有这一段时间得空。第二,过年推牌九,他在下注时不犹豫。王二平常绝不赌钱,只有过年赌五天。过年赌钱不犯禁,家家店铺里都可赌钱。初一起,不做生意,铺门关起来,里面黑洞洞的。保全堂柜台里身,有一个小穿堂,是供神农祖师的地方,上面有个天窗,比较亮堂。拉开神农画像前的一张方桌,哗啦一声,骨牌和骰子就倒出来了。打麻将多是社会地位相近的,推牌九则不论。谁都可以来。保全堂的“同仁”(除了陶先生和陈相公),替人家收房钱的抡元,卖活鱼的疤眼——他曾得外症,治愈后左眼留一大疤,小学生给他起了个外号叫“巴颜喀拉山”,这外号竟传开了,一街人都叫他巴颜喀拉山,虽然有人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王二。输赢说大不大,说小可也不小。十吊钱推一庄。十吊钱相当于三块洋钱。下注稍大的是一吊钱三三四。一吊钱分三道:三百、三百、四百。七点赢一道,八点赢两道,若是抓到一副九点或是天地杠,庄家赔一吊钱。王二下“三三四”是常事。有时竟会下到五吊钱一注孤丁,把五吊钱稳稳地推出去,心不跳,手不抖。(收房钱的抡元下到五百钱一注时手就抖个不住。)赢得多了,他也能上去推两庄。推牌九这玩意,财越大,气越粗,王二输的时候竟不多。
    王二把他的买卖乔迁到隔壁源昌去了,但是每天九点以后他一定还是端了一杯茶到保全堂店堂里来坐个点把钟。儿子大了,晚上再来的零星生意,他一个人就可以应付了。
    且说保全堂。
    这是一家门面不大的药店。不知为什么,这药店的东家用人,不用本地人,从上到下,从管事的到挑水的,一律是淮城人。他们每年有一个月的假期,轮流回家,去干传宗接代的事。其余十一个月,都住在店里。他们的老婆就守十一个月的寡。药店的“同仁”,一律称为“先生”。先生里分为几等。一等的是“管事”,即经理。当了管事就是终身职务,很少听说过有东家把管事辞了的。除非老管事病故,才会延聘一位新管事。当了管事,就有“身股”,或称“人股”,到了年底可以按股分红。因此,他对生意是兢兢业业,忠心耿耿的。东家从不到店,管事负责一切。他照例一个人单独睡在神农像后面的一间屋子里,名叫“后柜”。总账、银钱,贵重的药材如犀角、羚羊、麝香,都锁在这间屋子里,钥匙在他身上,——人参、鹿茸不算什么贵重东西。吃饭的时候,管事总是坐在横头末席,以示代表东家奉陪诸位先生。熬到“管事”能有几人?全城一共才有那么几家药店。保全堂的管事姓卢。二等的叫“刀上”,管切药和“跌”丸药。药店每天都有很多药要切。“饮片”切得整齐不整齐,漂亮不漂亮,直接影响生意好坏。内行人一看,就知道这药是什么人切出来的。“刀上”是个技术人员,薪金最高,在店中地位也最尊。吃饭时他照例坐在上首的二席,——除了有客,头席总是虚着的。逢年过节,药王生日(药王不是神农氏,却是孙思邈),有酒,管事的举杯,必得“刀上”先喝一口,大家才喝。保全堂的“刀上”是全县头一把刀,他要是闹脾气辞职,马上就有别家抢着请他去。好在此人虽有点高傲,有点倔,却轻易不发脾气。他姓许。其余的都叫“同事”。那读法却有点特别,重音在“同”字上。他们的职务就是抓药,写账。“同事”是没有什么了不起的,每年都有被辞退的可能。辞退时“管事”并不说话,只是在腊月有一桌辞年酒,算是东家向“同仁”道一年的辛苦,只要是把哪位“同事”请到上席去,该“同事”就二话不说,客客气气地卷起铺盖另谋高就。当然,事前就从旁漏出一点风声的,并不当真是打一闷棍。该辞退“同事”在八月节后就有预感。有的早就和别家谈好,很潇洒地走了;有的则请人斡旋,留一年再看。后一种,总要作一点“检讨”,下一点“保证”。“回炉的烧饼不香”,辞而不去,面上无光,身价就低了。保全堂的陶先生,就已经有三次要被请到上席了。他咳嗽痰喘,人也不精明。终于没有坐上席,一则是同行店伙纷纷来说情;辞了他,他上谁家去呢?谁家会要这样一个痰篓子呢?这岂非绝了他的生计?二则,他还有一点好处,即不回家。他四十多岁了,却没有传宗接代的任务,因为他没有娶过亲。这样,陶先生就只有更加勤勉,更加谨慎了。每逢他的喘病发作时,有人问:“陶先生,你这两天又不大好吧?”他就一面喘嗽着一面说:“啊不,很好,很(呼噜呼噜)好!”
    以上,是“先生”一级。“先生”以下,是学生意的。药店管学生意的却有一个奇怪称呼,叫作“相公”。
    因此,这药店除煮饭挑水的之外,实有四等人:“管事”、“刀上”、“同事”、“相公”。
    保全堂的几位“相公”都已经过了三年零一节,满师走了。现有的“相公”姓陈。
    陈相公脑袋大大的,眼睛圆圆的,嘴唇厚厚的,说话声气粗粗的——呜噜呜噜地说不清楚。
    他一天的生活如下:起得比谁都早。起来就把“先生”们的尿壶都倒了涮干净控在厕所里。扫地。擦桌椅、擦柜台。到处掸土。开门。这地方的店铺大都是“铺闼子门”,——一列宽可一尺的厚厚的门板嵌在门框和门槛的槽子里。陈相公就一块一块卸出来,按“东一”、“东二”、“东三”、“东四”,“西一”、“西二”、“西三”、“西四”次序,靠墙竖好。晒药,收药。太阳出来时,把许先生切好的“饮片”、“跌”好的丸药,——都放在匾筛里,用头顶着,爬上梯子,到屋顶的晒台上放好;傍晚时再收下来。这是他一天最快乐的时候。他可以登高四望。看得见许多店铺和人家的房顶,都是黑黑的。看得见远处的绿树,绿树后面缓缓移动的帆。看得见鸽子,看得见飘动摇摆的风筝。到了七月,傍晚,还可以看巧云。七月的云多变幻,当地叫作“巧云”。那是真好看呀:灰的、白的、黄的、橘红的,镶着金边,一会一个样,像狮子的,像老虎的,像马、像狗的。此时的陈相公,真是古人所说的“心旷神怡”。其余的时候,就很刻板枯燥了。碾药。两脚踏着木板,在一个船形的铁碾槽子里碾。倘若碾的是胡椒,就要不停地打嚏喷。裁纸。用一个大弯刀,把一沓一沓的白粉连纸裁成大小不等的方块,包药用。刷印包装纸。他每天还有两项例行的公事。上午,要搓很多抽水烟用的纸枚子。把装铜钱的钱板翻过来,用“表心纸”一根一根地搓。保全堂没有人抽水烟,但不知什么道理每天都要搓许多纸枚子,谁来都可取几根,这已经成了一种“传统”。下午,擦灯罩。药店里里外外,要用十来盏煤油灯。所有灯罩,每天都要擦一遍。晚上,摊膏药。从上灯起,直到王二过店堂里来闲坐,他一直都在摊膏药。到十点多钟,把先生们的尿壶都放到他们的床下,该吹灭的灯都吹灭了,上了门,他就可以准备睡觉了。先生们都睡在后面的厢屋里,陈相公睡在店堂里。把铺板一放,铺盖摊开,这就是他一个人的天地了。临睡前他总要背两篇《汤头歌诀》,——药店的先生总要懂一点医道。小户人家有病不求医,到药店来说明病状,先生们随口就要说出:“吃一剂小柴胡汤吧”,“服三服藿香正气丸”,“上一点七厘散”。有时,坐在被窝里想一会家,想想他的多年守寡的母亲,想想他家房门背后的一张贴了多年的麒麟送子的年画。想不一会儿,困了,把脑袋放倒,立刻就响起了很大的鼾声。
    陈相公已经学了一年多生意了。他已经给赵公元帅和神农爷烧了三十次香。初一、十五,都要给这二位烧香,这照例是陈相公的事。赵公元帅手执金鞭,身骑黑虎,两旁有一副八寸长的小对联:“手执金鞭驱宝至,身骑黑虎送财来。”神农爷虬髯披发,赤身露体,腰里围着一圈很大的树叶,手指甲、脚指甲都很长,一只手捏着一棵灵芝草,坐在一块石头上。陈相公对这二位看得很熟,烧香的时候很虔敬。
    陈相公老是挨打。学生意没有不挨打的,陈相公挨打的次数也似稍多了一点。挨打的原因大都是因为做错了事:纸裁歪了,灯罩擦破了。这孩子也好像不大聪明,记性不好,做事迟钝。打他的多是卢先生。卢先生不是暴脾气,打他是为他好,要他成人。有一次可挨了大打。他收药,下梯一脚踩空了,把一匾筛泽泻翻到了阴沟里。这回打他的是许先生。他用一根闩门的木棍没头没脸地把他痛打了一顿,打得这孩子哇哇地乱叫:“哎呀!哎呀!我下回不了!下回不了!哎呀!哎呀!我错了!哎呀!哎呀!”谁也不能去劝,因为知道许先生的脾气,越劝越打得凶,何况他这回的错是不小。后来还是煮饭的老朱来劝住了。这老朱来得比谁都早,人又出名的忠诚耿直。他从来没有正经吃过一顿饭,都是把大家吃剩的残汤剩水泡一点锅巴吃。因此,一店人都对他很敬畏。他一把夺过许先生手里的闩门木棍,说了一句话:“他也是人生父母养的!”
