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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03章 大喵喵,想不想我!4

许你一场倾城恋 木木兔兔 165949 Mar 17, 2022 5:25:32 P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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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告诉我永远到底有多远(1)
    对于世界来讲,你是一个士兵;但是对于你的亲人和情人来讲,你就是整个世界。
    ——阿拉曼战役阵亡战士纪念碑碑文
    很多年后我最喜欢的一首歌就是小柯写的《永远到底有多远》,一听就掉泪,但还是想听——人就是这个德性。听这个歌我想起的画面不是MV上的街道,那是我的青春记忆里面没有的,我想起来的是军区总医院的一片白色。
    小影也是白色的蝴蝶,围在我的身边飘来飘去。大家都理解她,知道我是她什么人,所以也没人说她,都很照顾她的情绪和心情。我一个小列兵居然住单间!其实原本是三人房间,但是住院部没有安排其他人住进来。那时候小影已经是外科的护士了,照顾我天经地义。
    于是我们就总在一起,睁开眼就在一起,除了睡觉,虽然我知道小影恨不得睡觉都陪着我。但是我是军人,她也是,影响还是要注意的。那一段养伤的时光是我最快乐的时光。十七天,整整十七天,我和小影在一起。
    我们幸福地在一起,虽然没有说永远,但是我们都知道,一定是永远。我隐约注意到,还有一双女孩的眼睛默默地看着我,总是那么一下,然后就闪躲了。我没有说什么,小影也没有说什么,她更没有说什么。
    我有意识的时候是在直升机上面。知觉慢慢恢复,受伤的肩膀和胳膊真的是生疼生疼的,然后我感觉到柔软和芬芳,我知道这是女孩的怀抱。她抱着我的头和上半身,怕直升机的颠簸弄疼我。她用自己的胸口抱着我,怕我摇动的时候疼。我还能感觉到她的泪水不时滴在我的脸上,她的手指不时滑过我的脸颊,她的嘴唇不时亲吻我的额头,于是我感觉到柔软和安详。
    “小影……”我轻轻地呼唤着。
    她不说话,只是把我抱得更紧,泪水也越来越多。
    我下意识地笑了:“这是我的党费……”
    本来我想开个玩笑,但是她“哇”的一声哭了。
    我一下子睁开了眼。这哭声不是小影。我还没有反应过来。
    “我是小菲……”她抽泣着说,然后我就醒了。
    我看见小菲哭得红肿的眼睛。哎呀,这叫什么事情啊!我怎么能躺在小菲的怀里呢?我赶紧挣扎,但是根本没有力气,因为我受伤了。
    她抚摩着我黝黑瘦削的脸,固执地看着我:“别动!”
    她的眼神跟小影不一样,是一种另类的鸟。我不敢动了,再鸟的男人在女人面前都是假鸟。然后她就不说话了,就那么抱着我哭。我不知道该说什么。换了你你知道该说什么?她居然还轻轻亲了我一下,但我还是不敢动。我是个18岁的中国陆军士兵啊!我真的是傻了!我们就这么飞啊飞啊,飞向省城。
    我为什么会受伤?要我说真的就是命了。
    事关军队的事情我就不能详细多说了,只能告诉你们关于怎么对付类似于我们狗头大队这种特种部队渗透的战法研究。军区副司令跟那个兄弟部队的军长政委参谋长下一线检查,听取汇报。我就在这个时候打进去了。军区副司令的警卫参谋们能够不带装有实弹的手枪吗!听到枪声警卫参谋的职业本能就是,有人要刺杀首长啊!
    说实话我还真是刺杀,只是用的是空包弹和发烟手榴弹罢了。但是警卫参谋们在那种情况下能怎么办呢?开枪啊!保卫首长啊!我至今也觉得他们没有错,挨枪是我的命,谁让我那时候动手!警卫参谋要是没有开枪我倒觉得该换人了,太不称职了。
    小菲为什么来呢?军区副司令也是人啊,他也喜欢外孙女啊。另外他有心脏病,总院专家叮嘱他只要外出必须带护士,而他外孙女正好是总院胸外的护士。你们说他不带外孙女带谁啊,于公于私都没有错!好不容易有个机会跟外孙女在一起玩玩乐乐,你们说这叫公费旅游吗?我觉得不叫,这只是一点点人间的乐趣而已。关于我们的军区副司令,我还是有故事讲的。他也是个鸟人,别看是解放军上将,但也鸟得不行。我不说就不爽,但是现在不是时候。
    现在还是说小菲。我小庄就看着小菲哭,一句话都没说。小菲的眼睛里面有泪花,我知道那种眼泪不光是因为我是战友,是姐妹的男友。但是我什么都不敢说,也不敢躲。她亲我的时候我不敢躲;她抱紧我的时候,我就傻乎乎地贴在她的胸口。
    在部队,这些事情是万万不敢说的,一说就要被弟兄们暴锤!——哥们儿都在山里当和尚,你有一个还不够,居然还敢霸占俩女兵,还都是漂亮的女兵!
    但是你们说,这能怨我吗?我说啊,这都是人的命。
    直升机嗡嗡嗡地准备降落,天色也快亮了。在楼顶降落后,一个小兵去开舱门。这时候小菲才慢慢放开我。我看着她什么都没有说。她轻轻地在我的唇上吻了一下。
    那时候舱门刚刚拉开,她从我脸上起来的时候,我听见下面在尖叫:
    “黑猴子!”
    然后是一阵大哭,我又被抱住了。当然这次是小影,不是小菲。我被一个女兵在飞机上抱了一路,然后飞机一降落,我又被另外一个女兵抱住。两个女兵都在哭,都因为一个叫小庄的列兵。你们说这叫什么事情啊!
    我被小影抱着、被小兵们抬着下了飞机。我看见停在楼顶的直升机和站在飞机前的小菲越来越远。小菲的脸上还有泪水,我当时不知道是为什么,后来,我想起了一个词——怅然若失。
    小影看见了吗?我现在想想,她肯定看见了!不看见是不可能的啊!她一直眼巴巴地看着直升机降落啊!舱门没开她就想往上扑啊!开舱门的瞬间,小菲的嘴还在我的唇上啊!但是小影没有说什么,我就更没说什么了!
    感情这个东西,真的是很微妙啊!
    2.告诉我永远到底有多远(2)
    音乐是什么?
    是一种打动你心的旋律。
    如何打动你心?
    你的回忆中的某些敏感的神经,被旋律的情绪拨动。
    那时候你也许会哭,也许不会哭。但是你会傻傻地坐在那儿,很多画面就浮现出来。
    我不是个兴趣高雅的人,虽然我号称是艺术学院毕业的,但是我还是喜欢流行歌曲。这一点我不伪装,交响乐我也听,但是不会有那么多被打动的时候。
    我总是会为了一首流行音乐流泪,或者不流泪。譬如刚才,我在听《永远到底有多远》。我说我没有哭,你们可能不相信。但是我真的没有哭,因为我知道我一哭起来就抑制不住,我就没有办法往下写。但是我必须写,因为我必须把这些真实存在过的小兵们的故事讲完。他们的故事,我不讲,还有谁会知道?或者说,还有谁会去关注他们?是坐在宾馆里面编故事的人吗?不可能,他们关注的不是小兵,是别的什么。
    我不敢说我是小兵的代言人,但我起码代表了我们那一群小兵。对于小兵的爱恨情仇、生生死死,我都要如实地、不加任何掩饰地写下来,给他们一个属于他们自己的世界。我要让人们知道,小兵们到底是怎么回事。因为,我就是那么过来的。他们是我的兄弟,我的姐妹,我的爱人,我青春的全部世界。我们曾经在一起,无怨无悔地在一起。我闭上眼睛都能看见他们年轻的笑脸,所以我的眼睛再疼,我的心口再顶不住,我也要写下去。我要告诉人们,我们的小兵是怎么过来的。我没有什么使命感,我不追求语言的华丽,不追求结构的完美,我只追求我们朴实而绚烂的青春在我的笔下重新再来一次。这样,我也就不枉为文者这个狗屁称号了。这样,我们就好像从来没有分开过一样。
    由于实弹的介入,我的必死突袭被加上了传奇的色彩,甚至有的兄弟大队传说我们狗头大队发明了一种新的闪躲战术,可以躲避第一波的子弹。其实哪儿有那么神啊?一是我确实命好,加上身体灵活、反应快;第二,就是天黑看不清楚,再加上帐篷里面的黄色烟雾很浓,警卫参谋们基本上是盲人摸象。而在混乱的情况下击中目标(尤其是视线被黑夜和别的什么因素限制的时候)是很难的事情,那种所谓的中南海保镖只是电影里面的——就是先给你打怕了赶紧掩护首长撤,下一步往往不是他们贴身警卫的事情了——所以,我只是被手枪的弹雨擦着了一点儿边而已,加上小菲喊得快,跑得快,一把就把我抱住了。警卫都是反应很快的高手,一见这个,哪敢朝小菲开枪啊?我这条小命就算保住了。
    我住进军区总院以后是外科主任师级专家亲自给我开刀取子弹。按理说这点小伤不算什么,都没伤着骨头。但是这是军区副司令亲自打电话交代的,一定要全力以赴,治不好就要收拾人,所以总院不敢怠慢,进手术室伺候我这个小兵的全是专家。手术当然顺利,就算是军医大学的高年级学生做这种取子弹的小手术也是易如反掌啊,何况是真正的军医专家了!
    虽然小影已经是外科的护士,但是这种场合绝对不能让她进来。她想进来也不行,一帮女兵在小菲的带领下把她按在手术室门口。她哭着喊道:“不行不行,小庄小时候在地上摔一跤都疼得哇哇哭,我要进去看看。”小菲一把把她按在椅子上,然后大家就警告她:“小庄在手术,他要是听见了心脏一激动怎么办?正在麻醉呢!”小影就不喊了,只是哭。
    我在昏昏沉沉中听见小影喊我,但是我无力张嘴。后来我被推出来的时候麻醉还没有完全结束,我就被小影抱住了。我看见她在哭,她的姐妹们的脸上都有泪水。
    但是我没有看见小菲,我当时没有看见,但是我现在回忆的时候看见了。是回忆出现了偏差吗?好像不是,我说过人在回忆的时候会看见自己,不信你回忆一下试试?我不知道这个科学原理具体是怎样,但是我想心理学家一定是有解释的。
    我看见小菲孤零零地站在手术室的门口。她抹了一下自己残留的泪水,苦笑一下,然后默默地走了。她还能怎么样呢?这个世界不是属于她的。你们说,她还能怎么样呢?
    我进了病房。安置好了之后,女兵们都出去了,只有小影陪着我。她给我削水果,细细地切成块,然后一点点喂我。她还给我倒奶,在勺子里面一点点吹温了然后喂我。我就那么傻傻地看着她,不敢笑,一笑伤口就疼啊!中过枪的人都知道,开始的时候真的不疼,但是越来越疼,打了麻药也真他妈的疼啊!因为弹头进了身体以后不是直着出来的,是旋转着出来的!也就是说入口不大就一个小眼,但是出来的伤口就不一定了!
    小影一直陪着我,我睡着了她就看着我。我们的手紧紧地握在一起,她的温暖传递给我,她的温柔传递给我。我在梦中都美得不行!什么叫幸福?那时候真他妈的幸福啊!
    我在回忆里面还是可以看见小菲,就是在我睡觉的时候——也是真他妈的怪了啊!难道我小庄现在编故事能力强了所以就自己想出来一些画面?可我确实看见了啊,这是怎么回事呢?我的回忆里面明明看见了啊!
    我不知道怎么表达,只能忠实于现在的回忆。我看见小菲悄悄地从病房前面不经意地经过,偷偷地看了一眼,然后就走了,我不知道她有没有哭。她喜欢我,这我是知道的,但是我真的不知道她为什么喜欢我?她是谁啊?军区副司令的外孙女!多少小白脸军官巴不得的老婆啊!我是谁啊?一个小列兵而已,而且我还比她小三岁啊!她是为了什么呢?我当时真的不知道,而且我也没有费那个脑子。我那时候单纯得要命,心里只有小影,所以真的没有多想。多想有个屁用啊!我也不敢啊!我怎么可能对不起小影呢?
    住到第三天的时候,我可以坐起来了。这时候何大队来了,人没到声音先进来了:“妈拉个巴子的这点小伤就住院啊!”然后那张大黑脸就进来了。
    小影正在给我喂奶,我想站起来,结果奶泼了一身。
    “坐那儿!你们该干啥就干啥!”何大队一瞪眼我就赶紧坐好,我是真的服他。
    小影不愧是小影,也就她敢继续给我喂奶!一个小列兵就那么坐在床上,被自己的女朋友喂奶。而上校部队长不仅没有生气,还笑眯眯地看着。完了后他还点头。他点个什么头啊!
    “都他奶奶的要来!大队常委都要来!我就说,妈拉个巴子的都不能来!小庄这点破伤在前线算个蛋子啊!我代表就行了!”何大队就说,“我来还是要批评你!违反敌后作战原则!没吃过苹果啊?81枪没打过啊?怎么稀罕那个玩意儿呢?有什么好吃的、好耍的?所以,我宣布给你一个处分!”
    我含着奶点头:“是,我知道错了。”
    小影不说话,把奶杯子往桌子上一放,眼泪吧嗒吧嗒地流:
    “人都这样了,你们还惦记着处分他!”
    “小影!”我赶紧说她。
    小影不说话,转脸去抹眼泪。
    何大队哈哈笑了,他对着小影的背影认真地说:“姑娘!你给我记住了!你这么做就对了!他就是你的男人,你就是他的女人!他好也罢,歹也罢,你就得跟着他、护着他!别人说他,你就要敢甩脸子!别人夸他,你要敢骂他,让他头脑清醒!我最见不得的就是见了首长满脸是笑,恨不得把自己男人说得狗屁不是的家属!那不是女人,不是老婆,是想帮助他升官的!你跟那些女的一样了,我何某人要瞧不起你了!那你就配不上是一个男人的女人了!你就变了味道了!”
    这话我当时就听蒙了,小影也蒙了。我18,她20不到,你们说听得懂吗?但是何大队没有开玩笑的意思,态度很认真。很多年后,在接触了很多事情之后,我才明白何大队的意思。什么叫真正的女人呢?何大队的话,绝对是句句应该用“子曰”的形式记录下来供后人警醒的。小影没有听懂,但是起码知道我们大队长不是对她发脾气。再不懂也知道话里有夸她的意思啊,她又不傻。她就赶紧站起来,擦擦眼泪转过身,歉意地说:“首长……我态度不好……”
    何大队就笑了:“小丫头片子我跟你计较啊?你问问你男人他那时候叫我狗日的大队长我生气没有?”
    我就不好意思了:“何大队,我……”
    小影也不好意思,何大队一口一个“你男人”,换了哪个20不到的女孩好意思啊?
    何大队还在回味:“还是带你这个小杂种在山里耍好玩啊!现在我叫你去,你还敢那么跟我耍吗?”
    我摇头,是真的不敢了。何大队就不说什么了。
    小影搬过来一把椅子:“首长,坐。”
    何大队坐下了:“行,还是知书达理啊!”
    小影就不好意思了,善意的小讽刺她还是听得出来的:“首长,瞧您说的。”
    何大队说:“我来,还有一件事情。你的三等功批下来了。”
    我一听就傻了,先处分后给功?
    “本来大队常委想给你申请二等功,但是我说不行!这点破事就二等功,以后真打仗了怎么办?我们怎么给战士评功?带兵要严!不能这么小就翘尾巴!”他说。
    我点点头:“我那个三等功就不要了吧?”
    说实话我是真心的,因为三等功在我眼里没什么大意义。我也不用拿这个功找工作啊,我学还没上完呢!当兵只是一个过程而已,至于以后我真的没有想那么多。
    “你端掉一个战区司令部,收拾了五个将军,三等功还是要给的!”
    我就笑了,连我们军区副司令在内一共五个将军啊!这种鸟事不是谁都可以干得出的啊!把自己的军区副司令和他的战区指挥班子给端掉了啊!我小庄在狗头大队绝对是鸟一把了!我敢说多少年也没有人比我鸟!看他狗头高中队见了我怎么说!
    “还有一件事情,我个人希望你考虑一下。”何大队看着我说。
    我认真地听着。
    “想参军吗?”他看着我,极其认真地说。
    我一怔:“我现在不就是军人吗?”
    “我不是说这个。”何大队说,“我是说你大学毕业以后,想参军吗?”
    我还是没有明白,那是什么意思啊?我不是当过兵了吗?
    “回来,当带兵的干部。”何大队的态度很认真。
    我这回明白了。原来是在这个狗头大队当干部啊?也就是说我大学毕业以后还要在山里一猫就是起码十年!我一下子就蒙了,不会吧?
    “好了,你考虑考虑吧。”何大队就说,“不用现在回答我。”
    我只有点头,我是真没有这个想法啊!天地良心!我小庄当兵就是误会,当侦察兵就是大误会,当特种兵是天大的误会,还要当特战军官?那不是误会到家了吗?这个世界还有天理吗?
    我脑子乱成一团。小影给何大队倒水,何大队就跟她说话,问哪儿人啊、多大了什么的这种老一套的淡话。小影笑着跟他说话,她是个吃软不吃硬的人,谁对她好她就对谁好。何大队夸她,她就对何大队礼貌。话听不明白但是意思是明白的,就是夸她是个好女人呗!那时候的女孩就喜欢听这个,跟现在的不一样啊!
    我的脑子就在合计这些事情:特战军官?那不跟狗头高中队混为一谈了吗?以后菜鸟们不就叫我狗头小庄了吗?我还没明白过来,小菲就像风一样进来了:“何叔叔!您来了啊!”
    何大队笑了:“还说找你耍呢,你就先来了!丫头,什么时候再带你那帮女兵进山耍去!这回我让他们带你们去好看的地方,划船耍,上回去的不算,就是破山!你不知道啊,你们得来,得常来!这是提高士气的一个办法啊!”
    小菲说:“何叔叔,瞧您说的!我们哪儿有那么厉害啊!”
    何大队哈哈乐:“我告诉你啊!你给我们战士下命令比我好使!我下他们不敢不听,你下他们不愿意不听,就是喜欢听!哈哈,这跟你们年轻人在一起就没德行了啊!不说了,小庄你给我听着啊,我跟她们说的不准回去乱传达啊!还有啊,影响不好啊!你明白?”
    我还蒙着:“啊?是!”
    何大队跟小菲和小影打着哈哈,我在那儿考虑何大队的话。我能不考虑吗?他是何大队啊,是我们的上帝、我们的灵魂!但是,我能不犹豫吗?当兵是我的错误,我只是喜欢和我的弟兄们在一起而已啊!真的做职业军人?我是学导演的啊!我只能用心乱如麻来形容啊!我,小庄,大城市的大学生,学艺术的,学导演的,到特种部队当特战军官?
    我还没合计过来呢,何大队就告辞了。我坚持要起来送,小影扶我到门口。何大队挥挥手说“别送了”,我看见他穿着陆军军官制服的宽广背影渐渐地下楼了。真爷们儿下楼的时候也山响啊!他的脚步声一步步敲在我的心里!我该怎么办?这是我第一次认真思考我的命运、我的选择、我的未来。
    我还在想着,小影说:“小菲,我得去洗个澡了!好几天没洗澡了,就陪这个黑猴子了!你替我看着他!省得他到处乱跑,勾搭别的女孩!”
    小菲哈哈笑:“我看得住他啊?他现在可是全军闻名的特战精英啊!”
    “狗屁!”小影敲我的脑门,“就你还精英呢?”
    我就嘿嘿乐,我愿意让小影呲叨我,有时候人就这么贱。我当时18岁,也没有想那么多,但是我知道女孩三天没有洗澡是很难受的事情。我想小影真的去洗澡了,也就没往别的地方想。
    但是跟小菲单独在一起我不自在。我看了小菲一眼,她的笑容凝结在脸上,慢慢地消失了。
    我没敢说话,小菲扶着我:“走!进去吧!”
    我赶紧说:“我自己能走,腿没伤着。”
    我就自己进去了,坐在床上,局促不安。我怎么跟小菲说话呢?
    小菲大大方方地站在我的面前,双手插在白大褂里,笑道:“你怕什么啊?”
    “我怕?我不怕啊?”我说。
    “那你流汗干什么?”她说。
    “哦,屋里热。”
    小菲笑了:“你别瞎想,你不了解我。我是性情中人(我当时第一次接触这个词),想哪儿是哪儿。我就是看你可怜,我没有弟弟,你当我弟弟吧。”
    我点头,这时候是真的鸟不起来了。
    “弟弟?”小菲奇怪地笑,“姐姐委托你一件事情。”
    我依然点头,说什么我都得答应啊,我惹不起她啊!
    “好好对小影。”小菲说,“她是为了你才转的外科。”
    为了我?我一蒙。
    “你们特种大队是24小时待命的快速反应部队,随时可能投入战斗。”小菲认真地说,“虽然没有战争,但是一旦有战争,你们就跑不了。小影怕万一你真的上去了,她在后面干着急。她说你为了她参军,不能让你一个人上去,她会后悔一辈子的。”
    我就蒙了。其实,军外的人都觉得战争很远,但是军队忙活的就是这个事情啊!我们也知道没有战争,但天天都准备打仗啊!所以,战争的阴影其实在野战军还是比较浓的——你是野战军,就是打仗的,这就是你该干的事情,所以你就要考虑战争——时间一长,精神就容易一直绷着这根弦。
    “她说,如果你上去了,她就第一批上去做战地护士。”小菲看着我说,“如果你受伤了,她就照顾你;如果你残疾了,她就陪着你一辈子;如果你牺牲了,她就自杀。”
    我一下子怔住了,抬头看小菲。
    小菲点头:“她是认真的。”
    我的泪水就下来了。小影,我的小影……漂亮的、柔弱的、任性的小影,一个20岁不到的女孩,就因为她的男友是个军人,她也是个军人,所以,她就要承受一旦战争来临的阴影,而且,她准备了死亡的最坏打算。这些她从来没有对我说过。
    我默默地流泪。小菲把手放在我的头上:“弟弟!好好对她!”
    她也是忍着眼泪,转身无声地走了。我一个人坐在那里,很久很久。
    小影洗完澡后,进来了:“小菲呢?”
    她看见我在流泪:“怎么了?”
    我一把抱住她,哇哇哭了。
    小影着急地说:“怎么了?你怎么了?黑猴子!”
    我抬起头大喊:“我爱你——”声音很响,我相信全总院没有听不到的。
    记忆中我听到回声,一声声“我爱你”在走廊里面回响,也在我的心里回响。小影呆在这个回声中,她的眼泪慢慢地流下来,她紧紧地抱住我,带着笑:“傻样!”然后,泪水吧嗒吧嗒地落在我的脸上。我也紧紧地把她抱在我的怀里,紧紧地把她抱在我的心里。
    小影的泪水吧嗒吧嗒地落在我的光头上。
    我爱你。
    我后来从来没有对任何女孩说过。
    这三个字,不是那么容易说出口的。
    3.告诉我永远到底有多远(3)
    我昏昏沉沉地睡了一夜,因为我的心口在疼,我只能停止,再写下去我真的就撑不住了。而我的故事还没有写完,也就是我该做的事情还没有做完,我还不到倒下的时候,我不能让我们的青春故事没有结尾。那样,将是我终生的遗憾。我只能停止,让自己睡一会儿。强迫自己入睡是什么滋味,你只有体会过才知道。我还是睡着了,真的是心力交瘁。
    我在昏昏沉沉中听到了我们的军号: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不变的军号每天都在呼唤着一代又一代年轻的士兵。
    我在昏昏沉沉中看见了我们的军旗,还有军旗下面的迷彩方阵、头盔下面一张张黝黑消瘦的脸、朴实的脸、年轻而神圣的脸。
    我在昏昏沉沉中魂游天外,我在我们狗头大队的山沟上空俯视我的青春岁月。我曾经在直升机上,无数次俯视这里,无论是白天,还是黑夜,但是我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觉得它那么美好。番号依然震天,杀气依然升腾。
    我在昏昏沉沉中随风而去,随梦而来。我像一个影子一样穿梭在无数绿色的营盘,从男兵和女兵的方阵中掠过,我伸出手却抓不住他们中的任何一个人,我这才知道自己是透明的。男兵还是那么黝黑彪悍,女兵还是那么白皙美丽,他们都还年轻,于是男兵和女兵的故事不断上演。
    爱情,和条例无关——更何况连干部都知道,条例是约束不了男孩女孩的爱恋的。
    在短暂的青春岁月,在那些与外界几乎完全隔离的世界,小兵的爱情和他们的军装一样,那是一片纯洁而朴实的绿;小兵的爱情和他们的迷彩一样,那是一片变幻而绚烂的绿。
    ……
    从梦中醒来,我又哭了。我知道这是很没出息的事情,一个从火里、泥里滚过来的糙老爷们儿,怎么现在这么喜欢哭呢?不行,我还有事情没有做完,完了再哭也不迟。于是我重新打开电脑,继续我们的故事,继续那些湮没在尘世间的小人物的故事。
    何大队走了以后,我有了心事。如果说我小庄以前没心没肺,由着自己的性子来的话,何大队把我当军官的问题一摆出来,我就知道事情的严肃性了,因为很明显,这不是由着我的性子来的事情,这是一辈子的事情。
    当兵就那么两年啊,我又不签士官,过去了就过去了,该干吗干吗去。但是真的成为职业特战军官了呢?我倒不是怕死,只是当时我的脑子还没有那根筋。按照我对中**队的理解,从军做军官可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我大学本科四年(我不知道我这种情况大学期间算不算军龄,军校是算的。但我上的是地方大学,和军校八竿子打不着啊,谁知道上面怎么处理),算上我前面的两年军龄,就是六年军龄。我毕业回到狗头大队是正排,少尉军衔。三年一调的话,我到正连中尉要六年,到少校正营呢?十二年啊!十二年对我意味着什么呢?我的妈妈啊!我至少要熬十二年才能到狗头高中队那个级别啊!军队这种鸟地方是典型的官僚管理体制、金字塔结构,尤其是野战军正式带兵的干部,一个空缺下面多少人打破头啊!(文职技术干部不用这个,他们没有实权到时候就走技术级,该升就升)起码是1比4的比例啊!我小庄有这个耐心拉得下这个脸,挨个跑首长家吗?和平年代的军队就是这样啊!军队的升迁是太麻烦的事情!像我们何大队那样的有几个啊!而且他还是一等功战斗英雄,这么多年不也是一个正团上校吗?
    就算我一切顺利升了正营少校,从正营到副团是一个大坎儿啊!你们以为给自己的肩膀上加一个校官的豆那么容易啊!到这一步的比例就是1比6啊!从六个正营军官才能挑出来一个副团啊!这个比例是多低啊!去年狗头大队几个中队长争副参谋长职务的事我还记忆犹新呢!不过这也没什么奇怪的,权力机构都这样,外军也一样。难道我小庄要在三十多岁的时候去蹚这汪浑水啊?
    还有,你到了副团可以稍微安生一下,一般到正团不是什么太大问题——就算不能在狗头大队当大队长政委,相关部队单位也有位置,部队升迁不光靠本事,还要有位置啊!没有正团位置你升个球啊?——不过副团一般都能成为正团,这也不是什么难事。到处有位置,而且还有那么多仓库呢!当个主任什么的过渡一下没有多难。
    但是下一步呢?
    只有两条路。第一,转业。但是正团转业在地方算个球啊!地方单位哪儿要你啊?特种大队转业稍微好点,公安、安全这些相关单位还喜欢要,但是你要是去了县团级别,那要怎么安置你啊?人家一个市级局的局长也不过是县团级别啊!你一去就当局长政委?扯淡的事情啊!能混个处级就不错了,而且还不一定愿意给你啊!人家也有自己人啊!你来了能愿意要吗?再说要是你真的到下面当了办事的,你能心理平衡吗?你那么多年就白熬了啊?你在部队混的资历算什么啊?不就是废纸吗?
    第二,升迁副师,再加个豆豆。
    这是容易的吗?这又是一大坎儿啊!我就不用说多少人抢了,你们想都想得到啊!副师级就算是中高级军官了,换了你,你能不打破头往里面钻吗?我小庄真的要变成这样的人吗?
    就算我小庄走狗头运,上面还有正师大校呢!这就更难了!像野战军的师长这种带兵的干部,是要一号首长亲自签字批准的——这不是什么秘密,很多年前的一个书摊上到处都可以买到的关于80年代的华北大演习的报告文学就说过这个,特此注明——我小庄,一个混进人民解放军的艺术院校毕业生会当师长?首长看了不也得好好合计合计吗?这小子是这块料吗?
    再往上是副军,就是少将。这我就不用想了,那就不能算纯粹的军界了,是和政界挂钩的。全世界的军队都一样,将军就是将军,说话办事是有分量的。当然,不是你想当就能当的!要花多少心思你们自己想去吧!
    ……
    这就是我18岁的时候考虑的事情。这种考虑来自我爷爷,一个老八路的政治浮沉,我不得不考虑。而且,狗头大队还是独立大队。我已经说过特战军官是没有什么特别好的仕途的,专业性太强、编制太小、面太窄了。人不能只考虑表面的光彩、青春和火暴吧,我还有未来,还有老婆孩子吧?特战大队长当野战军高科技步兵师的师长?玩传奇游戏啊!他就会那几套把式,说句不恰当的比喻,天生就是当贼的材料,你非得让他去拦路抢劫啊,是个上级都不会这么考虑!
    而且,走仕途多累啊!这是我小庄能做得到的事情吗?你们真的以为当个青年军官跟电视剧里面一样简单啊,只用跟什么老的战略指导思想做斗争,全心全意把部队战斗力搞上去,然后军区级别的司令一重视就能一路绿灯?那也太简单了!你们太小看全世界军队的官僚管理体制了吧!任何斗争都是曲折的,过程是复杂的,能是一加一等于二那么简单吗?你有本事就能升迁啊?什么叫宦海沉浮?我还是一个18岁列兵的时候就知道这个道理,怎么现在那么多大人就想不明白呢?
    当个职业军人,真的那么简单吗?
    部队在改革,撤编了怎么办?那时候哪会管你什么优秀不优秀啊!百万大裁军的时候,难道里面没有优秀的青年军官是有抱负、要当将军的材料?国家军队大计,那时候顾得了那么多吗?你一个小庄,说给你裁掉就给你裁掉啊!你在部队晃悠了那么几年,回地方都要30岁了,难道还要重新开始啊?
    这不是什么弊端,全世界的军队都是这个鸟样。老美也一样,你们以为鲍威尔能当五星上将那么容易啊?他不是多少残酷的竞争中的幸运儿吗?做个将军有那么容易吗?做梦吧!才华、斗志、关系、眼色、坚忍不拔的决心,还有很多我说不出来的东西,你一样都不能少,而且还未必是你啊,还要有机遇啊!
    我小庄有个屁啊?除了鸟我还有什么啊?仕途是我可以鸟的地方吗?我鸟得起来吗?而我的梦想,是当作家、当导演、当艺术家啊!这个反差也太大了吧?我18岁的小脑袋里面天天转悠的就是这些。换了你,你受得了吗?真是头疼啊,现在都头疼得要命,更何况18岁的时候。
    唉!我小庄18岁的时候多不容易啊!我翻来覆去地想,想不明白这些事情。若我不答应,对不起何大队的信任和期望;若我答应,我这辈子怎么办?小影是考虑不了那么多的,说实话是个女孩就考虑不了那么多。她天天陪着我,逗我开心。至于我为什么不高兴,她也不知道啊!她还以为是自己惹我生气了呢,所以就对我更好了,但我还是不高兴啊!
    我在这种快乐的幸福和未来命运的折磨中煎熬着。有时候我会笑,但也是无奈的那种。小影这时候就眼巴巴地看着我,不知道怎么办。我只是出神,不知道看着哪儿。小菲有时候来看我,也看见我在出神。她就把小影拉出去,说让我自己安静安静。虽然小影不知道原因,但是小菲的话她还是听的。小影有时候会哭,小菲就安慰她。但是安慰的话我没有听清楚,我真的在考虑自己的命运啊!18岁的小庄,我容易吗?
    现在回忆起来,小菲是知道我为什么发愁的。她是在什么环境长大的啊?!但是我当时是不知道啊!军官制服是那么好穿的吗?我小庄这个兵当的啊!要是我的农村兵战友,他们不知道多高兴呢!提干还不高兴?他们提干就是干部转业啊,就有工作了!在城市里面有家了啊!他们没什么可以挑剔的,他们本来的目标也确实没有那么高。
    我呢?我满足于在城市里面随便找个干部职务吗?我是那种人吗?但是何大队就是认定我是特战军官的材料。我觉得这就是个误会,但是他认定了。要是打仗的话,当年的小庄不是吹的,绝对是个带兵的好材料;但是在和平年代,小庄不是那个材料啊!何大队是从战场上下来的,他不会考虑那么多,一切都从部队实际战斗力出发啊!说实话,他真的没有那根脑筋啊!他要有官场的脑筋,他那个资力能当正团那么久吗?
    痛苦至极啊!我真的很烦,军官不是每个人都可以做的,尤其是我这种心比天高的人。我在痛苦中寻找答案,自然是没有答案的。18岁的小列兵,有个屁答案啊!我就不信你比我18岁的时候成熟,这些问题就算摆在现在那些已经成熟的军官面前都是难题,他们可能都吓一跳,我操!一个小列兵想他妈的这么多?是人吗?但是我真的想了那么多,这是事实。
    我不断地想起我爷爷,一个政治命运多舛的老革命。他最喜欢跟我念叨的就是官场的险恶,也不管我听不听得懂,反正就是喜欢抱着我讲。我现在知道他是在倾诉。他最惨的就是彻底被打回老家务农多年。所以我的一家都是农村户口。就算政策落实了,我爷爷的心也死了,我大爷,我姑姑也都无所谓了,那么多年过来了,给孩子一个城市户口以后上学找工作容易就得了,自己还折腾什么啊?种地就种地呗!只有我爸爸参军提干,有了城市户口,我小庄才成为城市孩子。唉,我该他妈的怎么办啊?
    小菲不断地找小影说话,时间越来越长,小影的眼泪越来越少。她的脸上有了一个20岁女孩通常没有的成熟,和她的个性不相符的成熟。她变得懂事了,不再缠着我让我笑了。她变得沉默了,不再缠着我让我讲故事了。但是她的眼睛里面的东西没有变。
    终于有一天晚上,我对小影说:“我跟你商量一件事情。”
    正在给我洗脚的小影笑了:“什么?这么严肃啊,不像你啊。”
    我认真地说:“何大队上次跟我说……”
    小影淡淡地一笑:“那你就别跟我商量了。”
    我一怔。
    小影叹口气:“你们男人(天地良心!她第一次用这个词啊!)的事,我不能瞎出主意。你自己拿主意吧。”
    我还没有缓过劲儿来。
    “你自己觉得想做,就去做;觉得不想做,就不做。”小影给我的脚打着肥皂,“反正,你自己觉得值得,觉得开心就成——臭脚放进去!”说完,“哗”的一声,她就把我按进去了。
    我还是不明白她话里的意思。
    小影抬头看我:“无论你是什么,你都是我的黑猴子小庄。这就够了。”
    她又低头给我洗脚,洗得很仔细。
    我傻傻地看她,张嘴又失语。外面的军号响起,是熄灯号——是个部队单位就会有军号,军区总院也不例外。虽然我每天都听,但是今天的感觉不一样,真的不一样。因为,军号在我的心脏里面回荡。我睁开眼睛,是穿着军装的小影;闭上眼睛,是我山沟里面的狗头大队;我再睁开眼睛,还是小影,她在给我擦脚。
    她笑着看我,拍拍我的脚:“黑猴子给我上去!”
    她起身去倒水,我拉住她。她回头看我:“干吗啊?”
    她的脸上真的有变化了。是的,是成熟了。我其实想问,如果我真的听了何大队的话,你愿意跟我在山沟里面做家属,让自己的青春在山沟里面一点点枯萎,远离繁华和时尚吗?这其实是任何一个年轻都市女孩,尤其是漂亮女孩做不出来的事情。最后我没有问。
    我只是说:“没事儿,看看你。”
    她笑了:“松手!有什么好看的?让我倒水去!不然泼你身上了啊!”
    她回来的时候,给我盖上被子,小心地掖好被角,关上台灯。我乖乖地看着她的影子在忙活。她做完这一切,低下头轻轻在我唇上吻了一下:“睡吧,晚上不要蹬被子!明天我给你送早饭。”我看着她悄悄地离去,轻轻地带上门。
    我听着她的脚步小心地离去,她穿着护士鞋,但是在寂静的走廊,我还是能够听见她猫咪一样的脚步声。然后我再次听到第二遍熄灯号,我还是没有打定主意。
    但是,我在梦中,梦到了我的狗头大队,梦到了我的黝黑憨厚的弟兄们,梦到了我的军旗,梦到了军旗下面一张张年轻而庄严的脸。他们无声,我也无言。我不知道,这个梦说明什么。真的,至今都不知道。我还梦见了小影。我们的迷彩方阵正步经过观礼台,番号震天。小影穿着军装,戴着列兵军衔,神色圣洁,敬着军礼。一个中国陆军的女列兵在检阅中国最彪悍、最精锐的陆军战士的方阵。我们向右看、向前踢正步,每分钟75步,每步75公分。我们向前看、向前踢正步,每分钟75步,每步75公分。我们持枪,我们喊番号,我们的声音嘶哑犹如狼嚎但是震天动地。这一切,都是为了一个漂亮的女列兵,都是为了我们的爱情,都是为了把自己的青春爱恋无怨无悔地留给我们大山里面的中国女兵。
    我们不该接受她的检阅吗?
    你们说呢?
    4.告诉我永远到底有多远(4)
    很多年以来,我最不想路过的地方就是军医院,尤其是陆军的军医院。我害怕见到那些穿着白大褂的女兵和女干部。如果是冬天,她们的白大褂下面总是有绿军装的衬托,里面还有各色的毛衣装点着她们青春的脖颈,短发的白皙脸庞上是那种你看了就想笑的鸟气,鸟气地走来走去,行色匆匆好像总是在忙着什么军国大事,其实也许只是去药房取药。但是你一点儿脾气都没有。
    我在军区总院住院的岁月里,对军医院的女兵和女干部就是这种认识。没办法,第一印象是很难改变的。问题是现在我搬家以后,从大院出去没有100米就是一个总部的军医院。这是很令我头疼的事情,简直是上帝在故意捉弄我,不过好在我已经变得冷漠,还是抵挡得住的。所以有时候我外出路过这个总部医院的时候,也就那么过去了。
    鸟气的小女兵们来来去去,在我的心里没有留下任何影子,什么都没有。谁也不知道在那辆匆匆路过的切诺基里面,有一颗曾经热烈的心。我就那么过去,那么回来。匆匆忙忙,来来往往,不在医院门口停留,也没有去试图结识里面的任何一个护士或者年轻的女大夫。这当然不符合我的个性,如果是地方医院,我不会这么消停的。你们骂也罢,轻谑也罢,我就是这个德性,我不相信你们没有想过去勾搭不同的漂亮女孩。我只是个毫不掩饰自己男性劣根的性情中人罢了,我也不需要伪装,伪装对于一个自由职业者有什么意义呢?
    我一直没有往那个军医院多看一眼。因为,我知道她们都在鸟气地来来去去,和我记忆中那年深秋转初冬的青春岁月一样。女兵的鸟气,是天然的鸟,是一种在阳刚庇护下的阴柔。她们的鸟,是绝对的鸟,是一种男性军人们无限制容忍的鸟。因为,她们是女兵。在一个性别有极大悬殊差异、相对封闭的群体,女兵的鸟其实真的是男兵们惯出来的。但是,男兵们就是喜欢惯着她们。女兵,就应该鸟气冲天,谁都不放在眼里,这才是女兵。所以,我知道天下的总部医院护士都是一样的鸟。我就不去看了,一眼都不看。因为,我害怕见到她们那种青春朝气的鸟。
    军区总院绝对是个鸟气冲天的地方,是女兵和女干部的天堂。我在住院的时候,因为小影的缘故,所以没人对我鸟,当然还有一部分原因是当时的我成了传说中的“特战精英”,但是我觉得这个成分不多。来看病或者公干的野战军官兵对女兵们的鸟报以永远的憨笑和宽容。见一次女兵,她的长相、打扮、音容笑貌就会在来看病的小男兵所在的野战军的营房久久流传,当然,最多的还是那句评语:鸟啊!真他妈的鸟啊!说完,弟兄们还咂嘴,显然意犹未尽。这种鸟事我也干过,但是问题是我跟前的女兵们都不跟我鸟,客气温柔得不行,我就只能编她们鸟的故事,好在我还真的有编故事的小底子。实话是真的不敢说,我要说了,我的弟兄们准会说:“操!你小庄是在军区总院住的吗?怎么都不鸟呢?地方医院吧?”女兵在野战军心里,不鸟就不叫女兵了,弟兄们都愿意听关于女兵的鸟事,都愿意想象女兵们的鸟样子,都愿意被鸟气的女兵们多看一眼,那种鸟气的眼神在你身上一瞟,弟兄们就激动得不行……
    野战军,这就是野战军,我魂牵梦绕的野战军。野战军的弟兄们就是这个德性。因为,性别的悬殊真的是太大了。青春期的小伙子在山里一窝就是一年,甚至几年啊!想一想,女兵同志们不鸟都不像话,这得让野战军的弟兄们多失望啊!呵呵,很多往事一回忆起来,小感触多得要命啊!你们说,这个兵当的!还是接着说我在军区总院的事吧。
    那些鸟气冲天的女兵们见了我都是客客气气的,半点儿也不跟我鸟,她们都是这样:“小庄今天好点吗?小庄感觉怎么样了?”或者是:“小影去洗澡了,我来陪你说说话,小影怕你一个人待着难受。”再就是:“小庄,这是我老家寄来的肉酱,我给你和小影拿点过来,你们也尝尝。”说完后她们就对我调皮一笑。真的是一点儿都不鸟啊!我都不习惯了。小影倒是没有什么感觉,我是她的男友啊!这是姐妹们应该做的,况且我还受了伤。
    其实顺便说一下,在战争年代的野战医院,女兵们是绝对不会鸟的,她们的鸟气都被年轻的男兵们的鲜血和硝烟融化得无影无踪。除了泪水,就是汗水,有的时候,这些年轻的小女兵还要付出鲜血乃至生命……她们为了那些不认识的年轻战友弟兄们的伤痛和牺牲流下了无数的眼泪。在一个特定的情境中,你就会知道什么是女兵的实质了,无数动人的传说就在战地和战后归来的野战军弟兄们中间久久地流传。所以,在和平年代,她们鸟气一把也是没什么的,也是应该理解的,更是应该支持的。毕竟都是10多岁或者20出头的年轻女孩啊,一旦战争或者灾难来临,她们就要顶上去,死亡的阴影也会伴随这些年轻而美丽的生命——你们说,她们在和平年代鸟气一把不应该吗?战争本来就应该是男人的事情啊!
    兵,这个词语是没有性别定义的,但是她们首先是女孩啊!所以,军人们对她们的宽容和理解是你们想象不到的。该鸟,不鸟不行,就得鸟!很多官兵不一定从女孩的角度去理解女兵,但是在潜意识里面他们是这么认识的。所以,女兵们不鸟都不行啊!
    呵呵,还是说我的小故事吧,只是我回忆的时候总是千头万绪。这是没有办法的事情,军营的回忆总是这样,不是线形而单纯的岁月流逝,而是面形又复杂的情感交替。
    小影始终陪着我,我也没有说何大队跟我商量的事情。我的伤基本上好了的时候,狗头大队派车来接我回去。头天夜里,我和小影就那么坐在床上。我抱着她,一句话都没有说。她也没有说,也没有哭。
    那个时候我们还是孩子,但是我们都是士兵。我们不需要多说什么。还需要说什么呢?有什么语言可以表达我们心中的百感交集?从一个不懂事的男孩到一个合格的士兵,从一个不懂事的女孩到一个合格的士兵,这种过程用什么语言可以表达呢?短短不到一年的时间,发生在一起长大的男孩女孩身上和心灵的变化真的难以表达。
    我们一直偎依着。后来小影睡着了,像猫咪一样睡得很香,一直到军号声撕破天边的彩霞。军号声在我的胸中燃起的是青春的热血。我知道它在呼唤我。我当时没有什么更深的认识,我只是个18岁的孩子啊!但是我知道,它在呼唤我归来。我的狗头大队在呼唤我的归来。小影睁开眼睛看着我。然后,我拿起收拾好的东西下楼。小影没有送我下楼,她还留在房间里面。我不知道她有没有哭,我只知道,在我穿着士兵军装出门的一瞬间,我的心变得坚定,我的脸上是一种和年纪不相符的神圣。
    小菲在大厅和别人说话,见我下来很奇怪:“这么早就走啊,小影呢?”
    我笑笑:“在楼上。”
    小菲点点头:“我送你吧?”
    “不用了,我的伤好得差不多了。”
    小菲看了我很久,然后轻轻地说:“注意点儿,你不是一个人了。你有小影,还有……姐姐。”
    我的心头一热,但是什么都没有说,只是点点头。
    我转身出去,我不知道小菲有没有看我。
    我转身出去,我不去看她,也不去看身后的军区总院。整整十七天,我的青春爱情、我的纯洁友情都在这个不起眼的军区总院。我穿过来来往往鸟气的小女兵们,走向副参谋长的车。
    他对我笑笑:“小庄,走吧,你对象呢?”
    我淡淡一笑:“走吧,她有事儿。”
    于是我就上车了,副参谋长坐在前面给我讲最近部队的训练和安排,还有对狗头高中队的处理意见,但是我什么都没有听进去。
    在车拐弯的时候,我从后视镜看到一个白色的身影在后面的街上跑。她的护士帽跑掉了,在风中像一只白色的蝴蝶,飞得很远很高。她的白大褂跑散了,穿在里面的绿军装露出来。我看不见她脸上的泪水,但是我知道自己在流泪。我看不见她脸上的表情,但是我知道自己在心痛。
    “停车!”我突然高喊。
    司机吓了一跳,不知道出了什么事情,赶紧踩一脚刹车。212指挥车一下子刹住了(我们的突击车是不进城的),副参谋长也吓了一跳,不知道我小子怎么了,又干了什么鸟事。
    我一把打开车门冲了下去。我以百米冲刺的速度冲向我的小影。她向我跑来,向我冲来,她的嘴张开却无声。我们在马路上一把抱住,抱得很紧。如果现在一定要我说怎么拍摄,那就是斯坦尼康加上升降车,全部是运动镜头,全部是行云流水。因为,那就是我们的心情。
    “黑猴子!”她抓住我狠狠地说,“你要是再受伤我饶不了你!”
    我不知道说什么,我还能说什么!
    “你不能那么玩命,你不是你自己的!”小影高喊,“你是我的!你是我的!黑猴子小庄,你听见没有?”
    我点头,她扑在我怀里狠狠地咬我。
    小菲骑着自行车过来,不知道那车是她跟谁借的,因为它不是坤车,而是男车,女兵不骑那个。她过来轻轻抱着小影,也没有说什么,小影就在她的怀里哭。
    小菲看着我:“走吧,你要是走不远,她还得追你。”
    副参谋长和司机都在下面看着,一句话也不说。我转身走向他们,我不能不走向他们。我是一个士兵啊,我难道能跟我的小影回去吗?我只能上车离去。车上的人一句话都不说,副参谋长也是从战场上下来的,这个道理他明白。他递给我一支烟——干部给兵烟,我就见过这么一次——他把打火机扔给我,我点着了,但没有抽。我把烟放在窗口,看着烟尘一点点被风吹散。我没有再回头看。我知道,这一看,我就真的走不了了。
    很多年后,因为写这个小说的缘故,我再次提到了军区总院,提到那些鸟气的小女兵。我闭上眼睛,就会想起军区总院。我走出家门,就看见一个真正的军医院,那些小女兵还是鸟气地来来往往。只是,没有人知道她们的故事,没有人知道她们的青春是怎样在这些绿色的岁月里流动。永远没有人彻底知道,这些小女兵的心里是个怎样的世界。
    我不知道永远有多远。但我知道,永远在我们青春的誓言里面,总觉得并不那么遥远,好像很容易就可以抵达。
    5.兵歌(1)
    在我刚刚买车的日子里,我时常会开车到郊外的山区去兜风,谁都不带,就是一个人。我会开车在盘山公路上走很远,然后下车远望,好像这里的山和我记忆里面的山没有什么太大的区别,都有雾色、梯田、放羊的老汉和郁郁葱葱的山脉,当然还有路上不时经过的拖拉机,上面有时候坐着一个老太太,有时候是一个小媳妇,有时候又是一群小娃娃。我会站在一些相似的山路上,一站就是很久,不是回忆,是出神。
    自由职业者的好处就是没有人催你上下班,干完了手里的活,你想干什么干什么。自由自在,有时候真的无所事事,无聊的时候就会开车到处乱转。
    我第一次在这里出神,还是和那个长得像小影的女孩在一起。那是她刚刚考完期末考试的夏天,我带她出来散心。我们一路听着约翰?列侬的摇滚乐,一路眉来眼去。我对于刚刚认识的女孩子都是这个德性。那时候她去过我家,知道我当过兵,仅此而已,她对军队没有什么兴趣。
    我开车上山,路过一辆又一辆卡车。一列车队停在半路上,自然不用说,是军车队,可能是出来驻训或者参加某次演习的野战军部队在半路上打尖。散布在四周、戴着钢盔、穿着迷彩服的哨兵端着81枪,炊事班的大锅冒着热气,还有几个炊爷在趾高气扬地招呼添柴,于是几个小列兵跑得屁颠屁颠的,干部们在树荫底下抽烟说话,战士们好奇地看着我的车经过(这是因为车上有一个漂亮女孩)。
    他们不是特种部队,这个我是知道的。但是他们黝黑消瘦的脸和憨厚好奇的表情是我熟悉的。他们的车牌编号,也是我当年的军区的编号。虽然后来代号编码换了很多次,但是原理和大致的顺序是一样的。我开车到了最前面,然后停住了。
    “怎么了?”女孩问我。
    我摇头,只是回头又看了一眼。
    “碰见熟人了?”她也回头,“你在军队的同志?”她说“同志”这个词语的时候总有种很奇怪的感觉。
    我又摇头。
    “那怎么了?”
    我笑笑,没说什么,下车了。我摘下墨镜,看着熟悉而陌生的车队,看着那些穿着迷彩服、戴着钢盔或者光着头的战士们来来去去,看着他们脸上好奇的表情,看着炊爷们的大勺在大锅里面搅动。我靠!我鼻头一酸。我再一转脸看见小影——我当时就一激灵。
    “怎么了你?”小影问我。
    我才回过神来,这不是小影,我总是能看花眼睛。
    “没事,走吧。”
    我正准备上车,一个小兵戴着钢盔、背着81枪跑步过来,还敬礼给我:“同志!我们营长问你有事吗?”我摇头。小兵黝黑消瘦的脸上满是警惕:“那你干吗要盯着我们看?”
    我笑笑,指了指树荫下面的干部们:“你就告诉他们,我当过兵。我的部队番号是……部队。去吧。”
    小兵疑惑地看着我,他的鸟样子和当年的我一样。
    我笑着看他过去跟干部们汇报。干部们先看看我,然后都笑了,眼神里是亲切和意外。这个我不意外,我们狗头大队的鸟名气全军都是知道的,只要是我们军区的部队干部,好像还没有不知道我们的部队番号的。一个年轻的少校(显然是他们的营长)热情地招手,要我过去侃山,我就笑着看着他,摆摆手。他向我做了一个潇洒的美式军礼(现在野战军的干部也看盗版碟了),我还了一个美式军礼。然后,我就戴上墨镜上车了。我开车默默地离开军车的车队。女孩没有问我什么,我也没有说什么。车里的音乐还在继续,还是约翰?列侬。但我忘记是什么歌了,好像是个软摇滚。
    兵车的队伍在我身后越来越远,越来越远,终于看不见了。这时候天上开始洒雨,雨刷哗哗地摆动。我们谁都不说话。她知道我心里有什么情绪在流动。其实,我心里只有一句话,一句莫名其妙的感慨,它就是:真的不是一路了。兵车行是个什么概念?大兵团的调动是个什么概念?只有见过才真正知道。
    数百辆披着伪装网的军车在盘山公路上蜿蜒前行,犹如一条绿色的毛茸茸的大蛇。开着摩托的通讯员带着一股股尾烟来来回回,纠察占据交通要道挥动着红绿小旗。装甲车、侦察车、突击车、步兵战车、主战坦克、维修坦克、指挥车、卡车、吉普车组成了军车的长蛇,空中运输直升机、武装直升机、侦察直升机编队掠过,犹如迷彩色蜻蜓的方阵。一句话,现场是金戈铁马的成语注解。
    我在直升机上面俯视整个车队,我们都很激动。当你看到这么多铁家伙的时候,是个士兵就会激动,因为你知道自己属于这么庞大的一个武装团体,你不再觉得自己渺小。
    我们低空掠过,我们跟地面的野战军弟兄挥舞步枪和头盔,我们嗷嗷怪叫。他们也挥舞着步枪和钢盔,嗷嗷怪叫。干部也不管,他们也沉浸在军队难得的自豪中。
    我们喊道:“演习见!锤你们狗日的!”
    他们也喊:“演习见!锤你们狗日的!”
    弟兄们都嗷嗷乱叫,铁血沸腾。青春年华里的热血儿郎就是这样。
    演习,难得的山地万人规模以上的陆空军对抗性大演习。我从军的三年中,就经历了那么一次。国家穷,军队就穷。难得的大规模演习,我们都很珍惜。
    那时候已经是冬天,但是在我们那个省份其实没有什么太大的变化。亚热带丛林山地就是这样,省城在平原的反应多一点儿,山地还是一片绿色。我们在直升机上,开飞机的是个老鸟,每次都要俯冲一下正在地面休息的兄弟部队,搞得做饭的炊爷们举着菜勺子高叫狂骂我们狗头大队不是个东西。我们在飞机上哈哈大笑,感到一股青春恶作剧的快乐。
    我们向演习地域前进。这时候我已经领了三等功的军功章,回大队休养了半个月以后,身体很快就好了,接着又恢复训练了一个月就可以参加正常军事演习了。狗头高中队挨了个处分,但是他也不能说什么,因为是他的错。他也没难为我,毕竟我给狗头大队争脸了。
    何大队跟我谈的问题,我还没有回答他,但是我心里已经有答案了。不用说你们也知道答案是什么。我喜欢这个狗日的狗头大队,我喜欢野战军。因为,在这里我活得充实,我有我的信仰,我有我的兄弟。我还有小影,无论我怎么样她都会支持我、理解我。我不想回到城市了,这是真的。以前那么晃晃悠悠,活得好像很轻松,但是真的很累。在这里虽然苦,但是我真的很快乐。
    做军官就做军官,我也不是个当官的材料,把青春留给我热爱的狗头大队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事情。我转业了就回去跟老爸做生意,这个我在电话里面跟他商量过,他当然支持,觉得这比我上完大学搞艺术好。老人都是这个心理,他们都觉得艺术不是正路,当官是正路,当军官更是正路中的正路。我呢?没那么多想法。我只是舍不得离开我的狗头大队,舍不得我的兄弟们。我现在已经是上等兵,明年我就要退伍了。而我,还没有当够这个兵。我愿意毕业以后再来一次,真的。
    我们跟着大队常委的狗头001号直升机编队飞行,心情的舒畅不是一点半点。马达这时候已经是班长,原来的班长和副班长都退伍了。我当了副班长,狗头高中队没有反对,这是我没有想到的事情。那个时候我越来越不鸟他了,但是命令还是听的。我已经学会了军队的生存原则:你鸟要鸟得是个地方,不是地方的鸟没有人支持你,鸟对了地方你就是地位低也可以很鸟。我现在虽然不鸟,但是难得鸟一把的时候,还是遵循狗头大队的鸟的原则。
    我们向演习地域开进。地面是兵车行。
    我真的很喜欢这个场面,我在电影上都没有见过。
    那时候我们兄弟激动极了,深深为自己是中国陆军的一员而自豪。
    我们的陆军,我们深爱的陆军。
    我们各个兵种的弟兄在一起开进,像一条绿色的威武的长蛇。
    那个时候,我最喜欢的有两个。一个是我的小影。再一个,就是我的中国陆军。
    6.兵歌(2)
    我们在群山之间的山谷扎营,迷彩色的营盘和群山连为一体。直升机频繁地起降着,运来我们弟兄的装备给养,配属的高炮部队严密防守着山谷的上空。对于进入90年代的中国陆军来说,演习的难度和对抗性越来越强,往往导演部的命令还没有下,演习的序幕其实就已经拉开了。所以我们不得不防兄弟特种大队的奇袭,实际上这种事情的始作俑者还是我们狗头大队,还是得怨那个狗日的狗头高中队。
    那还是几年前的一次演习,本来他的任务是侦察监控兄弟部队的坦克团的开进和驻扎情况。这个任务不难完成,当时的中国陆军参加演习的部队还习惯于导演部一声令下才开始按照演习预备方案互锤,甚至有时候结果都是事先设计好的。这都是被报告文学小说和电视剧公布了无数次的往事了,说说也不算犯规。当时的中国陆军确实就是这样,没有办法,多年没有大规模的战争,很难绷起这根筋。
    狗头高中队带人化装成车站的民工,跟那儿混事扛大包。兄弟部队坦克团的平板车刚刚进站,还没有开始卸车,黄色烟雾就在坦克运输板车的四面八方升起来了。不用说,是狗头高中队带人干的。这一下子,按照演习的规则,一个坦克团还没有卸车就报销了。兄弟部队的军长不乐意了:“这还没有说开始呢!”官司一直打到导演部,最后还是我们副司令拍板:“一进入演习区域,就是战争开始!”得!兄弟部队吃了个哑巴亏,没什么可以说的了。
    从此,我军区的演习部队在进入演习区域之前,就卸下炮衣空包弹上膛。最后越演越烈,甚至在离开营房之前就开始部署反侦察手段,派空车走别的路线,大部队秘密开进。甚至有的秘密行动连导演部也不清楚实况。
    搞成现在这个样子就是因为狗头高中队扔了十几颗发烟手榴弹。总之演习开始以前,情报侦察和特种部队渗透就进行得如火如荼了,双方瞅谁都像对方的情报搜集人员——也确实有不少人混在地方百姓里面来回寻摸,有时候邪乎玩起来还动过医院的女兵化装成侦察,绝对是防不胜防。
    一中队化整为零在我们来之前就出去了,或者空降或者机降或者跑路,到蓝军敌后进行侦察,破坏袭扰,给空军弟兄和地对地导弹部队指示地面重要目标。
    我们到作战前进基地的时候,最后一个分队刚刚从帐篷出来,一身迷彩,背着武器和伞包就上直升机。
    我们互相打招呼:“锤他们狗日的!”
