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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31章阴谋诡计

彪悍人生 淮左名猪 26965 Nov 25, 2022 5:12:29 P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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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恢复记忆之后,重新面对赵昀骞便显得有些尴尬。墨迟问我打算如何,我觉得横竖他已经住在偌昔阁,贸贸然将他赶走也不好。我要留他在这里,让他亲眼看着我和墨迟一起,让他亲自体会当年我的痛。
    墨迟低着头沉默。我拍拍他的背,安抚道:“放心,我不是傻子,不会重蹈覆辙。”
    似说给他听,也似说给自己听。
    在我这样天真地以为逃避就可以解决一切的时候,一个命定的契机忽然出现。
    那日天气晴好,没有飞沙走石,也没有风起云涌,我们几个一起坐在偌昔阁之中吃着饭,小厅之中忽然凭空出现了三个人,“咚”的一声,整齐地站在桌边,吓得我和踏雪连筷子都甩飞了。三只眼的二郎神雄赳赳气昂昂地上前一步,一个定身诀,我们几个都以原姿势僵住,剩下墨迟淡定地咬了一口青菜。
    二郎神朗声道:“墨迟星君,玉帝旨意,要你速速回天庭。”
    我正好被定住在张嘴吃东西的模样,下巴有些酸。墨迟十分体贴一挥袖子,解了我的定身诀,慢慢地将青菜吃完。
    这情景十分堪忧。二郎神站在一边板了一张棺材脸看着他吃饭。他慢条斯理地吃完,慢条斯理地起身,慢条斯理地绕过桌子朝我走来。与二郎神擦身而过时低语了一句:“你在外头候着,我和梓笙说几句话,立刻就走。”
    二郎神颇有深意地瞧了我们一眼,带着两个天兵消失在原地,倒是听话得很。
    我其实十分担心。玉帝这般来“请”墨迟回去,似乎是按了正式程序。他私自下凡,应该会受到不轻的惩罚。墨迟淡笑道:“我回天庭一趟,你在这里,好好照顾自己,知道么?”
    我紧张地握住他的衣袖:“玉帝会怎么罚你?”
    他耸耸肩:“没事的,我只是私下凡间,又不是做了什么十恶不赦的事。”
    恋上凡人、动了真情,还不算十恶不赦么,为何他的语气可以如此云淡风轻。我沉吟片刻,仰头认真对他道:“玉帝如果为我们的事罚你,千万不要固执。”
    墨迟看着我,眸中一片寂静,如薄凉淡水:“我从不觉得有错,何来固执不固执的说法。”
    这个想法实在不行。我正要开解他两句,他将我搂进怀中,那么紧,险些让我憋死在他的怀抱里。脑中正一片混沌地觉得气氛不太对时,他又轻轻放开手,换上没心没肺的笑容,清澈的眸子盈满深情:“等我回来。”
    夜晚我不安地坐在桌边,一腔心事不知该找谁倾诉,进了房间,却发现踏雪不在。我只好坐回桌边继续发呆。过了好久,房中有微微声响,我再次进去,踏雪正卧在枕头上。
    我的心微微一沉:“喂,你睡了两个时辰了,还没睡够么?”
    它打个呵欠起身:“就是一直睡着,小爷才觉得甚是疲惫啊。”
    我瞧着床边两个浅灰色的梅花脚印,不再接话。
    墨迟一去就去了三天,回来时却不是一个人,夙柳仙君搀着他入屋,他的脸有不正常的苍白,踉跄两步险些跌倒。
    我连忙上前扶他过来坐好,惊讶地发现他换了衣裳。以往一身雪白泛着银光的长袍变成普通的素白料子,袖边的银线花纹也没了,头上的玉冠变成一只木簪,模样似被歹徒打劫过。
    夙柳站在一边欲言又止地看我,片刻后长叹一口气,拍一拍墨迟的肩膀道:“以后……以后你好自为之吧。”道罢又转身看着我,“这段时间墨迟会比较弱,你好好照顾他。”
    我拉着他的袖角焦急道:“他这是怎么了?”
    他深深看我一眼,表情有半分怜悯半分悲哀,终是什么话都没有说,化为一道红光,消失在天际。
    墨迟分明是受过什么刑罚,才会这么虚弱。我低低啧一声,伸手就要去探他的气息,他淡淡地别开脸,笑得有几分凄然:“我没事,不必担心。”
    他越是这样我就知道越是不对劲。昀骞出手利落,直接钳住他的手腕,顺手一翻,皱眉把脉。墨迟着急要挣开,奈何没有力气,动得稍微重一些,脸色又白了几分。
    昀骞的表情逐渐变得凝重,最后近乎是满满的震惊与不可思议。我焦急道:“怎么样?”他伸手按住墨迟头顶,片刻之后放开手,薄唇抿成一条线。
    我再焦急地问了一边“到底怎么样了”,他瞟我一眼,沉默片刻才道:“他的身上没有仙气。”
    一句话将我打得眼冒金星。我再也不顾墨迟的挣扎,伸了手就要去擒他的手腕。虚弱之下,他只和我过了两招,就被我抓住。我静下心来把他的脉,脉象平和,有些弱,分明就是凡身。
    我想我的脸色一定非常苍白。墨迟的修为有多少我不知道,随随便便七八千年是肯定会有的,为何此刻却是全然空白,仿佛是一个从未修炼过的凡人?