    陈相公挨了打,当时没敢哭。到了晚上,上了门,一个人呜呜地哭了半天。他向他远在故乡的母亲说:“妈妈,我又挨打了!妈妈,不要紧的,再挨两年打,我就能养活你老人家了!”
    王二每天到保全堂店堂里来,是因为这里热闹。别的店铺到九点多钟,就没有什么人,往往只有一个管事在算账,一个学徒在打盹。保全堂正是高朋满座的时候。这些先生都是无家可归的光棍,这时都聚集到店堂里来。还有几个常客,收房钱的抡元,卖活鱼的巴颜喀拉山,给人家熬鸦片烟的老炳,还有一个张汉。这张汉是对门万顺酱园连家的一个亲戚兼食客,全名是张汉轩,大家却都叫他张汉。此人有七十岁了,长得活脱像一个伏尔泰,一个尖尖的鼻子。他年轻时在外地做过幕僚,走过很多地方,见多识广,什么都知道,是个百事通。比如说抽烟,他就告诉你烟有五种:水、旱、鼻、雅、潮,“雅”是鸦片。“潮”是潮烟,这地方谁也没见过。说喝酒,他就能说出山东黄、状元红、莲花白……说喝茶,他就告诉你狮峰龙井、苏州的碧螺春,云南的“烤茶”是在怎样一个罐里烤的,福建的工夫茶的茶杯比酒盅还小,就是吃了一只炖肘子,也只能喝三杯,这茶太酽了。他熟读《子不语》、《夜雨秋灯录》,能讲许多鬼狐故事。他还知道云南怎样放蛊,湘西怎样赶尸。他还亲眼见到过旱魃、僵尸、狐狸精,有时间,有地点,有鼻子有眼。三教九流,医、卜、星、相,他全知道。他读过《麻衣神相》、《柳庄神相》,会算“奇门遁甲”、“六壬课”、“灵棋经”。他总要到快九点钟时才出现(白天不知道他干什么),他一来,大家精神为之一振,这一晚上就全听他一个人白活。他很会讲,起承转合,抑扬顿挫,有声有色。他也像说书先生一样,说到筋节处就停住了,慢慢地抽烟,急得大家一劲地催他:“后来呢?后来呢?”这也是陈相公一天比较快乐的时候。他一边摊着膏药,一边听着。有时,听得太入神了,摊膏药的扦子停留在油纸上,会废掉一张膏药。他一发现,赶紧偷偷塞进口袋里。这时也不会被发现,不会挨打。
    有一天,张汉谈起人生有命。说朱洪武、沈万山、范丹是同年同月同日同时,都是丑时建生,鸡鸣头遍。但是一声鸡叫,可就命分三等了:抬头朱洪武,低头沈万山,勾一勾就是穷范丹。朱洪武贵为天子,沈万山富甲天下,穷范丹冻饿而死。他又说凡是成大事业,有大作为,兴旺发达的,都有异相,或有特殊的禀赋。汉高祖刘邦,股有七十二黑子,——就是屁股上有七十二颗黑痣,谁有过?明太祖朱元璋,生就是五岳朝天,——两额、两颧、下巴,都突出,状如五岳,谁有过?樊哙能把一个整猪腿生吃下去,燕人张翼德,睡着了也睁着眼睛。就是市井之人,凡有走了一步好运的,也莫不有与众不同之处。必有非常之人,乃成非常之事。大家听了,不禁暗暗点头。
    张汉猛吸了几口旱烟,忽然话锋一转,向王二道:
    “即以王二而论,他这些年飞黄腾达,财源茂盛,也必有其异秉。”
    “……?”
    王二不解何为“异秉”。
    “就是与众不同,和别人不一样的地方。你说说,你说说!”
    大家也都怂恿王二:“说说!说说!”
    王二虽然发了一点财,却随时不忘自己的身份,从不僭越自大,在大家敦促之下,只有很诚恳地欠一欠身说:
    “我呀,有那么一点:大小解分清。”他怕大家不懂,又解释道:“我解手时,总是先解小手,后解大手。”
    张汉一听,拍了一下手,说:“就是说,不是屎尿一起来,难得!”
    说着,已经过了十点半了,大家起身道别。该上门了。卢先生向柜台里一看,陈相公不见了,就大声喊:“陈相公!”
    喊了几声,没人应声。
    原来陈相公在厕所里。这是陶先生发现的。他一头走进厕所,发现陈相公已经蹲在那里。本来,这时候都不是他们俩解大手的时候。
    王四海的黄昏
    北门外有一条承志河。承志河上有一道承志桥,是南北的通道,每天往来行人很多。这是座木桥,相当的宽。这桥的特别处是上面有个顶子,不方不圆而长,形状有点像一个船篷。桥两边有栏杆,栏杆下有宽可一尺的长板,就形成两排靠背椅。夏天,常有人坐在上面歇脚、吃瓜;下雨天,躲雨。人们很喜欢这座桥。
    桥南是一片旷地。据说早先这里是有人家的,后来一把火烧得精光,就再也没有人来盖房子。这不知是哪一年的事了。现在只是一片平地,有一点像一个校场。这就成了放风筝、踢毽子的好地方。小学生放了学,常到这里来踢皮球。把几个书包往两边一放,这就是球门。奔跑叫喊了一气,滚得一身都是土。不知是谁喊了一声:“回家吃饭啰!”于是提着书包,紧紧裤子,一窝蜂散去。
    这又是各种卖艺人作场的地方。耍猴的。猴能爬旗杆,还能串戏——自己打开箱子盖,自己戴帽子,戴胡子。最好看的是猴子戴了“鬼脸”——面具,穿一件红袄,帽子上还有两根野鸡毛,骑羊。老绵羊围着场子飞跑,颈项里挂了一串铜铃,哗棱棱棱地响。耍木头人戏的,老是那一出:《王香打虎》。王香的父亲上山砍柴,被老虎吃了。王香赶去,把老虎打死,从老虎的肚子里把父亲拉出来。父亲活了。父子两人抱在一起——完了。王香知道父亲被老虎吃了,感情很激动。那表达的方式却颇为特别:把一个木头脑袋在“台”口的栏杆上磕碰,碰得笃笃地响,“嘴”里“呜丢丢,呜丢丢”地哭诉着。这大概是所谓“呼天抢地”吧。围看的大人和小孩也不知看了多少次《王香打虎》了(王香已经打了八百年的老虎了,——从宋朝算起),但当看到王香那样激烈地磕碰木头脑袋,还是会很有兴趣地哄笑起来。耍把戏。当当当当……当当当——当当当!铜锣声切住。“在家靠父母,出外靠朋友。有钱的帮个钱场子,没钱的帮着人场子。”——“小把戏!玩几套?”——“玩三套!”于是一个瘦骨伶仃的孩子,脱光了上衣(耍把戏多是冬天),两手握着一根小棍,把两臂从后面撅——撅——撅,直到有人“哗叉哗叉”——投出铜钱,这才撅过来。一到要表演“大卸八块”了,有的妇女就急忙丢下几个钱,神色紧张地掉头走了。有时,腊月送灶以后,旷场上立起两根三丈长的杉篙,当中又横搭一根,人们就知道这是来了耍“大把戏”的,大年初一,要表演“三上吊”了。所谓“三上吊”,是把一个女孩的头发(长发,原来梳着辫子),用烧酒打湿,在头顶心攥紧,系得实实的;头发挽扣,一根长绳,掏进发扣,用滑车拉上去,这女孩就吊在半空中了。下面的大人,把这女孩来回推晃,女孩子就在半空中悠动起来。除了做寒鸭凫水、童子拜观音等等动作外,还要做脱裤子、穿裤子的动作。这女孩子穿了八条裤子,在空中把七条裤子一条一条脱下,又一条一条穿上。这女孩子悠过来,悠过去,就是她那一把头发拴在绳子上……
    到了有卖艺人作场,承志桥南的旷场周围就来了许多卖吃食的。卖烂藕的,卖煮荸荠的,卖牛肉高粱酒,卖回卤豆腐干,卖豆腐脑的,吆吆喝喝,异常热闹。还有卖梨膏糖的。梨膏糖是糖稀、白砂糖,加一点从药店里买来的梨膏熬制成的,有一点梨香。一块有半个火柴盒大,一分厚,一块一块在一方木板上摆列着。卖梨膏糖的总有个四脚交叉的架子,上铺木板,还装饰着一些绒球、干电池小灯泡。卖梨膏糖全凭唱。他有那么一个六角形的小手风琴。本地人不识手风琴,管那玩意叫“呜哩哇”,因为这东西只能发出这样三个声音。卖梨膏糖的把木架支好,就拉起“呜哩哇”唱起来:
    太阳出来一点(呐)红,
    秦琼卖马下山(的)东。
    秦琼卖了他的黄骠(的)马啊,
    五湖四海就访(啦)宾(的)朋!
    呜哩呜哩哇,
    呜哩呜哩哇……
    这些玩意,年复一年,都是那一套,大家不免有点看厌了,虽则到时还会哄然大笑,会神色紧张。终于有一天,来了王四海。
    有人跟卖梨膏糖的说:
    “嗨,卖梨膏糖的,你的嘴还真灵,你把王四海给唱来了!”
