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三章 关中来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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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莽昆仑。
　　赤骥、飞黄、白义、骅骝、騄耳、騧騟、渠黄、盗骊，飞龙八骏扬蹄踏上流云。
　　千峰外，一个声音传来：“天子出巡，地动山摇。周天子路上都还好吧。”
　　随着话音，周天子看到七色华光从莲花峰升起，王母的七凤玉辇——缗黼、皕格、菂茵、少方、楚兰、绿绮、蘋黄——是比飞龙八骏要快。隔着群峰回应：
　　“谢王母。听说圣后下界省土，后子特来拜会。”后子是周天子特意对应王母的自称。天子加后子不就是天后之子了。多少有点讨喜的意思。
　　飞龙八骏蹄下生辉，御驾金光熠熠，很快来到了莲花峰下。
　　王母拉起周天子的手一直走到莲花池畔，设百酿宴为周天子接风洗尘。
　　酒喝到小醉，王母指着亭台外一个土包说道，“这就是我当年聆天圣化的坐坛。本后下界省土，省的就是它了。”
　　周天子和随行顺着王母指向看去，是一个很不起眼的黄土堆。唯一的不同是不长草，看上去黄得更纯粹些。交换着会意的神色，天子自称一声后子是值得的，王母没把天子当外人。
　　“皇天之下，莫非王土。”王母话峰一转，“为了方便下界省土，不乱了天地纲常，消除盗取我坐坛圣土的后顾之忧，我愿以皇天一穹，换天子王土一角。”
　　一块天换我一块地？王母盛情，天酿又实在是太好喝。周天子有点贪杯了。我要一块天做什么，不如做个顺水人情好了。
　　双手一张，“王土万万里。莲花峰区区数百里，就做个见面礼，送给圣后。”
　　白捡？王母大喜过望。
　　但周天子左右却在心里嘀咕。王母说了换，必定不欺天子而派遣天工巧匠打造一个云筑天梯。天子飞龙八骏踏地为马，登云化龙，可以直接进入天门。
　　天子今后出巡登天，身为天子身边重臣，也就有机会随天子上天界了呀。
　　上了天界，在天街仙翁地摊上磨蹭两个仙果，或者太上老君的丹铺乞换一粒仙丹。又或者王母在天宫款待天子，让七仙女摘几个蟠桃尝个鲜。要是走狗屎运，遇到思凡的女仙撞个满怀……简直了。
　　想到这里，眼角去看王母身边仙侍。
　　王母这次下界只是为了省土，除了护驾的九天玄女陪坐王母左侧，只带了身边的仙侍。蝉翼云纱，罗裙憧憧，在席间穿梭如织。
　　裙边飘处，上下台阶，偶露玉趾弓背。仙侍们行走一点声音都不有，原来是穿的云履。
　　云履？
　　也就是……也就是这些仙女裙裾之下，根本就没有穿……没有穿……
　　没有穿鞋。各位看官想多了。
　　最瞎狗眼的，是给王母和周天子斟酒的贴身首侍荷花仙子。翡玉凝羊脂，清丽两相宜。在王母与天子案间来回走动，款款摆摆。
　　前看是看，后看更是看。一个不小心误入敌后，一阵面红筋涨。心里叫声不好，这可不是在自己府内随意“拿下”丫环。在王母和天子座下，不要说是冒犯，稍有失端，被拿下的只能是自己。
　　急忙收回眼角余光，正襟危坐，还是人臣模样。
　　但种种假设，其实都有可能。实在不行也能在天界先混个脸熟。随天子出巡的每一位，都是朝堂上的狠角色，混到这样的高位，自然都有自己的路数。要的就是一个平台。
　　这样的机会千载难逢，纷纷给周天子递眼色。
　　“额－－”
　　周天子虽然半醉，看到左右眼色，打了一个酒嗝。
　　但话已出口，天子不能自食其言。反而令御笔侍卿周令书写赠书作为凭据。这还不算，又用食指蘸了酒在案几上划了一个圈，表示赠与圣后王母的莲花峰数百里地。
　　只是天子醉了，这个圈圈画得不圆不说，还错落出一条细缝没有封闭。
　　王母与周天子分宾主对案而坐，远远看到了。但再看周天子醉态，也不好再说什么。何况，已经白得了他一块地。举起酒樽，令荷花就用天酿为周侍卿调墨。
　　周时只有墨粉，以锦盒或锦袋封装。用的时候抖入墨皿，加水搅拌均匀就好。
　　周令是周天下第一才子。在随周天子出巡之前，奉旨写了一个天子巡诏。
　　巡诏只有一百三十六个字。即不失帝王的威严，又充分展示了天子的仁厚。
　　帝诏发出，随周天子飞龙八骏的到来，仅大周西北，就有一百三十七部部酋景仰之情如滔滔江水，愿意归顺大周，称臣纳贡。同时得到大国庇护。
　　对于这些还在茹毛饮血的部族而言，所谓纳贡也只就是几张皮毛，大周比他们富足得多了。周天子要的，是这些头上插羽毛的大酋长们俯个首，称个臣。
