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游戏小说 英雄联盟之极品天才

第五百五十四章 咦,好巧啊!

英雄联盟之极品天才 小木不是小暮 21598 Apr 30, 2023 3:38:21 PM

章节正在手打中..

推荐《极品阴阳师》章节阅读:

    说是说要找机会,实际上我根本狠不下这个心。有几次独处,我的话都已到了嘴边,被偌然弯着眼睛轻佻却溢满深情地叫一句“梓昔”,我立刻战败。“梓昔”两个字似一句咒,他每次一叫,我都会想起我前世负过他,想起他这一生违反天条来找我,我如何忍心。苏瑾嫣许久没有来过,我又不敢去王府找她,于是一拖再拖,半个月就这么翩然而过。
    夜幕低垂,繁星闪烁。我裹着一张薄被,坐在屋顶上,捧着热茶抿一口,忧心忡忡地叹气,侧脸恰好瞧见昀骞在看我。
    我有些不自在:“看什么啊……”
    千丝万缕的笑自他嘴角处晕开,化成月亮的颜色:“没想过能这样与你一起,总觉得自己在做梦。”
    我白他一眼:“当初是谁信誓旦旦地说,有苏瑾嫣在,不会看上我来着。赵世子,你好丢人。”
    “那是因为我的眼光太低。”他的语速慢条斯理,白皙如玉的侧脸怎么看怎么帅气。我忍不住伸手去掐他,被他扼住手腕:“又来,宠一宠你你就放肆了。”
    我理直气壮道:“你不是怕自己在做梦吗?让我掐一把,你就知道是不是了。”
    他挑一挑眉:“那不如换过来。我掐你,你告诉我你疼不疼?”
    我可怜巴巴地瞧他:“你舍得么~~”
    他无奈地瞧我一眼,伸手捏一捏我的鼻子:“你啊……”尾音淡淡散开在墨色的夜空里。
    夜风微凉,他靠近我身边,伸手将我搂过去。
    暖意传来,扑通扑通,不知是谁的心脏在乱跳。
    天上月亮圆了又缺,缺了又圆,转眼之间一个月将过,长安却接二连三地发生怪事。先是城西小村有一户人家的大黄牛无故死亡,后是城东池塘中的鱼一夜之间死了个精光,闹得大家人心惶惶。这种时候我这个阴阳师当然不能闲着,于是我带着踏雪跑完城西跑城东,到出事的人家中去探查情况,初步判断是有贪食的妖精在捣鬼。
    它总在半夜出手。我们两人两妖一仙分别守在城中的各处村庄,等着妖精自动现身。它却颇为狡猾,知道我们在抓它,一直没有再出现。五日之后,我们因疲倦而放松了警惕,回去睡了个好觉,第二日醒来,却得知城北喜和村的鹅遭了毒手。
    我们用法术去找它,却没有结果。它总是默默地出现,默默地动手,最后默默地离去,查了三天,我一点头绪也没有,挨在桌子边打了个呵欠道:“好长时间没好好睡啦,再这么下去,我真的要顶不住了啊……”
    昀骞和偌然安慰了我两句,踏雪和寒梅静静地对视了一眼。
    第二天一大早,我们在长安设了一个巨大的法阵,只在城南留了一个出口。除非它已经离了长安城,否则受法阵影响,一定会从城南的缺口逃走。
    月明星稀,一道黑影自缺口处溜出,似一支箭般,瞬间在我们面前闪过。我只感觉到一阵风在面前掠过,寒梅和踏雪已双双现了原形,朝黑影极速地跟过去。
    我正要大骂一句,领口忽然一紧,脑子一晕,被偌然丢上了一块云。昀骞皱一皱眉,一个翻身跳上来,偌然立刻腾云带着我们往前飞。
    黑影身体较小,在灌木丛中穿梭游刃自如。我们在云上飞,一路上被树叶扇了无数个耳光。偌然提起云头跟了片刻,夜雾太浓重,顷刻间寒梅和那黑影已经不知所终。我们只好跳了下来,小心地向前走。
    周围一片漆黑,四周景物看上去都一模一样,根本不晓得它们去了何处。我摸出一张符,捏起追踪决,符缓缓往前飞去,我们紧随其后。
    走了许久,到了一处开阔些的地方,上方是诡谲的橘红色天空,银白的月被乌云罩住。空地中一黑一灰两个身影在搏斗,前者举止优雅,却招招凌厉;后者节节败退,似乎已然受了重伤。身穿黑衣的童子轻盈旋身,赫然就是踏雪的脸。
    我的心中咯噔一响,欲上前帮忙,偌然按住我,做个噤声的手势:“那是田鼠妖,静观其变。”
    踏雪举止从容,袖间带着浓黑的妖气。田鼠明显不是它的对手,转身就想逃跑,一直以原形坐在一边的寒梅却化成人形,手掌带了风拍上它的天灵盖,震起它的长发。田鼠闭着眼睛等死,寒梅却轻轻一笑,缓缓收掌。
    我心中的一块大石缓缓落下,想来寒梅终究还是善良的,不打算伤田鼠性命。正欲上前,面前情景却突变。寒梅尖利的爪子往前一伸,直直插入它的胸口,又迅速地抽回,一颗晶莹发光的妖丹已然在手。田鼠妖只轻轻一愣,张嘴还未来得及发出惨叫,已经断气,僵硬着身子往后倒去,变回一只灰色的小田鼠。
    整个过程一气呵成,田鼠的胸口甚至没来得及出血。寒梅目光冰冷地看着手中的妖丹,慢慢弯起唇角,仰头将妖丹服下,然后一挥袖子变成一只雪白的猫。踏雪冷眼看着地上的灰鼠,不屑地一笑,走上前抱起寒梅,转身离去。
    捆仙索从头到尾都在寒梅的脖子上,但它的妖法却运用自如。周遭的树叶晃动,我的心中升起巨大寒意。
    踏雪和寒梅许久后才回到偌昔阁。我们几个坐在小厅之中,沉默着喝茶,踏雪开门,漫不经心道:“你们还没睡?”依旧是一副温顺的模样。
    我笑一笑道:“嗯,你们还没回来,我们担心。”
    踏雪放下寒梅,然后化成黑猫,腻到我身边蹭一蹭:“那只田鼠不好收拾,我费了好些工夫。”
    我心中微微一动,看向偌然。偌然若无其事道:“唔,那田鼠现下怎么样了?”
    踏雪微微垂眸,片刻后轻松道:“我将它放了。”说着似乎困了一般,站起身子,回头道,“寒梅,我困了,要回房间睡觉么?”
    寒梅点点头,两只小猫一起迈着优雅的步子入屋。
    我的拳头缓缓握紧,突然觉得它们好陌生,忍不住抬头和偌然、昀骞对视一眼。他们神色凝重地对我点点头。
    小厅暗下,偌然和昀骞应该各自回了房间。我心中隐隐有些不解,为什么连踏雪都在说谎,为什么捆仙索对寒梅没了效力。
    窗外树影摇动,明月流辉,两只小猫蹭在我身边,闭着眼睛睡得很熟。
    踏雪和寒梅的事实在让我耿耿于怀。我私下提醒昀骞,让他小心一些。
    然而没过两日,偌昔阁中开始连连出现怪事:先是好好的一张桌子莫名地裂成几块,然后是雪白的墙壁上写着辱骂本阴阳师的话……行为十分幼稚,似是有什么小妖在恶作剧。我咬着牙看着墙上乱七八糟的字,愤恨道:“居然敢欺负到姑奶奶头上了,让我逮到它,一定拔光了它的毛,丢到冰里冻着。”
    踏雪扑哧一笑:“你这么确定那东西有毛?”
    我道:“……如果它没有毛,我就把它捆起来倒插在土里!”