    “我?”
    “你不是唱‘五湖四海访宾朋’吗?王四海来啦!”
    “王四海?”
    卖梨膏糖的不知王四海是何许人。
    王四海一行人下了船,走在大街上,就引起城里人的注意。一共七个人。走在前面的是一个小小子,一个小姑娘,一个瘦小但很精神的年轻人,一个四十开外的彪形大汉。他们都是短打扮,但是衣服的式样、颜色都很时髦。他们各自背着行李,提着皮箱。皮箱上贴满了轮船、汽车和旅馆的圆形的或椭圆形的标记。虽然是走了长路,但并不显得风尘仆仆。脚步矫健,气色很好。后面是王四海。他戴了一顶兔灰色的呢帽,穿了一件酱紫色拷花呢的大衣,——虽然大衣已经旧了,可能是在哪个大城市的拍卖行里买来的。他空着手,什么也不拿。他一边走,一边时时抱拳向路旁伫看的人们致意。后面两个看来是伙计,穿着就和一般耍把戏的差不多了。他们一个挑着一对木箱,一个扛着一捆兵器,——枪尖刀刃都用布套套着,一只手里牵着一头水牛。他们走进了五湖居客栈。
    卖艺的住客栈,少有。——一般耍把戏卖艺的都是住庙,有的就住在船上。有人议论:“五湖四海,这倒真应了典了。”
    这地方把住人的旅店分为两大类:房间“高尚”,设备新颖,软缎被窝,雪白毛巾,带点洋气的,叫旅馆,门外的招牌上则写作“××旅社”;较小的仍保留古老的习惯,叫客栈,甚至更古老一点,还有称之为“下处”的。客栈的格局大都是这样:两进房屋,当中有个天井,有十来个房间。砖墙、矮窗。不知什么道理,客栈的房间哪一间都见不着太阳。一进了客栈,除了觉得空气潮湿,还闻到一股长期造成的洗脸水和小便的气味。这种气味一下子就抓住了旅客,使他们觉得非常亲切。对!这就是他们住惯了的那种客栈!他们就好像到了家了。客栈房金低廉,若是长住,还可打个八折、七折。住客栈的大都是办货收账的行商、细批流年的命相家、卖字画的、看风水的、走方郎中、草台班子“重金礼聘”的名角、寻亲不遇的落魄才子……一到晚上,客栈门口就挂出一个很大的灯笼。灯笼两侧贴着扁宋体的红字,一侧写道:“招商客栈”,一侧是“近悦远来”。
    五湖居就是这样一个客栈。这家客栈的生意很好,为同行所艳羡。人们说,这是因为五湖居有一块活招牌,就是这家的掌柜的内眷,外号叫貂蝉。叫她貂蝉,一是因为她长得俊俏;二是因为她丈夫比她大得太多。她二十四五,丈夫已经五十大几,俨然是个董卓。这董卓的肚脐可点不得灯,他瘦得只剩一把骨头,是个痨病胎子。除了天气好的时候,他起来坐坐,平常老是在后面一个小单间里躺着。栈里的大小事务,就都是貂蝉一个人张罗着。其实也没有多少事。客人来了,登店簿,收押金,开房门;客人走时,算房钱,退押金,收钥匙。她识字,能写会算,这些事都在行。泡茶、灌水、扫地、抹桌子、替客人跑腿买东西,这些事有一个老店伙计和一个小孩子支应,她用不着管。春夏天长,她成天坐在门边的一张旧躺椅上嗑瓜子,有时轻轻地哼着小调:
    一把扇子七寸长,
    一个人扇风二人凉……
    或拿一面镜子,用一把小镊子对着镜子夹眉毛。觉得门前有人走过,就放下镜子看一眼,似有情,又似无意。
    街上人对这个女店主颇有议论。有人说,她是可以陪宿的,还说过夜的钱和房钱一块结算,账单上写得明明白白:房金多少,陪宿几次。有人说:“别瞎说!你嘴上留德。人家也怪难为,嫁了个痨病壳子,说不定到现在还是个黄花闺女!”
    这且不言。却说王四海一住进五湖居,下午就在全城的通衢要道,热闹市口贴了很多海报。打武卖艺的贴海报,这也少有。海报的全文上一行是:“历下王四海献艺”;下行小字:“每日下午承志桥”。语意颇似《老残游记》白妞黑妞说书的招贴。大抵齐鲁人情古朴,文风也简练如此。
    第二天,王四海拿了名片到处拜客。这在县城,也是颇为新鲜的事。商会会长、重要的钱庄、布店、染坊、药铺,他都投了片子,进去说了几句话,无非是:“初到宝地,请多关照。”随即留下一份红帖。凭帖入场,可以免费。他的名片上印的是:
    他到德寿堂药铺特别找管事的苏先生多谈了一会儿。原来王四海除了“献艺”,还卖膏药。熬膏药需要膏药黐子,——这东西有的地方叫作“膏药粘”,状如沥青,是一切膏药之母。叙谈结果,德寿堂的管事同意八折优惠,先货后款——可以赊账。王四海当即留下十多张红帖。
    至于他给女店主送去几份请帖,自不待说。
    王四海献艺的头几天,真是万人空巷。
    打虎亲兄弟,上阵父子兵。王四海的这个武术班子,都姓王,都是叔伯兄弟,侄儿侄女。他们走南闯北,搭过很多班社,走过很多码头。大概五省联军总司令孙传芳到过的地方,他们也都到过。他们在上海大世界、南京夫子庙、汉口民众乐园、苏州玄妙观,都表演过。他们原来在一个相当大的马戏杂技团,后来这个杂技团散了,方由王四海带着,来跑小码头。
    锣鼓声紧张热烈。虎音大锣,高腔南堂鼓,听着就不一样。老远就看见铁脚高杆上飘着四面大旗,红字黑字,绣得分明:“以武会友”、“南北武术”、“力胜牯牛”、“祖传膏药”。场子也和别人不一样,不是在土地上用锣槌棒画一个圆圈就算事,而是有一圈深灰色的帆布帷子。入门一次收费,中场不再零打钱。这气派就很“高尚”。
    玩意也很地道。真刀真枪,真功夫,很干净,很漂亮,很文明,——没有一点野蛮、恐怖、残忍。
    彪形大汉、精干青年、小小子、小姑娘,依次表演。或单人,或对打。三节棍、九节鞭、双手带单刀破花枪、双刀进枪、九节鞭破三节棍……
    掌声,叫好。
    王四海在前面表演了两个节目:护手钩对单刀、花枪,单人猴拳。他这猴拳是南派。服装就很慑人。一身白。下边是白绸肥腿大裆的灯笼裤,上身是白紧身衣,腰系白铜大扣的宽皮带,脉门上戴着两个黑皮护腕,护腕上两圈雪亮的泡钉。果是身手矫捷,状如猿猴。他这猴拳是带叫唤的,当他尖声长啸时,尤显得猴气十足。到他手搭凉棚,东张西望,或缩颈曲爪搔痒时,周围就发出赞赏的笑声。——自从王四海来了后,原来在旷场上踢皮球的皮孩子就都一边走路,一边模仿他的猴头猴脑的动作,尖声长啸。
    猴拳打完,彪形大汉和精干青年就卖一气膏药。一搭一档,一问一答。他们的膏药,就像上海的黄楚九大药房的“百龄机”一样,“有意想不到之效力”,什么病都治:五劳七伤、筋骨疼痛、四肢麻木、半身不遂、鼓胀噎嗝、吐血流红、对口搭背、无名肿毒、梦遗盗汗、小便频数……甚至肾囊阴湿都能包好。
    “那位说了,我这是臊裆——”
    “对,俺的性大!”
    “恁要是这么说,可就把自己的病耽误了!”
    “这是病?”
    “这是阳弱阴虚,肾不养水!”
    “这是肾亏?!”
    “对了!一天两天不要紧。一月两月也不要紧。一年两年,可就坏了事了!”
    “坏了啥事?”
    “妨碍恁生儿育女。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全凭一句话,提醒懵懂人。买几帖试试!”
    “能见效?”
    “能见效!一帖见好,两帖去病,三帖除根!三帖之后,包管恁身强力壮,就跟王四海似的,能跟水牛摔跤。买两帖,买两帖。不多卖!就这二三十张膏药,卖完了请看王四海力胜牯牛,——跟水牛摔跤!”
    这两位绕场走了几圈,人们因为等着看王四海和水牛摔跤,膏药也不算太贵,而且膏药黐乌黑发亮,非同寻常,疑若有效,不大一会儿,也就卖完了。这时一个伙计已经把水牛牵到场地当中。
    王四海再次上场,换了一身装束,斗牛士不像斗牛士,摔跤手不像摔跤手。只见他上身穿了一件黑大绒的褡膊,上绣金花,下身穿了一条紫红库缎的裤子,足蹬黑羊皮软靴。上场来,双手抱拳,作了一个罗圈揖,随即走向水牛,双手扳住牛犄角,浑身使劲。牛也不瓤,它挺着犄角往前顶,差一点把王四海顶出场外。王四海双脚一跺,钉在地上,牛顶不动他了。等王四海拿出手来,拉了一个山膀,再度攥住牛角,水牛又拼命往后退,好赖不让王四海把它扳倒。王四海把牛拽到场中,运了运气。当他又一次抓到牛角时,这水牯牛猛一扬头,把王四海扔出去好远。王四海并没有摔倒在地,而是就势翻了一串小翻,身轻如燕,落地无声。
    “好!”
