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仵作验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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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晋书》贾南风条记载：晋惠帝即位，立为皇后，生河东王、临海王、始平公主、哀献皇女。后暴戾日甚。侍中贾模，后之族兄，右卫郭彰，后之从舅，并以才望居位，与楚王玮、东安公繇分掌朝政。后母广城君养孙贾谧干预国事，权侔人主。
    ——第六回题引
    诗云：世人读史每心伤，必说妖后乱朝纲；不知吕雉贾南风，皆怀谋略锦绣藏！且说孟观回宫，见了贾后，说楚王欣允，并定下计策，如此如此，可除太傅杨骏。贾后大喜，又令李肇将所罗织杨骏罪状书之于册，遣使前往通报大司马、汝南王司马亮，让其联合各藩王率军入京，讨伐杨骏。司马亮明知此系皇后与太傅私争，欲借己力置杨骏于死地，于是微微一笑，对信使说道：“杨骏凶暴，天必速其亡，不值忧虑。孤有疾未愈，不堪皇后驱使。”信使归报皇后，贾南风恨恨不已。李肇见汝南王不能成事，于是与皇后密谋，使孟观通报于楚王司马玮。楚王闻说汝南王不肯出兵相助，遂笑道：“亦不少他一个。此是天欲使某独成大功。”于是遣孟观回宫，与贾后约定起事日期。至夜，楚王自写表章，次日遣使上奏朝廷，以卫护新君为名，请求带兵入朝。惠帝览奏，转发于杨骏，问其意见如何。杨骏平素便忌讳司马玮拥兵在外，恐其久不能制，早就想将其召回朝中。此时见其自请入朝，正对了自己心思，于是上奏天子，宜准其请。惠帝见太傅与皇后意见一致，遂诏命楚王入京。
    时为元康元年，楚王司马玮受贾后秘旨，奉天子明诏入京，先秘进内苑，见贾后密议已定。复密招孟观、李肇二人入内，说与计划。二人仰承皇后之意，表请惠帝连夜下诏，宣布宫内外戒严，废黜杨骏本兼各职，令其保留侯爵出宫，回归府第待罪。惠帝闻奏，亦觉太傅权重，遂诏令杨骏离殿回府，但未废其太傅之职。杨骏至此尚不知为了甚事，但思必与贾后有关，只得离宫回府，去寻思应对之策。杨骏前脚离宫，贾后便由后宫进到前殿，示意孟观出班奏道：“先帝殡葬大典，太傅杨骏不下殿送葬，非惟无人臣之礼；又将禁军尽归其心腹掌握，是欲谋反自立也。陛下若不早图，则社稷必属杨家，臣等亦难讨乱，只得侍奉新君。请陛下速断，宜诏东安公司马繇进宫，率殿中卫士，前去擒拿杨骏。又令楚王司马玮，引本部军驻屯司马门，以防杨骏部下冲击宫掖。如此，则江山易安，社稷得保。”
    惠帝闻奏，细想果然如此，不由大怒道：“先帝托孤于杨骏，朕亦对其信任至极，委以朝政。彼不思衔恩报效，反欲效王莽之为耶？”于是即命黄门董猛草诏，谓杨骏谋反，令东安王司马繇、楚王司马玮，并孟观、李肇等人共诛之。大臣段广侍立阶下，闻帝诏大惊。因其是太傅一党，向与杨骏交好，见此情状大急，忙跪拜于廷阶阙下，向惠帝谏阻道：“杨太傅受先帝厚恩，一向尽心辅政，并无反叛之心。且满朝文武皆知，太傅并无子嗣，且如今年纪老迈。其既无传人，得了大位亦是一世而斩，则不如为一代明相。太傅甘冒灭门之险，谋反为何？望陛下详察。”惠帝闻奏，细思又觉有理，瞪目不知所答，只好看向皇后。
