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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1章 万年地穴魔蛛

斗罗:我要保护我的唐三哥哥 是一书呀 36935 Jul 13, 2022 11:24:15 P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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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寂寞和温暖
    这个女同志在这个农业科学研究所的科研人员当中显得有点特别。她有很多文学书。屠格涅夫的、契诃夫的、梅里美的。都保存得很干净。她的衣着、用物都很素净。白床单、白枕套,连洗脸盆都是白的。她住在一间四白落地的狭长的单身宿舍里,只有一面墙上一个四方块里有一点颜色。那是一个相当精致的画框,里面经常更换画片:列宾的《伏尔加纤夫》、列维坦的《风景》……
    她叫沈沅,却不是湖南人。
    她的家乡是福建的一个侨乡。她生在马来西亚的一个滨海的小城里。母亲死得早,她是跟父亲长大的。父亲开机帆船,往来运货,早出晚归。她从小就常常一个人过一天,坐在门外的海滩上,望着海,等着父亲回来。她后来想起父亲,首先想起的是父亲身上很咸的海水气味和他的五个趾头一般齐,几乎是长方形的脚。——常年在海船上生活的人的脚,大都是这样。
    她在南洋读了小学,以后回国来上学。父亲还留在南洋。她从初中到大学,都是在学校的宿舍里度过的。她在国内没有亲人,只有一个舅舅。上初中时,放暑假,她还到舅舅家住一阵。舅舅家很穷。他们家炒什么菜都放虾油。多少年后,她还记得舅舅家自渍的虾油的气味。高中以后,就是寒暑假,也是在学校里过了。一到节假日、星期天,她总是打一盆水洗洗头,然后拿一本小说,一边看小说,一边等风把头发吹干,嘴里咬着一个鲜橄榄。
    她父亲是被贫瘠而狭小的土地抛到海外去的。他没有一寸土,却希望他的家乡人能吃到饱饭。她在高中毕业后,就按照父亲的天真而善良的愿望,考进了北京的农业大学。
    大学毕业,就分配到了这个农业科学研究所。那年她二十五岁。
    二十五岁,过得很平静。既没有生老病死(母亲死的时候,她还不大记事),也没有柴米油盐。她在学习上从来没有感到过吃力,从来没有做过因为考外文、考数学答不出题来而急得浑身出汗的那种梦。
    她长得很高。在学校站队时,从来是女生的第一名。这个所里的女工、女干部,也没有一个她那样高的。
    她长得很清秀。
    这个所的农业工人有一个风气,爱给干部和科研人员起外号。
    有一个年轻的技术员叫王作祜,工人们叫他王咋呼。
    有一个中年的技师,叫俊哥儿李。有一个时期,所里有三个技师都姓李。为怕混淆,工人们就把他们区别为黑李、白李、俊哥儿李。黑李、白李,因为肤色不同(这二李后来都调走了)。俊哥儿李是因为他长得端正,衣着整齐,还因为他冬天也不戴帽子。这地方冬天有时冷到零下三十七八度,工人们花多少钱,也愿意置一顶狐皮的或者貉绒的皮帽。至不济,也要戴一顶山羊头的。俊哥儿李是不论什么天气也是光着脑袋,头发梳得一丝不乱。
    有一个技师姓张,在所里年岁最大,资历也最老。工人们当面叫他张老,背后叫他早稻田。他是个水稻专家,每天起得最早,一起来就到水稻试验田去。他是日本留学生。这个所的历史很久了,有一些老工人他们多少知道一点日本的事。他们听说日本有个早稻田大学,就不管他是不是这个大学毕业的,派给他一个“早稻田”的外号。
    沈沅来了不久,工人们也给她起了外号,叫沈三元。这是因为她刚来的时候,所里一个姓胡的支部书记在大会上把她的名字念错了,把“沅”字拆成了两个字,念成“沈三元”。工人们想起老年间的吉利话:“连中三元”,就说“沈三元”,这名字不赖!他们还听说她在学校时先是团员,后是党员,刚来了又是技术员,于是又叫她“沈三员”。“沈三元”也罢,“沈三员”也罢,含义都差不多:少年得志,前程万里。
    有一些年轻的技术员背后也叫她沈三员,那意味就不一样了。他们知道沈沅在政治条件上、业务能力上都比他们优越,他们在提到“沈三员”时,就流露出相当复杂的情绪:嫉妒、羡慕,又有点讽刺。
    沈沅来了之后,引起一些人的注目,也引起一些人侧目。
    这些,沈沅自己都不知道。
    她一直清清楚楚地记得第一天到这里时的情景。天刚刚亮,在一个小火车站下了车,空气很清凉。所里派了一个老工人赶了一辆单套车来接她。这老工人叫王栓。出了站,是一条很平整的碎石马路,两旁种着高高的加拿大白杨。她觉得这条路很美。不到半个钟头,王栓用鞭子一指:“到了。过了石桥,就是农科所。”她放眼一望:整齐而结实的房屋,高大明亮的玻璃窗。一匹马在什么地方喷着响鼻。大树下原来亮着的植保研究室的诱捕灯忽然灭掉了。她心里非常感动。
    这是一个地区一级的农科所,但是历史很久,积累的资料多,研究人员的水平也比较高,是全省的先进单位,全华北也是有数的。
    她到各处看了看。大田、果园、菜园、苗圃、温室、种子仓库、水闸、马号、羊舍、猪场……这些东西她是熟悉的。她参观过好几个这样的农科所,大体上都差不多。不过,过去,这对她说起来好像是一幅一幅画;现在,她走到画里来了。晚上,一个人躺在床上,想:我也许会在这里生活一辈子。
    她的工作分配在大田作物研究组,主要是作早稻田的助手。她很高兴。她在学校时就读过张老的论文,对他很钦佩。
    她到早稻田的研究室去见他。
    张老摘下眼镜,站起来跟她握手。他的握手的姿态特别恳挚,有点像日本人。
    “你的学习成绩我看过了,很好。你写的《京西水稻调查》我读过,很好。我摘录了一部分。”
    早稻田抽出几张卡片和沈沅写的调查报告的铅印本。报告上有几处用红铅笔划了道。
    沈沅不知说什么好,只好说:“很幼稚。”
    “你很年轻,是个女同志。”
    沈沅正捉摸着他这句话是什么意思,他说:
    “搞农业科学研究,是寂寞的。要安于寂寞。——一个水稻良种培育成功,到真正确定它的种性,要几年?”
    “正常的情况下,要八年。”
    “八年。以后会缩短。作物一年只生长一次。不能性急。搞农业,不要想一鸣惊人。农业研究,有很大的连续性。路,是很长的。在这条漫长的路上,没有敲锣打鼓,也没有欢呼。是的,很寂寞。但是乐在其中。”
    张老的话给她留下很深刻的印象。
    从此以后,她每天一早起来,就跟着早稻田到稻田去观察、记录。白天整理资料。晚上看书,或者翻译一点外文资料。
    除了早稻田,她比较接近的人是俊哥儿李。
    俊哥儿李她早就认识了。老李也是农大的,比沈沅早好几年。沈沅进校时,老李早就毕业走了。但是他的爱人留在农大搞研究,沈沅跟她很熟。她姓褚,沈沅叫她褚大姐。沈沅在褚大姐那里见过俊哥儿李好多次。
    俊哥儿李是个谷子专家。他认识好几个县的种谷能手。谷子是低产作物。他们的共同愿望,就是想摘掉谷子的低产帽子。俊哥儿李经常下乡。这些种谷能手也常来找他。一来,就坐满了一屋子。看看俊哥儿李那样一个衣履整齐,衬衫的领口、袖口雪白,头发一丝不乱的人,坐在一些戴皮帽的、戴毡帽的、系着羊肚子手巾的和长着黑胡子、白胡子、花白胡子的老农之间,彼此却是那样地自然,那样地亲热,是很有趣的。
    这些种谷能手来的时候,沈沅就到俊哥儿李屋里去。听他们谈话,同时也帮着做做记录。
    老李离不开他的谷子;褚大姐离开了农大的设备,她的研究工作就无法进行。因此,他们多年来一直过着两地生活。有时褚大姐带着孩子来这里住几天,沈沅一定去看她。
    她和工人的关系很好。在地里干活休息的时候,女工们都愿意和她挤在一起。——这些女工不愿和别的女技术员接近,说她们“很酸”(1)。放羊的、锄豆埂的“半工子”(2)也常来找她,掰两根不结玉米的“甜杆”,拔一把叫作酸苗的草根来叫她尝尝。“甜杆”真甜。酸苗酸得像醋,吃得人眼睛、眉毛都皱在一起。下了工,从地里回来,工人的家属正在做饭,孩子缠着,绊手绊脚,她就把满脸鼻涕的娃娃抱过来,逗他玩半天。
    她和那个赶单套车接她到所的老车倌王栓很谈得来。王栓没事时常上她屋里来,一聊半天。人们都奇怪:他俩有什么可聊的呢?这两个人有什么共同语言呢?主要是王栓说,她听着。王栓聊他过去的生活,这个所的历史,聊他和工人对这个所的干部和科研人员的评价。“早稻田”“俊哥儿李”“王咋呼”,包括她自己的外号“沈三元”,都是王栓告诉她的。沈沅听到“早稻田”“俊哥儿李”,哈哈大笑了半天。
    王栓走了,沈沅屋里好长时间还留着他身上带来的马汗的酸味。她一点也不讨厌这种气味。
    稻子收割了,羊羔子抓了秋膘了,葡萄下了窖了,雪下来了。雪化了,茵陈蒿在乌黑的地里绿了,羊角葱露了嘴了,稻田的冻土翻了,葡萄出了窖了,母羊接了春羔了,育苗了,插秧了。沈沅在这个农科所生活了快一年了。
    她不得不和他们接触的,还有一些人。一个是胡支书,一个是王作祜。胡支书是支部书记,王作祜是她们党小组的组长。
    胡支书是个专职的支书。多少年来干部、工人,都称之为胡支书。他整天无所事事,想干点什么就干点什么。夏锄的时候,他高兴起来,会扛着大锄来锄两趟高粱;扬场的时候,扬几锨;下了西瓜、果子,他去过磅;春节包饺子,各人自己动手,他会系了个白围裙很热心地去分肉馅,分白面。他也可以什么都不干,和一个和他关系很亲密的老工人、老伙伴,在树林子里砍土坷垃,你追我躲,嘴里还笑着,骂着:“我×你妈!”一玩半天,像两个孩子。他的本职工作,是给工人们开会讲话。他不读书,不看报,讲起话来没有准稿子。可以由国际形势讲到秋收要颗粒归仓,然后对一个爱披着衣服到处走的工人训斥半天:“这是什么样子!你给我把两个袖子捅上!”此人身材瘦削,嗓音奇高。他有个口头语:“如论无何”。不知道为什么,他总把“无论如何”说成“如论无何”,而且很爱说这句话。在他的高亢刺耳、语无伦次的讲话中,总要出现无数次“如论无何”。
    他在所里威信很高,因为他可以盖一个图章就把一个工人送进劳改队。这一年里,经他的手,已经送了两个。一个因为打架,一个是查出了历史问题——参加过一贯道。这两个工人的家属还在所里劳动,拖着两个孩子。
    他是个酒仙,顿顿饭离不开酒。这所里有一个酒厂。每天出酒之后,就看见他端着两壶新出淋的原汁烧酒,一手一壶,一壶四两,从酒厂走向他的宿舍,徜徉而过,旁若无人。
    胡支书的得力助手是王作祜。
    王作祜有两件本事,一是打扑克,一是做文章。
    他是个百分大王,所向无敌。他的屋里随时都摆着一张空桌、四把椅子。拉开抽屉就是扑克牌和记分用的白纸、铅笔。每天晚上都能凑一桌,烟茶自备,一直打到十一二点。
    他是所里的笔杆子,人称“一秘”。年轻的科技人员的语文一般都不太通顺。他是在中学时就靠搞宣传、编板报起家的,笔下很快。因此,所里的总结、报告、介绍经验的稿子,多年由他起草。
    他尤其擅长于写批判稿。不管给他一个什么题目,他从胡支书屋里抱了一堆报纸,东翻翻,西找找,不到两个小时,就能写出一篇文情并茂的批判发言。
    所里有一个老木匠,说了一句怪话。有人问他一个月挣多少钱,他说:“咳,挣一壶醋钱。”有人反映给支部,王作祜认为这是反党言论,建议开大会批判。王作祜作了长篇发言,引经据典,慷慨激昂。会开完了,老木匠回到宿舍,说:“王作祜咋呼点啥咧?”王咋呼的名字,就是这么来的。
    沈沅忽然被打成了右派。
    究竟是因为什么呢?
    因为她在整风的时候,在党内的会议上提了意见,批评了领导?
    因为她提出所领导对科研人员不够关心,张老需要一个资料柜,就是不给,他的大量资料都堆在地下?
    因为她提出对送去劳改的两个工人都处理过重,这样下去,是会使党脱离群众的?
    因为她提出群众对胡支书从酒厂灌酒,公私不分,有反映?
    因为她提出一个管农业的书记向所里要了一块韭菜皮(3),铺在他的院子里,这值不了多少钱,但是传开了很不好听,工人说:“这不真成了刮地皮了?”