    他们一笑,都是一嘴白牙:“锤他们狗日的!”演习的时候,这都成了口令了。
    然后他们的直升机离去,消失在黄昏的天边。夜间空降渗透,什么任务呢?我在心里寻思,但是没有问。因为不该知道的,最好不要知道。
    我们弟兄也跃跃欲试,但是我们是特勤队,是红军司令部特战指挥部直属的战略特种部队——你想出去就出去啊——战略是什么意思呢?就是不是战术侦察或者打击,是战略侦察或者打击。首长是要在全局考虑上给你任务的,想锤啊,等着吧。
    不过我们心里也高兴,要我们锤绝对狠狠锤。要不怎么能叫狼牙上的牙尖子呢?晚上参谋长给我们特勤队介绍敌情,讲解对手的主要情况:蓝军,一个机械化步兵师加上一个陆航大队,配属相应的后勤保障部队和空军强击轰炸部队。接着就说这回军区为了给我们狗头大队一点儿颜色,让我们别太猖狂了,专门从兄弟军区借了一支特种大队,跟我们打特战对特战。
    我们底下开始叫嚣:“谁啊?谁啊?锤他个狗日的!”
    参谋长就笑,干部看见战士这种斗志昂扬的德性都想笑。
    然后投影上出现了一个猫头,我们就笑:“猫头对狗头!倒是天生对手,都打了几千年了!”这会儿才知道它是兄弟军区的王牌,也是号称全军数一数二的特战精英——黑虎大队。
    弟兄们就笑:“原来是黑虎,还以为是猫头!”
    参谋长也笑,他也不敢说什么,俩大队长都是一等功臣,都是战斗英雄,都是特种部队的开创者,在前线还是一个锅子吃饭的战友,一起出生入死的弟兄,都是他的老前辈、老上级,他能说什么?而且两人还都喜欢自己设计特种部队的标志,结果一个像狗头,一个像猫头,这就是缘分啊,还能说什么?
    我们特勤队的任务就是搞掉猫头,深入敌后去抓猫头大队的大队常委,抓几个算几个,即便一个也抓不住但也得弄掉几个(就是撕了他的胸条证明阵亡),说白了就是出奇制胜,出其不意先给他个颜色看看,搞掉蓝军的特种部队指挥系统,当然更重要的是给一向在全军鸟气得不行的猫头大队的大队长一点儿颜色看看,省得全军特种部队部队长一起开会的时候上级总是拿猫头大队跟狗头大队一起说事儿。这回就让他们看看谁是王牌,谁是第一。
    我们嗷嗷地叫:“抓住猫头!抓住猫头!”
    然后何大队进来了,我们起立。
    何大队就说:“妈拉个巴子能不能完成任务?”
    “能!”十几个人回答道,声音却跟山吼似的,部队的战士就这样。
    “把他妈拉个巴子给我抓回来!”何大队说,“黑虎的雷大队要活的不要死的!其余的要死的不要活的!”
    “是!”还是一阵山吼。
    “高中队!”
    “到!”狗头高中队还是那个德性,一个立正显得自己好像很酷。
    “今天晚上8点出发!”何大队指着他鼻子说,“你小子要是完成不了任务,妈拉个巴子的我就收拾你!”
    “是!”狗头高中队迟疑了一下,显然上次被俘是记在账上的。
    我心里打着鼓,这事儿提一次狗头高中队记一次,看来这事儿不算完还得跟狗头高中队矫情,否则他一定会变着法子锤我。
    但是我来不及多想,何大队又说话了:“你们是什么?”
    “狼牙!”
    “你们的名字谁给的?”
    “敌人!”
    “敌人为什么叫你们狼牙?”
    “因为我们准!因为我们狠!因为我们不怕死!因为我们敢去死!”
    这是我们狗头大队的誓言。
    “精神面貌还可以啊!”何大队看着我们,“别光说漂亮话!给我把雷大队带回来再说漂亮话!记住了?”
    “是!”我们的喊声依然跟山吼一样。
    “我们一定把猫头大队的雷大队给您带回来!”不知道为什么,我突然来了一句,估计是孩子看见投影上的猫头就想笑的缘故吧。
    我喊完后意识到自己失语了。何大队想了想,严肃的脸笑烂了:“好!猫头这个名字好!把雷大队抓回来我就给他个名字叫猫头大队!我们还叫狼牙!好!妈拉个巴子的我怎么就没有想到叫他猫头大队呢?”
    我们忍住笑,不敢告诉何大队其实我们把自己叫狗头大队。
    然后我们就去准备,吃了一点儿东西,不敢吃多,因为还要跑路,半饱最好。接着我们回帐篷检查武器装备,备份弹药,准备干粮水囊,再对着小镜子化妆,那时候我们的妆都化得极好,每人的妆还略有不同。这不是上级要求,是我们自己追求不同的风格,战士也有自己的个性,也希望体现自己的个性,我们没有别的地方可以体现,就只有在脸上的迷彩上体现了。马达班长喜欢在脸上来道粗点的黑条贯穿脸部一直到脖子圆领衫的位置,我老说他跟画了条蚯蚓在脖子上一样。我喜欢斜斜的两道黑条,这样比较醒目,也比较酷。
    仔细检查好之后,我们就列队跟着狗头高中队上直升机了。一路上见到的弟兄都喊:“锤他狗日的!”我们就喊:“抓住猫头!”大家就跟着喊:“抓住猫头!抓住猫头!”喊的态度极其认真,简直跟喊“为人民服务”一个鸟样子。
    后来我觉得这是一种革命的浪漫主义的黑色幽默。我们给战争带来一种生气,这种生气就来自我们弟兄的兵味的幽默。
    当时我们不知道什么是幽默,就是觉得好玩,就是觉得狗头对猫头,绝对是好戏。但是狗头明显要比猫头厉害,这是多少年的真理了。
    我们上直升机以后,底下的弟兄们都喊:“抓住猫头!锤他狗日的猫头!”
    我们也喊:“抓住猫头!锤他狗日的猫头!”
    然后我们就起飞了,我们十几个狗头兵就踏上擒拿猫头大队的雷大队的征程。
    暗夜里,我们攥紧步枪在低空飞翔,掠过原始丛林。
    前方,就是战场。
    7.兵歌(3)
    直升机在山谷里面超低空穿行,当然是为了躲避蓝军的雷达。为了造成蓝军监控部门的错觉,我们走的不完全是“之”字形路线,有时候甚至来回走,还在不同的地方进行悬停。在敌人未侦察明白来势何为之前,把人赶紧放下去就跑啊!给特种部队开飞机的也是真的不容易啊!要是在实战,深入敌后是个什么道理我不说大家也明白。
    我们当时已经习惯这种颠簸的快速飞行和快速急停了。刚开始的时候绝对是上吐下泻啊,部队就狠狠练你,管你难受不难受、适应不适应,练练就适应了。所以我们后来也就适应了,再后来还嫌开飞机的小子开得不过瘾,跟坐小汽车一样没劲儿。
    在飞机上我们借着微弱的灯光传阅猫头大队的常委们的照片,自然都是那种穿常服的大头照。我们都知道别人不重要,撕掉胸条就算完,撕不掉也不是什么大事情,但是那个猫头雷大队是一定要带回来的。照片的背面用荧光粉写着姓名、职务、年龄等乱七八糟的。但是谁都没有看背面,只是仔细再仔细地看照片抓特征,生怕到时候抓错。
    我们在帐篷里面已经听了参谋长的简报,特种兵的文化程度再不高脑子是要一定够数的。准备一次特战行动是一个复杂的精密的过程,不像电影上那么简单,我们当年的每个队员都要在非常短的时间内背熟渗透路线和两条备用路线,撤退路线和两条备用路线,这就是六条路线;作战方案和两套备用作战方案,就是三套方案。可以想象弟兄们的脑子是多么好使的了。特种作战是一种精致的高级作战,是融合了情报搜集、战区指挥等的作战模式,当然没有电影上那么简单,全世界特种部队的密级都居高不下就是这个道理,凡是和情报作战沾边并且涉及战区级别指挥体系运作模式的都是必须要慎重的敏感话题——就此打住。
    我拿过来照片就看雷大队。一看就知道他是个鸟人,跟我们何大队基本上属于一个德性的鸟人,但是实质上略有不同。他没有何大队黑,也没有何大队壮,还戴着个金丝边眼镜,哎呀,看上去不像特种大队的大队长,像是军校里面的教研组老师,但是我知道这不是个善茬子。看他眼镜下面的眼睛就知道,那种被光学镜片过滤过的杀气犹存,寒光刺骨。我相信凡是能在特种部队当上军事主官的都不是一般人,而且能跟我们狗头大队在全军有那么一拼的也不会是一般的部队,绝对也是鸟气冲天、很有折腾劲头的部队。叫猫头归叫猫头,那是战略上藐视敌人(我心里估计人家也叫我们狗头,都是小兵这点儿心思我们还是能猜得出来的);喊完口号不管用,还得去干,那就得在战术上重视敌人。
    我们要先到哪儿再到哪儿呢?说实话我们弟兄没有一个人知道,只是看过红军情报军官帮我们制作的猫头大队的三维立体纸版模型。至于具体在什么位置,他们没有告诉我们,我们也没有问;怎么进去也没有详细说,只说到时候有人带我们进去。我们都是军人,这点儿道理是明白的。不过那时候我就在嘀咕:难道军内演习中何大队也在蓝军内部安了内线?这个念头也就那么一闪而过了,不该我操心的就别瞎操心,小兵就是让干什么就干什么的,还有什么可以问的?
    我们就飞啊飞,狗头高中队絮絮叨叨地讲着猫头雷大队的一些往事,我这才知道原来狗头高中队不仅认识他而且对他很熟悉。
    边境特工战的时候雷大队还是我们军区的,也是侦察大队的,居然还是我们何大队的副手。狗头高中队和我们苗连都是他们的手下,包括我们政委还有几个主要的军官都是他们的老部下,互相都熟悉得不得了。让我差点想从飞机上跳下去直接摔死的事情是,雷大队这种特种部队的部队长居然不是军校毕业的,这也罢了,他怎么可以是学音乐的呢?而且还居然是名牌音乐学院学指挥的,我不知道交响乐的指挥跟特战的指挥之间有什么必然联系(我那时候不怎么听交响乐,到了部队就更加不听了)。
    雷大队是“文革”时候的工农兵大学生,但不是选票选上去的,是靠真本事,然后被看中了点名要他,他跟大队(农民大队)书记的关系不错,是个有心眼、会来事的知青,于是就上了音乐学院(当时还叫五七艺大)。这么一算我跟他称得上校友,因为“文革”的时候我们大学也在五七艺大编制里面,“文革”结束后我们才分家的,当然分家也是一个妈,都是文化部直属的院校。
    我当时就感叹部队真是什么人都敢要啊!一个学指挥的居然投笔从戎还成为了特种大队的大队长,他毕业干点什么不好到侦察部队蹚这汪浑水?毕业后他到了部队的一个文工团,然后南边和小鬼子开始互锤的时候他去体验生活,一体验就去了侦察连,这家伙可不得了啊!狗头高中队说那时候自己还在少林寺跟和尚师父互锤呢,雷大队就上前线了。然后跟他关系不错的一个老班长被小鬼子祸害了,尸首都没有带回来,这下子未来的指挥家雷先生是真的怒了。他拿起56枪要上前线啊!左拦右拦当然不让他去啊,那还得了!结果一个分队刚出发,雷先生就跟上了!谁能注意到队伍里面多了一个人啊?!过了火线,侦察连长发现细皮嫩肉的雷先生来了!还能让他回去吗?当然不能啊!怎么回去啊!带着他跑路是唯一的选择啊!结果小雷的军事素质还真的不弱,农村苦出来的知青一般都不会差太多,尤其是小雷这种立志要好好表现离开农村的同志,自然要给自己加码。所以他第一次出击的时候虽然没有接受太正规的军事训练但是确实也没有掉队。真锤的时候他就更不得了啊!小雷端着56浑不吝就杀进去了!绝对是英雄虎胆,绝对是报仇心切啊!
    侦察连长喊都喊不住啊!没法改变作战方案就一起进去吧,管他三七二十一呢!能看小雷在里面送死啊?等进去后发现小雷杀红了眼,一口气杀了十一个,站在尸体中间眼睛冒火、枪管冒烟,然后就哇哇大哭:“老班长我给你报仇了!”小雷果然是音乐学院毕业的啊,这时候哭个屁啊!连长赶紧带他走,任务是完成了,抢一个密码本而已不是什么大任务,人全给锤死了找个小本子还不容易?然后小雷一路跑一路杀,逮谁杀谁,连长都有点儿怕了:这是怎么了?一向笑呵呵、温文尔雅的小雷同志怎么了?回去以后小雷在老班长的墓前(墓里没有尸首,只有衣服和鞋子)跪了一夜啊,他没有哭也没有说什么,就那么跪着。这真是个重兄弟情谊的真汉子啊!
    然后他就申请到作战部队。不批准就不说话,又在老班长墓前跪了一夜。首长都惊了,搞文艺的也有这样的?他就这么一跪一夜,一跪一夜。当然不是那么容易能让一个大学毕业的文艺兵到作战部队的,这个情况一直反映到战区最高指挥部。首长发话了:“批准!是军人就要杀敌!这样的军人你不批准你们是吃什么饭的?”
    于是音乐学院指挥系毕业的小雷就放下指挥棒,拿起冲锋枪,脱下燕尾服,穿上迷彩服,从舞台上彻底消失了,从此他的身影就出现在丛林里,出现在黑夜里,出现在血火里。
    跟何大队不同,他的侦察技能不是在学院学习的,是在战场上实践出来的。
    跟何大队不同,他不说脏话,不骂部下,没事也不喜欢骑摩托带战士跑路,他喜欢听交响乐。
    跟何大队不同,他在前线待的时间比较长,因为刚刚开始打的时候他就在前线。后来野战军轮战他被送到军校学习,至于学的什么专业我就不知道了,反正硕士毕业后分配到了我们军区司令部当参谋坐机关。
    跟何大队相同,组建侦察大队的时候他也是被抽调的骨干之一,当时他是何大队的副手——副中队长。前线住在一个帐篷吃饭,一个锅子侃山,一个团伙锤人(干部就不互锤了吗?野战军的干部脾气都大得很啊),也是一对搭档。何大队结婚的时候他还是现场的伴奏,他找了个破二胡居然拉了个不错的《婚礼进行曲》。
    但是两个人是有本质的不同的。
    要我现在回忆,那就是:一个是火,一个是冰。
    火是热情,是感染,是鼓舞。
    冰是冷漠,是冻结,是威胁。
    在野战军里面这两种干部绝对是典型环境的典型人物,战争结束各回各家,然后组建军区级别的特种大队。何大队和雷大队在总部都是榜上有名,但是一山不容二虎的道理谁都明白,领导也明白得很。好弟兄、好战友不一定能在一起共事啊,个性不同、方式不同就比较容易产生副作用。要不我怎么老说,在部队干什么的就是干什么的呢?干部部门的就是干部部门的,想得绝对周全。但是两个都是大队长的材料,最后的处理就是一个在原来军区,一个去兄弟军区,这样就皆大欢喜了。兄弟军区也早就仰慕雷大队的英名了,要我说,就是他太狠了!怎么狠你们就自己想去吧,学音乐的做了铁血战将是种什么思维模式你们想不出来吗?
    部队的个性就是主官的个性,何大队的狗头大队是什么个性你们都知道了。
    雷大队的猫头大队呢?
    你们也能想得出来。
    缜密、低调、狠毒。
    真的跟冰一样。
    何大队有什么话都敢说,雷大队有什么话都不说,不是他不敢,是他不愿意说。什么事情他都藏在自己心里,所以他的兵确实怕他,当然也服他,但不像我们服何大队那样,像看上帝、看父亲一样。雷大队在猫头大队的说一不二不是喊出来,就那么一眼过去,底下便不再有什么声音,该干吗赶紧干吗。
    他这样的大队长带出来的兵,你们说会怎么样?
    难怪总部首长一开会就说:“老何、老雷,你们俩是我手底下的宝啊!”他们都不说什么,还打哈哈。我听说他只跟我们何大队打哈哈。但是心里能服气吗?一山不容二虎啊!这不是内斗,是军人们之间的那种天然的竞争——都要证明自己是最好的。
    何大队说在面上,雷大队呢?这我就不知道了。
    我当时小啊,只知道自己鸟。我看狗头高中队紧张地研究地图什么的就想乐——不就是抓捕吗?至于吗?——我现在回想起来,狗头高中队的紧张是有道理的,因为就算他不了解雷大队,但是雷大队的个性他不是不知道的。天底下有那么便宜的事情?何大队当然不会跟我们多说什么,我们是士兵啊,年龄小、阅历少,也确实听不懂啊!但是狗头高中队是军官,是带队的,何大队肯定是叮嘱再叮嘱的。
    我现在想想,当时是挺值得紧张的,这种对手一百年也不一定遇上一次。
    我们在一个山谷上空悬停,然后从四根大绳上垂降下去。下地后集结,展开队形。像水银一样悄无声息地钻进密集的丛林深处。
    我只记得,单兵夜视仪里面绿色的粗糙的画面在晃动。我们的目标,就是猫头大队的雷大队。我当时还不知道这样一个绝对厉害的神人。
    野战军,永远藏龙卧虎。
    8.兵歌(4)
    其实在敌后活动真的不是很惬意的事情,因为不知道哪里会安排监视哨或者布下地雷阵。尤其在现代战争中这种情况更不好办,山地丛林要是我安排不了那么多独立的监视哨就给你空投各种各样的警报器,各种德性的都有,你一过那边就呜呜叫;不能工兵人力布雷就给你飞机满天撒,反正我不会去的地方是个空当就给你先撒上再说,在这种亚热带山地丛林,落叶是层层叠叠的,撒上地雷尤其是各种小型的地雷你还真不容易看出来,地雷都是暗绿色或者迷彩色,根本就不用埋下去。科学技术再一发达,地雷越来越小型化——小到什么程度呢?我不是工程兵退伍的没有发言权,但是我看过一份兵器杂志上的资料,上面提到最小的地雷好像只有叶子那么大、那么薄,踩上去就会损失一只脚,也不炸死你。这就是损失你的战斗力,炸死了你可以不管,伤了一只脚你怎么办?你当然要带着走了,这就起码需要一个战斗员帮助你。于是两个战斗员就出去了,只是因为一小片薄薄的地雷。
    也就是说,我们在蓝军后方的丛林山地活动的危险性还是很高的。虽然不会有真地雷,但是给你冒烟一下子也是不得了的事情,快速反应的专门反渗透的部队马上就能到,然后搜山。那时候跑不跑得出去真的不是别的,就是命啊!所以我们前进的速度不会很快,当然也不会很慢,一切都看情况而定。但是接头时间和接头地点是死的,这个没什么说的。
    特战是太缜密的事情,一个环节就能把你拖死。备用方案是有,但你要是好好的,干吗还用备用方案啊?就是这个道理,谁都想实现第一方案。
    尖兵是个老士官,虽然是我班里的兵,但是我是不敢怠慢他的。尖兵是什么?就是特战分队的眼睛和第一个送死的兵啊!军事素质绝对过硬,头脑也绝对灵活。老士官已经是孩子他爸了,但是体能跟我们这些未婚的士兵绝对有一拼。他的速度不快,但是他探过的路我们都敢走,干什么的就是干什么的,提高警惕是一方面,但也要相信自己的队友,不是吗?
    我走在第二个,也就是第二个可能送死的。演习还是和实战不能比的,因为林子里不会有那么多的狙击手在候着你送死,虽然可能有埋伏但是致命的伤害一般不会有,除非是你自己点背。我听说一个大队的兵在直升机上抱着弹匣压满空包弹的步枪,枪口就在太阳穴下面,保险忘记关上了,结果一个颠簸枪就响了,人马上挂了。所以后来我们反复强调安全,反复检查自己的武器就是这个道理。武装部队的任何活动都是和危险挂钩的,百分之百的安全真的很难做到。
    还有更邪乎的(我也是听说的),当时的步坦协同战术里面有个步兵班搭乘主战坦克冲锋的战术,这个你们在电视上都见过我就不详细说了。有个班除了班长和副班长全是新兵,不适应坦克的颠簸老是掉下来,老59坦克炮塔边上有两个专门给步兵抓的铁杠子你们在图片上都能看见,他们这帮新兵不跟班长打招呼自己用背包绳绑上了——这样子是掉不下来了,自己还觉得挺聪明——演习的时候,主战坦克冲锋,前面障碍重重啊!坦克爬坡是有度数的啊,不是什么都能上去啊!一下子一个多少度(度数我是真的忘记了,当时只是听说就没仔细记)的陡坡,坦克大哥真的是没法上去,当时就翻了!班长、副班长是没有系着的啊,当然就跳下去了。那些新兵弟兄呢?那些把自己用背包绳绑在主战坦克上的新兵弟兄呢?你们想想看啊?净重38吨的铁家伙跟翻了盖的迷彩大王八一样打滚是个什么结果?真的是惨不忍睹啊!当时给我讲这件事的是一个从装甲师侦察营过来的老士官,一提他就哭啊!事故自然是要找责任的,我说这个不是说陆军管理不善,干部和班长们绝对反复强调过不能这么干,但是一转脸新兵就给自己绑上你能看得见啊?那么多的坦克啊!出事了自然是一堆子后果,肯定要一查到底,但是这些小兵是活不过来了,而且不是一个啊,是好几个啊!都在坦克下面成了……
    这种事故和别的无关,武装部队肯定是有风险的,所以请大家不要想歪了——只是告诉大家野战军的小兵是多么不容易。若在这里讨论什么乱七八糟的就没有意义了,因为确实不完全是我们陆军的责任,不遵守作战条例其实说不好听点还是小兵们自己的命。预演的时候一次也没有翻过,怎么就那次翻了?归根结底还是不听干部和班长的话,但是如果没有陆军的话小兵们也会死,是人就会死,不过我想不会这么死的。世界上的武装部队,都会因为事故而发生牺牲,所以说中国陆军怎么怎么样是没有意义的事情。我并没有引导大家往那里想啊,何必搞得我什么都不敢写呢?这件事情在报告文学上早就披露了,要我找我也找得出来,不该说的我当然不说,这个道理我是明白的。我现在摆出来不是重复说明信息,只是阐述武装部队的危险性而已。和平年代的军队就没有人员伤亡了吗?怎么可能呢?大街上车祸每天都死人呢!
    我们在林间穿行的过程我不知道怎么描写,因为我从来没有写过。大家可以自己去想象,无非是小心翼翼地搜索前进而已。军人都是一个德性的,只是没有大片上那么猛而已。我们都是人,不是超人,命是第一位的。
    走了一个多小时就到了预定的接头位置了。我当时的疑惑马上就有了答案,解放军内部演习不至于安插内线,但是必要的侦察是少不了的。当时我们小兵差点喷出来,因为我们看见我们的副参谋长,也就是到医院接我的那个穿得跟包工头小老板一样,还拿了一个假的鳄鱼包,戴着中分的假发,套子还上着油,月光下闪闪发亮。最过分的是,他还粘了个小胡子,搞得跟日本小太君一样,旁边还跟了一个穿得很妖艳的女的,狗头大队真的是不惜血本啊!连我们公认的唯一的队花,医护所里面唯一的女干部——当然也是30岁左右了,只是相对年轻漂亮而已——都给用上了。她戴着大波浪假发,那时候时兴这个啊!穿的也是我们在山沟里面没见过的,没穿迷彩(我们大队极少人穿常服,因为随时都可能战备,一下子再换就会比较麻烦了),穿着露肩的那种衣服。大家当时不知道什么叫性感,眼珠子差点跳出来!俩人在一辆小轿车那儿站着,一片欢声笑语。他们不至于搂搂抱抱,毕竟是野战军的干部不是职业特务,但是那种打情骂俏的感觉是少不了的。我们都惊了,哪儿见过这个啊?
    狗头高中队就学了几声狗叫。他学这种东西绝对在行得不得了,什么动物叫都能给你来那么两下子,还真的像。他俩就开车过来了,然后暗处有车灯亮,一辆大面包也跟过来了。两辆车都是地方牌照,也是绝对的地方车,我至今不知道他们怎么搞到的。
    开面包车的是那个广东士官,连他都被派出来了!我们弟兄就知道要重视了,不重视不行啊!广东士官还是穿着一身假名牌,他本来就是南方人,一张嘴又是鸟语(我们私下里都学过他,他知道也不生气),不仔细看还真的不一定发现他小子是军人(不光是特种兵两眼冒光,受过训练的保镖也这个德性)。
    狗头高中队一挥手我们就赶紧上车。女干部就自己在前面开那辆小车带路。我们上了面包车,副参谋长也上来了,他开始给我们交代情况。我们都在车里趴着,身上盖着毡布,上面还有一堆礼品。我们不敢抬头,就那么看着他说。
    两辆车拐出山路,上了大路。我在底下趴着可以看见兄弟部队的军车的灯光一下下地滑过去,有时候也能听见直升机和喷气式飞机滑过天空的声音,战争气氛绝对是有了。一旦有检查哨,女干部就上去应付,检查我们的车时,我们早就把自己盖好了。
    广东士官一支应就是鸟语,于是副参谋长就说话,这孙子还真的给名片!说是到城里给局里的主任送礼,快过年了要走个礼数。然后手电晃晃地过去了,牵涉到军地关系谁也不敢上车查啊!
    部队演习归演习,老百姓还是要过日子的啊!于是兄弟部队就放行,我们在底下憋着气走。当时我躲在礼品和毡布底下憋气的时候就一直在想:回头有机会我真的当了导演,我一定要告诉大家什么是真正的特战。
    特战就是跟贼一样,偷偷摸摸。
    这是我18岁的时候对特战的直观认识,现在也没有改变。
    9.兵歌(5)
    实际上我和很多军事发烧友最大的不同就是对特种部队的认识不是看书得来的。看书是我退伍以后的事情,当过了自然就要对相关的东西看上那么一眼,仅此而已。这个小说写着写着,我就不得不把自己那点儿亲身经历拿出来说事了。这自然对很多写书的人有些伤害,但是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亲身经历就是亲身经历,我也不能瞎编不是吗?
    我确实没有做过电影上、书本上那么牛的事情。我就是跟迷彩小老鼠一样这里藏藏,那里藏藏,偷了东西就赶紧跑,害怕得不行。这就是我的特战生涯。
    唯一牛的地方就是跟兄弟部队一起接受首长检阅,由于不同的服装和武器,因此我们会受到特别的关注:那种眼光里面有羡慕,有忌妒,当然最多的是想锤我们那个鸟样子。但是他们一般是不敢的,毕竟我们都是侦察兵比武上来的,一对几的徒手他们是见识过的。
    我记忆中的特种作战就是这个样子,再没有别的了。也许,是我们狗头大队不配称为“特战精英”吧。
    我们的车一大一小经过层层检查,天快亮的时候就到了我们的前进基地。车停稳后,我们的毡布被副参谋长一把揭开,我的睡眼还没有醒,然后就跟弟兄们一起下车了。这时候我们才算呼吸了几口新鲜的空气,但是立刻就被带进屋子了。
    我这时候才注意到我们这个前进基地竟然是个工地,只是没有人了,显然是有人盖了一半没钱了就撤了,留下一个壳子。
    狗头大队在演习以前秘密勘察了这一带,最后选中这儿作为插在蓝军纵深的特战小组前进基地——绝对是不到万一的时候不用的。狗头大队再花点银子把这里收拾一下,地方关系是怎么打点的我就不知道了,但是门口站着穿着保安服装的门卫,看上去真的不是我们的兵。不知道他们从哪儿弄来的,部队再穷这种东西是不能省掉的。
    我们这帮特战装束的小伙子跟走错了门一样晃悠进原来民工住的红砖砌的简易房子。窗帘自然是拉着的,日光灯打开了。我们就那么傻乎乎地站在屋里。我每次看副参谋长的小胡子就想乐,但是不敢乐。
    副参谋长自己先乐了:“你小子盯着我看啥啊?”
    东北人一开口就像小品。我就乐了,弟兄们也乐了。就狗头高中队没乐,这孙子其实想乐但是就是不乐。所以我说他那张脸就是个德性,是绝对有理有据的。
    然后我们就开战情简报。这个会开得我终生难忘,贴着日本小太君胡子的副参谋长油光水滑,一本正经地给我们介绍搜集到的有关猫头大队的情报。他指挥俩兵掀开一个通铺的床板,一个精致的手工沙盘就出来了,锯末做的,上面还有小蓝旗和比例尺,还用精致的仿宋字写着重点目标区的兵力部署和部队番号。我估计当过参谋或者进修过参谋业务的都对仿宋字和制作沙盘有深刻印象,我记忆里面凡是野战部队的参谋对这个东西都有那么一套,仿宋字也是专门练过的。写得那个好啊!我不知道现在是不是因为电脑的普及就没有参谋那么练了,其实我真的挺喜欢看那个的,绝对是一种享受。
    副参谋长就介绍哪儿是哪儿,我们怎么进去,几套方案,怎么接应等乱七八糟的。我们就听,没有笔记只能用脑子。特种兵在敌后活动记笔记还得了?如果不被俘牺牲了怎么办?笔记就把大家全给卖了!所以特种兵的脑子不是一般的好啊,那么复杂的情报真的只需要一遍就差不多了。如果不清楚就赶紧问,最多两遍就可以记得住。
    猫头大队的基地也在一个山谷。我们要趁着夜色潜入,抓捕雷大队和他的大队常委,也就是蓝军的特战指挥班子。
    我们认真地听,脑子在记也在活动,仔细分析研究自己的任务。其中的每个环节,都是很关键的。进不进得去?进去怎么抓捕?怎么出来?这是三个大环节,里面还有很多小环节,哪个都不能出错。特战的精密超过一般人的想象,不是进去拿杆AK或者M60就横扫的。那就是送死啊!最好是不交火,一枪不开,做不到再说其他的。最高境界就是一枪不开,一刀不砍,犹如水银一样进入,然后像水银一样撤出。
    隐秘,是特战行动的至高追求。
    简报会开得差不多了,外面隐约响起车队的声音,然后是急促的敲门声响。
    我们紧张起来,都抓紧了自己的武器——绝对是下意识的,室内战斗队形已经摆开了。
    每个门窗都在弟兄们的火力控制范围内。如果是战争,是实弹,真的有敌人,就是血肉横飞。但是这不是战争,没有实弹,当然也没有敌人来。
    来者是那个女干部:“1号目标来了!”她的语态严肃,跟她的装束绝对成反比。
    弟兄们还没有反应过来,副参谋长和狗头高中队就都变了脸色。
    副参谋长一指沙盘:“都给我进去!”
    我们就鱼跃进去,趴在底下,锯末的尘土飞了一片。
    鼻子里面全是尘土,但是谁都不敢打喷嚏。然后床板就盖上了。接着我就听见一声清脆的耳光:
    “妈的!你个王八蛋!又背着我勾引别的女人!”
    我还没反应过来,就听见副参谋长的东北话:“你干啥啊?有毛病啊!敢打老子啊!”
    然后就是厮打和男女的争吵。
    我是真的傻了,底下黑乎乎的,我看不见别人,但是我估计别人也都傻眼了。
    然后门就开了,争吵还在继续。
    我从床下的缝隙看见了几双军靴。一双是擦得发亮的大牛皮靴子,其他的都是几双跟我们一样的高腰迷彩伞兵靴。外面还有更多,不过那就一点儿也看不清了。
    猫头!我一下子一激灵。
    我知道是猫头大队的猫头兵来了。
    是不是冲我们来的?风声走漏了?
    我立刻抓紧了自己的武器。
    我看见我们那个女干部一下子对大牛皮靴子跪下了,抱着他的腿一把鼻涕一把泪:“解放军同志,你们来得正好啊!你们给我评评这个理啊!他骗了我还不算还骗别的女人!你们说说他是不是人啊!”
    我真的惊了——演得真好啊!
    然后副参谋长把她拉起来:“你别跟这儿丢人现眼的了!赶紧起来!”
    然后又是吵又是打的。
    我至今回忆起来都惊讶于野战军干部的智慧和表演才华——一个带兵的,一个医生,怎么就演得这么好呢?
    那几个猫头兵都没有动,只是那双大牛皮靴子——显然是个官儿,随便地走了几步,也没有说什么。
    俩人还是吵得热火朝天的。
    大牛皮靴子转身走了,出门了。
    猫头兵们的靴子都跟上了。
    “雷大队!我们下面去哪儿?”我听见一个兵问。
    这就是雷大队!猫头的大队长!
    我一激动就想冲出去先抓住这个狗日的再说!但是一只手把我按住了。我一偏脸是狗日的狗头高中队。这孙子也不说话,就那么按住我。抓得我真疼啊!我也不敢喊,就忍着。然后我听见熟悉的突击车特种摩托一溜烟开走了。
    俩人还是吵了很久,后来渐渐安静了,床板掀开了,我们就露了出来。
    副参谋长和那个女干部互相揪打得乱七八糟,但是我们谁都不笑,真的顾不上笑。
    我们要抓捕的猫头雷大队和我们擦肩而过。
    这倒不是我们谁都可以想到的,我相信就是副参谋长也没有想到。至于狗头高中队,他有那个智商吗?
    很多年前的一个早晨,解放军陆军的一个特种大队的上校大队长,突然闯入了一个工地。
    他进了一个藏着要抓捕他的十几个特种大队特战队员的房间,看见了两个正在厮打的狗男女。他就那么看着,什么都没有说。
    十几支自动武器都打开了保险。如果是战争,这些精巧设计的杀人利器会在一瞬间射出无数弹头撕破薄薄的床板,把一个个死亡之吻送入他的身躯。当然,前提是他发现床铺下面的秘密。
    咫尺之遥的两个世界。
    他发现的结果就是同归于尽。
    无论是战争还是演习,结果都是一样。
    我们肯定是跑不了的,但是他也一样。
    他的胸条将不得不撕掉,退出演习。
    他发现了吗?
    我现在肯定他发现了。
    打过仗的老兵,老特战油子,专业素质极好的业余音乐家,你们说他有可能看不出纰漏吗?就算副参谋长没有在他的手下干过(副参谋长不是侦察大队出来的,雷大队不认识),但是以从事艺术的人对人情世故的认识程度,你们说他怎么可能看不出来?
    这就是高手。同归于尽,是傻子的选择。
    高手,毫无疑问会选择单面的胜利。
    10.兵歌(6)
    其实往下继续写这个故事是一件很痛苦的事情,有些经历我是真的不想再回忆。虽然在特种部队的岁月里面是有很多带有黑色幽默的小乐趣,但是有些当时不得不为的事情是真的不愿意再提。前特战队员也是人啊,不是神仙!我相信如果换了你,你也不愿意再次回忆,倒也不是因为伤心,是恶心。
    我记得我曾经说过狗日的狗头高中队曾经让我们滚过比猪圈更恶心的地方,这件事就发生在猫头大队的雷大队离开以后。这个基地明显不能再待了,原因很简单:大家都知道雷大队这样的人是不会随便跟搜索队来回乱窜的,他来肯定是有比较确凿的情报——起码是五成以上的把握,这个工地就是我们狗头大队的秘密前进基地。他敢进来就是拿准了我们不会现在动手,因为出其不意是绝对的兵家智慧,深入险地的后果往往要更安全。谁都想全胜,不想两败俱伤,我们也不例外。
    雷大队这个专业素质极好的业余音乐家就是拿准了这一点。
    他就是想进来看看,看看而已。
    他是想看看他的老上级何大队到底有什么幺蛾子。换了别人的兵他就不冒这个险,就因为是何大队的兵,他就一定要来看看。
    两个老弟兄一旦成为这种竞争的对手,无论关系怎么好都是不会互相留情面的,但是演习一结束,该一起叙旧还是会叙旧,该一起抹眼泪说那些牺牲的弟兄还是会一起肝肠寸断,甚至演习结束以后雷大队见了何大队当即就是一个立定敬礼:“何中队!”而何大队也就是点点头,然后一拳打过去:“妈拉个巴子你小子又瘦了啊!回头我跟你嫂子说给你做点红烧肘子补补!”
    然后俩四十多岁的汉子就大笑,猫头大队的兵都惊了。他们后来告诉我,从来没有见过雷大队这个冷面战将如此大笑,更没有见过他说着说着就哇哇大哭了!
    什么叫军人?
    这就叫军人。
    什么叫爷们儿?
    这就叫爷们儿。
    军人,是不会把战场或者演习的恩怨带到自己的弟兄情谊里面的。
    我听苗连讲过一个故事。我们军区侦察大队的一个老志愿兵(就是何大队那个警卫员),为了掩护大家把敌人引开了,然后就是孤身对敌数百人。这一通杀啊!最后发展到肉搏,发展到用牙咬,最后的最后当然就是光荣弹。当他牺牲以后,敌人特工部队给他悄悄举行了隆重的纪念仪式。越军前线特工部队的最高指挥官(好像是上校)亲自出席他的仪式,并提笔挥毫:“东南亚第一勇士!”(好多越军军官都是从我们国内军校毕业的,有的喜欢中华文化,也确实有文化底蕴)然后,这位越军特工指挥官就通过极其秘密的渠道提出护送我们战士的棺木到我们的阵地办交接,但条件是把我们战士的被炸得不成样子的钢盔留下当作纪念。
    为了战士的遗骸得到妥善安置,我方答应了。
    一个黑夜,双方接壤的某个阵地进入紧急备战状态。
    此前,双方的炮兵都进行了密集射击,但是不是互锤,是覆盖于双方阵地中间的无数地雷将其引爆。
    子弹上膛,炮弹上栓。
    钢盔和盔式帽下的年轻战士的脸都是警惕十足。
    然后双方的军官进入阵地。
    双方通过电台联络。语言是相通的,双方都有说对方语言说得好得不行的鸟人。
    然后,一队没有戴盔式帽、没有携带武器的穿土黄色军装的越军特工抬棺入场。
    接着,一队没有戴钢盔、没有携带武器的穿迷彩服的我军侦察兵空手入场。
    两个民族最彪悍、最勇敢的战士就这样见面了。
    接着是双方阵地的将士拉开枪栓的声音。只要对方一个小动作,双方交接的将士马上就会血肉横飞。
    两支敌对的军队代表在双方阵地中间相遇了。
    越军的带队代表是那个上校。
    我军的带队代表是何大队,当时的少校中队长。
    在军校的时候,两人是上下铺的同学。当时越军来我们军校上学的不是地方高中毕业生(他们也没有什么像样的高中啊),都是军队里面打出来的军官,所以他们俩虽然年龄资历不同但是就是同队同班的同学。当然他们是最后一批了,因为接着没多久柬埔寨就出事了,就再也没有来自越军的留学生。
    然后他们互相敬礼,握手没有我不知道——给我讲的苗连当时在战壕里面,狗头高中队在他身边,夜色很浓只看见人影子(当时单兵夜视仪没有那么多啊);当年的雷大队在掩蔽部里面一手拿着望远镜一手拿电台的话筒,心里紧张得不行,他是看见了,但是谁敢问他啊?顺便说一下我们的狙击教官也在现场,当然是拿着狙击枪对着那个越军军官,他肯定也看见了。
    交接完烈士的棺材后就是再敬礼,双方一句话都没有说,然后转身离去了。
    没有语言,就是一个军礼。
    如果换了你,你上下铺一起四年的兄弟在这种场合相遇,你会怎么想?
    但是军人就是军人,战争就是战争。
    他们默默地离开阵地的中央,默默地回到各自的阵地,默默地走到剑拔弩张的两军前沿后面,从此再也没有见面。
    一别天涯两茫茫。谁知道他们那个时候心里在想什么呢?
    此事当然不会公开报道,至今也没有披露,因为那场战争已经不能再提及了,被人为地遗忘了。但是这个故事的真伪我是怎么证实的呢?我们大队的狗头兵都见到过荣誉室里面的狂草条幅:
    东南亚第一勇士
    从狂草的字体可以想见书写者当时的心潮澎湃。我后来看了关于书法的东西,知道它是好东西,这两把刷子就算在国内的书法界也是不弱的。当然,落款是被掩盖住的。但是传说就在我们狗头大队成为永远的传说。
    所以,战争是战争,但是军人是军人。军人的命运与政治无关,就是这个道理。国家利益高于一切,但是军人也是人,也有自己的感情。虽然国家一声令下,他们相互杀戮不会手软,就算是弟兄也不会手软,但是他们的内心世界你们知道的有几个呢?
    最佩服你、把你永远记在心坎子里面的,不是那些仰慕你的英雄事迹的还未懂人事的青少年。他们很快就会遗忘你,把你忘记在成长的过程中间不再提及。而永远记住你的就是你的敌人。
    我都可以想象多少年来,那个越军指挥官的桌子上面都会放着那个炸烂的钢盔,上面可能还有残存的迷彩布,黑色的泥土和硝烟,甚至还可能会有烈士的鲜血;我都可以想象多少年来,无数静谧的夜晚,这个指挥官是如何对着这顶钢盔在心里无声地感慨往事,也许这个硬汉会泪流满面。
    为什么我们用“狼牙”这个称号呢?
    其实这个称号就是那个越军特工上校给的。
    扯了这么多,其实就是想说明,连敌对的军人都可以惺惺相惜,那么身为老战友、老弟兄的何大队和雷大队,互相的仰慕和多年的情感交融是多么可以理解的事情了。
    所以我常常说,只有真正军人的心境是最纯净的,不会把恩怨带到各自的情感交融中。
    社会人,你们做得到吗?
    所以我说,只有真正的军人,才配得上“老爷们儿”这个称号。
    又扯远了,但是我的心情真的很激动。还是说我小庄当年吧,激动的情绪真的很难回转过来,我先歇息一会儿,然后再写我当年的那点破事好吗?
    11.兵歌(7)
    歇了一小会儿,接着说我当年的那点破事。
    其实我真的不愿意再往下回忆,因为确实是不堪回首的回忆。
    譬如我现在每天都洗澡,闲得蛋疼的时候洗很多次也没什么说的,交点煤气和水费而已;衣服呢?自然也都是全自动洗衣机洗的,晒干了还带着洗衣粉和阳光的味道,绝对干净、绝对干燥。这就是我现在的生活,也是你们大多数人现在的生活。
    除了确实懒得要命的哥们儿,我想咱们过的都是这样的生活。但是很多年前,我还真的不是这么过的。
    猫头雷大队走了以后,我们就准备转移。
    怎么转移呢?列队肩枪喊着番号跟傻子一样走出去吗?这样猫头大队就会直接把我们按倒然后开锤。所以我们当然是秘密转移啊!
    然后副参谋长把我们卧倒时弄得稀巴烂的沙盘搬开,我们就看见了一块厚木板,搬开后一看,我靠!是一个地洞,一个绝对专业的地洞。
    我一看就知道这是专业工程兵这种孙子挖的,地洞的边沿修理得很整齐,跟我们休息日被集合在一起修理树的浅坑子边沿的感觉一样,这绝对是所谓的军人水准。
    真不知道为了一次演习中国陆军怎么花了这么大的血本啊!这不是一两个工程兵可以完成的啊!起码是一个工程兵班啊!还得连轴转好几天啊!怎么进来的?土怎么运出去的?怎么掩饰开工的声音?
    可以想象满脸红土、满身红泥的工程兵弟兄们是怎么小心翼翼、吭哧吭哧在那儿挖啊挖啊,而且过一会儿就得换人——地洞没有挖通的时候,下面的空气不会流通,绝对会缺氧啊!
    当兵是真他奶奶的不容易啊!我当时就这么感叹,现在更是。军令一下你就得开干啊。真的是不跟你讲价钱的,多苦啊!底下不仅缺氧,挖的过程还特别热啊!那里有亚热带的地气和潮气啊!那土的水分是极大的,下去就知道厉害了。
    我们赶紧下去,然后副参谋长就在上面盖好木板子收拾自己的事情。他绝对要恢复得一点儿都看不出来。然后我们开着手电在里面走,基本上弟兄们都是匍匐前进。
    空气还是流通的,原来工程兵弟兄真的是为我们这帮狗头兵考虑啊!他们还弄了几个通风口,修得那个整齐、那个好啊!我至今都觉得不可思议——你们现在知道军队是个什么鸟地方了吧?演习在老百姓眼里好像没什么概念,但是对于军队就是头等大事啊!没有战争的年代,战斗力怎么提高啊?就是靠演习,高标准的演习啊!
    顺便说一下,我记忆中的演习分两种。一种是表演性质的,专门给首长看的,彩排预演过很多次的那种,属于表演(首长哪儿有时间把整个战争过程从头看到尾啊?他们又不负责战术指挥,只是看个意思就得了,新的战法是怎么回事知道就完了),那个是很轻松的;另外一种就是这个德性的,全面战争性质的,什么鸟法子都给你使用出来,就是为了战争的最后胜利,这个是见真功夫的。
    我们在前面走,后面的后卫开始倒退着跟着,还布着地雷,就是那种一踩就冒烟的模拟地雷,这孙子埋得不是一般好,真的完全看不出来。后面就被地雷封死了,没有退路了。一般特战小组在敌后就是这样,在敌后不会走回头路的,绝对是一往无前,这不是勇敢,是本能。我现在到什么地方去,去的时候和回来的时候都不是一条路,不是害怕埋伏,是习惯了。
    我们就在里面爬,我一边爬一边在心里对陆军充满了由衷的敬意。这个看上去土拉巴机的鸟陆军是真他妈的看不出来啊!
    这些,陆军当然是不会对老百姓说的,没有那个必要啊。我现在说也是时隔多年以后了,真的是干什么的就是干什么的。老前辈的地道战也搬出来了,特种部队其实还真应该说是中国陆军第一家啊!几十年前的陆军老前辈游击队干的不就是那么点破事吗?我现在也不明白大家为什么都觉得别人牛呢?我们的游击队是世界上所有特种部队的鼻祖的鼻祖,这个是反驳不了的啊!老美的特战培养一个重要组成部分就靠两本中**事理论书籍——《孙子兵法》和《论游击战》。我们真的不用妄自菲薄,中国陆军特种部队真的没有那么傻,自己老祖宗的东西肯定会学的。
    我们爬出来的地方是在河边草丛里面一个假的下水道盖子。那里早就有人在接应了。特种作战其实就是这样,在敌后没有接应是很难办的事情,就跟以前的游击队是一个道理,如果没有接应就得自己探路。电影上就是吹牛,兰波没有接应也一样是个肌肉架子。
    我再次感叹中国陆军的牛,因为接应的是一辆大卡车,而且是运猪崽的大卡车。然后弟兄们就上去了,把自己藏在密集的猪崽的头和屁股底下,就那么趴着一动也不敢动!
    我到现在都不知道该找哪个狗日的参谋问这个计划是谁定的。你可以想象是个什么场面了吧!我们十几个一身武艺的特种兵战士,隐身在几十只肥硕的猪崽肚皮底下。卡车的箱底板上都是猪崽大哥们儿的粪便和黏液。
    猪崽大哥们儿哼哼哈哈,不乐意地乱拱我们弟兄。我踹一脚,他们还不乐意啊!几位大哥张着嘴一阵狂拱啊!当时我真吓坏了,以为猪崽大哥也吃肉啊!
    换了你你不害怕?几位猪崽大哥对你张开嘴狂拱!还是黑色的猪崽大哥!
    卡车一直走啊走啊,一路上我们弟兄就和猪崽大哥们儿零距离接触啊!猪崽大哥们儿一边不满意地哼哈,一边开始拉啊!而且就在我们弟兄的头顶啊!
    我们十几个特种兵战士就那么抱着自己的枪趴着,猪崽大哥们儿在我们的头顶,或者用肚皮蹭着我们,或者把脑袋对着我们,或者干脆用屁股对着我们。
    不堪回首的回忆啊!
    我的特战岁月啊!
    一点儿都不牛的特战岁月啊!
    我的老天爷啊!
    我们就那么跟猪崽大哥们儿混在一起啊!
    我们的迷彩服很快就看不出花色了,颜色已经和猪崽大哥们儿的排泄物混为一体了啊!
    那是什么感觉啊?
    真的是特别能吃苦、特别能战斗的同志们啊!
    小兵们真的是听话啊!换了你,你跟猪崽大哥们儿在一起混,你愿意吗?你在满是猪崽大哥排泄物的车厢底上趴着,你愿意吗?而且黑色的猪崽大哥们儿还盯着你啊!我现在好像又看见它们了!我的老天爷啊!真是恶心啊!
    我们就这样通过了一道道检查哨,前往第二个基地。
    很多年前,18岁的时候,我是中国陆军特种兵战士,上等兵军衔,三等功勋章获得者,所谓的全军闻名的小“特战精英”。
    我和我的弟兄们,还有几十只肥硕的黑色猪崽大哥们儿在一起混着。
    浑身的味道,还用说吗?看着猪崽大哥们儿的脸,它们乱拱的感觉还用再说吗?你们现在知道什么是特种兵了吗?
    我现在回忆起自己的特战青春真的是欲哭无泪啊!我要赶紧去洗个澡,让自己清醒一下,不然我会发疯了。
    我的老天爷啊!
    12.兵歌(8)
    我现在真的开始后悔写这个劳什子小说了,洗完澡也没有个蛋子用,鼻翼呼吸还是那种味道。不能说臭,是一种比较另类的味道,从鼻子到五脏六腑全是那种味道。只要呼吸一下,马上就给你来一下全身心的置换。简直是不堪回首,没有法子继续想啊!18岁的我就是饱受这个刺激。我当时宁愿上前线也不愿意跟猪崽大哥们儿混啊,这是心里话。
    但是你是小兵就得服从命令——也许是我不够坚决,不够特种兵的资格?但是我相信没有谁愿意跟黑色短鬃毛猪崽大哥们儿一起混吧?是人就喜欢干净吧?我又不是变态啊!
    我们这帮弟兄们,就那么一声不吭地趴在猪崽大哥们儿的肚子底下,呼吸着这种味道。马达就在我身边,他也是一声不吭。狗头高中队当然也在,但是我说过了这狗日的不能跟我们相提并论啊!他天生就是个孙子,就喜欢这个!这孙子是真的没有什么反应的!我为什么老是说这孙子不是个东西呢?就算在这个时候他的脸上还是没有反应!当然我相信他也不喜欢,但是他是真的没有任何厌恶的感觉!哎呀,当时我就断定这孙子和我们长的不是一个脑袋。回忆啊!我该怎么回忆啊?
    我们就这样和猪崽大哥一起来到二号前进基地,还真他奶奶的是个肉联厂!我下车的时候真的是对中国陆军佩服得五体投地啊!肉联厂居然也能在演习的时候被发动起来!迎接我们的是个40多岁的老板,他一挥手,我们就跟他进去了。
    后来我知道他也是我们的前辈,但不是狗头大队的,是前线的侦察大队下来的老兵。何大队跟他说借借地方,你们说他能不答应吗?
    我们进了一个黯淡无光的仓库。然后就是战前分析会议,这个没什么可以说的,就是对着地图讲解突击战术。这回不是手绘地图了,是一大摞子卫星侦察的图片和极其专业的军用地图。
    我们还吃了干粮,你们猜我们是怎么吃的?被逼着吃啊!不吃怎么有力气呢?然后我们就开始休息,等天黑啊!怎么休息呢?脱光了洗澡,再换个睡衣吗?开玩笑!演习就是战争啊!
    什么叫枕戈待旦?我们就那么穿着这种味道的衣服在那儿休息,弟兄们都睡不着,只有狗头高中队真的睡着了——这孙子该休息的时候绝对能休息。
    我跟马达靠在一起出神。马达也睡不着,但是他是从农村出来的,喂猪的活计真的干过,所以不是那么难受,不一会儿他就迷糊了。
    我只能一个人出神。味道真的是难受极了,我只能幻想小影身上的芬芳。我还能怎么办呢?
    我告诉你们我当时真的是鼻头发酸啊!我干吗要来吃这个苦啊?累就累了,锤就锤了,枪子儿挨就挨了,但是我为什么要吃这个恶心的苦呢?我的青春啊!我的青春应该在大学里面跟漂亮女孩在一起混啊!我的青春应该在校园的草坪上弹吉他、唱校园民谣啊!
    进入狗头大队后我第一次产生了一点点动摇,只是一点点而已,很快就消失了。因为,那时候我毕竟是个士兵了。我还是副班长了,虽然副班长不算个鸟,但毕竟要对自己的弟兄负责。他们都比我大啊,选我当副班长是为什么啊?你们以为在特种部队当个副班长那么简单吗?我是最小的兵啊!他们可都是士官啊!为什么啊?因为服气我小庄鸟啊!知道我不怕死啊!知道我有头脑、关键的时候冷静啊!知道跟着我不会死啊!所以,很快这种想法就消失了。
    我记忆中看到弟兄们在黯淡的仓库中渐渐酣然睡去。站岗的弟兄两个小时一班,在仓库的风扇边上往外张望。我就那么看着,没有睡觉。我们弟兄就在那个味道中睡觉。这是和平年代啊!我们为什么吃这个苦啊?这要是真的战争,我们绝对不吝这个,哪怕是粪池子我也敢下去啊,毕竟命重要啊!但是这是和平年代啊!我们所做的一切只不过是为了一场演习而已啊!用得着吗?中国陆军,真他妈的狠啊!我当时的感叹就是这个。
    我18岁,你要求我的理性分析有多高呢?我相信换了你,你一秒种都忍受不了,是个人就忍受不了啊!这不是罪啊!是折磨啊!穿着被猪崽大哥的粪便和排泄物浸透的衣服睡觉啊!不是折磨是什么呢?
    这些小兵,他们曾经牺牲的,仅仅是汗水和鲜血吗?在这样一个歌舞升平的和平年代,这些平凡的小兵吃的这个苦有谁知道呢?
    不是我乱发感慨,这是心里话啊!我那时候刚刚18岁,我在城市长大,就算是在农村长大的也不会没事跟猪崽大哥那么混啊。那时候我觉得自己这辈子都没有吃过那么大的苦啊!我不怕累,不怕锤,不怕挨枪子儿,但是我真的受不了这个味道啊!
    渐渐地,我也慢慢睡去了。我确实困了,还是睡了,睡了都是那个味道啊!那个时候自己真的那么贱吗?还真是,就因为自己是个小兵。
    记忆里面好像是天黑以后(我没有站岗,班长和副班长都不用站岗,因为要保证战斗骨干的休息和睡眠),我们就起来了,然后准备出发。那时已经是深夜了,我们悄悄来到空无一人的工厂篮球场。
    然后我们领了动力伞。(本来我还想这个东西能不能说,但是后来看了几个电视剧都说了,所以我也可以说了)动力伞就是带螺旋桨发动机的翼伞,这个东西背在身上你飞起来跟《红警》里面的飞行兵一样,看着很酷,但其实很难操纵。现在也没有几个俱乐部敢玩这个,一玩就真的会出事的。我上次还看到一个国内的报道,一个俱乐部还真出事了。我刚刚学的时候就出过一次比较可怕的事故,说出来都后怕啊。当时我飞上天下不来了,而且是在1500米左右的高空下不来。为什么啊?有气流啊,那时候就是刮风了啊!底下的弟兄们都急坏了!但是他们也没有办法,只能干看着。我那时候刚刚学,经验也不足,不知道怎么摆脱气流的旋涡啊!不过我那时候胆子比现在大,真的是不知道害怕啊!然后一个经验丰富的老士官上天了,干吗啊?引导我下来啊!我就跟着他飞啊,然后就下来了。现在我都不敢想,一想是真的害怕啊!进了气流的旋涡是多么可怕的事情啊!你们没玩过是真的不知道那个东西的厉害啊!《空军一号》开头里老美特种兵玩动力伞跟超人似的,哪有那么容易啊?顺便再普及一下,有些国内的报道真是能吹,说我们有的特种兵可以把动力伞的发动机关了,然后飞30公里准确降落在目标。真的是扯淡啊!动力伞不是滑翔机啊!它是加了发动机的降落伞啊!你把发动机关上就是一个伞,马上就会下去,你以为特种兵长了翅膀能自己飞吗?!发动机一关就是要降落了,能滑多远呢?而且还背着个铁家伙发动机呢!我们弟兄又不是超人!我们又不像孙悟空有筋斗云啊!
    扯远了,只是我不得不普及一下,有些媒体确实不知道怎么吹我们弟兄,吹得让内行笑死。
    那伞是从一个厢式卡车拿出来的,我们挂上后就相继起飞,编队飞行。
    我们的目标是猫头大队的林中基地。
    我前面是尖兵,我身后是马达。
    我们弟兄在空中编队飞行,夜色中只能听见发动机低沉的嗡嗡声。
    隐蔽隐蔽再隐蔽,就为了最后的一击。
    然后呢?回得来吗?看命了,真的就是看命了。
    我们踏上了奇袭猫头大队基地的飞行路程。
    如果你一定要知道我们弟兄是什么德性,就应该去玩玩《红警》游戏,飞行兵的德性就是我们那时候的德性,只是多了伞而已。
    夜色中,我们一字纵队飞向猫头大队的基地。
    18岁的我心里想:“抓住那个狗日的猫头!”