    寒梅在一边淡定地闭上了眼。
    那妖只在夜晚出现,行踪诡异,很难逮得到。我重蹈了抓田鼠时的覆辙,连续守了几个晚上,守得眼睛都睁不开。实在受不住,我凄怨地回房间睡觉。偌然和昀骞也觉得为了一只小妖这样实在不划算。毕竟在自己屋子里,只要睡得不浅,也还是能听得见的。踏雪和寒梅白日多数在睡觉,守夜的任务便交给了它们。
    我关上房门躺上床,手中捏着一张让人神志清醒、不堕入幻境的符,大约半个时辰之后,门板传来轻轻的响声,然后又缓缓关上。
    外面响起窸窸窣窣的声音,我竖着耳朵听着外头的动静,忽然一道极厉害的妖气朝我压过来。若是我手中没有那张符,此刻必定浑身沉重,动弹不得。
    小厅中传来打斗的声音。我小心地凑到门边,看到踏雪正和另一个小童打斗。小童修为不高,几招便被制住。踏雪反剪了它的手,对寒梅使了个眼色。寒梅邪魅一笑,变成人形,缓缓走到小童身边,双目蓦然凌厉,伸手入它的胸膛,一颗妖丹已然在手。
    地上的小妖消失,变成一支竹,是竹妖。
    踏雪关切地瞧着寒梅:“怎么样,还差多少?”
    它的脸色有一些苍白,调了一下内息道:“还差三颗。”话音刚落,猛然皱眉,痛苦地跪在地上。那一小截竹变成一张符,咻地朝我飞来,我用指尖夹住,拉开门,它们受惊地回头。偌然和昀骞也早已醒转,站在房间门口。
    两人一仙一起居高临下地瞧着它们。
    偌然道:“是不是觉得刚吃下妖丹,体内很不舒服?”
    那小妖是用我的符、偌然的仙力合成,那一颗妖丹其实正是那一股仙力。寒梅将它吞进去,自然难受。它半跪在地上恨声道:“你们,居然算计我。”
    偌然抱着双手在胸前:“还好算计了,否则等你再吃些妖丹,成魔的时候,我们要收服你,可难得很。”
    踏雪急声道:“星君,求你放过寒梅,它这样做是有原因的!”
    我的心中有一股凄凉的夜风拂过:“这段时间,我一直相信你们,相信寒梅不会再胡来,结果你……你们太让我失望了。”
    踏雪着急地辩解:“梓笙你听我说!”
    偌然慢悠悠开口:“不要觉得她善良,就从她身上下手。你方才说的还差三颗,是还有三颗就要成魔?啧啧啧,寒梅你真了不起,居然弄到了九十七颗妖丹。不过,到此为止了。”说着白袍翩然一动,他的手已到了寒梅面前。眼看着就要抓住它,踏雪迅速挡在它身前,袖间掀起一股黑气:“寒梅,你先走,这里我顶着!”寒梅立刻转身要走,我和昀骞欲飞身过去,踏雪扬手发出一股妖气,寒梅钻了空当,消失在夜色里。
    踏雪区区三百年修为,本不是我们的对手,但它为了寒梅,异常拼命,使尽浑身解数不让我们出门。偌然不再手下留情,动用法器将它制住,它化成小小的黑猫,依旧挡在偌昔阁门口,咬着牙哀求:“你们要怎么处置我都可以,请你们放过寒梅。”
    我道:“你怎么还这么执迷不悟,寒梅吞妖丹想成魔啊!天庭和魔界一向有嫌隙,到时候三界六道根本就容不下他!”
    “我知道……”它的声音已经带了哭腔,“我知道啊……可是,寒梅如果不继续吃,它会死的……”
    我一愣,连忙让偌然撤去法器,到它身前:“什么意思?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它趴在地上垂着头,一向帅气的黑毛有些暗淡,金灿灿的眼睛也失了神采:“寒梅原本是打算成魔,但在地牢听了你说的那番话之后,它是真的打算改邪归正的……”
    每一只妖都有自己特定的内息。相似的可以进行融合,但不能太多。寒梅自创了妖法,能将全然不同的妖力转化成自己用。只要吃够一百颗妖丹,它就可以入魔。它在王府被我的一番话劝服,打算放弃入魔。没过多久,却出现了问题,它脖子上的捆仙索压制住它的妖法,让它的妖力在体内混乱不堪,会定期反噬。
    踏雪的眼角微湿:“我一开始也不晓得会是这样。它偷偷出去吃妖丹,我阻止了它,它正好发作,险些全身筋脉尽断而死。”
    我道:“你让我们将捆仙索去掉不就好了么。”
    “没用的。”踏雪凄然道,“寒梅克制妖力的妖法需要一点一点积累。从捆仙索将它妖术打散的那一瞬起,就已经没有了退路。我实在不能看着它就这样死,只好助它成魔。”
    它金色的眼眸看向我们,水蒙蒙的一片:“我知道天庭不会放过它,可是它成魔,也总比就此消失在三界六道要好啊……”
    它变回人形,双膝猛然一屈,直直跪在地上,一向高傲的头垂着,哭道:“我这辈子没求过别人,可是我只有寒梅了,我求你们放过它……求你们……”小小的脑袋叩了又叩,声音在偌昔阁中出奇的响。许久之后,它终于哭得脱力,窝在我怀中睡着,梦中眼角还是湿的。我用力搂紧它,心脏酸涩成一团。
    偌然叹气道:“尽管是这样,我们也不能让寒梅成魔。它一旦入了魔道,天庭不会放过它。现下唯一的方法,是尽快找到寒梅,然后带回天庭让太上老君瞧一瞧,兴许他会有方法。不过这样一来,它那一身修为,也许就保不住了。”
    我将踏雪抱回房间,看着上方的罗幛,想起寒梅,终是长叹一口气,闭上双眼。
    之后几日踏雪都颇为无精打采,我更是一个头两个大。寒梅的事进退不得,偌然的事依旧卡在那里,搞得我无限烦躁,睡都睡不安稳。
    这日,我打个呵欠走出房间,一眼瞄见小厅中的苏瑾嫣,更加无力地扶住额头。
    好吧,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来了。
    苏瑾嫣许久未出现,今日一过来,就兴致勃勃地说要去踏青。烦躁的事实在太多,心情确实需要放松放松。于是我拉上昀骞、偌然,一起前往。踏雪精神不佳,摇头拒绝。
    清晨的雾气还没有散去,丝丝缕缕地绕在林间。四周都是叫不出名字的苍天古树,大片树冠罩在头上,颇有一种诡谲的感觉。沿着小溪往上,景色总算开阔了一些。山间林木郁郁葱葱,路却不太好走。我和苏瑾嫣穿的是白色,显得有些狼狈。
    哗哗的水声由远而近,瀑布自上而下倾泄,玉珠四溅,在半空折射出一道七色彩虹。走在石板桥上,旁边的瀑布震耳欲聋,下面是碧玉般的深潭,表面萦绕着淡淡的白色水汽。偌然走在最前面,瑾嫣我和苏瑾嫣中间,昀骞殿后。
    如此荒无人烟的地方会有石桥,真是一件诡异的事情。四个人小心地走着,天地间只有水拍打岩壁的声音。我边走边心不在焉地想着如何跟偌然坦白,一时走神定在石桥中间,昀骞拍一拍我的肩,示意我向前。我回过神来,偌然和苏瑾嫣已经到了对面。
    脚下石板突然剧烈地摇晃,然后裂开来。整座石桥在刹那之间碎成石块,我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什么事,已和昀骞双双坠落,瞬间被碧绿色的深潭淹没。水中起了一个巨大的漩涡,将我卷向潭底。咆哮的水涌过来,将我冲得头晕眼花。千辛万苦终于露出脑袋,却发现周遭一切都已变了模样,自己身处一个封闭的石洞之中。
    石洞似乎连着方才那个大潭,洞壁上方呈圆形,周围什么都没有,我只能扒着洞壁,呼哧呼哧地喘气。昀骞不知道被冲去了何处。我叹口气,忽然感觉到水底有异动,一个脑袋忽然在我面前冒出水面,吓得我尖叫一声,本能地踹了他一脚。
    结果那是昀骞。
    尖叫声在洞壁间悠悠回荡,我正想着自己那一脚会不会让他溺水而死。他却慢悠悠地游到我身边,伸手将我搂住。我默默地伸手想推开他,他却搂紧我不放。
    他的表情分明是担忧,我想安慰安慰他,一句煞风景的话却先出了口:“壮士,我只用一只手扒着洞壁。你这样吊在我身上……是希望和我一起沉尸潭底么?”
    听了这句话,他贴着我的脸,一个旋身和我换了个位置。我突然悬空,吓了一跳,立刻手忙脚乱地搂紧他。他深邃的眸子怔怔地瞧着我,额前的发微微滴着水:“这样会不会好一些?”