    贾南风往阶下看了数眼，冷冷笑道：“久闻段卿乃杨骏座上之客，时常在一起讥讽朝政，甚至诽谤陛下不明，某尚未准信。今日观之，乃是实情。”段广大惊，欲要分辩之时，早被贾后怒喝一声，令禁军将其执下，先关入天牢。满朝公卿见状，哪个还敢为杨骏说话？于是诏令速传旨于东安王与楚王，令其各自整军讨贼。太后杨芷居于内宫，忽有贴身内侍报信，说贾后召楚王司马玮进京，是为图谋太傅。陛下现已准了孟观之奏，令楚王领兵据住司马门，又使东安王领禁军出宫，要杀太傅。杨太后闻讯，万分焦急，无计可施。有心腹宫女忽献计道：“杨太傅朋党故旧遍于朝野，禁军将领皆是太傅一力提拔。太后何不写下血诏，召募勇士相救？”太后情急之中只道是妙计，不思这是一个大大昏招，于是便索绢帛一幅，咬破食指，滴血写下“救太傅者有赏”六个大字，复卷束了，令那内侍用弓箭射到宫外。
    当时血诏射出宫墙，但外面皆是皇后贾南风所派亲兵，如何到得别人手里？禁军拾到血书，随即送至内宫，呈献于皇后。贾南风观其血书，冷笑不止，暗道：“某正欲扳倒你这个太后，恨无把柄；你倒自己撞将上来，那便说不得了。”当即持血书走出前殿，将其公于众臣，宣称太后与杨骏共同谋反。群臣仰承皇后之意，便奏请惠帝下诏，明证太后之罪。司马衷虽然有些呆傻，但见是要降罪于继母，兀自犹疑不肯。贾南风见此，便令中书监当场写诏，并亲自向惠帝面前拿过玉玺，盖上印信，诏令幽禁太后杨芷。满朝公卿凡与杨骏不合者，见状望风使舵，纷纷上书表奏，请求废黜皇太后，将杨芷贬为庶人。惠帝闻奏，又不语。
    且说杨骏被驱出太极殿后，尚未觉出已是大难临头，即与数十名随从归至府中，于内堂坐定，唤茶来吃，欲待慢慢思考对策。书中暗表，杨骏所居之太傅府，即产前朝魏大将军曹爽所居故宅，北临武库，只百余步之遥。若是杨骏足够聪智，且反应迅速，则此时府中尚有甲士数百人，若是当即占据武库，尽出库中兵器，再以手中所持大都督令符调东宫宿卫前来护驾，胜败之数尚未可知。可叹杨骏庸材，至此地步尚且不紧不慢，直待喝饱了香茗，这才命令侍从召集署下众官，到府中来商议对策。侍从去了一个时辰，门下群僚陆续到齐。又相互寒暄了半晌，落座已毕，杨骏这才将楚王司马玮回京，皇帝令其夺了自己禁军，赶出内宫太极殿之事说了，并问众计如何。群僚听了，一阵大哗，众论不一。当时便有太傅主簿朱振离坐而起，谏劝杨骏道：“今宫中忽有此变，其事可想而知，必是宦官为贾后设谋，将不利于明公。今事急矣，太傅为何尚如此高坐清谈？明公应即带阖府之兵入宫，纵火焚烧云龙门以示威，逼令贾后交出造事首恶，并打开万春门，引出东宫及外营兵为援。公既为太子太傅，可亲引皇太子入宫，索取奸人。如此皇帝陛下及殿中群臣必将震惊，内中亦有明公心腹将佐，则必力奏天子，请斩杀奸人送出首级，明公方能免于遭难，重振朝纲。”
    杨骏虽为人严苛，但平素生性怯弱，多谋而少断。闻听朱振之言，兀自犹豫不决，思虑半天方道：“皇后令楚王驱某出于太极殿，不过是见孤权重，欲夺我兵权耳，何至于此！孤与皇后相争，又与云龙门何干，非要纵火焚之？此门乃魏明帝时所建，所费甚巨，烧之可惜，某不为也。请列位再思良计，最好不要杀人放火。倘事不济，某愿纳还官诰，只留临晋侯爵，富贵终老可也。”朱振见他如此说法，只得哑口无言，连连叹息而已。众官见太傅如此，亦不由心寒，哄然一声，各自讨个借口，卷堂而散，去其大半。杨骏并不理会，只教摆上酒来，与余下亲党借酒浇愁。饮至定更，群僚愈加坐卧不安，侍中傅祗从座中站起，向杨骏请命，欲与武茂同入云龙门，以观察宫中事态，以防突然生变。杨骏允准，说道：“探得宫中有甚事体，不要耽误，可急还来，报与我知。”傅祗诺诺连声，于是告辞出府，临行时却又驻足，回身对座中群僚道：“公等在这里陪太傅宽坐，宫中亦不能无人照料。若有变故，某与武茂自去当之。”二人揖拜而去。座中群僚见此，忽觉大难临头，于是先后离坐，借故告辞。杨骏见群僚悉数离去，只得独自一个人闷坐在府，专等傅祗探听完宫中消息回话。