    好像只有这样,才对得起自己吃过的那种没法启齿的苦。
    13.兵歌(9)
    记忆中我的脸上又开始出现阵阵掠过的朔风,群山就在我的脚下,苍穹在我的头顶。那些难耐的味道已经被朔风吹散,我们在夜色中犹如黑色大雁一样一字飞翔,我们的目标就是猫头大队的基地。
    如果你也在我们的行列,你就会知道什么是特战精英的心理了。
    只有在这个时候,我才能找到真正的特战精英的自豪和冲动。
    只有在这个时候,我们弟兄才像电影上的英雄一样浑身斗志、聚精会神,当然,两眼绝对是冒光的。
    猫头啊猫头,我们来了。
    猫头啊猫头,我们找你找得好辛苦啊。等待猫头的日子总是那么难熬。
    实际上特战不是那么简单的,一个最基本的原理就是大家都不是傻子,特种部队就那么几套把式,连你们都知道得差不多,何况真正干这行的行家?更不要说都是一个系统的陆军特种部队里的俩兄弟了!实际上真的没有什么秘密可以保的,因为都太了解了,自己总结出来的战法研究肯定是要在本系统内通报学习的。这个是很麻烦的事情,所以一旦自己兄弟互锤都很头疼,出奇制胜这个特战的最基本的法则就是很不容易做到的事情了。
    利用动力伞的一个好处是快捷迅速,一般的雷达是肯定发现不了的,加上动力伞本来飞得就不高,只要月色不是很明显,给你在天上来个剪影,你不是那么容易暴露的。
    但问题是我们狗头大队有,难道猫头大队就没有吗?教材都是一套的啊!器材就更不用说了,都是一个型号的啊!但是怎么用、什么时候用就值得互相揣摩一下子了。
    我们现在用的绝对是险招。在战争中要是你被发现不用高炮或者高射机枪,对方只用普通步枪就能把你收拾得差不多了。所以隐蔽是第一要务,要隐蔽地出发,隐蔽地接近,然后隐蔽地降落。因为这是出击,动力伞这个玩意儿就可以不要了,换个路子撤退。若是侦察还是要的,因为还得飞回来啊!当然要是被发现了一定就回不来了。这个玩意儿能飞多快呢?老美有个电影叫《沙漠风暴》,极端老的片子,讲的是海豹突击队的故事,里面就有俩哥们儿用动力伞进行敌后侦察的场面,他们被锤得够呛。傻子都知道这个玩意儿不敢白天用啊!谁没长眼睛啊?天上飞俩人看不见吗?AK立马就把他们锤了。当然这也许是为了拍出来好看,因为晚上真的很难发现动力伞的存在。
    我们隐蔽地飞,着陆地点就在距离猫头大队10公里的一个山谷空地。当然还是有接应的,一中队的一个分队早早就把这一带布上警戒圈子了。
    我们下来后就上车。我一看吓了一大跳,怎么是猫头的车呢?仔细一看原来是假的。我们自己的车早就过来了,藏在某个地方了,然后重新涂装,换了新的车牌(车牌是不是真的我就不知道了,但是确实不是我们军区的,是猫头的序列)。
    广东士官早就来了,他亲自开车,副参谋长坐边上冒充带车干部。俩人都换了猫头的臂章(我们和猫头的迷彩服都是一样的)和蓝军的标识。后来我知道如果在战争中,这是违反日内瓦公约的。但是我现在也没有搞明白,如果要这样,那我们特种部队还怎么打仗啊?我有时候真的不明白这些公约是谁定的,战争本身就是兵不厌诈啊!我估计是被民族主义游击队打怕了吧,我就不点名了,否则又是政治讨论了,就此打住!
    我们放下车篷子,身上盖着一大堆蔬菜,然后出发了。一路就那么冒充猫头炊爷过检查哨,确实是畅通无阻。毕竟大家都是解放军,一个演习而已,搞到蓝军货真价实的通行证很难吗?我不觉得啊。
    接近猫头大队基地的时候弟兄们开始紧张了。这个就不是开玩笑了。我们都攥紧了步枪,其实这是没有意义的,要是被发现了就是全歼。毕竟猫头大队也是特种部队啊!不是那么容易就能让我们十几个人跑出来的啊。
    按照计划,为了掩护我们的突袭抓捕,红军机械化步兵和装甲部队已经进行了逼真的大规模佯攻吸引敌人注意。据说他们准备付出两个坦克营的代价,就为了我们这次的抓捕,这也是特战的原则——全方位地配合协调。一般的侦察大队是绝对做不到的,特战行动是很复杂的,抓个舌头根本就不算啊。
    按照计划,接应的直升机有三架。一架运输,两架武装,它们已经超低空飞到了附近。
    按照计划,我们从进去到出来只有10分钟时间。
    到时候直升机就来接人,武装火力掩护,运输就下来2分钟——走得了你就走,走不了你就留下。
    这就是特种部队,谁让你自己愿意来呢?
    按照计划,紧接着空军强击部队和二炮地对地部队就会立体强击和轰炸,为了掩护我们能走的弟兄撤退。
    如果我们没有被抓住呢?能走还是要走。如果我们被缠住了呢?那么就走不了了,无非是被猫头锤一顿而已。如果在真的战争里,那就是全部战死。这就是特战的残酷性。
    真正的特种部队,是不能怕死和牺牲的。
    极小的代价,换取极大的胜利。
    我们十几个弟兄就是极小的代价啊,就算我们没有抓捕成功,但是这么一捣乱也够蓝军一呛啊!随后他们就不得不抽调大批兵力对付我们的渗透,尤其是猫头大队要抽调大批有生力量进行反渗透,因为对付敌人的特种部队,最好的武器就是自己的特种部队。这就减缓了我们红军正面战场反渗透的压力啊!
    所以,我们弟兄不管成不成,都是一定要去的。
    所以,我一直坚持特种兵就是“精锐炮灰”,说的就是这个道理。
    战争就是要牺牲的,十几个人真的不算什么蛋子事情。所谓的零伤亡概率真的要看打什么地方了,那不是天方夜谈吗?那索马里为什么还挂那么多小兵呢?
    我们在猫头大队基地的门口停住了。自然是例行检查,接着放行了。我心里一直打鼓。然后我们就出来了,在车后面的篷布集结准备。
    我是第一突击手,自然要看外面,我从缝隙里看到外面的纠察和狼狗。周围人很少,估计派出去的多一点儿吧。
    我们的车没有开向炊事班,而是在路口拐弯,加速冲向指挥部的帐篷群!
    我听见咔咔的压断铁丝网的声音,然后是哨子声。
    车径直冲到大帐篷前面,然后我们弟兄就下去了!
    跳下去的次序都是反复演练过的老科目了,谁先下、谁后下、怎么掩护、谁扔发烟手榴弹是经过严格训练的——我们一直就练这个啊。
    然后空包弹响成一片,发烟手榴弹乱飞!
    两个小组掩护着我,我带着一个小组冲向大帐篷!
    按照情报,现在蓝军特战指挥部正在开例行的简报会。
    门口自然有警卫,但是我们的95先响,所以他们就只能看着我们冲过来。
    我冲到跟前,弟兄们包围大帐篷,动作迅速。马达端着机枪在我身后,我就一下子冲进大帐篷!其余的弟兄跟在后面。
    进去后我就蒙了。哪儿有他妈的指挥官啊?灯亮着,狗屁都没有啊!就十几个假人!完了,我知道中计了。我还没反应过来就听见外面直升机响。赶紧闪啊!
    我大喊一声:“上当了,快撤啊!”
    然后弟兄们就撒丫子啊!
    三个小组交替掩护着撒丫子啊!
    说实话这个基地都他奶奶的是假的!因为根本没有什么兵啊!就那么几个纠察,看来猫头雷大队这个狗日的早就准备好了!我心里顾不上骂,只是一个劲儿地跑向接应地点!
    三架直升机在空中滞空盘旋,一架运输,两架武装。
    我们展开了警戒线,直升机就下来了,但是没有降落,而是把我们弟兄围起来了。
    啪啪啪!三盏机腹底下的大灯全亮了,把我们照得都睁不开眼睛了。
    狗日的你疯了!我刚刚想骂,但是话到嘴边又咽下,张着嘴没有什么说的了。
    三架直升机的型号与花色和我们的是一样的,不一样的就是机身上不是狗头,是猫头。
    我们都傻了。我再看狗头高中队,这个孙子还是那个德性,看不出什么表情。
    我拿起步枪就要打!空包弹也要打!不管用也要打啊!不打怎么行?我小庄就是战死也不能被俘啊!
    狗头高中队一把按下我的枪,空包弹就都打在下面了。我看着他,眼睛冒火。
    四面八方都有亮着灯的突击车,还有地下走的猫头兵们,比我们多好几倍啊!
    狗头高中队一把把自己的步枪扔在地下:“放弃。”
    他个狗日的少校都放弃了,别人能不放弃吗?我听见弟兄们的枪哗啦啦地丢在地上。
    我还攥着枪,我就是想打!不管用我也想打啊!但是枪身被狗头高中队按住了。我的眼泪都要出来了,我冲着狗头高中队大喊:“我不投降!”
    “这是命令!”狗头高中队高声呵斥我。
    我恨不得当即给他一拳!死就死了!干吗投降啊?
    马达也劝我:“算了,演习不是真打啊,都这样了。”
    我含着眼泪一跺脚,冲着狗头高中队高喊:“老子不干了!”
    咣!我把步枪恶狠狠地摔在地上。
    我的眼泪流下来了。狗头高中队还是面无表情地看着我,我不知道他为什么不生气。也许在这个时候他没法子锤我。
    我空着双手,脑子全都空了。我木然地站着,任凭猫头兵们解下我的武器装备再戴上手铐。直升机旋转的螺旋桨吹起的飓风吹散了我脸上的泪。
    “哭啥啊?”一个猫头兵笑眯眯地拍拍我,“又不是真的,都是自己人啊,你是第一次演习吗?”
    我恶狠狠地看他,但是已经无可奈何。因为,我的首长都投降了,我的步枪也放下了,我现在还有什么脸面跟别人叫嚣呢?换句话说,我还鸟个屁啊!
    其实在演习中相互俘虏不是什么丢人的事情,如果是实战,我们都知道绝大多数会宁死不降、战死沙场,但是演习就是演习,没那个必要。但是我那个时候不知道这些,我第一次参加实兵对抗性演习啊!老鸟们都参加过,所以不觉得有什么太丢人的。但是我当时真的难受啊!我怎么能投降呢?我小庄怎么能投降呢?
    那个猫头班长笑眯眯地给我松了松手铐:“不紧吧?没事,一会儿到地方了就给你松下来!”
    我们被带上了运输直升机,我一看,副参谋长和广东士官也被带过来了。全部被俘,无一幸存。
    后来我知道,接应的直升机根本没有通过封锁线,被锤下来了。蓝军早就严阵以待了。
    这就是一个圈套。猫头大队的基地是假的,就等着我们来。
    牛吗?做这么大的一个假基地,就为了一次演习,就为了等我们这不到二十个人。
    我含着眼泪坐在直升机上慢慢上天了。
    我被俘了。
    这是我的特战生涯中第一次被俘,也是唯一一次放下武器。耻辱的感觉占据我当时的心底。我怎么会被俘呢?我小庄怎么能放下武器呢?
    但是,这是我不得不承认的事情。因为,事实是不能更改的。要不怎么还叫事实呢?
    14.兵歌(10)
    我在18岁的时候第一次知道了什么叫足智多谋、诡异狡诈和兵家大智慧,这个认识来自抓捕猫头雷大队的失败行动。以前光觉得自己鸟,自己勇敢,自己跑路快,自己打枪准,自己不怕死,自己敢去死,但当我戴着黑色手铐坐在直升机上的时候我才知道,原来这些说到底都是小兵的那点本事。
    战将是个什么概念?玩智谋的,这是好听的——说白了,就是玩阴谋的。
    猫头雷大队,一个毕业于音乐学院指挥系的特战指挥官。他给我的特战生涯上了最重要的一课。
    我在直升机上的时候开始明白过来,其实猫头雷大队早就对我们狗头特勤队的一举一动了如指掌。我们的任何转移包括老鼠一样钻地道,包括和猪崽大哥一起混,也包括在肉联厂仓库里面和那种我一生不愿意再回忆的味道一起共眠,当然也包括我们在天上飞和把自己藏在蔬菜下面蒙混过关,他都看得一清二楚,可他就是不动手。
    他为什么不动手?因为不爽。他一定要自己爽了才动手,不然那么大的基地不是白设了吗?就等着我们这帮小兵钻老鼠夹子呢,不进夹子干吗要动手呢?老特战油子的心理状态就是这样,不爽怎么动手?那不如直接把运我们来的直升机锤下来得了。所以等我们到了,他的老鼠夹子才给我们来了一下子,让我们彻底失败。是的,什么失败比得上彻底失败呢?
    我在心底真是感叹啊!为什么小兵就是小兵,战将就是战将呢?区别就在于这里。小兵左右不了自己的命运,战将在大的概念上当然也左右不了自己的命运,但是他左右我们这帮小兵的命运还真的是易如反掌啊!我们就给他左右了,老老实实进了他的老鼠夹子。
    直升机在空中滞空,开始缓慢地降落。我从舷窗看向外面,那里也是一个军事野战基地,有一种野战医院的感觉。除了没有女兵和女干部,这里还真的就是一个野战医院。猫头的老巢,就在这里了。
    我们被带下飞机,然后在下面列队。在探照灯的照射下,我看到周围人影嘈杂。我还看到一个很瘦的军官站在一辆突击车上。由于灯光的照射,我看不清他的脸和军衔,但是我知道他就是猫头雷大队无疑。在一支这样的特种部队能站成那个鸟样子的,只有他们的部队长。
    我眯缝着眼适应强光,但还是看不清他。但是我知道他在看我们每一个人。那种感觉,就像一只老猫满意地看着自己抓来的群鼠。然后他利索地跳下车,向我们走来。
    渐渐地,我看见他的身影由逆光变成顺光,由黑色变成彩色。他戴着黑色贝雷帽,穿着野战迷彩服和黑色大牛皮靴子,除了胳膊上那个猫头臂章,其他的和我们狗头大队的一模一样。全军的陆军特种部队都是这个德性。
    我还看见什么?
    他的笑容,不是微笑,也不是嘲笑,就是那种淡淡的笑容。
    似笑非笑,这就是老猫。
    光学镜片下他的眼睛也似笑非笑。
    他挥挥手,猫头兵们给我们打开手铐。他看着我们。
    手铐打开后,狗头高中队上去就是一个立定敬礼:“雷大队!”
    然后老猫就还礼,动作确实潇洒,显示他的心情不是一般的爽啊!
    我开始还想心里骂狗头高中队:你敬礼干蛋子啊?求饶啊!后来一琢磨,雷大队是他的老上级,他怎么能不敬礼呢?但是我想我不认识雷大队,我就不敬礼了。现在想想,我真是高看自己了,老猫那样的人物会跟我这个小兵说什么呢?他会跟我互敬军礼吗?开玩笑!我是什么身份,他又是什么身份?他又不是何大队,还会高看我一眼,在他的眼里我们都是小兵,都是他的老猫嘴里的小老鼠啊!
    老猫看看我们,对狗头高中队说:“你们来得还是挺准时的,不愧是何大队的兵啊!”
    我心里就想:你骂谁呢?有本事你找人跟我对锤,锤死我我也不害怕,你这叫什么本事啊?设了个套子等我们弟兄来钻,狗头高中队还他妈的真的往里钻!反正我就是不服气。
    老猫看出来了,看不出来他是老猫吗?老猫就看我,我也看他。老猫就笑我,也不知道这个孙子笑屁啊!我不服气地看他。
    老猫问道:“你的姓名?军衔?”
    我不说话,大家都看我。
    老猫也有点儿意外:“我在问你话呢。”
    我说:“我什么都不会说的!”
    大家都惊了。老猫没惊,他要惊了还是老猫吗?
    他还是笑了:“小庄是吧?”
    我不吭气了,是又怎么样?老子就是什么都不说!
    老猫没再问我什么,只是看看我。
    他知道我的名字我不意外,关于实弹误伤的事情,全军特种部队内部是通报过的,以防类似事件再次发生。
    说实话那个滋味不好受,他的目光不像何大队那么火热,看一眼让人暖乎乎的,而是跟蛇一样冷冰冰的,是那种冷到骨子里面的寒意。
    但是我还是不后退,锤不怕,枪子儿也不怕,你看两眼算个球啊!再说我是何大队的兵,又不是你的兵,再说现在演习还没有结束,你就是敌人,我凭什么给你敬礼?我胸口是红条,你胸口是蓝条;我是红军战士,你是蓝军指挥官,我们誓不两立,红军战士怎么能跟你退缩呢?就算被俘了,老子也是硬汉,老子也是何大队的兵,老子就是鸟气冲天!有本事你把老子毙了!当然我知道他不敢这样,就算不是演习,我跟他真是敌人,他也不敢,毕竟还有日内瓦公约呢!
    而且我知道他真不敢让人锤我。我的武器已经放下,我的武装已经被解除,按照演习规则我就是被俘,他敢虐待战俘吗?这个事情海牙国际法庭管不着,这是中**队内部事务又不是战争,但是导演部管得着!他敢动我一个手指头,我就去狠狠告他!
    我18岁的时候不傻吧,我就那么站在我的弟兄们中间,就那么看着老猫。老猫没有怎么看我,其实他也真的没有盯我。他就扫了我一眼,我紧张得不行。
    其实现在想想他真的没有把我当个人物,是我自己把自己当人物了。他真的没有仔细看我,就扫了一眼而已。反倒是我的小脑瓜动了那么多神经,真是自己高看自己了——人家一个大队长犯得上看你这个小小上等兵吗?
    老猫扫了我们弟兄一眼,然后挥挥手:“带走吧,让他们洗洗,换衣服,再开饭。”
    然后老猫就走了,我们弟兄就被带走了。
    手铐也没有上,但是警卫是有的,开了保险的95就对着我们弟兄——这种措施是有先例的,演习被俘的特种大队战士以前就有反败为胜、在敌人心窝子捣乱的,那也算赢。
    我们在一个班的猫头兵的押解下去了防化沐浴车那边。
    其实说实话猫头兵对我们不错,都是笑眯眯的,很多人还跟我们的老鸟认识,因为以前在全军特种部队骨干集训的时候都是一个帐篷、一个锅子的兄弟。
    但是我不认识啊!我也不愿意搭理他们。
    弟兄们笑哈哈地洗澡,把一身臭洗掉。旁边放着准备好了的新衣服,连崭新的“八一大衩”和袜子都有。
    猫头的炊爷们在那边喊:“猪肉炖粉条子中不?口重还是口轻啊?”他们真的没有把我们当外人,都是自己人啊,犯得着吗?
    但是我就是不洗澡,不换衣服,只是站在防化沐浴车外面。
    猫头班长就问我:“怎么了?怎么不洗澡啊?你不吃饭了?”
    我不吭声。
    狗头高中队看我一眼:“他不洗算了。”
    妈的孙子!我恶狠狠地想,何大队对你这个孙子那么好!培养你,造就你,栽培你,没有何大队你这个孙子还能上军校?还能当中队干部?你算个鸟啊!早就劳教了!你居然还带头洗猫头的澡,穿猫头的衣服,吃猫头的饭!你还是不是我们狗头大队的中队长了?你整个就是一个王连举啊!
    马达光着膀子过来拉我:“干啥子啊,你个龟儿子?尽整鸟事,走走洗澡去!”
    我一甩他:“不洗!”
    马达就问我:“你干啥子啊?”
    我不理会他,马达也算一个,亏我把他当兄弟!要是打仗还不知道怎么样呢!
    马达哭笑不得:“你个龟儿子是不是跟别人的脑壳长得不一样啊?这是演习,不是战争!走!赶紧洗澡,赶紧换衣服,吃饭去!快快!”
    我一甩他:“我就不洗!我就不洗猫头的澡,不穿猫头的衣服,不吃猫头的饭!我就喜欢穿脏的,因为这是我们狗头大队的!”
    我这一喊不得了了,大家都安静了。
    我抹鼻子,爱谁谁!老子喊都喊了,要锤就锤!说你们猫头就是猫头!
    几个猫头的班长看看我,再互相看看臂章,再看看我的已经脏了的臂章,想笑不敢笑。
    “小子看不出来你还蛮有种的啊!”
    一个猫头班长拍着我的光头,然后我就把他甩开了。
    “好了好了!”一个猫头的中尉笑着说,“他要不洗就先不洗吧,这小子把演习当真了,一会儿就习惯了。”然后就没有人管我了。
    我看见狗头高中队这个孙子居然一边洗一边笑!
    我操!你笑个蛋子啊!叛徒!我心里骂着,但是不敢骂出来。
    不一会儿就开饭了,大家开始吃饭。我就是不吃,自己在远处坐着。
    猫头炊爷举着大勺招呼我:“哎——那个兵过来吃饭!”
    我不搭理他。
    猫头炊爷就喊:“过来过来!好吃极了!我们黑虎大队的厨子不比你们狼牙的差!”
    我还是不搭理他。
    其实,我想过去。我确实饿了,而且那饭菜确实香得要命。还有那个猫头炊爷,那个老士官,跟我们的炊爷班长一样的年龄,看我跟看孩子似的。我是真的想过去,但我就是不过去,再饿、再感动也不过去。
    吃完饭后,猫头兵们就跟我们狗头兵坐下侃山,毕竟大家是熟识,都是全军的骨干,不是外人。狗头高中队就跟几个猫头干部侃山,他们也认识,曾在一起集训过。
    我一个人坐着,也没人再喊我,他们知道我不会过去。
    然后马达过来了。在这个范围内,我们是可以自由活动的,只要不出警戒圈子就行。
    我还是不理马达。
    “龟儿子你想气死我啊!”马达气得话都说不利索了,“你这是整啥子呢?”
    我不说话。
    “又不是真打仗,干啥子啊?”
    “那要真打呢?”我冲着他喊,“给个猪肉炖粉条你就投降了?”
    马达哭笑不得:“我的老天爷啊!你这脑瓜子怎么还真的长得跟别人不一样啊!”
    我依然不说话,马达挪到我边上,我就一闪。
    马达从怀里拿出来一个馒头,还夹着好多肉:“给你留的。”
    真他妈香啊!但是我还是不搭理他。
    马达没办法了:“你说说你啊!就算是真的战争,被抓住了该吃也得吃吧!不吃你会饿死!忘了怎么学的了?保存实力准备脱逃!不能光顾自己鸟啊!饿死了你算个球啊!”
    我不说话,马达接着说:“你不吃有啥子实力脱逃啊?演习不还没有结束吗?”
    我想想确实有道理,就一把抢过馒头大口地吃,都快噎着了。
    “你等等啊!我给你拿碗蛋汤来啊!”马达忍俊不禁,掉头跑过去拿蛋汤。
    我就那么坐着使劲儿往下咽,马达拿过来的蛋汤我全喝了。我想,我要保存实力,我要脱逃!所以我恶狠狠地吃啊喝啊!马达看着我苦笑,不知道说什么好。
    然后我们被带进大帐篷休息。我还穿着又脏又湿的迷彩服,肚子已经饱了,还在打嗝儿。狗头高中队走在前面。
    我们进去了。狗头高中队进去的第一个反应就跟过电一样僵住了,我们被俘的时候他都没有这样震惊过。说实话我从来没有见过这个一向装酷的孙子这样震惊过,因为他是个孙子,所以装酷是他的本性。但当时他确实不装酷了,而是傻眼了。我开始还纳闷儿,但是紧接着我也傻眼了。我们都傻眼了。
    狗头高中队的语音都哆嗦了:“你……你怎么……你怎么也在这儿呢?”那语音中的震惊、愤怒、无奈是显而易见的。
    我脑子也是一蒙啊!我也想问:“你怎么也在这儿啊?这是怎么回事啊?”
    狗头高中队这种喜欢装酷的孙子在什么情况下会震惊呢?什么事情让这个孙子都不得不震惊呢?就是在他看见面前这个人的时候。
    换了谁,谁都会震惊,何况狗头高中队这个孙子!
    15.兵歌(11)
    其实真的不是故意卖关子,是我自己也需要从那种震惊当中摆脱一下才能继续往下写我当年的故事。因为真实发生过的这种戏剧性很强的事情,尤其是在你自己身上的,你总是会再次进入那个规定情景自己给自己来那么一下子。
    真的是太惊讶了。
    因为我确实好久也没有缓过神来。
    事情怎么会这样呢?
    是啊,我现在都想问,虽然已经有了答案。
    但是当时,我是真的没有想到。
    希区柯克是我很喜欢的悬念大师,但是我常常想,如果是他老人家也未必能够构造出这样的悬念来。
    因为,兵家的悬念,是大悬念。
    你的想象永远也达不到。
    否则,还要战将干什么?都是战将了。
    狗头高中队的震惊是有传染性的,我们这帮弟兄都被传染了。
    不知道该怎么表达,因为你们可能无法理解。
    我看到的,是昨天晚饭前还在给我们进行战情简报和任务部署的狗头大队的绝对骨干军官。
    我们的狗头参谋长,陆军中校。
    如果你曾经在部队待过,你该知道野战部队的参谋长是个什么角色了。
    除了军事主官,他就是部队军事的灵魂人物了。
    而且军事主官往往只是拿大主意,真正在策划运筹帷幄的就是参谋长。所以为什么刘亚楼是我钦佩的一代名将?因为我在部队待过,还是一支直属于高层的特种部队,我就对战区级别的指挥体系多少有些了解,我知道战区参谋长是个什么作用(特种部队永远都是和战区级别的指挥系统在一起的)。换句话说,没有刘亚楼,就没有**那么短的时间能成为东北王。也就是说,我们的狗头大队参谋长在我们狗头大队,也是个绝对关键的军事上的人物,其地位仅次于我们的何大队,其余的副大队都是各自管一摊子啊,而参谋长是对军事有着全盘了解的,也是拟订作战计划的关键人物,决定权是不在他,但是他起到的作用是不容忽视的啊。他怎么会在呢?
    我的爷爷啊!难道我们的狗头大队被老猫连窝端了?这是我脑子里面闪过的第一个念头。但是随即一看不是。为什么不是?因为参谋长也是一身野战装束,脸上的迷彩油还没有下去。他怎么也来打仗了?我脑子还是没有回过神来,什么任务要动用参谋长带队啊?他是什么地位啊!狗头高中队就是个带队打仗的,而他不是啊!他是参谋长啊!参谋长是什么?是何大队的神经中枢啊!但是他就站在我们面前。
    我再看,他的身后是十几个我们狗头大队的兵——不是兵,都是军官,都是干部。我一看绝对惊了啊!
    清一色的中尉和少尉啊!
    军官突击队啊!
    在任何野战部队,如果一定要抽调最精干的人员的话,往往还真的不是老士官。最精锐的就是这些年轻的连排级基层干部,他们的军事素质就不用说了,头脑的机敏、军人的果敢斗志等也是绝对第一流的。我们狗头大队也不例外,真正的核心不是老士官们,他们早晚会退伍的。真正的核心力量是一代代的年轻军官们。
    我们何大队曾经说过这样一句话,我相信不是空穴来风:“只要我的这帮青年军官在,三个月我就把一个步兵团带成特种大队!”由此可见,这帮青年军官在何大队心目中是个什么位置了,也确实是这样,这帮军校毕业没有几年的青年军官也真的不是善茬子。他们受过系统的军事高级教育啊!很多战法都是他们研究的啊!都是他们传授的啊!他们都是我们狗头大队的精华中的精华啊!都是副分队长以上的干部啊!他们怎么在这儿啊?他们怎么到这儿来了?什么任务值得动用他们这批何大队眼中的精华中的精华啊?
    军官突击队啊!这是个什么概念啊!这是我们狗头大队的血本家底啊!怎么把他们集中起来组成了突击队了呢?什么任务啊?我们的日子不过了?他们一抽调是多少个分队的主官啊!
    我是真的震惊了。
    狗头高中队看着参谋长张大了嘴,半天说不出话来。
    参谋长看着狗头高中队,确实是很愧疚的。
    我们十几个狗头兵看着十几个狗头官,也说不出话来。
    狗头高中队怒了,他真的怒了。
    他一把揪住参谋长——我从来没见过狗头高中队这个孙子这么愤怒,就是锤我他也是一向装酷的——“你看看!你看看我的这些弟兄们!你看看他们!你看看他们是怎么被俘的?我把自己往虎嘴里面送啊,你们是干什么吃的啊?啊?!”
    参谋长居然也没有生气,我说过他也是个鸟人。
    但是他真的没有生气,还低下了头。
    我们的青年军官都低下了头。
    我们弟兄还是没有明白——也许你们明白了,但是我们都是士兵啊,军官就是上级,我们是绝对服从上级的啊!我们怎么可能怀疑上级呢?
    狗头高中队眼睛都冒火了,他一把把参谋长推开:“全他奶奶的完了啊!我们就白牺牲了啊!白被俘了啊!”
    我慢慢地回过味道来。
    我不知道弟兄们回过味道来没有,但是我是明白了。
    我的寒意从后脖颈子就出来了啊!
    我们是饵子啊!我们这十几个弟兄是饵子啊!就是故意往猫嘴里面送的小老鼠啊!让老猫光注意我们这些小老鼠,然后派别人来抓猫头啊!那个基地是假的,大队常委早就知道;我们被老猫盯着,他们也早就知道,他们是故意把我们往猫嘴里面送啊!
    然后趁机派出精华中的精华,参谋长这个战斗英雄亲自带队的军官敢死队孤注一掷啊!来干吗?趁机抓猫头啊!猫头的真实基地他们早就一清二楚啊!
    要是我们是饵子,用得着费那么大劲吗?当然用得着啊!因为老猫会轻易上当吗?你不付出点代价他会上当?你不把自己狼牙的牙尖子送他嘴里他会上当?舍不得孩子套不着老猫啊!这一点何大队是心知肚明啊!
    于是就是两套方案,一真一假同时进行。
    我们是假的,军官突击队是真的。
    但是,假的当然是失败,真的也被老猫给看出来了。
    全部都被俘了。
    寒意真的是从我后脖颈子出来了啊。
    我的爷爷啊!这是演习,我们还不至于怎么回事啊!要是战争呢?我们这十几个弟兄带上狗头高中队——他不算,他就是欠收拾——我们不就是来送死吗?我们就是来送死的命啊!
    何大队——我脑子里面一激灵,那个像我们父亲一样的何大队!那个满嘴妈拉个巴子的老爷们儿!那个我们愿意为他去战死沙场的真汉子!——他在把自己的兵往死里面送啊!我的爷爷啊!可能吗?可能吗?可能吗?
    我真的蒙了,现在也蒙了。
    我的天,何大队……
    我想起了和我去打兔子的大黑脸,想起了在我们授枪入队仪式上的大队长,想起骑着摩托带我们跑路的父亲一样开心的老爷们儿……
    他会把自己的兵往老猫嘴里面送?
    我不相信啊!我真的不相信啊!
    但是眼前的一切告诉我,这都是真的。
    而且,我们也确实死了白死,因为军官突击队——参谋长带队的精华突击队,都在这儿了,老猫不愧是老猫啊!全看出来了!
    我们狗头大队真的是血本无归啊!
    我现在明白为什么被俘的时候狗头高中队那么冷静一点儿都不发火了。
    因为他早就知道这是应该的。
    我们这些小兵呢?在我们浑然不知的情况下,我们这些小兵真的成了铁血战将手中的棋子,就那么被推上去了。然后对面的战将就不客气地吃掉这些小棋子,但是另外一手也被这个对手破获了。
    这就是血本无归,这也是我们小兵的命运。小兵,就是最小的棋子。你再说自己精锐也罢,再说自己怎么也罢,你就是一个小兵。这个本质是改变不了的。
    我站在那儿张着嘴,我的后脖颈子在发凉啊!
    真的在发凉啊!
    我不敢相信啊,但是确实是真的。
    真的,我们被当成饵子丢出去了。
    就是被那个父亲一样骑着摩托带我们跑路的大队长。
    我的何大队,我的灵魂,我的上帝。
    我从来没有怀疑过的一个人。
    我像热爱父亲一样热爱的一个人。
    你们知道,什么是战将和常人的区别了吗?
    也许,你们真的还不知道,只是在纠缠一些所谓的人性、所谓的应该不应该。
    我告诉你,天底下的战将都是一样的,都是一个德性。真的,不要相信什么宣传。和政治无关,因为战争就是战争,战将就是战将,小兵,也就是小兵。
    小兵,就是战将棋盘上的小卒子。
    18岁的时候,我第一次知道,小兵的本质是什么。
    这还不是战争,只是一次演习而已。
    16.兵歌(12)
    我曾经是一个小兵。不用给我什么“特战精英”的狗屁称号,那一文不值。那根本改变不了我小兵的实质。
    很多年后我在写这段过去的时候,心里还是会疼得要命。因为确实觉得自己的心口在滴血,这是很难受很难受的事情。因为,作为被自己最信任的人送上不归路的一群牺牲品中的一个,我不知道该怎么表达自己现在的心情。
    你们相信是我的真实经历也好,觉得我是在编一个蹩脚的小说也好,我小庄的心情就是这样。因为,我曾经是一个小兵。而小兵的意思,就是一个无足轻重的棋子,地位类似于中国象棋中的“兵”或者“卒”,可以随时牺牲。但是,下过中国象棋的人都知道,千万的千万,记住一点:不要让对方的小兵过河。
    是的,小兵绝对不能过河。你会死得很难看的,一定会的。因为他是小兵,所以你会忽视他的存在;而忽视的后果,就是把你的老窝捣掉。再牛的战将,也会死无葬身之地。中国象棋的道理,同样适用于战争。
    真的记不清过了多久,我的脑子才从震惊和恐惧中渐渐缓过来。这个时候我才发现帐篷里面已经没有声音,月光从窗户洒进来,我看见大家都睡去了,沉默地睡去了。还能怎么样呢?
    我们都知道,在这场狗头对猫头的特战角逐中,我们输了。
    真正的血本无归,我知道狗头大队的损失是巨大的——最好的分队干部都在这儿了,你还能派出什么人带队呢?老士官吗?是可以,但是那干吗还要分队干部的编制呢?就是因为军官毕竟是军官啊!我们输了,我不得不指出在这场角逐中,我们的何大队犯了个战略错误,就是兵家大忌——“孤注一掷”,也就是不留后手。这和他当时的个性有关系,40多岁的军事主官,全军瞩目的特战老油子,自然希望能够独占鳌头啊!意气用事,真正的意气用事——这是我现在总结的,当时我是没有这个头脑的。
    其实那回演习以后,何大队沉默了一段时间对自己进行总结。是个人就会犯错误,何大队也不例外。他的错误就是太想赢了,连着出手就是两招狠棋,一明一暗,一正一奇,确实是很难防范的。但是他还是忘记了,音乐学院指挥系毕业的猫头雷大队的战争指挥思维不是在军校养成的,是在交响乐的舞台上养成的——交响乐就有主调,有负调(名词我不是很懂),交响乐的“交响”两个字是绝对有含义的。猫头雷大队的思维不是战将的思维,是指挥家的思维,所以他看出来了。艺术和战争之间的关系,其实真的是很微妙的。猫头雷大队就是个真正的老猫,他仔细地看着鼠辈的来来回回,就是不动手,以不变应万变,绝对符合《孙子兵法》中的信条“不动如山”(谁再跟我说它是小日本的,我就骂人了啊,自己老祖宗的都不认识不丢人啊?还好意思说自己是军友?)。
    高手对局,先出险招的,就是输家。于是何大队就输了。
    是人就会输,我们的灵魂何大队也不例外。
    自古就没有不败战将啊!
    在这一点上,猫头雷大队绝对比何大队高出一筹。从军事技能和战术指挥上来说,客观地讲他不是何大队的对手,他毕竟是半路出家;但是从战略分析和冷静判断上来讲,何大队不是他这个专业素质的音乐家的对手。
    我现在的反思就是这样的。艺术和战争,其实就是双生兄弟啊!而真正在这两个领域都有造诣的,就是猫头雷大队了。
    他不得不赢啊,没有天理他不赢啊。因为他不出险招啊,他在等何大队出手,后发制人啊!所以他赢了啊!他现在就是敞开自己的基地大门,能抓捕他的分队还有几个有主官啊?所以接下来就是他收拾何大队了,谁让你先出手的呢?这就是结果啊!
    但是当时我在想什么呢?
    我一直在回忆,但是什么也想不起来。
    我好像就那么穿着自己又脏又湿的迷彩服坐在床上出神。
    我不知道在想什么。也许,什么都没有想?好像也不是,回忆中我看到自己眼中的火焰。我不由得心里一个哆嗦,那是我吗?18岁的我?那眼睛中的火焰是多么可怕,多么愤怒,多么伤心欲绝!那会是我吗?一个18岁的孩子?一个18岁的小兵?一个还没有完全长大的我?
    是的,那就是我,不会是别人。那个德性不会是别人,我想不承认都没有用处了。
    我只能承认,那是我。
    我在恨,恨谁?——何大队。
    我不能再恨别人了,因为当时的我不会有现在的头脑和分析能力。我总得恨什么人啊,不然我这个情绪怎么发泄啊,我那时候不会去恨战争恨军队,我只能去恨一个实际存在的人。
    那个人就只能是我们的战神,我们的上帝,我们的父亲——何大队。
    我恨他,恨得不行。因为他出卖了我们对他的信任,或者说,是我对他的信任。
    我要报仇。我一定要报仇!
    我知道怎么报仇,因为我了解何大队。
    我们都了解他。
    我的眼中的火焰在燃烧。
    我的冰冷的躯体在发热。
    我的骨骼在咔咔作响。
    写到这里我自己都打了个寒战,这怎么会是18岁的我呢?怎么可能呢?那时候我还是个孩子啊,怎么会呢?
    但是事实就是事实,你不承认都不行。
    事实就是我要跟我们的何大队报仇。
    我主意已定。
    马达睁开眼睛:“你个龟儿子怎么还不睡觉啊?”
    我的目光转向他,他吓了一跳:“怎么了你?”
    我摇头,我知道我吓着他了:“没事。”
    “怎么了?”马达披上外衣过来坐在我的行军床上,“你小子又想啥子呢?”
    “咱俩是不是兄弟?”我认真地问他。
    马达就摸我的脑袋:“你没发烧吧?”
    我拨开他的手:“没有。”
    “当然是啊!”马达纳闷儿地看我,“龟儿子你发神经啊?”
    “是兄弟你就帮助我!”我看着他说。
    “说。”马达问,“啥子?”
    “我要脱逃。”我看着他说。
    马达看看四周,低声地说:“都有这个主意,明天咱们跟干部商量一下。”
    “不,”我说,“我一个人逃。”
    马达看我:“你疯了啊?一个人你逃得出去吗?”
    “是兄弟你就帮我。”我认真地说。
    马达看着我:“成,你说吧,你怎么逃法?说不服我你就老实睡觉,明天咱们跟干部商量。”
    我就对着他的耳边说了自己的法子。
    马达边听边笑:“你个龟儿子还真有一套啊!这法子也就你想得出来,太他妈的鸟了!”
    我们就准备。
    半小时后,小庄的脱逃行动开始。
    我捂着肚子嗷嗷乱叫,马达从床上爬起来:“龟儿子你怎么了?参谋长!高中队!你们快来看啊!”
    然后大家都起来了,参谋长就摸我的头:“没发烧啊?”
    我的脸上绝对是汗如雨下。
    我的叫声绝对是嗷嗷可怜。
    我的表演绝对是真听真看真感受。
    大家都急了,不能不急啊,我是大队最小的兵啊!
    参谋长就问:“他割过阑尾没有啊?”
    马达就说:“他这么小肯定没有啊!”
    参谋长就着急了:“是阑尾炎吧?”
    狗头高中队也急了,我没想到这个孙子这么着急。
    他冲到帐篷边喊道:“哨兵!哨兵!”
    哨兵就赶紧跑步过来敬礼:“首长?”
    “我们一个兵病了!快送你们医务室!”
    狗头高中队一指我。哨兵就进来一个,拿手电照我。
    “照他妈的什么照!”马达就吼叫,“没看见我兄弟什么样子吗?赶紧送医务室!”
    哨兵在犹豫,他是不敢做这个主。
    参谋长就急了:“我告诉你啊!他是我的兵,出事了你负责!”
    哨兵就赶紧立正:“首长!我去找我们中队长!”
    “赶紧去!”狗头高中队就喊——我还真的不知道这个孙子还有点儿人味道,但是我对他的观点始终就没有改变过。孙子就是孙子,谁让他一直锤我来着!也难说他是不是表演是吧?
    我又嗷嗷叫了一会儿,猫头警通中队长来了。
    我们参谋长就说话了:“你看看我们这个兵的情况!赶紧送医务室啊!”
    猫头警通中队长就敬礼:“是!赶紧送医务室!”
    俩猫头兵就来抬我。
    狗头高中队就穿衣服:“我跟着去吧!他身边得有我们的干部吧。”
    猫头警通中队长赶紧拦着他:“老高你就算了,我又不是不认识你!你那两下子我还真不一定弄得住你!换个人!”
    参谋长就说:“我去。”
    猫头警通中队长也为难。
    我们狗头参谋长的大名也不是吹的啊!
    “让我们班长去!”我艰难地说,然后又是嗷嗷叫。
    “好好我去!”马达班长就穿衣服。
    “好,那你去。”参谋长就说,“万一是阑尾炎赶紧报告我!”
    “是!”马达就点头穿鞋子。
    “放心吧。”猫头警通中队长就说,“如果是阑尾炎,我们就给他送医院。”
    “要送就送军区总院。”我们一个弟兄冒出来一句,我们弟兄就哄笑。
    “都什么时候了?还他妈的开玩笑!”参谋长就吼。
    弟兄们都不笑了。
    马达就背我:“走!不要紧吧?”
    我含糊点头,还是嗷嗷叫,豆大的汗珠哗啦啦下来。
    我们就出去了,俩猫头兵一个前面打手电,一个后面押着我。
    医务室自然也是帐篷,是个男干部。
    我就被放倒在床上检查。
    医生刚刚俯下身子要检查,我一个锁喉就给他按住了。
    俩猫头兵马上就拿枪要拉栓,马达咣咣就是两个重拳啊!这孙子的拳狠着呢!俩猫头兵都捂着脸,眼睛都花了。平时马达戴着散打手套,我戴着护具都觉得跟庐山升龙霸似的,何况现在俩猫头兵什么都不戴!
    医生是不会武的,我控制他跟控制小鸡似的。
    马达一个胳膊一个,夹住俩兵脖子。俩兵谁都喊不出来,想动手马达就使劲儿,他们就喘不上气来。我上来就是两脚踢在他们脸上,这两脚是绝对狠的,因为我心里恨啊!我还穿着军靴,你想想他们俩的滋味!
    我拿出他们身上的手铐给他们铐住,还用胶带粘住嘴。真是一家人啊,手铐和胶带都和我们一个型号的啊!因为没有多余的手铐了,我就直接用胶带把医生的嘴粘住。
    一人一把95枪一把92枪披挂好了。
    马达就拿一个猫头兵身上的手榴弹。
    我已经拿了四个了,但是我一伸手:“都给我!”
    马达就一愣:“干啥子啊?”
    “都给我!”我眼睛都冒火了。
    “好好给你!”马达就都给我。
    我就有了八颗发烟手榴弹。
    我们小心地出去了。
    黑夜,探照灯在晃。
    发电机嗡嗡响着。
    隐隐约约,我听见什么音乐在响。
    马达在前面,一看我往相反方向走:“你干啥子啊?车场在那边!”
    我不搭理他:“你自己走吧!”
    马达急了,但是不敢喊:“你去干啥子啊?那边是猫头的大队部!你找死啊?”
    “哗啦”一声我拉开95枪的保险,继续大步跑去。
    一个猫头哨兵看见我了,就喊:“口令?”
    马达没法子了,一下子跳出来嗒嗒嗒就一梭子空包弹:“去你奶奶的!”
    猫头哨兵纳闷儿地看他,这才醒悟过来赶紧吹哨。
    马达向一边跑去,边跑边打枪:“龟儿子来抓我啊!”
    我知道他在引开猫头兵们。
    但是我没有时间感激他,因为我还有事情没有做完。
    我冲向猫头大队部!
    我的心中都是恨意!
    一个猫头兵冲上来拦我,我起脚就是一个凌空边踢,他被踢中脖子在空中一个后滚翻重重摔在地上!
    第二个猫头兵上来锤我,我低头闪过他的拳,然后重重的一枪托砸在他的肚子上,只听见一声惨叫!
    我继续冲向大队部。
    我听见身后人声嘈杂,我知道他们在追我但是我不回头!
    我知道老猫在什么地方,因为我听见音乐响!我知道是交响乐!
    我知道野战军听这个玩意儿的干部不多,所以我敢肯定老猫就在那儿!
    我冲进大帐篷。
    帐篷角落有一个老的唱片机,磁头沙沙响着,音乐完了但是没有人去换唱片。
    一个瘦子背对着我,穿着迷彩服,头发微微秃顶。
    我知道他就是老猫!
    “看来我还真小看你小庄了。”
    老猫头不回头地说。
    外面的猫头兵跑向这里还在叫喊。
    我拿出一个发烟手榴弹拉了弦往地上一扔,“砰”的一声黄烟起来了。
    我又拿出来一个发烟手榴弹拉了弦往地上一扔,“砰”的一声黄烟又起来。
    我一口气扔了八个发烟手榴弹。
    帐篷里面什么都看不见,除了黄色烟雾。
    我知道很呛,但是老猫没有咳嗽,我也不能咳嗽!
    我们就那么在里面待着。
    然后很多手把我拖出帐篷,按倒在地下就开锤。
    我就不吭气任他们锤!
    奶奶的!我看你老猫怎么收拾我!
    我看见那双锃亮的大牛皮靴子出来了,站在我的面前。
    我被猫头兵按倒在地上,所以我只能看见靴子!
    “停手吧。”
    我听见老猫淡淡地说。
    猫头兵们都一愣。
    “这个是你的了。”
    我抬头,看见一个东西慢慢飘下来。其实当时的速度不慢,但是我回忆的时候总是能看见慢动作。没有办法,我回忆的时候就是这个德性!
    胸条。
    一个蓝色的胸条慢慢飘下来,落在我的眼前。
    我被猫头兵们拉起来。
    我流着鼻血看见了老猫的脸,还是那么似笑非笑。
    我就那么看着他。
    老猫淡淡地看着我,撕掉我的胸条:“这个是我的。”
    这没什么说的,我们同归于尽,我的胸条本来就应该撕掉。
    “致电导演部和蓝军战区司令部,我退出演习。”老猫对身后的一个猫头干部说。
    干部一怔,但是还是立正:“是!”
    老猫看看我的军衔:“上等兵,我几十年的军旅生涯,从来没有中过一枪一弹。我第一次被意外袭击,就是被你!”
    他慢慢抬起右手。
    我以为他要锤我,所以就梗着脖子。
    但是他的右手给我敬了一个军礼。
    一个标准的军礼。
    我傻了。
    猫头兵们放开我,我还不知道该不该还礼呢。老猫已经转身走了。
    夜色中,我看到他孤独的瘦瘦的背影。
    夜色中,我好像听到交响乐的旋律。
    夜色中,老猫的背影渐渐消失了。我还在那里站着。
    我阵亡了。老猫也是。
    一个上等兵。
    一个上校。
    你们觉得值得吗?
    两个人的地位如此悬殊。
    但是,你说哪个更贵重?哪个更卑贱?
    你们说得出来吗?
    关于老猫,我后来只见过他一面,就是演习结束以后他去和何大队叙旧。
    据我所知,半年后,老猫死于一次意外的车祸。
    事情就是很巧,那天他的司机结婚,临时换了个新手。
    老猫的三菱吉普车和一辆运煤的大卡车接吻。
    于是,老猫死了。
    其实,客观来说,老猫是个非常难得的特战指挥官,甚至可以说是个天才,他其实真的比何大队要高一筹的,也许是因为具有艺术思维的缘故。如果他不死,我想应该是会比何大队现在的地位高的,他也更年轻,学历也更高。
    但是生活就是这样。最优秀的天才就这么离开这个世界了。这就是所谓的“天妒英才”。
    你们不愿意相信,我也没有办法,因为事实总是不那么容易被人相信的。
    17.兵歌(13)
    我停止写作几个小时的原因,是想让自己彻底清醒一下,能够理智地看待我的特战生涯中的这段伤心往事。当年的小庄不怕死,别说是演习,就是真的战争,只要一声令下,小庄就敢赴汤蹈火。士兵的鸟其实就是这个概念。
    但是我不知道那件事情我到底该怎么看待,我现在是知道了,但是当时是真的不知道。我在那种难言的懵懂中得出的结论就是——何大队出卖我们弟兄。
    是的,他出卖了我们弟兄。
    换句话讲,这还只是演习,他就出卖了我们弟兄。如果是战争呢?那我们弟兄就是死了也不知道啊!
    我相信如果是真的战争,我们没有人会投降(狗头高中队也不会,虽然他是个孙子但是他还是个军人),一定会抱着自己的步枪绝望地高喊“日你奶奶的”,绝望地射击,在弹雨中抽搐我们自己年轻的身躯,到死还坚守着自己是一个士兵的信念、一个士兵的誓言。我们就会这么在一起,为了一个假目标、假基地、假任务死去,到了天国我们也不知道到底是怎么死的……
    而我们,是被故意出卖的。
    出卖,在弟兄的情谊中,是个多么可怕的字眼!
    我长到18岁,第一次被出卖。
    我一直是个重兄弟情谊的人,从小就是。
    我留在狗头大队,不光是我知道我是个军人了,我的一切属于我的祖国和我的信仰。还有一个重要的原因,就是因为我的兄弟们在这儿。这里面当然不包括狗头高中队,有马达,还有……我们后来一直不敢提及的生子他们,还有炊爷、狗班的狗子等许多许多弟兄,还有一个,甚至是占据了最重要地位的,就是大黑脸军工老大哥——我们的何大队。
    我敬佩他、信任他、热爱他,就像对我的父亲一样,我可以为了他的命令去死,毫不犹豫。
    我们敬佩他、信任他、热爱他,就像对我们的父亲,我们可以为了他的命令去死,毫不犹豫。
    但是,我被他出卖了。
    我们十几个弟兄都被他出卖了。
    出卖——这是个多么严重的罪行!
    在我心里,这比什么罪行都严重。
    但是,这是真的。
    我想不相信都不行。
    18岁的时候,我心中的火焰就是这么在燃烧。我的呼吸变得急促,我的血液变得沸腾,我的眼睛变得血红。
    我的父亲……出卖我。
    18岁的我,就是在承受着这种内心的折磨。
    直升机在空中滞空,开始降落。演习并没有结束,但是在特战中我们其实已经以微弱优势赢了——群猫无首是个什么概念?老猫都退出演习了小猫还能怎么蹦跶?军事主官就是军事主官,你临阵换将?谁能指挥得动这帮特种兵?换个外行?还是换个原来的副大队?——都没戏,谁的部队谁自己知道,换将后战斗力是大打折扣的,不是不能打了,是很难打了——一支鸟气冲天的特种部队,部队长就是鸟气的灵魂,这对士气也是一个严重的打击。
    狗头还是赢了,虽然付出了很大的代价。但是狗头何大队还在,基本上所有的老士官和部分青年军官都还在。而且士气上就占了一筹。
    所以,其实无论演习结果如何,狗头在特战这一亩三分地的地位是不可动摇了。
    失去了指挥的交响乐团会是个什么德性?你乐手的素质再高有个屁用啊,再给你换一个对原来的全部谱子和乐手特点都还不熟悉的指挥,那还能听吗?
    战争,也是一样。
    临阵换将是兵家大忌就是这个道理。
    所以,小猫们注定蹦跶不出什么结果了。
    狗头赢了。但是不是我赢了。我与狗头无关。
    我坐在直升机上就是这么想的。
    我在演习中阵亡,按照演习规则,我可以退出演习,回到原来的部队休整。
    我就坐上了导演部的直升机,回狗头基地。
    但是,那里不再是我的家。当阵阵朔风吹着我的脸,我就是这么想的。
    他不再是我的父亲。
    我的父亲不会这么……出卖我。
    一路上我可以看到群山、丛林、河流……当然,还有中国陆军、那些野战基地、交错的火线、主战坦克兵团、机械化步兵部队。
    但是,不再是我的陆军。
    不再是了。
    我靠在直升机的舷窗旁,闭上眼睛。
    我知道,胸中的火焰在燃烧。
    我不再是中国陆军,我不属于这个陆军。
    万念俱灰是个什么味道?不要说你们有多成熟,我18岁的时候就尝试过了。
    直升机缓慢地下降,下降在狗头大队的林间基地。
    “到了!”陆航的哥们儿招呼我。
    我睁开眼睛,笑笑,眼泪就掉下来,我拿起自己的背囊武器和头盔跳下去。
    螺旋桨扇起的飓风吹散了我脸上的泪水。
    警通中队的弟兄们上来拥抱我,把我举起来扔得很高,他们欢呼着、跳跃着,有一种发自内心深处的高兴:
    “锤他狗日的猫头!锤他狗日的猫头!”
    连原装德国狗爷也在狂吠,好像也在庆祝这个狗头大队难得的节日。
    来往的干部们都笑着看着。
    远处还在做饭的炊爷们也对还在空中的我举起手中的大勺,也在喊:
    “锤他狗日的猫头!锤他狗日的猫头!”
    我知道在他们心里我是英雄,但是我的脸上没有笑容。
    警通中队的弟兄闹够了,才把我放下来。
    警通中队的中队长就过来笑着说:“辛苦了啊!大队常委都在等你!”
    我不说话,掂起自己的背囊头盔武器径直走向大队部。
    回忆中我看到四周的干部和弟兄都诧异地看我。
    炊爷也诧异地看我。
    连德国原装狗爷们也诧异地看我。
    我不说话,只是阴沉着自己的脸走向大队部的大帐篷。
    帐篷前站岗的哨兵就立正,还敬礼。
    但是我没有还礼,就那么进去了。
    回忆中我看到他们诧异的脸。
    但是我什么都不顾了,就那么进去。
    我看见大队常委们都坐在会议桌边。
    我看见了他。
    他的背后是一面军旗。
    他也看着我。
    我的背后是帐篷外嘈杂的基地。
    我喘着粗气,不说话,就是那么死死地看着他。
    他也看着我,大黑脸上毫无表情。
    大队常委们——我当时没有看见,我是在回忆里面看到的——都在看我,也看他,但是都不说话,不知道说什么,连政委也不知道说什么。他们也确实不知道我怎么了,更不知道我心里在想什么。
    他就那么淡淡的一句:“你们都出去吧。”
    大队常委都一怔。
    “出去。”他淡淡地说,“我和他单独待一会儿。”
    政委先带头起来,出去了。
    几个常委就都出去了。
    帐篷卷着的门都放下了,但是我知道不隔音。
    只剩下我和他两个人。
    他还是那么看着我,没有什么表情。
    我就那么看着他,脸上的肌肉在抽搐。
    他什么都不说。
    我也什么都不说。
    就那么互相看着,一直看着。
    我的呼吸越来越急促,我的火焰越烧越烈。
    我拿起背囊、头盔、武器,高高举起然后恶狠狠地摔在地上,恶狠狠地摘下自己的臂章摔在地上,还恶狠狠地踩了一脚,最后再恶狠狠地脱下自己的迷彩服上衣、迷彩短袖衫摔在地上!
    我恶狠狠地用尽全身的力气高喊:
    “去你的狗头大队!我不干了!”
    喊完我就哭了,泪水哗啦啦地流,不是哭自己,是哭小兵的命运。我现在回忆起来,其实我对战争、对军人,尤其是对小兵的认识就是那个时候开始逐渐形成的。
    他还是那么看着我,但是脸上的肌肉抽搐了一下。我就那么流着眼泪,光着膀子,露着一身黝黑消瘦的精肉,上面还有点儿伤疤,恶狠狠地看着他。
    很多年前,我就这么对一个陆军上校怒吼。不是因为他是上校,我是上等兵,是因为我曾经把他当兄弟、当大哥。或者说,是当成自己的父亲。是的,“曾经”,这个词语很重要。因为在那一瞬间,我对他所有的感情都被他的出卖葬送了。
    我说过,我是个重感情的人。但是很多年前,我第一次被自己信赖的人出卖,就是他干的。而他,对于我那么重要。
    你们说,18岁的时候,我容易吗?呵呵,爱信不信,但是我就是这么一步步过来的。
    是的,这是一个小兵的故事。
    我没有强迫你们相信,但是也希望你们不要污辱我的青春。因为那个时候,我真的很纯。
    18.兵歌(14)
    有多少人真正做过小兵?
    我不知道。
    有多少人真正在军队的氛围待过?
    我也不知道。
    没有当过小兵,没有在军队这个牢不可破的金字塔最底层晃悠过的人,是不会理解我当年的感受的。小兵,在战将的战争棋盘上,是一个棋子;在你们看的报纸杂志上,是一个枯燥的数字或者是陌生的脸孔,不会引起你们的任何同情,或者你们还觉得杀得不过瘾;在这个人人都喜欢刺激新奇的世界,小兵就不足为奇了。
    是的,战争中当然有牺牲,这都是可以理解的。
    小兵自己都理解,也什么都不会说。
    但是牺牲的,不是一个军装下面没有生命的躯壳。
    而是人,活生生的人。
    他们不是你们的亲戚朋友,不是你们的情人爱人,不是你们的哥哥弟弟,但是不证明他们没有这些。
    我手头有一个很早的公益广告录像,画面都很糙了。它是一个电视台的朋友给我的,还是从最早的大4/3带子上转下来的,年代久远,搞得很有历史感,好像是刚刚从百年前的拷贝上扒下来的一样,发黄,发糙。
    我不知道是哪个电视台拍的,但是我估计它算是中国最早的一批公益广告了。
    画面上是一个小兵的脸,他戴着钢盔,看起来不过十七八岁,懵懂无知地看着镜头发呆,不知道这个家伙在干些什么。他在一辆军车的后车厢,从篷布中探出头,可以看见他身后背着的56冲锋枪的枪托。显然是当时的南方战线。
    音乐我都听不清了,我也不需要音乐。
    字幕是:当他们还是孩子的时候,就在为我们的共和国牺牲。我们不要忘记他们……
    时至今日,我不知道还有多少人没有忘记他们?
    不是在BBS上张贴当年的战争火爆杀戮照片,而是真的用你们作为一个人的心灵去感知这些年轻的生命。他们为了什么赴汤蹈火在所不辞?他们的年轻的脸现在还有人记得多少?他们的笑容现在还怎么样活在亲人的心中?他们的亲戚朋友情人爱人是怎么度过一个个没有他们的日子?这些你们想过吗?
    拍拍自己的心窝子,你们想过他们也是人吗?
    我不能看这个广告,但是刚才又拿出来看了。
    我不能不看这个广告,因为我知道,他们也是小兵,和我们当年一样。
    呵呵,这好像是政治教育?其实是扯淡的事情,那跟我没有球子关系,我不关心那些。
    我只是想说,如果换了被出卖的是18岁的你,而你把他当成父亲、当成上帝一样看待,你现在还会不知道当年的小庄为了什么万念俱灰吗?——出卖,就是出卖。
    不论是战争,还是演习,还是和平年代,出卖的性质是一样的。
    有人说当年的小庄不是一个好军人,连一个好士兵都做不了。但是将心比心地想一下,如果你是我,你也18岁,你会比我成熟吗?
    在特种部队的培养养成中,始终在贯彻的就是一句话——人的因素是第一位的。为什么?特种部队不是战略导弹部队,不是装甲部队,更不是空军海军部队,在那里科技是第一战斗力,装备先进就是战争胜利的保障。但是在特种部队,不是这样的。人,人的因素是第一位的。战士的素质是第一位的。因为,特战是人打出来的,不是科技打出来的。
    你还是要深入敌后,你还是要直捣虎穴——虽然我说过孤胆英雄不是很可能出现,你一旦落单最大的可能就是孤魂野鬼——但是,特种兵战士的精英精神、好战精神,甚至是某种程度上的逆反精神,就是最强悍的战斗力。
    面对逆境,你不逆反,你能成吗?
