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35 众神和将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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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些年来，他假装自己什么都没察觉到，司考，考公，结婚，每天混不吝地上班，似乎与旁人无异。但顾宗胤知道，心里潜藏着的那个巨大疑虑始终和自己如影随形。虽他既怂又弱，毫无助力，但是他想找到真相！他想报仇！
现在想来，也许在当时的孔令姜眼里，与其说他们是因为彼此的人生目标不同而各奔前程，还不如说是他直接抛弃了对方。
他明知道孔令姜的志愿是哪几所学校的教职，去国离乡本无可避免，却又在他费尽心血拿到了offer以后说走就走，不管不顾地一个人回了国。所谓无论天涯海角都要一起去的承诺，变成了一句骗人的谎言。
更糟糕的是他还义无反顾地和徐珊结了婚，这真是一场卑劣到无可洗白的背叛。
顾宗胤告诉自己，他需要慰藉爸爸的在天之灵，是爸爸希望他娶徐珊的，而且徐珊也需要他！他不仅可以帮助这个亲如长姊的发小，甚至还可以从她家的商业版图中分到一杯羹。谁又能知道将来他想给对手致命一击的时候，需不需要徐家的助力呢？
他甚至反复自我催眠说，他曾经喜欢过女人的，所以他也可以爱徐珊。然而身体到底背叛了他，用一种男人最不希望面对的，极为尴尬的方式，让他的人生彻底陷入难以挽回的一败涂地。
他甚至为了让自己的良心安宁，把分手的责任都推到了孔令姜身上：是他事业心太重，他从未考虑过回国，他甚至从未想过要为我牺牲点什么。
然而他可以这样欺骗妈妈，糊弄徐珊，开脱自己，但其实内心又何尝获得过片刻的安宁？
失去的爱人无颜面对，徐珊也令他深怀歉疚，就更别提眼前的叶锋了。
顾宗胤想，什么身为gay的压力，什么不想搞办公室恋情，什么要顾及顾副院长的颜面，这些也不过都是他另一种自欺欺人的借口罢了！特别是此刻，他既未和徐珊办完手续，也未真正从心里放下过孔令姜。
而这些年来牺牲了那么多，真相终于近在眼前了。前路凶险，说到底，他又有什么资格去接受叶锋这样一个单纯的人？
顾兆波在去世前一直被举报，举报的内容是他包庇于伟，就因为这样，就有人想要他死。
顾兆波因为于伟的案子，发现吴氏父子可能是被冤枉的，搞不好已经在着手在帮这父子俩翻案了。而有的人，为了掩盖真相，竟然不惜向他下手，杀人灭口。
顾宗胤觉得不寒而栗，毕竟杀人是重罪。办错了案子，顶多不过受个处分，即便要负刑事责任也就是判几年刑。真的会有人为了遮盖一个比较小的错误，去犯万劫不复的重罪吗？
“师兄！哎，师兄！”感觉到有人撞了下自己的胳膊，顾宗胤回过神来，这才发现散步早已结束了，他已随众人回到了酒店大堂里。
凌云正拿着张房卡朝他晃，“你和叶锋一间，行吧？”
这听起来像是个问句，但凌云似乎也并没真在征求他的意见，而是直接把房卡塞进了他手里。
经费有限，开的都是标间。顾宗胤丢下包，直接从冰箱里掏出来两罐啤酒，一个人走到阳台上。夜里的风已经有点凉了，加上啤酒是冰的，冻得他有点发抖，但是他并不想进房间里去。
他看过顾兆波的笔记，于伟案在审委会讨论时反对对他宣告无罪的委员只有三个人：惠临川、卢皖以及办公室主任骆新。他们三个人里，是不是有知情人？或者全部都知情？
现在看来，可能性最大的是惠临川，当初市局侦办吴氏父子以及于伟案都经王轶宁之手。而王轶宁和惠临川是同学，关系最好。这一次也是惠媛打电话给王轶宁，告诉她高志良在查林澜的事，高志良就立即被拘留了。
当然卢皖的嫌疑也很大。顾宗胤其实不愿意把矛头指向这位在系统内口碑和形象都很好的分管领导，但卢皖在吴氏父子被捕时还在市局工作，当时王轶宁还没混上副局，是在他手下干活。不仅吴氏父子案，连于伟案的侦查期间，他都还在市局。
他一面胡思乱想，一面喝酒，两个易拉罐不知不觉已经被他喝空了。顾宗胤忽觉身上一暖，叶锋不知何时已走了出来，蹑手蹑脚地站在他身后，把一件羽绒外套盖在了他身上。
“你有心事。”叶锋说，这不是个疑问句。
“如果有我带给你的一部分压力，我道歉。我可以不再坚持，我没关系，你不要把我当成负担。”
顾宗胤苦笑：“什么负担？别傻了，你怎么会……你这种负担，很多人都求之不得吧！”
这话一出口，他又觉得自己轻浮了，但到底来不及往回收。
叶锋给他披外套的手一直没松开，听闻这一句微微一顿，似乎又加了三分劲道在他肩上，倒好像从身后拥着他似的。
顾宗胤几乎就想这样往后一躺，直接倒进对方的怀里。他不想撑了！有叶锋这样一个知冷知热的男朋友有什么不好？反正他很快就能和徐珊办完离婚手续。