    王四海绕场一周,又运了运气。老牛也哞哞地叫了几声。
    正在这牛颇为得意的时候,王四海突然从它的背后蹿到前面,手扳牛角,用尽两膀神力,大喝一声:“嗨咿!”说时迟,那时快,只听见“吭腾”一声,水牛已被摔翻在地。
    “好!!”
    全场爆发出炸雷一样的喝彩。
    王四海抬起身来,向四面八方鞠躬行礼,表示感谢。他这回行的不是中国式的礼,而是颇像西班牙的斗牛士行的那种洋礼,姿势优美,风度颇似泰隆·鲍华,越显得飒爽英俊,一表非凡。全场男女观众纷纷起立,报以掌声。观众中的女士还不懂洋规矩,否则她们是很愿意把一把一把鲜花扔给他的。他在很多观众的心目中成了一位英雄。他们以为天下英雄第一是黄天霸,第二便是王四海。有一个挨着貂蝉坐的油嘴滑舌的角色大声说:“这倒真是一位吕布!”
    貂蝉白了他一眼,没有说话。
    观众散场。老牛这时已经起来。一个伙计扔给它一捆干草,它就半卧着吃了起来。它知道,收拾刀枪、拆帆布帷子,总得有一会儿,它尽可安安静静地咀嚼。——它一天只有到了这会才能吃一顿饱饭呀。这一捆干草就是它摔了一跤得到的报酬。
    不几天,王四海在离承志桥不远的北门外大街上租了两间门面,卖膏药。他下午和水牛摔跤,上午坐在膏药店里卖膏药。王四海为人很“四海”,善于应酬交际。膏药店开张前一天,他把附近较大店铺的管事的都请到五柳园吃了一次早茶,请大家捧场。果然到开张那天,王四海的铺子里就挂满了同街店铺送来的大红蜡笺对子、大红洋绉的幛子。对子大部分都写的是:“生意兴隆通四海,财源茂盛达三江。”幛子上的金字则是“名扬四海”、“四海名扬”,一碗豆腐,豆腐一碗。红通通的一片,映着兵器架上明晃晃的刀枪剑戟,显得非常火炽热闹。王四海有一架RCA老式留声机,就搬到门口唱起来。不过他只有三张唱片,一张《毛毛雨》、一张《枪毙阎瑞生》、一张《洋人大笑》,只能翻来覆去地调换。一群男女洋人在北门外大街笑了一天,笑得前仰后合,上气不接下气。
    承志河涨了春水,柳条儿绿了,不知不觉,王四海来了快两个月了。花无百日红,王四海卖艺的**已经过去了。看客逐渐减少。城里有不少人看“力胜水牛”已经看了七八次,乡下人进城则看了一次就不想再看了,——他们可怜那头牛。
    这天晚上,老大(彪形大汉)、老六(精干青年)找老四(王四海)说“事”。他们劝老四见好就收。他们走了那么多码头,都是十天半拉月,顶多一个“号头”(一个月,这是上海话),像这样连演四十多场(刨去下雨下雪),还没有过。葱烧海参,也不能天天吃。就是海京伯来了,也不能连满仨月。要是“瞎”在这儿,败了名声,下个码头都不好走。
    王四海不说话。
    他们知道四海为什么留恋这个屁帘子大的小城市,就干脆把话挑明了。
    “俺们走江湖卖艺的,最怕在娘们身上栽了跟头。寻欢作乐,露水夫妻,那不碍。过去,哥没问过你。你三十往外了,还没成家,不能老叫花猫吃豆腐。可是这种事,认不得真,着不得迷。你这回,是认了真,着了迷了!你打算怎么着?难道真要在这儿当个吕布?你正是好时候,功夫、卖相,都在那儿摆着。有多少白花花的大洋钱等着你去挣。你可别把一片锦绣前程自己白白地葬送了!俺们老王家,可就指望着你啦!”
    “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没有不透风的墙。你听到这儿人的闲言碎语了么?别看这小地方的人,不是好欺的。墙里开花墙外香,他们不服这口气。要是叫人家堵住了,敲一笔竹杠是小事;绳捆索绑,押送出境,可就现了大眼了。一世英名,付之流水。四哥,听兄弟一句话,走吧!”
    王四海还是不说话。
    “你说话,说一句话呀!”
    王四海说:“再续半个月,再说。”
    老大、老六摇头。
    王四海的武术班子真是走了下坡路了,一天不如一天。老大、老六、侄儿、侄女都不卖力气。就是两个伙计敲打的锣鼓,也是没精打采的。王四海怪不得他们,只有自己格外“卯上”。山膀拉得更足,小翻多翻了三个,“嗨咿”一声也喊得更为威武。就是这样,也还是没有多少人叫好。
    这一天,王四海和老牛摔了几个回合,到最后由牛的身后蹿出,扳住牛角,大喝一声,牛竟没有倒。
    观众议论起来。有人说王四海的力气不行了,有人说他的力气已经用在别处了。这两人就对了对眼光,哈哈一笑。有人说:“不然,这是故意卖关子。王四海今天准有更精彩的表演。——瞧!”
    王四海有点沉不住气,寻思:这牛今天是怎么了?一面又绕场一周,运气,准备再摔。不料,在他绕场、运气的时候,还没有接近老牛,离牛还有八丈远,这牛“吭腾”一声,自己倒了!
    观众哗然,他们大笑起来。他们明白了:“力胜牯牛”原来是假的。这牛是驯好了的。每回它都是自己倒下,王四海不过是在那里装腔作势做做样子。这回不知怎么出了岔子,露了馅了。也许是这牛犯了牛脾气,再不就是它老了,反应迟钝了……大家一哄而散。
    王家班开了一个全体会议,连侄儿、侄女都参加。一致决议:走!明天就走!
    王四海说,他不走。
    “还不走?!你真是害了花疯啦!那好,将军不下马,各自奔前程。你不走,俺们走,可别怪自己弟兄不义气!栽到这份上,还有脸再在这城里待下去吗?”
    王四海觉得对不起叔伯兄弟,他什么也不要,只留下一对护手钩,其余的,什么都叫他们带走。他们走了,连那条老牛也牵走了。王四海把他们送到码头上。
    老大说:“四兄弟,我们这就分手了。到了那儿,给你来信。你要是还想回来,啥时候都行。”
    王四海点点头。
    老六说:“四哥,多保重。——小心着点!”
    王四海点点头。
    侄儿侄女给王四海行了礼,说:“四叔,俺们走了!”说着,这两个孩子的眼泪就下来了。王四海的心里也是酸酸的。
    王四海一个人留下来,卖膏药。
    他到德寿堂找了管事苏先生。苏先生以为他又要来赊膏药黐子,问他这回要多少。王四海说:
    “苏先生,我来求恁一件事。”
    “什么事?”
    “能不能给我几个膏药的方子?”
    “膏药方子?你以前卖的膏药都放了什么药?”
    “什么也没有,就是恁这儿的膏药黐子。”
    “那怎么摊出来乌黑雪亮的?”
    “掺了点松香。”
    “那你还卖那种膏药不行吗?”
    “苏先生!要是过路卖艺,日子短,卖点假膏药,不要紧。这治不了病,可也送不了命。等买的主发现膏药不灵,我已经走了,他也找不到我。我想在贵宝地长住下去,不能老这么骗人。往后我就指着这吃饭,得卖点真东西。”
    苏先生觉得这是几句有良心的话,说得也很恳切;德寿堂是个大药店,不靠卖膏药赚钱,就答应了。
    苏先生还把王四海的这番话传了出去,大家都知道王四海如今卖的是真膏药。大家还议论,这个走江湖的人品不错。王四海膏药店的生意颇为不恶。
    不久,五湖居害痨病的掌柜死了,王四海就和貂蝉名正言顺地在一起过了。
    他不愿人议论他是贪图五湖居的产业而要了貂蝉的,五湖居的店务他一概不问。他还是开他的膏药店。
    光阴荏苒,眨眼的工夫,几年过去了。貂蝉生了个白胖小子,已经满地里跑了。
    王四海穿起了长衫,戴了罗宋帽,看起来和一般生意人差不多,除了他走路抓地(练武的人走路都是这个走法,脚趾头抓着地),已经不像个打把式卖艺的了。他的语声也变了。腔调还是山东腔,所用的字眼很多却是地道的本地话。头顶有点秃,而且发胖了。
    他还保留一点练过武艺人的习惯,每天清早黄昏要出去蹓蹓弯,在承志桥上坐坐,看看来往行人。
    这天他收到老大、老六的信,看完了,放在信插子里,依旧去蹓弯。他坐在承志桥的靠背椅上,听见远处有什么地方在吹奏“得胜令”,他忽然想起大世界、民众乐园,想起霓虹灯、马戏团的音乐。他好像有点惆怅。他很想把那对护手钩取来耍一会儿。不大一会儿,连这点意兴也消失了。
    王四海站起来,沿着承志河,漫无目的地走着。夕阳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
    卖眼镜的宝应人
    他是个卖眼镜的,宝应人,姓王。大家不知道怎么称呼他才合适。叫他“王先生”高抬了他,虽然他一年四季总是穿着长衫,而且整齐干净(他认为生意人必要“擦干掸净”,才显得有精神,得人缘,特别是脚下的一双鞋,千万不能邋遢:“脚底无鞋穷半截”)。叫他老王,又似有点小瞧了他。不知是哪一位开了头,叫他“王宝应”。于是就叫开了。背后,当面都这么叫。以至王宝应也觉得自己本来就叫王宝应。
    他是个跑江湖做生意的,不老在一个地方。“行商坐贾”,他算是“行商”。他所走的是运河沿线的一些地方,南自仪征、仙女庙、邵伯、高邮,他的家乡宝应,淮安,北至清江浦。有时也岔到兴化、泰州、东台。每年在高邮停留的时间较长,因为人熟,生意好做。
    卖眼镜的撑不起一个铺面,也没有摆摊的,他走着卖,——卖眼镜也没有吆喝的。他左手半捧半托着一个木头匣子,匣子一底一盖,后面有合页连着。匣子平常总是揭开的。匣盖子里面用尖麻钉卡着二三十副眼镜:平光镜、近视镜、老花镜、养目镜。这么个小本买卖没有什么验目配光的设备,有人买,挑几副试试,能看清楚报上的字就行。匣底是一些杂七杂八的东西,可以说是小古董:玛瑙烟袋嘴、“帽正”的方块小玉、水钻耳环、发蓝点翠银簪子、风藤镯,甚至有装鸦片烟膏的小银盒……这些东西不知他是从什么地方寻摸来的。
    他寄住在大淖一家人家。一清早,就托着他的眼镜匣奔南门外琵琶闸,在小轮船开船前,在“烟篷”、“统舱”里转一圈。稍后,几家茶馆,五柳园、小蓬莱、新大陆都上了客,他就到茶馆里转一圈。哪里人多,热闹,都可以看到他的踪迹:王四海耍“大把戏”的场子外面、唱“大戏”的庙台子下面、放戒的善因寺山门旁边,甚至枪毙人(当地叫作“铳人”)的刑场附近,他都去。他说他每天走的路不下三四十里。“人为财死,鸟为食亡,天生的劳碌命!”
