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三章 鬼仙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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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卓资山镇位于县境中部，地处阴山南麓，群山环抱，大黑河、白银河、牛角川河三水交汇。“卓资山”是以镇东北形似“桌子”之山而得名“桌子山”，后来卓资山贸易发达，生意兴隆，资财卓砾，遂将“桌子山”改称“卓资山”。
　　——摘自《卓资县志•镇乡•镇》
　　卓资山镇曾是汉蒙商贾汇聚之地，茶楼、酒肆、戏园、粮店、青楼、警署，以及形形色色的店铺门脸儿，一应俱全;商贾、僧侣、警察、妓女、骆驼客、戏子等等三教九流，应有尽有。
　　卓资山镇，曾一度繁华之极。
　　卓资山下的东街，又是繁华中之繁华盛地。东街尽头处，原本有一大户人家，姓柳。那老太爷是清末的一个举人，还在绥远城的将军衙署里做过几天执事，由此奠定了一份殷实的家业。柳老太爷在民国时赋闲十余年，返回故乡绥中卓资山镇，把全部精力放在培养后代上。柳老太爷只有一独子，名思泉，自幼得父熏陶启蒙，极是爱好诗书礼仪，出口成章，挥毫即诗，且言行皆孔孟仁义规范，孝悌之道谙熟于心，深得众人爱见。
　　白驹过隙，时光荏苒，柳老太爷在将作古之时为儿子完了婚，娶的是城南私塾老先生窦开元之女。窦小姐年方二九，明眸皓齿，端庄俊秀，也是大家闺秀。媳妇过门一个月后，柳老太爷寿终正寝，却在临瞑前将儿子叫到跟前，叮嘱了一件事儿。
　　柳老太爷用回光返照的最后一点力气说道：“吾儿，你已成家立业，我本可放心去了。可是，昨日有一梦叫我不安。我梦见你爷爷啦，他老人家一脸悲凄之色。我问他何事而悲，老人家许久不语，只说了一句话就隐去了。他说:败家端倪在烟花。我儿，那是咱祖宗显灵告诫我呢！我思谋了半日，虽不能确切解开那话的隐意，却也猜得出一二。其一，那烟花柳巷你万万去不得！其二，那大烟鸦片你万万近不得！其三，那烟花爆竹你摸不得也看不得！此三条戒律切记切记……”言毕，睁目而亡。
　　柳思泉自父死后，时时刻刻把父亲的话记在心上，勤俭持家，凡是于“烟花”二字沾边儿的便躲得远远的。十多年之后，独生女柳如嫣已出落成一个灵灵秀秀的大姑娘了，聪慧过人，弹一手好古筝、写一手好字，琴棋书画皆通。惹得不少大户人家心动，纷纷托媒人上门说亲，但都被思泉推掉了。其原因，一是思泉夫妇俩视爱女如掌上明珠，不忍让她过早离家;二是思泉要择髙枝而栖，一定要让女儿嫁到最好的人家里去。如此一来，却酿就了一场悲剧。
　　卓资山镇富豪贾二河与柳思泉成为好友表面上看来完全是偶然的。那时，靠卖烧鸡发家的贾二河已是腰缠万贯的富翁。在大青山深处，有他数不清的田产，外面种莜麦山药，里面种大烟，不知积攒下多少银子，早已经成为远近闻名的“莜面大王”。他分别在北平、归绥城和卓资山买下公馆，娶了两房太太。北平公馆叫“暖梅斋”，原来是发妻大太太居此地，不料发妻命短，病重过世;后来娶了有名无实的二太太，本想请二太太住到卓资山公馆“幽兰阁”里面，可是二太太却不肯去住，一直住在梅力盖图的教堂医院里。幽兰阁便空置下来，直到后来又娶了三太太柳如嫣……贾二爷为了生意，每年三地奔波，冬居北平暖梅斋，春秋住绥远的菊花亭，夏季便来大青山下的幽兰阁避暑。这些年来，他与北平、归绥的政界、军界、商界不仅来往甚密，而且其地位举足轻重。