    约至二更，忽见窗纸通明如昼，不知何故。杨骏待要唤人来问，只见一个仆从由外惊呼而入，张口结舌说道：“太太太……太傅，大事不好。今有殿中中郎将孟观引铁甲军数百，自内苑而来，围了府第，放放放……放火烧着了大门也！”杨骏大惊急呼：“朝廷纷争，因何烧我府门！卫士何在？”立起身来。那仆人便出门去唤卫士，刚至门首，一支利箭飞至，贯穿胸背，登时倒地而死。杨骏探头向门外看时，见院墙上布满士卒，又有数十弓弩手上到阁楼，居高临下张弓以待。两旁厢房内府中卫士见到火起，于是呐一声喊，便欲出去救火。刚奔出屋门，便被射倒了十数个，诸人皆不敢出。杨骏大骇，怕被烧死，只得搬起桌案顶在头上，溜出厦下角门，穿过抄手游廊，逃至马棚。左顾右盼半天，见角落里有一草堆，便弃了桌案，一头钻了进去，权作藏身之所。不到片刻，府门被大火烧塌，禁军一拥而入，冲入各房，见人就杀。有几个持戟军士冲进马棚，见一堆草料无风自动，感觉蹊跷，于是用戟乱刺。可怜！堂堂太傅、大都督杨骏藏身于草垛之中，竟被几个无名小卒乱戟刺杀。
    那几个军士乱刺了半晌，先闻草垛中有人惨叫，其后再无声息。为首小校止住众人，上前拨开草堆看时，见原来竟是太傅杨骏，抱肩缩作一团，早已身亡多时。翻转来仔细察检，见他浑身皆是被长戟所刺之伤，怕不有数十个窟窿？流血遍地，草堆尽赤。那小校大喜，拔出肋下腰刀，喀嚓一声割下头来，与众人前去向首领孟观报功。杨骏既死，孟观遣人急传首宫禁，惠帝诏命悬挂于城门，并曝尸三日。李肇依贾后所嘱，下令焚烧杨骏家中所有书信文件，盖是不愿让天下人知道晋武帝颁给杨骏顾命诏书。杨骏曝尸于市，三日后竟亦无人敢予收葬，其所植满朝同党，如今皆不知去了何处。后有太傅舍人巴西人阎纂，于街市中泣收杨骏尸骸，拉出城去择地安葬，却也无人究其罪责。列位看官！自古以来政权之争最为残忍，有道是斩草不除根，来春又复发；又说是一不做，二不休，贾南风多读史书，尤得其中三味。杨骏悬首曝尸同时，司马玮、司马繇、孟观、李肇等受贾后密令，又各自引兵前去诛杀杨骏亲戚党羽，全城大索。于是杨珧、杨济，张劭、李斌、段广、武茂等族人亲信全部被执，并散骑常侍杨邈、中书令蒋俊，亦都诛灭三族，斩首于市曹。一时之间，洛阳城杀人数千，满城血雨腥风。杨骏一党，只有侍中傅祗提前至宫中首告，以功折罪，免予追究。
    只说杨骏伏诛次日清晨，有东夷校尉文鸯府中马夫名叫于海生者，偷偷潜入东安王府，呈上杨骏写给文鸯书信，即前番请其为座上客之聘书，被文鸯顺手掷于书箧中者。原来那马夫于海生，竟是东安王安插于文府中的暗探，时刻寻隙陷害，今终于得手。司马繇览书大喜，即以此为证，入奏贾后，说文鸯乃杨骏余党，不可使之漏网。贾后因文鸯并非己党，亦不多辨，即代惠帝下诏，令孟观前去缉拿，夷其三族。说话的！你道东安王因何必欲置文鸯于死地？咱们前文说过，东安王司马繇本是曹魏一朝时征东将军诸葛诞外孙，其深恨当年文钦与文鸯父子背叛诸葛诞，致使外祖败亡，终被屠灭三族，故此常欲为外祖全家报仇，今日方得其便。文鸯之父文钦当年被诸葛诞冤杀，只谓子报父仇乃是天道循环，未料彼亦有后人为外祖报冤，真乃是应了“冤冤相报，何时是了”之言，那也是难以说清孰是孰非的了。