    王宝应也不能从早走到晚,他得有几个熟识的店铺歇歇脚:李馥馨茶叶店、大吉陞油面(茶食)店、同康泰布店、王万丰酱园……最后,日落黄昏,到保全堂药店。他到这些店铺,和“头柜”、“二柜”、“相公”(学生意的)都点点头,就自己找一个茶碗,从“茶壶捂子”里倒一杯大叶苦茶,在店堂找一张椅子坐下。有时他也在店堂里用饭:两个插酥芝麻烧饼。
    他把木匣放在店堂方桌上,有生意做生意,没有生意时和店里的“同事”、无事的闲人谈天说地,道古论今。他久闯江湖,见多识广,大家也愿意听他“白话”。听他白话的人大都半信半疑,以为是道听途说。——他书读得不多,路走得不少,可不只能是“道听途说”么?
    他说沭阳陈生泰(这是苏北人都知道的一个特大财主)家有一座羊脂玉观音。这座观音一尺多高,“通体无瑕”。难得的是龙女的一抹红嘴唇、善财童子的红肚兜,都是天生的。——当初“相”这块玉的师傅怎么就能透过玉胚子看出这两块红,“碾”得又那么准?这是千载难逢,是块宝。有一个大盗,想盗这座观音,在陈生泰家瓦垅里伏了三个月。可是每天夜里只见下面一夜都是灯笼火把,人来人往,不敢下手。灯笼火把,人来人往,其实并没有,这是神灵呵护。凡宝物,必有神护,没福的,取不到手。
    他说“十八鹤来堂夏家”有一朵云。云在一块水晶里。平常看不见。一到天阴下雨,云就生出来,盘旋袅绕。天晴了,云又渐渐消失。“十八鹤来堂”据说是堂建成时有十八只白鹤飞来,这也许是可能的。鹤来堂有没有一朵云,就很难说了。但是高邮人非常愿意夏家有一朵云——这多美呀,没有人说王宝应是瞎说。
    他说从前泰山庙正殿的屋顶上,冬天,不管下多大的雪,不积雪。什么缘故?原来正殿下面有一个很大的獾子洞,跟正殿的屋顶一样大。獾子用自己的毛擀成一块大毯子,——“獾毯”。“獾毯”热气上升,雪不到屋顶就化了。有人问这块“獾毯”后来到哪里了,王宝应说:被一个“江西憋宝人”盗走了,——现在下大雪的时候泰山庙正殿上照样积雪。
    除了这些稀世之宝,王宝应最爱白话的是各地的吃食。
    他说淮安南阁楼陈聋子的麻油馓子风一吹能飘起来。
    他说中国各地都有烧饼,各有特色,大小、形状、味道,各不相同。如皋的黄桥烧饼、常州的麻糕、镇江的蟹壳黄,味道都很好。但是他宁可吃高邮的“火镰子”,实惠!两个,就饱了。
    他说东台冯六吉——大名士,在年羹尧家当西宾——坐馆。每天的饭菜倒也平常,只是做得讲究。每天必有一碗豆腐脑。冯六吉岁数大了,辞馆回乡。他想吃豆腐脑。家里人想:这还不容易!到街上买了一碗。冯六吉尝了一勺,说:“不对!不是这个味道!”街上买来的豆腐脑怎么能跟年羹尧家的比呢?年羹尧家的豆腐脑是鲫鱼脑做的!
    他的白话都只是“噱子”,目的是招人,好推销他的货。他把他卖的东西吹得神乎其神。
    他说他卖的风藤镯是广西十万大山出的,专治多年风湿,筋骨酸疼。
    他说他卖的养目镜是真正茶晶,有“棉”,不是玻璃的。真茶晶有“棉”,假的没有。戴了这副眼镜,会觉得窨凉窨凉。赤红火眼,三天可愈。
    他不知从哪里收到一把清朝大帽的红缨,说是猩猩血染的,五劳七伤,咯血见红,剪两根煎水,热黄酒服下,可以立止。
    有一次他拿来一个浅黄色的烟嘴,说是蜜蜡的。他要了一张白纸,剪成米粒大一小块一小块,把烟嘴在袖口上磨几下,往纸屑上一放,纸屑就被吸起来了。“看!不是蜜蜡,能吸得起来么?”
    蜜蜡烟嘴被保全堂的二老板买下了。二老板要买,王宝应没敢多要钱。
    二老板每次到保全堂来,就在账桌后面一坐,取出蜜蜡烟嘴,用纸捻通得干干净净,觑着眼看看烟嘴小孔,掏出白绸手绢把烟嘴全身上下仔仔细细擦了个遍,然后,掏出一支大前门,插进烟嘴,点了火,深深抽了几口,悠然自得。
    王宝应看看二老板抽烟抽得那样出神入化,也很陶醉:“蜜蜡烟嘴抽烟,就是另一个味儿:香,醇,绵软!”
    二老板不置可否。
    王宝应拿来三个翡翠表拴。那年头还兴戴怀表。讲究的是银链子、翡翠表拴。表拴别在纽扣孔里。他把表拴取出来,让在保全堂店堂里聊天的闲人赏眼:“看看,多地道的东西,翠色碧绿,地子透明,这是‘水碧’。我费了好大的劲才弄到。不贵,两块钱就卖,——一根。”
    十几个脑袋向翡翠表拴围过来。
    一个外号“大高眼”的玩家掏出放大镜,把三个表拴挨个看了,说:“东西是好东西!”
    开陆陈行的潘小开说:“就是太贵,便宜一点,我要。”
    “贵?好说!”
    经过讨价还价,一块八一根成交。
    “您是只要一个,还是三个都要?”
    “都要!——送人。”
    “我给您包上。”
    王宝应抽出一张棉纸,要包上表拴。
    “先莫忙包,我再看看。”
    潘小开拈起一个表拴:
    “靠得住?”
    “靠得住!”
    “不会假?”
    “假?您是怕不是玉的,是人造的,松香、赛璐珞、‘化学’的?笑话!我王宝应在高邮做生意不是一天了,什么时候卖过假货?是真是假,一试便知。玉不怕火,‘化学’的见火就着。当面试给你看!”