　　柳思泉不过是一介书生，在城中一家私立学校当先生，不可与贾二河同日而语。
　　一日，柳思泉从学校归家，途中忽见迎面跑来一人，面色仓皇，见了思泉躲闪不及，摔倒在地。待他爬起来疾步跑掉时，思泉才发现地上掉着一个精致的皮夹子，拾起打开一看，竟有厚厚一沓钞票。喊那人，早无影无踪，正发愣间，两名警察追踪而至，见了思泉，不由分说将其扭住铐上，一顿踢打。哪里容得他还嘴解释，只声声斥道：“好胆大的强盗，竟敢刁抢贾二爷的钱包，真是有眼无珠!”扭到警署之后，正待下狱问罪，贾二河及时赶到，来取钱夹。一见柳思泉，拍着大腿连声道：“错了错了，你们抓错人了！这哪里是抢我钱夹的强盗，这不是城西的柳先生吗！”
　　一场误会冰释雪融。警察忙赔罪道歉。贾二河更是拉住柳思泉的手不放，口口声声要为他压惊，一直拽到卓资山镇最有名儿的望月楼酒家，唤来美酒佳肴，举杯便碰。思泉推辞不过，只得喝了几杯。当他得知这位心地善良而热情的失主竟是本城赫赫有名的富商贾二河时，便多了一分局促和不安。
　　贾二河却豪爽，谈笑风生，如遇故交。席间，正喝得面红耳赤之时，贾二河问了思泉的生辰八字后，一拍大腿道：“既然我们谈得如此投机，你我何不拜了结义兄弟？柳兄长我两岁，为兄;小弟比柳兄少吃两年咸盐，为弟……来来，干了这一杯，愿你我今后如亲兄弟一般……”尽管思泉一口一个使不得，但从此以后，贾二河倒认真地当上了这个把兄弟，三天两头往柳宅跑。每次来，必携昂贵的礼物，大有挥金如土的气势。柳思泉夫妇惶惶不安，辞又辞不掉，收下又心不安。后见贾二河的确别无他意，完全是对柳思泉的敬意和喜欢结交的性格使然，便也安然了一些。
　　这时候，柳如嫣尚在学堂读书，年方十六。十六岁的如嫣已发育成熟，出落得亭亭玉立，犹如出水芙蓉一般招人爱怜。贾二河最初见到她的时候，双目一亮，只觉春风拂面，喟然叹曰：好一朵出水芙蓉！柳如嫣面含娇羞唤了一声贾叔便跑得没了踪影。柳氏夫妇忙抱怨家教不严，小女无礼。贾二河却摆摆手说:“不必拘礼。如今的青年开明活泼，更显得可爱。”这天贾二河在柳家吃了便饭，气氛始终很融洽。饭后，柳先生亲自挽着贾二河的手将他送出了胡同口，从此，两家的关系日益密切。贾老爷与一个穷教书的先生成为挚友，一时成了城里人们茶余饭后的美谈。
　　大约一年之后，柳家平稳和睦的生活骤然发生了变故，谁也没有想到，为人师表的柳先生会暗中抽上了大烟！当窦夫人发现丈夫与大烟有染时，柳思泉的毒瘾已经到了不可收拾的地步——他已病人膏肓，一天不抽几口就无法活下去。因为偷着去烟馆吸烟他欠下了馆主刘奎的一笔巨债，即使变卖了所有的家产也无法偿还这笔无底债。
　　原来，那柳思泉平生无别的爱好，只喜品茶，凡是珍茗奇茶，都要搜集品尝，从中得到难以言传的乐趣儿。一日，他街头信步，遇见刘奎。那刘奎平素与思泉并无往来，此时竟十分热情地迎上前来，说是有样儿东西正要去孝敬柳先生，说着就递上去一个精美的小盒来。思泉打开一看，竟是个玲珑剔透的碧玉鼻烟壶并带一盒烟丝。放在鼻下嗅着，一股异香扑鼻而来，令人神荡心驰。刘奎声言是从一位清朝王爷那儿搞来的，鼻烟壶与西域烟丝相辅相成，各为极品，极为名贵，一般人消受不起，想想这卓资山镇中也唯有名士柳先生是识货人了，于是便寻到柳先生……柳思泉不知是计，竟没有丝毫犹豫便掏钱买下了那碧玉鼻烟壶和烟丝。