可他知道自己不能，不完全是世俗和舆论压力的问题，他更担心那件事背后的人是不是正盯着他，选择和叶锋在一起，也许他会把这个无辜的年轻人卷入无法预知的危险里去。
顾宗胤倒在酒店的床上，此刻房间里散发着一股浓重的膏药气味，来自他刚涂了药的脚踝，刺激得他翻来覆去地睡不着。
隔壁床的青年却乖乖把自己用被子卷成了个蚕蛹，侧着身睡得很熟，他漂亮的大眼睛微阖着，长睫毛在小夜灯的幽暗光线里一动不动，那是没有心事的人才配拥有的睡眠。
顾宗胤忍不住羡慕。
这远离村庄的森林公园，只有他们这孤零零的一座酒店。咫尺青山，他甚至觉得自己只要一伸手，就能探到阳台外面摘到野杜鹃的叶子。屏息凝神，就能听见每一滴山泉的跌落，远处有隐隐滚雷，有飞鸟桀桀怪叫，有风凌树梢峭利地尖哨，倒趁得这不眠之夜格外荒寂。
第二天一早，大家在负氧离子含量极高的睡眠里神清气爽地醒来，踊跃爬山。只有顾博士一脸蔫蔫的，而且号称自己腿没好利索，选择一个人坐缆车。
凌云见他掏出手机去买票，忍不住吐槽：“顾老大爷？你这腿脚怎么比裘庭、赵庭他们那些老人家还弱呢？”
顾宗胤安之若素，并不想回敬这种嘲笑。他的空背包临出门被征用了装矿泉水，此刻正负重在叶锋身上。这小子今天看起来格外斗志高昂，走在队伍的最前面，还不忘和庭里另外几个小年轻一起朝半空中顾宗胤的缆车挥手。
周六的阳光和昨天一样灿烂，平整的汉白玉石碑伫立在秋季蔚蓝的天空下，被金色的太阳照耀着，辉煌壮丽，很难叫人心里不生出崇高感。但假如只是透过缆车的车窗向下望，便只看得见路上小如蝼蚁，走得气喘吁吁的游客。
顾宗胤第一个到山顶，先在小卖部前按人头给全体一人买了一朵□□花，准备着一会儿一起献在纪念碑前面。然后给自己买了个冰激凌，坐在石头台阶上一面嗦着冰棍儿一面刷手机玩。
群里正热闹，庭里有位大叔不嫌累地扛了台单反上山，沿途拍照沿途发片，大家也就七嘴八舌地在群里点评逗趣，走走停停，上山进度缓慢。
顾宗胤围观了一会儿又觉得无聊，便干脆自己走进纪念馆去转悠。四明山的纪念馆是个小馆，上下两层，陈品也不算丰富。大多是在当年抗日游击队烈士的照片和遗物，还有一些机关报和文件之类。他闲来无事，一处处仔细读过去。泛黄的照片上面是个年轻的小姑娘，面庞秀丽，笑容很甜，底下短短的几百字记录了她的生平，原本也在上海好好地念着书的女孩子，不知怎么一来就跑到山区做起了农运，纤纤弱质投入抗日救亡，大过年的在腊月里被杀，牺牲时才二十岁。
顾宗胤感觉自己的胃强烈地收束了一下，都是在国内长大的孩子，这样的纪念馆他从小到大也参观了不知多少，何况外公本是南下干部，一样也是从这刀山火海里翻爬出来的。然而此时此刻，他竟忽然为照片里的这个女孩所震慑了。
假如她不是出生在一百年前，而是出生在二十年前或者三十年前，她又会拥有怎样的人生？也许像凌云和沈心她们那样，努力读书，考个公务员，上班的时候风风火火，私底下刷着微博看八卦，傻兮兮地吮奶茶啃薯片？但如果事情是颠倒过来呢？如果把凌云和沈心那样的女孩子放回到一百年前，骤然正面遇见国仇家恨，她们是不是也会像这个女孩一样，义无反顾，舍生忘死？
也许人生就是这样的，看似有很多选择，其实大多数事早在出生前就注定了。残酷或者安逸，勇敢或者认怂，每个人都只能直面那些命运里已然注定的东西，靠逃避是解决不了问题的。
被人欺负了，或者遇到不平，又有谁不想杠到底？可漫说是吴文成、吴杰那种靠劳动糊口的底层民众，即便是如他爹那样，本身就在司法机关工作，甚至已经在领导岗位上，遇到不平想要杠到底，也是需要付出巨大代价的，这代价甚至大到——生命。
顾宗胤悚然地想，假如所谓的不公道已经令人睡不着，而要追寻这个公道又需要放弃一切，乃至毁掉自己的生活才能获得呢？明知不可为而为之，明知牺牲巨大偏偏只能牺牲一切来慰藉内心的安宁，那么，这种牺牲无疑也就是他的命运了。
在纪念馆里晃荡了大半个钟头，大部队才陆续登顶，几个年轻人跑太快，大冬天的热出了一头汗。叶锋笑眯眯地站在台阶边上，打开书包，挨个儿给大家分矿泉水。
顾宗胤抱着一大束□□花远远看着，忽然酸溜溜地想：这人还真怪好心的！对谁都体贴得想当人家男朋友似的。
待走过鞠躬献花拍合照的固定仪式，又在纪念馆里小转一圈，众人旋即回程。这一次没人再嚷嚷着要爬山下去了。顾宗胤和叶锋、凌云、沈心四个一缆车下山，三个人的脸蛋都红扑扑的，闪着亮晶晶的汗珠子。这更让他心里泛起一阵自厌，眼前这三张青春洋溢的脸，似乎更能映衬出他疲倦而苍老的面容。
年过三十而一事无成，背负屈辱却依旧很怂地活着，辜负了所有能辜负的人。这不免叫他自惭形秽，相比于叶锋那种坦白而赤诚的喜欢，想对谁好就对谁好，他的感情不仅幽暗，而且还带着层层叠叠的算计，根本没有办法拿到阳光下面来，让人正眼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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