    也许什么都不为,就因为她在这个农业科学研究所。研究所,是知识分子成堆的地方,怎么也得抓出一两个右派,才能完成“指标”。经过领导上研究,认为派她当右派合适。
    主要的问题,据以定性的主要根据,是她的一篇日记。
    这是一篇七年以前写的日记。
    她的父亲半生漂泊在异国的海上,他一直想有一小片自己的土地。他把历年攒下的钱寄回国,托沈沅的舅舅买了一点田,还盖了一座一楼一底的房子。他想晚年回家乡住几年,然后就埋在这块土地上,有一个坟头,坟头立一块小小的石碑,让后人知道他曾经辛苦了一辈子。一九五一年土改。土改的工作队长是个南下的干部,对侨乡情况不太了解;又因为当地干部想征用他那座房子,把他划成了地主。沈沅那年还在读高中。她不相信他的被海风吹得脸色紫黑,五个脚趾一般齐的父亲是地主,就在日记里写下了她的困惑与不满。
    问题本来已经解决了。在农大入党的时候,农大党组织为了核实她的家庭出身,曾经两次到她的家乡外调,认为她的父亲最多能划一个小土地出租者,她的成分没有问题,批准了她的入党要求。她对自己当时的困惑和不满也作了检查,认为是立场不稳,和党离心离德。
    没想到……
    这些天,有的干部和工人就觉得所里的空气有点不大对。胡支书屋里坐了一屋子人在开会,屋门从里面倒插着。王作祜晚上不打牌了。他屋里的灯十二点以后还亮着。党团员和积极分子的脸上都异样的紧张而严肃。他们知道,要出什么事了。
    一个早上,安静平和的农科所变了样。居于全所中心的种子仓库外面的墙上贴满了大字报:“击退反党分子沈沅的猖狂进攻”,“不许沈沅污蔑党的领导”,“一个阶级异己分子的自供状——沈沅日记摘抄”,“一定要把农科所的一面白旗拔掉”,“剥下沈沅清高纯洁的外衣”,“铲除蒋,介石反攻大陆的社会基础”。有文字,还有漫画。有一张漫画,画着一个少女向蒋,介石低头屈膝。这个少女竟然只穿了乳罩和三角裤衩!这是王作祜的手笔。
    沈沅一点思想准备都没有。她一早起来,要到稻田去。一看这么多大字报,她懵了。她硬着头皮把这些大字报看下去。她脸色煞白,带着一种奇怪的微笑。有两个女工迎面看见她,吓了一跳。她们小声说:“坏了!她要疯!”看到那张戴着乳罩穿三角裤衩的漫画,她眼前一黑,几乎栽倒。一只大手从后面扶住了她。她定了定神,听见一个声音:“真不像话!”那是王栓。她觉得干哕,恶心,头晕。她摇摇晃晃地走向自己的宿舍。
    她对于运动的突出的感觉是:莫名其妙。她也参加过几次政治运动,但是整到自己的头上,这还是第一次。她坐在会场里,听着、记着别人的批判发言,她始终觉得这不是真事,这是荒唐的,不可能的,她会忽然想起《格列佛游记》,想起大人国、小人国。
    发言是各式各样的,大家分题作文。王作祜带着强烈的仇恨,用炸弹一样的语言和充满戏剧性的姿态大喊大叫。有一些发言把一些不相干的小事和一些本人平时没有觉察到的个人恩怨拉扯成了很长的一篇,而且都说成是严重的政治问题、世界观问题、立场问题。屠格涅夫、列宾和她的白脸盆都受到牵连,连她的长相、走路的姿势都受到批判。
    写了无数次检查,听了无数次批判,在毫无自卫能力的情况下,忍受着各种离奇而难堪的侮辱,沈沅的精神完全垮了。她的神经麻木了。她听着那些锋利尖刻的语言,会不明白那是什么意思。她的脑子会出现一片空白,一点思想都没有,像是曝了光的底片。她有时一动不动地坐着,像一块石头。她不再觉得痛苦,只是非常的疲倦。她想:怎么都行,定一个什么罪名,给一个什么处分都行,只求快一点,快一点过去,不要再开会,不要再写检查。
    总算,一个高亢尖厉的声音宣布:“批判大会暂时开到这里。”
    沈沅回到屋里,用一盆冷水洗了洗头,躺下来,立刻就睡着了。她睡得非常实在,连一个梦都没有。她好像消失了。什么也不知道。太阳偏西了,她不知道。卸了套、饮过水的骡马从她的窗外郭答郭答地走过,她不知道。晚归的麻雀在她的檐前吱喳吵闹着回窠了,她不知道。天黑了,她不知道。
    她朦朦胧胧闻到一阵一阵马汗的酸味,感觉到床前坐着一个人。她拉开床头的灯,床前坐着王栓,泪流满面。
    沈沅每天下班都到井边去洗脸,王栓也每天这时去饮马。马饮着水,得一会儿,他们就站着闲聊。马饮完了,王栓牵着马,沈沅端着一盆明天早上用的水,一同往回走(沈沅的宿舍离马号很近)。自从挨了批斗,她就改在天黑人静之后才去洗脸,因为那张恶劣的漫画就贴在井边的墙上。过了两天,沈沅发现她的门外有一个木桶,里面有半桶清水。她用了。第二天,水桶提走了。不到傍晚,水桶又送来了。她知道,这是王栓。她想:一个“粗人”,感情却是这样的细!
    现在,王栓泪流满面地坐在她的面前。她觉得心里热烘烘的。
    “我来看看你。你睡着了,睡得好实在!你受委屈了!他们为什么要这样整你,折磨你?听见他们说的那些话,我的心疼。他们欺负人!你不要难过。你要好好的。俺们庄户人,知道什么是谷子,什么是秕子。俺们心里有杆秤。他们不要你,俺们要你!你要好好的,一定要好好的!你看你两眼塌成个啥样了!要好好的!你的光阴多得很,你要好好的。你还要做很多事,你要好好的!”
    沈沅的眼泪流下来了。她一边流泪,一边点头。
    “我走了。”
    沈沅站起来送他。王栓走了两步,又停住,回头。
    “你不要想死。千万不要想走那条路。”
    沈沅点点头。
    “你答应我。”
    “我答应你,王栓,我不死。”
    王栓走后,沈沅躺在床上,眼泪不断地涌出来。她听见自己的眼泪大滴大滴地落在枕头上,吧嗒——吧嗒……
    沈沅的结论批下来了,定为一般右派,就在本所劳动。
    她很镇定,甚至觉得轻松。她觉得这没有什么。就像一个人从水里的踏石上过河,原来怕湿了鞋袜;后来掉在河里,衣裤全湿了,觉得也不过就是这样,心里反而踏实了。
    只有一次,她在火车站的墙上看到一条大标语:把“地富反坏右”列在一起,她才觉得心里很不好受。国庆节前夕,胡支书特地通知她这两天不要进城,她的心往下一沉。
    她跟周围人的关系变了。
    在路上碰到所里的人,她都是把头一低。
    在地里干活休息时,她一个人远远地坐着。原来爱跟她挤在一起的女工故意找话跟她说,她只是简单地回答一两个字。收工的时候,她都是晚走一会儿,不和这些女工一同走进所里的大门。
    她到稻田去拔草,看见早稻田站在一个小木板桥上。这是必经之路,她只好走过去。早稻田只对她说了一句话:“沈沅,要注意身体。”她没有说话,点了点头。早稻田走了,沈沅望着他的背影,在心里说:“谢谢您!”
    她看见俊哥儿李的女儿在渠沿上玩,知道褚大姐来了。收工的时候,褚大姐在离所门很远的路边等着沈沅,一把抓住她的手:“你为什么不来看我?”沈沅只是凄然一笑,摇摇头。——“你要什么书?我给你寄来。”沈沅想了一想,说:“不要。”
    但是她每天好像过得挺好。她喜欢干活。在田野里,晒着太阳,吹着风,呼吸着带着青草和庄稼的气味的空气,她觉得很舒畅。她使劲地干活,累得满脸通红,全身是汗,以致使跟她一块干活的女工喊叫起来:“沈沅!沈沅!你干什么!”她这才醒悟过来:“哦!”把手脚放慢一些。
    她还能看书,每天晚上,走过她的窗前,都可以看到她坐在临窗的小桌上看书,精神很集中,脸上极其平静。
    过了三年。
    这三年真是热闹。
    五八、五九,搞了两年“大跃进”。深翻地,翻到一丈二。用贵重的农药培养出二尺七寸长的大黄瓜,装在一个特制的玻璃匣子里,用福尔马林泡着。把两穗“大粒白”葡萄“靠接”起来当作一串,给葡萄注射葡萄糖。把牛的精子给母猪授上,希望能下一个麒麟一样的东西,——牛大的猪。“卫星”上天,“大王”升帐,敢想敢干,敲锣打鼓,天天像过年。
    后来又闹了一阵“超声波”。什么东西都“超”一下。农、林、牧、副、渔,只要一“超”,就会奇迹一样地增长起来。“超”得鸡飞狗跳,小猪仔的鬃毛直竖,山丁子小树苗前仰后合。
    胡支书、王咋呼忙得很,报喜,介绍经验,开展览会……
    最后是大家都来研究代食品,研究小球藻和人造肉,因为大家都挨了饿了。
    只有早稻田还是每天一早到稻田,俊哥儿李还是经常下乡,沈沅还是劳动、看书。
    一九六一年夏天,调来一位新所长(原来的所长是个长期病号,很少到所里来),姓赵。所里很多工人都知道他。他在抗日战争期间是一个武工队长,常在这一带活动。老人们都说他“低头有计”,传诵着关于他的一些传奇性的故事。他的左太阳穴有一块圆形的伤疤,一咬东西就闪闪发亮。这是当年的枪伤。他在抗日战争时期就是县委一级的干部,现在还是县委一级。原因是:一贯右倾,犯了几次错误。
    他是骑了一辆自己装了马达的自行车来上任的,还不失当年武工队长的风度。他来之后,所里就添了一种新的声音。只要听见马达突突的声音,人们就知道赵所长奔什么方向去了。
    他一来,就下地干活。在大田、果园、菜园、苗圃,都干了几天。他一边干活,工人一边拿眼睛瞄着他。结论是:“赵所长的农活——啧啧啧!”他跟工人在一起,说说笑笑,不分彼此。工人跟他也无拘无束,无话不谈。工人们背后议论:“新来的赵所长,这人——不赖!”王栓说:“敢是!这人心里没假。他的心是一块阳泉炭,划根火柴就能点着。烧完了是一堆白灰。”
    干了差不多一个月的活,他把所里历年的总结,重要的会议记录都找来,关起门来看了十几天,校出了不少错字。
    然后,到科研人员的家里挨门拜访。
    访问了俊哥儿李。
    “老褚的事,要解决。老是鹊桥相会,那怎么行!我们想把她的研究项目接过来。这个项目,我们地区需要。农大肯交给我们最好。不行的话,我们搞一套设备。我了解了一下,地区还有这个钱。等我和地委研究一下。”
    看见老李屋里摆了好些凳子,知道他那些攻谷子低产关的农民朋友要来,老赵就留下来听了半天他们的座谈会。中午,他捧了一个串门大碗,盛了一碗高粱米饭,夹了几个腌辣椒和大家一同吃了饭。饭后,他问:“他们的饭钱是怎么算的?”老李说:“他们是我请来的客人。”——“这怎么行!”他转身就跑到总务处:“这钱以后由公家报。出在什么项目里,你们研究!”
    访问了早稻田。
    “张老,张老!我来看看您,不打搅吗?”
    “欢迎,欢迎!不打搅,不打搅!”
    “我来拜师了。”
    “不敢当!如果有什么关于水稻的普通的问题……”
    “水稻我也想学。我是想来向您学日语。抗日战争时期,因为工作需要,我学了点日语,——那时要经常跟鬼子打交道嘛,现在几乎全忘光了。我想拾起来,就来找您这位早稻田了!”
    “我不是早稻田毕业的。”
    赵所长把“早稻田”的来由告诉早稻田,这位老科学家第一次知道他有这样一个外号,他哈哈大笑:
    “我乐于接受这个外号。我认为这是对我个人工作的很高的评价。”
    赵所长问张老工作中有什么困难,什么要求。
    “我需要一个助手。”
    “您看谁合适?”
    “沈沅。”
    “还需要什么?——需要一个柜子。”
    “对!您看看我的这些资料!”
    “柜子,马上可以解决,半个小时之内就给您送来。沈沅的问题,等我了解一下。”
    “这里有一份俄文资料。我的俄文是自修的,恐怕理解得不准确,想请沈沅翻译一下,能吗?”
    “交给我!”
    沈沅正在菜地里收蔓菁,王栓赶着车下地,远远地就喊:
    “哎,沈沅!”
    沈沅抬起头来。
    “叫我?什么事?”
    “赵所长叫你上他屋里去一趟。”
    “知道啦。”
    什么事呢?她微微觉得有点不安。她听见女工们谈论过新来的所长,也知道王栓说这人的心是一块阳泉炭,她有点奇怪,这个人真有这么大的魅力么?
    前几天,她从地里回来,迎面碰着这位所长推了自行车出门。赵所长扶着车把,问:
    “你是沈沅吗?”
    “是的。”
    “你怎么这么瘦?”
    沈沅心里一酸。好久了,没有人问她胖啦瘦的之类的话了。
    “我要进城去。过两天你来找找我。”
    说罢,他踩响了自行车的马达,上车走了。
    现在,他找她,什么事呢?