　　大西北大漠巨川，地广人稀。一百三十七部的归顺，使得大周天下的疆域扩大了差不多一倍。
　　“一字一国”。周令的才华也随王威远播，誉满天下。
　　荷花仙子捧着酒樽来到书案前，周令从怀中掏出墨袋，放在鼻尖深深一吸，这才将墨粉抖入墨皿。荷花仙子倒上天酿搅拌后，放在书案一角，侍奉周侍卿书写赠地文书。
　　这个周令行书有一个习惯，醮墨前都要用舌头舔一舔笔尖。本来是恶趣味，但周令逼*格实在太高，反而得了个墨尝君的雅号。
　　哪儿说理去？
　　荷花仙子是读过这份天子巡诏的，心中仰慕周令才华。这时看到周令舔笔，回味无穷的样子，倒像一个刚刚入塾的顽童。嘴角轻轻一挑。
　　虽然是王母贴身首侍，说到底也还是个女孩儿。荷花仙子开口说了，“原来墨尝君的雅号，就是这样来的呀。不知尝君可尝出来了，是我家的天酿香，还是你的墨香。”
　　周令时年三十岁，如日中天的年华。平常就是一副恃才自傲的德行，听了荷花仙子问话，都懒得鄙视荷花仙子一眼，鼻孔朝天哼了一哼。
　　“笑话。什么天酿地酿的，也拿来比墨香。风马牛，比什么？”
　　荷花仙子本来是句趣话，被周令就这样怼了回来，粉脸一下子涨成酱紫。
　　周天子的这些随行，文武也好，权宦也好，见了王母，膝盖弯下去就没谁再直得起来。就是对王母身边的仙侍，也一个个较着劲比贱，你献笑三分，我就献五分。
　　唯独这个周令，以为会写两个字，就是那个谁。
　　丑着个朝天鼻，各种嚣张。
　　荷花仙子被气笑了，返身走到王母身前奏道，“天酿太稠了，墨化不开，得加一点水。”
　　王母准奏。
　　荷花仙子来到莲花池边，踏水一直到了莲池中央，这才拂袖轻旋。池中随即长出一株荷，与荷花仙子身影若合若离，同时生出一个花苞。
　　荷花仙子拈指张开，花苞也随着自行打开来，伸过酒樽，从花瓣上接了三滴荷露。
　　但荷露滴入酒樽，像丹晶滚动，并不与天酿融合。荷花仙子伸出小指甲尖一一破开，与樽中天酿搅匀了，这才回到楼舫为周令调墨。周令再以舌尖润笔。
　　“丝——”一股清香钻入脑髓。百骸如醺。
　　周令抢过墨皿，鼻子伸进去，一阵长吸短呼，却又闻不到半点香味。把它远远地放在书案一角，反而一阵淡香悠悠。
　　反复几次，那股清香始终是若有若无。
　　周令抬起头来，双眼瞪视荷花仙子，一副失魂落魄的模样。
　　虽然只是三言两语，荷花仙子倒也知道，这个周令虽然身为天子重臣，国家绝才，却是有个性的人。自古才子多性情，不仅没有责备周令的失礼，反而轻启朱唇再次问道：
　　“墨尝君觉得呢，是荷露香呢？还是你的……墨香？”好歹把那个“臭”字忍住了。
　　周令猛然回过神来，“此香不闻而有，闻之它无。有心不觉，无意芳袭。墨香味重，竟不能掩其清芳。此……仙香……”
　　对，就是仙香。
　　“此仙香——不是万物万香可比的。周某无知，唐突仙子了。”
　　周令说罢，躬身向荷花仙子深深揖了一个礼。
　　周令不以天香形容也就算了，偏偏还要一语道破仙香。荷花仙子听了，小心尖儿也是一阵小跳。这朝天鼻还真是不晓事，不会说人话，就该把他摁到湖底吐泡泡。这样一想，自己好笑起来。脸上绯红，挑起嘴角，款款还了一礼。
　　芙蓉摇曳兮——牡丹失色，月黯无光。
　　周天子其他随臣看在眼里，五味杂陈。这个周侍卿到底是个什么鬼？同是朝臣，就数他行止最是不拘，却偏偏又最得天子宠爱。已经忍了他很久了。来到这里，还又是他独得荷花仙子另眼相看。
　　是可忍——
　　就还是——洗洗睡吧。
　　绢帛易皱，荷花仙子伸出两只玉手，挑起兰花指儿，将绢帛在书案上抚得平平整整。
　　周令心荡神驰，就好像仙魂附体。飘飘然中，一式两份，尽美竞成。
　　赠书为最流行的四四骈体，三十行，一百二十字。
　　古人作诗写文章，讲究文体格律韵脚。现代人不球懂，觉得古人是作茧自缚。古文没有标点符号，不讲文体格律，别的不说，你断个句先。不断你个肝肠寸断才怪。
　　周令摇头晃脑，朗声诵读。可谓是字字珠玑，溢美留芳。在场仙凡称颂不绝。
　　圣后王母听在耳里，也很是欢喜。尤其听到——
　　捧一峰土
　　奉万生母
　　诚天子意
　　成华复趾
　　去手无言，其心乃鉴。
　　欣喜之余，王母高高抬起双手，掌心向天，许大周人丁兴旺，国泰民安。四海奉周，八方来朝。
　　又乘着兴头，敕封荷花仙子为莲花峰圣境圣守使，赐驾赤，橙，青三色彩云。
　　但就在一片赞美并恭贺声中，荷花仙子却轻轻皱起了眉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