    我干咳一声,连忙将头埋下,心脏跳得异常欢快。
    我道:“好是好多了,不过我们得想办法回去。偌然他们肯定很担心。”
    他点点头:“休息片刻。我们再潜回去。”
    为了让他不那么累,我默默脱出他的怀抱,奋力去够洞壁。双手将将扒住一块嶙峋的岩石,脚下突然传来一股巨大的拉力。我连吱一声的时间都没有,就被拖往水底。
    我曾经看过一本袖珍古籍图册,上面说海外有异兽,上身是人,下身是鱼尾,名曰人鱼。
    但是此刻我在水中看着面前的巨型生物,还是不可避免地彻底凌乱了。
    它和人鱼不一样。它的上身是个巨大的鱼头,下身却是两只腿。感觉像是鱼精妖法没练好,化人形的时候只化了一半。它用水草捆着我的脚踝往下拖,鱼目中竟然有恨意。我突然想要是踏雪在的话,估计会很兴奋。
    耳朵入了水之后一直嗡嗡作响。我挣不开水草,憋气憋得肺都快要炸开。周遭的水越来越暗,似有另一层空间。我从口袋中挣扎着摸出一张符,一用力黄符就破了。叫天不应叫地不灵之际,昀骞自上而下游来,远远地对我伸出手。我本能地伸手去够,奈何手臂太短,一口气再也憋不住。
    最后一眼,只看见他眼中盈满的焦急。
    再睁眼时自己在一处黑暗的地方,似乎是个巨大的山洞。往前走了一段路,只见一行一行鬼魂整齐地排队过桥。桥下是幽绿的河水,缓缓流淌。
    我正想着此处怎会有个鬼市,突然留意到桥边有一块大石碑,正楷刻着“奈何”两个大字。
    唔,居然是地府。
    阳寿已尽,应该会有鬼差来带领,而不是这样莫名其妙地待在这里。于是我推断自己是在做梦。两个鬼差遥遥朝我跳来,一黑一白,正是黑白无常。他们来到我面前拱手:“梓昔大人,冥君有请。”
    梓昔大人。原来我前世也颇为有头有脸,莫非我是个神仙?
    幽冥鬼火飘来,带着绿莹莹的光,照亮冥王殿。周遭一片阴森诡谲,一身黑衣的无倾端坐在正中间,案桌上的彼岸花开得血红。
    他微微挑了眉,一动不动地看我。
    居高临下的气势迎面而来,我险些忍不住就地跪下。突然觉得昀骞那丁点气势在无倾面前简直就是地上的一粒灰。
    他抿着薄唇,清冷的声音荡起回音:“你走近一些。”
    身后厚重的殿门关上。鬼火排队离去,周遭又暗了下来,剩下曼珠沙华的红光。无倾平时都是怎么写字的呢,暗成这样,他能看得见?
    他敛起神色看着我:“听鬼卒说,你时常在偌昔阁中哭泣。”
    我实在很不想承认那就是我。他凝视我片刻,神色复杂:“你恨本王。”
    这句话说得无比笃定,我却摸不着头脑,难道我的前生和无倾似乎有什么纠葛?他缓缓走到我面前,行动间鬼气森森,声音却是傲慢的:“梓昔,你当真能忘掉那些过往?”
    可我实在不知道我和他有过什么过往。他拂袖开口:“本王欠你的,会还。”
    面前画面一晃。我睁开眼睛,咳出一口水,发现自己出了那个石洞。昀骞就在我身边,一身蓝衣沾了泥泞,湿答答地贴在身上:“梓笙,梓笙你还好么?”
    我灌了一肚子的水,全身软得厉害,站都站不起来。他沉着面容将我打横抱起,新雨后的干净气息顿时萦绕在我鼻尖。我清了清嗓子:“昀骞……你让我休息一下,我可以自己走……”
    他将手臂再收紧一些,带着不容拒绝的坚定:“我抱你回去。”
    看来方才把他吓得不轻。他的在乎让我感动,唇角不由得弯起。他垂首看了我一眼,湿漉漉的眼睛里盛着温柔。
    天下起了淅淅沥沥的雨,四处朦胧一片。微雨茫茫的世间,仿佛只有我们两个人。
    到偌昔阁之后,我回房间换衣服,踏雪也不知道跑哪里去了。一会儿,昀骞换了衣服过来,他的皮肤泛着青色,瞧着实在是有些不妙。我拍拍床边,示意他坐过来,然后用被子将我与他一起裹住。他墨黑的眸子静静瞅我,我不争气的小心脏再次扑通扑通,乱跳个不停。
    偌然应该还在山上,我起身画符。握着朱砂笔的手太冷,一直晃啊晃,画出有史以来最丑的一张符,丑得居然失了效。
    昀骞拿过去瞧了一眼,“啧啧”地摇了摇头,接过我的朱砂笔,行云流水一动手腕,一张符纸一气呵成,闭眼微微念了一句,黄符燃起,化为一缕轻烟。他拍一拍手,偏头来看我,表情得意得很。
    我不爽地瞪着他,轻轻哼一声道:“有什么了不起的,你这还不是我教的。”
    他扬眉:“你没教我用法术点火。”
    似乎确实没教过,我心中更不爽。
    门外风风火火闯进一个人,来势汹汹地踹开大门,长驱直入我的房间,不用看都知道是偌然。他一旋身撞开昀骞,坐到我身边,眼圈赤红,一看就知道是风尘仆仆腾云回来的。瑾嫣不知道是不是被他丢在了山上。
    气氛一时间有些微妙。我咳一声道:“偌然啊我告诉你,我方才看到了一只……半鱼半人的怪物,是昀骞救了我。”
    没想到偌然冷冷地瞧他一眼,阴阳怪气地对我道:“那是青梦渔民,就是奔着赵昀骞去的,你只是被牵连的那一个。”
    敏感如昀骞,怎么会听不出言下之意:“……我不知道是这样。”
    “你当然不知道。”偌然冷然道,“你知道些什么?从认识你到现在,你一次一次让梓笙陷入困境,一次一次留下各种烂摊子给我们收拾。我们已经离开王府了,你还想怎么样?!”
    偌然这话说得忒过。昀骞微抬下巴:“我没想怎么样,我只想在梓笙身边。这次救她的人是我,再烂的摊子我也会收拾,与你无关。”
    偌然咬牙:“如果不是你,她根本不会出事!”
    “总比你什么也做不了的要好。”昀骞淡漠地丢出这句话,“梓笙需要的人是我,不是你。”
    偌然猛然站起来:“你说什么?!”
    我干咳道:“你们……冷静一些……”然后向昀骞打眼色。他淡定地无视了我,站得笔直:“我喜欢梓笙,梓笙喜欢我,这是我们两个人之间的事,与你无关。”
    话音刚落,偌然突然扑上去给了他一拳。昀骞眼中锋芒一露,揪着偌然的衣襟,还了他一拳。
    我傻愣愣地看着他们扭打在一起。没有招式,没有动术法,单纯地近身肉搏,如同市井的两个流氓。我大喊着住手,他们却听不进去,发狠如同两只小兽。
    忽然,昀骞一拳将偌然打退。偌然一向清澈的眸中燃起火焰,双手合十口中喃喃,房中掀起一阵狂风。我潇洒地将被子一掀,一个旋身到了他们之间。他放出的剑气呼啸而至,瞧见是我,连忙变了方向,在房间墙上击出一个大洞。
    若是这一道仙术落在昀骞身上,后果真是不堪设想。我拍拍胸膛松一口气,偌然清澈的眸子风起云涌,一动不动地瞧着我:“你……为他挡……你居然为他挡?”
    他前踏一步握住我的肩:“他说的话是真的?你真的喜欢上他?”