    墨迟清明的眸子有些许模糊,似隔了雾色,清清淡淡地道:“我没事,仙气这种东西……是可以收起来的嘛。”
    依旧是这般无所谓的语气、无所谓的表情。我颤着声音道:“那你放出来给我们瞧瞧。”
    他不再说话。
    偌昔阁之中一时安静得可怕。
    我抬眼看向他:“昀……昀骞,你稍微回避一下,我有话要和墨迟说。”
    他静静看我一眼,点点头,旋身走出偌昔阁,袍袖带起一阵风。
    墨迟垂了头坐在一边,发丝有些凌乱,不复当初的凛凛威风。我的腿一软,坐到他身边:“玉帝将你的仙籍撤了?”
    他弯着唇角:“这事与玉帝无关,是我不想再当神仙而已。”
    我忍住想哭的冲动,放软声音:“为什么?”
    他歪着脑袋想了想,模样有些无邪:“因为你是凡人啊。若我一直是个神仙,看着你老去,我却容颜不改,你一定会很不爽的。”
    他的话音未落,我已上前一步,扑入他的怀中。
    他愣了一愣,苦笑道:“我快被你撞死了……”
    “墨迟。”
    “嗯……”
    “我们成亲吧。”
    “……你说什么?”
    我从他怀中出来,仰头对他笑,哽咽着道:“我说,我们成亲。”
    夜晚苍穹如一方深蓝色墨砚,缀着几颗惨淡的小星星。我运起轻功跃上屋顶。昀骞早已等在那里。我淡然走过去,坐到他身边。
    赵昀骞道:“他好一些了么?”
    “嗯,”我点点头,声音无波无澜,“我与他准备在下个月成亲。”
    他猛然转头来看我。我假装没瞧见,深呼吸一口气,道:“从王府到现在,我一直欠你一个答案。之前每日与你在一起,我看不真切,误以为自己爱的是你。其实我对偌然早已情根深种,只是一直不自知。这半年来,做过很多让你误会的事。我向你道歉。”
    夜风轻轻吹拂,似有寒冰扎入我的骨。他按住我的肩,声音微微有些急促:“你是不是因为他变成凡人,所以才……”
    他话音未落,我静静开口:“世子多虑了,我与他早就认识,他为我做过的事太多。一直以来,我碍着他神仙的身份,不愿承认自己的心意。此刻他被贬为凡人,对我而言是再好不过。”
    “你骗我!”他用力钳着我的肩,“这半年我们朝夕相处,我不相信你没有爱过我!你与他在一起,只是因为他为你放弃仙籍,你可怜他,是不是!”
    无欲无求的冥君也会有这样失措的时候么。我的指甲扎入掌心,迎着他的眼睛,微笑道:“我爱过你。只是,我更爱他。”
    六千年足以将我变成一个遇事镇定、心如明镜的人。爱的反面是恨,没有恨,才算是没有爱。我很恨他,我知道。但是我不想与他纠缠,只能装作平静如水。
    他的眼中终于有什么轻轻泯灭,颤着手放开了我。我缓缓侧过脸看着他:“他既然是我的夫君,以后有什么事也必定会好好照料我。偌昔阁中再住着外人,不太妥当,所以请世子早些搬离。”
    即便心中一片清明,说出这番话时我的心仍如刀割。赵昀骞苦笑:“原来……是这样……”
    他抬眼瞧我,眸中一片死寂:“情根深种……”
    我静静点头。
    他道:“外人……”
    我不再动。
    乌色的云缓缓蔽月,阴影在赵昀骞脸上滑过。竹叶的影子细碎地摇动,一瞬间我有些恍惚。赵昀骞的声音依旧清清冷冷,被风扯得破碎:“好,等解决了寒梅的事,我就走。”说完简单利落地起身,施展轻功往地面飞去。暗夜中感觉他像一只巨大的玄鸟,优雅地拍了拍翅膀往外飞。背影倨傲高贵,带了两分寂寞。似极我跃入轮回道前看到他的最后一眼,紧抿着唇,隐忍不发。
    我站起身子,口中漫起铁锈味,原来是不知何时,自己已将下唇咬出了血。
    下个月要成亲,我和墨迟开始着手准备。
    这一世没有无倾,没有梓昔,也没有安若恒,有的只是梓笙和墨迟。墨迟对我很好,从前是,现在是,以后也会是,我嫁给他,我会很幸福,我这样对自己说。
    上一世成亲的大小事都由墨迟操办,等到我亲自动手,我才知道原来有这么多东西需要准备。红绫绸缎、龙凤花烛、大红喜袍、凤冠霞帔,一样也不能少。寻常人家需要找媒人对生辰八字,他没有生辰八字可言,可以省去。墨迟在一边撑着脑袋,看着两匹布道:“一个是朱红,一个是鲜红,你说要用哪一匹做喜袍比较好呢?”