    沈沅在大渠里慢慢地洗了手,慢慢地往回走。
    赵所长不在屋。门开着,一个五六岁的女孩子趴在桌上画小人。
    孩子听见有人进屋,并不回头,还是继续画小人。
    “您是沈阿姨吗?爸爸说:他去接一个电话,请您等一等,他一会儿就回来,您请坐。”
    孩子的声音像花瓣。她的有点紧张的心情完全松弛了下来。她看了看新所长的屋子。
    墙上挂着一把剑,——一件真正的古代的兵器,不是舞台上和杂技团用的那种镀镍的道具。鲨鱼皮的剑鞘,剑柄和吞口都镂着细花。
    一张书桌。桌上有好些书。一套《毛选》、很多农业科技书:作物栽培书、土壤、植保、果树栽培各论、马铃薯晚疫病……两本《古文观止》、一套《唐诗别裁》、一函装在蓝布套里的影印的《楚辞集注》、一本崭新的《日语初阶》。桌角放着一摞杂志,面上盖着一本《农大学报》的油印本:《京西水稻调查——沈沅》。
    一个深深的紫红砂盆,里面养着一块拳头大的上水石,盖着毛茸茸的一层厚厚的绿苔,长出一棵一点点大,只有七八个叶子的虎耳草。紫红的盆,碧绿的苔,墨绿色的虎耳草的圆叶,淡白的叶纹。沈沅不禁失声赞叹:
    “真好看!”
    “好看吗?——送你!”
    “……赵所长,您找我?”
    “你这篇《京西水稻调查》,写得不错呀!有材料,有见解,文笔也好。科学论文,也要讲究一点文笔嘛!——文如其人!朴素,准确,清秀。——你这样看着我,是说我这个打仗出身的人不该谈论文章风格吗?”
    “……您不像个所长。”
    “所长?所长是什么?——大概是从七品!——这是一篇俄文资料,张老想请你翻译出来。”
    沈沅接过一本俄文杂志,说:
    “我现在能做这样的事吗?”
    “为什么不能?”
    “好,我今天晚上赶一赶。”
    “不用赶,你明天不要下地了。”
    “好。”
    “从明天起,你不要下地干活了。”
    “……?”
    “我这个人,存不住话。告诉你,准备给你摘掉右派的帽子。报告已经写上去了,估计不会有问题。本来可以晚几天告诉你,何必呢?早一天告诉你,让你高兴高兴,不好吗?有的同志,办事总是那么拖拉。他不知道,人家是度日如年呀!——祝贺你!”
    他伸出手来。沈沅握着他的温暖的手,眼睛湿了。
    “谢谢您!”
    “谢我干什么?我们需要人,我们迫切地需要人!你是党培养出来的知识分子。种地的,哪有把自己种出来的好苗锄掉的呢?没这个道理嘛!你有什么想法,什么打算?”
    “这事来得太突然了。”
    “不突然。事情总要有一个过程。有的过程,付出的代价太大了!我这人,老犯错误。我这些话,叫别人听见,大概又是错误。有一些话,我现在不能跟你讲呀!——我看,你先回去一趟。”
    “回去?”
    “对。回一趟你的老家。”
    “我家里没有人了。”
    “我知道。”
    三个多月前,沈沅接到舅舅一封信,说她父亲得了严重的肺气肿,回国来了,想看看他的女儿。沈沅拿了信去找胡支书,问她能不能请假。胡支书说:“……你现在这个情况。好吧,等我们研究研究。”过了一个星期。舅舅来了一封电报,她的父亲已经死了。她拿了电报去向胡支书汇报。胡支书说:
    “死了。死了也好嘛!你可以少背一点包袱。——埋了吗?”
    “埋了。”
    “埋了就得了。——好好劳动。”
    沈沅没有哭,也没有戴孝。白天还是下地干活,晚上一个人坐着。她想看书,看不下去。她觉得非常对不起她的父亲。父亲劳苦了一生,现在,他死了。她觉得父亲的病和死都是她所招致的。她没有把自己这些年的遭遇告诉父亲。但是她觉得他好像知道了,她觉得父亲的晚景和她划成右派有着直接的关系。好几天,她不停地胡思乱想。她觉得她的命不好。她自己也觉得很奇怪,一个年轻的,受过大学教育的共,产党员,怎么会相信起命来呢?——人到了无可奈何的时候是很容易想起“命”这个东西来的。
    好容易,她的伤痛才渐渐平息。
    赵所长怎么会知道她家里已经没有人了呢?
    “你还是回去看看。人死了,看看他的坟。我看可以给他立一块石碑。”
    “您怎么知道我父亲想在坟头立一块石碑的?”
    “你的档案材料里有嘛!你的右派结论里不也写着吗?——‘一心为其地主父亲树碑立传’。这都是什么话呢!一个老船工,在海外漂泊多年,这样一点心愿为什么不能满足他呢?我们是无鬼论者,我们并不真的相信泉下有知。但是人总是人嘛,人总有一颗心嘛。共,产党员也是人,也有心嘛。共,产党员不是没有感情的。无情的人,不是共,产党员!——我有点激动了!你大概也知道我为什么激动。本来,你没有直系亲属了,没有探亲假。我可以批准你这次例外的探亲假。如果有人说这不合制度,我负责!你明天把资料翻译出来,——不长。后天就走。我送你。叫王栓套车。”
    沈沅哭了。
    “哭什么?我们是同志嘛!”
    沈沅哭得更厉害了。
    “不要这样。你的工作,回来再谈。这盆虎耳草,我替你养着。你回来,就端走。你那屋里,太素了!年轻人,需要一点颜色。”
    一只绿豆大的通红的七星瓢虫飞进来,收起它的黑色的膜翅,落在虎耳草墨绿色的圆叶上。赵所长的眼睛一亮,说:
    “真美!”
    不到假满,沈沅就回来了。
    她的工作,和原先一样,还是做早稻田的助手。
    很快到年底了。又开一年一度的先进工作者评比会了。赵所长叫沈沅也参加。
    沈沅走进大田作物研究组的大办公室。她已经五年没有走进这间屋子了。俊哥儿李主持会议。他拉着一张椅子,亲切地让沈沅坐下。
    “这还是你的那张椅子。”
    沈沅坐下,跟所有的人都打了招呼。别人也向她点头致意。王作祜装着低头削铅笔。
    在酝酿候选人名单时,一向很少说话的早稻田头一个发言。
    “我提一个人。”
    “……谁?”
    “沈沅。”
    大家先是一愣,接着,都笑了。连沈沅自己也笑了。早稻田是很严肃的,他没有笑。
    会议进行得很热烈。赵所长靠窗坐着,一面很注意地听着发言,一面好像想着什么事。会议快结束时,下雪了。好雪!赵所长半眯着眼睛,看着窗外大片大片的雪花无声地落在广阔的田野上。他是在赏雪么?
    俊哥儿李叫他:“赵所长,您讲讲吧!”
    早稻田也说:“是呀,您有什么指示呀?”
    “指示?——没有。我在想:我,能不能附张老的议,投她——沈沅一票。好像不能。刚才张老提出来,大家不是都笑了吗?是呀,我们毕竟都还生活在现实的世界里,还不能摆脱世俗的习惯和观念。那,就等一年吧。”
    他念了两句龚定盦的诗:
    我劝天公重抖擞,
    不拘一格降人才。
    接着,又用沉重的声音,念了两句《离骚》:
    亦余心之所善兮,
    虽九死其犹未悔!
    沈沅在心里想:
    “你真不像个所长。”
    故人往事
    @收字纸的老人
    中国人对于字有一种特殊的崇拜心理,认为字是神圣的。有字的纸是不能随便抛掷的。亵渎了字纸,会遭到天谴。因此,家家都有一个字纸篓。这是一个小口、宽肩的扁篓子,竹篾为胎,外糊白纸,正面竖贴着一条二寸来宽的红纸,写着四个正楷的黑字:“敬惜字纸”。字纸篓都挂在一个尊贵的地方,一般都在堂屋里家神菩萨的神案的一侧。隔十天半月,字纸篓快满了,就由收字纸的收去。这个收字纸的姓白,大人小孩都叫他老白。他上岁数了,身体却很好。满腮的白胡子茬,衬得他的脸色异常红润。眼不花,耳不聋。走起路来,腿脚还很轻快。他背着一个大竹筐,推门走进相熟的人家,到堂屋里把字纸倒在竹筐里,转身就走,并不惊动主人。有时遇见主人正在堂屋里,也说说话,问问老太爷的病好些了没有,小少爷快该上学了吧……
    他把这些字纸背到文昌阁去,烧掉。
    文昌阁的地点很偏僻,在东郊,一条小河的旁边,一座比较大的灰黑色的四合院。叫作阁,其实并没有什么阁。正面三间朝北的平房,砖墙瓦顶,北墙上挂了一幅大立轴,上书“文昌帝君之神位”,纸色已经发黑。香案上有一副锡制的香炉烛台。除此之外,一无所有,显得空荡荡的。这文昌帝君不知算是什么神,只知道他原先也是人,读书人,曾经连续做过十七世士大夫,不知道怎么又变成了“帝君”。他是司文运的。更具体地说,是掌握读书人的功名的。谁该有什么功名,都由他决定。因此,读书人对他很崇敬。过去,每逢初一、十五,总有一些秀才或候补秀才到阁里来磕头。要是得了较高的功名,中了举,中了进士,就更得到文昌阁来拈香上供,感谢帝君恩德。科举时期,文昌阁在一县的士人心目中是占据很主要的位置的,后来,就冷落下来了。
    正房两侧,各有两间厢房。西厢房是老白住的。他是看文昌阁的,也可以说是一个庙祝。东厢房存着一副《文昌帝君阴骘文》的书板。当中是一个颇大的院子,种着两棵柿子树。夏天一地浓阴,秋天满株黄柿。柿树之前,有一座一人多高的砖砌的方亭子,亭子的四壁各有一个脸盆大的圆洞。这便是烧化字纸的化纸炉。化纸炉设在文昌阁,顺理成章。老白收了字纸,便投在化纸炉里,点火焚烧。化纸炉四面通风,不大一会儿,就烧尽了。
    老白孤身一人,日子好过。早先有人拈香上供,他可以得到赏钱。有时有人家拿几刀纸让老白代印《阴骘文》(印了送人,是一种积德的善举),也会送老白一点工钱。老白印了多次《阴骘文》,几乎能背下来了(他是识字的),开头是:“帝君曰:吾一十七世为士大夫,身未尝虐民酷吏……”后来,也没有人来印《阴骘文》了,这副板子就闲在那里,落满了灰尘。不过老白还是饿不着的。他挨家收字纸,逢年过节,大家小户都会送他一点钱。端午节,有人家送他几个粽子;八月节,几个月饼;年下,给他二升米,一方咸肉。老白粗茶淡饭,怡然自得。化纸之后,关门独坐。门外长流水,日长如小年。
    他有时也会想想县里的几个举人、进士到阁里来上供谢神的盛况。往事历历,如在目前。有一天夜里,他做了一个梦,李三老爷点了翰林,要到文昌阁拈香。旗锣伞扇,摆了二里长。他听见有人叫他:“老白!老白!李三老爷来进香了,轿子已经到了螺蛳坝,你还不起来把正门开了!”老白一骨碌坐起来,愣怔了半天,才想起来三老爷已经死了好几年了。这李三老爷虽说点了翰林,人缘很不好,一县人背后都叫他李三麻子。
    老白收了字纸,有时要抹平了看看(他怕万一有人家把房地契当字纸扔了,这种事曾经发生过)。近几年他收了一些字纸,却一个字都不认得。字横行如蚯蚓,还有些三角、圆圈、四方块。那是中学生的英文和几何的习题。他摇摇头,把这些练习本和别的字纸一同填进化纸炉烧了。孔夫子和欧几里德、纳斯菲尔于是同归于尽。
    老白活到九十七岁,无疾而终。
    @花瓶
    这张汉是对门万顺酱园连家的一个亲戚兼食客,全名是张汉轩,大家都叫他张汉,大概觉得已经沦为食客,就不必“轩”了。此人有七十岁了,长得活脱像一个伏尔泰,一张尖脸,一个尖尖的鼻子。他年轻时在外地做过幕僚,走过很多地方,见多识广,什么都知道,是个百事通。比如说抽烟,他就告诉你烟有五种:水、旱、鼻、雅、潮。“潮”是潮烟,这地方谁也没见过。说喝酒,他就能说出山东黄、状元红、莲花白……说喝茶,他就告诉你狮峰龙井、苏州的碧螺春,云南的“烤茶”是怎样在一个罐里烤的,福建的工夫茶的茶杯比酒盅还小,就是吃了一只炖肘子,也只能喝三杯,这茶太酽了。他熟读《子不语》《夜雨秋灯录》,能讲许多鬼狐故事。他还知道云南怎样放蛊,湘西怎样赶尸。他还亲眼见到过旱魃、僵尸、狐狸精,有时间,有地点,有鼻子有眼。三教九流,医卜星相,他全知道。他读过《麻衣神相》《柳庄神相》,会算“奇门遁甲”“六壬课”“灵棋经”。他总要快要到九点钟时才出现(白天不知道他干什么),他一来,大家精神为之一振,这一晚上就全听他一个人白话。
    张汉在保全堂药店讲过许多故事。有些故事平平淡淡,意思不大(尽管他说得神乎其神)。有些过于不经,使人难信。有一些却能使人留下强烈印象,日后还会时常想起。
    下面就是他讲过的一个故事。
    死生由命,富贵在天。不但是人,就是猫狗,也都有它的命。就是一件器物,什么时候毁坏,在它造出来的那一天就已经注定了。
    江西景德镇,有一个瓷器工人,专能制造各种精美瓷器。他造的瓷器都很名贵。他同时又是个会算命的人。每回造出一件得意的瓷器,他就给这件瓷器算一个命。有一回,他造了一只花瓶。出窑之后,他都呆了:这是一件窑变,颜色极美,釉彩好像在不停地流动,光华夺目,变幻不定。这是他入窑之前完全没有想到的。他给这只花瓶也算了一个命。花瓶脱手之后,他就一直设法追踪这只宝器的下落。
    过了若干年,这件花瓶数易其主,落到一家人家。当然是大户人家,而且是爱好古玩的收藏家。小户人家是收不起这样价值连城的花瓶的。
    这位瓷器工人,访到了这家,等到了日子,敲门求见。主人出来,知是远道来客,问道:“何事?”——“久闻府上收了一只窑变花瓶,我特意来看看。——我是造这只花瓶的工人。”主人见这人的行动有点离奇,但既是造花瓶的人不便拒绝,便迎进客厅待茶。
    瓷器工人抬眼一看,花瓶摆在条案上,别来无恙。
    主人好客,虽是富家,却不倨傲。他向瓷器工人讨教了一些有关烧窑挂釉的学问,并拿出几件宋元瓷器,请工人鉴赏。宾主二人,谈得很投机。
    忽然听到当啷一声,条案上的花瓶破了!主人大惊失色,跑过去捧起花瓶,跌着脚连声叫道:“可惜!可惜!——好端端地,怎么会破了呢?”