回家后，一边读古书《说苑》，一边把玩那鼻烟壶，将烟丝燃了，吐在鼻烟壶里贮存起来。再时不时将鼻烟壶放在鼻孔下面嗅着，一股奇异的香味儿立刻使人心旷神怡。柳思泉只觉文章也妙语连珠，烟气通贯全身，二者相映成趣儿，其乐融融，如人仙境……数日后，那一盒烟丝被他抽光，换别的烟丝，却是寡淡无味儿。没了那烟丝，竟茶饭不香，神情恍惚，如同得了大病一般。柳思泉尚不知那刘奎在烟丝里做了手脚，放了少许的罂粟膏，实际上他已经染上烟瘾了。情急中他又去找刘奎，又花十两银子买了一盒烟丝。这一回刘奎加大了药量，柳思泉完全中了烟瘾。等到第二盒烟丝抽光，思泉已经身不由己了，烟瘾发作时如疯了一般。他瞒着家人揣了银子又去找刘奎。这一回刘奎不再演戏，毫不迟疑地把他直接领到烟馆。数月后，柳先生成了一个无可救药的大烟鬼，抽光了祖上传下来的所有家业。
　　所有的债主逼债上门都毫不心慈手软，不论柳思泉怎样苦苦哀求，那刘奎绝不生半点恻隐之心。悲惨的结局是毫无疑问的——家产被洗劫一空。柳思泉在烟瘾一次又一次地折磨他时，什么也不顾了，给女儿签了一纸卖身契；由于这一纸卖身契，他不仅把所有欠债全免掉了，而且又有了银钱去抽大烟;窦夫人在得知女儿被卖到妓院之后，一根细绳悬了梁，命赴黄泉……
　　这期间贾二河去云南做一笔大生意数月未归，如此一来，思泉便失去了一个唯一能够挽救他破落衰败的机会。在那个寒冷的冬天里，思泉听见了女儿柳如嫣被人拖走时的尖利哭喊，那声音不久便被呼啸的寒风所淹没。一场大雪严严实实地遮掩了一切，冬日宁静的早晨到处散发着平静的银白色的光芒……
　　贾二河归来时一切已成定局，只是被卖到青楼的如嫣不知什么缘故鸨母一直没让她**接客。贾二爷找到蜷缩在烟馆床上的柳思泉，一把将他从烟雾中拖起来，二话没说，一个巴掌扇过去。思泉登时从吞云吐雾中惊醒过来，愕然而视，蓦地，哇一声哭出声来，跺着脚哭道：兄弟，你回来得太晚哩……二爷冷笑一声：“也许还不算晚，我要你重新做人。”说罢，将一张纸片扔到思泉的脚下，正是那张女儿的卖身契。思泉愕然不解。二爷长叹一声:“命啊，谁也躲不过命!”
　　二爷从青楼接回了如嫣，帮林家赎回了房子和部分财产，又强逼柳思泉戒烟。二爷的义举博得了卓资山镇一片喝彩，人人皆称二爷仁义！柳思泉终羞惭得难以自容，在春天一个淫雨霏霏的夜里，扑通跪在二爷脚下，声泪倶下道:“柳某为牛为马也不能报答你的恩情。如不嫌，就把小女送到府上，做丫鬟、做小妾由你发落……我看得出你很喜欢小女……”
　　贾二河正色道:“差矣！我一向把如嫣当女儿般看待……我贾某不仁，也不能把你的女儿做小呀!”
　　柳思泉却书生气发作，跪着不肯起来，声声道：“若不应允，柳某只有一死以谢恩了！”
　　二爷犹豫良久，最后长叹一声，扶起柳思泉道：“这样吧，既然你决心已下，就让如嫣到我府里来吧。至于做干闺女还是不嫌我老朽愿与我结百年之好，全凭小姐定夺!”
　　那时，从青楼回来的柳如嫣早已流尽了最后一滴泪，所以当父亲把那个决定告诉她时她没再哭一声，只是久久沉默着。父亲喋喋不休地讲了许多古时的仁人志士有恩必报的故事。她听着冷冷一笑，站起身来从从容容地说:“我愿意给他做小……”
　　已娶有两房太太的贾二河在他四十三岁那年又娶了第三房太太——柳如嫣。第二年，生下了一对双胞胎女儿。贾二河没文化，给孩子起的名儿也很俗气，大的叫贾梅，小的便叫贾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