    我瞧了一眼,朱红颜色深一些,放在身上略显人肤色暗淡,鲜红比较喜气,于是笑道:“鲜红吧,衬得你娘子我白一些。”
    他伸手来勾住我的肩:“我的娘子不用衬也这么白。”
    房间里传来微微的响声,我笑着挽住墨迟的手臂:“我再白,也比不上你啊。拜堂的时候若是我肤色比你黑,多丢人。”
    他道:“有什么可丢人的……”后面的话我却没有听清。房间门轻轻动了一动,然后关上,我抿着唇,一语不发。
    选好布匹,便开始准备制衣。一开始我打算找城中出名的李家双面绣,墨迟却拒绝。他异常潇洒地从桌上拿起红布,穿针引线,分外娴熟。我瞧着他,惊讶得嘴都合不上:“这东西连我都不懂,你懂?”
    他嘿嘿笑:“夫妻嘛,只要有一个人懂就好了。那时的喜袍也是我亲自缝的,你见过了么?”
    我道:“……见是自然见到了,可那种时候谁会有心思注意喜袍上绣的是什么。我为了埋你,挖洞挖了好几个时辰,十根指头都流了血呢。”
    “谁叫你不用术法。”墨迟开始动针,“上一次就算了,这次你可要认真看清楚。我墨迟做的衣裳,天底下只有四件,有少无多。”
    心中有个地方隐隐一痛,我若无其事地弯唇:“好啊,不要让我失望,做得太丑我可不穿。”
    他低着头认真地绣:“为夫什么时候让你失望过。”
    三日之后,喜袍总算做好。墨迟拿着衣裳兴高采烈地奔到我面前,得意洋洋地给我瞧。我看了上面的图案,强烈地被吓到了,因为我实在分不清那上面是只小鸡还是小鸭。为了避免伤害墨迟的自尊心,我犹疑着道:“这是……鸳鸯吧?”
    他的脸猛然一沉,粗声道:“梓昔你的眼睛怎么长的,这明明是龙凤!”
    我心道你的图案差这么多,小鸡小鸭、鸳鸯、龙凤,这简直是三个等级啊壮士!他双目闪亮地看着我。我扶一扶额头:“啊……最近睡得不够……看错了……”
    他笑得心满意足,修长的手指抚着上面的……龙凤。我这才看见他的手指上包了纱布,正要认真瞧,他将手指收回去:“嘿嘿嘿,被针扎的而已。”
    如果只是被扎了一下,需要用纱布?我叹口气,上前一步抱住他。他清澈的声音响起:“感动了吧,嘻嘻嘻~”然后将我搂住。我闭上眼睛蹭一蹭,他如此待我,我怎会不感动。
    此时门口一个人影进来,走得不是太稳,险些被门槛绊倒。酒气弥漫在偌昔阁小厅之中,赵昀骞凄然地看着我们相拥,轻笑一声入屋。他的右手提着一个酒壶,藏在袖中,恰似看花灯那一夜,他拉着我,掌心紧贴的手小心地藏在了袖子里。
    细风和暖,拂面而来不冷不热。我和墨迟合力将竹榻搬到偌昔阁门口,两个人背靠背挤在上面晒太阳。日光若柔棉敷在面上,分外舒适。我的右手与墨迟十指紧握,不久便出了汗,谁也不愿意放手。这样安宁的日子本该在几十年前就应该有了,一错过,一转身,就浪费了匆匆几旬。
    我道:“人生短暂,转眼就会过去。墨迟,你真的不后悔么。我……我这辈子完了之后,即便不当散仙,也该回地狱做鬼差,你是知道的。”
    他清澈如水的声音响起,一如我们初次相见:“天庭只一瞬,地上已过了许久。安安定定地做一次凡人,安安心心地和你在一起。安若恒死了之后,我在天庭,每一瞬都似千万年。”
    心隐隐一疼,终于安定。我用力握紧他的手:“没事了,以后有我。”
    他只静静一笑,没有说话。午后的阳光安逸,落在周遭,偌昔阁多年寂寞沉睡在树影之中,今日总算有了个圆满。我突然想起一件事,抬头肃然瞧着他:“墨迟,凡间成亲多数穿的是鸳鸯喜袍,我们穿龙凤,是不是不太对?时间紧迫……不如我们还是去找李家双面绣重新做两套吧。”
    他立刻跳起来:“你果然嫌我做的衣裳太丑!”