    闲言少叙，只说孟观领了皇后贾南风之命，引禁军到了文鸯府宅，先命团团围住。因惧文鸯武勇，恐其反抗，即先令传旨官入府，宣读天子诏令。文鸯亦知京中大乱，闻皇帝有诏至府，不疑有他，尚以为是诏命自己率府中部曲平乱，即令家仆在庭院中排摆香案，跪听诏旨。传旨官宣诏已罢，文鸯这一惊非同小可，急怒而起，一脚踢飞香案，叫道：“太傅谋反，与某家何干？尔等妄捏罪名，屠害忠良，某却不服！”说罢回手，自墙上摘下打将钢鞭——当年在魏军营中战无不胜，最终吓死司马师者，正凭此鞭。文鸯于是右手执鞭，一个箭步跳入院中，使一个夜战八方之势，向周围扫视张望。那传旨官当场吓瘫在地，满院禁军见文鸯如此，无不气为之夺。当年文鸯独踹司马师大营，枪挑鞭砸，在万马营中七出七入，一人杀死数百员马上战将，其后从容退去，哪个不知？便有年轻禁军不知，亦为其气势所慑，不敢往前，只往后躲。文鸯立于庭院，挥手一鞭，将院中假山削去半个山头，直飞出三五丈远，落地砸个大坑。乃大叫一声道：“哪个敢来拿我？”声如惊雷，天地为之变色。
    话音刚落，忽闻身后哭叫连天。回头看时，却是东安王司马繇趁孟观在前院传旨，自带五十名禁军从后门直进内宅，将文鸯妻儿奴仆百余口拘到前院中来，故此哭叫。司马繇冷笑道：“东夷校尉，莫非你要抗命造反不成？”文鸯心中已经雪亮，不忿道：“东安王，某与太傅杨骏无涉，你放我家小，某便随你上殿见陛下评理。”司马繇回首唤于海生上前，对文鸯说道：“将军可曾识得此人？他出首说杨骏亲写书信与你，有‘共议大事’之语，难道不是铁证如山？”文鸯只觉后背冷气直冒，知道百口莫辩，沉声道：“东安王，你自忖单凭这几百禁军，能擒住文某乎？”司马繇以言激道：“你便有当年吕奉先之勇，那又如何？将军初叛曹魏，再叛诸葛公，三叛东吴，今欲四叛晋国耶？便是你逃出洛阳，天下岂有容身之地！今若伏法，依然身为晋臣，名留青史。某念将军前有平灭秃发鲜卑之功，可于陛下驾前保你妻儿无恙，后嗣不斩。若是侍勇顽抗，则此一百余口，皆乃枉死于公之钢鞭之下。”
    文鸯被他一番话激住，左思右想，肝肠寸断，仰天长叹道：“列祖先父呵！某当年不死，至有今日结果，真是有辱先人。恨不当日死于城陷，留作今日之羞！”于是盯视司马繇良久，一字一句问道：“公适才令某‘后嗣不斩，爵禄不绝’之语，言出如纶否？”司马繇笑道：“某乃宗室亲王，当着这许多人之面，岂有食言之理？”文鸯道：“那便好。某将这颗首级献于阁下，以释诸葛公之恨罢了！”说罢撒手扔鞭，抽出肋下宝剑向颈中一勒。可叹！一员当世无敌虎将，落得身首两分，时年五十四岁。这时却听人丛中一声惨叫，乃是那马夫于海生被文鸯所掷钢鞭砸碎头颅，登时毙命。待于海生死了，文鸯尸身方才轰然倒地。司马繇令人拣起文鸯首级，置于匣中，然后喝令道：“将他家眷悉数杀了，一个不留！”禁军领命，钢刀落处，文鸯一家一百余三口人头落地，血流满院。司马繇哈哈大笑，率兵转身而去，回头看着于海生尸首道：“这可真是活该，倒省下我不少赏金。”孟观见此，惊呆半晌，直到看着司马繇走出庭院，一直大张的口唇这才合拢，服其狠毒无双。于是下令打扫满院尸首，以牛车拉至城外掩埋；又令冲洗地面，掩盖血迹，回宫缴旨而去。