    瓷器工人不慌不忙,走了过去,接过花瓶,对主人说:“不必惋惜。”他从瓶里摸出一根方头铁钉,并让主人向花瓶胎里看一看。只见瓶腹内用蓝釉烧着一行字:
    某年月日时鼠斗落钉毁此瓶
    这是一个迷信故事。这个故事当然是编出来的。不过编得很有情致。这比许多荒唐恐怖的迷信故事更能打动人,并且使人获得美感。一件瓷器的毁损也都是前定的,这种宿命观念不可谓不深刻。这故事是谁编的?为什么要编出这样的故事?迷信当然不能提倡,但是宿命观念是久远而且牢固的,它将会在相当长的时间内,在中国人的思想里潜伏。人类只要还不能完全掌握自己的命运,迷信总还会存在。许多迷信故事应当收集起来,这对我们了解这个民族长期形成的心理素质是有帮助的。从某一方面说,这也是一宗文化遗产。
    @如意楼和得意楼
    扬州人早上皮包水(上茶馆),晚上水包皮(上澡堂子)。扬八属(扬州所属八县)莫不如此,我们那个小县城就有不少茶楼。竺家巷是一条不很长,也不宽的巷子,巷口就有两家茶馆。一家叫如意楼,一家叫得意楼。两家茶馆斜对门。如意楼坐西朝东,得意楼坐东朝西。两家离得很近。下雨天,从这家到那家,三步就能跳过去。两家的楼上的茶客可以凭窗说话,不用大声,便能听得清清楚楚。如要隔楼敬烟,把烟盒轻轻一丢,对面便能接住。如意楼的老板姓胡,人称胡老板或胡老二。得意楼的老板姓吴,人称吴老板或吴老二。
    上茶馆并不是专为喝茶。茶当然是要喝的。但主要是去吃点心。所以“上茶馆”又称“吃早茶”。“明天我请你吃早茶。”——“我的东,我的东!”——“我先说的,我先说的!”茶馆又是人们交际应酬的场所。摆酒请客,过于隆重。吃早茶则较为简便,所费不多。朋友小聚,店铺与行客洽谈生意,大都是上茶馆。间或也有为了房地纠纷到茶馆来“说事”的。有人居中调停,两下拉拢;有人仗义执言,明辨是非,有点类似江南的“吃讲茶”。上茶馆是我们那一带人生活里的重要项目,一个月里总要上几次茶馆。有人甚至是每天上茶馆的,熟识的茶馆里有他的常座和单独给他预备的茶壶。
    扬州一带的点心是很讲究的,世称“川菜扬点”。我们那个县里茶馆的点心不如扬州富春那样的齐全,但是品目也不少。计有:
    包子。这是主要的。包子是肉馅的(不像北方的包子往往掺了白菜或韭菜)。到了秋天,螃蟹下来的时候,则在包子嘴上加一撮蟹肉,谓之“加蟹”。我们那里的包子是不收口的。捏了褶子,留一个小圆洞,可以看到里面的馅。“加蟹”包子每一个的口上都可以看到一块通红的蟹黄,油汪汪的,逗引人们的食欲。野鸭肥壮时,有几家大茶馆卖野鸭馅的包子,一般茶馆没有。如意楼和得意楼都未卖过。
    蒸饺。皮极薄,皮里一包汤汁。吃蒸饺须先咬破一小口,将汤汁吸去。吸时要小心,否则烫嘴。蒸饺也是肉馅,也可以加笋,——加切成米粒大的冬笋细末,则须于正价之外,另加笋钱。
    烧卖。烧卖通常是糯米肉末为馅。别有一种“清糖菜”烧卖,乃以青菜煮至稀烂,菜叶菜梗,都已溶化,略无渣滓,少加一点盐,加大量的白糖、猪油,搅成糊状,用为馅。这种烧卖蒸熟后皮子是透明的,从外面可以看到里面碧绿的馅,故又谓之翡翠烧卖。
    千层油糕。
    糖油蝴蝶花卷。
    蜂糖糕。
    开花馒头。
    在点心没有上桌之前,先喝茶,吃干丝,我们那里茶馆里吃点心都是现要,现包,现蒸,现吃。笼是小笼,一笼蒸十六只。不像北方用大笼蒸出一屉,拾在盘子里。因此要了点心得等一会儿。喝茶、吃干丝的时候,也是聊天的时候,干丝是扬州镇江一带特有的东西。压得很紧的方块豆腐干,用快刀劈成薄片,再切为细丝,即为干丝。干丝有两种。一种是烫干丝,干丝在开水里烫后,加上好秋油、小磨麻油、金钩虾米、姜丝、青蒜末。上桌一拌,香气四溢。一种是煮干丝,乃以鸡汤煮成,加虾米、火腿。煮干丝较俗,不如烫干丝清爽。吃干丝必须喝浓茶。吃一筷干丝,呷一口茶,这样才能各有余味,相得益彰。有爱喝酒的,也能就干丝喝酒。早晨喝酒易醉。常言说:“莫饮卯时酒,昏昏直至酉。”但是我们那里爱喝“卯酒”的人不少。这样喝茶、吃干丝,吃点心,一顿早茶要吃两个来小时。我们那里的人,过去的生活真是够悠闲的。——一九八一年我回乡一次,吃早茶的风气还有,但大家吃起来都是匆匆忙忙的了。恐怕原来的生活节奏也是需要变一变。
    如意楼的生意很好。一大清早,小徒弟就把铺板卸了,把两口炉灶生起来,——一口烧开水,一口蒸包子,巷口就弥漫了带硫黄味道的煤烟。一个师傅剁馅。茶馆里剁馅都是在一个高齐人胸的粗大的木墩上剁。师傅站在一个方木块上,两手各执一把厚背的大刀,抡起胳膊,乒乒乓乓地剁。一个师傅就一张方桌边切干丝。另外三个师傅揉面。“打到的媳妇揉到的面”,包子皮有没有咬劲,全在揉。他们都很紧张,很专注,很卖力气。一天就这样开始了。
    如意楼的胡二老板有三十五六了。他是个矮胖子,生得五短,但是很精神。双眼皮,大眼睛,满面红光,一头乌黑的短头发。他是个很勤勉的人。每天早起,店门才开,他即到店。各处巡视,尝尝肉馅咸淡,切开揉好的面,看看蜂窝眼的大小。我们那里包包子的面不能发得太大,不像北方的包子,过于暄腾,得发得只起小孔,谓之“小酵面”。这样才筋道,而且不会把汤汁渗进包子皮。然后,切下一小块面,在烧红的火叉上烙一烙,闻闻面香,看兑碱兑的合适不合适。其实师傅们调馅兑碱都已很有经验,准保咸淡适中,酸碱合度,不会有差。但是胡老二还是每天要视验一下,方才放心。然后,就坐下来和师傅们一同擀皮子、刮馅儿、包包子、烧卖、蒸饺……(他是学过这行手艺的,是城里最大的茶馆小蓬莱出身)茶馆的案子都是比较矮的,他一坐下,就好像短了半截。如意楼做点心的有三个人,连胡老二自己,四个。胡二老板坐在靠外的一张矮板凳上,为的是有熟客来时,好欠起屁股来打个招呼:“您来啦!您请楼上坐!”客人点点头,就一步一步登上了楼梯。
    胡老二在东街不算是财主,他自己总是很谦虚地说他的买卖本小利微,经不起风雨。他和开布店的、开药店的、开酱园的、开南货店的、开棉席店的……自然不能相比。他既是财东,又是耍手艺的。他穿短衣时多,很少有穿了长衫、摇着扇子从街上走的时候。但是大家都知道他手里很足实,这些年正走旺字。屋里有金银,外面有戥秤。他一天卖了多少笼包子,下多少本,看多少利,本街的人是算得出来的。“如意楼”这块招牌不大,但是很亮堂。招牌下面缀着一个红布条,迎风飘摆。
    相形之下,对面的得意楼就显得颇为暗淡。如意楼高朋满座,得意楼茶客不多。上得意楼的多是上城完粮的小乡绅、住在五湖居客栈外地人,本街的茶客少。有些是上了如意楼楼上一看,没有空座,才改主意上对面的。其实两家卖的东西差不多,但是大家都爱上如意楼,不爱上得意楼。这真是没有办法的事。
    得意楼的老板吴老二有四十多了,是个细高挑儿,疏眉细眼。他自己不会做点心的手艺,整天只是坐在账桌边写账,——其实茶馆是没有多少账好写的。见有人来,必起身为礼:“楼上请!”然后扬声吆喝:“上来×位!”这是招呼楼上的跑堂的。他倒是穿长衫的。账桌上放着一包哈德门香烟,不时点火抽一根,蹙着眉头想心事。
    得意楼年年亏本,混不下去了。吴老二只好改弦更张,另辟蹊径。他把原来做包点的师傅辞了,请了一个厨子,茶馆改酒馆。旧店新开,不换招牌,还叫作得意楼。开张三天,半卖半送。鸡鸭鱼肉,煎炒烹炸,面饭两便,气象一新。同街店铺送了大红对子,道喜兼来尝新的络绎不绝,颇为热闹。过了不到二十天,就又冷落下来了。门前的桌案上摆了几盘煎熟了的鱼,看样子都不怎么新鲜。灶上的铁钩上挂了两只鸡,颜色灰白。纱橱里的猪肝、腰子,全都瘪塌塌地摊在盘子里。吴老二脱去了长衫,穿了短袄,系了一条白布围裙,从老板降格成了跑堂的了。他肩上搭了一条抹布,围裙的腰里别了一把筷子。——这不知是一种什么规矩,酒馆的跑堂的要把筷子别在腰里。这种规矩,别处似少见。他脚上有脚垫,又是“跺趾”——脚趾头摞着,走路不利索。他就这样一拐一拧地招呼座客。面色黄白,两眼无神,好像害了一种什么不易治疗的慢性病。
    得意楼酒馆看来又要开不下去。一街的人都预言,用不了多久,就会关张的。
    吴老二蹙着眉头想:我怎么就这么不走运呢?
    他不知道,他的买卖开不好,原因就是他的精神萎靡。他老是这么拖拖沓沓,没精打采,吃茶吃饭的顾客,一看见他的呆滞的目光,就倒了胃口了。
    一个人要兴旺发达,得有那么一点精气神。
    郝有才趣事
    郝有才一辈子没有什么露脸的事。也没有多少现眼的事。他是个极其普通的人,没有什么特点。要说特点,那就是他过日子特别仔细,爱打个小算盘。话说回来了,一个人过日子仔细一点,爱打个小算盘,这碍着别人什么了?为什么有些人总爱拿他的一些小事当笑话说呢?
    他是三分队的。三分队是舞台工作队。一分队是演员队,二分队是乐队。管箱的,——大衣箱、二衣箱、旗包箱,梳头的,检场的……这都归三分队。郝有才没有坐过科,拜过师,是个“外行”,什么都不会,他只会装车、卸车、搬布景、挂吊杆,干一点杂活。这些活,看看就会,没有三天力巴。三分队的都是“苦哈哈”,他们的工资都比较低。不像演员里的“好角”,一月能拿二百多、三百。也不像乐队里的名琴师、打鼓佬,一月也能拿一百**。他们每月都只有几十块钱。“开支”的时候,工资袋里薄薄的一叠,数起来很省事。他们的家累也都比较重,孩子多。因此,三分队的过日子都比较简省,郝有才是其尤甚者。
    他们家的饭食很简单。不过能够吃饱。一年难得吃几次鱼,都是带鱼,熬一大盆,一家子吃一顿。他们家的孩子没有吃过虾。至于螃蟹,更不知道是什么滋味了。中午饭有什么吃什么,窝头、贴饼子、烙饼、馒头、米饭。有时也蒸几屉包子,菠菜馅的、韭菜馅的、茴香馅的,肉少菜多。这样可以变变花样,也省粮食。晚饭一般是吃面。炸酱面、麻酱面。茄子便宜的时候,茄子打卤。扁豆老了的时候,焖扁豆面,——扁豆焖熟了,把面往锅里一下,一翻个儿,得!吃面浇什么,不论,但是必须得有蒜。“吃面不就蒜,好比杀人不见血!”他吃的蒜也都是紫皮大瓣。“青皮萝卜紫皮蒜,抬头的老婆低头的汉,这是上讲的!”他的蒜都是很鼓立的,一头是一头,上得了画,能拿到展览会上去展览。每一头都是他精心挑选过,挨着个儿用手捏过的。
    不但是蒜,他们家吃的菜也都是经他精心挑选的。他每天中午、晚晌下班,顺便买菜。从剧团到他们家共有七家菜摊,经过每一个菜摊,他都要下车——他骑车,问问价,看看菜的成色。七家都考察完了,然后决定买哪一家的,再骑车翻回去选购。卖菜的约完了,他都要再复一次秤,——他的自行车后架上随时带着一杆小秤。他买菜回来,邻居见了他买的菜都羡慕:“你瞧有才买的这菜,又水灵,又便宜!”郝有才翩腿下车,说:“货买三家不吃亏,——您得挑!”