    我正色道:“怎么会呢,我只是在说凡间习俗而已。”
    他耍赖般地乱嚷:“你明明就是在嫌弃我!明明就是!”唧唧歪歪地叫个不停。我好生安慰着他,脸上唇角明明勾着,心中却始终空空落落少了一块。屋中传来轻轻一响,我微抬了头去看,一只骨节分明的手将竹窗关上,不留一丝缝隙。
    我淡淡合了眼睛,不再去看。
    夜半无人,屋顶上有细碎的衣料摩擦声音,有酒气淡淡弥漫于鼻尖,我佯装没事,爬上床盖上被子,闭着眼睛入眠。
    外头虫鸣声音此起彼伏,踏雪在黑暗中轻声道:“你不去瞧一瞧么,他最近都这样喝……”后面似还有话要说,终究还是化成一句叹息。
    我平静道:“他那个人,一向有分寸,借酒浇愁的事不会做得太过。”
    踏雪道:“可……”
    我截过它话头:“睡吧,我累了。”
    它长叹一口气,没有再说话。我拉过被子盖上脑袋,强迫自己入眠。
    成亲前一晚,墨迟出门,说是要找个仙友,麻烦他寻一寻寒梅。我知道他是为了我着想。偌昔阁之中向来是两人两猫一仙,可以的话,我也确实希望寒梅回到这里。
    明日就要成亲,一切都准备妥当,红绸提前挂在窗台上,门前吊起大红灯笼。我坐在桌边瞧着满屋子的喜色,手不自觉地抚上喜衣,一不小心,就出了神。
    赵昀骞房中有什么打碎的声音,酒香在屋中弥漫,愈发浓郁。这段时间他总是早出晚归,身上一直染着酒气,未曾散去。有风吹动他的房间门,吹开一丝缝隙。地面散落着酒壶的碎片,一向潇洒倨傲的赵昀骞坐在一边,脸上有浅浅的落寞,苦笑一声,缓缓起身收拾碎片。
    床上堆了两排酒壶,赵昀骞倒是真的不怕死,买这么多酒回来屯着。我瞧着瞧着,不禁想起那次他坐在书语亭亭角上喝酒的模样,也是银白的月,也是这样寂寞的侧脸,只是那时他的身侧有我。
    周遭的一切似顷刻间烟消云散,回到那日。桃花灿然,皓月当空。没有梓昔,没有无倾,没有鬼差,没有冥主,只有两个凡人。一个叫梓笙,一个叫赵昀骞。两个人静静地吃着冷掉的饭菜,看着星辰聊天。
    便是这片刻的心软,等回过神来,我恰好与他对视。他一动不动地瞧了我片刻,低头继续收拾碎片。我的手捏紧又松开,忍不住便上前帮忙。低了身子去捡那一块碎片,另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恰好也握在那一边。我欲将碎片拿过来,他执拗地握紧。
    我抬了眼看他,又对上他深不见底的双眸。那眸子里曾经有过温柔,有过骄傲,有过疼痛,也有过悲伤,无一不是为我。
    我敛回心神,轻轻放了手。碎片锋利,我们的指尖都被划破,嫣红的血盛在碎片凹处,似在胸口刺出的血,映在满屋喜色之中,格外夺目。
    爱别离,怨长久。借瑾嫣的一句话来说,归根到底不过是自己不愿意放过自己。已经栽了六千年,如何还能容忍自己再继续沉沦。无倾,怪只怪你当初高高在上践踏我的真心,此刻无论如何,我也不会再将它给你。
    半夜时分,屋内有窸窸窣窣的声音,竹窗微微一响,细碎的脚步声远去。自从上次踏雪无缘无故失踪,我便留了个心眼,不让自己睡得太深。此刻睁眼,窗户果然大开,原本卧在身边的它已消失不见。
    晚风悠悠从窗口钻入,我当机立断出房间,赵昀骞正淡漠地看着我:“我知道你要去跟踪踏雪。我和你一同去,胜算也大一些。”
    他的眸子平静无澜,我缓缓垂首,和他一起出门。
    寒梅既然还差三颗妖丹,它要成魔,必定还需要踏雪帮忙。我早就在踏雪身上下了追踪术,此刻终于派上了用场。我们跟着罗盘指针往前,远远瞧见一间破烂的小屋。寒梅坐在里面和一只小妖喝酒,模样和善又亲切。对面的小妖颇不知死活地悠然吃菜,笑得一脸天真无邪。
    寒梅不能随便用妖术,否则会引起妖力反噬。踏雪沿着墙边,偷偷贴近过去,突然化了人形,一掌将小妖劈晕。寒梅微微翘起唇角,拿起酒杯,轻轻往地上洒了一行酒,右手准而狠地朝小妖胸膛上袭去。我立刻站出来,一张符打在它手上,赵昀骞双手合十,默念几句,一个法阵将寒梅困住。
    踏雪惊恐地看向我们,我们一步一步走近,它慌张地想要破开法阵,却被弹开撞到一边,晕了过去。寒梅在里头痛心地看着它,抬起头凶狠地看着我们,无奈手脚被束缚于法阵之中,不敢乱动。
    我将踏雪抱过来,叹口气对寒梅道:“你的事我们已经知晓。你勿要紧张,等墨迟带了他的仙友过来,我们再想办法救你。”
    “想办法救我?”寒梅绿莹莹的双眼满是杀气,“踏雪告诉我了,你们所谓的办法,就是让神仙带我回天庭,然后化掉我的妖力,让我变成一只普通的猫,是不是?!”
