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山雨欲来风满楼十

　　桃花源深处，翠竹林旁矗立着一座孤零零的坟墓。
　　坟头上已经爬满了杂草，没有人整理。坟前一块残破的石头，就像是一块石碑，石上却没有字。
　　坟旁还有一间小小的茅草房，茅草房没有锁。
　　花仙子就站在门前看着这座坟墓，她的脸上没有一点表情。她的手里拿着一张便签，纸条上只有八个字，“取刀一用，他日奉还”。字迹已经有些模糊，但是花仙子还是可以确定，字是神龙子写下的。
　　她从小和神龙子一块长大，对于他的字迹在熟悉不过。
　　便签上也画着一条龙。
　　便签是鬼影子从名剑山庄剑阁里发现带回蝴蝶谷的。
　　花仙子一直不明白，难道说神龙子先前真的已经进入过剑阁盗取了妖刀“天问”？神龙子盗取妖刀“天问”又是所为何事呢？若真如此，他又为什么要留下这几个字做什么呢？他就怕江湖人不知道是他所为吗？这一切，却也都并不像是神龙子的行事风格。
　　还是有人假借其手，故意留下便签呢？如此，这个人又会是什么人呢？
　　“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
　　夜来幽梦忽还乡，小轩窗，正梳妆。相顾无言，惟有泪千行。料得年年断肠处，明月夜，短松冈……”
　　花仙子念一首词，又轻叹一口气，看着面前这座孤坟，却也有说不出的凄凉之意。鬼影子又是为什么敢冒江湖之大不韪去剑阁盗取妖刀“天问”呢？
　　难道说，他真的只是为了证明，他比神龙子要强吗？
　　他又是怎么会受了如此重伤呢？江湖上能够击伤鬼影子的人已经不多。重要的是，他怎么会中了蜀川唐门的毒呢？
　　唐门之人，虽然擅于施毒暗器，但是门中管理极严，并未曾听说过有唐门之人踏足江湖……
　　“嚓嚓嚓”声音响起，那是人踩在落叶上发出的声音。
　　花仙子回头就看见了鬼影子，小鬼头搀扶着鬼影子穿过桃花源就来到这座孤坟独房前。鬼影子脸色惨白，嘴角渗出血，走了几步路，他已经感到自己整个身体都已经散了架，额头上已经渗出了汗。
　　他本不该下床走动的，但是他却还是执意要来。
　　鬼影子不想让自己最狼狈的样子呈现在花仙子面前。但是现在整个蝴蝶谷却又出现危机，不知道有多少江湖客已经来到了蝴蝶谷外。这一切全都是因为自己而起。他不忍心让花仙子一人承担自己犯下的错。
　　但是自己却又能够帮她做些什么呢？现在自己重伤在身，也许现在就连身旁的小鬼头都要比自己有用的多。
　　鬼影子发现，自己其实就是累赘。若是当初死在剑尊剑下亦或是毙命在雪鹰子掌下，也许花仙子就不需要承受这一切压力了。
　　花仙子扶住鬼影子，脸上却还带着笑。他们也是从小一起长大，但是彼此之间的亲情早已经渗入到他们血液里，骨头里。
　　花仙子关切的开口道：“你身体很是虚弱，需要静养，为什么还要走到这里来呢？”
　　语气中甚是关切，更是让鬼影子感到羞愧。
　　鬼影子轻轻咳嗽一声，道：“大姐，对不起。”这是鬼影子第一次说“对不起”。花仙子知道他内心痛苦，却道：“你有什么对不起我吗？”鬼影子低下头，没有说话。花仙子却开口道：“你真的去了剑阁？”鬼影子点点头没有否认。