    我倒抽一口凉气。这是个坦白的时机,我犹疑着该怎么回答,昀骞眸中寒光闪烁,直勾勾地盯着偌然,过来牵住我的手。我为难地看着他,再抬头看一眼偌然,咬咬牙,终是将头垂下。
    片刻之后偌然轻轻苦笑,声音渐渐响亮,变成哈哈大笑,响彻整个房间。我闭紧眼睛强迫自己不去看。
    良久,身后卷起一阵风。
    昀骞脸上伤口处的血已经干了,泛着褐色。我出房间去端清水,一开房门,瞧见苏瑾嫣独自坐在小厅之中。偌昔阁外的天空一片昏暗,映得她的白色身影单薄得近乎一捏即碎。
    房间里的动静她大概都听见了。我垂了眼睛,端起铜盆走出偌昔阁。回来时她已离去,小厅空荡荡的。
    我拿着手帕,细细地为昀骞擦脸。偌然下手不轻,他的脸颊肿得厉害,一直蹙紧了眉,没有说话。我递过去一个鸡蛋:“不是说术法很厉害么,想法子把它弄熟了,我帮你烫一烫脸。”
    他皱着眉瞅我一眼:“……术法可以这样用的么。”
    我道:“怎么,我一向就是这样啊,多省事啊。你要是不肯,我自己动手。”说着反过手掌,运起灵力。他伸手按住我的手腕,将蛋拿过去捧在手心。
    蛋熟得颇快,就是太烫人。手帕在铜盆里泡着,昀骞修长的手递到我面前,掌心一角素色帕子,正是我的。我瞟他一眼,接过来将蛋包好,在他脸上轻轻地滚:“烫就说啊。”想了想又补上一句,“熟了我可不负责。”
    他嗤笑一声道:“我又不是烤肉,怎会轻易就熟了。”
    轻松的语调有些像偌然,让我更是酸涩,心底似有一只猫爪不停地挠。
    雨势加大,下个没完,似谁闲着没事用竹竿捅破了天。外头大风大雨,戌时天已经黑透了。我心中惴惴不安,想一个人待着,昀骞便回了自己房间。
    屋内烛火迷蒙摇曳,外头的闪电刺啦一闪,我心惊肉跳地扭头看向窗外,狂风大作,甚是骇人。惊雷轰隆隆地响,风呼呼地钻进窗棂,柏树的影子交叉斑驳。
    偌然会在哪里?他会不会这么傻,待在外头淋雨?或者在哪个地方,静静地伤情?
    不会的。他一向是个骚包的仙,无论发生什么事都不会让自己有一丝一毫的狼狈。可如果,他真的想不开呢?
    再也想不下去,我一咬牙起身,迅速穿好衣裳,撑了一把油纸伞便冲进雨里。
    大风呼啸,似乎要将我吹倒,伞也多次被风掀翻。我索性丢下伞,在竹林里边跑边大声喊着偌然。四周只有风声和雨声,偶尔劈一个响雷。大雨之中我看不清路,几次险些摔倒,衣裙沾满污泥。
    竹林小道尽头站了一个人影。我抹一把脸上的水,小心地靠近。偌然站在路边,无血色的唇颤抖着,固执地用火折子点着灯笼。大雨滂沱,灯笼都湿透了,怎么可能点得着。我扑到他身边大喊:“你在做什么,跟我回去!”
    他一动不动,眼中有着执拗,嘴中碎碎说着什么。我摇着他的身子:“喂,跟我回去!”
    他这才停了手,微微侧脸瞧我一眼,脸色白得如同溺水的鬼魅,眸中却有深刻的疼:“我在为梓昔点灯。梓昔回来,看不清路,会摔伤的。”
    这样六神无主的偌然何时出现过。我的眼眶一热,也顾不得脸上是什么水了,大吼道:“你是疯子吗?!我就在这里,你还点什么灯!这种时候怎么点灯!”
    “你不是梓昔!”他突然用力甩开我的手,声音冰冷如同下着的大雨,“我的梓昔不会这样对我。你不是梓昔,你一定不是!”
    多日以来积累在心底的郁结,咆哮着要找发泄的出口。我退后一步,恨声道:“终于发现了啊。对,我不是,我从来都不是!我只是梓笙!你如何能要求我和你的梓昔一样温婉动人、善解人意?!如何能要求我和你的梓昔一样,爱你关心你,事事以你为先!”
    他愣在原地,我继续喊:“究竟是谁一遍又一遍地拿我和梓昔比较?究竟是谁说我和梓昔是同一个人?究竟是谁日日夜夜唤着我梓昔?!好啊,偌然,现在你倒是会说了,说我不是梓昔!你说啊,你究竟想我怎么样?!”
    我的声音在雨夜中有些颤抖:“我迟迟未曾对你坦白,就是因为我知道我上一世欠你!但明明是梓昔的债,为何是要我来还?为何一定要我放弃昀骞,转投你的怀抱?!”我扑上去揪着他的衣襟,“你给我看清楚了!看清楚我是谁!梓昔是梓昔,梓笙是梓笙,梓昔爱你,梓笙爱的不是你,上一世负你的是梓昔,你滚去找你的梓昔还!从此以后,我和你再没有瓜葛!滚啊!”
    大雨哗啦啦地下着,隔在我们之间。他踉跄一步,抬了眼睛看我,眸中一片死寂。我咬紧唇看他,我们只有一步之遥,却似横亘了一整个天涯。头上被“梓昔”两个字织成的大网扣住,逃不掉,挣不开。四人的纠葛,在司命仙君的命数簿里,兴许只是寥寥几句,却足以让我们痛苦一生。
    司命仙君,你狠,你真狠。
    连续淋雨导致的直接后果是,我光荣地得了伤寒。
    偌然和昀骞坐在我的身边,两人的眼中都是缱绻温柔。我摸一摸昀骞的头,沙哑着声音道:“你先回房间,我有话要对偌然说。”
    他看了偌然一眼,点点头,然后离去。剩下我和偌然相对无言。
    偌然张了张嘴似乎要说什么,又咽了回去,片刻之后才道:“你好好休息吧。”说着就要起身。我抓着他的衣角,哑着嗓子道:“你答应过我的。”
    他的身子一僵。我淡淡地仰头瞧着他:“前尘往事镜,你答应过我的。”
    前尘往事镜,顾名思义,可用来观看自己的前尘。偌昔阁里发生过太多太多,无倾、梓昔、安若恒、赵昀骞、梓笙、偌然,乱得我看不清。这段日子我一直将自己当成鸵鸟,不愿意去面对这一切,而今,却是想避也避不得。昨夜我吼得干脆,声声凄厉叫他去找他的梓昔,只是因为不愿背负。但我前世是梓昔,又是不争的事实。
    偌然不说话。我淡然开口:“如果你不想让我知道,也没问题,只要你记住我是梓笙,再也不要干涉我和昀骞。”
    他猛然抬头,眸中有淋漓的悲伤:“你就真的这么喜欢他?”