    为什么说特种部队鸟呢?其实就是个性。
    必须有个性,特种部队必须是个性十足的部队。在铁的纪律的约束和艰苦的训练磨砺下,要极强地压抑战士的个性,甚至让他们觉得要爆炸,这样,一旦战争来临,一旦需要爆炸这种个性,那就是战士的核裂变了。
    这就是特种部队。
    这就是特种兵战士。
    没有极强的个性,是不可能成为特种兵战士的。
    好了,我缓了一会儿了,继续我当年当小兵的时候那点陈年往事。其实回忆起来真的是乱七八糟的,不过好在我小庄就是这么过来的,不用编故事。
    其实,我当年废了那么大的劲儿脱逃然后冒着被锤的危险去“刺杀”老猫,其实就是等着骂这一句:
    “去你的狗头大队!我不干了!”
    我就是为了这一句,很简单的目的,没别的。
    这就是我的报复——我不干了!
    你让我大学毕业以后回来做军官?——我不干了!
    而且我现在就走!我远远离开你这个狗头大队!我回我的步兵团侦察连去找我的苗连。他不是战将只是个连长,就是死他也会跟我在一起!不像你,把我们推出去,你还在指挥所的大帐篷里面对着地图和沙盘指手画脚。
    我们为什么死的?
    或者说,如果是战争,我们弟兄为什么死的?
    诸位不要跟我扯什么别的好吗?你们希望小庄这个普通的18岁中国陆军上等兵是什么完美的士兵吗?是雷锋同志吗?问题是他不是啊!何必对一个18岁的孩子提那么高层次的要求呢?他还是个孩子啊!你18岁的时候比他成熟吗?他的眼中只有感情啊!只有这帮弟兄啊!
    这就是真实的小庄啊,我要虚构一个完美的小庄你们喜欢看吗?你们喜欢看不就是因为小庄是活生生的人吗?是人就没有完美的啊——高大全的形象你们爱看吗?
    所以,不要简单地说当年的我是不是个合格的士兵,我相信你们18岁的时候哲学思维、理性认识不会比我强吧?你们喜欢看高大全吗?我真的不明白了,难道说小庄当年就要念叨着“我要为国家牺牲!因为我是军人!”你们就喜欢看了吗?你们只会冷笑,说:“看,多假。”
    但是真实的你们又会说:“看,他不是一个合格的士兵。”
    人啊,我有时候真的搞不懂你们啊!
    所以,我先告诉你们,18岁的小庄不是你们心中的合格的士兵。他是一个有缺陷的士兵。因为,他最看重感情,也有强烈的个性。我至今也不认为他是什么英雄、什么完美的士兵,更不是你们希望的那种所谓的中国士兵的化身。所以,不要拿你们自己的想法来看小庄好吗?
    因为,小庄就是小庄,他不会是别人。他当年就是这样的一个感情用事的士兵。因为他是活人,是人就有感情——你们18岁的时候就那么冷血吗?
    这是议论,也不针对谁,因为我早就说过了这只是我自己白话当年那点破事。我现在脑子很乱,我去休息一下。
    因为,回忆这些是痛苦的,我不是超人。
    19.兵歌(15)
    我不得不把自己的心重新放到那个时空,回忆那个画面——这么多年来我从来就没有再提及过,因为有些事情总是你不想再提及的。
    但是现在,我不能不提及这些。
    不是为了我小庄,是为了小兵。
    是的,为了小兵。
    我想告诉人们,小兵是怎么过来的。
    时间过去多久?
    我真的不记得了。
    我哭累了,变成抽泣。
    但是我的眼睛没有放松,我还在看着他。
    他也在看着我,还是没有表情。
    如果一定要我拍这个画面,我的想法就是轨道车缓慢地移动,叠化成两张脸——一张没有表情的大黑脸,一张哭得稀里哗啦的小黑脸。
    不需要音乐,因为没有人可以做出来这个音乐。
    我们就那么看着,久久地看着。
    他说话了:“你要走的话,我不留你。”
    我没有说话,我的去意已决。我知道我的走对他意味着什么,我不是傻子,我虽然小但是简单的人情世故是懂得的。
    他慢慢地把抱在胸前的手放下来,撑在桌子上,面无表情地看着我。
    我还是那么恶狠狠地看着他的大黑脸。
    那么陌生,那么冷静——那么冷血。
    我第一次看到了另一个他,我不知道哪个是真实的他。
    但是我一定要离开他,远远离开,我不想再见到他。
    他看着我,还是没有表情:“我给你讲一个故事……”
    “我不听!”我断然地打断他——我从来没有那么打断过他,这是第一次,也是唯一的一次。
    “世界上第一次载员坦克空降,发生在苏联。”他不搭理我,自己就那么缓缓地、低沉地说,“苏联空降部队的司令员,一个上将亲自坐镇指挥。人们都很紧张,因为是历史上的第一次,坦克那个铁玩意儿下来不是闹着玩的。人在里面能不能受得了,很难说。那个上将就那么冷静地看着,看着,运输机过来了,坦克出来了,伞包打开了,就那么往下降,往下降。落到地面的时候人们欢呼,因为这是空降部队历史性的突破。一个年轻的空降兵中尉,坦克中唯一的成员脸色苍白地钻出来,在人们的簇拥下跑步到上将面前,敬了一个军礼。你知道他说什么?”
    我不知道,我也不说话。
    “他说:‘报告上将同志,报告我尊敬的父亲!我回来了!’”
    他缓缓地说。
    我一怔。
    “第一个做试验的,是这位将军的儿子。”他慢慢地说,然后戴上自己的黑色贝雷帽。
    我还在看着他。
    “这就是军人。”他慢慢地说,“为了最高的军人荣誉,为了最高的军人义务——敢于牺牲,就是军人的天职。”
    我默默地听着,看着他。
    “我不强迫你留下。”他缓缓地说,“这只是一次演习,如果是战争,我也会这样做的——你怪我、恨我甚至是想报复我,我都理解。我也没有什么可以解释的,你自己选择——留下,我欢迎你;离开,我尊重你。”
    他慢慢地走出去了。
    我默默地站在大帐篷里面。
    我光着膀子,什么都没有说。
    我那么站着,什么都没有做。
    天色渐渐黑了。
    我还站在那里,一动不动。
    外面,警通中队的弟兄在饭前高歌,狼嚎一样。
    “说句心里话,我也想家,家中的老妈妈,已是满头白发;说句心里话,我也有爱,常思念那个梦中的她,梦中的她。来来来来来来——既然来当兵,就知责任大……”
    一阵风从窗户吹进来,吹在我的光膀子上。
    我打了个冷战。
    阴暗的光线下,我隐隐约约看见了那面军旗。
    我还记得第一次在军旗前发誓的时候眼中的泪水。
    我还记得第一次在军旗指引下正步通过检阅台嘶哑的口号声。
    我还记得我的陈排倒在1米武装越野场上拉枪栓逼我走的嘶吼。
    我还记得什么?
    还记得苗连的一只掉进脸盆的假眼。
    还有穿着军装的小影……
    还有呢?生子他们……
    我现在已经回忆不起来自己当时在想些什么。
    我的整个思维过程,很乱,真的。
    我什么都记得很乱。
    天色全黑的时候,我又看见了他。
    他站在基地旁边的小山上,看着远处的公路桥和群山出神。
    桥上一会儿过去一辆车的灯光,一会儿过去一辆车的灯光。
    群山都是黑色的,风中丛林枝叶瑟瑟。
    我慢慢地走向他的身后。
    我就站在他的旁边。
    他也不看我一眼,好像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一样,指着群山和公路桥:“看!妈拉个巴子的跟老山那个地方一模一样!”
    我看着群山和公路桥,什么都没有说。他却一直在说,在说老山,在说往事,话从来没有这么多过。虽然他在控制自己,但是我还是能够发现他的声音中隐约的颤抖。我站在他的身边,戴着我的黑色贝雷帽,穿着我的迷彩服,戴着我的臂章,一直就那么听他说。
    很多年以前,一个18岁的陆军上等兵和一个40多岁的陆军上校就那么肩并肩地站在一个小山上。上校在说自己的往事。上等兵默默地听着。
    后来这个上等兵对那个上校说:“你哭了。”
    上校就是不承认,一直说:“没有没有。”
    上等兵就再也没有问过,因为,已经不重要了。
    20.兵歌(16)
    直升机在丛林上空掠过,我坐在舱门边上,朔风再次吹拂我的脸。
    我没有什么语言。
    弟兄们都没有什么语言。
    大家都在直升机里面坐着,有的弟兄睡着了。狗头高中队也睡着了,他个狗日的逮着哪儿睡到哪儿。
    我摘下头盔和风镜,立即就睁不开眼睛了。
    我闭着眼睛,让迎面的风麻木我的脸。
    过了好一会儿,因为喘不过气来我才把自己的头缩回来。
    马达递给我一支烟,我拿过来点着了,抽了一口,深深地吸进去。
    在我的脚下,还是兵车行,只不过是撤回原来的驻地,没有来的时候那么多了。
    我抽着烟,默默地看下面的兵车队伍,却不知道在想什么。
    我们的编队还是以狗头001机为中心,我们在回程的路上。
    我看着群山、丛林、河流……熟悉而又陌生,我觉得连自己都陌生了。我好像换了一个人一样,对什么都没有那么激动了。
    这不太像我啊!
    我觉得压抑,把烟扔下去,在机舱里跪起来抓着舱门,对着外面的群山、丛林、公路、兵车……
    我的侧面是吹来的朔风,我睁不开眼睛。
    我撕破自己的喉咙高喊:
    “啊——”
    机舱里的弟兄都被吓醒了,下意识地抓起手中的步枪;狗头高中队的反应最激烈,眼睛还没有睁开步枪的保险已经拉开了——虽然连空包弹都没有,但是职业反应就是职业反应,你有什么办法?
    我还在高喊:
    “啊——”
    声音一出机舱就被螺旋桨的噪音吃掉了。
    但是我还在高喊,脸都憋红了,直到用尽肺里的最后一点儿氧气。
    我大口喘着气。
    里面的弟兄都惊讶地看着我。
    马达拍拍我:“龟儿子,你疯了?”
    我没有说话,只是在喘气。
    狗头高中队只是淡淡地笑了一下,显得自己很酷——我说过装酷是这孙子的本性,我也没有搭理他——他就又合上眼睛了。
    弟兄们纷纷寻找刚才自己最舒服的姿势,嘴里骂着我“神经病”,又都睡去了。
    马达没有睡,他在我边上担心地看着我,把嘴里刚刚点着的烟给我。
    我坐回来,把他的烟叼在嘴里,又深深地吸了一口,淡淡地笑了。
    急速吹散的烟雾中,我的笑容很奇怪。
    马达打了个寒战。
    “怎么了?不认识了?”我很纳闷儿。
    马达看看我,又看看狗头高中队,不说话。
    我纳闷儿地看他:“怎么了啊?拿我当外人啊?”
    马达摇头,用不知道是难过还是高兴的语气说道:“你越来越像他了。”
    谁?!我一激灵。
    我顺着他的目光看去,看见了狗头高中队。
    我出了一脑门冷汗。
    马达叹口气,离开我去睡觉了。
    我还那么傻傻地坐着。
    马达闭上眼之前,看了我一眼,眼光很复杂。
    我又笑了,我怎么会像他呢?他狗头高中队就是个孙子啊!马达闭上眼睡觉了。直升机在丛林上空飞行。
    我在回忆中看见自己奇怪的笑容,现在正在写作的我打了一个冷战。是的,我18岁时候的笑容和狗头高中队那个孙子简直是一模一样。
    很多年以后,我喜欢一个人在山里开车转悠,找到个地方就下来,张望四周。我也不知道在寻找或者等待什么。我的脑子在很多年的奔忙中变得很迟钝。直到有一天,我才醒悟过来。原来,我每一次来的都是一个地方,就是上一次我碰见兵车队伍的地方。
    我在寻找的,是他们。还是,我在等待的,是他们?
    我也不知道。
    21.风中想念着的你,是我全部的美丽
    很多年后,小庄坐在自己的电脑前,看着一堆的留言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呵呵,为什么要求小庄是你们心目中的楷模式的军人呢?是你们期待中的特战精英呢?他真的不是这块材料啊!而且现在的小庄离开军队也很久很久了,军队的事情和他没有什么关系,军人的誓言和梦想也都是八百年前的事情了。
    小庄一边看,一边就在淡淡地笑。
    什么叫“隔岸观火”,现在是真的知道了。
    他休息了一会儿,点着一根烟。
    还是继续自己的故事吧,呵呵。
    当年的小庄就是小庄,不会是你们任何人。因为,小庄就是小庄。这就是唯一的理由。
    那次演习是我生命中一个重要转折点的开始。其实和猫头大队的作战还真不是何大队跟雷大队的个人恩怨或者说叫板,否则你们也太小看两个大队长了。雷大队的猫头大队先给红军一点儿颜色还是比较狠的颜色,红军战区指挥部不得不先给他收拾了,不然就有更厉害的颜色。特战虽然规模不大,代价不高,但是起到的作用是战略性的。我也就不讲猫头是怎么给红军颜色看的,一个是说了你们也不懂,再一个就是军队的**不能乱说。所以何大队就是把家本豁出来也要拿下老猫。特战,都是必然性中偶然因素在起作用——不扯那次演习了。
    我回到狗头大队后,继续训练,继续踢球,继续和弟兄们在一起侃山。但是他们看我的眼光渐渐变了,因为连我自己都觉得自己变了。我变得不爱笑了,即便笑也是跟狗头高中队那个孙子的德性有点儿像了。我不再会为了马达的一点儿臭事笑得前仰后合,不再会为了谁滑降的时候挂在攀登绳上下不来了笑得一蹦三丈高,也不会为了我们踢球输给哪个中队就气得想跟人互锤。更关键的是,作为副班长,我在带队训练的时候的态度越来越严厉了,搞得我们班里的老士官都不知道我怎么了,但是看我的眼神和语调,他们都不敢不听。
    我变得冷漠,变得低沉,变得冷静——或者说,变得冷血。
    是的,冷血。
    那种转变是我一生忘记不了的,因为记忆太深刻了。
    我经常会沉默,突然沉默。在大家一起洗澡、一起侃山、一起打牌的时候变得沉默。我就那么一下子不说话了,也不知道自己在想些什么。我的脸色在记忆中变得阴郁,是的,阴郁——我知道自己不再是以前那个爱哭爱笑的小庄了,我也不再对什么抱有激情。我只是习惯性地在做自己该做的一切。
    装酷不再只是狗头高中队那个孙子的本性。以前我老在弟兄们中间学他装酷,学得特别像,但是现在我那个德性就没有人笑了,因为大家都看出来我不是装的——我也和那个孙子一样了。
    什么笑话都不能让我再开心,什么臭事都不能引起我的笑容,什么样的伤心都不会再让我激动得抱着自己的弟兄哇哇大哭,他们也不会拍着我的肩膀问我:“小庄小庄,你个龟儿子怎么了?到底怎么了?”
    他们知道,我不再需要这些了。
    他们和我变得疏远,不是人为的,是自然的。
    我18岁的那年冬天,发生着这些变化。
    我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就是变了。
    一个沉默的阴郁着自己年轻的脸的上等兵在大院里面来来去去,一切都是那么熟悉,一切却又是那么陌生。
    我也不觉得难受,没什么特殊感觉了。
    我知道何大队做的没有错,那个时候我已经知道换了我是他,我也会那么做。
    我就那么来来回回,什么事情也不能让我多看一眼。
    变了。真的变了。
    只有在暗夜里,我打着手电在被窝里面给小影写信的时候,我才能感觉到自己的心里有温暖在流动着,一点点渗透着我的心。只有这个时候,我才知道自己还是小庄不是别人。
    但是小影,你在哪儿啊?你为什么不来看我啊?
    快速反应部队逢年过节的时候是绝不可能给你假让你进城的。道理不说你们都知道,但是我知道小影的军区总院不会这样啊,她们都有周末啊,是可以随便活动的啊!
    小影,你为什么不来呢?
    你知道小庄在想你吗?
    第二天的军号一响,我的这些柔弱的念头又全部打消了,我再次变成一个阴郁的小庄。
    是的,是我,双重人格的18岁。
    我就是那么过来的。
    刚刚当副班长的时候我自己都吓一跳,我靠!当官了!虽然副班长不是什么官还是兵,但是在狗头大队这样的鸟部队也是不得了啊!开始是真的不适应,喊个队还不好意思跟老鸟们嘿嘿乐啊,他们也瞅着我乐啊!但是现在我是真的不乐了,就那么阴郁着脸喊队。马达是班长但是他现在也不怎么带队都让给我,因为他不想带队,看见我的眼神就让给我,我也不知道谦虚,就那么带队、喊队、喊操,给狗头高中队报告、敬礼、再敬礼、转身稍息,然后归队。
    一天天就这么过去了,小影也没有来信,我还是天天写啊。
    然后天亮的时候,一个阴郁的小庄继续自己该做的事情。
    但是我真的想念小影啊,我不知道为什么这么想她,我真想在她的怀里痛快地大哭一场啊!
    小影啊小影,你在哪儿啊?
    谁能告诉我啊?
    你怎么连个信都不给我来呢?你知道不知道我多么需要你啊?
    但是她就是没有音信。
    打电话,人不在,也没有人告诉我她干什么去了,小菲也不在。
    她们屋里的女兵,还真的都不在。
    我就这么一天天地过。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只是做自己该做的事情。然后跟那个孙子一样装酷地笑一下,就什么都没有了。
    一片苍白,我现在回忆起来那段时间是一片苍白,什么颜色都没有。
    和军队无关,因为我是小庄,我很敏感,所以我有这样的感觉。
    我也从来没说自己是个出色的军人。我不知道为什么那么多人要求我是个最好的军人,但是我真的不是,我就是小庄而已。所以你们不要对我要求那么高,我就是一个小庄,一个不争气的军人,现在还退伍了,以写小说为生。
    转眼到了大年初二,我终于接到了电话。
    我跑步到中队部拿起军线。
    我听到那面是小影的声音:“喂!黑猴子!”
    我的眼泪“唰”的下来了,那半个月以来我都没有哭过,但当时我哭了。
    “黑猴子,你怎么了?”
    小影听出来了,她怎么可能听不出来呢?虽然我很压抑自己的哭声,但是她是小影啊!小影怎么会听不出来啊!
    “没事……”我擦擦眼泪,“就是想你。”
    小影在那面咯咯地乐了。
    “你干吗去了?怎么连信也不给我写一个?”
    我问她,但是没有责怪的意思,我怎么可能责怪小影呢?
    小影就笑:“你猜不出来!”
    我笑了:“说吧,你干吗去了?你们屋的女孩怎么都没有人影了?”
    “你打开电视,看7点的新闻。”
    看新闻干吗啊?我就纳闷儿了。
    “去看啊!”
    我看看我的潜水表,已经是7点03分了,我就说来不及了,我还得去中队俱乐部呢!那帮家伙都在看欧洲杯,我要换台绝对是当即被按倒暴锤。
    小影就不高兴了:“电视上有我!”
    我就一激灵:“怎么会有你呢?”
    “去看就知道了!”
    我就纳闷儿了。
    中队文书一直在边上,好像是在看报纸,这个时候他站起来了:“真的假的?电视上有小影啊?”
    小影在那面说话了:“谁偷听呢?”
    我就笑说是我们文书。
    小影说:“你看就看,不看就算了啊!”
    我还没反应过来,文书就跑出去了。
    我听见楼道里面文书在喊:“换台换台!新闻里面有小影!”
    然后我听见楼道尽头的中队俱乐部那个热闹啊,一片小马扎响啊!
    我还拿着电话发愣呢,就听见那边一分队长跟那儿喊啊:“小庄呢?叫小庄过来没有呢?别赶不上了!”
    可是我舍不得放下电话啊!
    我还没说话呢,那边马达就喊了:“搬过去搬过去!给这龟儿子搬过去啊!”然后那个热闹啊!
    狗头高中队不在,他去大队战备值班室值班了,大家都是换了个德性,恨不得把房子给拆了再说。当然房子是不敢拆的,就是说说而已,显示我们弟兄的心情愉悦。楼道里一片靴子乱跑声,还喊道:“小心点,小心点,日子还过呢!”我就知道是后勤股副股长那孙子,这孙子是个铁杆球迷,就喜欢跟我们中队一起看球,看得极爽。因为我们中队球迷多,一有球他就过来,干部的德性就没有了,只是球迷。
    小影在那面就笑:“你们干吗呢?”
    “搬,搬电视呢!”我都被这帮孙子整得话都说不利索了。
    小影乐翻了:“你们搬电视干吗啊?”
    我还没有解释呢,电视已经搬到中队部门口了,一帮兵哗啦啦就进来了,地上床上坐了一大片啊!文书就搬张桌子过来,把我们中队那台破牡丹搁在桌子上,赶紧插电调台啊!
    然后就看见新闻了,是一帮老头、老太太开会呢。
    这有啥看的啊?我就蒙了,兄弟们也蒙了,嚷嚷着:“没有小影啊!”
    小影就在那面说:“都老实等着!”
    我就老实等着,弟兄们也老实等着。老头子、老太太开会,过年了开开茶话会,像这种淡新闻多得要命。
    接着就不是开会了,是一个大山里面的帐篷群。
    弟兄们就嚷嚷:“谁啊?哪个部队啊?”
    然后觉得不对劲啊,怎么都是女兵啊?
    我仔细看。没看见小影,就看见一帮女兵在演练战场救护演练越野,甚至还穿着迷彩服军靴进行演练射击。我从来没有见女兵穿成这个样子,这是干吗啊?那时候还没有什么女子特警队呢,弟兄们都惊了,咱们部队有女子特战队啊!然后我就觉得不对劲儿了,怎么戴的贝雷帽和我们不一样啊?蓝色的不说,还有个金黄的帽徽啊,这是什么部队啊?
    我一下子就醒了,我知道是什么了!
    然后弟兄们还在嚷嚷:“小影呢?小影呢?”
    后勤股副股长就喊:“别吵!”
    他也明白了,干部就是干部,这个时候不是球迷了。
    弟兄们就都不吵了。野战部队的干部就是干部,就算一起看球也是干部。
    然后我就看见一帮女兵在帐篷里面整理自己的东西。
    我靠!我心里面一凉啊!我是真的一凉啊!
    我看见小影了。
    小影就在那面叫:“小庄小庄,你看见我了吗?我在最左边,我们班的女孩都在电视上,你赶紧找我!赶紧找我!”
    我拿着电话当时就蒙了啊,张着嘴不知道说什么。
    我听见播音员在说:“……我军第一支参加联合国维持和平的医疗队在结束了紧张的培训后即将踏上征程,远赴东南亚某国去执行光荣的使命,这是我军第一次派出医疗队参加联合国的维持和平行动……”
    弟兄们都惊了,都张着嘴。
    我就更不用说了,拿着电话不知道说什么,只是张着嘴!
    “你看见我了吗?”小影还在那面笑啊,“还有小菲呢!我们屋里的女孩都在了!”
    “看,看见了!”我张着嘴还没有缓过神来。
    “明天我就走了!”
    “真的去啊?”我问。
    “那还有假的?”小影咯咯地笑!
    我就心里疼啊,你笑个屁啊,你知道我在担心你吗?
    话到嘴边却说出不来啊!
    “以前都是你在第一线,这回是我了!呵呵,我是自愿报名的!”小影在那面说,“没事,别担心啊!凡是派医疗队的地方都是局势得到控制的!我得给你普及一下子啊!”
    我还是张着嘴,我不知道说什么啊!
    小影还在笑:“怎么了?吓一跳吧?”
    不会吧?小影去战区?不是演习的战区啊,是真正的战区啊!就算是控制了局势也是战区啊!我是特种兵,这点常识是有的啊!被控制的地区适合打特战,明枪易躲暗箭难防啊!我的思维就是这个样子!
    弟兄们都惊了,嚷嚷着:“不会吧!真派女兵上去啊!男的都死光了?”
    你们不知道野战军的弟兄是怎么心疼女兵的。
    弟兄们都惊了,大家都觉得奇怪,也觉得不可思议。
    小影就在那边说:“好了,不跟你多说了!我要去开会了!明天上午我就走了!其实,我是想告诉你,我不比你差!哈哈!啵儿一个!”
    然后她就挂了,我拿着电话一直到盲音。
    新闻完了,大家也沉默了。
    马达半天才说出来一句话:“小影她们真的去了?”
    一个弟兄就说:“新闻都播了,你说能不去吗?”
    大家就看我。
    我谁都没有看,盯着电视出神。
    我不知道自己当时在想什么。
    呵呵,很多年过去了,我可以平静地写这段往事了。
    呵呵,很多年过去了,我可以坦然地写这段往事了。
    小影去了前线,我还在山里。
    这就是我的小影,她就是这个性格。
    要我现在说,她就是想和我看齐。因为她知道,我也许真的要在狗头大队从军了。
    呵呵,不是为了什么高尚的、维持世界和平、振我军威、扬我国威的理想。
    小影不是那种女孩,她没有那么崇高的理想。
    她就是小影,就是因为爱我。
    这就是当年的事实。
    两个真实的小兵的故事。
    但是,故事还没有结束——因为一切,才刚刚开始。
    22.脏手(1)
    刚刚接了一个很长的电话。
    电话响的时候我刚刚买烟回来,还没有开门。等我开了门,电话已经不响了。来电显示一串子0,我吓一跳,这是什么号码啊?
    后来电话又响了,我就拿起来。没人说话,只有呼吸。我“喂”了好几声,没有人搭理我,我就挂了。
    但是电话又响了,我拿起来就怒了,因为我这段时间尤其是今天的心情极端不爽:“他妈的谁啊?”
    其实我现在一般不这么鸟,但是心情不爽尤其是隔离自己这么久了,所以我就有点儿过分了。
    我听见了抽泣。
    我就傻了,谁啊?
    那是女孩的抽泣。
    谁啊?我脑子里面转过很多张脸。
    最后定在两张脸上,然后两张脸重合了。
    我知道是谁了。
    我也就不说话了。
    快两年了,她第一次给我打电话,我们一直没有联系过。
    我坐着不知道说什么,最后说了一句:“你怎么知道我电话的?”
    这还真的是个问题,因为中间我搬家很多回,电话换了好几个,手机也换。
    “问了好多人。”她淡淡地说。
    那种熟悉而陌生的声音使得我一下子傻了。
    过了半天,我才回过神来:“怎么想起来给我打电话的?”
    “我看了你的小说……”开头几个字还清楚,后面的就泣不成声了,哭得不行了。
    很多回忆就出来了。
    但是真的和小影无关,我想起来的就是那只迷彩色的蝴蝶在我眼前飞舞,我伸手去抓,我拼命去追,但是什么都是空的。
    我的脑子也空了,不知道说什么。
    我就那么坐着。
    “求你了,别跟他们生气了……”她抽泣着说,“我一直在看,从第20节开始跟着看,我知道是你。后来你公布了自己我也没有惊讶,因为我知道一定是你……”
    我不知道说什么好,网络是个好东西还是个坏东西呢?
    “你好好休息,别生那么大气好吗?”她抽泣着恳求我,“我知道你心里不好受……我本来不想打扰你,怕影响你写东西,但是今天我坐不住了,我必须跟你说话……你这么是在耗自己,你知道吗?”
    我深呼吸一下,红肿的左眼又开始疼了。
    我知道是眼泪,有盐分所以会疼。
    “赶紧休息吧,不要这么跟人赌气了!”她说,“我知道我不该打扰你,但是我要告诉你——我终于知道你是怎么过来的了,我理解你……”
    我闭上眼睛,让眼泪一直流啊流啊。
    我还能说什么呢?
    “按你自己的想法写完吧。”她说,“我们很多朋友都在看——只是他们不知道,我就是那只迷彩色的蝴蝶。”她笑了。
    我不知道大不列颠现在是几点,但是我知道一定是黑夜,因为我这里是白天,而她在地球的另一边。这个道理我是知道的。
    “中国士兵——小庄!”她像孩子一样笑了,“现在你的名字在好多留学生嘴里呢!你知道你干了什么吗?无论当没当过兵的,无论喜欢不喜欢军队的,都喜欢这个小庄你啊!我都有点儿吃醋了。呵呵,赶紧休息吧!小庄不是你一个人的事情啊!”
    我睁开眼睛左眼绝对是花的,右眼是清楚的。
    我们说了很久,还说了什么我就记不清楚了。
    我的心情好多了,踏实多了。
    对于那些我原来不想写或者说怕引起争论的故事,那些真实发生在我身上的故事,我也一样要写了。
    因为,这已经和我的荣辱没有关系。我个人在这些故事面前算个蛋子啊!何况这个故事和政治还真的没有关系,是整个东方民族的问题,是几千年的民族心理的问题,或者说是民族应该铲除的劣根!
    这是一个过去的小兵的故事。
    小兵,是的,一个过去的小兵,被人遗忘的过去的小兵。
    永不为人知的一个过去的小兵。
    死在我枪下的一个过去的小兵。
    其实,还应该说是我的前辈。我亲手杀了他。
    大年初五的凌晨三点,我记得很清楚,因为那天我是值班的班长,在楼道坐着给小影写信。我们特勤队的警报响了,是战斗警报,我们的警报是分级别的,特勤队出动和大队全体出动是不一样的警报——这个警报是特勤队的警报。
    我顾不上别的了,把信往兜里一塞就吹哨子。
    当时我没有那么紧张,因为我一直以为是狗头高中队跟我们过不去,不让我们好好睡觉,估计又是跟炊爷的三轮较劲儿,或者去家属院偷谁的自行车什么的,这种鸟事真的是屡见不鲜啊!
    可是我一抬眼,这不是啊!文书都出来了,拿着钥匙哗啦啦开枪库啊!还对着对讲机说:“二中队特勤队请求开枪库!”文书是江西人,一张嘴就是江西普通话,我至今也学不像。
    特种部队枪械管理是非常严格的,虽然你天天要跟枪打交道,但是枪支的管理不是闹着玩的,文书有钥匙,但是如果大队那边不知道,警报器马上就会响啊!
    干吗取枪啊?我有点儿发蒙。
    那边文书已经开了枪库大喊:“特勤过来取枪!”
    这边我们弟兄已经穿好衣服,拿着头盔、背囊等出来了。
    马达把我的头盔和背囊扔给我,我就跟着大家去取枪。
    这回枪库没有停电——我很意外啊!哪次夜间战备不停电啊!
    但是当时顾不上这么多啊!我赶紧抄起自己的步枪,手枪、匕首披挂好就往外跑啊!
    全大队都没有动静,只有我们特勤队在战备。
    我确实奇怪啊,这回是干吗啊?单练我们啊!批准非训练时间开一次枪库有那么容易吗?绝对是麻烦得要死啊!——但是我顾不上那么多,赶紧跟着跑啊!
    我们十几个弟兄哗啦啦全副武装,除了没有子弹。我们跑到楼下的兵楼前集合,我就喊队,大家赶紧向右看齐报数。
    狗头高中队早就在下面了,这孙子也是全副武装。
    我就报告应到多少、实到多少,请高中队指示。
    狗头高中队这孙子还是那个表情,就那么一挥手:“放背囊!”
    我们都一怔,但还是放背囊,不知道他是什么意思。
    “小值日!”狗头高中队喊。
    “到——”那个在兵楼里面坐着的兵赶紧跑步过来。
    “一会儿你负责把他们的背囊拿回去!”
    “是!”
    我就更蒙了,背囊不带战备干什么啊?
    “一号区,登机!”
    我们就跑步过去,只拿着武器,背着一个水壶,干粮什么的都没有带。我心里还合计着呢:这是什么战备啊?这么莫名其妙啊,野战部队出动不带背囊干吗啊?真的练我们风餐露宿啊,就是野外生存也带个背囊啊,为什么只带武器?
    我还没合计出来呢,就已经到大操场了。
    我们特勤队的直升机就在那儿等着呢,螺旋桨在转动着。
    然后就发弹匣,弹匣一到我手里,我就惊了!我靠!实弹啊!
    绝对的实弹,不是空包弹。
    我们都惊了,但是什么也不敢问,只是往自己的装具里面装弹匣。
    然后我把一个步枪弹匣上到步枪上,一个手枪弹匣上到手枪上,不敢开保险。
    狗头高中队就看表,然后一辆突击车就过来了。我们一看更惊了!
    何大队啊!他也全身披挂啊!除了没有步枪、挎了个手枪以外,别的什么都不缺,还真的戴个头盔——他脸比较大,所以戴上去比我们威武得多。我们戴上去都跟小麻雀似的。
    何大队跳下来,径直走过来。
    我看见他没有戴军衔和臂章,胸条也没有。
    狗头高中队就敬礼:“大队长同志!二中队特勤队应到多少人,实到多少人,集合完毕请指示!”
    何大队就还礼,也不说什么,就一挥手:“出发!”
    我们就上飞机出发,何大队也上来了。
    直升机起飞了,何大队也在,我们都不习惯。
    我们拿出迷彩油要画,何大队就摆手:“不用了。”我们就收好。
    “撤掉你们的臂章、胸条、军衔。”何大队淡淡地说。
    我们都蒙了,干吗啊?
    狗头高中队在撤,我们就撤,收好了放在兜里。
    直升机径直向远方飞去。
    何大队严肃的脸不知道在看哪儿。
    我们正襟危坐,一动不敢动——第一次和何大队一个直升机你想想什么滋味?
    何大队叹口气,我们也不知道他在叹什么气。
    他缓缓地说:“今天的事情,就死在你们脑子里——谁泄露出去,按照泄密处理!”
    我们就更紧张了。
    什么事情啊?何大队亲自带队,还撤掉我们的臂章、胸条、军衔,这是干吗啊?
    我第一个反应还真的是战争行动,这个不骗你,美国大片你看多了也是这个反应。我还以为边界那面出事了,或者是派我们去什么国家或者地区秘密干什么事情。
    于是我就紧张得不得了啊!
    上战场啊!
    但是接着我就知道不是了,因为直升机在往城里飞啊。
    我蒙了,这是干吗啊?
    何大队看着城市,什么都没有说,就是那么看着。
    微弱的光线下,我看见他的脸色复杂,或者说,确实是痛心。
    我们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我们是士兵,只知道服从命令。何况,是何大队跟我们一起去。
    很久很久,何大队才缓缓说:“我们这次的任务,是清理门户。”
    23.脏手(2)
    该怎么讲这个故事?我真的是犹豫了半天,虽然不写不行,但是还是犹豫——肯定说什么的都有。但是我还是要写,不能不写啊!我不能让这件事情真的跟我进了地狱啊(我知道我没有上天堂的命),那样我就不是内疚的问题了——毕竟,那一枪是我开的。
    他是死在我手上的。
    事情过去这么多年了,按照有关原则,密级早就可以撤销了。何况这件事情还真的没有什么密级,只是不对外公布而已。何大队所说的按照泄密处理也是针对狗头大队的范围说的,我现在说也确实不犯规。
    但是我是真的不想给自己招惹一身是非,所以我会犹豫啊。我只希望大家好好地反思一下关于一些民族心理的问题。
    真的,我的个人荣辱其实都是扯淡的事情了,因为这种小事真的不算是个什么蛋子事情,不至于牢狱之灾,何况还是写在小说里面不能成为什么证据。否则那些写惊险小说的人就都别写了,干脆都改言情,绝对保险。
    所谓的个人荣辱,就是一定会引发大量的争论,说什么的都有。但是要我说,它还真的和政治无关,是整个东方民族的问题,我说的是整个的。唉,争论就争论吧,如果我小庄豁出去自己的荣辱被人骂个狗血喷头——其实在前面的段落你们应该十分了解我的写作风格了,绝对是小心翼翼,但是这个段落怎么写都是一堆事情——只要这种劣根能够引起大家的一点点反思,我算个蛋子啊!
    这么多年过去了,压在心头的难道是虚幻吗?
    呵呵,你可以相信,可以不相信——我说过了,这是小说。
    直升机在省城上空飞翔,降落在一个工厂的停车场。我至今不知道那是什么工厂,我进城本来就少得可怜,何况一进去就在军区总院扎着不出来。我透过舷窗看见外面到处都是警车,围着工厂的办公楼。
    何大队下去了,我们在上面等着。
    然后我就看见何大队在和几个警察说什么——顺便说一下,警衔我至今认不全,就是觉得麻烦看不明白——然后他一挥手,狗头高中队就下去。
    他们还在说什么。
    我们弟兄就在上面等。
    我当时心里已经差不多知道了:地方公安遇到硬茬子了,收拾不了找我们。
    我们那帮学生——特警队也在现场,但是我看见他们已经有人挂花了,正在包扎。
    没有什么枪声,但是救护车在来来往往。
    我就知道刚才有一场恶战啊!
    看上去真的是有不少警察挂花——有没有牺牲的我至今也不知道,这种情况不会跟我们小兵通报。
    何大队一挥手,我们就下去迅速列队。
    何大队很严肃地看着我们:“目标——一个疑犯,持有79微冲一支,77手枪一把,弹药不确定,并在身上绑缚TNT炸药块,电子触发雷管。劫持人质七名,就在那个三楼!——有没有信心?”
    “有!”
    我们齐声吼啊——绝对是有信心啊!一个人算个蛋子啊!我还以为有多少呢!
    何大队还是担心地看着我们,不下命令。
    他又转身看大楼。
    我不知道他在犹豫什么!这种简单的小科目练了几百遍都不止了啊!就是野外驻训的时候,逮着附近部队的兵楼办公楼机场什么的也是抽个时间狠造啊!有时候扮演“恐怖分子”,有时候又是反恐怖部队——“恐怖分子”这个词是开玩笑啊!意思就是渗透破坏啊,别给想歪了啊!
    为了提高秒,我们可以练十遍或者二十遍,绝对是快准狠啊!但是何大队却在犹豫。他就那么看着大楼。狗头高中队不敢说话,他个孙子敢说什么啊?他握着自己的手枪把,在想什么——我当时就想喷,哎呀,这孙子也会思考啊?
    何大队看了半天,就说:“还是我跟他谈谈吧。”
    一个警官就说:“算了吧,我们跟他谈了的,他都开枪了。”
    “我去跟他谈,好吗?”何大队客气地说,毕竟这是人家的地头啊。
    几个警官想想,但是不敢下决定。
    “我去和他谈——给我一次机会。”何大队缓缓地说,谁都能听出来他话里的沉重和心痛,“他毕竟是我的兵。”
    我当时脑子就蒙了!我操!不会是我们狗头大队的哪个小子胡闹吧!这他妈的可玩大发了啊!但是转念一想又不是啊,我们大队就那么屁大点院子,看得死死的,谁也出不去啊?就算真是有这种操蛋的,我们也马上就能追捕啊!特勤队怎么可能不知道呢?
    我还没有反应过来,但是我看见狗头高中队把头低下了。我知道,这孙子是真的难受了——这是我第一次见这孙子难受啊!
    警官们看看何大队,再看看狗头高中队,想了想,还是同意了。
    何大队拿着高音话筒往前走,一个警官要给他防弹衣。
    何大队怒了,真的怒了,一把推开:“我要那个玩意儿干啥!他是我的兵!你让他向我开枪试试?他敢?!”
    我明白了——可能是退伍的老兵。
    这种事情,不是没有,确实也有,比较令人痛心。后来我退伍后接触了一些国外的资料,知道全球特种部队都出过这种倒霉事情,一般警察是真的对付不了的,只有找特种部队自己解决——我们的行话,就叫“清理门户”。
    我相信所有的特种部队在处理这种类似于“清理门户”的事情的时候,都比较难受,但是不得不为——你是军人,就要执行命令,况且,你的弟兄真的犯罪了,国法难容啊!
    但是这个兵绝对不是一般的退伍兵。因为那犯不上何大队亲自来啊!这个智商我还是有的。
    何大队往前走,狗头高中队一挥手,我们就急忙跟上,前后左右成了人墙,打开保险,枪口对着大楼——我们准备用自己的身体抵挡任何可能射向何大队的子弹。
    “给我滚!”
    何大队第一次踹了我一脚——我从来没有见过他打小兵,这是唯一一次,也是第一次,而且踹的还是我。
    我们不让开——我们必须用生命捍卫何大队,他是我们的军神。
    “高中队!”何大队喊。
    “到!”狗头高中队立正。
    “你让他们给我让开!我自己过去!”何大队吼。
    狗头高中队在犹豫。
    “这是我的命令!”何大队怒了,“我就不相信他会开枪打我?!”
    狗头高中队不敢怠慢了,命令我们让开。但是他使个眼色,我和我的两个突击手就悄悄过去了。何大队的注意力在前面,他也许感觉到了,但是顾不上我们。
    他一直在看着那幢黑压压的大楼。
    我们都知道目标在三楼但是不知道是哪个窗户,我们的目光就在那里寻摸,步枪抵在肩上,但是枪口是向下的,不敢刺激对方啊!
    我们三个戴上自己的单兵夜视仪展开散兵线,慢慢地跟在何大队后面——我离何大队最近,只有半米,只要有风吹草动,我就一下子扑到前面去!
    我会用我的生命捍卫他!
    我那时候已经理解他,而且我知道我自己也会这么做的。
    何大队走到空地上。
    他站住了,看着大楼。
    我们都很紧张,握紧步枪。虽然我们都是步枪速射的高手,但是没有目标打个屁啊!夜视仪里面绿乎乎的一片啊!
    我当时已经意识到对方也绝对是高手——狗头大队的老兵不是高手吗?
    我们真的发现不了他,何大队就拿起高音喇叭:“妈拉个巴子你小子玩什么呢?赶紧给我出来!”
    里面没有动静。
    “要玩就先跟我玩!”何大队喊,“你想怎么玩啊?你知道不知道你自己在干啥啊?你在找死知道吗?”
    里面有声音了,是个男人:“何中队,是你吗?”
    何中队?!我一激灵啊!不得了啊!这不仅是老兵,而且是我们的前辈啊!打过仗的老侦察兵啊!素质绝对不是吹的啊!是真开枪打人的主儿啊!而我们呢,就打过靶子啊!
    “不是我是谁啊?”何大队就说,“你大半夜的整什么整啊?把我也给整来了!你说我怎么办啊?赶紧下来,什么话下来说!”
    “何中队,”那个男人的声音干涩,“你走吧……我没有回头路了,我杀人了,还不是一个。”
    何大队就惊了:“你……你怎么能……你小子干什么啊?”
    “是真的。”那个男人的声音变得坚硬,“我不会出来的,除非警方答应我的条件,给我提供直升机出境……”
    “你以为看电影啊?”何大队怒了,“你没当过兵吗?可能吗?能答应你的条件?你自己寻思可能吗?!他答应你,他是干什么吃的啊?你这是自找死路啊,你啊!你让我说你什么好啊?”
    他是真的痛心了。
    “何中队,我不怪你,不是你的责任。”那个男人说,“你左右不了,我知道。怪就怪我自己,没有自杀,还活着回来了。”
    何大队痛心疾首:“你怎么那么浑蛋啊!你知道不知道你还年轻啊!那点破事算什么啊!你怎么就不自己想想呢?”
    “我根本就没有出路!”那个男人说,“他们都拿那种眼光看我!挖苦我!还欺负我!何中队,你不知道这几年我怎么过的!我受够了!这个狗日的厂长还欺负我老婆……我能不杀他吗?我算个什么男人啊?”
    何大队急得团团转:“怎么搞成这个样子啊?不是说对你的政治前途没有影响吗?咱们不是有政策吗?啊?!他们怎么能这样啊?”
    “政策是政策,但是他们根本就不那么看我!”那个男人都哭了,“你知道他们怎么骂我的,何中队?——胆小鬼、怕死鬼、王连举、叛徒……”
    那个男人哇哇大哭啊!一个男人,一个年近中年的男人哇哇大哭,撕心裂肺——你知道我是多么震惊吗?我当时18岁,我不知道到底是怎么了?这个前辈是怎么了啊?
    “你不是!”何大队的眼泪也要下来了,“你是我最好的兵!你是我最坚强的战士!你是我最过命的弟兄!你下来,我给你做证!我看哪个敢欺负你?!我把这个厂子给他拆了!”
    “晚了!”那个男人哭着喊,“我杀了人,连欺负我老婆的那个厂长,还有跟他一块儿去的,四个,我还打死了警察——我没有活路了!”
    何大队急了,真的急了:“为什么这样对我的战士?为什么?党纪国法他违反了哪条了?他有什么对不起你们这帮狗日的?他为了你们烈血!为了你们受罪!你们凭什么这么对我的战士?凭什么?”
    他破口大骂,但是不知道在骂谁。
    我也不知道,现在也不知道。
    但是我当时就知道,这是无济于事的。
    何大队的对讲机响了:“何大队长,疑犯劝出来了吗?上面的时限还有15分钟。”
    “等着!”何大队对着对讲机喊,随即一把将对讲机摔在地上,还踩了一脚。
    他抬起头,看着黑压压的大楼,语重心长地说:“……你出来吧,不能一错再错了。”
    “我没有活路了,何中队,你就给我一条活路吧。”
    何大队叹了口气,指着我们三个:“你看看他们三个,你再看看后面的十几个——都是你的小兄弟,加上我,加上你的哥哥老高,就这么些人了。你先开枪把我们都打死吧,打吧。”
    那个男人喊:“何中队!你说的什么话?”
    “你不要忘记了,”何大队的眼泪在眼里含着,“我还是军人——他们这些小兄弟也是,既然我们来,就是有命令的——军令如山倒啊!你说我该怎么办?是下命令让这帮你的小兄弟,还有你的哥哥老高进去和你对着杀?还是……你说呢?我不能对你下死手啊!你是我的战士、我的兄弟啊!你是为了我们这帮老哥们儿吃的苦啊!那么些年,你在那个里面受的罪,不是为了我们这帮老哥们儿吗?我只有选择让你先开枪打死我,还有你的哥哥老高,还有你的这帮小兄弟,然后你爱怎么办怎么办——但是我不能离开,不能不管——我是军人啊!你的哥哥老高也是,他就在后面。还有这帮小兄弟也是啊!我们怎么可能不服从命令呢?”
    那个男人泣不成声:“何中队……”
    何大队摘下自己的头盔,随便一丢:“这个玩意儿号称防弹,到底咋样我也不知道。你开枪吧,朝我这儿打……”
    他指着自己的额头。
    我们都惊了。
    何大队就那么光着头站着,惨淡的灯光下他真的泪如雨下啊!
    沉默。
    还是沉默。
    一支79微冲丢下来了。
    “何中队——”那个男人高喊,“我宁愿打死一百个警察,我也不能向我的兄弟开枪!”
    这句话,我记了一辈子。
    深深地,刻在我的心里。
    然后,何大队就闭上眼睛。
    眼泪在他的大黑脸上就那么流——我们是真的,从来没有见他哭过。
    然后,那个男人就出来了,站在楼门口,站在灯光下。
    我看见了他的脸,一张惨白的脸。
    他慢慢解下自己身上的炸药,丢在一边,空着手,就那么站着,看着何大队。
    何大队睁开眼睛,看着他。
    他惨淡地笑了:“何中队,我又见到你了,真好,以为这辈子见不着了……”
    何大队喉结蠕动着,什么都没说。
    警察们扑上来按倒他,搜身,戴上铐子。
    他看着何大队,还是惨淡地笑着。
    警察们围着他,准备带走。
    “小庄。”
    我听见何大队压低的声音,颤抖的声音。
    我看着何大队。
    “射杀目标。”
    我一惊——不会吧?不是投降了吗?
    “执行命令!”何大队的语气严厉。
    我不能再犹豫了——战士就是这样,不能问那么多。
    我端起自己的步枪,瞄准那个男人。
    但是我的右手食指在颤抖——为什么?为什么射杀他?如果他在反抗,当年的小庄绝对是毫不犹豫啊!但是他没有啊!他投降了啊!
    “射杀目标!”何大队的语气极端坚定。
    我无法犹豫,我无法抗命,我无法拒绝,我只能射杀。我是战士,我只能服从上级的命令,何况我也不会怀疑我的上级,我信任他。那件事情之后,我更加信任,因为我知道战士就是要牺牲的,这是天职。
    我瞄准目标头部,屏住呼吸,虎口均匀加力,食指扣动扳机。
    我听到枪声。
    虽然我天天听到95枪的枪声,但是这一次真的不一样。
    因为,子弹真的去射击一个人,不是靶子。
    随即,我从夜视仪看到那个男人一下子栽倒了。
    警察们紧张起来,纷纷拔枪,但是马上就知道那一枪是我开的。
    我的枪管还在冒烟。
    何大队跟什么都没有发生一样:“走!带回!”
    我们就集合,警察谁也没有拦,他们怎么敢拦呢?
    我们跑步去我们的狗头直升机。
    路上,我们跑过那个男人的尸体。
    我看见他的脑浆迸裂,红白分明。
    我感到恶心了。
    是我杀的人啊!
    我们上了飞机,警察不敢拦,何大队也不跟警察说一句话。
    起飞后,我开始吐。
    何大队和狗头高中队什么都没有说,就是默默地看着脚下的城市。
    这件事情一直记在我的心里,我对谁也没有说。
    要我现在分析,何大队的心理就是:与其让他接着受辱,不如给他一个痛快的结束。他毕竟曾经是个战士,他的结局无非是一枪而已,不如直接点儿,何必让他再接着受辱呢?”
    其实他的命运,真的和政治无关,政治没有为难他。
    是人。
    社会中的人。
    一个民族的极端恶劣的劣根心理。
    这个故事,其实真的没有完。
    因为,他死之前的故事,我是很久以后才知道的。
    你们有兴趣听吗?
    一个过去的小兵的故事。
    24.脏手(3)
    我刚刚又打了半天电话,打给谁不说你们也知道。
    我不知道应该感谢网络还是感谢什么,但是我在这个网络世界写这个劳什子小说,她居然还一直默默地看着,还抹眼泪后悔当初不理解我。说实话我的眼睛也一直在疼,因为也在流眼泪,我也控制不了自己的眼泪。
    其实我这才知道,我真的那么需要她。
    只要她在看,她在关心,小庄的故事就不会结束。
    我们打了一小时越洋电话。
    我不知道几个钱,但是钱现在对于我没有什么意义了。
    她没有跟我提我开枪杀人的事情,虽然我知道她看见了,但是没有提——有心眼的女孩都不会那么傻,她更没有问我为什么这么多年我都没有告诉她。
    呵呵,这个不是什么秘密,但是我连小影都没有告诉。
    因为我不想让别人知道,我杀过人。
    虽然那时候我是士兵,但是我还是杀过人——而且还是我的前辈。
    小庄这么多年就是这么过来的,一直压着这件事情没有告诉任何人。不想告诉也不想说,只是现在不得不说。我不能让这个前辈,过去的小兵就这么消失掉——我倒不是纪念他,他也不是什么伟大的战士。客观来讲,他是一个十恶不赦的罪犯。
    我开枪,其实是给了他一个解脱而已。但是,这个人毕竟是我杀的。我怎么可能没有感觉呢?
    我不知道有多少人看过萨特的剧本《脏手》。我看到这个剧本是在大学二年级的时候,那时候我已经从军队回来一年多了。当时要排一个戏剧片段,一个同学迷萨特迷得不行,我对萨特比较一般,我喜欢尤金?奥尼尔和彼得?谢佛。我一向对事事儿的讲哲学的比较反感,喜欢讲故事的,所以根本不看萨特。
    我那时候在大学里面已经适应了这种慵懒闲散的生活,不是刚刚来的时候那种鸟样子了。我说过,环境的力量是无穷的。所谓的一次当兵,一辈子都是军人是绝对不可能的,不相信的话就去问问你们身边退伍和转业超过一年以上的人,那种社会的暴锤是你们抵挡不住的。因为那个不是身体的暴锤,是对心灵的暴锤。
    很多话很难说清楚,要是讲述这些故事,我干脆再写一个小说。我还是说《脏手》。
    他一定要我演雨果(好像叫这个名字,我记得不是很清楚了,现在脑子很乱很乱,不是大作家雨果而是剧本里面的一个角色),因为觉得我的气质很像雨果。我也不知道哪里像,但是不喜欢归不喜欢,表演课程的作业还是要完成的啊!就跟在部队的道理是一样的,没有什么道理可以说。
    我就拿过来剧本,只看了一半我就已经不行了,真的不行了。
    没有眼泪,只有胆寒。
    《脏手》讲的是一个清理门户的故事,只不过发生在“二战”的法共游击队。
    雨果就是那个被处死的人。
    他被处死了,被自己的战友。
    我要演的就是雨果。
    我拿着剧本,我都能清楚地感觉自己的手在发抖。
    我一下子把剧本扣在桌上。
    真的太可怕了……
    最后打点(我们学校的行话,就是考试)的时候,我真的在被杀的那个瞬间在台上晕倒了。
    醒来的时候已经是黑夜,我躺在医院的床上看着漫天的星星。
    脏手。
    我的手也是脏的吗?我不知道。
    没有泪水,只有颤抖。因为,我会恐惧,我会一直觉得自己的手是脏的。那双眼睛在看着我,就那么看着我。
    这也是为什么我喜欢萨特的存在主义哲学,但是始终没有勇气读他的剧本的原因。《死无葬身之地》,这个名字就让我感到恐惧。后来我还是偷偷看了,恐惧就没有那么强了。我有过当兵的历史,还是跟游击队一样在敌后游击作战的特战队员,但我还是会感觉到恐惧。
    这真的是一个很难回答的问题。要不干脆拉光荣弹,或者是把手枪的最后一颗子弹留给自己,但要是来不及呢?
    我们会怎么样呢?
    这个问题真的无法回答,你们可以说豪言壮语,但是你们不到那个份儿上,就不会知道。什么样子的训练,都比不上实战。设身处地地想,在你们离开特种部队那样的一个激情单纯的环境,你们在社会上被暴锤以后,作为士兵,你们的价值是什么呢?是自杀吗,还是活着?自杀就是英雄吗?生存就是耻辱吗?人的价值是什么呢?
    我真的没有答案。
    这也是个不宜展开的话题。因为,东西方民族在看待战俘问题上的思想是有着根深蒂固的区别的。注意,我说的是民族不是政治!是看待不是处理!谁也别给我理解歪了啊!否则我就骂人!我没有说什么政治的话题啊!谁也别理解歪了!
    我只能说,如果是我,我被俘的话,我就自杀。
    不是为了什么别的,就是为了我还在战斗的兄弟们。
    光荣弹、手枪的最后一颗子弹、匕首、咬舌头……我都干得出来,因为我不能出卖我的兄弟。
    在我刚刚接受这种训练的时候,我就是这个主意。
    现在也是,如果战争爆发的话。
    这就是小兵的命,该着了就是你,该不着就不是你。
    所以,别跟我扯什么英雄。
    那么清理门户呢?
    清理门户以后的手是什么呢?——脏手。
    我的手是脏的吗?
    好像是,又好像不是。
    谁能回答我呢?
    所以我几次想把电脑砸了,不敢写这个段落,但是我又不能不写——为了那双一直看着我的绝望的哀怨的眼睛,我真正开枪打死的第一个人。
    他的故事我是很久以后才陆续听说的,这个陆续的意思就是不是一个人在一个时间说的。这都是传说了,甚至有不同的版本。这种事情,在狗头大队内部有那么多侦察大队下来的干部,你们觉得能保密吗?谁不认识谁啊?
    我到现在也不知道他叫什么名字,只能叫他——“他”。
    他,当年是一个热血青年,就是我们军区所在的省会城市高中毕业,市体校的。
    当时南边刚刚开始互锤没几年,局势还是紧张,他毕业没考大学就报名参军了。他有一个女友,当时叫对象,上了大学。但是两个人感情还是很好,女友经常到部队看他。
    他的身体素质好,侦察连当然是对他敞开大门的。
    然后组建军区侦察大队,他就报名,但是他所在的部队没有名额。当然是血书一封封地写啊,就是要上前线啊!战士想上前线,你们觉得哪个首长认为是坏事?当然没多久就批准了啊,他就分到了何大队的中队。
    他头脑灵活,军事过硬,文化素质也高,何中队很喜欢他。他和狗头高中队是好兄弟,这个是我没有想到的,当时是真的没有看出来啊!然后他就一直打仗,还立了个二等功,绝对是战斗英雄的材料,临危不惧,杀敌不留情面——绝对是真爷们儿。
    然后就是深入敌后的一次任务,这个事情比较巧了——我觉得演义的成分多一点,我也不知道,就先写在下面吧。据说有作家用过,但是我觉得我再写写也无妨,老前辈作家不会介意我再胡喷点东西吧?
    夜,绝对是伸手不见五指。
    亚热带丛林的低气压笼罩着整个世界。
    一小队穿着迷彩服的军人在林间穿行,知名和不知名的枝蔓抽打着他们年轻的躯体。他们的身上挂满了冲锋枪、手枪、匕首、手雷(当时我们侦察兵是用手雷的,专门为山地丛林研制的)、电台、指北针等你们都知道的劳什子,他们的眼神是果敢的,他们的喘息是粗重的,他们的脚步却是轻盈的。
    但是事情就是比较倒霉——什么叫点背呢?
    先是40火手把自己的火箭弹给丢了——我一直纳闷儿怎么丢的呢?但是丢了就丢了,能有什么办法呢?偶然因素就是偶然因素啊,这种神事真的是没有解释的。
    然后就是迷路——一帮最优秀的侦察兵迷路了。
    神了,一队人都对着地图和指北针发蒙啊!
    没办法,带队的何中队就说:“妈拉个巴子,走!”——只能走啊,还能在山里待着等天亮搜索队来吗?
    他们就摸索着走——其实事后证明还真的没有走错,当时那种气氛对大家的影响比较大,这个很重要。
    咣!金属撞击的声音。
    大家都安静了,都不动了。
    夜太黑,什么都看不清楚——那个时候没有单兵夜视仪配备啊。
    但是,他走在第一个,是尖兵,他知道怎么回事。
    撞击,就是撞击。
    不是撞击了什么东西,是撞击了一个人。
    人的躯体。
    两个人面对面地站着,都可以感觉对方的呼吸,但是谁都不敢动——你什么都看不清啊怎么动啊?
    大家都安静了,都知道出麻烦了,但是什么都看不清楚所以谁都不敢动。
    突然之间一道白光啊!不知道附近哪里的火箭炮部队发射了!
    第一道白光就全看清楚了。
    蒙着迷彩布的高低错落的钢盔,钢盔下面年轻的画着厚厚的黑色油彩的犹如原始部落战神的脸,黑白分明的眼睛,他们中间摇曳的无线电天线……
    土黄色的盔式帽,帽檐下同样年轻的黄色的脸,黑白分明的眼睛……
    大概只有秒的停顿。
    从他的喉咙里面迸发出来一声极其原始、极其野蛮、极其粗暴的声音:
    “杀——”
    然后就是小巧灵活锋利的侦察兵匕首划出一道白光。
    第二道火箭炮的白光起来的时候,对面那个年轻生命的脖子已经喷出鲜血,在白光下面是那么红……
    对面的年轻士兵也迸发出自己民族的原始嘶吼。
    紧接着,就是小巧灵活锋利的侦察兵匕首和粗犷锋利的苏联制造的突击匕首在空中飞舞,道道白光中血光四溅啊!
