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15杜鹃血
入夜。
静海东侧，某间洋馆内。
“龚叔，那边的菜再催一下，待会他来了菜还没上又得啰嗦我。”
一名身材高挑的金发女性操这一口流利的中文在大厅内主持着大小事务。虽然这名女性今天穿着正儿八经的小晚礼服，踩着将近十厘米的恨天高，但那份精明与干练也无法被这些华丽的装束所掩盖。
“哎呀，放心吧，我们这边厨房的人都是当年在上华一水儿带过来的，靠谱儿！”
那被称作龚叔的中年男人自阶梯下抬头，回话道。
“倒是你，太惯着少爷了。他是我一手带大的，虽然打小就聪明过人，但有些时候就跟个大孩子似得，不经惯；你该说的时候，也得说他。”
“哪有啊龚叔，我都挺严格的...”
“嘿嘿、看看你这小媳妇的样儿，还严格？都快恨不得给那小子去摘月亮了。他啊，能讨到你这么个老婆可真是有福气哦。”
闻言，那穿着晚礼服的金发女孩脸一红，似乎被戳中了心思，面儿上有些挂不住。那台阶下的龚叔也不再继续挑这茬，哈哈一笑高声道。
“行嘞，我给你们催菜去了，莫妮卡你也歇会儿，别累着了！”
...
待龚叔离开后，这位被称作莫妮卡的女子也轻轻咳嗽了两声，正了正表情，继续吩咐这屋内上上下下近百号人的工作。
这洋馆在莫妮卡住过的房子中并不算大，加起来一共三层，占地也不过一千平。外面的院子倒是不小，但那园艺工人的手艺却让这位远嫁于此的大小姐频频皱眉。
然而，这些都不过是琐碎小事。一顿令人喜笑颜开的聚餐往往不是因为那里的饭菜多么美味，而是一起吃饭的人是交心朋友。同样的，虽然这洋馆对于莫妮卡来说平平无奇，但她却在一手操持了从外装到家具的大小活计。
亲自找来设计师为翻修这里画方案，家具也是坐着飞机亲自到场采购；这间上个世纪的老房子在莫妮卡来来回回一个多月的忙活下，重新焕发出了第二春。
而她之所以这么上心，说到底还是这里是她婚后的第一处新居；作为李泽天的妻子，莫妮卡的家室自然无比显赫，但两人的婚姻却并非单纯地政治联姻，反而颇为恩爱。
由于种种原因，这对新人婚后的第一间房子仓促之下选择在了这里；那原因先按下不表，但今天这洋馆中的人之所以如此仓促，却也另有原因。
本来这里还要小半个月才能收拾好的，但为了迎接一位贵客，李泽天要借着“乔迁宴”的名目请她来吃饭，这才让莫妮卡这边忙活了起来。
“小姐，李少爷到了，要去门口迎他吗？”
一名稍微年轻些的管事走过来，低声问道。
而莫妮卡听了这话，瞬间火气就上来了。
“他去哪儿鬼混了？！自己请了人，客人过来了，我也到了，他却迟到了半小时？！”
“那...我让司机把李少爷带过来？我估计他还认不清院子里的路。”
稍稍退缩一步，那管事又试探性地问道。
“哎，等等！真是个废物！”
话说到一半，莫妮卡意识到自己说的有歧义，赶紧改口道。
“不、我说的不是你，是说他。走吧，我们去门口迎他；连自家院子的路都不知道怎么走，这种人是怎么活到成年的...”
◇
半响后，李泽天一脸抱歉地跟在莫妮卡身后，一个劲儿地说些有的没的，想要为自己迟到辩解。但后者倒也是个懂事的人，分得清场合。
“行了行了，我又不是你老妈。这事儿待会再说，你请的客人估计在桌上都等急了，赶快过去吧。”
“啊？！她真的爬桌上去了...？”
“还贫嘴，我是说她已经入座了！”
“嘿嘿、老婆别生气嘛。而且我也不能算是贫嘴吧，爬桌上这事儿别人干不出来，那位还真不一定...”