    我思索片刻道:“我知道这有些残忍,但也总比没有命要好。修为没有了,尚可以重新修炼,命没有了,就什么都没有了。”
    寒梅冷笑一声:“阴阳师,你说得轻松。你知不知道我现在的修为是多少?一万五千年。你在这种时候要将我的妖力打散,你要我以后再修炼一万五千年?如果是你,你肯不肯?!”
    我沉默不语。它的万年修为虽然是靠吃妖丹吃出来的,但如果要重新修炼,必定不可以再吃妖丹。一万五千年的修为,任谁也不愿轻易放弃。
    苍天古树投下乱影,天边风云变幻。天真无邪的小妖醒过来,发现我和赵昀骞两个阴阳师在这里,慌忙逃走了。赵昀骞就地燃了一张符,将我们的所在之处通知了墨迟。我长叹一口气:“寒梅,你若是在三界成魔,天庭必定不会放过你。任你有一万五千年修为又如何,敌得过十万天兵天将?”
    “那又如何!”寒梅咬牙切齿地看着我们,捏紧拳头站在法阵中,“我宁愿与天庭为敌,也不要变成一只普通的猫!阴阳师,你知道这是什么感觉吗?!被人夺走你最重要的东西,而那些你曾经最不齿的货色,在你面前耻笑你、讥讽你、欺负你,你会懂吗?!我只差一步,只差最后一颗妖丹,就可以入魔,你为什么一定要阻止我!”
    我大声道:“你就不能为踏雪想一想?!它为你担惊受怕了多久!它只想和你安好地过日子,它根本不在乎你有多少修为!”
    “我在乎!”寒梅大声喊,“我很在乎!我的命本来就不应该是这样!我和踏雪本来是两只小山猫,是谁破了我们的命数,将我们点化成妖!又是谁写的命数,要我被人类凌虐折磨!你一句话说得轻飘飘,你何曾明白过我的感受!我真心实意想要和踏雪好好过下去,是谁破坏了一切!是你!还有那个白痴神仙!他不给我用捆仙索,我就不会走到需要入魔的这一步!从头到尾,你们压根没有给过我选择的机会,凭什么现在也要来干涉我!”
    一番话如同一把尖利的匕首,捅进我的心脏。它字字凄厉,双目有淋漓恨意,边说边站起来,似要用妖法破阵而出。我疾声道:“寒梅,不要!妖力反噬,会侵蚀你的意志,这样谁也救不了你!”
    它仿佛没有听到,捏紧拳头,现出獠牙,将法阵撑开。我和赵昀骞对视一眼,立刻将踏雪放下,一起出手,在法阵上连打了六张符。它将将要撑破法阵,被这样一压制,更为愤怒,眼睛瞬间变成血红色,猛然用力,法阵已被破开。大风呼啸而出,破烂的小屋被震塌。
    它月夜下似嗜血的魔,一步一步走到赵昀骞面前,掌间掀起黑风,朝他面门拍去。赵昀骞迅速转身拔剑,剑尖被它稳稳握住,轻轻一用力,便断了。
    寒梅在夜风中桀桀桀地怪笑:“对了,我怎么忘了这里还有一个修为强盛的人呢。吃了你,十万天兵天将,根本不是我的对手。”说着它的身体周遭漫起黑气,我见状立刻冲上去,和赵昀骞联手。寒梅一万五千年的修为果然十分厉害,姿态从容,招招阴狠,我和赵昀骞根本不是它的对手。
    忽然它的身子一震,抱着脑袋痛苦地后退两步,捏紧的拳头上青筋分明。我一看便知道这是妖力反噬,搞得不好很容易就此经脉尽断而死,于是立刻冲向前,试图用冰冻符先将它封住。它捂着脑袋蹲下,身子周遭结了一层晶莹的冰,我正要松一口气,那冰突然爆开,寒梅踉跄着跪在地上,捂着头惨叫,表情痛苦不已。
    此时旁边的踏雪迷迷糊糊醒来,一眼瞧见这个状况,立刻要冲上去。我连忙拦住它:“不要去!寒梅妖力反噬,神志不清,你冲过去,它会吃你的妖丹!”
