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人神之间

　　船首老者面如死灰，也不知什么时候停止了呼号。
　　壮汉们发一声呐喊，丢下卢长安两人，跌跌撞撞抄起船桨，拼命划船向后退去。
　　“河神老爷要显圣了！”
　　大船上的众人，有的身子缩成了一团，体如筛糠，有的拼命往河里扔所带的干粮水果，有的已直接跪倒在船板上，咚咚咚磕头不止。
　　莫非河中水文突生异变？
　　眼看花船打着旋子，却始终脱不了旋涡的吸力，卢长安不由得心中大急。
　　四下张望，正彷徨无计之时，却听破空之声大作，一条粗绳如长蛇般飞卷而来，绳头打在主桅柱上。绕了几圈，牢牢地缠绕其间。
　　原来是虫二见事危机，竟抡起船舷便盘作一圈的缆绳，奋力抛来。
　　这车夫臂力倒是不小了......卢长安心里暗道。
　　“稳住船舵，一齐向后划船。”莫小唯猛然醒悟过来，朝船老大大喊道。
　　船老大依旧趴在船板上，磕头如钟，说什么也不肯站起来，脸上尽是惊恐的神色。
　　女妖也不废话，提剑奔了过去。
　　“嗤”的一声，长剑挥出，剑光一闪而逝。
　　船老大只觉头皮一凉，包头的幅巾已从顶上飘落下来，发髻散乱，状若乞丐。
　　“兀那女子，怎可如此羞辱我家船主？”
　　“岂不闻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小小年纪，这般蛇蝎心肠，实是少见得很。”
　　“抓住她，将她扔进河里！”
　　一时之间众人忿忿，跟着大呼小叫起来，有性急的船工，已抄起船桨围了上去。
　　莫小唯不住冷笑。
　　她可不知周人所谓“断发之辱”的意思，虽不能施展异能，对付这些普通人，于她却也不是什么难事。
　　“嗤嗤嗤......”
　　船身起伏之中，她身形如鬼魅般跃动，剑出如风，既稳且准。
　　“啊哟！啊哟......”血珠溅起，惊呼连连。
　　转眼间，她手中长剑已刺中数人肩头......若非怕卢长安咩咩，依着她原来的性子，这几人怕是早已伏尸当场。
　　见她如此凶悍，剩下的人发一声呐喊，扔下船桨，都避到了船尾。
　　女妖霍然住手，喝斥道：“你等还不划船，是在等我真的出手杀人么？”
　　惊骇之下，船老大摇摇晃晃站起身来，双手把住船舵。
　　众船工也一齐向后划将起来。
　　很快，连着两船的缆绳被绷得笔直，十几名船工合力之下，花船不再向滑旋涡，只是水流的吸力实在太大，它也只能横在涡流边缘，进退不得。
　　忙乱中，卢长安无意瞧见那道士半闭双目，依然沉静地站在船首。
　　虽看不到表情，却是一副酷到飞起的样子。
　　死牛鼻子，都这个时候了，还要装什么道宗气度，仙人风姿......他忍不住在心中暗骂了一句。
　　就听“哗啦啦”一声巨响，有闪电劈开云层，在水柱顶上方划出一道明亮的光束。
　　水柱顶端的水流飞散开去，光束之中，现出一个巨大的影状灵体。
　　灵体慢慢聚集成人形。
　　河神现出真身了！
　　祂长发如雪，配以金冠高绾，额生双角，眼角覆有鳞片，琉璃色的眼睛更是流光溢彩。
　　疾风中，一袭金色华袍猎猎飞舞，并无半点水珠沾湿。
　　“希，呲呲。”
　　突然间，卢长安那匹被拴在柱子上的龙驹，昂首蹬腿，发出一声长而低沉的嘶声，仿佛有所感应一般。
　　“神君啊！”
　　众人丢下手中之物，齐刷刷地跪了下来、
　　花船拖着大船，飞快向旋涡滑去。
　　“尼玛......不要啊！”
　　卢长安一声惊呼，绝望地闭上眼睛，似乎全身的所有感官，都在向他展示着恐惧力量之所在。
　　他自以为正常的三观，此时正饱受着一万次无端的暴击。
　　大河作舞台，天地为背景，众生皆是戏中人......