    两个民族最优秀最勇敢最彪悍的战士用最野蛮的方式杀在了一起!
    没有时间拔枪,绝对没有时间——因为真的太近了!
    在火箭炮阵地的射击的道道白光中,双方就这样嘶吼着,杀着!
    绝对的血腥、绝对的野蛮、绝对的残酷,就算是在老美,也绝对属于限制级别的画面。
    但是,这是真实的。
    很多很多年前,两个亚洲民族最优秀最勇敢最彪悍的战士,就这样巧合地相遇了。谁也不知道对方要走这条路而且是现在走,然后就这样用最原始的方式杀在了一起!
    你们可以听见杀声的嘶吼。
    你们可以看见血光的飞溅。
    你们当然还可以听见从不同民族的战士中间发出的惨叫——毫不犹豫就是杀啊!怎么可能犹豫呢?
    这就是战争啊!
    这就是敌后作战啊!
    这就是遭遇战啊!
    血染红了每一个人,也染红了他们的心。
    很多年后,当我们的参谋长给我讲述当年的血战的时候,老泪怆然而下,我听得惊心动魄啊!换了你们在现场会怎么样?你们会那么嘶吼着最原始的“杀”去用最原始的方式和另一个民族最优秀最彪悍最勇敢的战士厮杀吗?你们以为战争就是在电脑前面说几句牢骚话、风凉话吗?是杀!就是一个字啊!杀!没有别的!小兵们都是这么过来的啊!他们都是两个最不怕死的亚洲民族的最不怕死的战士啊!
    这一通血杀哟!
    没有赢家,都是血杀,血人,血战。
    都是伤亡惨重啊!
    他杀红了眼睛,不断地嘶吼着杀!不断地在杀!
    战争,就是杀!
    过瘾吗?
    小兵们就是这么杀过来的!——你们敢来试试吗?
    真的没有赢家。
    他被一个人抱住了,另一个人上来就给他一刀啊!
    没有捅中要害,但是在肚子上。
    他一梗脖子用钢盔撞击对方的脸!然后用自己的侦察匕首刺到抱住他的那个人胳膊上,那个人惨叫一声松开了。
    他的肠子一下子从被粗犷的突击匕首割开的伤口流出来了——他一把捂住,右手还是拿着侦察匕首杀啊!
    大家都在杀啊!全都在杀啊!
    死的就一声惨叫或者没有,没死的就杀!
    人越来越少,真的是越来越少。战争就是这样啊!
    何中队大喊撤!毕竟是在人家的地头,这么杀很麻烦,不是怕死,要是被包围了是个什么结果?
    于是他右手举着匕首,左手捂着肠子,边杀边撤啊!但是,他流出来的肠子被枝蔓挂住了,他没注意还挥着刀后退一步。
    “啊——”
    你们知道有多疼吗?我们的小兵有多疼吗?
    他晕过去了。
    再醒来,你们就知道他在哪里了。
    他的故事没有完,我先休息一下。
    因为,真的太血腥了。
    我的眼睛里面都是红色。
    喜欢吗?
    他妈的过瘾吗?
    这就是我们的小兵!
    他们就是这么杀出来的!
    你们有什么资格瞧不起这些小兵!
    你们记住了,战争就是一个字——杀!
    25.脏手(4)
    真的是太血腥了。
    虽然我们当年的训练也有白刃战的练习,但是毕竟是拿橡皮匕首啊!我知道这个故事以后再看那些和何大队一起下来的一个中队的老前辈,你们知道是什么感觉吗?他们或者是笑着跟你说:“小庄你个小子看我干啥啊?”或者是像我们狙击教官那样就那么看你一眼,不笑也不怒;或者就是狗头高中队,根本就不搭理我,看他还是装酷,这个孙子的本性就是如此,没有什么办法;或者就是跟我们何大队一样大黑脸喜怒无常,全都挂在脸上——你们谁能看出来他们曾经经历过怎么样的一场血战?
    真的是血战啊!
    我的寒意是从后脖颈子一直传递到全身的。
    太他妈的血腥了!
    当年我们的老前辈就真的是这么杀出来的啊!
    真的是看不出来啊!
    你们如果知道身边有很多从那场血战幸存的人,你们会怎么看待他们?
    我18岁的时候就是这么敬畏地看着他们的。
    甚至看狗头高中队的眼神都是带着敬畏的。
    我的妈妈啊!
    怎么杀出来的啊?
    怎么活下来的啊?
    但是他们真的不跟我们说这个,除了参谋长。他喜欢照相,没事也喜欢划拉几句诗什么的(他还真出过一本诗集,但是没有火,好像是叫《迷彩兵俑》还是什么的,我也记不清了,因为他也没好意思给我看)。他和我聊以前的事情比较多,他给我讲的时候就老泪纵横啊,说:“小庄你个狗日的一定要记在心里,这场过去的战争已经被人遗忘了,你等到能写的一天你一定要写下来,我是不敢写啊!一写就心口疼啊!只能讲给你听啊!你给我记住了一定要写下来!一定要告诉人们我们当年是怎么杀出来的!告诉人们他当年是怎么杀出来,这样对他不公平啊!绝对是杀出一条血路啊!你知道有多少弟兄没有回来,就那么被活活捅死或者砍死了吗?你没有见过,你是不知道那个阵势啊!”然后参谋长就是哭,就唱《送战友》。
    我的妈妈啊!我哪儿见过这个阵势啊!我也哭啊!我也唱啊!其实我心里也难受啊!因为经过这场血战幸存下来的其中一个勇士死在我的枪口下啊!
    那时候我刚刚18岁啊!
    我怎么能不哭,怎么能不唱,怎么能不为了我的前辈痛心疾首啊!
    相比很多前辈,何大队、参谋长、狙击教官,包括狗头高中队他们真的都是幸运的。
    这就是命啊!该着你死了你就得死,该着你活下来你就活下来啊!
    但是他的命呢?
    他没有死在那场血战。
    死在我的枪口下面。
    我现在也在哭,我算个鸟儿啊,我怎么能对这样一个硬汉,这样一个勇士,这样一个侦察兵老前辈开枪啊?
    但是我还是哭,我就是再不算个鸟儿,我也必须对这样一个硬汉,这样一个勇士,这样一个侦察兵老前辈开枪!我必须开枪赶紧结束他在这个狗日的世界上的生命——我不能让他再次受辱。
    虽然他已经不是战士,是个罪人,但是他毕竟是这么杀出来的啊!
    他血战无数、伤痕累累进了战俘营备受折磨,难道要他再上一次我们自己的法庭,然后插个白牌子游街然后被押到刑场跪下来——让他跪下来啊!这是个血战幸存的勇士啊,虽然他犯罪了但是他毕竟曾经是勇士啊——绝对不能啊!从哪个角度我觉得都不能!我觉悟不高,我觉得他犯了死罪无非是一死而已,还不如自己的小弟兄给他一个痛快,何必再折腾他呢?
    无论任何理由,都不能啊!
    我不后悔开了那一枪。
    至今不后悔。
    我只是难受。
    真的,难受啊!
    你们知道“难受”这个词的含义吗?
    搜索队发现了他,然后就把他送进医院,治好了就关进战俘营,开始审问他。他还特别配合,提供很多东西,然后战俘营的我们的哥们儿就不乐意了啊——当时确实有很多战俘的,这个是真的,哪场战争没有战俘呢?都有很多来不及自杀的啊!他们身在战俘营但是绝对心向祖国,我至今也没有听说一个孬种,这个我敢说狠话!都是我们朴实的干部战士啊!——然后就收拾他,就臭揍他!他也不还手,就那么让人揍也不说什么,几乎天天都被按倒在床上开锤啊!这是对敌,不是训练,更不是军营弟兄们一句话不高兴而互锤啊!真打啊!他就是不还手,什么都不说。
    然后敌人的特工队就按照他提供的情报去袭击我们军区的侦察大队。敌人要不就进了地雷阵,要不就是伏击圈子,损失惨重,绝对是有去无回。回来敌人就收拾他,他什么都不说了。
    先被战友弟兄锤,又被敌人锤。这是个怎么样坚强的战士啊!
    你们不该尊敬他吗?!
    这一下子他在战俘营弟兄们中间的威望就上去了,都知道他不仅不是孬种还是绝对有头脑、有决心、不怕死的好样的!战俘营弟兄们都服他,渐渐地,他就成了除了干部以外的首脑人物了。
    于是他就组织越狱回国。
    那一通黑夜的赤手空拳夺器械啊!好多侦察兵前辈都是杀红了眼啊——其实,步兵还真的不一定被俘,最多的就是侦察兵,还有就是被特工队伏击的在路上的干部——真的就杀出去了啊!
    几百人就那么跑啊!
    往北方跑啊!
    往祖国跑啊!
    一路上杀啊!打啊!死啊!伤啊!
    但是没有一个退缩的。
    到了边界线,搜索队上来了。他就掩护弟兄们走,还有十几个弟兄跟他留下。然后搜索队就插进来了,封锁了边界线。我们那边的兄弟部队真的是干着急啊!怎么办啊?炮兵不敢打,步兵不敢越界线(这是要有命令的,你们以为想杀过去就杀过去啊?)于是他们就被包围了,最后子弹打光了,十几个弟兄就肉搏啊!但是再次被俘了。
    你们不能怪他们不坚决、不自杀——身体真的是太虚弱了,很快就被制服了。
    他又进去了,自然又是被连轴暴锤。
    他从来没有屈服过,没有提供过一次情报。
    硬汉啊!当代就没有这样的硬汉了吗?他离我们很远吗?
    不远啊!但是你们谁知道这个硬汉、这个战士的故事呢?
    大概半年以后交换战俘,他就回来了。
    其实并没有难为这些人——不是“文革”的时候了,国际战争有战俘都是知道的,当然也不会把他们当英雄——我说过东方国家都对被俘过的没有什么感觉,这是自然的事情,和政治无关,是民族心理的问题。
    接着他退伍了,被安置在那个厂子工作。
    他的女友一直在等他,然后他们就结婚了。
    但是他是真的受歧视啊!军队还真的没有难为他啊,他不是干部是战士,到年限就退伍,这没什么好说的啊,歧视他的就是厂子里面的人,因为他的档案里面有“被俘”这两个字。
    就这两个字,一个硬汉、一个勇士、一个战士的英名就葬送了——军队还是没有错啊,档案不是该写什么就写什么吗?所以不要说那么多其他的。
    他只是在这个厂子,在这个城市备受歧视。他的亲戚朋友都歧视他,甚至他的父母都觉得有这个儿子不光彩。他连父母家都不敢回,怕看见母亲的泪水和父亲的叹息——那个年代啊!你们能理解吗?
    他只有爱情,只有他的女人。
    他就那么孤独地在歧视中生活。
    她从来没有歧视他,依然爱他,无论他是英雄还是曾经的战俘。
    要我说就这么过也不错,我就对那些劳什子看得很淡。真的,你爱做我的哥们儿就做,不爱我也不求着你,你爱正眼看我就正眼看我,不看我我也不搭理你——我就是这个狗脾气,当时的我觉得有爱情就够了。
    多幸福啊!还结婚了!
    我觉得换了我,我也乐意。
    但是什么叫天底下没有那么好的事情?
    他们在一个厂子工作,一个是工人,一个是技术员。
    厂长这个狗日的一直对她垂涎三尺啊!——这种狗日的王八蛋到处都有,我说了也不犯规——厂长就献殷勤啊,就是想得手啊!各种诱惑都使出来了,但是她就是爱他,这你能怎么办?
    那还不好办!
    一道命令就给他发到山里的一个分厂。
    然后他和她就牛郎织女了。
    她还是不搭理这个狗日的王八蛋厂长。
    厂长就恼羞成怒了,来硬的了——要不怎么说是王八蛋呢——还来了四个,都是厂长的亲信。因为上一次来硬的,她曾经咬过厂长的耳朵,虽然没咬下来,但是绝对给这个王八蛋一点儿颜色看看了。厂长觉得极端不爽,一个叛徒的老婆还这么牛,这怎么能爽呢?
    噩梦真的发生了。
    她就真的自杀了。
    她是他全部的世界啊!
    你们说,换了你们,你们会怎么办呢?
    你们说呢?
    告?开玩笑那要等到猴年马月啊!你等得及吗?何况这个厂子的厂长还真的是个有级别的干部!告厂长是那么容易的吗?
    而他是什么身份啊?一个被俘虏过的士兵!
    于是他就要报仇,以一个战士的手段报仇。
    对于这种侦察大队的打过血仗的老兵来说,这不是很自然的事情吗?他的思维就是这样啊。你们能对他有什么要求呢?他就是血里面杀出来的啊!虽然很久不见血,但是这种事情你们能指望他去找有关部门慢慢解决?
    他就偷枪偷炸药。和特工队搜索队相比,公安和厂矿的防范不是跟摆设一样吗?所以他很容易就到手了。
    然后就出事了……
    然后,就是我那一枪。
    这就是这个过去的小兵的故事。
    这样一个硬汉,不值得你们尊重吗?
    卢梭有句名言:人变坏是环境逼的。事实就是这样。当然,如果没有那个王八蛋厂长,当然不会搞成这样一个结局。
    他是经过怎么样一场血战的勇士啊!有多少人知道他的肠子流出来还在喊杀啊,还在杀啊!
    谁知道呢?
    他的生命就这么消失了,好像从来没有来过一样,不为人知。
    民族,整个民族都有责任。
    反思吧!真的,你们都敬佩我们的“东南亚第一勇士”,因为他自杀了。那是来得及自杀。
    但是他呢?来不及自杀呢?他就不是勇士了吗?
    为什么要强求他必须自杀呢?换句话说,家乡还有一个姑娘在等着他,为什么要他自杀呢?他就是不肯自杀我也觉得没有错啊,有什么错啊?
    反思吧,你们只会说风凉话,只会说:“看,他是被俘过的,是叛徒,是王连举。”
    但是你们知道事实吗?如果是叛徒,是王连举,军队能放过他吗?叛徒是死罪啊!军队能不处理吗?
    歧视,就是因为这个民族的畸形心理,强求一种畸形的纯洁。
    说个你们容易懂的例子,我在大学时候有个法国哥们儿跟我不错,他是留学生,研究谢晋的电影。其中有一部叫《舞台姐妹》的,我不知道多少人看过,里面的姐姐嫁给了一个恶霸,妹妹就问:“你为什么嫁给这样一个人?”姐姐一闭眼,眼泪就流下来:“我已经是他的人了。”这个法国哥们儿就不理解了,他是个对中国很有研究的人,中国话说得好得不行。他就问我:“小庄,我不懂啊。”我问怎么不懂了,他说:“什么叫‘我已经是他的人了’?”我解释说,就是发生了性关系。他瞪大眼睛:“这就是他的人了?这叫什么事儿啊?还一定要嫁给他?”
    我当时还想喷呢,想你小子毕竟是洋人,不懂中国文化。但是随即我就明白了,当时就是一身冷汗啊!我真的明白了,根子不在别的,在这个民族引以为豪的民族文化的所谓某些传统里面的狗屁东西,还真的流传下来了。
    我真的明白了。“我已经是他的人了”就是说我一旦和他发生了性关系就是不洁的女人了,我不嫁给他就要被社会歧视。但是那个法国哥们儿说的绝对正确,这叫什么事儿啊?有什么大不了啊!
    现在这种情况好起来了,想不好都不行。社会进化很快,婚前性行为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我告诉你们,这就是社会进步——因为这真的不叫什么事儿。
    同样地,他曾经是战俘,不是你们歧视的理由。
    因为,这叫什么事儿啊?
    被俘过就不是自己的退伍兵了吗?
    你们干吗追求那种畸形的纯洁呢?就因为他没有拉光荣弹?就因为他没有把手枪最后一颗子弹留给自己?就因为他被俘了还活着回来了?所以你们就这么对待他、歧视他吗?
    公平吗?
    为什么呢?为什么什么事情你们都追求一个畸形的纯洁呢?
    女人有了婚前性关系就要自杀,就不能被你们好好看待,就不值得你们珍惜吗?士兵曾经被俘过就要自杀,就不能被你们好好看待,就不值得你们尊敬吗?
    公平吗?
    你们觉得,这个不是民族的劣根吗?
    不应该反思吗?不应该正视吗?不应该坦然接受吗?
    我只是觉得,你们应该好好地反思一下怎么对待“纯洁”这个概念。
    呵呵,要是有一个读者反思一下,我小庄也就不枉写这个“脏手”了。或者说,我就算死也安心了。
    26.飘着我的思念的你的梦(1)
    杀人对我的冲击其实不是那么大。当时年轻啊,又在那么个铁血的环境里面,我知道特种部队在和平年代也要执行这种非战争的行动——见血是很正常的事情,尤其对于特勤队来说,是随时都有可能的。这种撤掉军衔、臂章、胸条去帮助地方公安收拾残局的事情真的干了不止一次,我也不想说我还杀过什么人,我只能告诉你们我是第一突击手,也就是突击小组的组长,还是副班长战斗骨干。喜欢怎么理解你们就怎么理解了,我觉得这都不重要了。我说过这个小说不是猎奇,所以那些无关紧要的内容我就不写了,因为电影上你们都可以看到,仅此而已。
    大年初七的时候我被狗头高中队叫到了大队部。何大队等大队常委都在屋里,还有两个校官。大校是我认识的,他军区某部的部长,主管我们狗头大队,经常来我们大队,演习也在一起。上校我就不认识了,他也是黑黑的,但是没有何大队黑,一看就是野战部队的,但是杀气没有那么浓,不客气地说就是乡土气息更浓烈。这一点我想军人朋友不会介意,事实就是事实,我对农村出身的干部战士都是非常有感情的。
    我就敬礼喊报告,然后进去了我再敬礼:
    “何大队好!某部长好!……首长好!”
    那个上校点点头,什么都没说。我也不知道他是何许人也。
    何大队就说:“这就是小庄。”
    上校再点点头,没别的话。
    接着某部长就问我最近忙什么,我就回答过年战备什么都没干,还有什么给家里打电话之类的淡话。特种部队由于和高层司令部机关接触比较多,所以跟军区主管部门的主官都比较熟悉,优秀的干部和战士都是记在小本子上的,实际上这一级别的首长往往都很和蔼,不像大队里面的干部,我想也是“隔辈亲”的道理,在机关坐久了见着小兵就高兴。我要再次注明,这是特种部队和普通部队的最大不同之一。一般的部队战士别说见军区部门的首长了,他们的团长未必有这个脸面,但是特种部队就是不一样,什么叫军区首长掌握的战略利器?大区级别的首长们逢年过节要看看驻军单位,第一站就是狗头大队,因为是直接掌握的啊,24小时待命的啊!说打就打,说干就干啊!他们能不来表示慰问、表示关心吗?所以我当兵这三年还真是对将军没有什么太畏惧的感觉,只是尊敬,因为是上级、是长辈。军区副司令那个60岁的老上将一个月来这儿恨不得三次打靶玩,再忙一个月也得一次,你说我能怕将军吗?关于军区副司令的上将问题,这个故事发生在军队高级将领年轻化以前。他的资格级别很老了,那时候相关条例还没改呢——某些小朋友别拿点三脚猫就跟我说事儿啊,我也不敢随便给老爷子去颗星星啊,以后不解释了,你们也别叫唤了啊,看就好好看。
    说实话,什么叫特种部队?特殊的使命,特殊的训练,特殊的人才,再有一点儿极其重要,就是特殊的地位!地位这个词你们懂吗?凭什么我们吃的比步兵好三倍还不止?据我所知当年的步兵一天伙食在8块到9块之间,特种兵呢?你们可以想想了,当年你们就是一家三口人在家吃饭,吃得再好一个月吃得了600吗?吃不了吧?很多人的工资都没有那么高的啊。而当年特种兵战士一个人一个月的伙食就是600!当然不仅仅是伙食费的小东西了,其他的你们就可以想象了。特种部队的“特”,还是有很深的含义的。以前光谦虚怕别的部队的老兵和干部不乐意,现在的小庄不是当年的小庄了,我发现谦虚不是件什么好事情,我就不能再谦虚了。特种部队的“特”,是各种因素综合起来的“特”,是骨子里面的“特”,不光是说说的。
    那个上校就问何大队:“还能不能抽个干部给我?”
    何大队就说:“小庄不错,可以当干部使。”
    那个上校就说:“还是给我个干部吧。”
    何大队就打哈哈:“我们过年战备年后就是某次演习,抽不出人了,高中队都不愿意给你,你点名要我没法子——说实话小庄我都不舍得给你。”
    我知道有什么任务要抽调我们的人了。
    我打量这个上校,实在看不出他是军队什么强力机构的负责人——“强力”的含义我不用解释了吧,这种事情我干过不止一次,也就不说了,当然是不方便说——我就合计这是干什么啊?还这么大谱子!你爱要就要,不要拉倒!
    于是我就敬礼:“某部长!何大队!政委!高中队!首长!我回去了!班里还有事情。”然后我就转身了。
    “回来!”何大队说话了。
    我转身立正:“是!”
    何大队:“一点儿礼貌都不讲!你小子现在不得了啊!”
    我站直了身子:“是!”
    “是个屁啊是!”何大队就说,“回头我再收拾你!先回去吧!”
    我就敬了一圈子礼,转身要走。
    “小庄。”
    我就转身:“是!”
    我一看是那个上校叫我。
    “首长,有事吗?”
    我绝对是不卑不亢,真的是你爱要不要!
    “看来你还真是有点儿本事啊!”上校笑了,“敢在某部长和你们大队常委跟前这么鸟,一般的本事是没有这个胆量的。”
    “首长过奖!”我说,“我没本事,是首长们爱护!”
    上校笑了:“好啊!你就是说你们何大队带兵不严了,啊?”
    你笑个屁啊!我心里暗想,但是嘴上不说,还那么站着。
    “这个小子我要了!”
    上校站起身,戴帽子,跟何大队握手。
    你要我?我还不去呢!我心里想。
    “下午就让老高过去吧,还有这小子!”上校就一指我。
    何大队打哈哈:“让你笑话了啊!这小子就是个蒙古牛!素质没的说,就是不懂事!妈拉个巴子的,出去!先给我跑个1米!然后再回来向我报告!我再换个法子收拾你!”
    “是!”我敬礼,转身就要走,想起什么就回头:“报告!”
    “讲!”何大队一板脸。
    “现在过年战备,特勤队都是一级战备,年后就是演习!我离不开!”我说。
    何大队倒吸一口冷气:“不得了啊你!你个小兵敢在这儿跟我讲条件?”
    我知道他生气了,但是罚我我不怕,只要不去就行——我这么一说,傻子都知道我不想去。
    何大队指着我的鼻子:“去!原木!自己给我搬到楼前面来!我还收拾不了你了?!”
    “是!”我敬礼——苦算个屁啊!心里不痛快才是真不痛快!
    上校就笑了,他当然不是傻子:“好了!不去就算了,我也不能勉强啊!老何,你还是给我选个干部吧!这回去某国维和关系重大啊!安全是第一位的啊,别看你只能派俩人给我,但是就等着你们起作用了!”
    我脑子一激灵!
    维和?去某国?
    小影!小影啊!小影也在某国啊!
    我就傻眼了,我干了点什么破事啊!
    现在想起来,何大队挑我去最重要的目的绝对不是因为他知道小影也在某国维和部队,是要刻意让我见见真正的战区,磨炼一下我,说真话还是培养我。虽然我写这个的时候很惭愧,但是我现在知道他当时为什么这么做,当然还有一个原因自然是小影。
    我真的蒙了——这怎么办啊?把人家得罪到死了啊!
    我傻站在那儿。
    “妈拉个巴子,你还站着干什么?”何大队说,“我一看你就来气!赶紧自己玩原木去!”
    我不走。
    何大队这回是真的怒了,“反了你啊?!”
    我真的是太过分了,太不给他脸了。他说着说着,就要骂人了。
    于是我就敬礼,非常标准地敬礼。
    我就恳求,非常认真地恳求。
    “首长!我去!”
    几个校级军官都傻了,不知道我这个小兵在玩什么。
    上校一笑:“回头再说吧,你先走吧。”
    得!我知道他来脾气了,不想要我了。完了完了!我心里就凉了。这下子怎么办啊?
    “滚!赶紧滚!”何大队轰我。
    狗头高中队赶紧推我出去:“去!赶紧去搬原木去!”
    我被推出去了,门关上了。
    我站在门口,真的是欲哭无泪啊!
    小影啊!我和你真的是失之交臂啊!
    27.飘着我的思念的你的梦(2)
    我不知道中国电信和大不列颠电信到底挣了多少银子,但是,我知道什么比银子重要。在电话的另一端,是我的迷彩蝴蝶。
    渐渐地,我的心平静了。
    我不能不平静,因为她在抚慰我年轻的剧烈跳动的心。
    我不得不平静,因为她在心疼我年轻的易于感伤的心。
    渐渐地,我的心平静了。
    我开始写字,我知道,她会一直看下去。
    我还知道,她会生气,因为我没有休息。
    但是,我已经顾不上这些了。
    因为我知道,我欠了谁的,我应该还给谁。
    于是我就开始继续自己的小说,继续自己的青春,继续自己的回忆,哪怕像白天鹅歌尽而亡。因为,我的生命再一次不属于我。
    它属于那些黝黑的消瘦的朴实的憨厚的脸。
    它属于那些白皙的漂亮的调皮的可爱的脸。
    它属于我的姐妹弟兄,属于我们的青春岁月,属于我们的迷彩色的往昔。
    我不得不写,不能不写,因为我的生命属于我应该纪念或者怀念的那些平凡的生命。
    在我的抽屉里面放着一把刀,一把迷彩色帆布鞘的刀,一把黑色刀刃开口锋利的粗壮的匕首,上面有一个白色的类似PUMA的产品标志和英语的白色商标“西班牙制造”等小字。这些都是可以一擦就掉的,但是我当年没有舍得擦掉,那是个难得的纪念。后来就更没有擦掉,因为我不想再看见。
    黑色的刀身沉甸甸犹如我的特战青春。
    白色的刃口冷冰冰犹如我的往昔心痛。
    这把刀凝聚了一段重要的往事。
    其实我还是漏掉了自己的一点往事没有写,就是我第一次出国参加特种兵训练营的事情。在那里我接触了许多洋人特种兵哥们儿,当然有一个从陌生甚至敌视到熟悉到称兄道弟到过命交情的过程。虽然我们是兄弟,是过命的兄弟,但是心里都知道自己是军人,兄弟归兄弟,如果发生战争我们就是敌人,先杀再说别的,顶多杀了你给你保存好尸体和遗物(对于特种部队这个可能性很少),逢到中国的清明节或者国外的复活节去纪念一下你,再黯然伤怀很多很多年。仅此而已。
    后来他们很多人还和我再次接触过,当然也是在国外那种特定的环境。我们也是兄弟,不同国家军队的军人也可以是兄弟。虽然都知道战争如果爆发我们就会第一批上战场,都是快速反应部队的尖刀部队中的尖子,这个道理谁都明白。我们会厮杀,因为我们是军人,但是不耽误我们在没有战争的时候做兄弟。当然侃山的时候我们心里明白要有个限度,都是军人,都有纪律,互相也不勉强,能进这种训练营的就是真正的军人,不是职业特务,所以都不会多问。但是因为我们都有故乡,都有亲人,都有情人或者都有爱人,都是年轻人,都是爽直的军人,也都是鸟得不行的特种兵,所以我们不会为了那种蛋子事情互相较劲儿,只是兄弟之间的友谊和交情。我们都得到这把刀,所以我会一直留着。因为,这也是我的兄弟的回忆,值得一生纪念的回忆。
    那些白色的、黑色的、黄色的、哈哈乐着的脸。
    那些和我一起训练、一起吃饭、一起喝酒(当然是偷喝的,还是从军官食堂偷的,也是一次我们自己的特战渗透行动,我们的行话叫“湿活儿”,呵呵,什么意思你们自己理解吧,还有“干活儿”这个词,就是见血)、一起打牌、一起骂娘、一起和那帮狗日的训练军官士官叫板的幽默诙谐的脸。
    那些第一个学会的汉字就是“鸟”、第一个学会的词组就是“鸟人”、第一个学会的短句就是“鸟得不行”的脸。
    那些第一次跟我见面就装酷,最后都哭得跟孙子一样真诚的脸。
    那些在帐篷里面合着黑人哥们儿在铁皮罐头盒子上制作的打击乐摇摆自己身躯的欢乐的脸。
    ……
    一幕一幕随着这把刀从鞘子中抽出而再次浮现眼前。
    我永远不会忘记他们,我的洋人特种兵哥们儿。
    我们在分手的时候真的以为这辈子都见不到了,都哭得不行,就怕以后命不好真的在战场上再见面——当然见面也是杀,这没有什么可以说的。
    后来,他们中的一些脸我又再次见面了。
    呵呵,我其实特别想写这段故事,因为我真的很怀念那段岁月。但是我真的太累了,我没有精力再把事情铺开了。回头我写完这些,休养一段后再补上来吧。我想他们不会介意,他们肯定会说:“小庄你这个鸟人这个德性不写也成,写了还糟蹋我们。”呵呵,他们有限的中国兵话还是我教他们的,说得乱七八糟,但他们就是喜欢说,我有什么办法?
    回头我是一定会好好糟蹋他们,把他们那点臭事全都写下来让他们干着急,气死他们。就看在他们跟我一起偷啤酒的分儿上、拆那个狗日的铁格窗户拆了一手血的分儿上,我会放过他们这帮洋人特种兵吗?洋人就没有鸟人了吗?他们就是鸟人!
    但现在不行,因为我累了。我还是继续讲完这个故事吧,虽然有些间断的地方,但是我想大家会理解小庄的,小庄太累太累了。这也是客观地防止盗版了,呵呵。凡是没有这段我和我的洋人特种兵哥们儿的青春岁月的,都是盗版无疑,你们就不用买了。
    我从大队部出来以后就毛了,真的毛了,不知道怎么办好——这叫什么破事儿啊?自己那点鸟气还真给自己找来麻烦了!得,人家不愿意要了怎么办?小影还不知道,她要是知道该怎么恨我啊?谁恨我都成,我小庄就是这个鸟性格,但是我就是不能让小影心里不痛快!
    我就一边搬原木,一边想啊想啊,也没有想出个好法子来。
    但是我的心里是真着急啊!
    你们不知道我当时的后悔啊!
    怎么办啊?怎么跟人家解释?怎么跟人家道歉?怎么跟人家做工作啊?
    你们以为在部队混个上校是吹的?老兵油子能没有自己的脾气吗?不爆发是涵养,是修行,不是谁都跟何大队似的啊,他这样的干部少啊!我一个小上等兵跟人家扯淡,人家看不出来吗?他的心里绝对不是没有数啊!人都不愿意给自己添堵啊。
    原木搬到办公楼前面快一个小时了。
    我远远就看见一分队长跑步进去,我知道何大队又叫他了。
    这个孙子是职业军官,他要放过这个机会那就真的是太阳从西边出来了。而且我知道这个孙子的素质,真的不是吹的啊!军区的好几项纪录都是他的啊,还是个神人!他在狗头大队当干部,还在某学院是在职研究生,你们觉得他是不是神人?信不信由你们,但是这种神人不敢说多,确实是有的。还有个绝对牛的大神人!他就是我们原来的作训参谋,现在的特战研究室主任,他是某学院本科毕业的,个性极其鸟,不是一般的鸟,来了我们狗头大队就跟某些老前辈闹得比较不痛快——部队就是铁板一块了吗?就没有内斗了吗?当然不是啊!他当然鸟不过我们的老前辈们了,没办法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一气之下这孙子就考上合成指挥的研究生了。不过他又被发回来了,狗头大队选拔培养一个特战军官有那么容易吗?总部是有考虑的啊!当然他还是待不下去——这种事情何大队、政委他们是一点儿办法都没有的,做工作反而会加剧矛盾,这点常识谁都有——怎么办?哥们儿接着读啊!他就去上博士了,毕业后他本来在某个军校,但是何大队、政委他们三顾茅庐啊!硬给挖回来了。这时候老前辈们该转业的转业,该调离的调离,就剩他自己了。他回来也就没有什么可以鸟的了,对手都没有了鸟个蛋子啊!一个鸟人,一个优秀的、有个性的军官就这么被何大队绕圈子降服了。有些事情不能着急要慢慢来啊,都跟步兵团班长、排长似的你鸟就给直接拍死,他还有今天吗?或者说没有他狗头大队能有今天吗?没有他我们能在特战队员和军官的培养上形成自己的科学体系吗?没有他我们能开特战队员心理辅导这门现在你们都觉得比较先进的课程吗?什么叫尊重人才、爱护人才、利用人才?就是要审时度势、因势利导,要小心翼翼,既保护他的个性也要善于打擦边球,为了达到战略目的善于战术的忍让和退步。只要达到目的就不惜一切手段——做事做人多个脑筋没有坏处,真的。
    还是说我在那儿吭哧吭哧搬原木吧。
    我搬啊搬啊,眼神就在楼门口溜达啊。
    结果一分队长那小子真的出来了,还跟那帮校官一起。我心里一凉啊,完了完了!我知道这小子绝对是被看中了。然后他们就敬礼握手,再上车——车要走了啊!
    我把原木一丢,拔腿就跑!
    我管他三七二十一,谁爱说我什么就说什么!我小庄当时就是拔腿就跑啊!
    何大队就看我,他喊:“你跑个屁啊?”
    我不管,还是跑!车在部队院里都是限速的,所以他们开得很慢,而我跑得很快,当然就追上了,当然就拦住了啊!
    我就那么往路中间一站,然后就不动了。
    某部长先下来了:“小庄?你干什么啊?”
    我不说话。
    何大队他们过来了。
    狗头高中队上来就要锤我。
    某部长就说:“让他把话说了啊,他肯定是有话啊!”
    那个上校也下来了,他也有点儿惊了。
    我看着他,不说话。
    我是真的不知道该怎么说。
    他也看我,但看不出什么表情。
    “某部长叫你说你就说!”何大队就说,“赶紧说!完了给我把那个原木给我玩方了再说别的!”
    某部长也不是简单人物,主管特种部队的人能是一般人吗?所以何大队跟他也是兄弟。
    某部长就说:“小庄,到底怎么回事?”
    我先立正,敬礼——向着那个上校:“首长!是我不懂事,我要求参加您的任务!您要怪我、埋怨我,就收拾我,我眉头都不皱一下!怎么收拾我都成,但是让我去吧!我不怕苦!我敢吃苦!我不怕死!我敢去死!”
    绝对是请战的誓言,绝对掷地有声啊!
    上校看着我:“你敢吃苦、敢去死就行了吗?你知道这是什么任务吗?这是关系到国家尊严和军队尊严的国际大事!都是外交场合!外交场合无小事!你这么意气用事,闯了祸谁给你擦屁股?”
    “报告首长!”我恳切地说,“我去过外国!我跟外军接触过,我不会意气用事!我不会给祖国和军队丢脸!请您相信我!”
    上校有点儿意外。
    某部长说:“他是去过,去年的时候,某国特种兵训练营邀请我们派学员参加集训,总部把任务下到我们军区,最后派他去的。表现还不错,拿了几个不错的名次,训练营的教官对他的评价也不低。”
    上校看看何大队,笑道:“看来还真是个人物啊,老何在他身上花的心思不小啊!”
    何大队打哈哈:“他是狗屎一摊,扶不起来的玩意儿——赶紧滚蛋,给我搬原木去!”
    我就是不走,上校仔细看我:“多大了?”
    “18。”
    上校再问:“为什么开始不想跟我走?”
    “我觉得你看不上我。”
    “呵呵,”上校又笑,“小伙子脾气还真的不小啊。后来为什么又想去了?”
    我没有说话,不好意思说。
    上校看着我笑:“说——别跟我说那种为国争光的扯淡话,我知道你不是这种人!”
    我看何大队。
    何大队一瞪眼:“你看我干啥玩意儿啊!还不赶紧说!”
    我还是不好意思说。
    何大队就急了:“说啊!有什么说什么!”
    我看着何大队,又看上校:“我说了。”
    “说。”上校看着我。
    “我对象在那儿。”
    上校的笑容渐渐凝固了。
    “她是军区总院外科的护士,叫小影,自愿报名去的。”
    上校仔细地看我:“她多大了?”
    “二十……还差两个月。”
    上校看着我,又看看何大队:“你知道?”
    何大队点头:“知道……我不是照顾他这个啊,你要明白啊!”
    “我没有说这个,我知道你老何不是这种人。”上校就笑,“你敢给我推荐上等兵,就证明他不是善茬子——我不要他,也是因为确实不善。”
    “首长!”我恳切地说,“我改!我一定听您的话!您指到哪儿我打到哪儿!”
    上校就笑:“这回老实了啊,不那么鸟了啊!”
    我不好意思说话,也确实不知道说什么了。
    “下午去我那儿报到吧。”他说,“别的到时候再说了。”
    何大队就笑:“还是换人吧,那个干部也不错。他小子这个德性我还真怕给你惹麻烦啊!”
    “不。”上校看我,“我就要他。手底下有这样的兵,我就不敢怠慢,有压力工作才能一刻也不放松。敢抗命的兵不是好兵,但是敢为了对象上战场的,就是好兵,因为他敢为了对象死,我就要他!”
    这个道理你们明白吗?需要解释吗?
    当年的我是真的不知道,就那么傻站着。
    某部长就笑:“还不谢谢你的程大队长?”
    我还傻着,赶紧敬礼:“谢谢程大队!”我还不知道他是大队长呢!
    “我姓程,是这次赴某维和的工程兵大队长。”上校说。
    改工兵了?但是当时我没有那个观念,觉得特种兵战士就是牛啊,他是炊爷大队长我也照去不误!
    他和某部长上车了,车走了我还傻站着。
    何大队就看我:“你啊,你个蒙古牛啊!你什么时候能长大啊?”
    我嬉皮笑脸地说:“何大队……”
    “笑个屁啊笑!”何大队一瞪眼,“去!玩原木去!给我玩到中午开饭以前!吃完饭就给我滚蛋!你回来我再接着收拾你!”
    “是——”我极其标准、极其认真地敬礼。
    狗头高中队这孙子还是那么装酷地笑一笑。
    但是我当时顾不得了,我心里美啊!乖乖啊!见着小影了啊!就是让我给狗头高中队伺候起居、洗漱、打洗脚水,我也愿意啊!因为我见着小影了啊!
    乖乖啊!当时是真的美得不得了啊!
    这也太美了吧——我至今不知道怎么形容。
    我只记得自己喊着号子搬原木。
    我来回搬着,汗水湿透了衣服。但是我的脸上是美得不行的笑容。
    来往的干部和兵们都看我,觉得我是不是脑子有毛病啊?自个儿玩原木有那么好玩吗?
    但是我还是美,真美啊!
    我见着小影了啊!
    我的乖乖啊!
    小影啊!马上就见着了啊!
    我18岁的时候,就因为要见到自己心爱的女孩,可以自己一个人去玩一上午的原木,可以准备奔赴随时可能出现生命危险的战场。
    什么争光之类的口号和我无关,我当时18岁的觉悟没有那么高,现在就更没有那么高了。
    什么是18岁?
    这就是我的18岁。一个小兵的18岁。爱情胜于一切的18岁。
    你18岁的时候,不是这样吗?
    我呀我也想,
    把我的芬芳,
    留在大地上,
    让后来的人们,
    让他们知道,
    我曾经来过这里。
    ——小影维和期间写在日记本上的一首小诗
    这个日记本小庄很多年都不敢打开。
    岁,爱的远征(1)
    终于到了这段故事了。
    我知道早晚会有这个时候,所以心里不是很难受。其实,我本来可以晚点讲我和小影的故事,因为细心的读者会发现我省略了整整一年——我说过我在军队服役三年,但是现在只有两年的时间——被省略掉的一年其实也很重要:一件就是我去国外受训,还有一件就是抗洪抢险(你们可能觉得怎么这么俗的话题也算大事啊,呵呵,还是发生了很多故事的,你们不在小兵的角度,是不会知道到底怎么回事的)。但是我没有精力写了,因为我真的很累很累,主要是心累。我不断地想起小影,也梦见她,这么多年我已经逐渐麻木自己了,但是现在随着写作的深入,随着回忆的全面展开,麻木就可以解决问题了吗?于是,我决定赶快开始这段故事,尽快结束——当然不是草草了事,我不会那么做,只是希望自己能够尽快把这个心头的石头搬下来,继续我自己的生活。
    所以,我省略了我当兵的第二年,直接进入了第三年,其实题目应该是《19岁,爱的远征》。
    我还是在不断地打电话,获得信心和勇气。
    她让我睡觉,说了很多很多次。我确实想睡,但是躺在床上几个小时根本就睡不着。这种事情压在心里面,怎么可能睡得着呢?换了你们,你们睡得着吗?
    我辗转反侧,还是打开了电脑。
    我在照片上看见18岁时候(其实应该是19岁,为了叙述的方便,我改成18岁)的德性,这是我们出国以前。
    小庄,没有想到你当年还能挺成这么个鸟样子。我在你的脸上看见了什么?憧憬?激动?神圣?还是什么别的?
    呵呵,其实你什么都没有,你有那么伟大吗?你不是中国士兵的楷模,你就是你,一个平凡的小兵。我在你脸上,看到的是思念和爱情的幸福。因为你要见到她了,见到你牵肠挂肚的小影。你能不幸福吗?
    关于这次维和,说实话我写起来是有难度的。原因很简单,我们当年出国以前签署了两个合同,我不知道现在维和部队还签不签这个,当年我是签署了。一份是人身安全合同,我们用中国话形象地叫它“生死状”,就是你的身后事情怎么处理,联合国给你多少抚恤金——这个没有什么的,我估计现在也得签吧?
    第二个合同确实比较要命,就是保密合同。
    事情只要有“保密”两个字就会让我猛醒一下子。当过兵的人都是这个德性,无论他现在在干什么,保密意识绝对是极强的,否则后果真的是不堪设想。
    原来的内容我记不清楚了,当时也没有仔细看,但是大致意思我是知道的——就是你一旦成为UN维和部队成员,进入维和区域,你所知道的一切无论是你自己干的,还是你看见的,或者你听说的,都在保密的范围之内。
    我忘记泄密怎么处理了,好像也是没什么辙的,因为联合国也没什么实权。如果我还是军人就麻烦点,联合国就敢跟有关部门抗议还是怎么着,不过上面是肯定要处理的。问题是我现在不是军人,而且联合国UN部队那点破事天天报纸上、电视上、网络上到处都有,我只要把握住一个度数也就不算犯规吧。
    说点小兵的故事,犯什么规啊?我还真不知道。
    那天中午我就拿着自己的背囊跟狗头高中队到工程兵大队报到了。
    说是大队,其实我的印象中应该是个加强营的编制吧。记得不是很清楚了,没有正团级别单位那么多人。一进去当然第一眼看到的就是白车、蓝色贝雷帽,这个比较扎眼。然后就看见工程兵弟兄们在训练,工程兵的那点把式我至今不懂,因为我也不是挑来做工兵的啊。
    关于维和我是有点儿话说的,维和不是战争行动,所以一般打仗的野战部队不会去维和的,都是后勤保障部队比较多。整个工程兵大队,真正是特种兵这种作战单位出身的,就我和狗头高中队俩人。有的朋友可能会问,为什么不抽调整建制的特种部队分队呢?呵呵,那就是外行话了,维和不是打仗,你派特种部队去干什么?此是其一;其二,有个谁主谁副的问题,你们特种部队来这么多人,好,你维和吧,你修桥开路吧,我们歇着了——这是个很正常的心理,不是争功,是部队的荣誉感问题。
    事实上联合国这个精明到家的官僚机构绝对不是吹的,凡是派出维和观察员和维和部队的地区,其实真的是相对安全以后。打得热火朝天的时候他是万万不敢请求国家派观察员和部队去维和的。另外几个国家的军队一竿子插进你的战场,强制你停止战斗,你干吗?绝对是锤啊!这不乱了吗?联合国维和部队也被卷进来了,你还有什么公平可言啊。这就是技巧了,你那儿差不多了他再派观察员和维和部队去,一方面是显示联合国的存在,另一方面就是干点修桥铺路、治病救人的善后工作。
    当然,军事观察员在维和行动中间的作用是巨大的、不容忽视的。他们都是军官,而且不携带任何武器,唯一的保护伞就是自己的中立地位,所以也要冒更多的风险。但是经过训练的军事观察员可以凭借自己的经验和谈判技巧,在交战双方间进行斡旋,从而增加冲突双方的信任,进而将冲突消于无形(不过这种作用是维和部队的普通士兵难以达到的,我小庄当年就绝对做不到,现在更做不到)。在条件合适的情况下,一个维和行动甚至只需要一批有经验的观察员就足以完成任务。如果能够由观察员单独完成维和任务,联合国就不会再派出维和部队。这种单纯由军事观察员完成的联合国维和行动其实不在少数。
    我们到了大队部。狗头高中队就是大队的警通连长了,我是警卫班的一班长,其余的弟兄都是原来工兵部队抽调的警卫战士。我们开始学习文件,学习精神,学习原则,学习政策。其实规矩真的是多得不可胜数,绝对枯燥得要死,绝对难背得要死。
    总部的首长和军区的领导都是来过的,讲话什么的你们也想得出来,我也就不写了吧。其实准备过程就是这样,枯燥、紧张、简单、乏味。
    我和狗头高中队的任务,说白了就是安全顾问之类的角色,就是负责营区的安全设施、安全检查等。实际上工程兵大队都是高职低带的,狗头高中队虽然是少校但是做个连长还真的不委屈他,呵呵,其余的你们就自己想吧,想得对不对就不关我鸟事了。
    我还是很激动,因为日历每撕下一天,我就距离小影近一天。
    我天天都在这种幸福来临的激动和等待重逢的煎熬中度过——我知道她不会知道我来,但是我知道她见了我会高兴成什么样子。
    我知道,她在天天想我,因为我也在天天想她。
    相爱就是这样的,不用什么电话,甚至不用写信。
    你想着她(他),她(他)就会知道。
    岁,爱的远征(2)
    关于维和部队的劳什子,其实别的我也不懂得,后来我还恨不得全忘记——当年我不过是一个小兵,我能知道的也就是自己这个层面该知道的。
    我们当时参加的UN部队的简称是UNPF(好像汉语翻译成“联合国预防部队”,英语的全称我忘记了,或者说不愿意再记起来),UN可能还有其他不同种类名称的部队,这我就不是很了解了——我说过了,我不是军迷,只是做自己分内的事情而已。
    我先大致介绍一下我们派去国家的简况吧。
    呵呵,肯定很枯燥,不过我还是希望你们仔细一点儿看,很多故事的线索其实真的就在这里面,我想了半天也想不起来有什么法子可以给你们糅合到故事里面去。
    枯燥吗?我也真的没有办法,当年我们小兵就是这么背过来的,你们的文化程度比很多士兵要高得多了,应该更容易理解。
    当然,这是架空过的虚实结合的架子了。也就是说,它不是能在地图上或者史料上找到的,至于为什么还用我告诉你们吗?
    听好了,当年我就是这么背的。
    东南亚某国,面积约某千平方公里,人口200万,为不同教派和民族混居的岛国。十五年前,要求独立的某族与政府军爆发内战。分裂武装“某族独立军”控制了全国四分之一的土地。两个月前,双方在联合国斡旋下签订临时停火协议,双方目前还在联合国斡旋下继续政治谈判,根据情况判断,有望达成全面和解协议。
    联合国大会同意设立联合国预防部队(UNPF)赴该国,监督临时停火协议的执行情况和分发人道主义救援物资。(请注意:本次行动的任务是监督停火和分发人道主义救援物资,双方达成和解协议以后即可撤离或由联合国民事机构取代,因此不需要同时设立民事机构。)
    联合国预防部队(UNPF),作为一种临时安排,目的是监控某国交战区的停火,在该国首都的港口和机场为联合国人员、设备和用品提供保护和安全,并从那里将人道主义救援物资护送到该国的两个分发中心(首都附近和“某族独立军”控制区各一个)。
    UNPF军事人员总数为两千不到吧,包括部队千把人枪、军事观察员百余。除了军事观察员以外,联预部队的军事部分主要包含三个机械化步兵营:一个北欧混合营、一个印度营、一支澳大利亚陆军特遣队,中国派遣一个工程兵大队和一个野战医疗队提供支援,其他国家派遣少数参谋人员和后勤支援人员,大概百人的样子吧。联预部队由两百左右的国际和当地文职工作人员提供支援。国际文职和军事人员来自五十个不同国家。
    其次,UNPF部队的作战条令和奖章授予(维和不是你们想象的那么简单):
    作战条令,像历史一样长的维和行动的作战条令,是厚厚的一大本,它在维和行动中的地位至高无上。那是多少代维和军人用智慧、汗水甚至鲜血和生命换来的经验教训。
    UNPF作战条令,我这个层次的士兵可以知道的,我现在还记得住的,大概就这么几条了:
    1.UNPF人员禁止单独进入维和区。
    2.UNPF人员离开营区进入维和区必须穿防弹背心,携带防弹头盔、信号弹和无线电通信工具。
    3.UNPF人员离开营区进入维和区,无论是徒步还是乘车,都必须按UNPF电台通联程序建立电台通联,接受总部作战处或各营作战处调度。
    4.UNPF各营人员离开营区进入维和区,必须随身携带武器。
    5.UNPF的武器使用原则:必须在本人或UN人员遇到直接生命危险时,才能使用随身武器进行自卫;使用阵地内机枪必须得到所在营营长批准。使用车载机枪、迫击炮、反坦克火器,必须得到UNPF司令批准。行使自卫权的程度到足以制止对方进行进一步侵害为止,不得过度;如果针对UN人员的侵害行动停止,UN人员的自卫权随之自动中止。
    这也就是说,当年我小庄如果留在工程兵大队的营区或进入任何一个UN阵地,都可以按自己的意愿随意走动。一旦离开营门,就必须是两个人以上,携带自卫武器。而且必须穿统一配发的蓝色防弹背心(防弹能力II级),携带有蓝色帽罩的防弹头盔(只在遭到直接射击的时候才需要戴)和上面提到的那些零碎。
    不仅UNPF的武器使用规定非常严格,即使情况紧急,UNPF下放了自卫权限(而且只限轻武器),参加UNPF部队的各**人还要受本国维和条令的约束。有的国家对还击的规定是对方先开枪,有的规定是对方先向自己开枪,而有的国家的规定在我看来确实苛刻,譬如芬兰的规定是必须对方首先开枪而且造成了本方人员伤亡。
    真正的联合国维和部队就是这个德性,绝对是不敢主动上手的,常常是挨打了还不敢放手还击。所以维和部队这种鸟地方应该是没有什么重型装备的,就是有几杆子破枪、几个鸟人而已。几辆破轻装甲步兵战车也不敢随便用。
    “蓝盔”不是那么容易戴的,一忍再忍是绝对的原则。
    我前一段在网上随便晃悠,居然见到有人叫嚣要派重装甲部队参与维和,不能让咱们的士兵白挨打——我告诉你,只要你参加联合国维和行动,就是打了你白打,你一点儿脾气都不会有的,当时你没有还击,没有打中袭击你的人,那这件事就真的算了。
    UN部队,就是这个德性。
    动武力,你们以为那么容易啊?动轻机枪就要UN部队的营长批准,动重机枪就要UN总部的司令长官批准!呵呵,科索沃和索马里哪里是维和啊,那就是开锤啊!
    维和的含义是什么?你们自己琢磨去吧。戴个蓝色贝雷帽真的像你们想象的那么威风吗?说不好听点,真的是白挨打的料。
    事实就是这样,全世界所有参加维和行动的部队遵守的都是这个原则。我也是去了才知道——哦,原来真的是打了白打啊!
    这和我在特种部队学的那一套子先发制人、上来就弄死对方是真的不一样。
    所以,不要抱怨维和出现的任何牺牲,因为,他们真的是为了世界和平牺牲的,他们的国家没有责任,这就是联合国成员国的义务,维和部队的成员都要先签署那个“生死状”就是这个道理。
    所以,全世界参加维和行动的观察员和小兵就是这么不容易。
    我还告诉你们,这还只是我这个小兵要背会的。
    观察员老哥和军官老哥呢?
    你们自己想去吧,该有多复杂就有多厚了。
    维和,真的是看上去那么风光吗?
    每次我在电视新闻里面看到“蓝盔”士兵,总会想起自己背过的这些东西,总会想起发生在自己身上的故事。
    岁,爱的远征(3)
    我是跟着先遣队出发的,原因自然很简单,警卫工作需要现场确定堪察安全问题并进行相应的研究和部署。实际上号称是“警通连”,其实真的是个空架子,狗头高中队的正式头衔是“安全官”,但是我们自己觉得不习惯,习惯的叫法还是“警通连长”。他这个连长管多少兵呢?加上我这个一班长,一共就六个。呵呵,空前小的连级编制吧?其实也就我这一个一班,没别的了。我还要负责训练这些来自工程兵部队警通分队的哥们儿。他们当然都是不错的、能吃苦的弟兄,刚刚接触95枪的时候是真的费了点劲儿的,单单是瞄准的习惯问题就纠正了好几天——两种不同时代的步枪,还是比较不一样的,这个我们当年刚刚接触的时候也出现过。
    我们搭乘包租的波音客机从某机场起飞(实际上当时中间是有中转站的,因为某国没有能够起降波音大型客机的机场)前往某国。工程兵大队要在随后才会抵达,因为有大批的工程设备,它们主要通过海运,有点儿军事常识的人都知道,这会是个复杂的过程,不会那么快。我当时带着自己的背囊和武器就走了,也不知道别人带了点什么。现在的脑子真的是不行了,很多事情都想不起来了。
    我大概记得自己当时是这个德性:戴着一顶蓝色贝雷帽,金属UN帽徽,白色搪瓷底,线条是银色的,这个记得不能不清楚,因为这顶帽子现在就在我的手上。还有一种是刺绣帽徽——用金线绣在白底上的,比较少见,我记得只有一些欧洲国家使用。
    我没有记错的话,这顶蓝色贝雷帽应该是新西兰产的吧?我记得刚刚发下来的时候硬得要命,后来给我们上课的一个前观察员老哥告诉我们在脸盆里面泡泡就得了。这还确实管用,蓝色贝雷帽不那么褶皱明显了,戴上去是那么回事了。我和狗头高中队是戴过贝雷帽的,那些工兵弟兄都是第一次,所以当时都挺新鲜的,于是那些经典的农民兵弟兄戴法再次出现。呵呵,这个是没有办法的事情,干部就得挨个纠正他们。
    还有一顶蓝色的棒球帽,是在炎热的环境下面戴的,上面是布质的联合国帽徽。
    我还系着一条蓝色领巾,穿着87式制式丛林迷彩。没办法,这种行动下,我们狗头大队自己的迷彩服是当然穿不得的。因为夹克样式的关系,刚刚开始我还真的不习惯了。说实话我至今也不知道是谁设计了这么个样式,干什么都不方便,是不是设计的人根本就不知道训练和作战是怎么回事?
    唉,不说那个了。
    然后是中国陆军上等兵军衔。
    左臂是红色的国旗臂章,盾形的——我记得当时一共发了两个,我刚刚只找到一个。观察员的臂章好像比我们多,应该是发了五个。
    右臂是蓝色的联合国臂章——当时是和套袖一起发的,就缀在上面。我记得出去以后看到咱们的一些观察员没有这个套袖,所以臂章是他们自己缝上去的。
    一个蒙着蓝色盔罩的防弹头盔(不是我们狗头大队用的那种样式的头盔,我也不知道是哪儿产的了)——有的外军是直接给漆蓝色了,也有咱们的观察员的头盔是直接漆蓝色的。呵呵,好像都不是很统一的,只是你们在图片上和电视上远远看过去都是一片蓝色而已。
    一件蓝色的防弹背心,忘记哪儿产的了,这个东西我恨不得一辈子都记不起来才好。
    95步枪的单兵携行具和92手枪的腿部快枪套以及配套武器弹药(当然在飞机上是不准枪弹合一的,干部看得极严),95刺刀一把挂在腰上(特战匕首不许带)。
    然后就是一双黑色的战斗靴。在我看来它确实是看上去很美的东西了,因为沉重,不是实战需要的,礼仪门面作用大于实际意义。其实很多工程兵弟兄在干活的时候就是穿胶鞋的,军队传统就是传统,你有什么办法?我后来在非正式场合也穿自己穿软了的迷彩伞兵战斗靴——我的身份有蛋子秘密可保的!
    还有什么呢?
    还有我的一颗18岁的剧烈跳动的心。
    我的爱人,就在远方。
    那种激动远远超过了第一次要上有危险的战区的紧张。
    我是已经见过血的了,很多事情并不是那么害怕——18岁的手上,有几条人命,我还是真的坦然无事——呵呵,这就是当时的小庄。
    你们说他是个好兵吗?
    我当时对很多事情都已经淡漠了。
    我已经学会用一个职业军人的眼睛去看待这个世界。
    冷静,或者说冷漠。
    铁血,或者说冷血。
    但对小影,一直就没有任何变化。
    她就那么在我的心坎里面,一直是那样,从来没有改变过什么,一点儿都没有。
    我想见她,好想见她。
    客机在空中就那么飞啊飞啊,我的心在胸口就那么跳啊跳啊。
    无论我是特种兵还是蓝盔士兵这两种鸟身份,无论我在狗头大队还是在蓝盔部队这两个鸟地方,无论我是热情青春还是淡漠成熟(我不知道叫不叫成熟),小影,都是我不变的思念。
    回忆里面,我看到自己18岁的脸。
    蓝色贝雷帽下面,是一张黝黑的消瘦的刚毅的没有表情的脸。我和以前的小庄是真的不一样了。
    真的是毫无表情。
    真的是毫无表情吗?
    我仔细看,看这个18岁的中国士兵的眼睛。
    火焰,我看见了火焰。
    我看见了火焰在燃烧着他的眼睛。
    不是怒火,是幸福的火焰,它在燃烧着他年轻的伤痕累累的心。
    燃烧着的,是18岁的爱情。
    是的,是爱情。
    对于一个18岁的年轻士兵,你们还想要求他什么呢?
    为了爱情参军的小男孩,和为了爱情去一个跟他本来不相关的异国战场的中国士兵,这中间有什么必然联系吗?恐怕只有爱情。
    他心中最珍贵的、唯一没有变化的就是18岁的爱情。
    他为了爱情,走进这个铁血的世界,在这个最爷们儿的世界成为一个优秀的士兵。
    他为了爱情,走向异国的战场,随时准备为了本来和他不相关的事情洒下自己的热血,或者留下自己的生命。
    爱情,不值得你们这样吗?