    我没有看他,没有说话。
    他深深吸一口气:“好,我给你。”说着捏起法诀,指尖耀出一道金光,房中放着一块镜子。镜框上有菱形图案,夹杂着一些细碎的花纹,镜面如水纹般浮动。
    我轻咳两声站起身子,朝镜子走过去。手被他握住,他清澈的声音响起:“恢复记忆,你会后悔的。”
    我漠然道:“我不会后悔。”然后一步跨入镜中。
    脚下是一片缭绕的轻烟,翻滚不止,周遭一片模糊。忽有水浪的声音,大团的烟裹着一个沉睡的女子来到我面前,缓缓扶正,正是一张与我一模一样的脸。她缓缓睁开双眼,一双琉璃般的棕色眼睛深不见底,给人死寂的感觉。
    她的语气也如死水般无澜:“你终于来找你的记忆了。”
    我轻轻点头。她缓缓将手掌伸到我面前,掌心微微发光。我慢慢地抬手。
    终于要知晓这一切,我心里有些紧张,却依旧坚定。双掌相贴之际,有大风震起我们的长发。回忆如汹涌浪潮,前尘往事,铺天盖地而来。
    数千年前开始,我叫梓昔。是无倾亲点的鬼差之首。
    偌然,是无倾的名字。
    这段恩怨情仇,从头说起的话,要追溯到很久很久以前。
    世间轮回皆有定律。人也好,动物也好,虫子也好,都有机会投胎转世。即便是神仙,也有下凡历劫,带着空白记忆去当凡人的时候。唯一没有机会的,是鬼差。
    我第一次见无倾,是在六千年前。
    人死后会到死界。入酆都冥府,判官宣读罪孽和德行,阎王决定下辈子的轮回,再由冥君批折子决定去向,之后排队等候投胎,轮回,转世。
    那时我作为“梓昔”的一世刚刚结束,被鬼差一路押上冥殿,反剪了双手跪在青石地板上。无倾端坐在高堂之上,半垂着眼睑,墨黑的眸中无波无澜。他摊开案桌上的一个鎏金本子,捏一个法诀,然后递给旁边的判官。判官高声朗读,一字一字似深渊中最寒冷的冰,敲进我心中:
    “凡人梓昔,罪孽深重,且生前不爱惜性命,依例处以永世不能投胎之惩罚,打落第十四层地狱。”
    送去冥殿之前,我喝了孟婆汤,生前究竟做过什么,我已忘记。我一向不是个爱哭的姑娘,但我听完宣读,泪水竟然夺眶而出。我不知道第十四层地狱是什么,也不知道即将等着我的会是什么刑罚,我的内心有一个声音在喊:我有个要找的人,我不能永远不投胎。我用力叩头,哭喊着求无倾给我一个改过的机会。他微抬的眼中没有半点怜悯,挥一挥手,鬼差便将我带走。
    第十四层地狱又叫枉死地狱,相比于其他地狱而言,刑罚不多。它最可怕的地方,在于四周完全黑暗。鬼哭狼嚎不断入耳,抱着脑袋,声音却无法驱散。我在这个伸手不见五指的地方,将身子缩成小小的一团,彻日彻夜地睁着眼睛。在这里,我连自己是不是真的存在都不知道,我怕一闭眼,世上就永远再没有我。
    我在黑暗里过了不知道多少年,终于见到了一丝光。幽冥鬼火从门口一路排进来,无倾带着几个鬼差走入,地狱之中的亡魂冲上前,嚎哭着拽着他的衣摆求饶。几个鬼差立刻扬起鞭子抽打逾越的鬼,啪啪啪,似要将它们的身子抽烂。
    无倾站在过道之中,面无表情地扫视周围,伸手指了三只鬼,最后指向了我。旁边立刻有鬼差过来,将我们带到冥殿。青石地板透着冰凉,其他三只鬼都瑟瑟发抖,我却很平静。
    案桌上两簇彼岸花开得艳丽。判官在一旁高声道:“近日冥府鬼差数量不足,你们是戴罪之身,即日起成为鬼差,将功补过。”细长的眼睛在我们身上打量片刻,“你们要好好干,要是做得不好,再回去的,可就不是第十四层地狱了。”
    我不知道再被遣回的话,是去第几层。但是我知道,我一定要抓住机会,不让自己回到那个地方。我有要找的人,我要踏踏实实地干活,我要将功补过,我要投胎。我这样对自己说。
    素白衣裳加身,我成为鬼差。刚开始的日子自然不好过,鬼与鬼之间也会有勾心斗角,做得不好,要受刑罚;做得太好,惹人嫉妒。鬼差之首将我派到第六层铜柱地狱,每日对鬼魂处以烙刑。那里的鬼差欺负我是个新来的,将许多任务堆我给,然后在判官面前邀功积功德。我从不理会,依旧做着自己的事。
    三百年过去,我依旧留在铜柱地狱。那日来了一个怨念极强的厉鬼,不愿受刑罚,不愿上铜柱,挣扎着要逃出地狱。鬼差之首和其他鬼差在狱外喝酒聊天,醉意正浓,没有听到里头的动静。我的修为约五百年,对付这样的厉鬼有些吃力,一个疏忽就被它掐住脖子,往铜柱上按。外头传来不高不低的惊呼,眼前一道黑影迅速掠过,我已落在无倾怀中。厉鬼的喉咙在他手中,他顺手将它丢开,旁边的鬼差立刻上前将它制住。他静静地俯视怀中的我,薄唇轻轻开合:“你没事吧。”
    依旧那样无波无澜。我摇摇头,不动声色地退开。他淡漠地看向门口面如死灰的鬼差,冷然道:“既然能喝酒聊天,看来是太闲了。那就去第十八层地狱吧。”
    那几个鬼差跪地求饶,被别的鬼差拖走。无倾一挥手,拿过记载鬼差功德的本子,粗略扫一眼,丢到一边,走到那鬼差之首面前:“你就是这么带领鬼差的?很好,回你原本的地方待着吧。”然后手指随意地往我一指,“你,以后为鬼差之首。”
    由始至终他只看过我一眼,旋身之时黑色袍袖带起一阵风,他就这样跨着大步离去。鬼明明应该是冰凉的,我却分明觉得,被他搂过的地方隐隐发烫。
    鬼差之首要做的事情不多,只需调配鬼差到各层地狱,定时巡视冥界各处有没有异常,发生怪事时立刻通知无倾。闲着也是闲着,为了积功德去轮回投胎,我时常去各层地狱帮一帮鬼差,偶尔会带一簇鬼火去十四层地狱瞧一瞧。里头的亡魂总是十分感激,我笑一笑,带着鬼火离去,出门却遇上无倾。
    他清清冷冷地道:“枉死地狱的刑罚,就是黑暗。这是规矩。”
    我恭敬道:“卑职也在里头待过,晓得是什么滋味。永世不能投胎已是无止尽的寂寞,再加上黑暗,只会将它们逼疯。卑职不愿看到这样的事情发生。”
    他淡淡瞅着我,半晌之后道:“别来得这么频繁。”然后转身离去。
    我低了头,轻轻弯唇:“是。”
    无倾身为冥主,要处理的事十分多,时常一个人坐在空旷的冥殿中,一坐就是一整天。掌灯的小鬼换了一个又一个,他却总似不知疲倦。这日我完成了我的任务,冥殿之中还有亮光。提着灯笼的小鬼站在那里昏昏欲睡,无倾支着脑袋,合上了眼。我轻轻拍醒小鬼,让它先回去,然后拿过灯笼站在他身边。有风缓缓拂入殿堂,他的眉蹙得深了一些。我拿来外袍,轻轻为他盖上,他的眉头才松了一松。
    他醒来后瞧见我在身侧,先是一愣,而后一语不发,继续淡然地批折子。我用术法控制好烛火,然后为他煮茶,为他准备点心,然后继续掌灯。阴阴森森的冥殿之中,浮起些许暖色。
    折子批完,他轻轻松一口气,顺手将狼毫搁在一边。我因站了太久,十分疲惫,正想伸个懒腰,他却回头看我。白皙如玉、冷冷清清的脸因了烛光而染上两分柔和,他道:“掌灯的事交给小鬼就好。”
    我听出了他的言外之意,于是弯起眼睛道:“王总是这么呕心沥血,掌灯的小鬼体力不够,站了没多久就累了。卑职反正只是闲着。”
    他微眯着眼睛瞧我,神色有些难以捉摸。我才发现自己有些逾越,原以为他会像当初对待其他鬼差一样,将我调去别的地狱。片刻之后,他却只轻轻点头。
    往后的日子里,我便成为他身边固定的掌灯鬼差。小鬼们不用陪他熬,自是十分欢愉。我却不觉得有多累,心中甚至还想过,能这样一直在他身边,也好。生命如此没有尽头,日子也是这般每日循环,能这么安安定定地过下去,其实也不错。
    就这样,一千年的时光转瞬即逝。
    这天,奈何桥边有一只女鬼不愿喝孟婆汤,不愿过桥。她生前为善,鬼差们不能强迫她去投胎。我和无倾一起去奈何桥边劝她,她清亮的眸子瞧着三渡河的另一岸:“冥主亲自降临,费心了。只是,越娘答应了姬郎在此等他,便不会食言。”
    无倾沉默片刻道:“你既已死去,生前的一切便与你无关,何必如此执着。轮回转世,你会有新的缘分。”
    “呵呵,生前也好,死后也罢。活着总是需要有一些执念的。”女鬼微微弯起了唇角,眉目间尽是幸福,“轮回转世,再有新的缘分,新的人,都不能代替他原本的位置。等他,是我唯一能做的事。”
    等他,是我唯一能做的事。她的这句话不知为何,一直在我脑中萦绕不去。我侧脸瞧一眼无倾,正好对上他的眼神。
    之后女鬼还是走了。无倾硬押着她,给她灌了孟婆汤。我看着她苦苦挣扎,指尖扎入掌心。她喝了孟婆汤,整个人混混沌沌,清亮的眸中不复有那时的神采。
    无倾负手站在我身边,淡然道:“你是不是觉得,本王有些不近人情。”
    我恭敬道:“不敢。”
    他淡淡看我一眼,目光变得有些悠远:“本王查过那姬郎的命数。越娘生前为他积了不少福,他在凡间有一段富贵时日,阳寿还要许久才会断。他现下已有一妻二妾,所以越娘即便等下去,也不会等到她想要的结果。”
    如此的真相倒是有些残酷。我看向奈何桥,判官亲自为那女鬼带路,一步一步离去。
    我想起我要找的那个人,我害怕等我找到他的时候,也得不到我想要的结果。
    但是我依旧有希望。正如女鬼所说:生前也好,死后也罢,活着总是需要有一些执念。
    而他便是我所有的执念,尽管我已不再记得他。
    无倾刚开始每日挑灯看折子,是因为当上冥君没多久,对一切还不甚熟悉。日子长了,他清闲了许多,我不用再时常为他掌灯。其实我觉得有些可惜,三界皆以为掌管死界的无倾冥君冷漠无情,实际他是个心细善良的人。那张脸长年冰封,只有在看折子时,会为命途多舛的凡人长叹一口气,露出一丝怜悯的神色。
    我依旧日复一日地来往于十八层地狱之间。记载功德的本子就快写满,我期待着得到轮回转世的机会。无倾看着我小心翼翼地将本子收进袖中,淡淡道:“你似乎很想投胎?”