　　花仙子接着问道：“你拿到了妖刀‘天问’？”鬼影子摇摇头，他忍痛开口道“妖刀‘天问’早已经让神龙子拿走了。”花仙子将手上便签交给鬼影子，道：“这是你回来时候，在你身上找到的。”鬼影子道：“我知道。”
　　花仙子接着开口道：“你相信神龙子真的盗取了那柄妖刀吗？”鬼影子轻轻咳嗽，整个身子都感到剧痛，额头也已经渗出了汗珠。
　　他不知道应该如何回答这个问题。
　　神龙子是一个喜欢冒险的人，凡是他想要去做的事情，也并没有任何人能够阻止。鬼影子相信，如果神龙子真的想要盗取那柄妖刀“天问”，就一定可以将其带走……
　　剑阁中的一幕幕又出现在眼前，他自己都不知道是应该相信还是不应该相信。
　　花仙子将鬼影子扶进草房，房间里很简陋，一张床，一张桌。
　　床上的被褥都是新的，桌子也是一尘不染。桌上还放着一本薄薄的花名册，上书五个字，《东林点将录》。那本书已经很久都没有人动过了，已经开始泛黄。
　　桌上还放着一幅没有画完的画，那是一幅仕女图，清纯的笑脸，曼妙的身材，就像是天宫中的仙女。
　　鬼影子见过这个人，她就是杨水仙，神龙子的女人。作画的人就是神龙子。
　　他似乎遇到了什么紧急的事情，没有画完就离开了。没有人知道他遇到了什么事情，但是这一离去，却用了五年，五年都没有了他的音讯，他就仿佛从天地间消失了一样。
　　这是神龙子的房间。但是这间房舍却已经有五年都没有人住过了。
　　鬼影子对这里自然也很是熟悉，他也曾多次躺在这张床上，看着神龙子读书练字作画……但是自从神龙子消失在江湖，他已经很久都没有踏入过这间草屋。
　　草屋中挂着一幅字，写着“世情薄，人情恶，雨送黄昏花易落。晓风乾，泪痕残，欲笺心事，独语斜栏。难，难，难！人成各，今非昨，病魂常似秋千索。角声寒，夜阑珊，怕人寻问，咽泪装欢。瞒，瞒，瞒！”
　　他不禁咳嗽一声，嘴角带着丝丝血迹。
　　只听得花仙子开口道：“这是宋朝一位叫唐婉的姑娘睹物思情而写下的一首《钗头凤》。不久，这位唐婉姑娘竟因愁怨而死。”
　　鬼影子看着这首词，忽然间想到风云楼胭脂房间里的那幅字，那首陆游的《钗头凤》。他随口念道：“红酥手，黄籘酒，满城春色宫墙柳。东风恶，欢情薄，一怀愁绪，几年离索。错，错，错！春如旧，人空瘦，泪痕红浥鲛绡透。桃花落，闲池阁，山盟虽在，锦书难托。莫，莫，莫！”
　　花仙子没有想到鬼影子居然将陆游一首《钗头凤》念了出来。
　　她知道，鬼影子最头痛的事情就是习字练字，他唯一的乐趣就是练剑，剑才是他的生命。今日见到鬼影子念这首词，花仙子感到不可思议。
　　她开口道：“你居然知道陆放翁的那首《钗头凤》？”鬼影子脸色惨白，轻轻咳嗽着，道：“我在杨水仙的房间里见过这首词。”
　　他只是简单的说在杨水仙的房间里，但是并没有说是在风云楼的那间房间。他不想在提起这件事情，那是他心中永远的痛，他更不想让花仙子知道杨水仙曾经沦落红尘的事情。
　　杨水仙是神龙子的女人，但是却不幸流落委身青楼。罪魁祸首，还是自己。
　　花仙子开口道：“你可知道这两首词的来历吗？”
　　鬼影子不是历史学家，从小更没有看书习文的习惯，自然是不知道的。他脸上带着愧疚之意摇摇头。
　　花仙子略一点头，看着墙上神龙子留下的那首词，开口道：“南宋著名爱国诗人陆游，一生遭受了巨大的波折，他不但仕途坎坷，而且爱情生活也很不幸。宋高宗绍兴十四年，二十岁的陆游和表妹唐婉结为伴侣。”