说话间，两人已经来到了餐厅门口。
莫妮卡帮助李泽天稍微正了正衣服，调整了下领子，然后说道。
“行了，进去吧。真是...弄的我已经提前开始积累育儿经验了。”
“呀...这不是好事儿吗。”
言罢，李泽天便打开了房门。
那屋内正中央是一条欧式的大长桌，两侧加起来能坐二十四人；墙壁上挂着的是十分古朴的风景油画，没有那些哗众取宠的后现代主义中饱含着的喧嚣与恬噪，反倒是与这间老房子中自带的那份厚重感相辅相成，令人感到宾至如归的温暖。
尽头处是有一座壁炉，在这个翻修后已经装上了室内恒温系统的房间里，它已经完成了自己的使命，如今就像是两侧的油画一样，单纯地作为装饰品存在着。
而在那壁炉的左手边，就是今天请来的贵客。
她穿了一件能堪堪露出肚脐的短T恤，上面黑白对比分明，花纹像是爆炸时的冲击波；下身则是一条牛仔热裤，侧面腰身处被剪开改为用细铁链相连的设计，绝对是普通人不敢尝试的款式。而这家伙的双脚更是张扬地搭在了餐桌上，管他那什么纯手工缝制的桌布，管他那价值连城的骆驼毛，此时此刻对于这位小姑奶奶来说就是垫脚用的。一双精巧之余又有些摇滚风的黑色小靴子踩在脚上，百无聊赖地小幅度摇晃着，狂傲之余竟还能透露出一丝可爱。
“啊、你来了。”
见门口二人到场后，胡玉儿并没有把脚收回来，只是将注意力从手机上移开，咀嚼着手里还剩半根的炸薯条淡淡地说到。
顺带一提，那薯条也是在她要求下吩咐这里的大厨去做的；而事实也证明，再怎么高超的厨艺在这种食物上，也很难拉开太大差距。
“抱歉抱歉，胡小姐，公司那些人比我想象中还要磨叽。”
“没关系...”
李泽天赔着笑，一边拉着莫妮卡入座一边说道。
而就在他以为气氛已经稳定下来时，那狐狸又冷不丁地冒出来一句。
“...不过你要是再晚来一会，我都打算把你老婆变成石头了呢。”
...
...
...
一瞬间，李泽天拉椅子的手微微僵住了。虽然只有短短一刹那，就连胡玉儿都可能没注意到这细微的变化，但他的确是僵了一下。
“哈哈哈、开玩笑开玩笑，我哪会那种法术。”
说着，胡玉儿把腿从餐桌上收了下来，李泽天也若无其事地继续赔笑。
而在一旁，莫妮卡虽然一直正襟危坐，但却绝不主动发言；在这种场合，她很清楚自己何时该说话，何时不该说。也正是这拿捏到极致的分寸，才让李泽天对她佩服有加。
这两人不仅是感情上的情侣，也是事业上的伙伴。
“胡小姐你这次远赴伦敦，可真是收获颇丰啊。”
“哪里哪里，咱俩都认识那么久了，还用得着说这种客套话吗？”
小玉摆了摆手，少见地谦虚了起来。
“我听沈应鸿先生说，那金夫人终于愿意为你证明清白，这下蛇王和狮王的死也正式跟你摆脱干系了。可喜可贺，可喜可贺！我就说正义会站在咱们这边的！”
“那还用说？正义一直站在李少爷您这边。”
哈哈哈...
干干地笑了两声，李泽天假装没听出来这话中的刺，继续说道。
“胡小姐咱们俩也认识有些年了，虽然可能理念上有些不和，立场上也难以站在同一处；但是我本人是十分佩服你的。”
“我也一样。”
眨了眨眼，胡玉儿又抬头补充道。
“这句不是揶揄，是真心的。”
而这话的潜台词，恐怕便是——前面全是揶揄。
李泽天聪明绝顶，一听便笑了出来，脸上没有丝毫愠色，反而真诚的说到。
“嗯...其实你也知道吧，最近几年里侧世界一直暗流涌动，而‘办公室’那边多少有些青黄不接。胡小姐你如今也算是赋闲在历下，有没有回上华的打算？当然，如果嫌累也无所谓，可以挂名当个顾问，那对于他们来说也已经是鼎力相助了！”
“哼、李少爷说的好听，恐怕也不过是想把我圈禁在目所能及的地方，好方便管理吧。”
“虽然我不否认自己这么想过，但是胡小姐，你也是聪明人，难道还需要我把其中的利害一一阐明吗？你这些年树敌过多，这么多势力都虎视眈眈地盯着你，有个‘办公室’的身份，他们自然也不敢动手，你平日里肯定会轻松许多。”
顿了一下，李泽天也有些头疼地敲了敲脑门，又说道。
“更何况，我娘你也是知道的。她虽然现在不怎么管‘办公室’的事情了，但态度从来强硬，人称‘有罪无赦’。你早点回来，我也好去跟她周旋，去帮你保历下城的其他人呐。”
“周白上仙那性子我自然了解，但你李少爷我也了解。我要听了你的话，那可就真是人为刀俎我为鱼肉了。不回、说什么也不回！”
说话间，第一道开胃菜已经被端了上来。
是道点心，入口即化但又回味鲜甜，很能激起食欲。而负责传菜的也并非侍者，而是莫妮卡本人。
“胡小姐，这个是我们那的名吃，你可一定得尝尝。”
“唔...”