    这是毋庸置疑的事,我点点头。他忽然道:“我想去一趟人间,你陪我。”
    相处两千年,他在我面前不再端着架子,我也不再尊称他为王。他提出要去人间,我微微一愣,点点头。越娘的事发生之后,他时常只身去凡间,这次会带上我,倒是有些稀奇。
    从冥府去凡间的术法不简单。他教了我许多次,我都记不住,他只好牵着我的手带我走。人间沧海桑田,不复是当初的模样。他带着我在城镇中静静地来回,也不说什么。两千多年未曾接触过凡人,我自然是压抑不住兴奋,什么都想瞧一瞧,什么都想摸一摸。他负手站在一边,等我过足了瘾,才一起离去。
    有了第一次自然就会有第二次、第三次,此后我们每日都到凡间。他教我术法,让我能为凡人所见。我们固定地去一个小镇,固定地去一间茶寮,好似真的就是凡人。他为自己取名为赵偌然,我则直接姓梓名昔。暮色四合,云霞缭绕,说书人轻轻一敲桌子,道一句“欲知后事如何,请听下回分解”,他便又牵了我的手,将我带回冥府。
    有时候无倾太忙,不能陪我去凡间,我便自己一个人去。其实那术法我早已铭记于心,我只是享受着他牵着我的这样平凡却温暖的日子。
    那日,我认认真真地听完说书人的故事,满心欢喜想着回去复述给他听,回去时经过卖玉器的小摊,正好瞧见一块圆形的碧玉,中间镂空雕着一个“赵”字,与无倾倒是般配。顺手买了回冥界,送到他面前,他墨黑的眸子高深莫测地瞧着我:“你在凡间买的?你自己去了凡间?”
    我点头。他眯眼瞅了我片刻:“本王想提醒你一句,神仙不能有情。”
    几千年来,他第一次自称本王。玉佩还在我的手心,我笑一笑,再次点头。神仙从不许有情,这一点我一直十分清楚。无倾身为冥君,冥界之中他是唯一位列仙班的一个。我只是女鬼,自然不敢奢望什么:“卑职知道,卑职只是希望跟在王的身边。”
    他微微抬眼:“不想投胎了?”
    “想。不过,”我垂眸,“哪天等王不需要卑职了,卑职再去投胎也不迟。”
    他终于伸手将玉佩拿走,修长的手指拎着红绳,碧绿的玉佩盈盈有光。
    片刻之后,他突然道:“我一直觉得,‘梓’不像是一个姓氏。”
    我疑惑看他。“‘赵’字应该更适合一些。”他将玉佩垂到我面前,“以后你随了我的姓,可好?”
    我愣一愣,抬头看他。他墨黑的眸中出现我从未见过的神色。
    片刻之后,我微微点头。
    从此我叫赵梓昔。
    有了心系之人,在冥府的日子也不见得有多长。弹指间,六千年已过去。我在凡间,认识了一个叫安若恒的书生。
    那日说书人正说到李四娘和王生的故事。
    “……哀莫大于心死,李四娘为王生所负,决定嫁给一直深爱她的陈三文……”
    旁边一个温润的声音的响起,一个书生将扇子在桌上轻轻一敲,笑道:“你这个说法十分不合理,李四娘既然爱着王生,又岂会愿意答应嫁给陈三文。”
    说书人被打断,也不恼怒,只笑道:“少年人怕是不懂情。王生伤了李四娘的心,李四娘赌气,不愿嫁给他,便嫁给陈三文来气王生,这才叫合情合理。”
    安若恒摇头:“这般女子太过愚昧,既伤害王生,又伤害陈三文,而且还伤害了自己。要不得,要不得。”说着摇扇而去。众人自然唏嘘,不过是个故事,谁会愿意较真。
    我看着他的背影缓缓远去,心中浮起两分亲切。其实他所说的,正是我想问的。他的白袍在阳光下似雪,悠悠然离去,一路都有不少姑娘偷偷瞧他。他入了长安城南的村子,径直走到一间小茅屋边,发现我跟着他,回眸对我温文一笑:“姑娘有事?”
    我跟上去不过是想与他结识。他这样温和,我却不知道该说什么,半晌后才笑道:“梓昔觉得公子方才在茶寮说的话非常好,与我的想法恰恰相同,所以斗胆跟过来,想与公子做个朋友。”
    他弯了眉眼道:“原来是梓昔姑娘。在下以为,方才那番话会被人看做疯癫,没想到姑娘却也这样想。”说着将骨节分明的手递到我面前,笑道,“鄙姓安,名若恒,字永。”
    我道:“原来是安公子,幸会幸会。”
    凡人念书通常为考取功名,安若恒刚好是个例外。他不爱名利,读书只因为他想读。他时常搬了竹榻在房子门前,躺在阳光底下看书,一看就是一个时辰。我与他常在茶寮碰到,一起听说书,一来一去,便有些熟稔。他知识渊博,上知天文下知地理,说话有趣,编的故事比说书人还要离奇曲折。
    后来我便不再去茶寮,而是到他那里坐着,听他讲故事,然后回冥府,眉飞色舞地复述给无倾听。无倾要处理的公务不少,对我却极宽容,每次都搁下笔静静地听我说话,墨黑的眸子中繁星点点。
    我总会一个不小心地就红了脸:“你还是继续处理公务吧,不然今日又要挑灯忙碌了。”
    他微微笑:“好。”
    他回头认真地看公文,我在旁边看着他的神色,胸口处有暖意升起。在冥界当鬼差,要经历千年、万年的寂寞。可是有他在,我只觉得满满的幸福。
    神仙不能有情,我却与位列仙班的无倾相爱。这真是一件是祸又是福的事。
    无倾事情越来越多,也就越来越没时间陪我。我只好一个人去找安若恒。他每日都十分清闲,每次都能给我讲好多故事,其中有些是传说,有些是自己编的稀奇古怪的故事。他偶尔会说到三渡河的传说,我听着听着,也曾走神,想着自己的心事。
    我生前因罪孽深重,死后被处以永世不能投胎之刑罚。也正因为如此,我才会成为鬼差,将功补过。等功德圆满了,我就能投胎转世,可我爱无倾,我愿意为他放弃投胎的机会。我抱着这样的小心思,亦步亦趋跟在他身边。他偶尔回头看我一眼,我已觉得那是天荒地老。
    但这样的日子并未长久。半年之后,发生一件大事。
    那日无倾说夙柳仙君要造访冥府,叫我自己去凡间玩。我到了安若恒处,发现他不在,只好又折回冥界。夙柳仙君在冥殿之中与无倾聊天,我欲走进去,忽然听见他语气凝重:“……玉帝找了你身边的两个鬼差去问话,问起你和梓昔之间的事。若不是本仙君正好在一边,帮你说了两句好话,兴许你就……无倾,你要小心一些……”
    我听见无倾淡漠的声音响起,微微带了一些嘲意:“多谢夙柳仙君关心,玉帝实属多虑了。无倾并没有动情,与梓昔相处甚密,也是有理由的。前段时间奈何桥边有过一个叫越娘的女子为情而不愿投胎,我只是想试一试情为何物,分寸方面,会拿捏好。”
    夙柳又道:“本仙君没看错的话……她应该就是……唉,无倾,你这般处理也不太得当。她自缢而死,根本没到处以永世不能投胎惩罚的程度。你逆天将她扣在冥府,又是何必……她总有一日会知道,到那时,必定会憎恨你。”
    “我既然扣住了她,自然便不会让她知道。”