    踏雪捏着拳颤抖着站在我身边,死死地咬着下唇。我连忙再烧一张符,通知墨迟赶快过来。地上的寒梅突然仰头大吼一声,妖力窜出,地面应声燃起熊熊大火。它猛然瞪我,眼睛透着血的颜色,目眦尽裂,指甲一点一点变长。
    踏雪挣扎着要往前冲,我死命按住它,它猛然出爪在我手上一挠,我的手一缩,它已跑向寒梅。我大喊一声“踏雪”,它犹如没听见,颤抖着到寒梅身边:“寒梅、寒梅,我知道你还差一颗妖丹就能入魔,你吃我的吧,吃了你就没事了。”
    昀骞沉声喊了一句“踏雪”,我欲冲过去,手被他狠狠攥住。烈火掀起一阵热浪迎面而来,周遭不少树木都被点燃,空气里有刺鼻的焦味。寒梅看着踏雪,痛苦地摇了摇头。踏雪哭着喊:“下手吧,快一些,再不动手,你会经脉尽断而死!”
    寒梅抱着头乱喊,妖力又窜出,它全身皮肤变得通红,似要滴出血来。踏雪抱着它,将它的手放在自己的胸前:“寒梅,动手!”
    我和昀骞站在火圈之外,什么也做不得。此时寒梅仰天大吼一声,眼睛已失了焦点,目光恍惚地看向踏雪,神情如傀儡般,歪了歪脑袋。踏雪满脸都是泪痕,寒梅如夜风般轻柔的声音响起:“你很想死?那,我帮你……”
    它猛然伸手掐住踏雪的喉咙,将它提至半空。我连忙喊道:“住手,那是踏雪!”
    寒梅轻轻一怔,缓缓扯开邪气的笑容,微微一舔唇,瞧向我,笑得嫣然:“我当然知道这是踏雪。”它温柔地将踏雪拉到自己面前,“踏雪,最后一颗妖丹,吃了你,我们就可以永远在一起,再没有人可以分开我们。”
    它伸手到踏雪胸口处,尖利的指甲如锋利的刀刃。踏雪轻轻闭上眼睛,唇边还有淡淡的笑。我大喊一声“不要”,寒梅已应声动手,尖利的指甲没入它的胸膛,发出血肉沉闷的声响。
    时间仿佛定格住。我看着寒梅迅速抽回手,鲜血淋漓之中,一颗碧绿色的妖丹隐隐发亮。
    踏雪最后一颗泪滑落眼角,挣扎着向前伸手,气若游丝地喊了一句:“寒、寒梅……”指尖在到寒梅面前时无力垂落。它的身子缓缓软下,渐渐歪了脑袋,脸上的泪痕隐隐发亮。
    我的心猛然一痛,看着它金灿灿的大眼缓缓黯淡下去,再无生机,目光却始终定格在踏雪脸上。在那双眸子中,我见过骄傲,见过不屑,见过鄙视,见过无奈。它很少露出脆弱的表情,每一次,都只因寒梅。
    曾经灵动的眸子,就这样失了神采。
    周遭掀起一阵大风,刮得呼呼作响,踏雪的身子变回小小的一只黑猫,从寒梅手中坠落。我扑过去将它抱在怀中,它胸口有一个血淋淋的洞,空空荡荡。
    我张了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眼里有什么东西猝不及防地流下,我看着踏雪,颤抖着说不出话来。它的身子明明还是温热的,却一动不动,似入了眠。寒梅将妖丹吃下,天边劈了一道紫红色的闪电,大片黑云遮星蔽月,周遭树叶哗啦啦地颤动。寒梅的双目缓缓变回绿色,神志一点一点恢复,它茫然地看着自己的双手,然后缓缓抬头看过来,身子猛然一僵。我还没反应过来,就被人一掌拍出去,跌倒在地上。
    寒梅颤抖着看着踏雪,小心翼翼地唤了一句:“踏……雪……”
    他缓缓低身捡起踏雪的尸体,轻轻搂在怀里,瞧见它胸前的血洞,一行清泪自莹绿色的眼中流出,落在踏雪温柔睁着的眼中,沿它的眼角缓缓滑下。
    竹林之中有飞鸟拍翅而起的声音。寒梅颤着唇喊着踏雪的名字,一句一句,却得不到回应。昀骞过来将我扶起,我被它一掌打出内伤,轻轻一咳,吐出一口血。他紧张地扶着我的肩:“梓笙!”我抬袖擦去唇边的血:“我没事。”
    火势慢慢变弱,寒梅周遭有厉风旋刮,掀起它的白色衣袍,强大的妖气排山倒海从它体内窜出。我抓着昀骞的衣袖:“你、你赶紧走……它不会放过你……赶紧走!”说着推他一把,用力过大险些站不稳。他转过身来扶着我,沉声道:“我不会把你留在这儿!”
    我的头很晕,喘着气道:“你、你快走,我死不了的!你别让它吃你的修为……你快走!”他依旧犯傻,低吼道:“要走就一起走,要死就一起死!”