    王宝应左手两个指头捏住一个表拴,右手划了一根火柴,火苗一近表拴——
    呼,着了。
    钓人的孩子
    @钓人的孩子
    抗日战争时期。昆明大西门外。
    米市,菜市,肉市。柴驮子,炭驮子。马粪。粗细瓷碗,砂锅铁锅。焖鸡米线,烧饵块。金钱片腿,牛干巴。炒菜的油烟,炸辣子的呛人的气味。红黄蓝白黑,酸甜苦辣咸。
    每个人带着一生的历史,半个月的哀乐,在街上走。恓恓惶惶,忙忙碌碌。谁都希望意外地发一笔小财,在路上捡到一笔钱。
    一张对折着的钞票躺在人行道上。
    用这张钞票可以量五升米,割三斤肉,或扯六尺细白布,——够做一件汗褂,或到大西门里牛肉馆要一盘冷片、一碗汤片、一大碗饭、四两酒,美美地吃一顿。
    一个人弯腰去捡钞票。
    噌——,钞票飞进了一家店铺的门里。
    一个胖胖的孩子坐在门背后。他把钞票丢在人行道上,钞票上拴了一根黑线,线头捏在他的手里。他偷眼看着钞票,只等有人弯腰来拾,他就猛地一抽线头。
    他玩着这种捉弄人的游戏,已经玩了半天。上当的已经有好几个人了。
    胖孩子满脸是狡猾的笑容。
    这是一个小魔鬼。
    这孩子长大了,将会变成一个什么人呢?日后如果有人提起他的恶作剧,他多半会否认。——也许他真的已经忘了。
    @捡金子
    这是一个怪人,很孤傲,跟谁也不来往,尤其是女同学。他是哲学系的研究生。他只有两个“听众”,都是中文系四年级的学生。他们每天一起坐茶馆,在茶馆里喝清茶,嗑葵花籽,看书,谈天,骂人。哲学研究生高谈阔论的时候多,那两位只有插话的份儿,所以是“听众”。他们都有点玩世不恭。哲学研究生的玩世不恭是真的,那两位有点是装出来的。他们说话很尖刻,动不动骂人是“卑劣的动物”。他们有一套独特的语言。他们把漂亮的女同学叫作“虎”,把谈恋爱叫作“杀虎”,把钱叫作“刀”。有刀则可以杀虎,无刀则不能。诸如此类。他们都没有杀过一次虎。
    这个怪人做过一件怪事,捡金子。昆明经常有日本飞机来空袭。一有空袭就拉警报。一有警报人们就都跑到城外的山野里躲避,叫作“逃警报”。哲学研究生推论:逃警报的人一定会把值钱的东西带在身边,包括金子;有人带金子,就会有人丢掉金子;有人丢掉金子,一定会有人捡到;人会捡到金子;我是人,故我可以捡到金子。这一套逻辑推理实在是无懈可击。于是在逃警报时他就沿路注意。他当真捡到金戒指,而且不止一次,不止一枚。
    此人后来不知所终。
    @航空奖券
    国民党的“中央政府”发行了一种航空救国奖券,头奖二百五十万元,月月开奖。虽然通货膨胀,钞票贬值,这二百五十万元一直还是一个相当大的数目。这就是说,在国民党统治范围的中国,每个月要凭空出现一个财主。花不多的钱,买一个很大的希望,因此人们趋之若鹜,代卖奖券的店铺的生意很兴隆。
    中文系学生彭振铎高中毕业后曾教过两年小学,岁数比同班同学都大。他相貌平常,衣装朴素,为人端谨。他除了每月领助学金(当时叫作“贷金”),还在中学兼课,有一点微薄的薪水。他过得很俭省,除了买买书,买肥皂牙膏,从不乱花钱。不抽烟,不饮酒。只有他的一个表哥来的时候,他的生活才有一点变化。这位表哥往来重庆、贵阳、昆明,跑买卖。虽是做生意的人,却不忘情诗书,谈吐不俗。他来了,总是住在爱群旅社,必把彭振铎邀去,洗洗澡,吃吃馆子,然后在旅馆里长谈一夜。谈家乡往事,物价行情,也谈诗。平常,彭振铎总是吃食堂,吃有耗子屎的发霉的红米饭,吃炒芸豆,还有一种叫作芋磨豆腐的紫灰色的烂糊糊的东西。他读书很用功,但是没有一个教授特别赏识他,没有人把他当作才子来看。然而他在内心深处却是一个诗人,一个忠实的浪漫主义者。在中国诗人里他喜欢李商隐,外国诗人里喜欢雪莱,现代作家里喜欢何其芳。他把《预言》和《画梦录》读得几乎能背下来。他自己也不断地写一些格律严谨的诗和满纸烟云的散文。定稿后抄在一个黑漆布面的厚练习本里,抄得很工整。这些作品,偶尔也拿出来给人看,但只限于少数他所钦服而嘴又不太损的同学。同班同学中有一个写小说的,他就请他看过。这位小说家认真地看了一遍,说:“很像何其芳。”
    然而这位浪漫主义诗人却干了一件不大有诗意的事:他按月购买一条航空奖券。
    他买航空奖券不是为了自己。
    系里有个女同学名叫柳曦,长得很漂亮。然而天然不俗,落落大方,不像那些漂亮的或自以为漂亮的女同学整天浓妆艳抹,有明星气、少奶奶气或教会气。她并不怎样着意打扮,总是一件蓝阴丹士林旗袍,——天凉了则加一件玫瑰红的毛衣。她走起路来微微偏着一点脑袋,两只脚几乎走在一条线上,有一种说不出来的风致,真是一株风前柳,不枉了小名儿唤作柳曦。彭振铎和她一同上创作课。她写的散文也极清秀,文如其人,彭振铎自愧弗如。
    尤其使彭振铎动心的是她有一段不幸的身世。有一个男的时常来找她。这个男的比柳曦要大五六岁,有时穿一件藏青哔叽的中山装,有时穿一套咖啡色西服。这是柳曦的未婚夫,在资源委员会当科长。柳曦的婚姻是勉强的。她的父亲早故,家境贫寒。这个男人看上了柳曦,拿钱供柳曦读了中学,又读了大学,还负担她的母亲和弟妹的生活。柳曦在高中一年级就跟他订婚了。她实际上是卖给了这个男人。怪不得彭振铎觉得柳曦的眉头总有点蹙着(虽然这更增加了她的美的深度),而且那位未婚夫来找她,两人一同往外走她总是和他离得远远的。
    这是那位写小说的同学告诉彭振铎的。小说家和柳曦是小同乡,中学同学。
    彭振铎很不平了。他要搞一笔钱,让柳曦把那个男人在她身上花的钱全部还清,把自己赎出来,恢复自由。于是他就按月购买航空奖券。他老是梦想他中了头奖,把二百五十万元连同那一册诗文一起捧给柳曦。这些诗文都是写给柳曦的。柳曦感动了,流了眼泪。投在他的怀里。
    彭振铎的表哥又来了。彭振铎去看表哥,顺便买了一条航空奖券。到了爱群旅社,适逢表哥因事外出,留字请他少候。彭振铎躺在床上看书。房门开着。
    彭振铎看见两个人从门外走过,是柳曦和她的未婚夫!他们走进隔壁的房间。不大一会儿,就听见柳曦的放浪的笑声。
    彭振铎如遭电殛。
    他觉得心里很不是滋味。
    而且他渐渐觉得柳曦的不幸的身世、勉强的婚姻,都是那个写小说的同学编出来的。这个玩笑开得可太大了!
    他怎么坐得住呢?只有走。
    他回到宿舍,把那一册诗文翻出来看看。他并没有把它们烧掉。这些诗文虽然几乎篇篇都有柳,柳风、柳影、柳絮、杨花、浮萍……但并未点出柳曦的名字。留着,将来有机会献给另外一个人,也还是可以的。
    航空奖券,他还是按月买,因为已经成了习惯。
    小学同学
    @金国相
    我时常想起金国相。他很可怜。不知道怎么传出来的,说金国相有尾巴。于是在第二节课下课后,常常有一群同学追他,要脱下他的裤子。金国相拼命逃。大家拼命追。操场、校园、厕所……金国相跑得很快,从来没有被追上、摁倒过。这样追了十分钟,直到第三节课铃响。学校的老师看见,也不管。我没有追过金国相。为什么要欺负人呢?那么多人欺负一个人!
    金国相到底有没有尾巴?可能是有的。不然他为什么拼命逃?可能是他尾骨长出一节,不会是当真长了一根毛乎乎的尾巴。
    金国相的样子有点蠢。头很大,眼睛也很大。两只很圆的眼睛,老是像瞪着。说话声音很粗。
    他家很穷。父亲早死了,家里只有一个祖母,靠糊“骨子”(做鞋底用的袼褙)为生。把碎布浸湿,打一盆面糊,在门板上把碎布一层一层的拼起来,糊得实实的,成一个二尺宽、五六尺长的长方块,晒干后,揭下。只要是晴天,都看见老奶奶坐在一个小板凳上糊骨子。金国相家一般是不关门的,因为门板要用来糊骨子,因此从街上一眼可以看到他家的堂屋。堂屋里什么都没有,一张破桌子,几条板凳。
    金国相家左邻是一个很小的石灰店,右邻是一个很小的炮仗店。这几家门面都不敞亮,不过金国相家特别的暗淡。
    金国相家的对面是一个私塾。也还有人家愿意把孩子送到私塾念书,不上小学。私塾里有十几个学生。我们是读小学的,而且将来还会读中学、大学,对私塾看不起,放学后常常大摇大摆地走进去看看。教私塾的老先生也无可奈何。这位老先生样子很“古”。奇怪的是板壁上却挂了一张老夫妻俩的合影,而且是放大的。老先生用粗拙的字体在照片边廓题了一首诗,有两句我一直不忘:
    诸君莫怨奁田少,
    吃饭穿衣全靠他。
    我当时就觉得这首诗很可笑。“奁田”的多少是老先生自己的事,与“诸君”有什么关系呢?
    金国相为什么不就在对门读私塾,为什么要去读小学呢?