    写完上面的我又找了半天那个奖章,还是没有找到。
    它去哪儿了呢?天知道。
    谁让我这么多年这么混乱呢?
    我的电话响了,呵呵,我不说你们都知道是谁打来的。
    好了,先写到这儿,我去接电话了。
    31.关于爱情,我们曾经想过很多
    本来想讲述自己下飞机以后的故事,我知道大家也想听,无论是希望我早日和小影重逢的,还是希望我讲述自己在某国维和部队那个鸟地方的见闻的,都在期待着我戴着蓝色贝雷帽走下舷梯踏上异国土地的一刹那,还有紧接着发生的故事。
    我听了《青春》这首歌,很多往事就这么浮现,但是已经不再单单是我的迷彩岁月或者蓝盔岁月了,还有我远在大不列颠的迷彩蝴蝶。
    爱情是不是一定没有结果呢?
    那么我们为什么相爱呢?
    我们好像都不知道。
    我随着自己的思绪,闭上眼睛魂游天外,我又看见了你。
    那个时候你刚刚大三,在音乐学院进行期末汇报。
    我不是个高雅音乐的爱好者,或者说,我不是任何音乐爱好者。我去你们学院看汇报,完全是因为听说音乐学院的漂亮美眉多,又有气质。我一直对“气质女孩”比较敏感。我的一个兄弟,现在在一个总部机关混事的哥们儿,立志就是找一个搞音乐的老婆。我就被他拽去了,你应该还记得他,军人就是军人,换了便装也是军人。
    我就看见了你。
    你在和一个同学开心地打闹着,从礼堂大门跑进来。
    我就一下子傻了。
    我的那个兄弟也傻了。
    为什么我一直都没有告诉你,到你走了我都没有告诉你。
    因为你长得太像一个人了。
    一刹那,我好像又见到了小影。我的心,麻木的、变得淡漠、变得冰冷的心,一下子跳到了嗓子眼。
    “哎——”
    我喊你——好像当年我在军区总院的大厅喊和你长得一样的那个女孩一样。
    你好奇地回过头,发现不认识,就很鸟地白了一眼,掉头就走了,走向更衣室。
    我和我的兄弟都傻在原地。
    “不,不会吧?”他傻傻地说,就算是当了中尉,他也是这个德性。
    我眨巴着眼睛,意识到自己不是在做梦。
    我站在那儿,头晕目眩。
    天底下会有这样的事情吗?
    如果你的头发短短的,穿着军装和嘎巴嘎巴的小皮鞋,那就是小影了。
    但是你是长发,穿着白色的T恤、蓝色的七分牛仔裤和白色的旅游鞋。
    于是我知道,那不是小影,真的有那么一个和她长得一样的人。
    那就是你。
    我再看见你,你在台上。你穿着白色的晚礼服,弹着钢琴。
    我不懂音乐,虽然后来你给我灌输了许多知识,但是我除了码字什么都学不会。所以我至今都不知道你弹的什么,虽然你跟我说了很多遍,但是实话实说我还是忘记了——你知道我就是这个德性。
    你的琴我听不懂,但是你的琴声真的是行云流水、天马行空,带着我魂游天外。
    你的表情绝对是悠然自得——用我当兵时候的话说,就是鸟得不行。
    我在人群中渐渐地站了起来。
    我的弟兄急忙拽我,后面的人也都不满意了。
    我还是站着,就那么看着你。
    你看见了,只看了一眼就不看了。后来你说你弹错了几个音符,但是我没有听出来,我不知道别人听出来没有。反正我知道除了你们专业的,大部分是来混事的,我跟他们不一样,我比较真诚,直接就是来看美眉的。
    我还是被我的兄弟按在椅子上了。
    你弹完了,拎着自己的裙角谢幕。
    掌声如雷。
    “好——”
    我扯着嗓子大吼一声,那一声绝对山响啊!我是用了全身的力气啊!我的嗓子是喊番号喊出来的啊!虽然多年不这么喊,底子还在啊!
    你被吓住了,彻底地被吓住了,因为你看见了我脸上的泪水。
    我站在人群中非常显眼。
    我一个劲地鼓掌,喊着一个字——好,我的肺活量是有底子的。
    一直到我喊完,我才知道周围早就安静了。
    你就在台上那么傻傻地看着我,脸都白了。
    我就在台下那么傻傻地看着你,满脸泪水。
    沉默。
    全场的沉默。
    保安过来:“先生,请你跟我们来一下。”
    我没有理会他。
    保安就拽我,我下意识地挥拳,但是没有打过去,我已经多年不打人了,手就停在了半空。
    保安吓了一跳:“先生,你不要乱来!”
    我看见你就站在三角钢琴边上看着我,脸色苍白。
    你看见我站在人群中就那么看着你,满脸泪水。
    人群开始议论我没有素质。
    几个保安都过来了。
    我的弟兄急忙出来解围,拿出自己的军官证:“他跟我一块儿的,最近情绪不太好,是打过仗的老兵。”
    “打仗?”一个保安鼻子里面挤出一声,“我也当过兵,跟哪儿打仗啊?”
    我这一拳就真的出去了!
    我知道我在你心里的第一个印象,就是野蛮。其实我还真的不是这种人,真的,后来你了解我了,就看着我,想不出来我这个人怎么会在大庭广众打人,还一个打四个。
    确实是一个打四个。
    中国陆军退役特种兵的素质暴露无遗。
    我在四个保安中间施展各种拳脚,没有用一招制敌,这点理智我还是有的,全是散手:直拳、摆拳、勾拳、侧踢、后踢、边踢、凌空踢。我一个打四个,跟打沙袋一样。
    人们看着我跟看武打片一样,傻眼了。
    我大声吼着:“杀杀杀!”
    我在记忆里面看到自己的眼睛都变成血红色,就是一个字,下意识的一个字:杀!
    四个保安算个屁啊,很快就倒了,不敢说血流满面,但是绝对是满地找牙。
    我还要上手,被我的弟兄抱住了:“快撤啊!”
    他就拽我。
    我还看着你。
    我看见你在台上,站在黑色三角钢琴边。
    你看见我在台下,站在四个保安身边。
    “撤啊!”
    我的弟兄赶紧拽我,抱着我往后退。
    我一直就那么看着你,被他抱着往后走。
    门口有很多保安,我记得好像有七八个吧,但是没有一个敢拦我们的。我们就那么走了。
    我记得我被抱着拖出大厅的时候,你还在看着我,傻傻地看着我。
    我给你的第一个印象,就是“杀”,对吗?
    呵呵,真的吗?真的像你说的那样吗?一直到现在才知道为什么当初我就喊着一个字——杀——出手把四个保安打得满地找牙,犹如凶神恶煞吗?
    我的迷彩蝴蝶,是这样吗?
    我的黑色战斗靴踏在异国的机场的时候,天色已经黄昏。热风一阵阵地吹来了。蒸笼是什么感觉,我一下子就体会到了,但是还是军容严整——我再操蛋也知道这是外交场合!
    我再一次看到外军的军官和士兵,但是都戴着和我一样颜色的贝雷帽或者钢盔。
    我们军容齐整,我们接受迎接,我们聆听洋首长讲话。
    我的英语程度不是很差而且我也出国受训过,但是我告诉你们,我当时一个字都没有听进去。就是翻译说了,我也一个字没有听进去,因为我满脑子都是小影。
    是的,我的小影!
    你在哪儿啊?
    我离你这么近你还不知道我来,我也看不见你啊!
    我就那么抱着步枪,背着背囊,傻傻地站着,听着洋首长讲话,但是满脑子是我的小影。
    你们能指望一个18岁的士兵想什么呢?
    然后我们就上车去驻地,一出机场,狗头高中队就下令枪弹合一,打开保险,我们就照做。
    机场的戒备绝对森严,外军维和部队在沙袋和铁丝网后面向我们敬礼。一路上老百姓好奇地看着我们。
    战争的痕迹依然存在,虽然没有枪声炮声,但是我看见了弹坑和残垣断壁,还有街上少了一条腿的人或者少了两条腿的人,或者是少了一条胳膊的人。甚至有一条少了一条腿的土狗夹着尾巴从我们车前不紧不慢地溜达过去。
    战区,这就是战区了。战争的气氛是一下子出来的。
    压抑,不是因为炎热,是因为满目的战争痕迹。
    我紧握打开保险的步枪,眼睛在前面60度的范围来回寻摸,我训练过的其他弟兄眼神都有固定的角度,范围也是有交叉的,确保没有死角。但是我们都知道就算看见有人向我们举枪甚至是举起40火,也不能开枪射击,因为我们是维和部队,是蓝盔士兵,一忍再忍、保持中立是我们的原则,是联合国宪章的规定。除非是真的向我们开枪或者干脆一个40火过来我们才能还击——如果还有命的话——如果那孙子打了就跑,我们还不能追击,打了就打了,打死了就打死了,谁让我们当时没有在合适的时候一枪把他撂倒呢?
    你们现在知道联合国维和部队是个什么鸟地方了吧!
    一忍再忍、保持绝对的中立不算,还要准备拿命证明我们是来维和的,不是来干涉他们内政的,不是来跟他们对锤的。哪怕是枪抵在我的脑门上,我都不能射击,除非他开火那就不知道是不是臭弹了,但是概率是极小的,所以估计还击也轮不到我了——那得靠我的弟兄——当然动动拳脚制服对方是可以的,但是不能一招制敌,就算对方缴械还是得有话好好说。
    你们现在知道当个蓝盔士兵是个什么鸟心理了吧!
    牺牲是为了证实自己是中立的例子很多很多,我亲眼见到的也不少,以后再讲。我就先讲我们到驻地。说是驻地其实就是给我们划了个范围,这里以后就是中国工程兵大队驻地了——我们习惯叫“大队”,外军的规矩是叫“营”,所以在正式行文的时候就是“中国工兵营”。
    我们是路过中国医疗队的。我远远地看见了中国女兵,心里一下子狂喜起来。但是我没有喊,因为我知道自己的职责,我首先是一个在战区的士兵,才能说是一个有对象的士兵。我们的驻地也在一个区域,我们距离不远,周围都是丛林。这一带就是联合国UNPF的一个营区的范围,总部也在附近。
    下车后我们警卫班展开警戒线,但是随后发现是多余的,因为我们看见洋人蓝盔弟兄都是自由自在,甚至在余晖下面在自己的营区里面穿着游泳裤晒太阳浴,我才明白,战区跟电影里面不是一样的啊(小庄对维和部队这种鸟地方最深刻的第一印象)。
    然后我们就扎营了,过程我就不讲了,都是工兵弟兄的事情了。
    我的任务就是注意附近的动静,因为天快黑了,不得不小心。虽然这种小心可能是多余的,但是我们都是第一次参加维和,所以小心是自然的。我以后也没有参加过,参加过多次的、给我们上课的观察员老哥私下里面还说过,维和的任务其实危险程度有时候是天壤之别,某些时候真的是像孙子似的在枪林弹雨中开车猛冲火线,有的时候就是在海滨城市的街道上一边维和观察战争痕迹,一边维和观察异国养眼的美眉——有时候甚至后者是主要的,巡逻检查嘛,看看美眉也是正常的。
    但是真的是不好说,因为战区就是战区,什么时候飞个40火过来就是大麻烦了。这玩意儿我们习惯叫40火,其实国外前苏制的就是RPG,就是你们在《黑鹰坠落》里面看到的锤老美直升机和悍马车的那个家伙,一般的战区别的东西不普及,这个东西是真的满世界都有,价廉物美,不至于人手一个,但还是不少。闹不好是要死人的。确实因为这个东西死了不少维和部队的观察员和士兵,死得很惨,我出国前在照片上见过,出国后亲眼见过,绝对是惨不忍睹、血淋淋的。
    所以就要小心再小心。其实要真的遭到袭击,你只能认命,打得了就赶紧还手干掉他;打不了你就认命赶紧找地方躲。
    这种经历对于我来讲是一生难忘的,甚至当时觉得是受委屈的。我是特种兵战士,先发制人、一招制敌是我的本能,我在这里就不行,就是准备白挨打——因为要保持中立。
    这就是维和这种鸟任务给我的最直观的印象。真正符合联合国宪章的维和任务就是这样。所以,死了人就是死了人,不要想报复这茬事情,你就是白死了,也没什么说的。
    但是我的心思还不全在安全上,或者说我全心在安全观察上,但是我的灵魂不在这里。我在想我的小影,她还不知道我来。
    你们以为我一下飞机就可以过去找她啊?开玩笑啊,我是士兵啊,是蓝盔士兵,是来执行任务,来维和的,不是来找小影的啊。怎么可能呢?
    其实我距离她的营区的距离,我当时心算,只有公里。
    公里啊!
    这算个蛋子啊!我1分钟多点儿就可以跑过去啊!我就可以见到我的小影啊!
    但是我当然不能——哪个国家的军队都不能。我是士兵,就这么简单。
    我只有看着那个方向,看着那面蓝色的联合国旗和红色的国旗。
    我的心里,想着我的小影。
    我的手里,拿着我的步枪。
    18岁的时候,我去见我的小影,就是这么难。
    咫尺天涯是什么道理,我是真的当时就明白了。
    我站在夜色笼罩的营区,看着中国医疗队的方向。
    我的小影,你知道我来了吗?
    我能感觉到你离我很近。
    你能感觉到我吗?
    32.在我没有意识到的青春
    又哭了?你怎么现在变得这么爱哭呢?和我在一起的时候不是这样的啊——是因为悲剧的色彩越来越浓吗?
    你知道,慢慢地,我要把自己的回忆全部展开,你要看到一个心碎的故事吗?呵呵,你不是真聪明,你是太傻了,丫头。其实你还看不出来吗?这本来就是一个悲剧啊!
    我在开始写的时候就知道了啊,因为是我自己的事情啊,所以我从来没有告诉过你。
    我现在在这里写我们俩的事情,不是把你当成小影的代替品。
    真的,我希望全世界都知道,你是唯一的。你就是你,不是谁的代替品。
    我以前对你不公平,是我的错。
    还有,我希望全世界都知道,我小庄的生活还要继续。不管我和你最后是一个什么样的结局,我都要重新开始我的生活。我不能再背负这些沉重的十字架,很多年来我就这么活下来的,在我慵懒的外表后面隐藏着这些破碎的回忆残片。
    所以不哭好吗?也别介意我把我和你的故事说出来,虽然你嘴上不说什么,但是我知道你心里不一定开心。但是我不得不说,我不得不用我和你的故事来冲淡自己心头的痛楚。因为在电话和电脑的那段,我知道你能感觉到我,我也知道在这个世界上还有你在心疼我。这就足够给我讲完这个故事的勇气了。
    不要害怕心碎,在这个狗日的世界上,我们曾经心碎过多少次呢?你说呢?还数得过来吗?所以,这些往事讲出来,就是一种解脱。我希望你能理解我,我知道你会理解我的。
    不哭,好吗?
    小庄的女孩都是鸟得不行的女孩,不能那么轻易就哭的——呵呵,我先抽自己俩嘴巴。
    还记得我们第二次见面吗?
    我后来根本不敢进你们音乐学院的大门,清醒过来以后我知道自己惹了点小麻烦,虽然警察的哥们儿我也有,但是麻烦总是麻烦。
    但是你,我怎么可能忘记呢?
    我是自由职业者,忙完了手里的那点淡活——不是说我智商多高,确实是简单得要命——就闲得发毛,我就会开车在你们学校门口停下来,不敢下车,就那么看着大门。
    我在等你出来。
    等啊等啊,你还真的出来了。
    夏天,你们学校汇报考试都完了。我知道你是回家。我就开车跟着你。
    还记得你穿着什么吗?我记得很清楚,很清楚。
    白色的ONLY短袖T恤,军绿色的ESPRIT的七分裤——为什么那天你要穿这条裤子呢?我马上就不行了——最过分的是,你还戴着一顶蓝色的棒球帽。
    我开车跟着你。
    你的黑色的NIKE背包上的史努比拉锁小饰物就那么一跳一跳的。
    我的心也一跳一跳的。
    不知道为什么,我就一直追随着你。
    我还记得你那天梳了个马尾巴,高高的,从蓝色棒球帽的后面空子里面伸出来耷拉下来,随着你轻盈的脚步一跳一跳的。
    我的眼睛也一跳一跳的。
    我就那么跟着你。
    你没有打车,也没有去公车站,你后来告诉我那天心情很好,想自己溜达溜达——你就喜欢没事溜达溜达。
    渐渐地,行人不多了。
    我鼓足勇气——我真的是鼓足勇气,你现在知道我当时的心情了吗?——鼓足勇气开车过去,停在你的侧面。
    你根本就不看我——你后来告诉我,这种事情你见得多了,早就有了免疫力,爱看就看,反正你不搭理他就是。
    我又缓缓地跟上,把窗户摇下来。
    “哎……”
    你后来笑我,说我的声音在颤抖,那时候在礼堂千人面前喊“杀”的那种气魄去哪儿了?我就只能笑笑——瞬间的回光返照并不能证明我还是当年的小庄啊。
    你还是不搭理我,你说你根本就没有听出来——再说切诺基是什么破车啊?居然也敢在大街上追美眉?宝马你都见得多了去了!
    呵呵,可是我只有切诺基啊——现在那车就停在我的小院门口,你拴在车内后视镜上的小史努比现在还在呢。我要说实话你不要伤心,不是我怀念你,是我太懒了。你了解我的。
    你还是走你自己的,如果是小皮鞋,我相信也是嘎巴嘎巴的。
    我没法子,把车开到前面停下来,下车挡在你前进的道路上。
    “哎,我……”
    你后来说我的声音还是在颤抖,我不记得了。我想女孩的感觉应该敏感一点儿吧,我的感觉真的早就麻木了。
    你这时候抬头看见我,我记得你是惊讶的。
    我小心地说:“我捎你一段好吗?”
    我看见了蓝色棒球帽下你的脸,你真的和她很像。
    现在我可以告诉你,我的心在滴血,在那个瞬间。
    你惊讶地看着我,慢慢地瞪大你的眼睛。
    你惊讶地看着我,慢慢地张大你的小嘴。
    你知道你那个时候多么像她吗?
    我就那么看着你,多么希望你扑上来咬我啊。但是理智告诉我,你不会的,你不是她,你只是和她很像。
    你就那么惊讶地看着我,惊讶地张大嘴——呵呵,还记得你干了什么吗?
    你尖叫,是的,你尖叫——用你们女孩特有的声音尖叫。
    “啊——”绝对可以撕破所有人的耳膜。
    然后呢?呵呵,你还记得你干了什么吗?
    你喊:“抓流氓啊——”
    是的,这就是你对我说的第一句话。
    还记得吗?
    你对我喊,对全世界喊:“抓流氓啊——”
    这就是你啊,不承认都不行,呵呵。
    实际上我在某国待了将近一个月也没有见到小影。她们有她们的任务,我们有我们的任务。我们的第一个任务就是修通这个小国从首都到海港城市的那条破坏于战火中的公路。它不仅是弹痕累累没有个路样子,最关键的问题就是地雷——这个是全世界现代战争过去以后最大的祸害,搞得你很没有脾气。
    我当然不会被派去修路,我也不会工程兵哥们儿的那点把式啊。我跟他们比排雷的技术也是太小儿科的本事了吧,我不是特种部队专业的爆破手,排个把还行,那么大的雷区我有这个本事吗?
    我每天的任务就是白天开工的时候担任警戒,随时准备排除安全隐患,晚上收工以后检查营区的安全措施和排除安全隐患。“隐患”这个词是有含义的,多重含义——附近可能隐藏的狙击手,可能出现的游击队、小股骚扰武装等。
    我还见到了我在国外受训时候的几个哥们儿,这个留在以后慢慢讲。他们这些鸟人在维和部队这种鸟地方还是鸟得一塌糊涂,主要是他们的顶头上司不是狗头高中队这种孙子,不喜欢装酷,喜欢和他们一起鸟。
    看上去我是全大队最轻松的兵。我不干活啊,但是我的任务是很麻烦的,整个神经都绷起来了。每天早晚都抱着一杆开了保险的95步枪在那里晃晃悠悠,眼睛真的是不敢随便眨巴一下。
    因为我知道,最平静的时候往往正在酝酿着暴风骤雨。
    我不是新兵了,这个道理我是知道的——何况,我现在回忆起来,何大队是真的拿我当军官培养的。
    公里什么概念?我当年的速度只要1分钟多点儿啊!因为是平路不是特种障碍啊!但是当年的公里在我的心里,比到地球另外一端还要遥远。
    我那时候已经适应了维和部队这种鸟地方的生活,精神不是那么紧张了,但警惕是必要的,作为特种兵战士和警卫班长的责任是一刻不敢放松的。
    越危险的地方越安全,越安全的地方越危险。
    我当时不怎么看辩证法,只是实践和老前辈的经验告诉我的。
    我每天就那么晃悠来晃悠去,跟着狗头高中队。
    慢慢地,神经紧张的弦子也可以稍微平静下来。
    但是我的心,从来就没有平静——小影啊!你在哪儿啊?
    我那时候已经知道她的安全是有保障的,因为对维和地区的理解是渐渐形成的,战火其实真的已经平息了,双方是签署了协议的,不是轻易就可以撕掉,毕竟牵涉到国际信誉问题啊。政治家考虑的事情能跟我一样吗?所以我不是很担心她的安全,而且中国维和部队在传统的第三世界国家的民众心中也是比较高的,是老前辈留的底子,是很管用的。就算是骚扰和袭击,也应该不会跟中国维和部队较劲儿吧,何况她们还是医疗队呢——政治家不考虑这些吗?
    程大队他们是和医疗队有接触的,但是也不会带我去啊!我去算蛋子啊!而且他们这些大队干部都这么忙,不到一个月脸都瘦了好几圈了,我好意思说吗?他是知道我对象在医疗队的,但是他现在哪儿顾得上啊?这个狗日的地方的雨说不好听的,就跟狗撒尿一样,说撒就敢撒几天,工程兵就得停工——进度啊!工程的进度啊!80公里的公路在国内不算蛋子,但是在这里不行啊!施工查雷排雷啊!再赶上雨天,他能不急吗?他这个层次的干部和我考虑的不一样啊,我来是为了见对象,他呢?他是要立军令状,要给中**队争脸的啊!哪还顾得上一个小兵的对象问题呢?
    我就只有那么忍着,不过我知道总会见面的——部队联欢这种东西,中**队是少不了的啊!到哪儿也是这一套的,总会见面的!
    我就那么忍着,忍着,心里难受得要命。
    真的是咫尺天涯啊!
    小影是不知道我来的,我想如果她知道的话,依照她的个性,就算没有机会也要创造机会来找我的!我坚信这一点!但是我就不行啊!我好歹是个警卫班长啊,你们说我能那么做吗?不说别的,那是不给狗头大队的何大队争脸啊!这个事情我是做不出来的。
    我就只能每天戴着蓝头盔,套着蓝色防弹背心,挂着95枪这么晃悠啊。
    那天我正在晃悠,一个警卫班的兵对我说:“班长,你看!”虽然他们都是士官,我是上等兵,但是他们还是服我的。
    我看见一辆白色的车晃悠过来,车上面黑色字是UN,红色是十字。
    我一下子看出来,那是中国维和部队的医疗队!
    我的眼睛就瞪大了。我的兵都知道我对象在医疗队,所以他们的眼睛也瞪大了。
    但是车拐弯了——我当时就想他奶奶的怎么拐弯了呢?
    但是我绝对不能上去喊——我能吗?我有任务啊!
    我就那么眼巴巴地看着车走远。
    结果那个兵又说:“班长,你看!”
    “看个屁啊!”我不耐烦地说,我那时候已经是个合格的班长了,所以班长的脾气也有了,“不看,该干吗干吗去!”
    那个兵不敢说话了,跟着我继续晃悠。
    结果我听见车的声音,我也没有回头——该谁的事情就是谁的事情,干我蛋子事情啊!
    那边是部署了警卫的,是别人的事情,加上心里确实很烦,所以干脆不看!爱谁来谁来,和我没有蛋子关系!只要不是开锤就跟我没关系。我那时候已经适应了维和地区的相对平静,所以不像刚刚来的时候那么紧张了,这段时间UNPF部队的司令,那个澳洲的老白毛少将(这么叫不是不尊重,是我们兵们的小玩笑,而且我也确实记不得他的名字了,就先这么叫吧,他老人家也不懂中文,估计也不看这个小说)和他的那帮管事的这个官那个官(什么“首席情报官”、“首席作战官”,这种名字我也叫不惯,我当兵也对这个没有蛋子兴趣)有时候会来看看进度什么的,既是视察也是督促,这种事情和我没有蛋子关系,我也用不着过去,他们自己都有卫兵什么的。
    兵不敢说话跟着我晃悠,但是还是想跟我说话,我看得出来,但是我没有心情搭理他——和白色救护车失之交臂是我当时最烦的事情,就算没有小影,总有她们的女兵吧,捎个口信总是可以的吧!
    总之我就是烦,不爱搭理他,心情不爽就是这样。
    兵急得不知道怎么办,憋了半天。
    我见他一直回头就跟他火了:“看他妈的什么看啊!没见过车啊,这个鸟地方有什么好车值得你看啊!”
    这也是实话,这个鸟地方车还是有的,但是好车绝对没有,都破得要命,政府机关的车好一点儿,但是好车绝对不多。我们国内改革开放了,什么好车没有啊,到这种鸟地方看车你什么意思啊?没见过车吗?我当时的潜台词就是这个,其实也是想发火。
    “班长!”那个兵今天真的是勇气十足啊,我当时就佩服他,也不怕我锤他,“你不看会后悔的!”
    什么乱七八糟的,我的火就上来了!
    上来就要锤他一拳再说,野战军的班长都这个德性,他们原来的班长也是,所以训训都习惯了,熟悉了。毕竟都是自己班里的弟兄,也没有什么不好意思的。
    我拳都举起来了,听见那面的笑声。
    我就僵在那里。
    欢笑,尖笑,大笑,鸟得不行的笑。
    “同志们辛苦了!”
    敢这么说的不会是别人,你们猜也猜得出来,在这种鸟地方敢当着我们大队干部的面这么放肆的只有一种人——中国女兵。
    鸟就是鸟,到了哪儿中国女兵都是最鸟!
    你们可以想象什么是鸟气冲天、鸟的天堂、鸟的世界、鸟的天下了!
    我急速回头。
    车,白色的救护车,中国维和部队的救护车。
    兵,戴着蓝色棒球帽的兵,中国维和部队的女兵——还是女兵们!
    我的眼睛就瞪大了。
    她们下了车,欢笑着,是路过来蹭水喝两口。
    我的妈妈啊!
    小影呢,小影呢,小影呢?小影呢?!
    我的眼睛真的花了,一下子看不过来了。哪个是哪个啊?
    七八个女兵跟我们的炊爷在那边蹭水喝,我知道不是水,是绿豆汤,洋人维和哥们儿也爱蹭我们的绿豆汤。军队再穷,绿豆汤还是请得起的,所以每回都多做一点儿,供应各国路过蹭绿豆汤的国际友人,我告诉你们那帮跟我们一起维和的各国洋人哥们儿蹭绿豆汤算好的了!他们这帮鸟人真敢拐个大弯子就为了喝这个玩意儿。绿豆汤好喝啊,解暑啊,没喝过啊,一喝就上瘾啊!这就罢了,说个真实的笑话给你们听:我们那个工程兵大队最先修好的你知道是什么吗?厨房和食堂!人刚刚来还没有扎营呢,一帮维和的洋人老鸟们就开始跟我们这儿套磁,干吗啊?想吃中国菜啊!以前维和的时候赶上有中国维和部队就来蹭吃喝啊!都有经验了,知道中国人好脸面,不会不让他们吃喝。结果大队常委赶紧下令全速先修厨房和食堂,于是就修好了。然后他们就真的来蹭啊!一到开饭点就来人啊!还不是一个国家的,有时候这个官那个官的也来,有一回老白毛司令来蹭饭的时候整个总部的各个首席长官都齐全了,首席长官都不好意思了,但是司令都来了啊,司令也爱吃中国菜啊,所以就没有什么不好意思了。那天中午UNPF总部就搬家到中国工程兵大队食堂了,济济一堂啊,大家就为了蹭吃中国菜啊——绝对管够啊!还得拿手啊!出国的厨子也是精兵强将啊——呵呵,告诉你们,我在UNPF联预部队对这帮洋人最大的感触就是真的不拿我们当外人,该吃就吃,该喝就喝,换了我们可能还不好意思呢。这不是贬义,是东西方传统的差异,人家就是天生自来熟啊!咱们是拉不下脸啊。不过后来我是拉下来了,我在芬兰炊爷那儿也蹭过,虽然他们的菜没有什么特色但是是正经的西餐啊,我在国内哪儿吃过这个啊!吃得还挺美的,吃完了炊爷还带我进行带有芬兰特色的饭后活动,我也是第一次经历,说出来笑死你们,我回头专门说吧——关于我当年参加的UNPF部队的鸟事多了去了!也让你们了解了解我当年的那些乐趣——洋人就没有鸟人了吗?也是鸟得不得了啊!
    又扯远了,还是说那辆救护车啊!
    我就看着那帮女兵,找啊找啊,真的傻眼了,不知道过去,也不知道喊。
    我是真的傻眼了啊!
    一片蓝色的棒球帽啊!一片迷彩服啊!
    我怎么认得出来啊?
    我那个兵就喊了:“哎——我们班长在这儿呢!”
    女兵们看看,又不搭理了——谁知道你们班长谁啊?那种鸟样子和在国内是一样的。
    那个兵急得都要跳起来了:“哎——我们班长在这儿呢!”
    女兵们根本就不搭理他,也不看了,继续喝自己的,还继续笑自己的。
    我就张着嘴,傻站着,不知道喊,也不知道过去。
    但是我看见她了。
    我真的看见了!
    我的小影啊!
    她慢慢抬起头,把碗从嘴边拿开看向我这里。
    她慢慢放下碗,脚步慢慢地往前走。
    她有些莫名其妙,但是确实仔细地在看。
    我们离了几十米远,部队战士远看基本上一个德性,所以她看不出来我——就是看出来了,也不敢相信啊!她怎么想到我小庄会来呢?
    她慢慢地往前走。
    我张着嘴睁大眼。
    我看清楚了。
    是小影!没错是小影!
    她黑了,瘦了——我的鼻头一酸,小影啊你吃苦了。
    但是我说不出来,我已经失声了。
    因为,太激动了啊。
    她慢慢地走。
    她慢慢地走向我。
    她慢慢地走向张着嘴傻站着的我。
    突然,中间没有过渡——她开始急跑啊!
    没有语言、没有喊叫,什么都没有——就是急跑!
    我还傻站着。
    她不管那么多,径直从正在施工的工程兵弟兄中间深一脚浅一脚跑过来,她跑过的地方的弟兄们都不干活了,惊讶地看她跑——干部也在啊,但是干部也在看啊!
    她戴着蓝色棒球帽跑啊跑啊!
    近了近了更近了。
    我看见她的脸,她的脸上全部都是泪水——小影这种女孩说哭马上就哭,说笑马上就笑,这才是女孩,这才是真正的女孩!
    她张大嘴,但也是失声。
    我反应过来了,第一个反应就是赶紧关保险啊!这是士兵的本能反应,枪走火的教训太多太多了。
    保险刚刚关上,枪还没有放下,她就扑上来了!
    她不管不顾,一下子扑上来,就说了一句话:
    “黑猴子我恨你!”
    她扑到我怀里了,隔着武器抱着我,我知道隔着步枪,她会疼的,但是她不管不顾,抱得很紧很紧,紧得我根本抽不出枪来啊!
    我就傻站着,她就死死抱着我,然后在我脖子上开咬啊!
    “嗯——”
    我还是忍着,但是脸绝对憋红了。
    她咬啊,就是咬啊!
    我忍啊,就是忍啊!
    她喘不过来气了才松开,我的脖子上绝对是牙的印子,其实回去一看真的是出血了,但是不严重——她还是心疼我啊,怎么舍得死咬呢?但是不咬不行,不咬不爽!绝对该咬!我来了这么多天了,不去找她,怎么不该咬呢?一定该咬!不能不咬!
    但是她不咬了。
    她开始打我,打我的防弹背心,还踢我。她穿着战斗靴啊,一脚踢在小腿上还是蛮疼的——但是我还是忍着。
    她大喊:“你坐跟斗云过来的啊?死黑猴子!”
    然后她又抱住我,这回乖了,呜呜地哭了。
    工程兵弟兄们都明白了,傻子都明白了,大家就嘿嘿乐,和我们狗头大队的战士一个德性。
    干部也乐了,干部也没有想到啊——天底下有这么巧的事情吗?
    我这才抽出步枪,甩在身侧,但是我不敢或者说不好意思死死抱住她,这么多人呢!我只是轻轻地扶着她的肩膀,不知道说什么——我的兵们都在边上乐,你们说能说什么啊?
    女兵们也炸窝了。
    小菲第一个叫了出来——我也看不清楚她啊,她也戴着帽子啊,但声音是绝对知道的:
    “一二三——”
    “浪漫!”
    女兵们一起喊啊,绝对开心得不得了啊!
    “一二三——”
    “浪漫!”
    “一二三——”
    “浪漫!”
    连着喊了三声啊!女兵就是女兵,这个词也能喊啊!
    然后她们就叫啊,就扔帽子啊!
    蓝色棒球帽满天飞啊!
    一个女兵还敢扔碗啊——我们的炊爷紧张得不得了啊!看着碗飞啊!结果落在松软的红土里面,他赶紧就捡啊!赶紧擦擦把碗都放好,这些家伙是炊爷的命根子啊!
    我就那么扶着小影,然后慢慢地轻轻地抱住她。
    她呜呜地哭着,委屈地哭着。
    我才看见她的脸,真的是黑了瘦了。
    吃苦了啊!
    我轻轻地摸她的脸,她一把张开嘴开始咬我的手。
    很疼,但是我没有叫。
    我知道,她的心里更疼。因为她的脸上,一直在流眼泪。
    她呜呜地、委屈地哭着,还眨巴着眼睛,眼巴巴地看着我,怕我一下子没有了。
    很多年前,在异国的战区,在工程兵弟兄的施工现场,小庄和小影相遇了。
    一群男兵嘿嘿乐,露出一嘴白牙。
    一群女兵高喊着“浪漫”,在空中扔帽子还敢扔碗。
    中国士兵就是中国士兵,就算是戴了蓝色贝雷帽也是这样。
    你们觉得,浪漫吗?
    呵呵,反正我觉得挺浪漫的。
    33.“歪瑞古德——鸟!”
    呵呵,你笑了。
    你说什么?
    你说我这个糙人当年还能整这个景儿啊?
    其实不是我能整景儿,这就是命。
    真的,真正的浪漫不是整景儿整出来的,是上帝他老人家安排的——中国话讲就是命啊。
    而且我也没有那个整景儿的能耐啊,你还不了解我啊。你第一次给我做饭就是晚饭,还整了一根蜡烛插在你下午专门买的典雅的烛台上——还记得吗?那个烛台现在还在我的地下室,你一气之下就给丢进地下室了,再不肯用它。
    还记得吗?
    我回来一看,我靠!怎么黑乎乎的,停电了吗?再一听不是啊,CD还放着歌呢。至于什么音乐我还是忘记了,你曾经对我说过那是你自己弹的,在专业的录音棚录的,那个老板一直对你贼心不死,但是你们这些现在的漂亮美眉善于吃糖衣就是不挨炮弹,所以你就用最好的录音棚、最好的录音师录了,录完就走,那个老板有个蛋子脾气啊!又不是黑社会老大,他敢怎么样啊!你跟我说的时候还怕我不高兴,其实我是那种假惺惺的人吗?你应该了解我啊,我自己是什么德性啊,我有什么理由要求你的过去呢?我又有什么理由要求你的将来呢?这跟我有关系吗?
    你别伤心,事实就是事实,只是我看得比较明白,也承受得住这些而已。天长地久的话我说过太多次了,哪一次做到了?当然不全部是我的责任,但是我也不知道到底是谁的责任。谁都没有责任,有蛋子责任啊!这就是生活啊!这就是现实啊!不这样怎么显出爱情的美好、幻想的美丽呢?所以我根本就没有把它当回事儿,其实我知道,你对我说的时候是希望我生气的,哪怕只是生那么一点儿气,你就会高兴得屁颠屁颠的——因为你知道我在乎你啊!在乎你的过去就是在乎你的将来啊!
    但是,不怕你伤心,我真的没有在乎。
    在我们还没有开始的时候,我就知道没有结果。
    什么叫结果呢?
    混混就得了,你还想要什么呢?
    呵呵,事实不是证明了吗?
    你在大不列颠,我在中华大地,中间千山万水不算,还远隔重洋——这不是事实吗?
    虽然现在我们又联系上了,还在电话里面酸得不行,但是如果我不写这个小说呢?或者说我写了不在网络上发呢?我这种小人物的小说还指望翻译成英文版吗?还指望在大不列颠发行吗?再说你只看古典名著、欧洲名著,还看莎士比亚的英文原版,我的小说就算有卖的,你在书店会多看一眼吗?封面上“小庄”的名字不仅小还是英文的译音,你会注意吗?这种血腥味道的题目依照你的个性你会注意吗?肯定就这么错过了啊!
    所以说,没有这个网络小说,我们的既成事实是不会改变的。就算现在你也在看,但是我写完后,你也看完了,我们的结果会有什么改变吗?我不怕你伤心,现在让你伤心总比完了让你伤心好,那时候的伤心是大伤心,何必呢?你不知道我们之间有什么障碍吗?
    爱情,22世纪的爱情我不知道会怎么样,但是21世纪初期的爱情,就是这个德性。
    呵呵,所以你笑笑哭哭就得了。
    我们之间可能还是没有结果的。你说你要回国,马上回国,还是算了吧,真的。你知道我是个喜欢安静生活的人,不想身边再那么多的风风雨雨。漂亮美眉的风风雨雨会少吗?还记得那时候我们身边的风风雨雨吗?那时候你不是真心爱我吗?最后的结果呢?最后的结果你能够改变吗?
    呵呵,爱情之所以美丽,就是因为有一天终会消失。
    悲剧的力量,就是把美丽毁灭给人看。
    爱情,就是不会改变的悲剧。
    尤其是在你和我之间,在你和我这两种截然不同的出身地位、命运走向的人之间,爱情,就只能是爱情,不会是别的。我不是说婚姻是爱情的坟墓,这种蛋子话别人说得太多了,我不会这么说的,也不这么看。你要是现在要嫁给我,你回国我马上娶你——只要你敢嫁我!
    但是,你知道是不可能的。
    我们之间的障碍还不够多吗?
    你能突破哪一个呢?反正我突破不了任何一个。
    所以,爱情就是爱情了,就是悲剧了。
    你哭啊笑啊,最后的结果还是这个。
    呵呵,别伤心。我不断地提醒你没有结果,就是故意让你伤心,我敢在全世界面前让你伤心,其实是对你负责——你还敢高兴地告诉别人你是迷彩蝴蝶吗?不敢了吧?
    这就是我的目的。
    残忍吗?我不觉得。
    因为,我不想再进入那种麻烦之中。
    我说了,今天的小庄不是昨天的小庄。
    还说那次烛光晚餐吧,我还没有说完呢。
    我进了自己那个黑乎乎的小破屋子就蒙了,干吗啊?你就笑,我还看见你化妆了,是浓妆淡抹总相宜的感觉——底板好就是底板好,这是没有办法的事情;不像我当兵的时候苗连的老婆,怎么化妆还是那么个样子,我都不忍心多看一眼,多受一次刺激,但也不敢说什么。现在写小说我也不敢形容,也不是怕苗连看了这个小说生气,因为他们早就离婚了。
    你就是天生丽质啊,我有蛋子办法啊!也不是说你有多漂亮,你就是清秀、气质好——其实,小影也是这一点吸引我的——气质,还真的就是天生的,和后天的培养有关系,但是关系不大。你和小影不仅长得像,气质还一样,这都是命运安排的。
    你不仅化妆了,还穿了一件黑色的裙子,就是拖地上可以当拖把的那种。我知道那是你的演出服,我闲得蛋子疼的时候老是喜欢和你开这个玩笑,一开你就哭,一开你就哭。其实我现在告诉你,我就是故意让你哭,因为你一哭就跟她一模一样了,我就喜欢哄你——其实是在哄她。
    现在告诉你,我也不怕你生气,我说过我对你不公平。
    其实每次哄你的时候,表面上我嬉皮笑脸,心里却是一直在滴血,真的,不骗你。你现在能够理解我了,我就告诉你,当时我怎么对你说呢?这不是纪律规定的事情,只是我不敢提,真的是不敢提啊!
    你化妆了,盘了头,穿上了晚礼服,就那么看着我,笑盈盈的目光在烛光下面如水如画。
    桌子上面的西餐是你做的——你后来告诉我你专门去跟一个同学学了一下午,学了这么两手。你在家从来不做饭,绝对是甩手大小姐,连袜子都不洗,但是你在我这儿真的什么都干,连马桶堵了也是你收拾的,而我就顾着码字,顾不上那些——你也从来不说什么,我当时还真的以为这个天下还有在家接受居家女人教育的未婚女孩呢!其实现在知道那是绝对没有的,谁的女儿是谁的宝啊!谁舍得啊?想想你也真的挺不容易的,为了爱情什么活都肯干,我后来对你还没有什么好脸色,一点儿也不像追你的时候那个孙子似的德性,你心里肯定是不平衡的,但是你不会说什么——爱都爱上了有什么好说的啊!
    你还插了一束粉色的花,散发着淡淡的香气。我至今也不知道它是什么花,我对这些是没有研究的。我追女孩从来不送花,这个你是了解我的,一般我送实用型的东西,譬如袜子,譬如睡衣之类的,但是从来不送没有用处又折腾银子的。花也就算了吧,你还整了瓶洋酒,当然我至今不知道那酒叫什么名字。你后来告诉我多少银子一盎司,吓了我一大跳,差点把车开到树上去。你是从你老子的酒柜里面偷的,装在自己的背包里面带来的,一路上走得屁颠屁颠的,心里想:可给小庄这个土包子开开洋荤了,省得老是没事的时候喝两口三十年陈酿的汾酒就觉得是天下无双了,强中自有强中手,让你尝尝真正的贵族喝什么。
    问题是我对洋酒那个玩意儿一点儿都不感冒啊!我又不是没有喝过啊!在UNPF联预维和部队那个鸟地方芬兰炊爷、澳洲炊爷、挪威炊爷、新西兰炊爷、法兰西炊爷等,很多国家军队的炊爷们哪个没有见过我小庄啊?哪个没在厨房偷偷把军官甚至是老白毛司令的酒给我倒那么一小杯给我尝尝?我开始还新鲜,一喝就后悔,嘴上还不敢说什么,因为不好意思说,后来还是得喝,因为盛情难却啊!这帮洋炊爷不拿我当外人啊,给你喝你不喝,不是不给人家脸吗?我就得硬着头皮喝,喝完就忍着,还竖大拇指:“歪瑞古德——鸟!”炊爷们就哈哈笑啊,高兴得屁颠屁颠的,于是鸟这个词就在UNPF部队的炊爷中间开始普及起来,后来他们见了中**人就打招呼:“哈罗!鸟!”搞得我们的中国观察员老哥们儿和大队的干部们都大眼瞪小眼,还寻思他们不会在中**队服役过吧?炊爷们高兴啊,因为觉得把自己国家的好东西给这个小黑蛋子了啊,增进国际军人友谊啊,加强和中国小兵的感情啊,当然也是回报这帮炊爷在不开饭的时间集体去我们中国工程兵大队蹭饭的那种心里说不出来的不好意思。我们大队的炊爷给这帮洋炊爷开伙,这是一般的情谊吗?咱们觉得国际友人一定要招待,不然显得中**队小气,大队常委专门给炊爷们交代,只要不是睡觉了任何时候要有两个二级以上炊爷待命,给这帮来蹭饭的国际友人做饭。他们再自来熟也知道非工作时间让人下厨不好意思啊,都知道将心比心啊,想请我们大队炊爷吃饭又不好意思说,正好赶上我来了,还不赶紧给好酒上来。
    我不知道老白毛司令在澳洲、在西方算不算贵族,但是我知道他那个酒估计也不便宜吧。所以洋酒我是真的喝过不少,还是因为盛情难却的缘故,不然我真的不喝啊!我对那玩意儿不感冒,我就是这个德性的,再好再贵的东西我要是不感冒就不往心里去,所以到底喝了什么玩意儿我到现在也记不起来。我想不会比你老子的酒便宜多少吧,问题是我真的不喜欢啊,你知道我的德性,不喜欢就是不喜欢,我也不掩饰。我就是喜欢喝点汾酒不上头,你能让我硬着头皮喝那个洋酒吗?我享受不起啊!
    所以我就对你偷你老子的洋酒不感冒,我又不是在UNPF部队那种事事都是外交场合的鸟地方啊,我在自己家里有什么好掩饰的呢?我就直接说整什么景儿呢?闲得慌啊!
    我发誓我是笑着说的,我还不至于那么不懂事,把你的好心不当回事儿啊?
    但是你还是在乎了。
    我话一出口就知道坏了。
    你误会了——我就是再不喜欢整景儿,这点常识还是有的啊!
    你的泪珠子真的就跟断线的金豆子一样哗啦啦下来了。
    我傻眼了,这不是我故意逗你哭。我现在可以告诉你实话,凡是我故意逗你哭的时候,其实把逗你笑的法子都想好了。开玩笑,我是中国陆军退役特种兵,还当过班长,是战斗骨干,出国维和过,见多识广,三套以上的备用方案都想好了,所以不怕你哭。
    但是你突然哭,我就傻眼了。
    我当时就意识到你是花了大心血的。
    那么长的头发,盘个头那么容易吗?那么惬意吗?凡是陪女孩去过美容院的哥们儿不会不清楚吧?女孩们就更清楚了啊!
    我知道你是花了大心血的。
    但是我的一句不经意的淡话把你的好心情给破坏了。
    你哭了。
    然后你把那瓶洋酒拿起来,高高地举起——你才不管多少银子呢!这就是你的性格,这一点你和小影真的是一样的,她要不高兴真的敢把UNPF部队总部那两架破直升机给拆了,就算老白毛司令在,她也绝对做得出来——然后洋酒狠狠地摔在地上。
    啪!
    碎了。
    玻璃碴子飞溅但是不高,酒花飞溅却是很高。地球有吸引力的缘故这个谁都知道。
    酒花溅了我一脸。
    你转身跑进卧室了,然后就开始哭。
    我傻傻地站在那儿,酒花溅了我一脸。
    洋酒的酒花。
    熟悉而陌生的味道。
    绝对的洋酒,绝对的异国风情。
    洋酒的味道。
    “歪瑞古德——鸟!”
    我挺着脖子把那口酒咽下去,竖起大拇指。
    芬兰炊爷就跟那儿乐啊,酒糟鼻头都乐红了。
    小影在边上忍住笑——她知道我在忍着,她是了解我的。
    我把杯子放在案板上,抹抹嘴。
    芬兰炊爷还要给我倒,我赶紧拦住——说实话,英语这个东西我现在忘记得差不多了,因为后来就没有怎么用过,所以我还是用汉字码吧,没文化就是没文化,我也不伪装什么。
    “好酒!真正的好酒!”
    “庄,那就再来点!”
    芬兰炊爷的英语比我好一点儿,但也是半吊子,听着也是比较别扭的。
    还来啊!我就怕了,还是按着杯子:
    “好酒不能多喝!多喝了味道就淡了!”
    芬兰炊爷想想,哦,也是啊。中国文化就是有自己的特色,值得回味,就不勉强了,他也希望好酒的味道能够多在中国士兵小庄心里留久一点儿。他是个老维和油子,挺喜欢和中国观察员和部队接触的。因为觉得我们都懂礼貌,不像某某国(国名我就不点了啊,自己去想,想得对不对不关我的鸟事啊)军队等级森严得要命,不拿炊爷当回事儿。芬兰军队的官兵是一家人,只要是在自己的营区就都是一家人——我还忘了说了,那个在自己营区晒太阳浴的就是芬兰的维和哥们儿。
    那天是休息日,我们维和部队其实是有休息日的,虽然一个月只有六天,但是总比没有强吧。按照规定,中国维和部队就算在休息日也很难走出自己的营区的,出去也得干部带着,为什么啊?怕我们胡闹啊!国外这个花花世界什么没有啊,UNPF部队总部在这个小镇驻扎没有几天,哗啦啦繁荣了一条街啊——什么街你们也自己去想,想得对不对同样不关我的鸟事——干部确实怕,中国野战军的基层战士都是在山沟里面苦惯了的,出国了到了花花世界还拿维和的洋补助(各**队的补助是统一标准的,都是联合国出的银子,你想想这一个标准可就不少了,尤其对于中**队来说),万一被腐蚀让外军笑话就不好了。其实这个在西方军队算个蛋子啊,但是中国人民解放军就是中国人民解放军,出国了也是中国人民解放军,军纪严明,三大纪律、八项注意一样好使。而且说实在的,比国内还严,生怕造成国际影响,影响中**队形象。这个心理不难理解,中**队就是这样的。
    但是我和小影还真的是个例外。我现在回想起来,小菲是绝对起了作用的,就算出国了在老白毛司令指挥下,医疗队和工程兵大队总还是我们军区出来的吧?不回国了?不在军区混了?怎么可能呢?所以国内的一些习惯还是管用的,不用别的,小菲要是回国了,闲着没事的时候跟外公念叨一句:“姥爷!你不知道,医疗队的谁谁谁或者工程兵大队的谁谁谁绝对死心眼!俩小兵好不容易在国外还是战区见着了,也不稍微通融一下子!”得了,就这一句就够了。下回医疗队的谁谁谁或者工程兵大队的谁谁谁一到军区汇报工作,一报自己的名字,军区副司令这个涵养很深的老爷子仔细看一眼就够了,这个干部的心就得打鼓了,绝对心虚啊!被军区副司令知道名字可不一定是好事啊!他解放军上将犯得上记得一个大校或者上校的名字吗?再一回想在国外的时候小菲跟自己说过什么,自己坚持了一把原则,那就彻底明白了,想死的心绝对是有的!混军界其实也是混仕途的,尤其到了高级军官这个步步艰难的时候,这点后果还是可以想到的。于是我们俩小兵休息日可以在UNPF总部营区安全范围内活动,只要不出警戒圈就行,不用干部带着,只要按时归队各回各家就行。
    本来那天我是想带小影到总部宪兵班找印度三哥玩的——他和我在国外特种兵训练营一起受训过,当时我就叫他“三哥”,他让我解释这个中国话的意思,我当然不敢说本意了,就说在我心里中国是“大哥”最大,因为是我的祖国,“二哥”次之,就是我们中国陆军,“三哥”排行老三,我尊敬他就叫他“三哥”——他是个印度陆军特种部队的老军士长,当时就美得屁颠屁颠的,就说歪瑞古德,以后我就叫“三哥”了。后来这个汉语的外号在训练营的洋人特种兵哥们儿里面还流传开了,大家都叫他“三哥”,洋人特种兵哥们儿说中国话说得五颜六色的。这个称号他还带回了国内,他规定兵们私下一律叫他“三哥”,后来老白毛司令也学会了,居然也叫他“三哥”。这就是我在国际特种兵训练营干的鸟事之一,好玩吗?
    但是我真的挺喜欢三哥的,他本来的名字我还真的忘记了,印度名字其实很难记的。人是真的不错,他在UNPF部队是真的干了几件我觉得很鸟的事情的,回头专门讲吧,我确实挺佩服他这个人的。我其实一下飞机见到的第一个熟人就是三哥,他是宪兵班长啊,就在机场值勤啊!当然我们没有打招呼,就互相看了看,他冲我不明显地笑了笑。我不知道他也在UNPF部队啊,当时我就知道我的身份还有蛋子秘密可以保的啊!三哥都在了,是个人就能知道我是中国陆军特种兵啊,还是出国受训过的尖子。不过这个很正常,我在这个鸟地方还遇到了不少当时一起受训的哥们儿,都是冒充机步部队什么的来的。哪个国家都不傻啊,都怕出事啊,都得派点真正能在关键时候顶一下子的兵啊。
    后来工作忙,加上休息日不能出去,就见不着三哥了。他也不好意思来蹭饭,他是宪兵班长,他来了一桌子吃饭,以后还怎么管啊?影响形象啊!那时候我还没有见到小影,干部也不会准我出去的,而且当时刚刚来,紧张的弦子没有松下来,休息日还是要检查安全措施,所以也真的顾不上。接着见到小影了,而且说实话,UNPF总部营区是相当安全的,就能出来了。
    一出来我就去找小影,她也找我。我们俩就对着乐,远远地对着乐,走啊走啊,就走近了。但是我们不敢接吻、不敢拥抱,连拉手都不敢。毕竟是在维和部队官兵面前啊,中**人要考虑国际影响的。
    我说:“你来了。”
    她说:“你来了。”
    我们只是对着乐啊,淡得没有味道的话也美得屁颠屁颠的。
    路上搭着一辆白色步兵装甲车路过的芬兰哥们儿就冲着我们俩笑。他们都看得出来我们俩是啥关系啊!
    他们搭乘的是一辆白色的步兵装甲车,芬兰造的SISU轮式装甲运兵车,车上配备苏式毫米高射机枪一挺。我们总部下辖有一个北欧混合营,有一个芬兰连,一个挪威连,营部以及直属队分别来自芬兰、丹麦、瑞典、挪威等。他们就是芬兰连的哥们儿,是总部机动预备队的,这属于作战单位,但是最重的装备就是这几辆破装甲车了。我记忆中这些芬兰哥们儿基本是金发碧眼,身材高大,穿着灰中带绿的短袖短裤军装,显得很有一种另类的鸟气。这些芬兰哥们儿平时总板着脸,就算是一颗炮弹在眼前落下来,那张脸也不会带上任何表情。机动预备队里没有勤务的芬兰兵总是在营地里晃晃荡荡,显得特别懒散。可是紧急出动的警报一响,那些懒懒散散的芬兰哥们儿立马就跟安了弹簧似的,一条条灰影噌噌地飞进装甲车。规定半小时赶到的地点,芬兰排的装甲车不到二十分钟就能到。这些人从前都服过一年到两年兵役,枪玩得特别溜,都不是善茬儿,真想跟他们交手,得先掂掂自己的分量。不过这些芬兰哥们儿的传统就是维和,每家每户从老爹老妈甚至爷爷奶奶就开始维和,政策观念特强,忍功极好,绝对不会招灾惹事。
    看样子他们是刚刚从机动反应训练回来,所以比较放松。他们是维和老油子了,所以不把维和当多严肃的事情,这也是文化差异的问题。他们就冲我们乐,还吹口哨。
    这回小影不鸟了,对方是国际友人啊,换了谁谁好意思啊?她的脸红了。
    一个坐在装甲车顶上的芬兰哥们儿就发话了,我也听不懂——我后来知道他是军士长。我开始还以为他冲我们喊呢,后来发现这些芬兰哥们儿哗啦啦都下车了,拿着自己的武器在边上列队唱着歌。
    我们正纳闷儿呢,干吗放着车不坐走路啊?然后那个芬兰军士长做了一个很潇洒的动作。我跟你们说句实话,这些真正的西方人的动作是骨子里面的,学是学不像的,我后来退伍以后回到大城市,见到那种假模假式的动作就会起鸡皮疙瘩!
    这个动作就是“请”,因为装甲车后面的门开了。
    我们都不好意思了。我的脸发烧了,小影恨不得拿自己的棒球帽把整个脸盖起来!这是国际友人啊!他们也知道中国人脸皮薄啊,所以他们就自己走路回去了,车子留给我们。
    芬兰哥们儿想干吗啊?
    我们傻站着,不好意思地傻站着。
    芬兰军士长那个老油条来了一句外语:“雷迪,泼雷丝。”
    小影低着头,一只脚跟在地上吭哧吭哧蹭啊。
    芬兰军士长这个老油条就嘿嘿笑,笑我们脸皮太薄了吧?
    我为什么老说小影就是小影呢?就是她鸟啊!这一笑她不乐意了,中国女兵那么鸟,能让洋哥们儿笑话?
    她就哗啦啦地拽着我上去了,我戴着头盔、背着步枪就被她拽进去了。咣!铁门就被关上了。
    光线微弱,车开始轰隆轰隆开啊,我们也不知道开去哪儿,去哪儿也不重要了。因为,在这辆芬兰哥们儿的装甲车里面,在这个没有生命的战争武器里面,只有我和我的小影。
    那时候外面的人谁能知道,在这辆看上去冷冰冰的白色UN装甲运兵车里面,有两个普通的中国小兵呢?
    这就是我们的世界,无论这个铁壳子带我们去哪儿,都不重要。我们相爱,这里就是我们爱的世界,这个最重要。微弱的光线下我们的呼吸急促,我们哗地抱在了一起,分不清楚谁先抱住谁,谁先伸的手。那个不重要了,重要的是我们拥抱了,还接吻了。
    冷冰冰的装甲运兵车载着两个相爱的小兵。冷冰冰的金属和工程塑料制品相互撞击着,发出冷冰冰的声音。但是我们的唇在一起,我们的舌头在一起。柴油的味道我都忘记了,我就记得小影身上、脸上、唇间的芬芳,还有她的温暖的鼻息。我们久久地没有分开,忘记了这是国外,忘记了这是战区,也暂时忘记了我们小兵的身份。
    装甲车轰隆一声停住了,我们才清醒过来。我们抱在一起,但是马上清醒过来了,这是在芬兰哥们儿的装甲车里面啊。
    小影把自己的头埋在我的怀里:“都怪你……”
    我就纳闷儿了,怎么怪我了?
    “谁让你来的……”
    哦!原来我不该来啊,我明白了。
    她看我不笑:“怎么了?”
    “我是不是来错了?”我认真地问,“耽误你工作了?”
    “什么啊?”小影在我脸上轻轻打了一下,“胡话!”
    “那你怎么说我不该来啊?”我问。
    “你是真傻假傻啊?”小影气得哭笑不得。
    于是我就明白了,原来女孩都喜欢说反话啊。其实我早就知道,问题是这兵当久了,脑筋就容易僵化,但是这回记住了,一直到现在都管用。
    我就嘿嘿乐了,小影叹气:“唉——我怎么找了个傻子啊?”
    我还没说话呢,就听见轻轻的敲车门。我们赶紧分开。外面用英语问可以开门吗,我说当然可以。
    门就开了,那个芬兰军士长探头在门口笑:“车要入库了。”
    我这才明白过来,哦!到芬兰连营地了!
    这下子是有国际影响了,我的妈妈啊!