    郝有才干了一件稀罕事。他对他们家附近的烧饼、焦圈作了一次周密的调查研究。他早点爱吃个芝麻烧饼夹焦圈。他家在西河沿。他曾骑车西至牛街,东至珠市口,把这段路上每家卖烧饼焦圈的铺子都走遍,每一家买两个烧饼、两个焦圈,回家用戥子一一约过。经过细品,得出结论:以陕西巷口大庆和的质量最高。烧饼分量足,焦圈炸得透。他把这结论公之于众,并买了几套大庆和的烧饼焦圈,请大家品尝。大家嚼食之后,一致同意他的结论。于是纷纷托他代买。他也乐于跑这个小腿。好在西河沿离陕西巷不远,骑车十分钟就到了。他的这一番调查给大家留下深刻印象,因为别人都没有想到。
    剧团外出,他不吃团里的食堂。每次都是烙了几十张烙饼,用包袱皮一包,带着。另外带了好些卤虾酱、韭菜花、臭豆腐、秦椒糊、豆儿酱、芥菜疙瘩、小酱萝卜,瓶瓶罐罐,丁零当啷。他就用这些小菜就干烙饼。一到烙饼吃完,他就想家了,想北京,想北京的“吃儿”。他说,在北京,哪怕就是虾米皮熬白菜,也比外地的香。“为什么呢?因为,——五味神在北京!”“五味神”是什么神?至今尚未有人考证过,不见于载籍。
    他抽烟,抽烟袋,关东。他对于烟叶,要算个行家。什么黑龙江的亚布利、吉林的交河烟、易县小叶乃至云南烤烟,他只要看看,捏一撮闻闻,准能说出个子午卯酉。不过他一般不上烟铺买烟,他遛烟摊。这摊上的烟叶子厚不厚,口劲强不强,是不是“灰白火亮”,他老远地一眼就能瞧出来。卖烟的耍的“手彩”别想瞒过他。什么“插翎儿”“洒药”,全都逃不过他的眼睛。“几捆烟摆在地下,你一瞧,色气好,叶儿挺厚实,拐子不多,不赖!卖烟的打一捆里,噌——抽出了一根:‘尝尝!尝尝!’你揉一揉往烟袋里一摁,点火,抽!真不赖,‘满口烟’,喷香!其实他这几捆里就这一根是好的,是插进去的,——卖烟的知道。你再抽抽别的叶子,不是这个味儿了!——这为‘插翎’。要说,这个‘侃儿’(4)起得挺有个意思,烟叶可不有点像鸟的翎毛么?还有一种,归‘洒药’。地下一堆碎烟叶。你来了,卖烟的抢过你的烟袋:‘来一袋,尝尝!试试!’给你装了一袋,一抽:真好!其实这一袋,是他一转身的那工夫,从怀里掏出来给你装上的,——这是好烟。你就买吧!买了一包,地下的,一抽,咳!——屁烟!——‘洒药’!”
    他爱喝一口酒。不多,最多二两。他在家不喝。家里不预备酒,免得老想喝。在小铺里喝。不就菜,抽关东烟就酒。这有个名目,叫作“云彩酒”。
    他爱逛寄卖行。他家大人孩子们的鞋、袜、手套、帽子,都是处理品。剧团外出,他爱逛商店,遛地摊,买“俏货”。他买的俏货都不是什么贵重东西。凉席、雨伞、马莲根的炊帚、铁丝笊篱……他买俏货,也有吃亏上当的时候。有一次,他从汉口买了一套套盆,——绿釉的陶盆,一个套着一个,一套五个,外面最大的可以洗被窝,里面最小的可以和面。他就像收藏家买了一张唐伯虎的画似的,高兴得不得了。费了半天劲,才把这套宝贝弄上车。不想到了北京,出了前门火车站,对面一家山货店里就有,东西和他买的一样,价钱比汉口便宜。他一气之下,恨不能把这套套盆摔碎了。——当然没有,他还是咬着嘴唇把这几十斤重的东西背回去了。“郝有才千里买套盆”落下一个“哏”,供剧团的很多人说笑了个把月。
    说话,到了“文化大革命”。“文化大革命”乍一起来的时候,郝有才也蒙了。这是怎么回事呢?昨天还是书记、团长,三叔、二大爷,一宵的工夫,都成了走资派、“三名三高”。大字报铺天盖地。小伙子们都像“上了法”,一个个杀气腾腾,瞧着都瘆得慌。大家都学会了嚷嚷。平日言迟语拙的人忽然都长了口才,说起话一套一套的。郝有才心想:这算哪一出呢?渐渐地他心里踏实了。他知道“革命”革不到他头上。他头一回知道:三分队的都是红五类——工人阶级。各战斗组都拉他们。三分队的队员顿时身价十倍。有的人趾高气扬,走进走出都把头抬得很高。他们原来是人下人,现在翻身了!也有老实巴交的,还跟原来一样,每天上班,抽烟喝水,低头听会。郝有才基本上属于后一类。他也参加大批判,大辩论,跟着喊口号,叫“打倒”,但是他没有动手打过人,往谁脸上啐过唾沫,给谁嘴里抹过糨糊。他心里想:干吗呀,有朝一日,还要见面。只有一件事少不了他。造反派上谁家抄家时总得叫上他,让他蹬平板三轮,去拉抄出来的“四旧”。他翻翻抄出来的东西,不免生一点感慨:真有好东西呀!
    没多久,派来了军、工宣队,搞大联合,成立了革命委员会。
    又没多久,这个团被指定为样板团。
    样板团有什么好处?——好处多了!
    样板团吃样板饭。炊事班每天变着样给大伙做好吃的。番茄焖牛肉、香酥鸡、糖醋鱼、包饺子、炸油饼……郝有才觉得天天过年。肚子里油水足,他胖了。
    样板团发样板服。每年两套的确良制服,一套深灰,一套浅灰。穿得仔细一点,一年可以不用添置衣裳。——三分队还有工作服。到了冬天,还发一件棉军大衣。领大衣时,郝有才闹了一点小笑话。
    棉大衣共有三个号:一号、二号、三号——大、中、小。一般身材,穿二号。矮小一点的,三号就行了。能穿一号的,全团没有几个。三分队的队长拿了一张表格,叫大家报自己的大衣号,好汇总了报上去。到了郝有才,他要求登记一件一号的。队长愣了:“你多高?”——“一米六二。”——“那你要一号的?你穿三号的!——你穿上一号的像什么样子,那不成了道袍啦?”——“一号的,一号的!您给我登一件一号的!劳您驾!劳您驾!”队长纳了闷了,问他:“你这是什么意思?”他说了实话:“我拿回去,改改。下摆铰下来,能缝一副手套。”——“呸!什么人呐!全团有你这样的吗?领一件大衣,还饶一副手套!亏你想得出来!”队长把这事汇报了上去,军代表把他叫去训了一通。到底还是给他登记了一件三号的。
    郝有才干了一件不大露脸的事,拿了人家五个羊蹄。他到一家回民食堂挑了五个羊蹄,趁着人多,售货员没注意,拿了就走,——没给钱。不想售货员早注意上他了,一把拽住:“你给钱了吗?”——“给啦!”——“给了多少?我还没约呐,你就给了钱啦?”——“我现在给!”——“现在给?——晚啦!”旁边围了一圈人,都说:“真不像话!”“还是样板团的哪!”(他穿着样板服哪)。售货员非把他拉到公安局去不可。公安局的人一看,就五个羊蹄,事不大,就说:“你写个检查吧!”——“写不了!我不认字。”公安局给剧团打了个电话,让剧团把他领回去。
    军、工宣队研究了一下,觉得问题不大,影响不好,决定开一个小会,在队里批评批评他。
    会上发言很热烈,每个人都说了。有人念了好几段**语录。有一位能看“三列国”(5)的管箱的师傅掏出一本《雷锋日记》,念了好几篇,说:“你瞧人家雷锋,风格多高。你瞧你,什么风格!——你简直的没有格!你好好找找差距吧!拿人家五个羊蹄。五个羊蹄,能值多少钱!你这么大的人了!小孩子也干不出这种事来!哎哟哎哟,你叫我说你什么好噢!我都替你寒碜。”军代表参加了这次会,看大家发言差不多了,就说:“郝有才,你也说说。”
    “说说。我这叫‘爱小’,贪小便宜。贪小便宜吃大亏呀!我怎么会贪小便宜?我打小就穷。我爸死得早,我妈是换取灯的(6)……”
    军代表不知道什么是“换取灯的”,旁边有人给他解释半天,军代表明白了,“哦。”
    “我打小什么都干过。拣煤核,打执事(7)……”
    什么是打执事,军代表也不懂,又得给他解释半天。
    “哦。”
    “后来,我拉排子车,——拉小绊,我力气小,驾不了辕,只能拉小绊。
    “有一回,大夏天,我发了痧,死过去了。也不知是哪位好心的,把我搭在前门门洞里。我醒过来了,瞅着瓮券上的城砖:‘我这是在哪儿呐?’……”
    三分队的出身都比较苦,类似的经历,他们也都有过,听了心里都有点难受,有人眼圈都红了。
    “后来,我拉了两年洋车。
    “后来,给陈××拉包月。”陈××是个名演员,唱老生的。
    “拉包月,倒不累。除了拉大爷上馆子——”
    “上馆子?陈××爱吃馆子?”军代表不明白。
    又得给他解释:“上馆子就是上剧场。”
    “除了拉大爷上馆子,就是拉大奶奶上东安市场买买东西。”
    军代表听到“大爷”“大奶奶”,觉得很不舒服,就打断了他:“不要说‘大爷’‘大奶奶’。”
    “对!他是老板,我是拉车的。我跟他是两路人。除了,……咳,陈××爱吃红菜汤,他老让我到大地餐厅去给他端红菜汤。放在车上给他拉回来。我拉车、拉人,还拉红菜汤,你说这叫什么事!”
    军代表听着,不知道他要说到哪里去,就又打断了他:“不要扯得太远,不要离题,说说你对自己的错误的认识。”
    “对,说认识。我这就要回到本题上来了。好容易,解放了,我参加了剧团。剧团改国营,我每月有了准收入,冻不着,饿不死了。这都亏了共,产党呀!——中国共,产党万岁!”
    他抽冷子来了这么一句,大伙不能不举起手来跟着他喊:
    “中国共,产党万岁!”
    “这以后,剧团归为样板团,咱们是一步登天哪!‘板儿饭’,‘板儿服’,真是没的说!可我居然干出这种丢人现眼的事,我给样板团抹了黑。我对得起谁?你们说:我对得起谁?嗯?……”
    他问得理直气壮,简直有点咄咄逼人。
    军代表觉得他再也说不出什么了,就做了简短的结论:
    “郝有才同志的检查不够深刻。不过态度还是好的,也有沉痛感,一个人犯了错误,不要紧,只要改正了就好。对于犯错误的同志,我们不应该歧视他、轻视他,而是要热情地帮助他。”接着又说:“对于任何人,都要一分为二。比如郝有才同志,他有缺点,爱打个小算盘。他也有优点嘛!比如,他每天给大家打开水,这就是优点。这也是为人民服务嘛!希望他今后能发扬优点,克服缺点,做一名无愧于样板团称号的文艺战士!”
    会就开到了这里。
    过了没多久,郝有才可干了一件十分露脸的事。他早起上班打开水,上楼梯的时候绊了一下,暖壶碰在栏杆上,“砰!”把一个暖壶胆 (8)了。暖壶胆了,照例是可以拿到总务科去领一个的。郝有才不知怎么一想,他没去总务科去领,自己掏钱,到菜市口配了一个。——而且没有告诉任何人。不过人们还是知道了,大家传开了:“有才这回干了一件漂亮事!”——“他这样的人,干出这样的事,尤其难得!”见了他,都说:“有才!好样儿的!”——“有才!你这进步可是不小哇!——我简直都不敢相信。”郝有才觉得美不滋儿的。
    军、工宣队知道了,也都认为这是他们的思想工作的成果。事情不大,意义不小,于是决定让他在全团大会上作一次讲用。
    要他讲用,可是有点困难。他不认字,不能写讲稿。让别人替他写讲稿也不成,他念不下来。只好凭他用口讲。军代表把他叫去,启发了半天,让他讲讲自己的活思想,——当时是怎么想的,怎样让公字占领了自己的思想,克服了私心,最好能引用两段**语录。军代表心想,他虽不识字,可是大家整天念语录,他听也应该听会几段了。
    那天讲用一共三个人。前面两个,都讲得不错,博得全场掌声。第三个是郝有才。郝有才上了台,向**像行了一个礼,然后转过身来,大声地说:
    “**教导我们说:了就了!”
    大家先是一愣,接着都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主持会议的军代表原来还绷着,终于憋不住,随着大家一同哈哈大笑。他一边大笑,一边挥手:“散会!”