    之后他们还说了什么,我一句也没有听进去。我只知道前面的话如冰渣子一般浇过来,透心地凉。我推开厚重的殿门,长发飞扬,白袍无风自动,无倾和夙柳一起愣着瞧向我。我站在原地看着他,捏个法诀,抓出功德簿,攥在手心。我听见自己冷若寒霜的声音响起:“无倾冥君挑梓昔在身边,只为知道情为何物,梓昔不胜荣幸。只是,几千年漫长日子已过,梓昔早已功德圆满,望冥君早日为梓昔安排投胎。”
    我将功德簿重重甩在地上,头也不回地出了冥殿。
    神仙不能有感情,我从不奢望自己与他有什么结果,我只是希望能离他近一些,近一些就好,结果我却只是一颗棋子。冥府这么大,没有能容得下我的地方。
    我不知道能去哪里,只好去找安若恒。凡间下了很大很大的雨,我**地来到他屋前,已是天黑。他开门瞧见我,一脸的诧异,赶忙将我让进屋中。
    小小的茅屋之中有烛光摇曳,添了两分暖色。我瑟瑟发抖坐在一边,他用棉被将我裹住。我却知道,我冷的不是身子,是心。
    门外传来无倾唤我的声音。安若恒想去开门,被我阻止。我挥袖加了一道法罩,笑着对他道:“今夜怕是要在这里叨扰一夜了。”
    他瞧一眼门口,没有说话。
    无倾要开法罩,其实非常容易。大雨在外头哗啦啦地下,我缩在被子中,迟迟没有听到法罩破开的声音。他就这样站在门外,隐了身形。一天、两天、三天,影子投在窗纸上,高大颀长,独独落在我眼中。
    此后几日我都在屋中。安若恒待我很好,我不出门,他也不出门,在房里给我讲故事。当初我听故事只是为了无倾,现下自然不会再有心思。我支着头坐在床边,看朝阳升起,夕阳落下。
    在第八天的时候,安若恒突然说钟情于我。那日天气有些闷热,茅屋的门开着透气,我看见无倾站在门口,一动不动地看着我们。
    安若恒小心地道:“我的家境不是很好,但我会努力赚钱,让你过上好生活。”顿了一顿,又郑重道,“弱水三千,我只愿取你一瓢。”
    他的话未说完,我已轻轻开口:“阿恒。”
    他住了嘴没有再说。我看着门外的无倾,一字一句道:“阿恒,我们成亲吧。”
    哀莫大于心死。李四娘爱着王生,却嫁给陈三文。
    那日夜晚,无倾终于离开。
    安若恒很用心地准备婚事。他知道我喜欢竹子,便用竹搭建了一间房屋。建成那日,他领着我去看,笑得像个孩童。他问我,为竹屋起什么名字。我看着浅青色的竹身,脑中“偌昔阁”三个字瞬间闪过,口中不由自主地将这个名字说出来。他欣喜道:“若昔阁……好名字!就叫若昔阁吧!”
    我沉吟片刻道:“你的那个若,我觉得看着不太好看。不如,我们取谐音,取名为偌昔阁罢。”
    偌昔阁。偌然,梓昔。
    赵偌然,和赵梓昔。
    成亲的日子定在半个月之后。安若恒非常殷勤,忙前忙后,让我有些愧疚。“偌昔阁”三个字是他亲手所写,亲手挂上去,但上面的却不是他。我想我爱无倾已经爱到了变态的程度,不惜通过伤害别人来报复他。但也正因有这样的爱,一旦被背叛,我便淋漓地恨上了这个人。
    直到成亲当日,我都没有再见过无倾,他的命令都由黑白无常传达。冥府中的鬼差都在揣测我与无倾究竟发生了什么,我淡然地处理着手头上的事,心中没有任何要当新娘子的喜悦。时辰将到,我正要离开冥府,第十八层地狱却有厉鬼闹事,一来就是十几只,一层一层地开狱门,亡魂四处逃窜。我将它们制住,又收拾好冥府残局,吉时早已过了。我捏了法诀赶到凡间,赶到偌昔阁,入眼的却是一片红。
    安若恒倒在血泊之中,无倾站在他的面前,手里的剑上,滴着浓稠的血。
    安若恒最后对我弯一弯唇角,清亮的眸子合上,唤了我一句“梓昔”。我没来得及听他再说一句话,也没来得及当他的新娘子,他就离我而去。
    铺天盖地的红色映在眼中,我用尽毕生修为,化出最强盛的一道剑气,向无倾投去。他眼神有些呆滞地站着,护身麒麟出现,将剑气吞下。我仰天大笑,一字一句道:“无倾,我与你势不两立。”
    从此决裂。
    安若恒是我亲自葬的。他的面容白皙,在阳光下就像睡着了。我徒手为他挖好坑,将他搬进去,再用泥土一点一点将他盖上。我依旧记得,他将扇子在指尖轻轻一转,敲在桌面道:“这般女子太过愚昧,既伤害王生,又伤害陈三文,而且还伤害了自己。要不得,要不得。”
    阿恒,你怪我不怪?
    终是没有机会再问他。
    此后,我一直守在偌昔阁。我知道我可以回冥府寻阿恒的魂魄,但我没有这么做。我于心有愧,怕见着了他,也不知道能说些什么。无倾没有让人来寻我,只在两个月之后,让鬼差送给我一张信笺,信笺上写着我的投胎日子,却没有写具体的时辰。他是想让我再去见他一面,我是知道的。
    偌大的冥府之中,无倾坐在高堂之上看我:“你走近一些。”
    我在心中轻轻苦笑,我从来没有离他这么远过。
    他没有多说什么,一挥袍袖,将一张纸团扔过来,我稳稳接住,摊开,里面写的正是时辰。
    “本王欠你的,会还。”
    这是他留给我的最后一句话。
    轻烟裹着我,将我送出前尘往事镜。我突然很想笑。
    我一直以为前世安若恒和梓昔相爱,被旁人横插一脚,才酿成今日的苦果。我一直恨司命仙君写这样的破命数,殊不知,这样的命数,其实正是我一手造成。
    墨色的发、如剑的眉、深邃的眸、挺直的鼻梁、薄凉的唇,昀骞的脸和记忆中的无倾一点一点重合。我爱他,我那样深地爱着他,爱得甘心放弃投胎的机会,甘愿为他历经无止境的寂寞,只为陪在他身边,他却用一句轻飘飘的话,将一切打碎。在他心中,从头到尾,梓昔只是一个路人,一颗棋子。他要的只是能让他晓得情爱的女子,是不是我,根本没关系。
    墨迟用指尖擦过我的眼角:“你……哭了?”
    我看着他指尖的一滴水,微微苦笑,原来我竟也还有落泪的时候。六千年恋上无倾,积累成永生永世磨灭不了的爱。这样的爱一旦遭到背叛,筑起的便是无休无止的恨。
    墨迟道:“……我说过你会后悔。”
    后悔。如何能不后悔。得了机会重来,我该恨透这辈子的赵昀骞,但我却再次栽在他手上。不记起,我尚能简单地爱着昀骞;可现下记起了,要我怎么办。
    无倾、昀骞、梓昔、梓笙,多么可笑。
    墨迟将我揽在怀中,轻轻拍着我的肩。他的脸和安若恒一模一样。我当初为了气无倾,主动与他成亲,他的表情也是这样,有深情、有忐忑、有担忧、有悲伤,混在一起,注进那双清澈的眸子里。我以为前世的我和安若恒极相爱,没想到是我负他,负得如此彻底。
    “阿恒。”
    “你不是说,李四娘太愚昧么。”
    “你比李四娘还蠢。”
    身子落入他宽大的怀中,我口中喃喃:“你比李四娘……还蠢……”
    他低沉的声音响起:“李四娘是很愚昧。但,谁叫陈三文爱她?”