    @邱麻子
    邱麻子当然是有个学名的,但是从一年级起,大家都叫他邱麻子。他又黑又麻。他上学上得晚,比我们要大好几岁,人也高出好多。每学期排座位,他总是最后一排,靠墙坐着。大家都不愿跟他一块玩,他也跟这些比他小好几岁的伢子玩不到一起去,他没有“好朋友”。我们那时每人都有一两个特别要好的同学。男生跟男生玩,女生跟女生玩。如果是亲戚或是邻居,男生和女生也可以一起玩。早上互相叫着一起到学校,晚上一同回家。邱麻子总是一个人来,一个人走。
    三年级的时候,有一天上算术课,来的不是算术老师,是教务主任顾先生。顾先生阴沉着脸,拿了一把很大的戒尺。级长喊了“一——二——三”之后,顾先生怒喝了一声:“邱××!到前面来!”邱麻子走到讲桌前站住。“伸出左手!”顾先生什么都不说,抡起戒尺就打。打得非常重。打得邱麻子嘴角牵动,一咧一咧的。一直打了半节课。同学们鸦雀无声。只见邱麻子的手掌肿得像发面馒头。邱麻子不哭,不叫喊,只是咧嘴。这不是处罚,简直是用刑。
    后来知道是因为邱麻子“摸”了女生。
    过了好些年,我才知道这叫“猥亵”。
    邱麻子当然不知道这是“猥亵”。
    连教导主任顾先生也不知道“猥亵”这个词。
    邱麻子只是因为早熟,因为过早萌发的性意识,并且因为他的黑和麻,本能地做出这种事,没有谁能教唆过他。
    邱麻子被学校开除了。
    邱麻子家开了一座铁匠店。他父亲就是打铁的。邱麻子被开除后,学打铁。
    他父亲掌小锤,他抡大锤。我们放了学,常常去看打铁。他父亲把一块铁放进炉里,邱麻子拉风箱。呼——哒,呼——哒……铁块烧红了,他父亲用钳子夹出来,搁在砧子上。他父亲用小锤一点,“丁”,他就使大锤砸在父亲点的地方,“当”。丁——当,丁——当。铁块颜色发紫了,他父亲把铁块放在炉里再烧。烧红了,夹出来,丁——当,丁——当,到了一件铁活快成形时,就不再需要大锤,只要由他父亲用小锤正面反面轻敲几下,“丁、丁、丁、丁”。“丁丁丁丁……”这是用小锤空击在铁砧上,表示这件铁活已经完成。
    丁——当,丁——当,丁——当。
    @少年棺材匠
    徐守廉家是开棺材店的。是北门外唯一的棺材店。
    走过棺材店,总有一种很特殊的感觉。别的店铺都与“生”有关,所卖的东西是日用所需,棺材店却是和“死”联系在一起的。多数店铺在店堂里都设有椅凳茶几,熟人走过,可以进去歇歇脚,喝一杯茶,闲谈一阵,没有人会到棺材店去串门。别的店铺里很热闹。酱园从早到晚,买油的、买酱的、打酒的、买萝卜干酱莴苣的,川流不息。布店从早上九点钟到下午五六点钟,总有人靠着柜台挑布(没有人大清早去买布的;灯下买布,看不正颜色了)。米店中饭前、晚饭前有两次**。药店的“先生”照方抓药,顾客坐在椅子上等,因为中药有很多味,一味一味地用戥子戥,包,要费一点时间。绒线店里买丝线的、绦子的、二号针的、品青煮蓝的……络绎不绝。棺材店没法子热闹。北门外一天死不了一个人。一天死几个,更是少有。就是那年闹霍乱,死的人也不太多。棺材店过年是不贴春联的。如果贴,写什么字呢?“生意兴隆通四海,财源茂盛达三江”?
    我和徐守廉很要好。他很聪明,功课很好,我常到他家的棺材店去玩。
    棺材店没有柜台,当然更没有货橱货架,只有一张账桌,徐守廉的父亲坐在桌后的椅子里,用一副骨牌“打通关”。棺材店是不需要多少“先生”的,顾客很少,货品单一。有来看材的(这些“材”就靠西墙一具一具地摞着),徐守廉的父亲就放下骨牌接待。棺材是没有什么可挑选的,样子都是一样。价钱也是固定的。上等的、中等的、下等的薄皮材,自几十元、十几元至几块钱不等。也没有人去买棺材讨价还价。看定一种,交了钱,雇人抬了就走。买棺材不兴赊账,所以账目也就简单。
    我去“玩”,是去看棺材匠做棺材。棺材也要做得像个棺材的样子,不能做成一个长方的盒子。棺材板很厚。两边的板要一头大,一头小,要略略有点弧度,两边有相抱的意思;棺材盖尤其重要,棺材盖正面要略略隆起,棺材盖的里面要是一个“膛”,稍拱起。做棺材的工具是一个长把,弯头,阔刃的家伙,叫作“锛”。棺材的各部分,是靠“锛”锛出来的(棺材板平放在地下)。老师傅锛起来非常准确。嚓!——嚓,嚓,嚓——锛到底,削掉不必要的部分,略修几下,这块板就完全合尺寸。锛时是不弹墨线的,全凭眼力,凭手底下的功夫。一般木匠是不会做棺材的,这是另一门手艺。
    棺材店里随时都喷发出新锛的杉木的香气。
    徐守廉小学毕业没有升学,就在他家的棺材店里学做棺材的手艺。
    我读完初中,徐守廉也差不多出师了。
    我考上了高中,路过徐家棺材店,徐守廉正在熟练地锛板子。我叫他:
    “徐守廉!”
    “汪曾祺!来!”
    我心里想:“你为什么要当棺材匠呢?”话到嘴边,没有说出来。我觉得当棺材匠不好。为什么不好呢?我也说不出来。
    @蒌蒿薹子
    小说《大淖记事》:“春初水暖,沙洲上冒出很多紫红色的芦芽和灰绿色的蒌蒿,很快就是一片翠绿了。”我在书页下方加了一条注:“蒌蒿是生于水边的野草,粗如笔管,有节,生狭长的小叶,初生二寸来高,叫作‘蒌蒿薹子’,加肉炒食极清香。……”蒌蒿的蒌字,我小时不知怎么写,后来偶然看了一本什么书,才知道的。这个字音“吕”。我小学有一个同班同学,姓吕,我们就给他起了一个外号,叫“蒌蒿薹子”(蒌蒿薹子家开了一爿糖坊,小学毕业后未升学,我们看见他坐在糖坊里当小老板,觉得很滑稽)。
    ——《故乡的食物》
    真对不起,我把我的这位同学的名字忘了,现在只能称他为蒌蒿薹子。我们小时候给人取外号,常常没有什么意义,“蒌蒿薹子”,只是因为他姓吕,和他的形貌没有关系。“糖坊”是制麦芽糖的。有一口很大的锅,直径差不多有一丈。隔几天就煮一锅大麦芽,整条街上都闻到熬麦芽的气味。麦芽怎么变成了糖,这过程我始终没弄清楚,只知道要费很长时间。制出来的糖就是北京叫作关东糖的那种糖。有的做成直径尺半许的一个圆饼,肩挑的小贩趸去。或用钱买,或用鸭毛破布来换,都可以。用一个刨刃形的铁片楔入糖边,用小铁锤一敲,丁的一声就敲下一块。云南叫这种糖叫“丁丁糖”。蒌蒿薹子家不卖这种糖,门市只卖做成小烧饼状的糖饼。有时还卖把麦芽糖拉出小孔,切成二寸长的一段一段,孔里灌了豆面,外面滚了芝麻的“灌香糖”。吃糖饼的人很少,这东西很硬,咬一口,不小心能把门牙齿扳下来。灌香糖买的人也不多。因此照料门市,只要一个人就够了。原来看店堂的是他的父亲,蒌蒿薹子小学毕了业,就由他接替了。每年只有进腊月二十边上,糖坊才红火热闹几天。家家都要买糖饼祭灶,叫作“灶糖”,不少人家一买买一摞,由大至小,摞成宝塔。全城只有这一家糖坊,买灶饼糖的人挤不动。四乡八镇还有来批趸的。糖坊一年,就靠这几天的生意赚钱。这几天,蒌蒿薹子显得很忙碌,很兴奋。他的已经“退居二线”的父亲也一起出动。过了这几天,糖坊又归于清淡。蒌蒿薹子可以在店堂里“坐”着,或抄了两手在大糖锅前踱来踱去。
    蒌蒿薹子是我们的同学里最没有野心,最没有幻想,最安分知足的。虚岁二十,就结了婚。隔一年,得了一个儿子。而且,那么早就发胖了。
    @王居
    我所以记得王居,一是我觉得王居这个名字很好玩,——有什么好玩呢?说不出个道理;二是,他有个毛病,上体育的时候,齐步走,一顺边,——左手左脚一齐出,右手右脚一齐出。
    王居家是开豆腐店的,豆腐店是不大的买卖。北门外共有三家豆腐店。一家马家豆腐店,一家顾家豆腐店,都穷,房屋残破,用具发黑。顾家豆腐店因为顾老头有一个很风流的女儿而为人所知(关于她,是可以写一篇小说的)。只有王居家的“王记豆腐店”却显得气象兴旺。磨浆的磨子、卖浆的锅、吊浆的布兜,都干干净净。盛豆腐的木格刷洗得露出木丝。什么东西都好像是新置的。王居的父亲精精神神,母亲也是随时都是光梳头,净洗脸,衣履整齐。王家做出来的豆腐比别家的白、细,百叶薄如高丽纸,豆腐皮无一张破损。“王记”豆腐方干齐整紧细,有韧性,切“干丝”最好,北城几家茶馆,五柳园、小蓬莱、胡小楼,常年到“王记”买豆腐干。因此街邻们议论:小买卖发大财。
    一个豆腐店,“发”也发不到哪里去。但是王居小学毕业后读了初中。我们同了九年学。王居上了初中,还是改不了他那老毛病,齐步走,一顺边。
    王居初中毕业后,是否升学读了高中,我就不清楚了。
    唐门三杰
    《淮南子·泰族训》:“故智过万人者谓之英,千人者谓之俊,百人者谓之豪,十人者谓之杰。”《诗·周颂·载芟》:“有厌其杰。”孔颖达疏:“厌者苗茂盛之貌。杰,谓其中特美者。”
    唐老大、唐老二、唐老三。唐杰秀、唐杰芬、唐杰球。他们是“门里出身”,坐科时学的就是场面。他们的老爷子就是场面。他们学艺的时候,老爷子认为他们还是吃场面饭。要嗓子没嗓子,要扮相没扮相,想将来台上唱一出,当角儿,没门!还是傍角儿,干场面。来钱少,稳当!有他在,同行有个照应,不会给他们使绊子,给小鞋穿。出了科,哥仨在一个剧团做活。老大打鼓,老二打大锣,老三打小锣。
    我认识唐老大时他还在天坛拔草。是怎么回事呢?同性恋。有人向人事科反映了他的问题。怎么处理呢?没什么文件可以参考。人事科开了个小会,决定给予行政处分,让他去拔草,这也算是在劳动中改造。拔了半个月草,又把他调回来了,因为剧团需要他打鼓。他打鼓当然比不了杭子和、白登云,但也打得四平八稳,不大出错。他在剧团算是一号司鼓。这几年剧团的职务名称雅化了。拉胡琴的原来就叫“拉胡琴的”,或者简称“胡琴”,现在改成了“操琴”。打鼓的原来叫作“打鼓佬”,现在叫“司鼓”。有些角儿愿意叫他司鼓,有几出名角合作的大戏更得找他,这样角儿唱起来心里才踏实。唐老大在梨园行“有那么一号”。
    他回剧团跟大家招呼招呼,就到练功厅排戏,抽出鼓箭子,聚精会神,若无其事。这种“男男关系”在梨园行不算什么大不了的事。只有在和谁意见不合,吵起来了(这种时候很少),对方才揭他的短:“到你的天坛,拔你的草去吧!”唐杰秀“不以为然”(剧团的话很多不通,“不以为然”的意思不是说对事物持不同看法,而是不当一回事;这种不通的话在京剧界全国通行),只是说:“你管得着吗!”