    我轻轻一愣看向他,他固执地看着我,那双看了六千年的墨色眸子,明明应该无悲无喜,无欲无求,此刻盈满的却都是对我的深情。无倾、昀骞,究竟哪个是哪个,我分不清。
    大风夹着落叶涌过来,寒梅在风里注了妖毒,呼啸而至。我用力将昀骞推开。落叶如利刃划破我咽喉的那一刻,我看见昀骞的眸中充斥着痛苦与难过。我居然很想笑,梓笙啊梓笙,无论是前世,还是现在,你都一点都也没有变,应该恨,却做不到,最后一刻才来心软。
    “我梓笙在此起誓,若我看上了靖南王府赵昀骞,就叫我死于非命,永不超生。”
    死于非命,永不超生。
    这真是一场无妄之灾。
    人临终前,一般会有鬼差在一边候着,等到那人时辰一到,就可将他的魂魄带走。我这一世正经地走了轮回道,应该也是这样,可摔在落叶中许久,都没有鬼差出现。
    耳边传来纸张被撕碎的声音,一道白光闪过,一股暖流灌入我身体。电光火石之间,一个低沉的声音在我耳边响起,唤了我一句梓昔。温柔似早晨呼唤我起床。
    我一个鲤鱼打挺坐起身子,发现自己还在那片树林里面。我惊恐地摸一摸自己的喉咙,又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身子,除了白衣上染了血之外,分明没有任何问题。体内灌满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力量,似有几千年修为。莫非这么一个假死,让我逼出了鬼差之首的修为?
    面前状况并不允许我想太多。昀骞的黑色衣袍在风中扬起,飒飒作响,他身边站着一只巨大的黑色麒麟,铜铃般的大眼是血红色,怒视着寒梅。铁蹄猛然一起,朝寒梅奔去。寒梅薄薄的唇一勾,一个侧身便躲开,极速地朝昀骞过去。昀骞站在原地没有动,双目化成了血的颜色,硬生生接下寒梅这一击,周遭瞬间掀起一股飓风。那是无倾的护身法罩,融了他的万年修为。
    寒梅聚力一击破不开昀骞的防御。他只怔怔站在那里,抿着唇一动不动,乌黑的发飞散开来,眼睛却死死地盯着右前方。我诧异地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一个白衣女子静静躺在落叶之中,血污的一张脸,我在铜镜中看了二十年。
    原来我不是假死,而是真的死了,所以才会恢复一切修为。
    黑色麒麟怒目圆睁,回头又朝寒梅奔过去。寒梅阴邪地笑一声,右手捏一个法诀,我瞧见我的尸首缓缓从地上站起来,蓦然睁开了眼睛,喊了一句“昀骞”。那温柔细致的语气从我口中出来,声音也一模一样,连我也吓了一跳。昀骞猛然回过神来,双目褪去颜色,急急看过去。黑色麒麟与冥君法罩在那一刻撤去,寒梅冷哼一声,掌风已到了他面前。我连忙上前去挡,却快不过寒梅,看着它的掌就这样落在昀骞胸前,将他震伤。
    昀骞闷哼一声退后两步,似要跌倒,显然伤得不轻。我迅速格在寒梅和他之间,一挥衣袖掀起一阵狂风。寒梅往后跳离原地,远远地盯着我。我欲将昀骞扶住,他的身子却穿过我的手,踉跄一步单膝跪在地上。
    眼睛看着的依旧是地上的梓笙。
    寒梅饶有意味地看着我:“你化鬼的速度倒是挺快。”
    好歹我是鬼差之首。我捏紧掌心,虽说我现下恢复六千年修为,但也不可能是寒梅的对手。昀骞在身后闷哼一声,似撑不住身子的重量,终于倒地。寒梅的掌上带了毒,他的胸前黑色一片,妖气泛起。我连忙低身去握他的手,他却视我于无物,奋力地伸着手,似乎要去够我的尸首。
    “真是有情有义啊。”寒梅邪气的声音响起,“也好,让你们也尝尝生死相隔的滋味。”
    我厉声道:“寒梅,不要一错再错!”
    他轻轻一笑,绿色的双眸中盈满水汽:“我现在停手,你是不是能把踏雪还给我?”
    我道:“杀它的人明明是你!”
    “是你们害死了它!如果我吃了方才那只小妖,踏雪就不会死!我要你们血债血偿!”它说完又朝昀骞袭来。我退后一步护在他身前,准备好接它的招数,天边却有一道红光远远而来。云头上站着夙柳仙君和墨迟,瞬间已到我面前。夙柳仙君手中拿着一个金制兽笼,厉声道:“妖孽,本仙君要你为过去所做的种种,付出代价!”