　　花仙子指着墙上的那幅字，接着道：“就是写这首词的姑娘唐婉。陆游与唐婉两人从小两小无猜，青梅竹马。青春年华的陆游与唐婉都擅长诗词，他们常花前月下，借诗词倾诉衷肠。二人吟诗作对，互相唱和，丽影成双，宛如一双翩跹于花丛中的彩蝶，眉目中洋溢着幸福和谐。两家父母和众亲朋好友，也都认为他们是天造地设的一对，于是陆家就以一只精美无比的家传凤钗作信物，订下了唐家这门亲上加亲的姻事。婚后两人相敬如宾……”
　　讲到此，花仙子却不免叹一口气，开口道：“然而，唐婉的才华横溢与陆游的亲密感情，引起了陆母的不满，以至最后发展到强迫陆游和她离婚。陆游和唐婉的感情很深，不愿分离，他一次又一次地向母亲恳求，都遭到了母亲的责骂。在封建礼教的压制下，虽种种哀告，终归走到了‘执手相看泪眼’的地步……”
　　鬼影子听着花仙子的话，心中想到的却是神龙子与杨水仙。他们虽然不像陆游唐婉，但是却因为自己的缘故，令两个相爱的人天各一方，就算是泪眼都无法执手相看。
　　花仙子接着道：“陆游迫于母命，万般无奈，便与唐婉忍痛分离。后来，陆游依母亲的心意，另娶王氏为妻，唐婉也迫于父命嫁给同郡的赵士程。这一对年轻人的美满婚姻就这样被拆散了。十年后的一个春天，陆游满怀忧郁的心情独自一人漫游山阴城沈家花园。正当他独坐独饮，借酒浇愁之时，突然他意外地看见了唐婉及其改嫁后的丈夫赵士程。”
　　花仙子看着窗外，似乎也想到了消失江湖五年的神龙子，道：“尽管这时他已与唐婉分离多年，但是内心里对唐婉的感情并没有完全摆脱。他想到，过去唐婉是自己的爱妻，而今已属他人，好像禁宫中的杨柳，可望而不可及。想到这里，悲痛之情顿时涌上心头，他放下酒杯，正要抽身离去。不料这时唐婉征得赵士程的同意，给他送来一杯酒，陆游看到唐婉这一举动，体会到了她的深情，两行热泪凄然而下，一扬头喝下了唐婉送来的这杯苦酒。然后在粉墙之上奋笔题下《钗头凤》这首千古绝唱。”
　　花仙子叹一口气，想到孤苦伶仃的杨水仙承受的痛苦，接着道：“陆游在这首词里抒发的是爱情遭受摧残后的伤感、内疚和对唐婉的深情爱慕，以及对他母亲棒打鸳鸯的不满情绪。陆游题词之后，又深情地望了唐婉一眼，便怅然而去。陆游走后，唐婉孤零零地站在那里，将这首《钗头凤》词从头至尾反复看了几遍，她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感情，便失声痛哭起来。回到家中，她愁怨难解，于是也和了一首《钗头凤》词。唐婉不久便郁闷愁怨而死。”
　　鬼影子心在绞痛，不知道什么时候，当神龙子和杨水仙再一次相见，又会是一种什么情景。或许，他们永远都无法相见，但是这一切的罪魁祸首却是自己。为了争一时之名，竟然……
　　花仙子似乎已经觉察了鬼影子的变化，伸手轻轻的拍打了鬼影子的肩头，开口宽慰道：“我相信神龙子也并没有怪你，你也不要太过自责。事情都会过去的，你也会好起来的。”
　　鬼影子心却在滴血，他知道自己无论做什么事情都已经无法挽回自己铸成的大错。神龙子消失于江湖，杨水仙颠沛流离，这些都是自己一手造成的。
　　悔恨，就像是一枚拔除不去的钉子刺在心头。但是这一切，都已经不可能在重来。
　　花仙子看着桌上那幅没有画完的画，她的心中也并不平静。她和神龙子一起长大，神龙子却从来都没有为自己画过一幅画。她随手提笔，写下“采得黄花作枕囊，曲屏深幌闷幽香。唤回四十三年梦，灯暗无人说断肠！少日曾题菊枕诗，囊编残稿锁蛛丝。人间万事消磨尽，只有清香似旧时！”