    尾巴
    人事顾问老黄是个很有意思的人。工厂里本来没有“人事顾问”这种奇怪的职务,只是因为他曾经做过多年人事工作,肚子里有一部活档案;近二年岁数大了,身体也不太好,时常闹一点腰酸腿疼,血压偏高,就自己要求当了顾问,所顾的也还多半是人事方面的问题,因此大家叫他人事顾问。这本是个外号,但是听起来倒像是个正式职称似的。有关人事工作的会议,只要他能来,他是都来的。来了,有时也发言,有时不发言。他的发言有人爱听,有人不爱听。他看的杂书很多,爱讲故事。在很严肃的会上有时也讲故事。下面就是他讲的故事之一。
    厂里准备把一个姓林的工程师提升为总工程师,领导层意见不一,有赞成的,有反对的,已经开了多次会,定不下来。赞成的意见不必说了,反对的意见归纳起来有以下几条:
    一、他家庭出身不好,是资本家;
    二、社会关系复杂,有海外关系;有个堂兄还在台湾;
    三、反右时有右派言论;
    四、群众关系不太好,说话有时很尖刻……
    其中反对最力的是一个姓董的人事科长,此人爱激动,他又说不出什么理由,只是每次都是满脸通红地说:“知识分子!哼!知识分子!”翻来覆去,只是这一句话。
    人事顾问听了几次会,没有表态。党委书记说:“老黄,你也说两句!”老黄慢条斯理地说:
    “我讲一个故事吧——
    “从前,有一个人,叫作艾子。艾子有一回坐船,船停在江边。半夜里,艾子听见江底下一片哭声。仔细一听,是一群水族在哭。艾子问:‘你们哭什么?’水族们说:‘龙王有令,水族中凡是有尾巴的都要杀掉,我们都是有尾巴的,所以在这里哭。’艾子听了,深表同情。艾子看看,有一只蛤蟆也在哭,艾子很奇怪,问这蛤蟆:‘你哭什么呢?你又没有尾巴!’蛤蟆说:‘我怕龙王要追查起我当蝌蚪时候的事儿呀!’”
    故里三陈
    @陈小手
    我们那地方,过去极少有产科医生。一般人家生孩子,都是请老娘。什么人家请哪位老娘,差不多都是固定的。一家宅门的大少奶奶、二少奶奶、三少奶奶,生的少爷、小姐,差不多都是一个老娘接生的。老娘要穿房入户,生人怎么行?老娘也熟知各家的情况,哪个年长的女用人可以当她的助手,当“抱腰的”,不须临时现找。而且,一般人家都迷信哪个老娘“吉祥”,接生顺当。——老娘家都供着送子娘娘,天天烧香。谁家会请一个男性的医生来接生呢?——我们那里学医的都是男人,只有李花脸的女儿传其父业,成了全城仅有的一位女医人。她也不会接生,只会看内科,是个老姑娘。男人学医,谁会去学产科呢?都觉得这是一桩丢人没出息的事,不屑为之。但也不是绝对没有。陈小手就是一位出名的男性的产科医生。
    陈小手的得名是因为他的手特别小,比女人的手还小,比一般女人的手还更柔软细嫩。他专能治难产。横生、倒生,都能接下来(他当然也要借助于药物和器械)。据说因为他的手小,动作细腻,可以减少产妇很多痛苦。大户人家,非到万不得已,是不会请他的。中小户人家,忌讳较少,遇到产妇胎位不正,老娘束手,老娘就会建议:“去请陈小手吧。”
    陈小手当然是有个大名的,但是都叫他陈小手。
    接生,耽误不得,这是两条人命的事。陈小手喂着一匹马。这匹马浑身雪白,无一根杂毛,是一匹走马。据懂马的行家说,这马走的脚步是“野鸡柳子”,又快又细又匀。我们那里是水乡,很少人家养马。每逢有军队的骑兵过境,大家就争着跑到运河堤上去看“马队”,觉得非常好看。陈小手常常骑着白马赶着到各处去接生,大家就把白马和他的名字联系起来,称之为“白马陈小手”。
    同行的医生,看内科的、外科的,都看不起陈小手,认为他不是医生,只是一个男性的老娘。陈小手不在乎这些,只要有人来请,立刻跨上他的白走马,飞奔而去。正在呻吟惨叫的产妇听到他的马脖子上的銮铃的声音,立刻就安定了一些。他下了马,即刻进产房。过了一会儿(有时时间颇长),听到哇的一声,孩子落地了。陈小手满头大汗,走了出来,对这家的男主人拱拱手:“恭喜恭喜!母子平安!”男主人满面笑容,把封在红纸里的酬金递过去。陈小手接过来,看也不看,装进口袋里,洗洗手,喝一杯热茶,道一声“得罪”,出门上马。只听见他的马的銮铃声“哗棱哗棱”……走远了。
    陈小手活人多矣。
    有一年,来了联军。我们那里那几年打来打去的,是两支军队。一支是国民革命军,当地称之为“党军”;相对的一支是孙传芳的军队。孙传芳自称“五省联军总司令”,他的部队就被称为“联军”。联军驻扎在天王庙,有一团人。团长的太太(谁知道是正太太还是姨太太),要生了,生不下来。叫来几个老娘,还是弄不出来。这太太杀猪也似的乱叫。团长派人去叫陈小手。
    陈小手进了天王庙。团长正在产房外面不停地“走柳”。见了陈小手,说:
    “大人,孩子,都得给我保住!保不住要你的脑袋!进去吧!”
    这女人身上的脂油太多了,陈小手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总算把孩子掏出来了。和这个胖女人较了半天劲,累得他筋疲力尽。他迤里歪斜走出来,对团长拱拱手:
    “团长!恭喜您,是个男伢子,少爷!”
    团长龇牙笑了一下,说:“难为你了!——请!”
    外边已经摆好了一桌酒席。副官陪着。陈小手喝了两盅。团长拿出二十块现大洋,往陈小手面前一送:
    “这是给你的!——别嫌少哇!”
    “太重了!太重了!”
    喝了酒,揣上二十块现大洋,陈小手告辞了:“得罪!得罪!”
    “不送你了!”
    陈小手出了天王庙,跨上马。团长掏出枪来,从后面,一枪就把他打下来了。
    团长说:“我的女人,怎么能让他摸来摸去!她身上,除了我,任何男人都不许碰!这小子,太欺负人了!日他奶奶!”
    团长觉得怪委屈。
    @陈四
    陈四是个瓦匠,外号“向大人”。
    我们那个城里,没有多少娱乐。除了听书,瞧戏,大家最有兴趣的便是看会,看迎神赛会,——我们那里叫作“迎会”。
    所迎的神,一是城隍,一是都土地。城隍老爷是阴间的一县之主,但是他的爵位比阳间的县知事要高得多,敕封“灵应侯”。他的气派也比县知事要大得多。县知事出巡,哪有这样威严,这样多的仪仗队伍,还有各种杂耍玩艺的呢?再说打我记事起,就没见过县知事出巡过,他们只是坐了一顶小轿或坐了自备的黄包车到处去拜客。都土地东西南北四城都有,保佑境内的黎民,地位相当于一个区长。他比活着的区长要神气得多,但比城隍菩萨可就差了一大截了。他的爵位是“灵显伯”。都土地都是有名有姓的。我所居住的东城的都土地是张巡。张巡为什么会到我的家乡来当都土地呢,他又不是战死在我们那里的,这一点我始终没有弄明白。张巡是太守,死后为什么倒降职成了区长了呢?我也不明白。
    都土地出巡是没有什么看头的。短簇簇的一群人,打着一些稀稀落落的仪仗,把都天菩萨(都土地为什么被称为“都天菩萨”,这一点我也不明白)抬出来转一圈,无声无息地,一会儿就过完了。所谓“看会”,实际上指的是看赛城隍。
    我记得的赛城隍是在夏秋之交,阴历的七月半,正是大热的时候。不过好像也有在十月初出会的。
    那真是万人空巷,倾城出观。到那天,凡城隍所经的耍闹之处的店铺就都做好了准备:燃香烛,挂宫灯,在店堂前面和临街的柜台里面放好了长凳,有楼的则把楼窗全部打开,烧好了茶水,等着东家和熟主顾人家的眷属光临。这时正是各种瓜果下来的时候,牛角酥、奶奶哼(一种很“面”的香瓜)、红瓤西瓜、三白西瓜、鸭梨、槟子、海棠、石榴,都已上市,瓜香果味,飘满一街。各种卖吃食的都出动了,争奇斗胜,吟叫百端。到了**点钟,看会的都来了。老太太、大小姐、小少爷。老太太手里拿着檀香佛珠,大小姐衣襟上挂着一串白兰花。佣人手里提着食盒,里面是兴化饼子、绿豆糕,各种精细点心。
    远远听见鞭炮声、锣鼓声,“来了,来了!”于是各自坐好,等着。
    我们那里的赛会和鲁迅先生所描写的绍兴的赛会不尽相同。前面并无所谓“塘报”。打头的是“拜香的”。都是一些十六七岁的小伙子,光头净脸,头上系一条黑布带,前额缀一朵红绒球,青布衣衫,赤脚草鞋,手端一个红漆的小板凳,板凳一头钉着一个铁管,上插一支安息香。他们合着节拍,依次走着,每走十步,一齐回头,把板凳放到地上,算是一拜,随即转身再走。这都是为了父母生病到城隍庙许了愿的,“拜香”是还愿。后面是“挂香”的,则都是壮汉,用一个小铁钩勾进左右手臂的肉里,下系一个带链子的锡香炉,炉里烧着檀香。挂香多的可至香炉三对。这也是还愿的。后面就是各种玩艺了。
    十番锣鼓音乐篷子。一个长方形的布篷,四面绣花篷檐,下缀走水流苏。四角支竹竿,有人撑着。里面是吹手,一律是笙箫细乐,边走边吹奏。锣鼓篷悉有五七篷,每隔一段玩艺有一篷。
    茶担子。金漆木桶。桶口翻出,上置一圈细瓷茶杯,桶内和杯内都装了香茶。
    花担子。鲜花装饰的担子。
    挑茶担子、花担子的扁担都极软,一步一颤。脚步要匀,三进一退,各依节拍,不得错步。茶担子、花担子虽无很难的技巧,但几十副担子同时进退,整整齐齐,亦颇婀娜有致。
    舞龙。
    舞狮子。
    跳大头和尚戏柳翠。(9)
    跑旱船。
    跑小车。
    最清雅好看的是“站高肩”。下面一个高大结实的男人,肩上站着一个孩子,也就是五六岁,都扮着戏,青蛇、白蛇、法海、许仙,关、张、赵、马、黄,李三娘、刘知远、咬脐郎、火公窦老……他们并无动作,只是在大人的肩上站着,但是衣饰鲜丽,孩子都长得清秀伶俐,惹人疼爱。“高肩”不是本城所有,是花了大钱从扬州请来的。
    后面是高跷。
    再后面是跳判的。判有两种,一种是“地判”,一文一武,手执朝笏,边走边跳。一种是“抬判”。两根杉篙,上面绑着一个特制的圈椅,由四个人抬着。圈椅上蹲着一个判官。下面有人举着一个扎在一根细长且薄的竹片上的红绸做的蝙蝠,逗着判官。竹片极软,有弹性,忽上忽下,判官就追着蝙蝠,做出各种带舞蹈性的动作。他有时会跳到椅背上,甚至能在上面打飞脚。抬判不像地判只是在地面做一些滑稽的动作,这是要会一点“轻功”的。有一年看会,发现跳抬判的竟是我的小学的一个同班同学,不禁哑然。
    迎会的玩艺到此就结束了。这些玩艺的班子,到了一些大店铺的门前,店铺就放鞭炮欢迎,他们就会停下来表演一会儿,或绕两个圈子。店铺常有犒赏。南货店送几大包蜜枣,茶食店送糕饼,药店送凉药洋参,绸缎店给各班挂红,钱庄则干脆扛出一钱板一钱板的铜圆,俵散众人。
    后面才真正是城隍老爷(叫城隍为“老爷”或“菩萨”都可以,随便的)自己的仪仗。
    前面是开道锣。几十面大筛同时敲动。筛极大,得吊在一根杆子上,前面担在一个人的肩上,后面的人担着杆子的另一头,敲。大筛的节奏是非常单调的:哐(锣槌头一击)定定(槌柄两击筛面)哐定定哐,哐定定哐定定哐……如此反复,绝无变化。唯其单调,所以显得很庄严。
    后面是虎头牌。长方形的木牌,白漆,上画虎头,黑漆扁宋体黑字,大书“肃静”“迴避”“敕封灵应侯”“保国佑民”。
    后面是伞,——万民伞。伞有多柄,都是各行同业公会所献,彩缎绣花,缂丝平金,各有特色。我们县里最讲究的几柄伞却是纸伞。硖石所出。白宣纸上扎出芥子大的细孔,利用细孔的虚实,衬出虫鱼花鸟。这几柄宣纸伞后来被城隍庙的道士偷出来拆开一扇一扇地卖了,我父亲曾收得几扇。我曾看过纸伞的残片,真是精细绝伦。
    最后是城隍老爷的“大驾”。八抬大轿,抬轿的都是全城最好的轿夫。他们踏着细步,稳稳地走着。轿顶四面鹅黄色的流苏均匀地起伏摆动着。城隍老爷一张油白大脸,疏眉细眼五绺长须,蟒袍玉带,手里捧着一柄很大的折扇,端端地坐在轿子里。这时,人们的脸上都严肃起来了,正如鲁迅先生所说:诚惶诚恐,不胜屏营待命之至。
    城隍老爷要在行宫(也是一座庙里)呆半天,到傍晚时才“回宫”。回宫时就只剩下少许人扛着仪仗执事,抬着轿子,飞跑着从街上走过,没有人看了。
    且说高跷。
    我见过几个地方的高跷,都不如我们那里的。我们那里的高跷,一是高,高至丈二。踩高跷的中途休息,都是坐在人家的房檐口。我们县的踩高跷的都是瓦匠,无一例外。瓦匠不怕高。二是能玩出许多花样。