    话说杨骏一党虽除，但天下言论淘淘，朝中百官战怵，经月不宁。次年，晋帝改元永宁初年，并下诏天下曰：“太傅舅氏杨骏，虽失为臣之道，至宗族毁灭，甥舅之情，甚伤我心。今以蓩亭侯杨超为奉朝请、骑都尉，以慰藉孝亲之情。”至此百官非议渐止，朝廷粗安。自此，朝政大权尽握于皇后贾南风之手，生杀自由。惠帝痴傻懦弱，凡皇后所议，无不听从，至于诏令玺印尽归其掌握，满朝公卿，只知有贾后，不复知有惠帝。说话的！那贾后究竟系何来历，竟有如此杀伐手段，恶狠心肠？列位看官不知，且听详细。彼贾后名南风，小名旹，乃太傅贾充之女，于魏甘露二年出生。晋泰始七年，因鲜卑乱起，贾充被武帝任命镇守长安，督军平定河西。贾充惧死，且自知不会带兵争战，乃忧虑万分。中书监荀勖与贾充交好，于是建议贾充嫁女于太子司马衷，可藉婚事而逃避出镇长安。贾充大喜，于是经皇后杨艳及荀勖力荐，武帝司马炎最终准其婚事。泰始八年，贾南风被册立为太子妃。其实因南风貌丑，贾充始欲嫁其小女，因小女年幼，身材尚未长成，方使南风代妹出嫁太子。
    武帝初谓太子不智，以为不宜立作储君，大臣和峤等亦有此论。于是武帝遂有废立之意，乃召集东宫属官宴会，当场命题，使张泓传入东宫，令司马衷作答，宴罢必复，以试其才。太子妃贾南风见题，知道太子必不懂如何作答，于是请人代答，多引据古义。张泓看后说道：“陛下知太子不读书，今答题却引经据典，定被识破是代答。不如按其意思，翻以白话。”贾南风即请张泓代答，再由司马衷抄写，抄毕回报武帝，其宴会未半。武帝览其所答大喜，更将答卷给太子少傅卫瓘观看，面有得色。卫瓘知其必非太子所答，但笑而不言。
    贾南风善妒而且诡诈，欲专宠东宫，太子司马衷惧之，若宠幸其他妃嫔，亦是偷偷摸摸，不敢令贾氏知道。但这世间何曾有不透风之墙？只要做过，便早晚显现，偷情之事，更是如此。贾南风在宫中遍布耳目，若一旦闻说哪个妃嫔或宫女有孕，则必唤至，亲执铁戟敲击其腹，令胎儿流产。因下手没有轻重，至有妃嫔被笞死者，惨叫声闻于东宫之外。有内侍夜闻东宫惨叫，打听确实，不敢隐瞒，报与武帝。司马炎大惊，亲唤太子来问，方知竟有敲胎杀妃恶事，于是大怒，欲废太子妃，令囚于金镛城别宫。后宫充华赵粲、皇后杨芷及大臣杨珧皆为贾南风求情，皇后善言谏道：“太傅贾充有大功勋于社稷，家人便是有过，犹当数世宽宥。贾妃是其亲女，且正在年少，正复妒忌之间，不足以一眚掩其大德。”贾充门生荀勖等人闻讯，更是四处奔走，与朝中重臣联名力保太子妃，于是贾南风终不得废。贾南风对杨后力保之事毫不知情，反因杨后对己屡次劝诫，便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以为武帝欲废己太子妃之位，皆杨后诋毁之故，深以为恨。此时既诛杨骏，因思独揽三宫大权，更欲废掉太后杨芷，故令一班亲信大臣，群起弹劾。惠帝司马衷见众臣奏议太后之罪，不敢违背众议，只得下诏，使后军将军荀悝将杨芷送往永宁宫，使其之后远离朝堂，不得参政。又恐太后深宫独居孤单，诏令特赦杨骏之妻、杨芷生母高都君庞氏不死，准与其女杨芷同居。
    按说太后既然被禁深宫，此事也便应该由此作罢，皇后贾南风却是闻报大怒，不肯干休，复又唆使大臣及有司衙门，向惠帝司马衷继续上奏道：“故太傅杨骏之叛，皇太后明知其事而不报，且暗地施展奸谋，企图颠覆社稷。箭射帛书，邀集将士，便是铁证。其父女同恶相济，自绝于天，岂可母仪天下哉？昔鲁庄公与母文姜绝亲，《春秋》所许，意在人君应顺承祖宗大业，示天下以至公无私耳。今陛下虽有母子亲情难遏，不欲治罪，惟臣下不能从命，可集王公朝议，以决是非。”奏章如同雪片云集，众议汹汹，皆是一般口吻。