    但是紧张归紧张,还是得下车啊!能赖在人家芬兰哥们儿的装甲车里面不走吗?我们俩就硬着头皮下车。到了芬兰连,芬兰哥们儿都跟我们打招呼。其实休息的时候,要是有机会的话串营玩真的不是什么事情,各国维和部队都是把对方看成自己人的。
    我记得当时背过的规定如下:UNPF总部营区由宪兵排管理,进入营门时要向哨兵出示UNPF证件(一张蓝色身份卡片,简称“蓝卡”,上面有本人照片、姓名、军衔、国籍和序列号码)。哨兵验过证件后会主动敬礼放行,来客不论是徒步还是乘车都必须还礼。
    进入UNPF各营营区就没有这么麻烦。除检查哨有哨兵执勤外,其他营地通常与交通要道有一段距离,大门一般上锁,没有哨兵执勤(营区里都有观察哨,远远就能看见来人和车辆)。到门口一按喇叭,对方见到是UN车辆就会来人开门。经过观察哨或进入营门,对方也会主动敬礼,来客也必须还礼。
    也就是说UNPF对自己人是敞开大门的。虽然军队都有**,但是大家住在一个大的营区,有蛋子秘密保啊!大家都是国际友人,为了一个崇高的为全世界人民服务的目的不惜千山万水远渡重洋到这个鸟地方来维和,犯得着自己跟自己斗吗?其实真的是这样,就算发生矛盾,也只是因为民族文化的不同、习惯的不同而发生的,没有本质上的冲突。
    芬兰连的哥们儿在内部没那么多鸟等级观念,绝对是官兵一家。太阳底下一堆哥们儿在晒热带的日光浴!一帮哥们儿在打网球。不怕你们笑话,我是第一次看见打网球,居然还是亲眼看见芬兰哥们儿打。我后来也没有学会,没有那根筋骨啊!但是小影学得快,打得也好,芬兰哥们儿都喜欢跟她打。
    其实我们还是违反了规定,我们是在芬兰老哥的装甲车里面混进来的,没有经过门岗检查。但是他们都知道是怎么回事——那帮芬兰鸟人回来能放过这个乐子吗?而且是他们的军士长请我们来的啊,再说这帮芬兰哥们儿经常出来维和,见得多了,俩中国小兵有什么可以看的啊?倒是有行家上来跟我探讨一下95枪和92枪,我就来劲儿了——我拿手啊!我就卸下弹匣给他们讲这个。
    小影在边上笑眯眯地看着——真正懂事的女孩是喜欢看自己的男人专心忙活的,何况这还是他拿手的。
    他们玩着没有子弹的枪,说:“歪瑞古德!”我没有给北方工业做广告的意思,但那确实是好枪,芬兰哥们儿喜欢得不行!他们也喜欢92,觉得是好东西。我也玩他们的枪,步枪是瓦尔梅特M76,轻机是瓦尔梅特M78,手枪是比利时勃朗宁。
    玩了一会儿,芬兰炊爷就来了。他知道中国兵来了那个高兴啊!他是去蹭过饭的,我还见过他一回。当时我负责检查啊,就在门口查哨,对他挺客气的。第一回的时候这个芬兰炊爷还不好意思呢!我直接就带他去食堂,交给我们的炊爷了。他知道我叫“小庄”,看见了就乐,喊道:“庄!跟我走!”
    天底下军队的炊爷在部队基层战士中的地位不是吹的,他要拉我走,谁都没有什么说的,再舍不得95枪和92枪(我和小影的枪是不能离身的),也得让我跟炊爷走。
    我们被他拉到了厨房,然后就是洋酒招待。我开始还挺新鲜的,拿起来就喝啊!那个味道一下子就咽在嗓子里面了。我靠!什么味道啊!但我还是忍着,脸都憋绿了!小影抿嘴乐,她知道我是在忍着。
    芬兰炊爷笑眯眯地看着我说:“这是我们连长的珍藏!怎么样,庄?”
    我把酒杯往案板上一放,竖起大拇指:“歪瑞古德——鸟!”
    小影一下子就喷了。
    该回去了,我们才和芬兰炊爷、军士长,还有那些步兵哥们儿依依不舍地告别。芬兰炊爷是所有UNPF炊爷里面第一个学会“鸟”这个词的。这个UNPF联预部队的芬兰连,后来我和小影就经常去了。
    当然还有很多值得回忆的故事,包括芬兰炊爷带我进行的饭后活动,还有一条值得回忆的芬兰狗爷。我留着慢慢回味吧,一下子也说不完,太多了。
    青春时代,我的蓝盔青春时代。
    我的最美好的爱情时代。
    歪瑞古德——鸟!
    34.风筝
    我知道现在全世界,你对我最好。
    本来我的心已经在风尘中麻木,不是因为成熟,是害怕被伤害,害怕被自己伤害,也害怕被别人伤害。
    我自私,对吗?
    一天没有你的消息(你的QQ不在线,电话也没有人接,好像从这个世界消失了一样),我的心就开始疼,疼得不行。
    后来才知道你去考试了,考了一天。呵呵,重点不是你干吗去了,是我的心为什么会这么疼。我知道,我完了。这回是真的完了。从我18岁以后,我再没有这样的感觉——想一个女孩想得不行,甚至有游过太平洋的冲动。
    我没有钱,我知道机票很贵,我也不攒钱,你了解我这个德性的,我只能游过去。我知道现在的身体不如以前了,但是我还是想游过去。等我写完这个小说,我就对自己的青春往事做一个交代。我就游过去,游过大洋,游到那个叫作大不列颠的岛屿。我知道在那里没有人找我码字了,我就去洗盘子,去当苦力,或者去修车(我在部队是玩车的高手呢!你不知道吧?),干什么都行。
    真的,我累了,好累好累。如果不写这个小说,我不会这样的,我的迷彩蝴蝶。我已经把自己包裹起来了,但是因为写这个小说,我把自己的外壳一点一点地撕开,把自己最隐秘的地方揭露给整个世界。大家有理解,有同情,有鄙夷,也有伤害……
    我只是写一个小说而已,到处都是伤害,我感到伤心。我伤害任何人了吗?还是污辱了任何人呢?为什么这样对待我呢?为什么这样对待一个小说呢?我已经外强中干,曾经伤痕累累的心上,不仅旧的伤疤被撕开了,新的伤口也出现了。
    我真的渐渐挺不住了,我第一次感觉到自己在这个世俗的社会是不该撕掉自己的伪装的。真诚的代价,就是被伤害,没有别的。但是,你来了。
    为什么你会来?
    为什么你现在会来?
    我想还是那条真理——这就是命。
    我知道你一直在默默地关心我,关心过去的我,你想知道你曾经爱过的人是一个什么样子的人;关心现在的我,你知道我轻易不发火的,我发火越来越频繁就是因为我越来越脆弱,于是你就出现了。
    你不能不出现,因为你知道我需要关心。
    你不得不出现,因为你知道我需要安抚。
    而你是我的读者中最了解我的。虽然你不知道我的那些往事,但是你还是了解我的现在的,毕竟我们相爱过——我现在才发现我当时其实是爱你的,不是爱另外一个女孩的影子。
    于是,爱情再次降临在你我的身上和心坎里面。在上一节我狠心地伤害你,我知道你哭了。现在我告诉你,我会游过去找你。我没有钱买机票,我就游过去,死也死在游向你的途中。过去的小庄随着记忆的延伸铺开,又活回去了。我决定了,等我写完这个小说,我们就安安静静地好好过日子。
    我累了,我知道你会对我好。
    我倦了,我知道你会心疼我。
    这就够了。
    还记得你喊完“抓流氓啊”以后发生了什么吗?
    你张大你的小嘴,就那么喊:“抓流氓啊——”
    我一下子傻了,赶紧摆手:“不是,我不是那个意思……”
    然后我发现很多人在看我,好在当时没有巡警。我还要解释,但是你掉头就跑。
    “哎——哎!”我也不敢追,就那么喊你。
    附近的人开始哄笑,我尴尬地站在那里。说实话,在马路上追女孩,我是第一次也是唯一的一次,对你真的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了。但是,你还是转身跑了。
    我知道我留给你的第一印象太深刻了,以至于你根本就不敢和我说话。我站在那儿,傻傻地看你跑远。
    我懊恼地对着自己的车胎踹了一脚:“操!”
    然后我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居然追过去了!我追着你的蓝色棒球帽,追着你的窈窕身姿。女孩子能跑多快呢?你有可能跑过我吗?虽然我已经退伍,很久不运动了,但是底子就是底子,百米冲刺不会差那么多啊!
    你在前面呼哧呼哧跑啊。
    我在后面呼哧呼哧追啊。
    后来你问我当时在想什么,我说其实我就是想追上你而已。
    其实我没有跟你说实话,我想追上的是我过去的一个梦。我本来心都死了,但是你居然出现了,这不是命是什么呢?你说是谁安排的呢?
    我不能再失去——不是不能再失去你,因为当时我根本就不认识你——我不能再失去我的梦,如果见不到你,我就会真的忘记了,但是现在我不能忘记,不仅不能忘记,而且往事全部出来了。
    我的青春,我的爱情,我的梦,我的小影啊!我怎么可能再失去你呢?谁让你那天戴着一顶蓝色的棒球帽呢?在追你的时候,我真的是活回去了,就跟18岁的时候一样,不管不顾,只要自己喜欢,先干了再说。
    我追上你了,街上的人都在看,但是我顾不上了。我一把拉住你,你被我拽住了,我抓着你的胳膊。你转头,马尾巴甩过我的脸,我闻到了一股陌生而熟悉的芬芳。
    我不是说我能闻香识女人,这是扯淡的事情,但是我知道不同的女孩身上有不同的香味。在这个工业化和电脑化的时代,男女之间的感情或者说性情都成了方便盒饭了,虽然能勉强吃饱,但没有什么味道,也没有什么营养价值。过去就过去了,没有什么可以回味的。于是我闻到过不同女孩的香气,我要说句实话,可能对那些女孩有点儿不公平。我不留她们在家里过夜的一个重要原因,就是因为我极端不适应她们身上的香气。男人就是这样,在需要的时候是不管不顾的,但是满足了呢?我就受不了那些不同的香气了,真的是太浓烈了,于是就让她们走人,没有什么说的。
    但是你的香气不一样。说不一样其实也一样,和谁一样?
    和她一样。
    真的,你不要生气。
    天底下真的有这么巧的事情,我当时就感觉不行了。你的长发甩过我的脸,你的芬芳渗入我的心。当你转过头的时候,那张我梦中已经变得模糊的脸一下子清晰地出现在我的眼前。
    你们实在长得太像了。当你回过头的时候,我看不见你脸上的恐惧,你的脸上只有惊奇,因为你看到我的眼中饱含热泪。你惊奇地看着我。
    我的右手抓着你的胳膊,你的温暖传递给我,你的细腻传递给我,你的柔弱传递给我。我用左手在自己的脸上抹了一下,然后苦涩地笑笑:“对不起。”
    我不敢再看你,我真的后悔来找你。我松开你,慢慢地松开你——和摄影机高速拍下来的一条慢动作一样。
    在这个城市的夏天,我慢慢地松开了我以为已经遗忘的梦,然后迅速地转身。我不得不迅速,因为我听到自己的心里嘎吱嘎吱响——其实应该是感觉,但是我真的听见了,是我包裹在自己心外的那层硬硬的厚厚的壳子在裂变。
    我其实不该来找你,真的。
    我后悔了,何必呢?
    我走向自己的车,让自己在一瞬间冷却下来——这是我在退伍以后练出来的本事,或者说,已经是我的本能了。
    我冷却了自己,也冷却了自己的梦。你在后面默默地看着我。
    你后来告诉我,不知道我怎么了,刚才还那么狂野地在大街上追你,非追到不可,但是抓住了却又松开了。你感到好奇,你感到莫名其妙——其实要我说,是你感到不爽。
    你当然不爽,这厮怎么轻易就放手了?多没面子啊!这么多人看见了,回学校怎么说啊?不行,绝对不行!
    呵呵,你们现在这帮漂亮美眉就是这个心理,不想让人得手,也不能在他面前失去吸引力,这样你们才觉得爽,觉得自己有魅力。
    呵呵,那年你还不到20岁。
    和她……那年一样大,那是个好胜的年纪,你那个鸟性格真的和她一样。
    我慢慢地走,走出这个不该回去的梦。
    我慢慢地走,走在这个城市黄昏的街。
    我慢慢地走,走向属于我现在的世界。
    “喂!”我听见你在喊。
    我站住了,但是没有回头。
    “你可以请我喝杯咖啡吗?”
    你就是这么说的,不是吗?
    我当然知道,你是不想让自己失去那种吸引力——尤其是一个在大庭广众下为你高喊“好”,为你流泪,为你打人的人。
    我笑笑,在号称“八大染缸”之一的艺术院校混出来的我,怎么可能不了解你们这种漂亮美眉的心理呢?那就得看看是鱼儿厉害,还是钩儿厉害。我的原则一直就是愿者上钩,我看看你能折腾到哪儿去?
    我转向你,但是我一下子又回去了。
    “拐角有个酒吧,环境还挺不错的。”你小心地说。你说你还拿不准我到底是什么人,那个酒吧离你们学校近,实在不行还能跑。但是,你可以肯定,我不是乱来的人,因为我放手了。更关键的是,在你转头的瞬间,你看到了我的眼泪。
    “你,你怎么了?”你小心地问。
    我怎么了?你说我怎么了?
    在黄昏的余晖下,我看见了一个戴着蓝色棒球帽的女孩,她睁着眼睛,就那么看着我。那双梦里的眼睛就那么仔细地看着我。
    你说呢?你说我怎么了,戴蓝色棒球帽的女孩?
    ……
    风筝在天上飞啊飞。
    小影在底下叫啊叫。
    “再高点!再高点!”
    小菲在她旁边笑,也喊再高点,但是声音绝对是自己控制的,绝对没有小影高。她是多么细心你们可以想出来了吧?细心善良的女孩就是这样的,她在忍着什么?她在开心下面隐藏着什么?
    风筝是小影做的,是一个小小的普通的三角风筝,但是上面画了一个拿着金箍棒的黑猴子。我知道画的是我,我就嘿嘿乐。我拉着线拐子就那么一拽一拽的。热带的风很厉害,所以风筝就更高了。
    从边上经过的芬兰哥们儿坐在那辆路过的白色装甲车上哈哈笑着,向我们举枪,跟我们吹口哨。总部机动预备队就是这样,他们是作战单位,机动训练是比较多的。那个军士长拍拍车前面的驾驶室,喊了句什么,车就停了,他们就在路边看。
    三哥坐在草地上笑出声音了,他的黑脸都笑烂了。他是被我和小影、小菲拽来的,我们就在一起玩。那时候我们已经找到三哥了,他也想来找我,就是不好意思来,怕误会自己是来蹭饭的。其实我和小影倒是去三哥那里蹭过正宗的咖喱牛肉,后来再没有吃过那么好吃的咖喱牛肉了。什么东西真的还是正宗的好。
    三哥是干过一些鸟事的。UNPF部队刚刚到这个鸟地方的时候,真的有找碴的。一帮游击队要缴三哥他们巡逻队的枪。AK47虎视眈眈,三哥的部下都是荷枪实弹,双方剑拔弩张。
    三哥对翻译说:“你告诉他们,他们在和谁说话。”
    翻译就翻了,游击队的头头问:“谁啊?”
    三哥说:“你们在和三哥说话。”(我告诉你们,他还真的就是这么说的)
    翻译傻了一下,他也不知道什么是“三哥”啊,但还是翻了。
    游击队不知道什么是汉语译音的“三哥”啊,就纳闷儿了。
    三哥冷冰冰地说:“我在国际特种兵训练营集训的时候,一个国家的最优秀的特种兵战士告诉我,在他的心里,他的祖国是大哥,他的军队是二哥,而我就是三哥。”当然,这个大哥二哥三哥,他都是用外语解释的。
    游击队愣了一下,再看三哥冷面无情,身如黑塔,半截挽起来的迷彩服袖子露出黑乎乎的胳膊,而且上面全是黑毛。所以,游击队犹豫了。
    三哥很鸟地说:“我是三哥,我是不会给你我的枪的,除非你把我的脸先割下来。”
    游击队就更犹豫了。
    然后总部军官来了,还带着芬兰连那个班的增援哥们儿——当然不是为了打,谁都不敢乱锤,其实就是威慑。虽然SISU装甲车不算什么重装备,但是在这个鸟地方绝对是尖端武器了。芬兰哥们儿哗啦啦下来,虽然枪口没有对着游击队,但是那种阵势已经出来了。
    游击队软蛋了,不光是增援部队到了的缘故,三哥那种劲儿也不是吹的。于是他们就客客气气地撤退了,从此我们UNPF部队总部营区真的是天下太平。“三哥”的威名在这个鸟地方就真的叫开了。
    虽然我不想涉及太多的政治内容,但是这个鸟地方是比较麻烦的,不光是政治目的的冲突和分歧,众多的民族之间,甚至是种族之间都有不同程度的冲突和分歧。也就是说,武装组织多如牛毛啊!最大的**武装和政府军签署了协议,但是**武装那么多啊,并没有严格的统一战线啊,所以隐患还真的是有的。
    三哥其实是一个值得大写特写的鸟人,我不会放过他的。不过现在还是说我们的风筝吧。
    风筝在天上飞,我慢跑着放,小影戴着蓝色棒球帽在我身边追我——她就喜欢戴这个帽子,当时在国内我还没怎么见过女孩戴这个帽子。而且,她戴上确实好看得不行。
    小菲在边上咯咯笑,三哥坐地上嘿嘿乐,芬兰哥们儿坐在装甲车顶子上看,还吹口哨。
    你们知道战士最快乐的时光是什么吗?
    就是战区短暂的和平瞬间。
    惬意,真的是很惬意。
    小影做的风筝就那么在异国的战区上空飞翔,在不同国家的军人眼中飞翔,也在我的心里飞翔。
    它就那么一直留在我的心里。
    35.我脸上蒙着雨水就像蒙着幸福
    其实早就应该告诉你的,只是我不敢说。不是怕你伤心,是怕我自己受不了,受不了那种一点点把自己心底深藏的伤疤揭开时的痛楚。
    多年以来,我都没有勇气揭开这些。我也不知道怎么了,是我太坚强了,还是我太脆弱了?反正我就是不敢说,连想也不敢想。
    我知道你现在还在睡觉,因为昨天考了一天的试。我想起来看过一部电影,不能说一部,大概只有不到四分之一,叫《你那边几点》。实话实说,我没看下去。我不是不尊重前辈高人的意思,我没有那种耐心和修为去看,我喜欢看紧张的、刺激的、煽情的、热闹的,或者是纯情的、青春的、舒缓的、自然的、流畅的。那部电影不属于这里面任何一种,所以就没有看下去。
    我的艺术造诣其实是俗不可耐,如果不是为了考试和生存,我甚至不会去看那几本劳什子文艺理论,真的没有那个兴趣和爱好。呵呵,还记得我闲着没事的时候喜欢浏览黄色网站吗?你曾经说过,我的电脑有三个功能:1.看黄色网站;2.打大富翁游戏;3.码字。
    你也许觉得奇怪,这厮怎么这么喜欢看黄色网站呢?但是你依恋我的其实就是这一点,因为我从来不掩饰自己,我不跟你假惺惺的,更不跟你装什么文化、气质、追求、理想等玩意儿,为什么我要在女孩面前装呢?为什么我还要对你解释其实是为了写一个关于鞭挞黄色网站的杂文呢?我是那种人吗?
    虽然此小庄非彼小庄,但是有一点儿是无法改变的——就是性情中人。这就叫江山易改,本性难移。这就是我,到死也是这样。
    我知道你为什么会喜欢上我。
    我也知道你为什么会最后爱上我。
    就是因为我从来不会掩饰自己,哪怕是一点点,我都没有。
    自由职业者有什么需要掩饰的呢?
    但是我的青春,我一直没有告诉过任何人,包括你。
    呵呵,现在不仅是你,全世界都知道小庄的青春是怎么过来的。
    但是小庄的未来呢?
    我想只有他自己知道,或许你也知道。
    如果下次打电话,我就会问你:“你那边几点?”
    写完小说我就会看完那部电影,因为我知道能给一部电影起这个名字的,一定是高人。
    因为我现在很想知道,你那边几点?
    我还想知道,今天你穿什么衣服,你要做什么,你的一切我都想知道——丫头,我想我是爱上你了。好在我还有这个机会,我还没有彻底失去你。等我写完这个小说,我就去找你。好吗?
    呵呵,现在这个小说越写越像是给你的情书了。其实不完全是这样,我要先沉浸在幸福中(这个幸福是你给我的),才能回到过去的回忆中(这个过去是命运安排的)。
    所以,我想你会理解我的。好好睡觉,好好学习,天天向上,等我去找你。
    我上午打电话给机场特警队的那个弟兄,他会去帮我跑护照,跑旅游签证,跑所有的一切,如果我的银子不够,我的战友们会给我凑,实在不行,我也会跟老爷子伸手,虽然没有面子,但是机票钱而已,他不会不给我的。
    好好睡吧,把眼角的泪珠擦干。我就在你的梦中对你讲我过去的故事,一点点进入你的梦中。
    还记得我们去喝咖啡吗?
    那个酒吧叫什么名字来着?你不会怪我吧?我们第一次约会的地方我都忘记了。你记这种事情一向记得很准确,我总会忘记这些,你就会难过。有时候你会哭,有时候你不会——你这样的女孩就是这个鸟性格,真的和她一样。
    但是我对你不好,我知道。
    我是不敢对你好,你明白吗?我一对你好,心口就开始疼。我和你在一起的时候,你跟一只小白兔一样小心翼翼,生怕我会突然不高兴,会突然黯然神伤,会突然不搭理人。你现在知道了吗?我真的不敢对你好,我承认,我对你真的太不公平了。
    我记得那个酒吧是一个洋名字,那个时候还不到夜里,还没有什么人。灯光也不明亮,暗暗的,酒吧放着蓝调音乐,我和你坐在角落里面。
    我不敢看你,却又偷偷看你。
    你摘下了棒球帽,把跑乱的辫子打开,一下子黑中带点红色的长发就那么飘了下来,和黑色的梦幻一样,带点红色的诱惑——那种陌生而熟悉的芬芳再次进入我的呼吸,进入我的心灵。
    我更不敢看你了,我闭上自己的眼睛,然后再睁开,就看见了你——还是她。
    我知道是你,慢慢地平静下来。
    “想喝点什么?”
    这回不用你提醒我了,记忆中我的声音是颤抖的,我记得很清楚。
    你看着我,怎么也没法把两个形象重合起来,怎么这么腼腆呢?是的,是腼腆,还有什么别的呢?其实我在女孩面前是从来不会腼腆的,真的。那天在你面前的感受,不是“腼腆”能够形容的。
    紧张,是紧张。我能不紧张吗?
    你懵懂地看着我,你不知道我怎么了。
    我现在告诉你我怎么了,我不知道是谁安排的造化。我的青春,我所有的青春往事,就那么活生生地坐在我的面前。
    你就那么静静地坐在壁灯幽暗的暖色调光线下,坐在烛台跳动的火焰前面。
    你现在知道我看见了什么吗?
    我看见了我的新兵的火车,我的鸟步兵团的新兵连,我的侦察连,我的狗头大队,还有什么?还有热带丛林阵阵令我窒息的热风,蓝色头盔下面渗着油光光的汗水的脸,当然,还有……我的爱情。
    “橙汁。”你说,你也腼腆——或者说紧张了。
    我要的好像是某种啤酒,这些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我点着一支烟,就那么闷闷地喝着啤酒,看着你。
    你说从我的眼里看出一种另类的感觉,和别的男人不一样,不是围着你转说个没完,我只是愣愣地看着你,你的心被我看毛了——这厮色到如此地步吗?
    你开始后悔约我,你真的怕什么色情狂之类的,你绝对不是对手。
    我不知道你当时在想什么,我什么都没有想。
    我就那么默默地看着你。
    你看见了我眼中若隐若现的泪水,稍瞬即逝。
    忧郁……你后来说,我让你心怦然一动的就是这个词,你见过的男人多了,但是你从来没有见过像我这么忧郁的。你知道我心中有很多话要说。
    但是我没有说,你一定想知道,你断定我是个有故事的男人。
    但是我怎么说呢?我说你和一个女孩长得很像?那也太老套了吧,你不会相信的,我敢说你会拿起自己的包包起身就走,你绝对不会去当什么代替品的。
    我当然不会那么说,我淡淡地看着你,默默地抽烟。
    烟雾缭绕间,我看到了我的青春。
    你真的和她很像,你知道吗,丫头?
    其实,我不该在全世界面前公开你的小名。呵呵,只是我总不能公开你的真名吧?那就叫你丫头好了。你不介意吧?我知道你生气了,所以一直没有看我后面的小说——包括我对你表的那点小忠心,你了解我的,我敢说就绝对能做到。
    我们就那么在酒吧坐着。你终于开口了,你不能不开口——干坐着有什么乐趣呢?
    “你想追我啊?”你嘴里咬着吸管,吸着橙汁,含糊不清地说。
    我能怎么办,我只有点头:“对,追你。”
    “我告诉你不可能。”你终于找到话了,你一直在等待说这句话的快感。
    “为什么?”我问。
    “我还没谈过恋爱呢!”你很鸟气地说——潜台词是我谈过了你才有这个资格,本小姐如花似玉、青春年华、冰清玉洁,要谈第一次也得找个帅哥啊,怎么能跟你这黑厮呢?
    我笑了:“我也没谈过。”
    我要告诉你,当时我说的绝对是真心话,因为我不是对你说的,是对……她说的。
    “切!”你不屑地笑了,“就你啊?在大街上追过多少女孩了?有上钩的吗?”
    我笑,你还真的是第一个。
    “看你这么傻气,做个朋友还成。别想歪了啊!不是那种朋友,是普通朋友!”你说。
    “我想歪了吗?”我要说实话,和我比,你真的差太远了。
    你笑了,烛光下的你真的是明眸如水。
    你后来告诉我,你只是想知道这黑厮到底是什么来路!你们现在这帮女孩就是这个样子,好奇和冒险心理极强。
    “说说你吧,你干吗的?”你问。
    我想了半天,怎么说啊?
    “导演。”我真的是实话实说啊,你后来是知道的。
    你看我半天,哈哈笑了:“导演啊,不会吧?导演在大街上追女孩啊?不会是想找我拍戏吧?”
    我笑:“不是。”
    “你身边漂亮女孩应该多了去了啊?”你笑,“干吗死皮赖脸在大街上追我啊?”
    依照我的个性,“死皮赖脸”这个词当时就会让我翻脸,但是对你我不会,其实不是对你,我就是喜欢被呲叨,被……你这张脸呲叨。
    我抽口烟:“你知道烟的重量吗?”
    你笑:“我让小二拿个天平来!”
    我来了一句:“不是指的这个实际的重量,是这个的重量。”我轻轻吹了一口气,吹散我眼前飘散的烟雾。
    你瞪大眼睛看着我,不知道我是什么意思。
    “天平是需要的——把这支烟——”我从烟盒拿出一支完整的烟,“放在天平上,称出它的重量,然后点着了,烟灰都弹在里面。抽完了,把烟头再放上去。你再称一次,做个简单的减法,用第一次称的重量减去第二次的重量,就是‘烟’的重量。”
    你傻傻地看着我。
    我知道这个老套路奏效了,你也是那种涉世不深的艺术学院的小女生,还没遇到过我这样的老油子。你长得像她有什么意义呢?当年她不是也被我的情书情诗迷得五迷三道吗?
    还真的不能说我当年在中国陆军特种大队学的那点把式在地方上一点儿用处也没有,譬如我追女孩拿的就是特种部队的战术打击思想——攻其软肋,一击致命!
    人都有软肋,你们这种漂亮女孩尤其是学艺术的软肋在哪儿呢——喜欢有深度的男人。金钱什么的对你们都没有什么吸引力了,艺术院校的女孩还缺有钱人追吗?你们都腻歪了,就喜欢来点有深度的换换口味。我有个哥们儿退伍以后当了地质队员,按说是个很苦的行当,也成年在野外奔波,但还真的被一个学舞蹈的女孩子追得很苦,绝对是苦不堪言——要我说就是你们吃山珍海味腻歪了,非得划拉点野菜尝尝味道——当然他们的爱情故事和我没有蛋子关系啊,只是打个比方而已。
    你就那么愣愣地看着我,思想还没有从我说的云山雾绕的话里面绕出来。
    我淡淡地说:“你得出来的结果,就是生命的重量。”
    够了!绝对够了!绝对打到你的软肋了!再多就失去效果了!这种艺术学院的女孩绝对的忌讳就是死缠烂打!因为你们对那个都有免疫力了!我就给你的软肋来一下,晚上你自己回味去吧!
    我按灭自己的烟:“老板,结账!”
    你傻了,怎么不说了?
    后来你说,靠!生命的重量!这黑厮还真的挺能整的啊!
    我结完账:“用我送你回家吗?——不用的话不勉强。”
    我就起身了,你不能不起身。
    关于这段“生命的重量”的段子还真的不是我整的,我哪整得出来啊?你后来到我家看了王颖前辈的《烟》的DVD,恨不得拿你的小拳头把我锤死——其实我没好意思告诉你,以前我的段子更俗,就是跟女孩讲:“你知不知道天上有一种鸟生下来就没有脚……”那时候还没有多少人看王家卫,《花样年华》还没有进来呢。那是我大学低年级的时候整的景儿,后来换过很多段子,最后我发现最厉害的段子就是王颖前辈的《烟》里面关于“生命的重量”的段子。
    出去后,我问你:“好了,用我送你吗?”
    你先下意识地点头。我知道你还没有明白“生命的重量”是什么意思呢!这么深奥的段子不是什么时候都能听到的啊。
    但是你随后还是摇头,我知道你还是担心,我就不说什么了。这还是陆军特种大队留给我的老把式——不要一味正面突破,要善于迂回包抄,找到敌人的弱点。《孙子兵法》告诉我们,善用兵者要“不动如山”,对方先动一动就有弱点了。
    呵呵,你怎么可能敌得过前陆军特种大队优秀骨干的战术指导呢?你只有默默地走向街边准备打车。
    这个时候下雨了,小雨细细绵绵。你在雨中默默地戴上蓝色棒球帽。
    靠!我又不行了。
    你伸手,一辆夏利过来停住了。我看着你上车,但是你又出来了半个身子。你戴着蓝色棒球帽在小雨中看着我:
    “喂!你叫什么名字?”
    “小庄。”我说。
    “明天——明天上午有时间吗?我想去买几件衣服,搭个便车。”你说。
    我点点头。
    你不知道我一下子又怎么了?怎么这黑厮又不行了?又来劲儿了?怎么又是含泪不能久视自己,自己真的有那么大魅力吗?你对自己感到怀疑了,知道自己青春漂亮,但是不至于让这黑厮含泪啊!
    在雨中,我们静静地看着对方。雨水蒙在我的脸上,我的泪水就势流下来了。不过你也看不出来了,你就走了。
    看着蓝色棒球帽消失,我狠狠地拍了自己的车前盖子一下,警报器呜呜响。
    “啊——”我仰天高叫,犹如狼嚎。
    行人好奇地看我。
    “看个蛋子啊!都他妈的给我滚蛋!”我绝对是怒吼!
    雨水越来越大,这个城市的雨季总是这样姗姗来迟。一到下雨的日子,我就变得局促不安。
    我脸上蒙着雨水,闭上眼睛泪水唰唰地流下来。雨水掩盖了我的眼泪,雨声占据了我的耳朵……
    雨啊,狗日的雨终于下起来了啊!
    不能不停工了。
    全工程兵大队都歇了,程大队他们这些干部急得要命啊!这个鸟地方没有天文站,也没有天气侦测部门,UNPF部队总部也没辙啊。
    我穿着雨衣到处检查安全措施。其实无论在国内还是在国外受训的时候,反复被强调的重点就是要注意天气的变化带来的隐含的危机。恶劣的天气不适宜大兵团尤其是装甲兵团和高技术部队的作战,但绝对适宜小股武装譬如特战分队和游击队的活动。恶劣的天气掩盖了他们的行踪,也给追剿带来很大的困难,这个时候更不能放松警戒。
    检查完了后,我登上高塔拿高倍望远镜对四周进行观察。狗头高中队是有别的任务的,除了负责警戒工程兵大队以外,他作为少校级别的特战军官还要巡视工兵营在任务区内的施工点。这些施工点是很散的,距离都比较远,我就不详细说了,因为涉及UNPF部队的详细任务。虽然战火已经平息,UNPF总部范围是天下太平,但是不代表这个鸟地方就没有冲突了啊,确实还是有被骚扰的,只是不多。
    关于战术名词我还是要普及一下,总部营区和维和任务区是两个不同的概念,总部营区是相对安全的,但是维和任务区是绝对不安全的——也不是天天有炮火,但是存在的安全隐患比较多。尤其是这个鸟地方的四分之一在**武装手里,四分之三在政府军手里,双方的火线是时常会有点事情的,危险的概率是很高的。
    远远地,我看见芬兰连的SISU白色装甲车往我们这儿开过来。大雨中白色的车身泥泞不堪,那帮芬兰老哥也就不在车顶子上面坐着了,都在车里窝着呢。
    SISU(西苏)的意思是“坚强”、“有力”。SISU其实不光产装甲车,也产卡车。关于SISU这个词的鸟段子还是挺有意思的,我也是听观察员老哥说的,他跟我也是兄弟。虽然他是校官,我是兵,但是他没那么多野战军干部的规矩,机关干部和野战军的干部虽然都是军官,但还是有区别的。
    他在维和前线双方交界的哨上的时候,观察团曾经给他们配过一辆GMC防弹车,让他们在去危险地区时用。哨上还有一辆巡逻车,一辆换哨车。那辆GMC是曾经在某地给联合国VIP用的专车,5吨多重,防弹性能挺好,据说还有一定的防雷能力。大家一开始还觉得挺新鲜,但是他们开了两次就觉出来这车其实对观察员不实用。在这个鸟地方山村的小巷子里,这辆5吨重的车根本转不开,而且窗户是厚实的防弹玻璃,摇不下来,就算外边打炮也听不见,那还观察个鸟啊!不撞到交火区里就不错了。最要命的是车门很重,本来打开就不容易,这又是辆旧车,靠驾驶座的车门把手已经坏了,从里面打不开。每次驾驶员要下车都是副驾驶座上的电台操作员跑下来从外边给他开门。
    不过这车从外表看起来挺吓人。大家一看见这车就想起芬兰哥们儿的SISU装甲车,于是给这车起了个名叫SUSI,用大字打出来贴在风挡玻璃上。这个名把SISU的两个音节掉了个个儿,又和欧洲的女人名“苏西”相近,能表达大家对这车又爱又恨的感情。后来他们开这车去芬兰连耍,芬兰哥们儿看到车窗上的大字SUSI就乐。芬兰哥们儿说,SUSI在芬兰语里是“狼”的意思,另外还有一个引申含义,就是“没用的东西”。大家一听,原来歪打正着,于是隔三岔五开着SUSI去芬兰连招摇过市,看芬兰哥们儿乐,他们也跟着乐。
    不过SUSI对他们确实没什么大用,所以他们后来还是把SUSI送走了,换了一辆三吨的防弹巡逻车。不过大家基本不开,那车就那么一直在哨上搁着。他们附近一个哨也有一辆和SUSI同型号的车。不过有一天中午哨上落了十几颗炮弹(某族独立军来了一批新兵,打偏了),哨上的三台车包括SUSI的那个兄弟在内,全被炸趴窝了。好在那些观察员弟兄到底是军人出身,赶紧进了防炮洞,没有人员伤亡。
    这种鸟段子真的多了去了,但我还是尽量走故事线。我知道大家喜欢听这种鸟段子,我就穿插着讲点吧,当个乐子调剂一下。
    我看到那辆SISU装甲车在我们这儿晃悠,我就乐了,准是跑我们这儿来蹭饭了。当时差不多该到饭点儿了,我就拿电台呼叫下面开门——这个权限我是真的有的,因为UN车辆进入UN任何国家部队的营区都是免检的,自家兄弟哪儿那么多淡事啊。来这种鸟地方进行维和本身就是受罪的事情,蹭顿吃的还不是正常的?
    车晃悠着泥身子过来了,我就从铁梯子上滑下去准备迎接芬兰哥们儿。我把雨衣的套头帽子掀下来,看着他们的白色破车进来,他们下来后就跟我们弟兄打招呼,真的不拿我们当外人。
    其实芬兰连还真的有一个和我一起受训的哥们儿,他也是这个班的,只不过那天不在总部,他去维和任务区晃悠去了,回来就来找我,要看我对象。小影的名字和照片在我们受训那批训练营是绝对的熟脸,这帮洋哥们儿都喜欢得不行,他当然要见了。于是这鸟人开着哈雷突突突地过来(我估计是在当地黑市买的),连车都没有下又突突突地出去了。
    哎呀,我叫他什么名字好呢?我不是不知道他的名字,但说出来不合适。他脑门有点秃顶,我那会儿就叫他亮子——我在训练营起过的外号多了,“老白毛”司令的外号也是我起的,嘿嘿。
    亮子又突突突地去中国医疗队了,一进去就找小影,把干部们吓一跳:这芬兰哥们儿干吗啊?都怕引起外事上的纠纷,那是要遣送回国的,回去小影挨批评不算,他们这帮干部也得吃点挂累。但是干部们又不能不叫小影出来啊,于是都很紧张地看着亮子。亮子这厮身高190厘米,虽然人高马大,但是这厮怕蛇。特种兵就什么都不怕了吗?我们在受训的时候就跟他开这个玩笑,拿蛇吓唬他,他每次都吓得不行。每次野外生存或者丛林奔袭的时候,亮子就喜欢跟着我后面,我是不怕那个玩意儿的,他却紧张得要命,还一直嘀咕:“小庄,你看看有蛇没有?”我心里就乐——你老哥白长了那么大的个子啊!
    说到亮子,还要再说一个人,就是我们受训时候的一个新西兰哥们儿了,叫他Kiwi吧。kiwi原是鸟名,是新西兰的国鸟“几维”,引申出来的意思是果名(猕猴桃)。新西兰人的自称也是kiwi。为什么叫他Kiwi呢?也是有段子的。其实南太平洋的人讲英语时的口音都比较怪,调子软软的,新西兰人的口音就更怪了,你们自己去听听就知道了。我们受训的时候有个欧洲的哥们儿问Kiwi平时讲什么语言。这倒不是有意难为他或者调侃他,那个欧洲哥们儿确实不知道,再说Kiwi那种口音确实也让人觉得他的母语不是英语。Kiwi也不在乎:“我讲的不是英语,是kiwi语。”说实话我还不好翻译成汉语呢,生生翻过来就是:“我讲的不是‘鹰语’,是‘鸟语’。”
    Kiwi干过点神事。野外生存我们扎营的时候,都是拿出背囊里面的单兵帐篷,结果这个哥们儿没有了。军官就问:“你的帐篷呢?”Kiwi嘿嘿乐,不好意思地说:“扔了。”军官就怒了:“怎么扔了?那是装备啊!你背囊里面是什么?”我们都看着Kiwi,不知道这个鸟人玩什么鸟花样,当然亮子也看着。Kiwi就打开背囊,靠!拿出来一条大蟒蛇!好家伙还是活的呢!我是不怕蛇的,但是也吓了一跳,再看亮子,他的脸已经白了,接着就晕过去了。嘿嘿,这就是亮子的不为人知的鸟事,我要不说真的对不起他这个鸟人。
    亮子见了小影,他是会说中国话的,他大学的时候选修过汉语,能诌那么两句。他还喜欢看吴宇森前辈的江湖片录像带,所以江湖黑话也是一套一套的。小影还傻着呢,不知道这个洋哥们儿找她干吗?亮子拿大拇指指着自己的鼻子,用半生不熟的江湖黑话说:“弟妹!我是亮子,小庄的哥哥!这是弟兄们的场子!谁敢跟你找麻烦就找亮子哥!青山不改绿水长流,好了哥哥走了!就来看看弟妹,没别的意思!不错不错,就是一个字——鸟!”然后他又突突突地甩着一股黑烟走了,把小影给撂傻了,干部们也傻了,后来一打听才知道是小庄这小厮的国际友人。但是我还是挨批评了,小影也挨了——这像话吗?俩小兵谈谈恋爱可以,但是别动不动就跟国际友人扯上啊!外事无小事啊!
    我跟军士长、亮子等哥们儿在那儿扯淡,紧接着SISU装甲车下来俩人,我当时就傻眼了。先是小菲跟我乐呢,我还没有反应过来,她就闪一边去了,还做出隆重推出的手势。然后我就看见,蓝色棒球帽下面是小影红扑扑的脸。这帮芬兰哥们儿还真的挺能整的啊!我就知道是他们半路路过中国维和医疗队的时候遇见她们在雨里面走,就把她俩捎来了。
    芬兰连的哥们儿嘻嘻哈哈直接奔食堂了。我们工程兵大队的弟兄都在集合唱歌,唱的还是国内的老套子——《过得硬的连队过得硬的兵》。芬兰军士长一个口令,芬兰哥们儿也集合了,他们严肃地站在我们队伍边上,也开始唱歌,但不知道唱的是什么,唱完后就呼啦啦地进去吃饭了。当然是芬兰哥们儿先进去,他们是不会客气的。
    我就跟小影和小菲站在那辆SISU跟前乐啊。雨水就那么哗啦啦地落在我的脸上,我们仨就对着乐。小菲说饿了,就进食堂了。我看看四周,除了几个兵就是我的警卫班弟兄,于是我给高塔上的兵打了一个手语,他俩就给我一个手语——他们都是我训练出来的。至于手语的意思你们自己去想啊,我当时身上带着对讲机呢。
    我和小影就进了装甲车。门一关上,就是我们俩的世界了。她扑到我的怀里,我们就开始拥抱、接吻。身上的武器碰撞在一起,我们就把武器拿到身侧或者摘下来放到一边,但是头盔什么的不敢摘下来,万一对讲机里我的弟兄哇哇叫,我就得马上出去,但小影还得在里面躲着,她是万万不能出去的,不然遇到干部又是一堆事情——遣送回国是肯定的。
    当然小菲也知道,主意都是她想出来的——小影是没有这个脑瓜子的。我现在也不知道小菲喜欢我这个小黑蛋子什么,但是她就是这么一直默默地关心着小影,帮助着小影。其实这对她来说是一种严重的伤害,但是她从来不说——当年的小庄是没有这个头脑的。
    那辆白色的SISU芬兰装甲车就是我和小影的爱的小窝。这个小窝是芬兰哥们儿提供的,但他们对谁都没有说过,我想他们是知道中**队的纪律和政策的。在那个时代,在那个异国的战区,在那个热带丛林的雨季,两个中国小兵在一辆白色的铁皮装甲车里面相爱着。
    幸福吗?
    你睡醒了吗?
    我不知道。
    你一直就没有来。
    我知道,我是真的伤了你的心了。呵呵,但是我不会给你打电话。我知道你的同学还是会看见的,她们会传说我对你的倾诉、对你的思念。
    你不是铁石心肠的,我了解你。我不是欺负你软弱,也不是拿某种压力压着你,我不是那种人,我只是想给你全部的自由。
    我过去对不起你,你当然有拒绝我的自由。
    我想,你慢慢会理解我为什么说那些狠话的。
    还记得那天下雨,你走了以后吗?
    我一直在雨中站着,站在那个酒吧的门口,站在你离去的地方。我的脸上是雨水和泪水。
    幸福吗?还是痛苦呢?
    我也不知道。
    我只知道,在第二天,在我们约好的时间和地点,我会去等你。
    36.搭一辆车去远方(1)
    还是没有你的消息。
    丫头,你好像从这个世界上彻底消失了一样,而我的心路历程还没有结束。
    我知道这一次是真的伤害你了,我知道这一次真的可能再次失去你了。
    伤害可以有第一次,但是不要有第二次,可我犯了这个错误。陆军特种大队告诉过我,无论如何不要走回头路,走回头路的危险就是中埋伏,我违背了这个最基本的原则,我知道中了埋伏,不是你的埋伏,是命运的埋伏——我爱上你了。
    我知道祸从口出、语多必失,但是我还是一犯再犯这个最弱智的毛病。我真的是狗脾气啊,想到什么说什么,然后就把你伤害了。我也不能给你打电话,我知道你现在难受,要是我给你打,你就更难受,还不如让你慢慢地忘记我。
    但是你的故事和我过去的故事才刚刚开始,我不能停下。虽然我们的故事很快就会被人遗忘,但是我知道还会有人年轻,还会有人长大,还会有人为之静下心来好好想想,也许会掉下几滴青春的泪水。这就足够了。所以,我还是要把它们讲完。
    我小庄就不应该来到这个世界上。无论是作为军人,还是作为男人,我都是不合格的——我自己心里十分清楚,也没有想伪装什么。所以,我还是要写完,再苦也得写完。在你们曾经为我付出的感情面前,我小庄算是一个什么东西呢?
    在我的心没有彻底死掉以前,在我还有一点儿血性的27岁,我要尽量把这些写下来。虽然我知道,这已经不仅仅是在电脑上码字,而是将自己心里面流出来的血写在自己的年轻岁月的尾巴上,但是我还是要写下来。这是我应该的,是我欠你们的。
    我的迷彩蝴蝶,我的丫头——请允许我再这么叫你。
    还记得第二天吗?我去约好的地方等你。
    你当然没有按时来——按时来矜持何在?尊严何在?也太给这个黑厮面子了吧!不能,就是不能按时去!
    我当然知道你是怎么想的。我是做了长期抗战的打算的。反正我也闲着没事,自由职业者有时候真的闲得发毛,譬如我刚刚开始写这个小说的时候,其实就是随便码字玩。闲得发毛,就是我现在最重要,也是最真实的生活状态。
    一般我的车里面都会有一条以上的烟放着,都会有足够的饮料和干粮——其实是面包和饼干。我是个随遇而安的人,经常早上开车出去,不知道什么时候才回来。反正我也不上班,给我银子的老板们找我也就是一个电话的事情,我随便找个地方停车,打开笔记本电脑码完该码的字,再找个网吧发过去就得了,接着钱就到了我的银行账户上面,我不多问,也不多看。我花的不多,生活要求也不高,够吃够用够泡美眉够买盗版碟就行,我还需要什么呢?
    我在我们约好的地方——后海桥边等你。一群老头老太太或者唱京戏,或者下棋,或者钓“黑”鱼。夏天的小情侣们来来去去,脸上都是湿漉漉的,跟北海里面的小野鸭似的。还有一男一女在吵架甚至还动手,女的挨打了还在喊:“为什么?为什么你要这样对我?我做错了什么?”男的就抽她,还踢她,旁边来来往往的人都跟没看见一样,都市里面的人就是这个德性。我也没什么感觉,就在车里坐着等你。其实我也不是等你,只是耗费时光而已。
    你还是没有来,我就眯着眼睛休息——我们的行话叫“半睡眠状态”,脑子是真的停顿了,不过还是保持着必要的警觉——这是无法改变的习惯,我眯缝着眼却把对面视线范围内的一切尽收眼底。很多事情是无法解释的,譬如我在UNPF部队的时候毛利哥们儿天生胆子大,喜欢在当地到处看,连当地少数民族不让外人看的活动也敢去,说实话还真的是惹了不少的事儿,但是他们总是能化险为夷、全身而退,还屁颠屁颠地跟我说:“庄,我们又见新东西了,你去不去看?”我当然不敢去了,找死啊!当地酋长绝对会一声令下:“来呀,先把这小厮给我剁了,大卸八块祭了祖宗再说!”可是毛利哥们儿不在乎,还是到处去看,结果屁事也没有就回来了,所以毛利哥们儿在UNPF部队的绰号是“天生的战士”——那就是人家民族的天性啊!
    我就在那儿“半睡眠”,脑子什么都没想,然后你来了。
    娉娉婷婷明眸红唇白衣绿裤长发披肩的你背着蓝色包包来了,一步三摇,一动两晃,一笑倾城。
    你手里拿着柳枝跟洒水车似的到处乱甩,你边摇边甩走向我。
    我的眼睛一下子就睁开了。隔着玻璃你看不见我眼里一下子冒出来的光,你要看见了绝对会转身就跑。那是狼见到猎物的光。我倒不是说自己是色狼,虽然我色但是我确实不是色狼,而是本能的反应,因为我看到目标人物出现了。这种类似的痕迹会伴随我一生,谁让我在狗头大队混事呢?
    但是我没有动,就那么靠在座位上。你走近了我就眯眼装睡。
    你甩着柳枝在我车周围晃,还贴在玻璃上面看我,乐不可支,一股捉弄了我的快感。
    我还是眯着眼装睡,你拍拍我的玻璃:“嗨!”
    我懵懂地睁开眼,装作茫然无知:“啊?什么什么?”
    “嗨!”你再拍拍玻璃,“是我!”
    我赶紧摇下玻璃,揉着惺忪的眼睛——我学过表演,在毕业实习的话剧中演过男一号B角,虽然演得一般,但这点伎俩绝对能把女孩骗过去。
    你笑了,你相信我了:“等多久了?”
    你一点儿也没有不好意思,大大咧咧地问。
    我嘿嘿一乐:“没多久,还准备在这儿过夜呢!”
    你笑了:“跟我这儿编吧!你那点心思我还不知道啊!”
    “真的。”我拿出来战备香烟、战备饮料和战备干粮,“刚刚从超市买的,就为了等你。”
    天地良心这是假话,但是假的也要说得跟真的一样。
    你又笑了,满意地笑了,潜台词是:这黑厮还挺实诚的啊!
    什么叫挖掘人物的心理,挖掘人物的潜台词?我的老师告诉我,一句台词下面隐藏的潜台词可能有七层意思,要善于深入人物的心理——我全部都学以致用,你们说我是不是个好学生?
    “本来不想来了。”你说,“随便出来转转,没想到你还在这儿。”
    前一句我相信是实话,四个小时过去了,肯定是不想来了啊!后一句真假掺半。你希望我还在,但是觉得我不会在,你来了发现我真在,你是很高兴的,这证明你自己的魅力不一般。
    我做了足够的心理准备,我知道你长得像小影,但是见到你的时候,心里还是一阵阵发怵。好在你没有戴那个棒球帽,没有穿迷彩T恤,不然我又废了。
    “去哪儿买衣服?”我打开车门。
    “你真的陪我去吗?”你不客气地一屁股坐上来,一股熟悉而陌生的芬芳渗入我的呼吸,渗入我的心里。我鼻头一酸但还是控制下去了,因为我知道你真的不是小影。
    “你会陪女孩买衣服吗?”你大大咧咧地问。
    你后来告诉我,你是真的被我感动了,还没有见过谁在大夏天坐在一个地儿等自己四个小时,虽然有空调,但也不惬意啊。其实,我是习惯了,我在狗头大队的时候一潜伏就是一天,没啥感觉了。
    我笑笑,不敢看你,然后开车。
    “去哪儿啊?”你不知道我要去哪儿。
    我笑了:“不是买衣服吗?”
    “我可告诉你啊!”你很认真地说,“秀水街和雅宝路这种地方我是不会去的!”
    你真是小看我了,当年何大队为了跟雷大队较劲儿,连自己的心头肉都敢扔出去喂老猫。你说我学到了什么?舍不得孩子套不着老猫,舍不得银子套不着美眉,这都是一个战略指导思想,难道我还怕这个?再说我是一个自由职业者,我要银子有个蛋子用啊,不就图个开心自在吗?
    说实话,你想要什么我就给什么,真的。因为,你长得和她一样,她什么要求都没有跟我提过。我让你高兴,其实在我的心里,就是让她高兴。
    我知道你不会看,所以我现在也不怕你生气。
    你拿出我的CD:“什么破歌儿啊?”
    其实我也忘记了,歌很老了,好像是赵传刚刚出道时的歌吧。
    你把自己的随身听拿出来,把自己的CD放进去。音乐响起,开始是潇洒、流畅的吉他solo,然后是一个男人年轻而略带沙哑的声音,确实很好听。
    我不知道你会喜欢这个音乐,我还以为你会喜欢那种小女生的歌曲,或者是和你专业有关系的古典乐。这个音乐一下子打进了我的心里,我当时就不行了,真的,我是在控制自己,我现在不骗你。
    “谁的?”我问,我知道自己的声音很虚。
    “许巍的。不会吧?你真老土啊!许巍你都不知道吗?”你随着音乐轻轻吟唱,“《故乡》,好听吗?”
    我点点头,什么都没有说,我已经被这个音乐打中了。
    你轻轻地吟唱,与那个年轻而沙哑的声音交叠在一起:
    天边夕阳再次映上我的脸庞,
    再次映着我那不安的心,
    这是什么地方依然是如此荒凉,
    那无尽的旅程如此漫长。
    我是永远向着远方独行的浪子,
    你是茫茫人海之中我的女人……
    那个夏天的下午,你吟唱着这首歌,搭着我的车去买衣服。
    我开着车走在这个城市的街上,我的身边是你——一个失去的梦。
    在那个瞬间,我的心回到了很多年前。那时候,在通往远方的路上,在芬兰哥们儿的白色SISU装甲车里,有一个和你一模一样的女孩。只不过,路不是这种平坦的公路,而是一条陌生的、充满危险的红土路。只不过,她不是大学生,而是一个女兵。
    她是一个中国女兵。
    37.搭一辆车去远方(2)
    实际上,真正的战争和战区的概念还真不是我下飞机以后的第一印象那样的——我们出了机场以后枪弹合一,紧张兮兮,但UNPF部队的总部营区绝对是安全的政府军控制区域。我们工程兵大队和中国维和医疗队的驻地也都在总部营区范围以内,也是绝对安全的,所谓见到的战争都是很久以前的痕迹了。我习惯以后就没有那么紧张了,因为我知道这个地区不会有什么麻烦,政府军也不是泥捏的。那些打了多少年仗的老油子军事素质不是一般的好,我见过这帮狗日的政府军训练,本来是涣散得不行的德性,枪声一起就一下子精神起来了!不敢说他们的整体战斗力多高,但就单兵战术来看或者说就连排规模的战术来看,他们绝对是不弱的,而且是真本事。
    军队的实际战斗力不是小说、电视剧、电影吹出来的,是自己锤出来的,这个认识就是我在某国维和的时候形成的。这样的军队能不能打胜这场战争,实话实说,这不关我鸟事,严格说也真的不管UNPF部队鸟事。我们的任务就是:大家有话好好说,坐下来好好谈判,要打就在议会打嘴仗,实在不行就拍桌子、扔皮鞋、扔凳子,再上去几个议员乱锤一气,抓头发撕咬随便怎么都成,就是不要搞成各方武装力量到处乱锤——内战真的是残酷啊!
    其实国际战争(排除“二战”时期的小日本和德国党卫队,因为他们不配称为军人,是强盗和杀人犯)往往真的不能那么残酷,因为好歹还有个国际道义问题。但是我亲眼目睹的某国内战,绝对是没有人道可言的,什么惨绝人寰的法子都能使得出来啊!要我说,都是一个国家的弟兄,何必那样呢?但是谁肯听我的啊?我也没有那个胆子说啊,我就是一个小兵而已,还是外来的!
    国际战乱是媒体的热点话题,大家不难找到种族屠杀和民族屠杀的画面。和你们不同的是,我是亲眼目睹的,那些死去的老人、孩子、妇女、青壮年,那些惨不忍睹的尸体就在我的面前。我第一次见到这种场面,尿裤子的心都有,确实害怕得要命。而这些消失的生命就成为了报告上面的数字,我们真的一点儿办法也没有。
    很多时候,冲突和屠杀都是在维和部队来不及赶到的时候发生的,而且很快结束,尤其是在双方火线这种地方,小规模的冲突时有发生,**武装真的是多如牛毛啊!有的武装不**,而是反民族、反种族,搞得热火朝天,打得如火如荼。其实这种小股武装真的不是什么正规的组织,民间的居多,譬如一个民族村子的牛被另一个民族的部落的人抓着给吃了这种淡事儿,马上就能导致血腥屠杀、灭村灭种的报复,甚至连老人孩子都不放过,接着对方的民族或者种族又产生这种民间的报复和仇杀——真的是绵绵无止境啊!等到维和观察员或者维和部队的作战单位赶到想要制止的时候,往往这种小规模的屠杀已经结束了。赶得上就管,管用不管用都很难说,毕竟维和部队不是国际警察啊,不能开枪制止啊!这是原则问题。而且维和部队拿个步枪还不如人家手里的大刀、镰刀、铁棍子好使呢!