    唐杰秀是剧团第一批发展的党员,是个老党员了。怎么会把他发展成党员?他并不关心群众。群众(几个党员都爱称未入党的人为“群众”,这意味着他们在政治上比群众要高一头)有病,他不去看看。群众生活上有困难,他“管不着”。他开会积极,但只是不停地在一个笔记本上记录领导讲话。他到底记了些什么?不知道。他真只是听会。极少发言。偶尔重复领导意见,但说不出一句整话。他有点齉鼻儿,说起话来呜噜呜噜的,简直不知道说什么。为什么发展他,找不到原因。也许因为他不停地记笔记?也许因为他说不出一句整话?
    他很注意穿着。内联升礼服呢圆口便鞋,白单丝袜。到剧团、回家,进门就抄起布掸子,浑身上下抽一通,擦干掸净。夏天,穿了直罗长裤。直罗做外裤,只有梨园界时兴这种穿法。
    他自奉不薄,吃喝上比较讲究,左不过也只是芝麻酱拌面、炸酱面。但是芝麻酱面得炸一点花椒油,顶花带刺的黄瓜。炸酱面要菜码齐全:青蒜、萝卜缨、苣荬菜、青豆嘴、白菜心、掐菜……他爱吃天福号的酱肘子。下班回家,常带一包酱肘子,挂在无名指上,回去烙两张荷叶饼一卷,来一碗棒碴粥,没治!酱肘子只他一个人吃,孩子们,干瞧着。他觉得心安理得,一家子就指着他一个挣钱!
    唐杰芬外号“二喷子”,是说他满口乱喷,胡说八道。他曾随剧团到香港演出,看到过夏梦,说:“这他妈的小妞儿!让她跟我睡一夜,油炸了我都干!”“油炸”、“干煸”,这在后来没有什么,在二喷子说这样话的当时却颇为悲壮。
    唐杰秀也“革命”,他参加了一个战斗组,也跟着喊“万岁”,喊“打倒”,“大辩论”也说话,还是呜噜呜噜,不知道说了些什么。他还是记笔记,现在又加了一项,抄大字报。不知道抄些什么。大家都知道,他的字写得很慢,只有“最新指示”下来时,他可以出一回风头。每次有“最新指示”都要上街游行。乐队前导,敲锣打鼓。剧团乐队的锣鼓比起副食店、百货店的自然要像样得多。唐杰秀把大堂鼓搬出来,两个武行小伙子背着,他擂动鼓槌,迟疾顿挫,打出许多花点子,神采飞扬,路人驻足,都说:“还是剧团的锣鼓!”唐杰秀犹如吃了半斤天福酱肘子,——“文革”期间,天福酱肘子已经停产,因为这是“资产阶级生活方式”。
    唐杰球,剧团都叫他“唐混球”。这家伙是个“闹儿”,最爱起哄架秧子,一点点小事,就:“噢哦!噢哦!给他一大哄噢!”他文化程度不高,比不了几个“刀笔”,可以连篇累牍地写大字报,他是“浆子手”(戏台上有“刽子手”)。专门给人刷浆子,贴大字报。“刀笔”写好了大字报,一声令下:“得,浆子手!”他答应一声:“在!——噫!”就挟了一卷大字报,一桶糨糊,找地方实贴起来。他爱给走资派推阴阳头,勾上花脸,扎了靠,戴上一只翎子的“反王盔”,让他们在院子里游行。不游行,不贴大字报的时候,就在“战斗组”用一卷旧报纸练字。他生活得很快活,希望永远这么热热闹闹下去。
    赶上唐山地震,好几天余震未停。一有震感,在二楼三楼的就蜂拥下楼,在一楼大食堂或当街站着。唐杰芬也混在人群里跟着下楼。忽然有个洋乐队吹小号的一回头:“咳!你怎么这样就下来了!”二喷子没有穿衣服,光着身子,那东西当郎着。他这才醒悟过来,两手捂着往回走。也奇怪,从此他不“喷”了,变得老实了。
    谁都可以“揪”人,也随时有可能被“揪”。“×××,出来!”这个人就被揪出组——离开战斗组。谁都可以审查人,命令该人交代问题,这叫“群众专政”。揪过来,审过去,完全乱了套,“杀乱了”。唐杰球对揪人最热心,没有想到他也被揪出来了。
    前已说过,在没有什么热闹时,唐混球就用一沓旧报纸在战斗组练字。他练的字总是那几个:“**万岁。”练完了,还要反复看看,自然欣赏一番。有一天写了一条“**万岁”标语,自己很不满意:“**”的“席”字写得太长,而且写歪了。他拿起笔来用私塾“判仿”的办法在“席”字的“巾”字下面打了一个叉。打完叉就随手丢在一边,没当回事。不想和唐杰球同一战斗组的一个人叫大俞潮,趁唐杰球不注意时把这张标语叠起来藏在自己的箱底。事情早过去了,在清队(清理阶级队伍)时大俞潮把唐杰球写的标语找出来交给了军代表。全团大哗,揪出了一桩特大反革命案件!“清队”本来有点沉闷,这一下可好了,大家全都动员起来,忙忙碌碌,异常兴奋。
    首先让他“出组”,参加被清查对象的大组学习,交代问题。
    让他交代什么呢?他是唐混球。
    好不容易写了一篇交代,他请大组的同志给他看看,这样行不行,倒是都看了一遍,都没有说什么。只有一个女演员说:“你这样准通不过!你得上纲,你得说说你为什么对**有仇恨,为什么要在‘席’字的最后一笔打了叉。要写得沉痛,你要深挖,总可以挖出一些别人不知道的思想,要不怕疼,要刺刀见红!”于是,他就挖起来。他说:“我本来想打锣。**搞革命现代戏,我打不成锣了,所以我恨他。”我看过他的交代,在楼梯拐角处小声对唐老大说:“叫你们老三交代要实事求是,不要瞎说。”唐老大含含糊糊。我跟唐老二也说过同样的话,老二说:“管不着!”过了几天,公安局来了人,把他铐走了。
    大俞潮这样做真可谓处心积虑,存心害人。为什么呢?他和唐杰球往日无冤,近日无仇。他是洋乐队拉大提琴的,唐混球是打小锣的,业务上井水不犯河水,他干吗给他来这么一手?他自己也没有得什么好处,军代表并没有表扬他。他落得一个结果:谁也不敢理他。见面也点点头,但是“卖羊头肉的回家,不过细盐(言)”,因为捉摸不透这人心里想什么,他为什么把唐老三的标语藏了那么多日子,又为什么选择一个节骨眼交出来。大俞潮弄得自己非常孤立。不多日子,他就请调到别的单位去了,很少看到他。
    唐杰球到公安局,先是被臭揍了一顿,然后过了几次堂,叫他交代问题。他实在交代不出什么问题。他本来没有什么问题,屎盆子是他自己扣在头上的。在公安局拘留审查了一阵,发到团河劳改农场劳动。一去几年,没有人再过问他的事。他先是度日如年,猫爪抓心,不知道他的问题是个什么结果。到后来“过一天算一日”,一早干活,傍晚吃饭,什么也不想了。
    唐杰球关在团河农场劳动的漫长岁月,他的两个哥哥,唐老大、唐老二没有去探视过一次。
    他们还算是弟兄吗?
    一直到“文化大革命”结束,唐杰球放回来了。他还是打小锣,人变傻了。见人龇牙笑一笑,连话都不说。有人问他前前后后是怎么回事,他不回答,只是一龇牙。
    唐老大添了一宗毛病:他把头发染黑了,而且烫了。有人问他:“你染了发?烫了?”他瓮声瓮气地说:“谁教咱们有那个条件呢!”条件,是头发好,不秃。他皮色好,白里透红,——只是细看就看出脸上有密密的细皱纹。他五十几了,挺高的个儿。一头烫得蓬蓬松松的黑头发。看了他的黑发、白脸,叫人感到恶心。
    然而,“你管得着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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