    司马衷览奏不悦，下诏于上奏诸臣道：“事关重大，需查清再议。”贾南风见惠帝欲不了了之，遂又使有司上奏道：“杨骏借外戚资历，居冢宰重任。陛下居丧期间，因委以大权，以致图谋篡逆，安插党羽于朝。皇太后与杨骏唇齿相依，协同叛逆，此不赦之罪也。及阴谋暴露，杨骏复又抗拒诏命，拥兵恃众，使宫府血刃，酿成大乱。而太后又射帛书邀集将士，奖励凶党，上负于祖宗之灵，下使亿万百姓绝望。昔文姜谋乱，《春秋》斥之；吕雉族叛，宗庙降位，皆史鉴不远。故依前例，应废太后为峻阳庶人，惟乞俯允。”惠帝览奏，知是皇后贾南风唆使，不敢明斥其非，只得公议于公卿大臣。时有中书监张华上表，为太后开脱罪责道：“太后侍奉先帝，向未有失德之处，不曾得罪。今与所亲结党是实，在圣世则不能作人君母仪。臣等以为应按汉成帝赵皇后旧例，降称为武帝皇后，安置于离宫，以使天子亲眷之恩，保其始终。”惠帝闻奏能保太后性命，不由大喜，便欲照准。贾南风大急，乃亲出帘外，与惠帝并肩于龙案之后，以目示意阶下各宗室诸王，大使眼色。因当初杨骏欺压宗室诸王，此时便见效力，见到贾后眼色，当下便有尚书令、下邳王司马晃越班而出，奏议道：“中书监张公之论，臣以为不妥。皇太后与杨骏阴谋危害社稷，便不能奉承宗庙，与先帝相配。应贬皇太后为民，废黜尊号，使移居金墉城，上可匡正社稷，下可孚万民之望。”
    礼部有司诸官见有下邳王带头，于是紧附其议，出班上奏道：“臣等请从尚书司马公之议，将太后废为平民。可遣使者以太牢之礼祭告于宗庙，以奉祖宗之命，亦合万民之愿。至于废太后之供养，可据陛下报恩之愿，务必丰厚，以完人子孝道。杨骏作乱大罪，本应夷其三族，陛下原下诏赦免杨骏妻庞氏，是以安慰太后也。今太后既废为平民，亦请将庞氏交付廷尉行刑。”司马氏宗室诸王听了，一齐出班，无不附和此议。司马衷见众意难违，暗叹道：“老外祖，何得罪人如此之多耶！”欲待还要不许，各有司官吏顺承贾南风之意，一齐出班跪拜，再三请求。司马衷无奈，只得准奏。诏旨下到内宫，太后杨芷大惊失色，抱住其母庞氏大哭，身侧宫女侍监无不下泪。杨芷到此地步方才大悔，当初不应轻信内侍及宫女之言，不安心坐于正宫，却搞甚么血书求救，至有今天之事，自身不保，且累及老母。于是顾不得身份体面，遂亲到贾南风宫中求见，断发覆面，叩头以前额触地，苦苦哀求，并上表称妾，只求保全母亲一命。贾南风至此志得意舒，高坐于堂，对太后不予理睬，至其昏厥，方令侍监拖回太后旧宫，等候发遣。可叹！昔日婆媳尊卑之别，今日反转乾坤，颠倒其位。
    话说有司衙门奉了圣旨，这一日在午门外排列法场，刑杀杨骏之妻，太后母亲庞氏。可怜庞氏荣耀一生，临到白发苍然，终不免颈上餐刀，命赴黄泉。行刑已毕，废太后杨芷即被押送至金墉城，就此幽禁。贾南风犹不罢休，非欲将太后治于死地而后快，遂命将太后内侍及宫人全部遣散，并令监守官吏，不许给杨芷食物，任其自死。杨芷连续八日不得进食，终于元康二年卯月初一日，被活活饿死于金镛别宫，终年三十四岁，做皇后、皇太后共计一十五年。杨太后虽死，贾南风又信巫师之言，恐杨芷至黄泉与武帝相见，向先帝状告自己惨毒狠苛，于是延请道士作法，贴灵符于太后之棺，并镇以药石，意在使太后永不得入于轮回，无法得见武帝司马炎之面。太后饿杀，外戚杨氏集团即告覆亡，自此举朝权柄悉归贾后一党。贾南风为树朋党，于是奏准惠帝，征召汝南王司马亮入京为太宰，太保卫瓘录尚书事，使二人一同辅政。又命司马玮为卫将军，司马繇为尚书左仆射，共同统领杨骏原班军马。贾南风则与族兄贾模、从舅郭彰、妹贾午之子贾谧等干预国事，愈发暴戾，为所欲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