    高跷队前面有两个“开路”的,一个手执两个棒槌,不停地“郭郭,郭郭”地敲着。一个手执小铜锣,敲着“光光,光光”。他们的声音合在一起,就是“郭郭,光光;郭郭,光光”。我总觉得这“开路”的来源是颇久远的。老远地听见“郭郭,光光”,就知道高跷来了,人们就振奋起来。
    高跷队打头的是渔、樵、耕、读。就中以渔公、渔婆最逗。他们要矮身蹲在高跷上横步跳来跳去做钓鱼撒网各种动作,重心很不好掌握。后面是几出戏文。戏文以《小上坟》最动人。小丑和旦角都要能踩“花梆子”碎步。这一出是带唱的。唱的腔调当中有一出“贾大老爷”。这贾大老爷不知是何许人,只是一个衙役在戏弄他,贾大老爷不时对着一个夜壶口喝酒。他的颟顸总是引得看的人大笑。垫底的是“火烧向大人”。三个角色:一个铁公鸡,一个张嘉祥,一个向大人。向大人名荣,是清末的大将,以镇压太平天国有功,后死于任。看会的人是不管他究竟是谁的,也不论其是非功过,只是看扮演向大人的“演员”的功夫。那是很难的。向大人要在高跷上蹚马,在高跷上坐轿,——两只手抄在前面,“存”着身子,两只脚(两只跷)一蹽一蹽地走,有点像戏台上“走矮子”。他还要能在高跷上做“探海”“射雁”这些在平地上也不好做的高难动作(这可真是“高难”,又高又难)。到了挨火烧的时候,还要左右躲闪,簸脑袋,甩胡须,连连转圈。到了这时,两旁店铺里的看会人就会炸雷也似的大声叫起“好”来。
    擅长表演向大人的,只有陈四,别人都不如。
    到了会期,陈四除了在县城表演一回,还要到三垛去赶一场。县城到三垛,四十五里。陈四不卸装,就登在高跷上沿着澄子河堤赶了去。他这一步有丈把远,赶到那里,准不误事。三垛的会,不见陈四的影子,菩萨的大驾不起。
    有一年,城里的会刚散,下了一阵雷暴雨,河堤上不好走,他一路赶去,差点没摔死。到了三垛,已经误了。
    三垛的会首乔三太爷抽了陈四一个嘴巴,还罚他当众跪了一炷香。
    陈四气得大病了一场。他发誓从此再也不踩高跷。
    陈四还是当他的瓦匠。
    到冬天,卖灯。
    冬天没有什么瓦匠活,我们那里的瓦匠冬天大都以糊纸灯为副业,到了灯节前,摆摊售卖。陈四的灯摊就摆在保全堂廊檐下。他糊的灯很精致。荷花灯、绣球灯、兔子灯。他糊的蛤蟆灯,绿背白腹,背上用白粉点出花点,四只爪子是活的,提在手里,来回划动,极其灵巧。我每年要买他一盏蛤蟆灯,接连买了好几年。
    @陈泥鳅
    邻近几个县的人都说我们县的人是黑屁股。气得我的一个姓孙的同学,有一次当着很多人褪下了裤子让人看:“你们看!黑吗?”我们当然都不是黑屁股。黑屁股指的是一种救生船。这种船专在大风大浪的湖水中救人、救船,因为船尾涂成黑色,所以叫作黑屁股。说的是船,不是人。
    陈泥鳅就是这种救生船上的一个水手。
    他水性极好,不愧是条泥鳅。运河有一段叫清水潭。因为1921年、1931年都曾在这里决口,把河底淘成了一个大潭。据说这里的水深,三篙子都打不到底。行船到这里,不能撑篙,只能荡桨。水流也很急,水面上拧着一个一个漩涡。从来没有人敢在这里游水。陈泥鳅有一次和人打赌,一气游了个来回。当中有一截,他半天不露脑袋,半天半天,岸上的人以为他沉了底,想不到一会儿,他笑嘻嘻地爬上岸来了!
    他在通湖桥下住。非遇风浪险恶时,救生船一般是不出动的。他看看天色,知道湖里不会出什么事,就待在家里。
    他也好义,也好利。湖里大船出事,下水救人,这时是不能计较报酬的。有一次一只装豆子的船在琵琶闸炸了,炸得粉碎。事后知道,是因为船底有一道小缝漏水,水把豆子浸湿了,豆子吃了水,突然间一齐膨胀起来,“砰”的一声把船撑炸了——那力量是非常之大的。船碎了,人掉在水里。这时跳下水救人,能要钱么?民国二十年,运河决口,陈泥鳅在激浪里救起了很多人。被救起的都已经是家破人亡,一无所有了,陈泥鳅连人家的姓名都没有问,更谈不上要什么酬谢了。在活人身上,他不能讨价;在死人身上,他却是不少要钱的。
    人淹死了,尸首找不着。事主家里一不愿等尸首泡胀了漂上来,二不愿尸首被“四水捋子”(10)钩得稀烂八糟,这时就会来找陈泥鳅。陈泥鳅不但水性好,且在水中能开眼见物。他就在出事地点附近,察看水流风向,然后一个猛子扎下去,潜入水底,伸手摸触。几个猛子之后,他准能把一个死尸托上来。不过得事先讲明,捞上来给多少酒钱,他才下去。有时讨价还价,得磨半天。陈泥鳅不着急,人反正已经死了,让他在水底多待一会没事。
    陈泥鳅一辈子没少挣钱,但是他不置产业,一个积蓄也没有。他花钱很散漫,有钱就喝酒尿了,赌钱输了。有的时候,也偷偷地周济一些孤寡老人,但嘱咐千万不要说出去。他也不娶老婆。有人劝他成个家,他说:“瓦罐不离井上破,大将难免阵头亡。淹死会水的。我见天跟水闹着玩,不定哪天龙王爷就把我请了去。留下孤儿寡妇,我死在阴间也不踏实。这样多好,吃饱了一家子不饥,无牵无挂!”
    通湖桥桥洞里发现了一具女尸。怎么知道是女尸?她的长头发在洞口外飘动着。行人报了乡约,乡约报了保长,保长报到地方公益会。桥上桥下,围了一些人看。通湖桥是直通运河大闸的一道桥,运河的水由桥下流进澄子河。这座桥的桥洞很高,洞身也很长,但是很狭窄,只有人的肩膀那样宽。桥以西,桥以东,水面落差很大,水势很急,翻花卷浪,老远就听见訇訇的水声,像打雷一样。大家研究,这女尸一定是从大闸闸口冲下来的,不知怎么会卡在桥洞里了。不能就让她这么在桥洞里堵着。可是谁也想不出办法,谁也不敢下去。
    去找陈泥鳅。
    陈泥鳅来了,看了看。他知道桥洞里有一块石头,突出一个尖角(他小时候老在洞里钻来钻去,对洞里每一块石头都熟悉)。这女人大概是身上衣服在这个尖角上绊住了。这也是个巧劲儿,要不,这样猛的水流,早把她冲出来了。
    “十块现大洋,我把她弄出来。”
    “十块?”公益会的人吃了一惊,“你要得太多了!”
    “是多了点。我有急用。这是玩命的事!我得从桥洞西口顺水窜进桥洞,一下子把她拨拉动了,就算成了。就这一下。一下子拨拉不动,我就会塞在桥洞里,再也出不来了!你们也都知道,桥洞只有肩膀宽,没法转身。水流这样急,退不出来。那我就只好陪着她了。”
    大家都说:“十块就十块吧!这是砂锅捣蒜,一锤子!”
    陈泥鳅把浑身衣服脱得光光的,道了一声“对不起了!”纵身入水,顺着水流,笔直地窜进了桥洞。大家都捏着一把汗。只听见歘的一声,女尸冲出来了。接着陈泥鳅从东面洞口凌空窜进了水面。大家伙发了一声喊:“好水性!”
    陈泥鳅跳上岸来,穿了衣服,拿了十块钱,说了声“得罪得罪!”转身就走。
    大家以为他又是进赌场、进酒店了。没有,他径直地走进陈五奶奶家里。
    陈五奶奶守寡多年。她有个儿子,去年死了,儿媳妇改了嫁,留下一个孩子。陈五奶奶就守着小孙子过,日子很折皱(11)。这孩子得了急惊风,浑身滚烫,鼻翅扇动,四肢抽搐,陈五奶奶正急得两眼发直。陈泥鳅把十块钱交在她手里,说:“赶紧先到万全堂,磨一点羚羊角,给孩子喝了,再抱到王淡人那里看看!”
    说着抱了孩子,拉了陈五奶奶就走。
    陈五奶奶也不知哪里来的劲,跟着他一同走得飞快。
    小芳
    小芳在我们家当过一个时期保姆,看我的孙女卉卉。从卉卉三个月一直看她到两岁零八个月进幼儿园日托。
    她是安徽无为人。无为木田镇程家湾。无为是个穷县,地少人多。地势低,种水稻油菜。平常年月,打的粮食勉强够吃。地方常闹水灾。往往油菜正在开花,满地金黄,一场大水,全都完了。因此无为人出外谋生的很多。年轻女孩子多出来当保姆。北京人所说的“安徽小保姆”,多一半是无为人。她们大都沾点亲。即或是不沾亲带故,一说起是无为哪里哪里的,很快就熟了。亲不亲,故乡人。她们互通声气,互相照应,常有来往。有时十个八个,约齐了同一天休息(保姆一般两星期休息一次),结伴去逛北海,逛颐和园;逛大栅栏,逛百货大楼。她们很快就学会了说北京话,但在一起时都还是说无为话,叽叽呱呱,非常热闹。小芳到北京,是来找她的妹妹的。妹妹小华头年先到的北京。
    小芳离家仓促,也没有和妹妹打个电报。妹妹接到她托别人写来的信,知道她要来,但不知道是哪一天,不知道车次、时间,没法去接她。小芳拿着妹妹的地址,一点办法没有。问人,人不知道。北京那么大,上哪儿找去?小芳在北京站住了一夜。后来是一个解放军战士把她带到妹妹所在那家的胡同。小华正出来倒垃圾,一看姐姐的样子,抱着姐姐就哭了。小华的“主家”人很好,说:“叫你姐姐先洗洗,吃点东西。”
    小芳先在一家待了三个月,伺候一个瘫痪的老太太。老太太倒是很喜欢她。有一次小芳把碱面当成白糖放进牛奶里,老太太也并未生气。小芳不愿意伺候病人,经过辗转介绍,就由她妹妹带到了我们家,一待就待了下来。这么长的时间,关系一直很好。
    小芳长得相当好看,高个儿,长腿,眉眼都不粗俗。她曾经在木田的照相馆照过一张相,照相馆放大了,陈列在橱窗里。她父亲看见了,大为生气:“我的女儿怎么可以放在这里让大家看!”经过严重的交涉,照相馆终于同意把照片取了下来。
    小芳很聪明,她的耳音特别的好,记性也好,不论什么歌、戏,她听一两遍就能唱下来,而且唱得很准,不走调。这真是难得的天赋。她会唱庐剧。庐剧是无为一带流行的地方戏。我问过小华:“你姐姐是怎么学会庐剧的?”——“村里的广播喇叭每天在报告新闻之后,总要放几段庐剧唱片,她听听,就会了。”木田镇有个庐剧团,小芳去考过。团长看她身材、长相、嗓音都好,可惜没有文化——小芳一共只念过四年书,也不识谱,但想进了团可以补习,就录取了她。小芳还在庐剧团唱过几出戏。她父亲知道了,坚决不同意,硬逼着小芳回了家。木田的庐剧团后来改成了县剧团,小芳的父亲有点后悔,因为到了县剧团就可以由农村户口转为城市户口,吃商品粮。小芳如果进了县剧团,她一生的命运就会有很大的不同,她是很可能唱红了的。庐剧的曲调曲折婉转,如泣如诉。她在老太太家时,有时一个人小声地唱,老太太家里人问她:“小芳,你哭啦?”——“我没哭,我在唱。”
    小芳在我们家干的活不算重。做饭,洗大件的衣裳,这些都不要她管。她的任务就是看卉卉。小芳看卉卉很精心。卉卉的妈读研究生,住校,一个星期才回来一次,卉卉就全交给小芳了。城市育儿的一套,小芳都掌握了。按时给卉卉喝牛奶,吃水果,洗澡,换衣裳。每天上午,抱卉卉到楼下去玩。卉卉小时候长得很好玩,很结实,胖乎乎的,头发很浓,皮肤白嫩,两只大眼睛,谁见了都喜欢,都想抱抱。小芳于是很骄傲,小芳老是褒贬别人家的孩子:“难看死了!”好像天底下就是她的卉卉最好。卉卉稍大一点,就带她到附近一个工地去玩沙土,摘喇叭花、狗尾巴草。每天还一定带卉卉到隔壁一个小学的操场上去拉一泡屎。拉完了,抱起卉卉就跑,怕被学校老师看见。上了楼,一进门:“喝水!洗手!”卉卉洗手,洗她的小手绢,小芳就给卉卉做饭:蒸鸡蛋羹、青菜剁碎了加肝泥或肉末煮麦片、西红柿面条。小芳还爱给卉卉包饺子,一点点大的小饺子。
    下午,卉卉睡一个很长的午觉,小芳就在一边整理卉卉的衣裳,缀缀线头松动的扣子,在绽开的衣缝上缝两针,一面轻轻地哼着庐剧。到后来为自己的歌声所催眠,她也困了,就靠在枕头上睡着了。
    晚上,抱着卉卉看电视。小芳爱看电视连续剧、电影、地方戏。卉卉看动画片,看广告。卉卉看到电视里有什么新鲜东西,童装、玩具、巧克力,就说:“我还没有这个呢!”她认为凡是她还没有的东西,她都应该有。有一次电视里有一盘大苹果,她要吃。小芳跟她解释:“这拿不出来”,卉卉于是大哭。
    卉卉有很多衣裳——她小姑、我的二女儿,就爱给她买衣裳,很多玩具。小芳有时给她收拾衣服、玩具,会发出感慨:“卉卉的命好——我的命不好。”
    小芳教卉卉唱了很多歌:
    大海呀大海,
    是我生长的地方……
    没有花香,没有树高,
    我是一棵无人知道的小草……
    小芳唱这些歌,都带有一点忧郁的味道。
    她还教卉卉念了不少歌谣。这些歌谣大概是她小时候念过的,不过她把无为字音都改成了北京字音。
    老奶奶,真古怪,
    躺在牙床不起来。
    儿子给她买点儿肉,
    媳妇给她打点儿酒,
    摸不着鞋,摸不着裤,
    套——狗——头!