　　“河神爷饶命！”
　　“神君放过我们吧，我上有老下有小，还不想死啊！”
　　一众船工村民磕头如钟。
　　花船上，老者声嘶力竭大叫道：“快把那女子送下去，兴许还来得及！”
　　三，四个壮汉爬了起来，跌跌撞撞，再次扑向船尾扑了过来。
　　“混蛋，白痴，傻逼玩意儿！”
　　卢长安心中乱骂。左手牢牢扶住芸娘，右手捏住前头汉子伸出的手腕，往外一拧，顺势向前一推。
　　船板空间狭小，这几人避无可避，顿时撞作一团，倒成一堆滚地葫芦。
　　“谁再敢上前，我便要拿入官府，打了板子，秋后问斩。”他面色铁青，厉声恐吓道。
　　随即反手一掌拍在花轿轿厢上，
　　“轰”的一声，积愤之下，体内竟生出一股不知从何而来的元气，结实的厢体顿时四分五裂，散成无数碎木烂布，一大半飞溅而起，落入河中。
　　感受着身前的这道暴烈之气，花船上所有人都被震住了。
　　船首老者张了张嘴，却什么声音也没发出。
　　卢长安也被自己这一击之威吓了一跳。
　　就当此时。
　　河神慢慢低下硕大的头颅，目光漠漠地望了过来。
　　漠漠的目光中，似又混合着夷鄙，怜悯，嘲弄，冷淡......诸般情绪......不知怎地，这情绪又让卢长安感到厌恶至极。
　　这是一种基于本能的厌恶。
　　他竟有了一种想竖中指的冲动。
　　两船距离旋涡越来越近。
　　他看见莫小唯手执长剑，神色焦急地向着自己呼喊着什么。
　　虫二轻抚着大宛马的马鬃，面色铁青，双脚却如钉子一般，牢牢地站立在随波起伏不定的船板之上。
　　龙驹似在昂首长嘶。
　　赤红色的躯体，似乎就要挣脱绳索的束缚，跃然而起，又像定格在半空的一尊雕像。
　　其他的人，磕头，嚎哭，抛洒物品......陷入一种狂乱的亢奋之中。
　　这一切的一切，就像电影中的某个延迟画面一般，真实而怪诞。
　　——若人神相见，就是这样一番情景，那么，所谓的信仰与愿力，还有什么存在的意义呢？
　　卢长安又有些茫然了。
　　“神得一以灵，道乎？”
　　风声，水声，人声，一片嘈杂声中，似有一声叹息，在众人耳边响起。
　　船首的道士双目倏然睁开。
　　青色的道袍如流水般滑动，他双掌平伸，掌心向外，五指微分，两手拇指，食指指尖相搭，掐了一个日轮印诀，口中轻吐一字。
　　“临！”
　　风大，浪高，黑云疾走。
　　疾走的两船，好似被一只无形的手给牢牢拽着一般，又一次停了下来，连接缆绳绷得笔直，横在旋涡的边缘。
　　众人又是一阵惊呼。
　　神君慢慢转过头来，望向大船之上。
　　一道夺目的光芒从祂眼中电射而来，闪耀而逝，直刺众人心魂深处。
　　每个人都感觉自己全身心似已被这光芒洞穿了一般。
　　除去卢长安等，众人似已心智全失，有人开始嚎啕大哭，有人狂呼乱叫，没头没脑地满船奔跑。
　　有人竟围住一个带着七，八岁小女孩的本地妇人，不住地磕起头来。
　　“李二姑，你家有三个姑娘，就送出去一个吧，等河神爷神威震怒，全船人陪着，都是死啊！”
　　“行行好，救救大伙儿吧！”
　　那个叫“李二姑”的妇人，俯身护住孩子，全身不停地颤抖，不知是惊是怕，却只是尖声大哭。
　　哭声穿透河风，在河面散发开来，更显凄厉至极。
　　小女孩自然不会懂得这些大人们的可怕心思，一双乌溜溜的眼珠不住转动，见母亲放声大哭，死死抱着她的手臂，撇着小嘴，要哭，却又哭不声来。
　　卢长安一下子就被这惨烈的一幕给惊呆了。
　　好长一段时间，他都没反应过来，只是死死的盯着那一群人。
　　人性之恶，竟莫过于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