　　鬼影子并不理解诗中之意，但是他却已经感受到了花仙子对神龙子那种淡淡的幽思。他曾经替花仙子感到不值，明明知道神龙子绝对不属于她，却为何偏偏对他牵肠挂肚。
　　但是鬼影子却又未尝不是这样一位傻瓜呢？他明明知道花仙子心中记挂的是神龙子，但是自己为什么也将花仙子深埋心中呢？
　　感情的世界里，没有谁对谁错，更没有应该不应该。这一切，都源于一个“情”字。
　　花仙子看着那幅画，自己写下的诗，心中似有所感，开口道：“枫叶初丹桷叶黄，河阳愁鬓怯新霜。林亭感旧空回首，泉路凭谁说断肠。坏壁醉题尘漠漠，断云幽梦事茫茫，年来妄念消除尽，回向蒲龛一炷香。”
　　花仙子指着自己写下的那首诗接着道：“自从陆游与唐婉一别，便北上抗金，后又转川蜀任职，几十年的风雨生涯，依然无法排遣诗人对唐婉的那份心中眷恋。他六十三岁，‘偶复来菊缝枕囊，凄然有感’，又写了这首情词哀怨的诗。时光流逝，一切都已经成了昨夜黄花凉……”
　　花仙子接着道：“爱，为什么会能够如此深沉，生死以之，以致陆游在‘美人作土’、‘红粉成灰’之后的几十年，还让诗人用将枯的血泪吟出‘此身行作稽山土，犹吊遗踪一泫然’的断肠诗句？”
　　鬼影子此时才真正的发现，花仙子不仅熟读医典，更是对诗词歌赋有着如此的深入研究。
　　只听得花仙子接着道：“我从陆游‘一树梅花一放翁’的诗句中似乎得到一丝感悟：陆游和唐婉的夫妻情爱，虽说在现实世界中存续的时日无多，却早已经一点一滴地‘转存’到了各种有情万物之中。一对‘菊枕’的枕函之中，封存、寄寓了新婚当时多少甜蜜，多少默契；多少香艳，多少情怀；多少的厮抬厮敬，多少的互爱互重。也许，就单是这一对‘菊枕’，已经足以让情爱‘一粒粟中藏世界’且‘化身千万’，更不用说恩爱夫妻之间‘有甚于画眉’的‘闺房记乐’了。一对‘菊枕’，对于我们现代人来说，是那么的无足道，而又实在是那么的奢侈。其‘药疗’之功效，犹在其次也，叹叹。人间的万事可以消磨殆尽，而情爱的清香却永远会历久弥新。”
　　鬼影子点点头，道：“愿天下有情人都双双亲手缝制自己的一对‘菊枕’，长相依傍，不离不弃，莫失莫忘，珍爱到地老天荒！希望杨水仙可以缝制一对‘菊枕’给到神龙子。”
　　花仙子脸上露出欣慰之笑，道：“杨水仙虽然嘴上言语之中记恨神龙子，但是又有谁能够知道她埋藏在心底中对神龙子的那份爱呢？”
　　鬼影子看着这间草屋，墙上还挂着几幅画，画的都是杨水仙。不知道如果杨水仙能够走进这间草屋见到这些幅画，心中又有何感想呢？
　　花仙子道：“这是神龙子自己建的一间草屋，他并没有在这里住几天，就连这幅画都没有画完，他就消失了，至今音讯全无。没有人知道他去了什么地方。五年来，整个江湖都在找他，但是他却像是人间蒸发掉一样。”
　　鬼影子有些哽咽，道：“是我对不起神龙子。如果不是我，他现在也许就会站在你我面前。”花仙子笑笑，道：“我能感觉的到，他就在我们身边。只是他不想见我们而已。你我与癫大师并无多少交情，何况癫大师行踪不定，此番却出手相救，将你安全送回蝴蝶谷，想来定然是神龙子从中求情，方才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