所谓伸手不打笑脸人，胡玉儿虽然知道李泽天是笑面虎，但也不好迁怒莫妮卡，被这么一手给打乱了思绪。
而这一乱不要紧，接下来的变化更是让她有些措手不及。
“哈哈、行，那我知道了。放心吧，你若不想回上华，凭咱俩多年的交情，我肯定帮你摆平我娘那边的事情，你就放心在历下修养，什么时候改变主意了时候再跟我说。”
“诶？！”
没想到李泽天这么容易就松口了，胡玉儿惊得手都抖了两下，差点没捏住那剩下的半块甜品。
“别那么吃惊嘛，我虽然的确有时候心思多了点，但对待朋友从来以‘真诚’二字为基准。更何况，今天请你来是吃我们夫妇俩的乔迁宴，聊那些公式的确煞风景。本来我就打算菜传上来之后就不说了，谁知道这菜传的这么慢。”
说着，李泽天又转头没什么底气地责怪道。
“喂、莫妮卡，我之前路上没跟你说过让他们早点上菜吗？像你们法餐那样慢条斯理的来，我都快要饿死了。”
“嘿你这人还蹬鼻子上脸了，这里的厨子都是你从上华带过来的，自己心里没点数吗？！”
毫不留情地用那近十厘米的恨天高踩了这花花公子一脚，莫妮卡又气又笑。
她很清楚、李泽天知道这里做菜的是谁，只是故意这么问。
见这两人一唱一和，胡玉儿也少见地笑了；而在那单纯地轻笑深处，又不无羡慕，那羡慕之余却也能听出几分孤独。
“你们俩，感情真好呢。”
干巴巴地说出这一句，胡玉儿都被自己的笨拙给惊到了。她从来善于社交辞令，每一句话都是经过深思熟虑、包装之后再包装才出口的；像刚才那样青涩的发言，实属罕见。
而另一边，李泽天倒是整理表情后说到。
“既然是乔迁宴，就该说些家长里短的嘛，整天聊那些正经事会让人神经衰弱的。”
“哼哼、你这家伙我看倒不像是会先衰弱的人。”
在那昂贵吊灯散射出的昏黄光线下，胡玉儿的表情显得有些奇怪。她见过这么从容的李泽天，也很清楚既然对方表现出这般从容，那么恐怕自己现在已经不是何时被将军了。
更糟糕的是，胡玉儿还分找到那被将了一军的地方在哪。
“其实，胡小姐...今天找你来还是有另外一件事情想要商量。是我的亲姐，李雪雁的事...”
“诶？雪雁的...？”
“嗯，你也知道的，我姐她虽然是字面意义上的天人之姿，但却因为种种原因有些消极避世；我们姐弟俩虽然见面不多，但感情一直很好，我也很担心她独自在外遇到困难时身边没人照应，会出什么意外。”
接着，李泽天又换上了一副颇感欣慰的表情说到。
“历下妖怪办的同仁们我其实十分欣赏，有你们陪在我姐身边，她虽然不说、但心里肯定高兴。”
诚如李泽天所说，他的眼中满是真诚，没有半点假意；然而正是这一句句真话步步为营，让那胡玉儿节节败退，甚至快被逼到了墙角。
“但是，所谓男大当婚女大当嫁，我和家中的那二老虽然不打算催着我姐嫁人，可心中还是希望她能找到个好人家。毕竟生在李家，难免会有觊觎钱权的不轨之徒会凑过来；再加上我姐她虽然年龄不小，但心理其实纯洁的像白纸似得，很容易被诓骗；就算那来者不知她是李家大小姐，也可能是单纯地好那份好容颜，来接近她。”
说着，李泽天满面愁容地叹了口气。
“如此一来，想帮我姐去筛除虚情假意贪财好色之辈，找个真心喜欢她的又谈何容易？”
“也没那么难吧...雪雁虽然孤僻了些，但性格其实还挺可爱的。”
胡玉儿说道。
她不在李雪雁面前时，其实是不太吝啬赞美之词去夸这个自己的“死对头”的。
“确实，我心目中倒是有个合适的人选，只是...要让这个人选变成我姐夫，还得要你胡小姐帮忙。”
“我？”
“对、没错，你忘了吗？就上次我去历下，见的那位，王尧先生。我觉得他就不错。”