    我终于泪如雨下,抓着他的衣襟嚎啕大哭。
    无倾,我不会再对你有任何眷恋。阿恒,此生我不会再负你。
    受了风寒,又恢复了记忆,实在是筋疲力尽,我早早入房间准备睡觉。将将躺到床上,竹窗被什么东西顶起,一只雪白的狐狸从窗外钻进来,面无表情地看着我。是苏瑾嫣。
    我哑着嗓子道:“姑娘,下次过来,走正门好么,我受不了惊吓。”
    她的眼睛有些水润,眼神也有些恍惚,身上沾了酒气。我皱眉道:“你喝了酒?”
    她点点头,口吐人言:“有话想和你说,在屋顶上等你。”说完转身从窗户溜出。
    墨迟和昀骞的房间都已暗下。月明星稀,苏瑾嫣化为女子模样坐在偌昔阁屋顶,身边是两个酒壶。我犹疑地走过去,她不言不语递给我一个,然后自己仰头灌了一口。
    凉风拂过,树叶沙沙作响。气氛有些奇异,苏瑾嫣眼中有一丝恍惚,绝艳的容颜依旧白若皎月,青丝被夜风吹得缭乱。她淡淡一笑,看向我道:“梓笙,我准备,离开这个地方。”
    我漠然灌一口酒。想都不用想,必定是因为无倾。
    她的手指轻敲着酒壶,弯着唇角看向上空的月:“在这里,实在不快活。”说着指向墨色的天空,“你知道么,天庭,是个很大的地方。曾经有人和我说,天庭太宽广,常年有寂寂的凉风,有些温暖只有凡间才有。我下凡千年,却始终找不到。”
    她双手枕在脑后,躺倒在屋顶上:“这样实在太累。我想回去,求一求女娲娘娘,让她准我留在天庭。做狐仙也好,狐妖也罢,实在不想在凡间了。”
    语气中带了豁然和轻松。我看着她,却总觉得那是装出来的。繁星在头上闪烁,我缓缓往后躺倒,犹疑片刻道:“你舍得无倾么。”
    这两个字从我口中说出来,总觉得有些异样。她无奈地笑一笑,裙裾被风吹起,如夜风中怒放的一朵美艳桃花。“舍不得又能怎样。”她侧脸看着我,坚定地道,“梓笙,我觉得,我该放过自己了。”
    我不知道她跟了无倾多少年。我只记得,自己第一次见她,是在千年前。这段千年纠葛,她一句话便轻描淡写地带过。其实说穿了也不过如此,我、瑾嫣、墨迟,死命纠缠,都是自己不肯放过自己。
    可六千年的爱恨,谁能说放下就放下?
    月朗风清,云被吹散开来。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在夜风中轻轻响起:“瑾嫣,说句实话,你有没有恨过我?”
    她一动不动地在我身边躺着,眸中神色难辨。良久,她才道:“恨啊,怎么能不恨。”她慢悠悠地坐起身子来,双手轻轻掐在我喉咙上,“好几次我都在想,这样将你掐死,无倾也许就会是我的了。”
    言语如此锋利,眼中却依旧是坦然的云淡风清。片刻之后她轻轻放了手,继续坐到一边道:“可杀人是万劫不复的事,我又不傻。”
    我轻轻一笑,点点头。蜿蜒的小路在竹林中穿梭,夜雾有些迷蒙。假如我们之间没有无倾这个人,我和她会是最好的知己。
    我问她要不要看一眼无倾再走,她只淡淡一笑,跳下屋顶,桃红色身影似披了一身银辉,一如初次相见时的绝艳容颜。她没有回答,也没有回头。
    回到自己房间,我才发现枕下压了一张薄纸。摊开一看,字字娟秀,墨黑的笔迹在月光下,刺痛我的双眸:
    梓笙:
    有些话,还是不敢当面和你说,怕自己会忍不住哭出来。但这些事情郁结在心里,不吐不快,只好学文人酸一把,写封信给你。
    你离开之后的第五天,丫鬟将我的几套衣裙都拿去洗了,我穿上先前你给我的白色衣裙去找他。他开门瞧见我,微微惊诧。我顺着他的目光,发现他看着的,是我身上的衣裙。
    你离开之后的第七天,我和他一起出门去买发带。那时我穿的也是白色衣裙,发式也梳成了你的模样。他沉稳地跟在我身后,一直不言不语。我不经意回头,看见他微痴的模样,心中一片凉。我知道,他是将我当成了你,当成了另一个梓笙。
    那日与你偶遇,他回府之后,带我去放河灯。长安城外小河空空荡荡,他崭新的花灯摇摇晃晃飘于河面,只有我瞧见,上面写了梓笙两个字。
    我时常拿你和我比较,以为自己如果变得像你一样,他便会恋上我。事实上也很有效,他会笑了,会对我笑了。然而那天夜里,他却对我说,不必刻意去学你的模样。我告诉他,这是我原本的模样,他只笑一笑,没有说话。他的笑很柔和,但在我看来却似锋利的刀,在我心上剜了一下又一下。
    我想,如果他见着你他会高兴,即便不是笑给我看的也好。于是我约他来偌昔阁,可是看着他开心,我却开心不起来。
    终于他住进偌昔阁。我隐了身形看着他一大早出门去客栈为你做紫薯糕,我知道,这便是结果了。曾经作为他红颜知己的我,看过他黯然失色,却没听过关于他娘的事;看过他云淡风清,却从不晓得他是如何解开的心结。
    我太贪心,知己两个字,实在太少。即便添了红颜两个字,看着很近,实际上也隔了永远跨不过去的沟壑。这一份执念,我已追逐了千年。而今,我终于累了,终于要放手了。
    明明是我自己的决定,为何此刻我会有些不舍得?
    不舍得又能怎样,我该放过自己了。
    这封信看完便烧了吧。
    若是对我心存愧意,请好好待无倾。
    落款是一个“瑾”字,一如当初丝帕上绣的字,简单、方正,却似一朵端秀的莲。最后一笔墨迹淡淡晕开,张牙舞爪,似有谁滴过一滴相思的泪,不经意间化成千丝万缕。
    我敛了信,闭一闭眼睛稳住心神,轻轻推开昀骞的房门。他的床铺正在竹窗边,月光自窗缝倾入,剑眉斜飞入鬓,面容皓如白玉,睡得十分安静。
    我小心地关上房门,坐到小厅之中,缓缓将信点燃。
    人生有八苦,生、老、病、死、爱别离、怨长久、求不得、放不下。
    我爱别离,我怨长久,瑾嫣求不得,偌然放不下。只有无倾,是真真正正的赢家。这一世也好,前一生也罢,无悲无喜,无爱无欲,自然也无疼无痛。
    纸张烧尽,我瞧着轻烟淡淡出神。偌然喜欢我,我和瑾嫣喜欢昀骞。以往我总怕伤害偌然和瑾嫣,如今瑾嫣走了,我许过诺,不会再负阿恒。那么,我究竟还在犹豫什么?
    旁边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踏雪变成童子模样缓步过来,摸一摸我的头,坐到我的对面,金色的双目在烛光下熠熠生辉:“怎么,半夜不睡,在想什么?”
    居然被一只猫安慰了。我道:“没有,准备去睡了。”
    它伸手倒出一杯茶,抿在嘴里,一副知悉一切的模样:“方才那苏瑾嫣和你说了什么吧。”
    果然是清明的旁观者。我道:“嗯,她走了。”
    我这孽一造就是两辈子,一伤就伤了四个人。
    踏雪长叹一口气:“唉,梓笙,听小爷一言。你与其为苏瑾嫣伤情,不如好好想想你自己。你和破神仙有过什么纠葛,小爷不知道。但你越拖下去,对被放弃的那一个伤害就越深。感情的事,没有欠了就必须还的说法。你硬强迫自己和他在一起,只会让自己不快乐。”踏雪说着又端起茶杯轻轻抿一口,“平心而论,小爷也觉得破神仙对你更好,小爷也希望你和他在一起。但倘若你不快活,他再体贴入微也没用。花点时间好好想清楚,你需要的是什么,你爱的究竟是谁。”
    我惨淡一笑:“我知道。”
    我一直知道。
    只是,我做不到。
目录
设置
手机
收藏
书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