    蓝盔部队不像你们想象的那么威风八面。联合国也绝对不会要求各国的维和部队表现什么英勇气概、战士精神,那不是联合国的宗旨,宗旨是制止战乱,但是不能用武力,不能卷入冲突。这个道理其实比较复杂和微妙,你们去看联合国相关的文件和政策就知道,我也就不解释了。
    我第一次看到这样的场面是跟着狗头高中队巡视维和任务区的中国工程兵大队工地的时候。我们的吉普车在红土路上颠簸,然后前面的路就被封上了。我一看是UNPF部队的印度营,是三哥的老乡,但是我不认识,他们是驻扎在维和任务区的作战单位,由印度陆军某廓尔喀联队抽调的部队组成,下辖两个步兵连和营直属队,人数某百。
    关于这支部队我知道的不多,据我当时听说,廓尔喀部队原是英属印度军队中的一支雇佣兵性质的武装。根据英国19世纪与尼泊尔王国签订的一份条约,尼泊尔得以维持独立,但需要向英属印度军队提供兵员。廓尔喀部队士兵都是来自尼泊尔的山民,军官则由英国人担任。印度独立时,廓尔喀部队可以选择加入英军或留在印度。一部分廓尔喀联队选择加入英军,剩下的选择加入印军。留在印度军队的廓尔喀联队改由印度人充任军官。尼泊尔王国同意继续向印度军队的廓尔喀部队提供兵源。我记得的也就这么多了。
    实际上好像很多军事科普文章和图片都喜欢宣传廓尔喀弯刀,但是我还真的没有见他们佩带或者使用过。我印象当中,在维和区日常执勤的廓尔喀哥们儿一身印军迷彩服,戴蓝色贝雷帽,持有制式武器,没有弯刀什么的。我刚刚查了一些资料,自己得出的结论是,在廓尔喀部队迎外表演的时候还是有这种传统的,但它更多的是作为一种传统保留下来,而不是什么固定的战术。这个营的军纪看来很严,无论执勤还是休息,官兵着装都非常整齐,从来不戴蓝色棒球帽——和三哥是一样的。
    由于印度军队受英军传统影响,印度军官的着装和仪表一般都无可挑剔。待人接物既不显得冷淡,也不特别热情。我见过的印度军官都操一口流利的英语,除了南亚口音比较难懂之外,实际的英语水平与英语国家不相上下。印度营有单独的军官食堂,偏远的哨所则是由士兵自己动手做饭,虽然都是咖喱牛肉一类印度口味,不过军官仍是和士兵分开来吃的。军官食堂在UNPF部队不算什么新鲜事(除了芬兰营,他们是官兵一同吃饭的),不过印度营是在UNPF各国部队中唯一为军官配备勤务兵的国家。
    廓尔喀联队的哥们儿属于黄种人,外表看上去与中国人没有什么区别,与印度籍军官的区别倒是很明显。由于廓尔喀联队的士兵服役时间比较长,年龄通常偏大,据说有些士兵已经超过了30岁,但是从外表看不出来。廓尔喀兵都出生在尼泊尔的贫穷山区,也是苦大仇深不当兵吃不了饭的那种,非常朴实。他们大多不懂英语,而且生性比较腼腆。当时UNPF部队来自欧洲的各营都有洗衣房,或者是送到当地人开的洗衣店去。廓尔喀营的军官有勤务兵洗衣,士兵的衣物则是自己洗。
    廓尔喀士兵真的和我们国内的普通战士很像,都是朴实到家的那种士兵,我很想和他们接触,但是维和任务区不像总部营区,没有那么自由,我绝对不敢瞎晃悠啊。所以,一直到后来,我也没有认识一个廓尔喀士兵,但是当时我们被他们拦住了。他们说前面暂时封锁了,要走的话得等一会儿或者绕道,绕道就比较危险了,因为那边没有UNPF部队在维和任务区的营区。
    我们只能等着,一个印度军官就过来了,举手敬礼,狗头高中队和翻译下车还礼,问发生了什么事情。我当时的英语比现在强得多,就听明白了。刚刚发生了一次小规模的种族屠杀,一个村子被灭了。他们正在收拾现场、统计数字,准备向总部提交完整的报告。狗头高中队想去看看,对方同意了。
    狗头高中队挥手让我下车——我现在知道他为什么要我去看了,他是战场上下来的又经过那次血杀什么没有见过?他就是要我见见死亡和血腥是怎么回事。
    我让副班长看好弟兄,注意安全,然后就跟着那个印度军官进了封锁线。当时我的腿就软了,我亲眼所见的是血流成河。
    屠杀已经过去一段时间了,尸体一一排列在远处,我看得见的地方蒙着白布。当时我是真的不敢多看一眼,起码几十口子是肯定有的。地上红色的血凝固了变成黑色或褐色,硕大的绿头苍蝇飞来飞去,我屏住呼吸,空气中弥漫着一种说不清楚的味道。村子被烧了好多地方,一只小鸡在血河里面扑腾着翅膀,它的脚被血粘住了,它的翅膀上面都是凝固的血,它不知道该怎么办。
    现场还没有完全清理完,我看见廓尔喀哥们儿两人一组,往外抬人,他们黄色的、朴实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好像在抬一根木头。
    我看见了晃悠着的骨瘦如柴的老人、幼女、儿童的胳膊,我看见了他们的脸,他们的血,以及他们的生命消失以后的尸体。几个廓尔喀兵在房子里清理尸体,一个兵拿起一个沾着血像是布娃娃的物件,双手递给旁边的另一个兵。那是一个不满周岁的婴儿,头已经没了,身体晃晃荡荡,如果不细看,真的会把那具尸体当成布娃娃。
    还有一间被火烧毁的房子,门口有一个黑乎乎的物体。那是一个母亲,她护着怀里的孩子,想从被火烧着的房子里爬出来,结果母子两人都被烧成了焦炭……那个已经无法辨认的母亲的形体,仍然把自己的孩子紧紧搂在怀里……
    我不由自主地握紧自己的步枪挂在胸前,甚至还抵肩枪口朝下,完全是在准备速射——我是特种兵战士,这是我的本能反应,但是我该速射哪里啊?哪里是我的目标?哪里是我的敌人?
    我是一个维和部队的战士,维护世界和平、制止战乱杀戮是我的责任,是我的义务,但是我该怎么维护和平,怎么制止杀戮?我穿着军装,我手中有枪,我一身武艺,我苦练三年,但是在这个因为战乱而出现这种人间惨剧的现场,我有个蛋子用处!我是一个战士,一个士兵,我要保护弱小,但是我该怎么保护?我眼睁睁目睹着杀戮过后的惨剧,我却无能为力!真的是悲凉啊!
    这个如诗如画的热带丛林国家,这块河流贯穿海滨的美丽的红色大地,这些勤劳、善良、朴实的人民,他们为了什么杀戮?为了什么啊?我不知道人类之间的仇恨到底有多深,但是我亲眼目睹了什么是惨绝人寰——老人、妇女、儿童无一幸存,这是为了什么啊?有那么大的仇恨吗?
    其实狗头高中队也被震撼了,他的脸上那种装酷的感觉真的没有了。他上过战场,但是那是战争不是屠杀啊!这种场面他也是第一次见,他在我身边走,一直没有说话。我们只能听见自己的呼吸声,我们不得不呼吸,我们需要氧气啊,但是我们呼吸的是氧气吗?是……死气,死亡的味道。
    当时,我真的腿软了。以前觉得自己多么鸟,但是真的到了这个地方,我才知道自己算个蛋子啊!来了才真正知道战争、屠杀、杀戮是怎么回事!我的心哆嗦着,一步步在血河里面走。
    到了排列尸体的地方,我看见一群人在忙活,都是维和部队的。我一抬头,就看见了小影!小菲也在里面,还有其他国家维和医疗队的女兵。
    小影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在一个一个记录啊!她的脚下有老人,有妇女,有孩子,有儿童!我的小影哭了!我了解她,她怎么能不哭呢?我就那么看着她,我不知道该怎么办。她抹着眼泪,抬起头时看见了我。
    在杀戮后的现场,我们隔着尸体和死亡的味道对视着。她的脸色苍白,泪水还在流着。我的脸色苍白,没有泪水,只有震撼和恐惧。
    我看着她,突然想起来一件事情——今天,是她20岁的生日。
    很多年前,一个20岁的女孩,一个喜欢花儿、香味、漂亮衣服的女孩,一个柔弱的中国女孩,在杀戮后的现场一把鼻涕一把泪地看着我——一个18岁的中国士兵。
    那天,她刚刚满20岁。
    38.搭一辆车去远方(3)
    你稍纵即逝,犹如我心间划过的一道小小的流星。但是,你毕竟出现过了。
    我知道你柔弱的心再一次受到了伤害,我还知道你又哭了。因为你知道,你不是在隔岸观火。你也成了这个故事的一部分,而且是越来越重要的一部分,甚至不再是一条辅线,而是一条平行线。这在电影里面叫作“平行蒙太奇”。
    我写到了亲眼目睹的第一次杀戮,我说过,人第一次的经历会刻骨铭心。我就是这样,无论是爱情,还是战争,都是这样。那种杀戮的回忆令我心力交瘁,血液都快被抽干了,呼吸都要停顿了。但是我不能不重新打开电脑,继续我和你的故事——另外一条主线的故事。
    丫头,这样说,是不是对你不公平呢?在全世界面前,把我们的故事说出来?但是我只有这个办法,我唯一能做的,就是继续我的小说,告诉你,我多么想你。这部小说是我给你的礼物,也是我唯一可以送给你的,无论我们的结果如何,我都要把它写完,我要你高兴——这个世界上,漂亮美眉们可以得到名车、别墅,甚至是飞机、游艇,但是,还没有一个漂亮美眉可以得到一部几十万字、由心里面流出来的血凝成的小说。
    我最呕心沥血的一部小说,送给你。只要它在你的心里有那么一个地位,你记得曾经有这么一个小人物在电脑前疯狂码了几十万字就是为了你——这就够了。
    我知道,你会开心的——因为,你是唯一的一个。
    我知道你现在还在看我的小说,但我不知道你是稍纵即逝,还是干脆彻底消失在我的天空,或是让我这颗谈不上多么沧桑的心搭乘你的心去远方。你的心,就是我最终的故乡。我会一直努力,直到你原谅我的那天。
    我一错再错,错无可赦。于是,我只能在这里倾诉,倾诉对你的思念吗?不,我已经不再思念你,是依赖你。我不想给你增加什么压力,你知道我不是那种人,我没有资格走进你的花房,那么就让我生命的吟唱为你做一道花房外的绿荫。当你在花房门口张望远方的时候,我能为你遮挡一点儿阳光,这就足够了。
    我真的活回去了,就跟18岁的时候一样。那时候我为了一个女孩上战场,现在我为了一个女孩可以横渡大洋。
    我要再说一句话,不要笑话我。我现在还在看着你的照片呢,就是在精品店里面照的那张。还记得吗?你抱着一只大大的玩具熊,穿着跟水管二代那种款式一样的背带裤。红白相间的T恤好像麻辣豆腐的颜色组合,你的大眼睛傻乎乎地看着我。
    你每次都说我嘴贫,其实现在你知道了吧,我连“老白毛”、“三哥”这种绰号都起得出来,你这些算什么?一句话,你就是一个傻丫头哦!
    你不承认自己傻吗?
    你真的好傻好傻,傻得让我心疼——我是说,现在。过去我不懂心疼你。
    给我一次机会,好吗?
    还记得那个夏天的下午你搭我的车去买衣服吗?
    夏天的下午,这个城市的街道就像一条没有水但是挤满了鱼的河流。我开车在城里晃悠,你对我感到诧异。因为我对整个城市的各个大商场和各个有品味的女孩服饰专卖店了如指掌。我想你现在不会感动诧异了,记住一个城市的旅游地图并且经过多次的实地堪察和“踩点儿”,对于一个陆军特种大队的老兵来说,算不了什么。
    你只要在哪个专柜前面停下,只要你停在那件衣服前超过一分钟,我就敢把它买下来,一直买到你害怕为止。你觉得这黑厮看上去不是那么有钱的啊,不要命了吗?
    其实,我何止不是那么有钱,根本就是没钱。那张破牡丹卡,绝对透支了。不管怎样,先买了再说,不买不爽,就算你不敢要,我也要买。但说实话,那天还真的不是为了你,而是为了那个和你长得一样的女孩。
    我们在城市里面晃悠着,你看着后座的一大堆购物袋开始愁眉苦脸。
    “怎么了?”我一边开车,一边漫不经心地问,“不爽吗?”
    “爽你个头啊!”你嘟着嘴,好像对我没有那么多警觉了,对我的态度慢慢缓和,确实是因为看我比较实诚——其实我是半真半假,我的心里在矛盾着,构成矛盾的双方就是我的梦和我的现实。
    “怎么了?”我问。
    “我回去后怎么跟我妈说啊?”你真的发愁了,一件两件可以说是自己买的,现在买的是一件两件吗?整个夏天你就可以指望今天买的过了。
    “这有什么不能说的啊?”我明知故问。
    “谁给我买的啊?”你真的是愁得不行。
    我乐了:“我啊!”
    “你是谁啊?”你顶了一句——这就是乐趣!
    我喜欢漂亮美眉这样,每次都高兴得不行:“我是小庄啊!”
    “小庄是谁啊?”你接着顶。
    我张嘴,但是笑容凝结在脸上。
    你不知道我怎么了,只是看着失神的我。
    是啊,小庄是谁啊?
    很多年前,在UNPF部队的各个国家的鸟兵中间,没有人不知道那个中国陆军士兵——18岁的小黑蛋子小庄。
    而现在呢?小庄是谁啊?
    39.搭一辆车去远方(4)
    “小庄是谁啊?”小影拿着野兰花在我的鼻子上晃悠着。
    这是在中国医疗队的女兵宿舍。我们不能什么时候都在国际友人那儿谈对象吧,芬兰老哥其实也挺忙的,不是训练就是出勤,并不是什么时候都有时间的。尤其他们属于作战单位,各种鸟事还是有的,虽然不用开枪动炮,但也是有点淡事的。
    我们都喜欢那辆白色装甲车,在某国维和的那段时光,那辆白色的冷冰冰的战争武器,那辆上面架着机枪的铁壳子,就是我和小影的爱的小窝。但是芬兰哥们儿毕竟是作战单位,休息日是要出勤的。于是我们就只能天各一方——其实只相距公里。
    这天赶上医疗队要检查安全措施,我就光明正大地来了,我背着步枪,戴着头盔,美得屁颠屁颠的。其实我跟那帮女兵只是在公开场合、任务场合见过那么几面而已。这回我去了她们医疗队真的不得了啊,就像到了鸟岛一样。
    “班长,咋不见你对象呢?”一个弟兄问。
    我也纳闷儿,怎么没看见小影呢?
    其实离那次屠杀已经有一个多月了,我们得了联合国纪念性质的勋章,是老白毛司令亲自来颁发的,当然免不了洋首长们讲话,再顺便检阅一下我们中**队。军体拳自然是少不了的,展现一下中**队的气概嘛!虽然国内的人觉得不稀罕,但是老白毛还是挺喜欢的,说:“中国功夫啊,不错不错!”
    说起老白毛司令,他还是有点鸟事的,这个澳洲少将约60岁,身高180厘米,在国外不算高,圆头圆脸圆鼻子,一对小眯缝眼,一头白毛梳得极其整齐。步兵出身,年轻时参加过越战,对中国最深的印象是在越南时被中国造107火箭炮锤过好几次,他命好没挂,现在就来维护世界和平了。老白毛人挺和气,说话慢声细语,人缘本来挺好的,不过他上任之初下令UNPF军营完全禁酒(包括啤酒),因此极不受北欧人欢迎。禁酒令在北欧营和观察团根本执行不下去,澳大利亚观察员也在哨上偷偷喝酒,要不然没法和北欧的观察员打成一片。老头一开始下部队视察总要到垃圾桶旁边转一转,看看里面有没有酒瓶。所以每到他下来视察,部队里就先闹得鸡飞狗跳,赶在他到达前清空垃圾桶,找地方藏酒和空酒瓶。过了两个月老头只好让步,只要澳大利亚营坚决执行禁酒令就行,其他部队只要不公开给他难看,他就睁一眼闭一眼,不再管了。其实他自己也喝酒,但只是在外交场合、礼仪场合来两下子,不像北欧哥们儿比较馋酒。
    老白毛比较喜欢中国文化,一直想学点,但是没时间。他看了军体拳觉得那就是中国功夫也很正常。但是有的哥们儿不乐意了,那是练家子,是学过的,倒不至于是想踢场子——这点素质维和总部的官员还是有的。但是他确实学过中国功夫,在他们国家的部队里面也是一把刷子。
    此人名叫什么呢?我想不起来了,那就随便起一个吧,就叫他“哈库拉玛塔塔”吧。他是芬兰人,伞兵出身,看上去身手不错,在总部好像是担任作战处长之类的职务。他是芬兰哥们儿里面比较另类的主儿,在UNPF得罪了不少人。
    这哥们儿想要切磋一下,他是会功夫的,见了就想来两下子是很正常的事情,这和别的没有什么关系。可是谁上啊?第一人选当然是狗头高中队,养着这孙子不跟人对锤干吗啊?但是他犹豫了,他想想,不能这么跟人对锤,锤国际友人不太好。这孙子出拳出脚都是比较狠的!他也不是那么容易控制自己的主儿啊。我为什么老说他是孙子而不是傻子呢,就是这个道理。
    他想想,看了看我:“你上吧。”
    “我?”我当时脸都绿了。
    我倒不是怕,在国外训练营的时候,我跟洋人特种兵哥们儿对锤过。我也不是没有经验,而是人家是校官,我是小兵,怎么锤啊?锤不过也没有什么丢人的啊,我担心的是一不留神真把洋首长给锤了怎么办?中国特种兵一般都是有点武术基础的,不过主要以实用性为主,好看的那种套路是表演和比赛用的,所以一般以散手为主。而有的国家的技术特点大概是这样:基本上不练功法,完全靠发挥人体本身的素质。没有纯粹的拿法,也没有纯粹的招架动作,讲究连消带打。
    看他在那儿摆架子,我就发蒙。仔细一看他练的是少林套路,跟正经高手学过。我看向狗头高中队,他装酷地一笑。他知道这也算自己同门师兄弟里面的,可他没告诉我该赢还是该输啊,这怎么整呢?
    哈库拉玛塔塔中校摆好姿势等我,我也不会武术啊,于是摆了个散手的姿势。他一愣,觉得我应该会功夫,其实我是真的不会,狗头高中队不教我这个啊!
    然后哈库拉玛塔塔中校就开始了,他的拳法确实是练出来的,风声我都可以听得到。我左右闪躲,后退,再左右闪躲,再后退,就是不敢出拳起脚——谁告诉过我该怎么锤啊?赢还是输啊?
    一套下来他把我逼到角落,哈库拉玛塔塔老哥一身是汗,我当然也是一身汗,不过我也没有挨几下子,只是挡他的拳的时候胳膊比较疼。我看出来了,他毕竟是洋人,腿功不是特别好。哈库拉玛塔塔老哥知道我在闪躲,不敢开锤,就不高兴了,对着翻译嚷嚷。
    程大队听老白毛说了几句,然后跟狗头高中队说了几句。狗头高中队就冲我说:“锤吧。”
    “你说的啊?”我问。
    “我说的,锤。”
    那还犹豫啥子啊,锤啊!
    又一回合我不客气了,上来就是组合腿法,一口气把他逼到场子角落。他这回重视了,跟我开锤。
    他最大的弱点就是腿,我知道了就跟他来腿——腿法好的话他就无法近身啊。我也不踹他要害,不踢倒他,但是他也别想在我这儿占便宜!
    我踢了几路就被这个老哥抓住弱点了!我在空中刚刚凌空边踢落下,准备紧接着一个转身后踹,这个老哥抓住了这个很短的空当!一拳就给我锤在斜面的背上了——疼啊!
    这下子我毛了,哈库拉玛塔塔老哥还美呢——哎呀,终于锤着你这个小黑蛋子了啊!不容易啊!
    我疼得倒吸冷气,我当时是个小伙子,毛起来我管你谁呢!我就急眼了,上来就是狠踹、狠踢,嘴里还喊:“杀!杀!杀!”
    严格来讲,我跟那个哈库拉玛塔塔中校的武术修为差得远了,人家是从小拜师正经学过的,我是半路出家啊!但是我当时的眼里全是杀气,杀声绝对震天!
    我高喊着中国陆军特种兵传统的口号——杀!我左踢右踹,边踢侧踹,处处直取要害,反正就是踢他狗日的哈库拉玛塔塔!连着这样几趟下来哈库拉玛塔塔老哥真的招架不住了。我穿着大皮靴子,他被踢了好几脚啊!那滋味能好受吗?
    哈库拉玛塔塔老哥左挡右挡,左闪右闪,踢着他也不是太容易的事情。但我还是踢着了,我有一脚是一脚啊!谁让他先锤我来着?后来真给踢倒了一下子。
    狗头高中队赶紧喊停——我最后一脚刚刚起来是个正蹬,但还是僵在空中了。
    我喘着粗气,红着眼睛,僵在空中,金鸡独立,然后,很慢很慢地放下了脚,规规矩矩地站好了。
    哈库拉玛塔塔站起来,竖起大拇指:“你那功夫——鸟!”
    我们工程兵弟兄都喷了:他什么时候也学会了?
    我赶紧立正,敬礼。我估计这老哥被我踢得够呛,他笑着请我晚上去芬兰连耍。我哪儿敢回答啊?我倒不怕他找老乡锤我,因为我差不多都认识。我估计是找我喝酒,其实我在国内真的是滴酒不沾啊!都是出国维和给闹的,但我始终也没有喜欢洋酒。
    我看着狗头高中队,他看着程大队——部队是一级听一级的啊。
    程大队知道老白毛对酒是有态度的,但是外事无小事,我一个小兵能给脸不要脸吗?所以我就得去啊!当然狗头高中队也去,至少得有个干部跟着啊!一个小兵到处混混还喝酒,这像样吗?
    至于喝酒的过程,我还是以后说,接着说我在维和医疗队吧。哎呀,我脑子一乱就喜欢胡扯,以后还是要注意的。
    小影呢?我还是没有找到。小菲看我伸脖子找小影的样子就乐:“去!先干活去!完了给你变出来!”
    然后我就去干活,女兵跟前我鸟个蛋子啊!检查完一切之后,我从高塔上滑下来,还没站稳,一下子就坐地上了!
    白衣仙女啊!小影一身白裙,娉娉婷婷地从一群穿迷彩服的女兵中间走出来了!
    我眼睛发直,说不出话来了。女兵们哈哈大笑,像虾米一样直不起腰,干部们也在远处乐。营门口路过的挪威哥们儿在卡车上嗷嗷叫,还打着口哨,小影脸红了。
    这个狗日的战区的仙女。
    我还能用什么词语形容呢?
    难得的休息日里,难道还让我的小影在营区里面穿迷彩服吗?不过我真的不知道她把这条白裙子带来了,我更没有想到她在这个战区穿上了。
    我就傻乐,心里美啊!
    “起来!”小影终于说话了,“丢不丢人啊?”
    我嘿嘿一乐。
    小影嗔怪道:“赶紧给我起来!”
    我立刻起来,动作绝对利索,立正兵当久了就是这样。
    干部说:“行了,都别闹了啊!注意国际影响啊!该干吗干吗去啊!小庄你们班这几个人中午就在这儿吃饭,我跟你们大队打个电话。”
    我赶紧说:“是。”
    弟兄们也乐——跟女兵一起吃饭!在国内都没有这样的待遇啊!
    干部一挥手,大家就散了。小影跑了,我就傻看着。
    “死脑筋啊!”小菲都想踹我了,“追啊!”
    我才醒悟过来,我就追啊追啊,追到了女兵宿舍。宿舍里一个人都没有,都安排好了——女兵就是女兵,心细得要命啊!
    仙女就那么站在我面前,她伸出手:“过来!”
    我乖乖地过去。
    “带这么多东西你热不热啊?沉不沉?”
    我赶紧摘武器、解头盔,然后加上防弹衣信号、弹步话机,就那么站在小影面前。
    小影就笑:“看什么呢?”
    我嘿嘿一乐:“看仙女。”
    小影一下子就乐翻了:“没见过漂亮姑娘吗?”
    “你最好看。”——天地良心,当时绝对是真心话!
    小影脸上起来两片红云,她更好看了。
    她伸出手:“过来啊!”
    我靠近一些,她慢慢地把唇送上来。我轻轻地吻她,我们一下子就抱住了,她软软地靠在我的怀里。
    我看见她的床头还放着那个抱着风干的野兰花的小泥猴子:“你还带着它?”
    小影说:“别臭美啊!这东西不占地儿,我就带来了!想得美啊你!”
    我嘿嘿乐,小影从我怀里出来,拿起那束野兰花:“玩个游戏!我问你你是谁,你就说你是大老虎!再问你你就说是大老鼠!就这么换着问!看你什么时候说错?”
    我就被她按倒在她的小床上,小影坐在我的面前,拿着野兰花:“开始了啊!”
    “嗯。”
    “你是谁啊?”小影拿野兰花点我的鼻子。
    “我是大老虎。”
    “你是谁啊?”
    “我是大老鼠。”
    后来她问得越来越快,我就出错了。
    “罚你一次!”小影亲了我一下。
    这么罚啊!那我还对那么多次干吗啊?我懊恼得不行。
    “再来啊!”小影说,“你是谁啊?”
    她拿着野兰花点我的鼻子,芬芳一下子就渗入我的呼吸,进入我的心里。
    “我是小庄。”我看着她的眼睛说。
    小影一愣:“错了错了!”
    “那你罚我啊!”
    小影不罚:“你故意的!”
    我就乐了:“先罚了再说嘛!”
    “耍赖皮不算!”小影说,“我再问。”
    我这回准备错得晚点儿,演得像点儿。
    “小庄是谁啊?”小影拿着野兰花在我的鼻子上晃悠着。
    “小庄是黑猴子。”我说。
    “黑猴子是谁啊?”小影又问。
    “黑猴子是小庄。”我说。
    小影不问了,我们就那么看着。小影伸出手臂,我偎依在她的怀里,她轻轻地抚摩着我的脑袋,我闭上眼睛感受着她的温暖、柔弱和安详。
    小庄是谁啊?
    丫头,你知道这个问题从两个长得一模一样的女孩嘴里问出来时,我是什么感觉吗?
    40.搭一辆车去远方(5)
    你真的就这么消失了。
    我把自己挂在网上,一直刷新自己的帖子和短消息,一遍一遍地打开我的各个邮箱,看看有没有你给我写的信。但是你没有来,我知道你没有来。我发的短消息你也没有看。
    可是,我总觉得你来过了,只是没有用你自己的名字登陆而已。
    我想肯定有很多无聊的小人恶意中伤你,你不敢用自己的名字登陆,害怕看到那些中伤你、污辱你的信息。你的心多么善良,多么脆弱。于是,你只能成为一个网络上的匆匆过客,默默地看着我讲述这些往事。
    我都能想象出来,什么时候你会会心地一笑,什么时候你会潸然泪下——我了解你,丫头。
    不妨换一个名字注册再登陆,不用你说什么话,只要你悄悄跟我联系就可以。
    你那个小脑瓜能不能想出这个办法我就不知道了,但是我早就想出来了。我知道你比较傻,比较实诚,不然怎么会爱上我这个黑厮呢?怎么能被我迷得五迷三道呢?
    生生死死、爱恨情仇只是一瞬间的事情,都会成为过眼云烟。很多年过去了,丫头,你是知道我的,我跟你提起过中国陆军吗?什么都没有,我跟谁都不敢提及这些往事。我的心会疼的,真的。
    现在连你也消失了,全世界最疼我的女孩也消失了。我在这个世界上真的是无依无靠。但是我不能不继续写下去——我不能让这个故事开始了没有结果啊!这是现在支撑我的唯一信念,虽然我知道很多无聊的小人在恶意中伤我,虽然我知道有很多外行在那儿指手画脚,但是我知道,这个故事一旦开始,就不能结束。
    丫头,不是我发牢骚,你了解我的,我真的是被呲叨急了。不过现在我的心态真的历练出来了,想在我的创作中中伤我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情了——因为,这些很快就会被删除。
    我需要一个安静的环境专心写作,写完了后,那就爱谁谁了!谁说我好或者谁说我不好,那就不关我蛋子事情!我不管那么多了,我自由了,解脱了!然后我就去找你,因为,你是我现在唯一的故乡。
    还记得你的那张碟吗?
    后来你回家的时候忘记拿出来了。
    那时候天色擦黑,你让我把车停在小区外面,然后机灵地四处看看——其实不用你看,我早就在最短的时间内把四周观察遍了,连电线杆子的个数都能数出来。
    你吐吐舌头:“我走了!”
    音乐还在淡淡地延续着,下车后你快速跑向小区的大门,黑中带红的长发就那么飘散在空中,窈窕多姿的身影就那么蹦跳在远处。
    你的身影越来越远,直到我完全看不见。然后你又突然从小区门里面出来挥手道别,调皮地一笑——那时候你还不到19岁,真的是个孩子啊!
    当时我就不行了,太像了!初中的时候我送小影回家,她总是要偷偷摸摸地溜回家属院。你的笑容和表情跟她真的很像。其实我对女孩染发一直比较反感,但是对你,我没有任何意见,你爱染什么毛就染什么毛,就算是白发魔女我也愿意看,因为你长得像小影。
    我忍着眼泪摆摆手,突然想起什么,把CD抽出来下车:“哎!哎!”
    你已经消失了,我愣愣地站在那儿,没法子了,下回再说吧。
    我知道还有下回,虽然你没有约我,但是女孩的这点心思我还是明白的。要逗女孩开心的法子很多很多,但最管用、代价最小的就是一张贫嘴。当然不能瞎贫,要会贫,没有味道的淡话是不应该说的——要么一张嘴她就得乐,要么一张嘴她就得哭!谈恋爱是要谈的啊,不会谈怎么行呢?所以谈恋爱的真功夫就是要有一张懂情调的嘴。
    上车后,我看见后座上一大堆夏天的女孩衣服,我傻了半天。
    其实女孩最腻歪的就是一边跟人家装大款,一边又跟人家斤斤计较。曾经一个女孩告诉我,和我在一起耍的原因很简单——如果我有1元钱,绝对是先花了再说,饿肚子也图个高兴。但是有的男人不这样,一个月挣万把块,跟女孩出门还要人家跟她一起挤公车。相比之下,她就喜欢跟我在一块儿混了,因为我自在啊,痛快啊,我要没钱就直说没钱,真的没有什么不能说的。
    我看了一会儿,没敢想别的,能想什么呢?好在你也不在跟前。
    我开动车子,觉得冷清,就把CD插进去,车里响起了《故乡》的音乐。
    我在昏黄的街灯下开车,眼泪唰唰地流下来了。一颗漂泊的心就这么在城市里面晃悠着,我的故乡在哪里呢?
    你总说我唱歌跟狼嚎一样,但我还是把音乐开得很大,我在自己的车里使劲儿号、使劲儿哭啊!这是我自己的车,我招惹谁了吗?我自己想哭啊,你凭什么不让我在自己的车里面哭啊?我自己想号,你凭什么不让我在自己的车里面号啊?
    我不由自主地开车到了郊区的高速公路上,我还在反复号着那首《故乡》。突然我的眼睛睁大了,嘴也张得很大:“我操!”
    这一声是吼出来的。不会吧?!一辆白色的轮式装甲车真的活生生地停在我的前面。我的眼睛都直了,我以为是幻觉,但是理智告诉我不是!
    我急忙靠边,下车后揉揉眼睛再看,结果还是一辆白色的轮式装甲车!我把车门甩上,赶紧往前走几步,但眼前还是一辆白色的轮式装甲车。真是见鬼了啊!怎么会是白色的呢?这种白色在暗夜绝对显眼,中国内地什么时候有了UN部队?
    我走过去,走近了。几个穿着迷彩服的士兵忙活着,看来他们不知道这车哪儿坏了。我绕着车转,仔细地看着——当然是在自己觉得不会招惹到这些士兵的安全范围内。
    我离近了才看见车身上写着“WJ”两个字母。
    武警的。我知道了,应该是防暴装甲车。至于型号我就不知道了,我没研究过,但肯定不是SISU,那车又不先进,国内肯定不会引进装甲车啊!
    一个山东兵边修边骂:“他奶奶的!这他妈的什么车啊?”
    一个中尉在边上抽烟:“哎!干吗的?”
    “我这……”我说,“我看看,没见过……”
    “有什么好看的?走走走,这儿不能随便停车!”中尉朝我挥手。
    我点点头,后退着走。我还在看,他们也不管,只是修车。
    “奶奶的,修好了!”那个山东兵喊,车子开始轰隆隆发动了。
    “走走!”他们就上车了。
    我眼睁睁地看着这辆装甲车轰隆隆地开走,不知道过了多久,我的泪水滑落下来。我的嘴唇翕动着,在晚风中轻声吟唱:
    你在我的心里永远是故乡,
    你曾为我守候这么多年,
    在异乡的路上,
    每一个寒冷的夜晚,
    这思念它如刀,让我伤痛……
    41.搭一辆车去远方(6)
    白色的SISU装甲车轰隆隆地开过红土路。车上没有坐芬兰哥们儿,在维和任务区他们不敢坐在车顶上招摇过市。但是驾驶室的哥们儿我都认识,大家一起喝过酒、一起吃过中国菜,当然我们也蹭过他们的洋饭,所以相互都很熟悉。
    他们跟我们打招呼,隔着防弹玻璃在喊什么,还打着手势:“你好啊,哥们儿!”
    坐在白色小吉普上的狗头高中队和我们也打招呼:“狗日的鸟人,你们好啊!”
    我们去维和任务区的各个中国工程兵大队的工地巡视,他们估计是例行的巡逻,具体是什么任务我就不知道了。然后我们就这么擦肩而过了。
    结果他们后面的门是开着的,一车芬兰哥们儿要换换空气啊,老是猫在这种柴油装甲车里面是一件非常不惬意的事情。虽然这种做法违反规定,但也是时有发生的。曾经我就看见我的芬兰哥们儿军士长和亮子在门口扒着换气,还有人在抽烟。
    我们向他们打招呼:“鸟人们,你们好!”
    他们就回答:“哈罗——鸟!”
    然后我们就嘿嘿乐,他们也冲我们乐,还摆着手。但是狗头高中队没乐,我知道他不是装酷,这个孙子是不好意思了。
    关于狗头高中队见了驻扎在维和任务区的芬兰哥们儿会不好意思的原因,其实真的是值得说说的。在国内的军队没人觉得他不鸟,但是在国际外交场合他是不敢鸟的——毕竟是少校级别的解放军陆军军官,这点常识还是有的。军官就是军官,就算再鸟到了正经时候也还是军官,他是不敢随便胡来的。我一个小兵都知道外事无小事,何况是解放军少校军官呢?他敢由着性子来吗?所以,我从来就没有见过他那样规矩过,其实这个狗头高中队在军校学习的时候还真不是这个样子。狗头高中队在中国人民解放军某陆军指挥学院某次中培班学习,到处锤人是没有跑的,处处违纪也是没有跑的。但这都不是什么大问题,所以也没有最后给开回去。渐渐地,没人敢招惹他,都知道锤不过他,也知道他是个孙子,何必跟这个孙子一般见识呢?所以大家就不搭理他了,这孙子锤人的机会就没有多少了,这时候他开始喝酒。少林寺有清规戒律,绝对不让他喝酒,他也没喝过。进了部队,这个孙子还没来得及学喝酒紧接着就上了战场,那时候战场纪律也很严,军区侦察大队是二十四小时待命,想喝也不敢喝啊!然后他进了狗头大队,狗头大队当然禁酒,他也没喝过,不知道喝酒是什么感觉。进了军校换了个环境,这孙子可就自由了。毕竟军校的管理不可能比特种部队的管理严格。而且中培班的学员是什么概念?他们基本上都是准备提正营军官的各个野战军的老油子,不像刚刚从地方高中毕业的小菜鸟一样老实!
    我还得穿插一点儿小事,我觉得是值得说说的。当时这帮中培班的学员们一下车就开始各忙各的。炮兵部队的老油子来了就是到处登高望远,盘算在附近的山上布置阵地,可以对该地区一举歼之;装甲兵部队的老油子们来了就在军校大院里面到处寻摸汽车或者摩托,坦克、装甲车开惯了,到了军校开开汽车或者摩托算是过瘾;步兵部队来的老油子就围在步兵基本科目训练场看小菜鸟们跑400米长障碍,心里急得不行,绝对是想上去训人!
    那么特战或者侦察部队来的老油子们呢?大家都没离开办公区,在那儿的楼区左顾右盼,完了一句话说得当时迎接他们的小菜鸟学员们恨不得直接把自己在地上摔死算了——“哎呀!咱们某某学院的楼都挺好爬啊!”然后特战和侦察部队来的老油子们就开始打哈哈,恨不得爬两栋再说。这就是职业习惯。
    锤军校纠察还真的不光是我们特种部队学员的专利,其他野战军的干部学员也锤过不少次,只是没有我们特种部队的学员锤人锤得专业,值得传唱罢了。所以凡是在军校警通连当过纠察的哥们儿都知道一个真理——红牌学员的不算个蛋子,你骂他就跟骂新兵一样,但是黄牌学员你是惹不起的。红牌学员找事了,闹不好就被开除,没大学上了又成地方青年了;黄牌学员呢?大不了不上了,回部队继续带兵,明年再来啊。
    接着说狗头高中队喝酒。和这孙子同屋的是一个步兵部队过来的老哥,没事就喜欢喝点,在部队带兵的时候不敢明着喝就暗着来,但也不敢喝多,到了军校不带兵了就赶紧多喝点。狗头高中队开始不喝酒,但最后还是喝了。问题是这孙子天生就不是能喝的人啊,一喝就醉,但还是要喝,人要馋酒了就是这个德性。但是这孙子的段子里面最令我诧异的是他不武醉只文醉,醉了就睡也不闹事。
    某个礼拜天下午俩老兵油子在屋子里面喝酒,喝的当然是二锅头。野战军的干部不好别的,以二锅头为主。这跟钱的关系不大,就是喜欢爽的感觉。那个步兵老哥没事,狗头高中队真喝高了。晚点名的时候,中培班的学员们得下去集合啊!步兵老哥喝多了,但他天生能喝,帽子一戴、武装带一扎就下去了。再看狗头高中队,只穿着短袖衫、短裤在那儿晃悠呢:“来来来,再来——”谁跟他来啊?步兵老哥早就下去了啊!他明白了,要晚点名啊,然后就穿上衣服、戴上帽子、扎好武装带下去了。
    一出楼门正在集合点名的各个队列全喷了,狗头高中队感到莫名其妙:“怎么了?喷什么啊?”
    队长说:“上去换衣服!”
    狗头高中队想:“我不是穿好了吗?”
    他再看自己,穿着迷彩裤、常服上衣,戴着作训帽——不合适,就酒气冲天地上去换衣服了。
    大家在底下乐。军校干部也没说什么,喝酒是不对,但是他能说什么呢?要是从军校地方高中上来的红牌,这就是大事了,我估计收拾起来不会轻的。但是对于野战军的干部,他能多说什么?
    狗头高中队又下来了,这回他穿着常服裤子、迷彩上衣,戴着大檐帽,底下又喷了。军校干部气得没脾气了,当然处分是少不了的。这个消息传到狗头大队,何大队狠狠地收拾了狗头高中队一顿。从此以后,这孙子滴酒不沾。
    但是出国维和时,这孙子又开戒了,不仅喝酒了,而且还真的喝醉了——外事无小事,人家请你喝,你不能不喝。
    实际上是我跟他一起去的,就是哈库拉玛塔塔中校邀请我们去维和任务区的芬兰连耍的那个晚上。总部大院的芬兰哥们儿不敢光明正大地喝,因为要给老白毛面子啊。但是维和任务区就不一样了,他们不是总部预备队芬兰连的,是驻扎在维和任务区北欧营芬兰连的,简单点说,就是来自一个国家的两支作战单位,一个驻扎总部营区统一调度,一个驻扎维和任务区。
    我们先是进了芬兰连的连部活动中心。连部中心的房子是个文娱活动室,面积不大,一个小酒吧、一个台球桌就占了二分之一。剩下二分之一摆了一圈沙发。我记得芬兰连连部人不多,平时白天文娱室都空着,到晚上会有两三个没事的兵喝酒侃山。只有到周末晚上,连里其他哨送几个人回来休息,文娱室里的人才会多一些。
    我们被哈库拉玛塔塔中校老哥和一帮芬兰哥们儿带到沙发后面的一个小门,刚开始我就纳闷儿了:怎么在这儿喝酒啊?我一看不对,不是那么回事,这里不是喝酒的地方,像是洗澡的更衣室。芬兰老哥们儿开始脱衣服。我一想明白了,哦,芬兰老哥爱干净,喜欢喝酒前洗澡。那就洗吧,我跟狗头高中队也脱了衣服。
    我印象当中这破地儿进去是一排长凳,墙上一排挂衣服的钩子,跟平常游泳池的更衣室差不多,不过墙上多一排钉子,挂的是一排三合板锯的垫子。
    哈库拉玛塔塔中校脱光了,他从更衣室里面的小冰箱里面拿出来两听啤酒,甩给我和狗头高中队。但是啤酒好像不是免费的,因为哈库拉玛塔塔中校紧接着就在冰箱门上的登记表上写了点什么。
    说实话,芬兰老哥当时给我的印象不错,真的。人家自觉,拿了就登记,后来出来了就把钱往吧台上面一放——周围连个后勤兵都没有,全靠大家自觉。要我说不光是军队的纪律问题,最关键的就是民族习惯和传统的问题。
    然后我和狗头高中队就拿着啤酒,光着屁股,跟着芬兰老哥们儿往里走。我们一看,还真的是澡堂子啊!里面有几个干净的淋浴隔间,我们准备放下啤酒洗澡。但是刚刚冲了两下子,哈库拉玛塔塔中校就喊我们过去。我一看他们都进了一个全木结构的小屋子,里面红彤彤的,不知道是什么地方。
    一进去,我的脑子就嗡了一下——热啊!
    热带本来就够热了啊!怎么这帮喜欢安逸舒适的芬兰老哥们儿还整出来这么热的地儿啊?这是拿我黑猴子炼丹啊!我再一看,里面有个炉子,炉子里都是石头。哈库拉玛塔塔中校老哥拿起一个木勺子往上面浇水——哗!——马上那个温度就出来了啊!我靠!更热了啊!
    我的汗哗啦啦往下冒啊!他们觉得还不够爽,接着往上面浇水——这是我人生第一次洗桑拿,而且还是芬兰浴。
    芬兰哥们儿就是干蒸,一进去就抡着木勺子哗哗地往炉子上浇水,那个洗法能把人蒸死。其他人要是和芬兰哥们儿一起进桑拿,不到十分钟就得出来透气,芬兰哥们儿能坐足半小时,还冲你振振有词:“芬兰人有喝酒喝死的不假,倒还没听说有洗桑拿洗死的。”我真的服了他们了,我当时坚持了十分钟,那已经是极限了,他们这些芬兰老哥真的跟没事一样,谈笑风生啊!
    芬兰哥们儿洗桑拿是一家子一起洗,在芬兰连连部是连官带兵一块儿往那个小桑拿房里挤。军装一脱,拿起垫板,大家都一个样,管你是官还是兵,都得排队。进去以后,一边蒸一边喝啤酒一边吹牛。据说在芬兰连谈生意都在桑拿房里谈,不过这么着也好,管你是大老板还是小老板,在桑拿房里一律众生平等。
    桑拿是芬兰人的一种生活方式,芬兰人到哪儿就会把桑拿修到哪儿。所以联合国维和部队内部有个笑话——为什么两个同一国籍的观察员不能同时上哨?因为要是两个芬兰观察员老哥凑到一起,他们就会开始在哨上修桑拿。
    这话其实有点儿夸大,也不是每个芬兰部队的阵地都有桑拿,只有连部才会修桑拿房。连部那些家伙天天洗,那个军士长跟我说,他在芬兰都没这么天天洗过。他告诉我芬兰大城市的一个居民楼里只有一个公用的桑拿房,门口挂个小黑板,谁要用自己先登记,写清楚日期时间,一户一小时,所以在城市里基本上只能一周洗一次。军士长还跟我说,芬兰洗桑拿最好的地方其实是农村。农村人修房一定会先修桑拿房,而且自家的桑拿房主妇会天天擦洗,里面特别干净,木头板壁都擦得发亮。城市里的桑拿房没有专人照顾,比农村差多了。所以芬兰农村的妇女会在桑拿房里生孩子。
    蒸完桑拿,我们就穿好衣服出来坐在沙发上接着喝、接着吹。然后芬兰老哥们儿上了私藏的洋酒——“芬兰迪亚”伏特加。按狗头高中队的说法,伏特加的味道就是粮食白酒兑水。亏他能想出来这个比方,不过说得也差不多。喝到兴浓,大家就不管谁是官谁是兵,全都勾肩搭背开始叫哥们儿了。
    芬兰老哥们儿喝酒也得换新花样,酒具是个叫作“库克萨”的芬兰传统的带把木头杯子,上面烙着人的名字。芬兰老哥们儿把烙着我和狗头高中队名字的库克萨作为礼物分别送给我们。据说第一次用库克萨的时候装的是什么酒,以后酒具就永远留着那种香味。杯子只有拳头大,倒满烈性酒,拿个细绳拴在把上往脖子上一挂,今天晚上就得用它喝了,这一晚上只准喝,不准倒。
    芬兰老哥告诉我们,库克萨是用芬兰森林里的整块松木节疤挖出来的传统工艺品,经过这头一次的洗礼以后,就会永远在森林里保护它的主人。“库克萨之夜”其实就是芬兰人整客人开心,所以只要这一晚还没散场,拿库克萨的客人就得端着那个木头杯子,不能放下,而且杯子必须始终是满的。别人酒杯里面的酒不光是伏特加,也可能是法国的科涅克,甚至还有可能是啤酒。如果你喝一口,按规矩,旁边的人不管自己手里拿的是什么,立马就给你续满。要么把你喝趴下,要么大家尽兴散伙。
    我们喝酒,唱歌,跳舞,从来没有这么痛快过啊!他们唱芬兰军歌,我们唱《过得硬的连队过得硬的兵》、《团结就是力量》等国内军歌。狗头高中队还趁着七分醉意,光屁股打醉拳当众现眼,但是芬兰老哥掌声一片。要我说,这孙子的醉拳确实打得好看,打得花哨,但是他从来没有教过我们。看来俗家弟子这个称号还真的不是白来的。
    大家都醉了。狗头高中队先倒,少校军官的德性也没有了,接着我也倒了。然后我们就在芬兰连过夜了。
    其实关于芬兰连的哥们儿,值得一说的鸟事还真的挺多,不过我的时间不够了,我要赶紧走故事,所以我就说说芬兰狗爷的事吧。芬兰连、挪威连都有狗爷,一是用来检查车辆,二是用来巡逻。我跟芬兰连的狗爷没什么交情,但狗头高中队这个孙子跟狗爷好像有一种天生的亲戚关系。不仅是我们狗头大队的中国陆军狗爷,就连芬兰陆军狗爷和挪威陆军狗爷们见了他也跟亲戚一样。我们工程兵大队的哥们儿私下开玩笑说:“这是高中队的海外洋亲戚。”
    这事儿也真的邪性了啊!狗爷见了狗头高中队就特别亲,一直往这孙子身上扑啊!狗头高中队也不见外,还亲热地训狗:“坐!坐!”
    我就纳闷儿了,这孙子怎么用中国话训芬兰狗爷和挪威狗爷啊?但是他的口令和手势一旦发出,芬兰狗爷和挪威狗爷就会坐下来。这事让芬兰连和挪威连训狗的哥们儿都笑得够呛,直伸大拇指啊!
    我跟芬兰连的哥们儿亲,狗头高中队跟芬兰连的狗爷亲。关于狗爷的故事还有很多很多,但我要抓紧时间走故事了,还是回到我们跟芬兰连哥们儿擦肩而过的时候。狗头高中队很不自在,他在这帮老哥跟前喝醉过还能自在吗?
    我们接着巡视,其实真的是例行公事,因为中国工程兵大队的工地基本上是不会被任何武装力量袭击和骚扰的。这是老前辈的底子,在第三世界国家的民众心中,我国的威望是比较高的。就算有人找事一般也不会拿中国工程兵大队开刀。
    我们就看看转转,在去一个工地的路上,电台响了。在任务区里的车辆电台一般都可以同时监听总部作战值班室和本营的频道。我们先听到的是总部作战值班室的英语通报,说某区发生意外冲突,让某区无关车辆尽快避开。我一听不就是我们在的地区吗?我仔细一听,还真的隐约有枪声,但是不明显。
    接着我们中国工程兵大队的呼叫就来了,狗头高中队拿起话筒汪汪汪。我本来没有在意,因为电台联系有时候是真的没有什么事情,只是看我们是否安全而已。
    但是我一听就傻了!程大队在呼叫:“23车,你们在什么位置?”
    “23车在某位置,请讲。”
    “中国维和医疗队外勤小分队被双方突然爆发的冲突卷进去了,她们正好在双方交火前沿中间的某村巡诊!你们马上去把她们接出来!”
    “是!”狗头高中队答道。
    中国维和医疗队外勤小分队?莫非是小影和小菲的那个队?随即我就急了,天底下没有这么巧的事情吧?
    我们风驰电掣往某村赶啊!一路上弟兄们都急得要命——是我们的女兵啊!我就更急了!——会不会有我的小影呢?
    然后我听见了比较零星的炮声,不是野战加农炮或者榴弹炮,是迫击炮和40火,也就是RPG。此外,还有密集的AK枪声啊!
    我们直接冲进不时有迫击炮弹落下的战区。我第一次体会到枪林弹雨的感觉,听见耳朵边上嗖嗖嗖的子弹声音!
    我们都低着身子,把头埋在下面,尽量蜷起来。然后我们就冲啊!其实这绝对是违反UNPF条令的,按照规定我们应该赶紧离开,尤其是双方还在交火的时候,我们是不能进去的。但是我们能不进去吗?那里有我们的中国女兵啊!
    狗头高中队不断通过电台汪汪汪,呼叫医疗队的分队。后来还真的联系上了,信号弹从某村打出来。我们的白色吉普车直接往某村冲。子弹不时从耳边掠过,甚至打碎了我们的车窗户,但是我们不管三七二十一,跟白兔子一样直接往里冲。
    其实双方的交火已经平息很多了,不如开始时激烈。后来我知道观察员老哥们儿及时跟冲突双方的上级取得了联系,采取了一些措施,确实管用了,双方陆续停火,只有零星的枪声了。再加上芬兰连的哥们儿来得快,就起到作用了。
    我们冲到某村子里面去了,这时候枪声已经渐渐平息,我们看见了中国维和医疗队的两辆白色吉普车,一辆上面有红十字,一辆是警卫车。
    人呢?我们的女兵呢?我们一边喊一边找。
    “这儿呢!这儿呢!”
    有人在喊,我一看是小菲,她在不远的一个屋子里面伸出脑袋。然后医疗队的警卫班长跟我们挥手。
    狗头高中队喊道:“藏着!别出来!我先问一下总部停火了没有。”
    还问什么啊?我就要冲过去,但是马上又停步了。我毕竟是班长啊!
    “小菲!”我喊道,“小影在吗?”
    “在呢!在呢!”小影露出头,笑道,“没事!我没事!”
    “好好待着!我们来接你们回去!”我喊。
    狗头高中队汪汪汪完了:“好了!都停火了!赶紧走!”
    我们朝她们挥手:“走走走!赶紧上车!”
    她们赶紧往这面跑啊,我们俩警卫班就展开警戒线。我站起来招呼她们快点,小影在最后一个,她笑着向我跑过来:“瞧你急得!我没事!”
    “赶紧的!”我一手持枪,一手挥手。
    她稍微放慢了脚步,其实也不慢就是跟我逗:“偏不!”
    现在是闹的时候吗?我真的急眼了:“你他妈的快点儿!”
    我第一次向她发火——我现在真的很后悔向她发火。
    她吓了一跳,怎么黑猴子跟自己发火了呢?
    她一愣,脸都白了。
    “你他妈的快点儿!”我几乎要跑过去拽她了。
    她不说什么了,赶紧听话往前跑。她知道我不是故意冲她发火的,我是担心她的安全。
    她加快速度跑,当时她和我的距离,大概只有5米。
    她跑向我——是我让她跑的。
    我伸出手——我还要负责警戒圈子,不能离开啊!
    她就那么跑向我,跑到我的面前。
    如果逼得我不得不使用一句老前辈导演的话就是:“我跟她最近的距离,只有公分。”
    是的,就这么近。
    公分。
    她跑向我,她的手和我的手就这么近。
    我知道她安全了——能不安全吗?只要进了我的警戒圈子,我就用身体保护她!
    嗖——流弹。
    你们知道什么叫流弹吗?
    小影的手终于碰到了我的手,我一把把她拽进我的怀里。
    “快上车!”我喊。
    但是我看见她的脸白了,接着我看见她的瞳孔散开了。
    是的,一句话都没有说,她就软软地倒在我的怀里了。
    我一下子傻了。我把她抱在怀里,她的身上没有伤口啊!如果是中弹,前面应该有伤口啊!再说她还穿着防弹衣啊!但是她真的就那么软软地倒下了。
    她慢慢地滑在地上,她的手慢慢松开我的手。当她滑到地上的时候我看见自己抱她的手上全是鲜血。我急忙把枪一丢将小影抱起来。这时候,我才看见她的背部。她穿着防弹衣的背部被打穿了一个洞,血从里面冒出来!
    我赶紧解开她的防弹衣,她的前胸是一大片血!
    是的,是流弹。
    一颗流弹击穿了小影的防弹衣的背部,子弹直接穿过心脏,但是被前面的防弹衣挡住了。于是她的背部有血,前胸有血,防弹衣的前面什么都没有。如果我不催她快点儿,这颗流弹是要打中我的。
    在我的回忆里面,我的表情只能是定格表现。我真的不记得自己是什么表情了,一切都静止了。她连一句话都没有跟我说!是我让她跑的啊!是我让她跑的啊!
    如果她不跑,如果她的速度再慢一点儿,那就是我死啊!为什么不让我死啊?为什么啊?
    “啊——”我大叫,赶紧堵住小影的伤口,堵住她的血,不能再流血了啊!
    “医生!医生!”我大喊。
    医生和女兵们跑过来了,她们推开我,小菲拉住我。医生赶紧检查,还给小影做人工呼吸。
    我傻傻地看着,嘴里念叨着:“是我让她跑的,是我让她跑的,是我让她跑的……”
    “小庄你别这样!小庄你别这样!”小菲拉着我喊。
    “是我让她跑的!”我大叫一声。
    医生抬起头,摇了摇。女兵们都掉泪了。
    “救啊!你们为什么不救她?”我一把推开小菲,把她推倒了,她大叫一声,但是我顾不上了。
    “你们为什么不救她啊?”我冲着医生高喊。
    医生是个女干部:“小庄,你听我说,小影她……”
    “我不听你说!我要你救她!”我扯着脖子喊。
    “小庄……”医生的眼泪吧嗒吧嗒地落下来,“你……”
    我一把推开她,她也倒了。但是我什么都顾不上了。
    我拨开女兵,我看见了我的小影。她的眼睛还睁着,但是已经无神。她的脸庞依旧白皙,但是已经没有红晕。
    “啊——”我怒吼一声拿起步枪,“我宰了你们!”
    我大叫着冲向面前的原始丛林。我要报仇!我要杀光这帮狗日的政府军或者游击队!然后我被一脚踢倒了!狗头高中队这个孙子飞起一脚踢在我的背上。
    “把他的枪给我拿下!”狗头高中队命令。
    几个弟兄就按倒我,下了我的枪。
    我的双手空了,我站起来揪住狗头高中队:“我要报仇!你让他们把枪还给我!把枪还给我!”
    “你跟谁报仇?”狗头高中队喊道,“别忘了你是一个维和部队的战士!”
    “我跟这帮狗日的报仇!”
    我一把拔出自己的手枪,“哗”的一声拉开保险,但是随即就被狗头高中队利落地抢走了。他的速度太快了,我甚至记不住他用了什么招数,我顾不上想别的,我拔出自己的95刺刀转身跑向丛林:
    “啊——”
    我怒吼,我表情狰狞,我要报仇!但是随即我又被踢倒了。然后弟兄们按倒我再缴了刺刀,我就真的赤手空拳了。
    “我要报仇!”
    狗头高中队看着我,什么都没说——我恨了他很久,因为他不让我报仇……
    “你们放开我!放开我!”我高喊。
    “班长班长,你别这样!”我的弟兄们都劝我。
    我看见小影被女兵放上担架。不知道哪儿来的大力气,我一下子挣开几个弟兄,扑向我的小影:“你们都别碰她!都别碰她!”
    我把所有女兵全都推开,我抱起我的小影。
    小影还睁着眼,嘴角还带着笑意,好像在说:“小庄小庄,你个黑猴子,你看你的小影多听话,你叫我跑我就跑,多给你面子,你以后要好好疼我啊……”
    “啊——”我像个疯子一样大喊。我只是在喊,只是在吼,我不知道我该说什么。
    我颤抖着手,抚摩小影的脸。她的脸上已经没有温度,但是她的眼睛还睁着,她真的就那么看着我啊!我抱紧她,我记不清我是不是流泪了,但是我知道我把她抱得很紧很紧。
    我抱紧我的小影,我不知道该问谁。我茫然地望着四周的脸,好像谁都不认识了。
    “她没死,她没死!”我嘴里念叨着,“医生,你看她还在跟我说话呢!你们赶紧救她,赶紧救她……”
    小菲哭出声了:“小庄,你冷静点。”
    “她没死!”我站起来大吼,“小影不会死的!小影要和小庄在一起!小影不会死的!我没死她就不会死!”
    我扯破嗓子喊啊!谁也不敢上来劝我。
    一颗信号弹起来了,我看见芬兰哥们儿的白色SISU装甲车快速冲过来。他们离得最近,是总部派来接我们的。虽然当时已经停火了,但装甲车占好位置以后,芬兰哥们儿纷纷下车展开警戒线。
    看见军士长和亮子,我就笑了:“亮子!你看,我找到小影了!”
    亮子张大嘴傻眼了。军士长也不知道说什么好。我的芬兰哥们儿都傻眼了。
    “你看,我找到小影了!”我高兴地说,“后天休息,你们跟她打网球玩好吗?她喜欢打网球,喜欢跟你们打,不喜欢跟我们打……”
    “小影喜欢跟你们打网球,不喜欢跟我打……”我说着说着就变哭腔了。
    军士长在自己胸前画个十字,芬兰哥们儿都在自己胸前画十字。他们只能看着,他们还能说什么呢?他们都见惯了死亡,见惯了战士死在沙场,但是他们都跟小影很熟,都喜欢这个中国小女兵或者说这个中国小女孩。
    我看见了那辆白色的SISU装甲车,我又笑了:“小影,小影你看!你看那是什么?是咱们的车啊!是咱们俩最喜欢的SISU哥们儿啊!他还等着拉咱们俩呢!”
    我把小影的脸用胳膊撑起来:“你看!你不是说他好看吗?又威武又帅气又白!比我好看多了!你看看啊!”
    亮子带着哭腔低声翻译着。芬兰哥们儿不敢看了,都低头不说话。
    我的声音又变哭腔了:“小影,你看看啊!是SISU!是SISU!你最喜欢的SISU!”
    芬兰哥们儿都受不了了,亮子哭了出来。
    我又笑:“军士长,我跟小影搭你的车玩好吗?就搭一次,就一次!小影可喜欢SISU了!”
    亮子低声地翻译,军士长点点头。
    我高兴地说:“小影!军士长大哥同意了!你又可以坐SISU了!就咱们俩!快谢谢大哥!”
    亮子不敢翻译了,只是流泪。
    我抱着小影跌跌撞撞地走向SISU。芬兰哥们儿都让开了。
    我走近SISU的后门,坐进去抱着小影:“小影,你看,是SISU,喜欢吗?”
    门轻轻地关上了,白色装甲车轰隆隆地开着,小影就那么睁着眼睛看着我。我抱着小影,我的心里真的很高兴,因为小影最喜欢SISU了,她一见SISU就高兴,一见SISU就脸红。我抱着我的小影坐在她最喜欢的SISU上啊!我能不高兴吗?
    很多年前,小庄和小影搭着一辆车去远方。小庄抱着小影,坐在车里又哭又笑。小影睁着美丽的大眼睛看着他,却一句话都不说。
    那车,是一辆白色的芬兰装甲车。它的名字叫——SISU。
    如果一定要我给这个画面配音乐的话,只能是《故乡》。
    还记得小影在维和期间悄悄写过的那首小诗吗?她写在自己的蓝皮日记本上,一直不好意思拿给小庄看。
    我呀我也想,
    把我的芬芳,
    留在大地上,
    让后来的人们,
    让他们知道,
    我曾经来过这里。
    很多年过去了,如果不是为了写这个小说,小庄一生都不会再打开这个日记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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