“啊？！嗯...那...你为什么觉得他可以，就...你怎么确定他不是贪图雪雁的美色，亦或是李家的财产，而是真心喜欢雪雁本人？”
胡玉儿说话时已经有明显的结巴了，而李泽天却视而不见，震声答道。
“我有我自己获得信息的渠道，而且也亲自见过王尧，我确定他不是那种人。更重要的是，我姐对他也颇有好感。这种事，双方你情我愿最重要，不是么？”
“嗯...嗯。”
“既然胡小姐您也认同这点，那就好办了。虽然说王尧在我看来十分合适，但他本人却有些犹豫；这也不难理解，换位思考，如果我出身普通家庭，去面对那么一个家世显赫的女孩，也会打怵。如今，我想要撮合他们两个，就得先让王尧去战胜自己心中的这道坎，而想要让他跨过这道坎、就需要你胡小姐的帮忙。”
接着，也不等胡玉儿回答，李泽天乘胜追击掏出了三份合同摆在桌上，继续说道。
“这里是我今天刚从名下过继出去的三家公司，还有一张一百万美金的支票夹在里面——今天就是为了捣鼓这档子事才来玩了。男人嘛，有了钱就有了自信，但这钱不能是来自他‘小舅子’那里的，那只会让王尧更加抬不起头；我也明白这人的个性，看上去木讷其实心里很倔。胡小姐，我要你把这三份文件和一张纸票交给他，就说是曾经王家的资产，换言之、也就是他自己应得的东西。法律上的程序我已经办理妥当了，让他签个字就行。”
转而，李泽天坐回了位置上，看向窗外；那里已经下起了滂沱大雨，与屋内温暖干燥的环境对比鲜明。
“等胡小姐你把这三家公司交给王尧之后，就在身边辅佐他经营；既然你现在闲来无事，想必也是愿意的吧。当然，不愿意也没有关系，我可以再去挑人派过去。等他上道之后，我这边关系也早已疏通妥当，保他顺风顺水。到时便是这样一番情景——子承父业，靠大智谋挽救落魄企业。有了如此名头加身，王尧自然也有了自信，跟我姐也算门当户对，起码不至于抬不起头，你说是吧。”
“诶...确实...呢。”
低着头，胡玉儿并没有否定。
“不过，我也仅仅是道听途说，似乎胡小姐您与王尧的前世也算相识一场，我这么做不知道会不会...”
“没有的事！”
砰——
突然，胡玉儿在李泽天抽走前，一把按住了那桌上的合同，斩钉截铁地说道。
“没有的事...总之，我知道了。我回去就把这合同交给他，说是他们王家的产业。至于经营...你找别人教他吧，我也不太懂。而且...这之后，我可能想去别的地方度假。”
“哦？好，那就多谢胡小姐去牵这根红线了！我李泽天先替我姐姐，道谢了。”
“嗯...没别的事，我先走了。”
说完，胡玉儿拿起合同窝了几下塞进手包里后，面色平静地缓步离开；待从二人视野中消失后，那走廊中又传来一阵急促的奔跑声。
...
...
...
看着未关紧，还在来回摇摆的门扇，窗外暴雨大作，屋内温暖祥和。
莫妮卡思前想后，还是说到。
“她不是你朋友吗？”
“是啊。”
李泽天也将身子后仰，像刚才胡玉儿那样把脚搭在了餐桌上，然后继续说道。
“就因为她是我朋友，我才这么大费周章。铁笼关不住猛虎，唯有身死、亦或心死我才能无后顾之忧。更何况，不倒她、我如何倒姜齐？”
“哪怕是这样，这做法也...”
“怎么了？哼哼、我姐和那王小哥不也挺合适的，两人情投意合不说，那王尧入赘李家我倒也省下不少心思。要真来个有大抱负的家伙，我可遭不住。再加上撮合这两人能让胡玉儿这头猛虎心灰意冷、退出棋盘，这一举两得的好事，可不常有。”
“可...”
莫妮卡又看了看那窗外的滂沱大雨，然后低声道。
“可她好像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