    老头子,
    上山抓猴子,
    猴子一蹦,
    老头没用!
    我有时跟卉卉起哄,就说:“猴子没蹦,老头有用!”卉卉大叫:“老头没用!”我只好承认:“好好好,老头没用!”
    我的大女儿有一次带了她的女儿芃芃来,她一般都是两个星期来一次。天热,孩子要洗澡,卉卉和芃芃一起洗。澡盆里放了水,让她们自己在水里先玩一会儿。芃芃把卉卉咬了三口,卉卉大哭。咬得很重,三个通红的牙印。芃芃小,小芳不好说她什么,我的大女儿在一边,小芳也不好说她什么,就对卉卉的妈大发脾气:“就是你!你干吗不好好看着她!”卉卉的妈只好苦笑。她在心里很感激小芳,卉卉被咬成这样,小芳心疼。
    有一次,小芳在厨房里洗衣裳,卉卉一个人在屋里玩。她不知怎么把门划上了,自己不会开,出不来,就在屋里大哭。小芳进不去,在门外也大哭,一面说:“卉卉!卉卉!别怕!别怕!”后来是一个搞建筑的邻居,拿了斧子凿子,在门上凿了一个洞。小芳把手从洞里伸进去,卉卉一把拽住不放。门开了,卉卉扑在小芳怀里。小芳身上的肉还在跳。门上的这个圆洞,现在还在。
    卉卉跟阿姨很亲,有时很懂事。小芳有经痛病,每个月总要有两天躺着,卉卉就一个人在小床里玩洋娃娃,玩积木,不要阿姨抱,也不吵着要下楼。小华每个月要给小芳送益母草膏、当归丸。卉卉都记住了。小华一来,卉卉就问她:“你是给小芳阿姨送益母草膏来了吗?”她的洋娃娃病了,她就说:“吃一点益母草膏吧!吃一点当归丸吧!”但卉卉有时乱发脾气,无理取闹。她叫小芳:“站到窗户台上去!”
    小芳看看窗户台:“窗户台这么窄,我站不上去呀!”
    “站到床栏杆上去!”
    “这怎么站呀!”
    “坐到暖气上去!”
    “烫!”
    “到厨房待着去!”
    小芳于是委委屈屈地到厨房里去站着。
    过了一会儿,卉卉又非常亲热地喊:“阿姨!小芳阿姨!”小芳于是高高兴兴地回到她们俩所住的屋里。
    一个两岁的孩子为什么会有这种古怪的恶作剧的念头呢?这在幼儿心理学上怎么解释?
    小芳送卉卉上幼儿园。她拿脚顶着教室的门,不让老师关,她要看卉卉。卉卉全不理会,头也不回,噌噌噌噌,走近她自己的小板凳,坐下了。小芳一个人回来。她的心里空了一块。
    小芳的命是不好。她才六个月,就由奶奶做主,许给了她的姨表哥李德树。她从小就不喜欢李德树,越大越不喜欢。李德树相貌猥琐。他生过瘌痢,头顶上有一块很大的秃疤,亮光光的,小芳看见他就讨厌。李德树的家境原来比小芳家要好些,但是他好赌,程家湾、木田的赌场只要开了,总会有他。赌得只剩下三间土房。他不务正业,田里的草长得老高。这人是个二流子,常常做出丢脸的事。
    小芳十五岁的时候就常一个人到山上去哭。天黑了,她妈妈在山下叫她,她不答应。她告诉我们,她那时什么也不怕,狼也不怕。她自杀过一次,喝农药,被发现了,送到木田医院里救活了。中国农村妇女自杀,过去多是投河、上吊,自从有了农药,喝农药的多,这比较省事。乡镇医院对急救农药中毒大都很有经验了。她后来在枕头下面藏了两小瓶敌敌畏,小华知道。小华和姐姐睡一床,随时监视着她。有一次,小芳到村外大河去投水,她妹妹拼命地追上了她,抱着她的腿。小芳揪住妹妹头发,往石头上碰,叫她撒手。小华的头被磕破了,满脸是血,就是不撒手:“姐!我不能让你去死!你嫁过去,好赖也是活着,死了就什么也没有了!”
    小芳到底还是和李德树结婚了。领结婚证那天,小芳自己都没去,是她父亲代办的。表兄妹是不能结婚的,近亲结婚是法律不允许的。这个道理,小芳的奶奶当然不知道,她认为这是亲上做亲。小芳的父亲也不知道。小芳自己是到了我们家之后,我的老伴告诉她,她才知道的。办理结婚登记手续的村干部应该知道,何况本人并未到场,怎么可以就把结婚证发给他们呢?
    李德树跟邻居借了几件家具,把三间土房布置一下,就算办了事。小芳和李德树并未同房。李德树知道她身上揣着敌敌畏,也不敢对她怎么样。
    小芳一天也过不下去,就天天回家哭。哭得父亲心也软了。小华后来对我们说:“究竟是亲骨肉呀。”父亲说:“那你走吧。不要从家里走。李德树要来要人。”小芳乘李德树出去赌钱,收拾了一点东西,从木田坐汽车到合肥,又从合肥坐火车到了北京。她实际上是逃出来的。
    小芳在我们家待了一些时,家乡有人来,告诉小芳,李德树被抓起来了。他和另外四个痞子合伙偷了人家一头牛,杀了吃了,人家告到公安局,公安局把他抓进去了。小芳很高兴,她希望他永远不要放出来。这怎么可能呢?偷牛,判不了无期。
    李德树到北京来了!他要小芳跟他回去。他先找到小华,小华打了个电话给小芳。李德树有我们家的地址,他找到了,不敢上来,就在楼下转。小芳下了楼,对他说:“你来干什么?我不能跟你回去!”楼下有几个小保姆,知道小芳的事,就围住李德树,把他骂了一顿:“你还想娶小芳!瞧你那德行!”“你快走吧!一会公安局就来人抓你!”李德树竟然叫她们轰走了。
    过些日子,小芳的父亲来信,叫小芳快回来,李德树扬言,要烧他们家的房子,杀她的弟弟,她妈带着她弟弟躲进了山里。小芳于是下决心回去一趟。小芳这回有了主见了,她在北京就给木田法院写了一封信,请求离婚,并寄去离婚诉讼所需费用。
    小芳在合肥要下火车,车进站时,她发现李德树在站上等着她。小芳穿了一件玫瑰红人造革的短大衣,半高跟皮鞋,戴起墨镜,大摇大摆从李德树面前走过,李德树竟没认出来!
    小芳坐上往木田的汽车一直回到家里。
    李德树伙同几个朋友,就是和他一同偷牛的几个痞子,半夜里把小芳抢了出来。小芳两手抱着一棵树,大声喊叫:“卉卉!卉卉!”——喊卉卉干什么?卉卉能救你么?
    李德树让他的嫂子看着小芳。嫂子很同情小芳。小芳对嫂子说:“我想到木田去洗个澡。”嫂子说:“去吧。”小芳到了木田,跑到法院去吵了一顿:“你们收了我的钱,为什么不给我办离婚?”法院不理她。小芳就从木田到合肥坐火车到北京来了。
    我们有个亲戚在安徽,和省妇联的一个负责干部很熟。我们把小芳的情况给那亲戚写了一封信,那位亲戚和妇联的同志反映了一下,恰好这位同志要到无为视察工作,向木田法院问及小芳的问题。法院只好受理小芳的案子,判离,但要小芳付给李德树九百块钱。
    小芳的父亲拿出一点钱,小芳拿出她的全部积蓄,小华又帮她借了一点钱,陆续偿给了李德树,小芳自由了。
    李德树拿了九百块钱,很快就输光了。
    小芳离开我们家后,到一家个体户的糖果糕点厂去做糖果,在丰台。糕点厂有个小胡,是小芳的同乡,每天蹬平板三轮到市里给各家送货。小芳有一天去看妹妹,带了小胡一起去。小华心里想:你怎么把一个男的带到我这里来了!是不是他们好了?看姐姐的眼睛,就是的,悄悄地问:“你们是不是好了?”姐姐笑了。小华拿眼看了看小胡,说:“太矮了!”小芳说:“矮一点有什么关系,要那么高干什么!”据小华说:“我姐喜欢他有文化。小胡读过初中。她自己没有文化,特别喜欢有文化的人。”
    还得小胡回去托人到小芳家说媒。私订终身是不兴的。小胡先走两天,小芳接着也回了家。
    到了家,她妈对她说:“你明天去看看三舅妈,你好久没看见她了,她想你。”小芳想,也是,就提了一包糕点厂的点心去了。
    去了,才知道,哪是三舅妈想她呀,是叫她去让人相亲。程家湾出了个万元户。这人是靠倒卖衣裳发财的。从福建石狮贩了衣服,拆掉原来的商标,换上假名牌。一百元买进,三百元卖出。这位倒爷对小芳很中意,说小芳嫁给他,小芳家的生活他包了,还可供她弟弟上学。小芳说:“他就是亿万富翁,我也不嫁给他!”她妈说:“小胡家穷,只有三间土房。”小芳说:“穷就穷点,只要人好!”
    小芳和小胡结了婚,一年后生了个女儿,取名也叫卉卉。
    我们的卉卉有很多穿过的衣裳,留着也没有用,卉卉的妈就给小芳寄去,寄了不止一次。小芳让她的卉卉穿了寄去的衣裳照了一张相寄了来。小芳的卉卉像小芳。
    家里过不下去,小芳两口子还得上北京来,那家糖果糕点厂还愿意要他们。
    小芳带了小胡上我们家来。小胡是矮了一点。其实也不算太矮,只是因为小芳高,显得他矮了。小胡的样子很清秀,人很文静,像个知识分子。小芳可是又黑又瘦,瘦得颧骨都凸出来了,神情很憔悴。卉卉已经上幼儿园大班,不怎么记得小芳了,问小芳:“你就是带过我的那个阿姨吗?”小芳一把把她抱了起来,卉卉就黏在小芳身上不下来。
    不到一年,小芳又回去了,她想她的女儿。
    过不久,小胡也回去了,家里的责任田得有人种。
    小芳小产了两次。医生警告她:“你不能再生了,再生就有危险!”小芳从小身体就不好。小芳说:“我一定要给他们家留一条根!”小芳终于生了一个儿子。小华说:“这孩子是他们家的一条龙!”
    小芳一直很想卉卉。她来信要卉卉的照片,卉卉的妈不断给她寄去。她要卉卉的录音,卉卉的妈给她录了一盘卉卉唱歌讲故事的磁带。卉卉的妈叫卉卉跟小芳说几句话。卉卉扭扭捏捏地说:“说什么呀?”——“随便!随便说几句!”卉卉想了想,说:
    “小芳阿姨,你好吗?我很想你,我记得你很多事。”
    听小华说,小芳现在生活很苦,有时连盐都没有。没盐了,小胡就拿了网,打一二斤鱼,到木田卖了,买点盐。
    我问小华:“小芳现在就是一心只想把两个孩子拉扯大了?”
    小华说:“就是。”
    小芳现在还唱庐剧吗?
    可能还会唱,在她哄孩子睡觉的时候。
    ————————————
    (1)“很酸”是很高傲的意思。
    (2)半工子,即未成年的小工。
    (3)韭菜是宿根生长,连根铲起一块土皮,移在别处,即可源源收割。这块土皮,就叫“韭菜皮”。
    (4)侃儿即行话,甚至可说是“黑话”。
    (5)《三国演义》及《东周列国志》,合称“三列国”。凡能读“三列国”的,在戏班里即为有学问的圣人。
    (6)取灯即早先的火柴。换取灯的即收破烂的。收得破烂,或以取灯偿值,也有给钱的。
    (7)执事是出殡和迎亲的仪仗,金瓜斧钺朝天凳,旗锣伞扇……出殡有幡、雪柳。打执事的都是穷人家的孩子。打一回执事,所得够一顿饭钱。
    (8),北京土话,打碎了的意思。
    (9)即唐宋杂戏里的《月明和尚度柳翠》,演和尚的戴一个纸浆做成的很大的和尚脑袋,白色的脑袋,淡青的头皮,嘻嘻地笑着。我们那里已不知和尚法名月明,只是叫他“大头和尚”。
    (10)“四水捋子”是一种在水中打捞东西的用具,四面有弯钩,状如一小铁锚,而钩尖极锐利。
    (11)这是我的家乡话,意思是很困难,很不顺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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