    他的话音刚落,一只火红色的华丽凤凰已展翅在我们头上,一扇翅膀卷起地上的枯叶。寒梅瞪着眼睛死命地看着他,片刻后转身飞走。火红的凤凰呼啸而去,掀起一阵狂风,吹起墨迟的长发,我的衣裙纹丝不动。
    周遭终于慢慢恢复平静,大火将一片草木烧得干干净净,剩下焦黑的痕迹。我和踏雪死了,赵昀骞重伤。
    我突然好想笑。
    昀骞忽然痛苦地低喊一声,我回过神来,妖毒已迅速在他体内蔓延。他的脸色也隐隐发黑。墨迟到我身边,当机立断道:“封了他的穴位,别让妖毒流遍他全身!”
    恢复修为后果然不同,我一挥衣袖卷起地上的落叶,抬起昀骞,将他送回偌昔阁。昀骞这次伤在胸前,异常严重,需要脱衣服看伤势。我站在房间外,手掌微微发抖。
    我在害怕。我害怕他就这样死去,然后恢复冥君身份。方才我死的那一瞬,神志很清醒。我一直对墨迟说,我不是梓昔,我只是梓笙,因为我不想背负起梓昔的债。那昀骞何尝不是?错的是无倾,负我的是无倾,这一世他是真真切切地对我好,为什么我要这样伤他,只为了报复他的前世?
    一盏茶后,墨迟从房中出来,表情十分难看。我连忙迎上前去:“如何,能救么?”
    他肃然摇头:“毒侵入了经脉,那一掌震碎了他的五脏六腑。”
    我轻轻一愣。昀骞现下是凡身,毒入经脉,五脏六腑俱碎,几乎是必死。我道:“夙柳仙君有仙术不是么!让夙柳仙君帮他恢复过来,不就可以了么!”
    墨迟抬眼瞧我,又沉下眼睑:“妖毒不是凡物,不能用仙术解。”
    我努力回想自己当初中妖毒是怎么解的,忽然想起昀骞当初向苏瑾嫣讨了一颗紫凝丹。我立刻道:“瑾嫣不是有紫凝丹吗?我去找她!”正要转身,他却将我拉住。
    桌上烛火跳动,墨迟微抬眼眸看着我,声音微凉:“赵昀骞中的妖毒很深,紫凝丹救不了他。除非,你将苏瑾嫣的妖丹拿来。但,你忍心吗?”
    我愣在原地。
    赵昀骞出事,苏瑾嫣一定会肯帮忙。但妖丹对于一只妖来说,是多么的重要,代价几乎等同于一命换一命。我忍心吗?我不忍心。
    墨迟轻轻叹气,拍拍我的肩道:“算了吧,赵昀骞这一生,命该如此。”
    房中的人躺在床上,脸色有几分发黑。我小心地偏头去看他,忽然觉得好想哭。就这样了么?就这样结束了这一辈子呢?怎么可以,梓笙和昀骞的未来,还没有开始过,怎么可以就这样结束。
    “妖毒有没有渗入无倾的真身?”
    身后突然响起第三个声音,我连忙回头去看,苏瑾嫣穿着粉色长裙,面容姣好却苍白无血色。她上前一步盯着墨迟,又问了一次:“妖毒,有没有渗入无倾的真身?”
    墨迟静静瞅着她,片刻后,艰难地点点头。烛火摇曳,苏瑾嫣的面容如死人般苍白。
    墨迟的叹息声在静谧中显得特别清晰:“无倾没有肉身可投胎。他此番下凡,用的是真身,所以这段日子,他的修为才能和冥君修为相融合。寒梅现下已经不再是妖,而是魔,它的毒很厉害。我方才瞧过,他的真身确实被伤到了,只是有多重,谁也不知道。”
    “也就是说,即便他这一世作为赵昀骞就此死去,日后恢复冥君,也会有伤?”苏瑾嫣抬头打断,前踏一步盯着墨迟的眼,“我的妖丹,是不是一定能救回他?”
    墨迟微微垂眸,点点头,不再说话。
    晚风从门口灌入,吹起苏瑾嫣的长发。她闭了闭眼,似下了决心,语气里有不容拒绝的坚定:“我将妖丹给他。”
    我道:“不可以!”
    她微微侧了脸看我:“妖丹是我的,我说可以,就是可以。”
    他需要,她就给,简单快捷,想都不需多想。我道:“无倾知道了,会内疚一辈子,你忍心吗?”
    她笑一笑:“你和墨迟不说,他就不会晓得。”
    我张嘴欲继续劝,她却先开口:“不枉我在他身上下了追踪术,他有什么事,我还是可以及时赶到,呵呵。梓笙,你还记得,我那夜与你说的话么?”
    我轻轻点头。她笑得凄清:“那夜我说我恨你,其实是骗你的。你待我如此好,我怎狠得下心去恨你。感情的事,从来没有先来后到。我早就知道,即便没有你,他也不会喜欢上我。”
    她清浅的眸子浮起水光:“人间有一个词,叫‘惊鸿一瞥’。千年前,就是那一眼,让我陷了进去。有些感情,别人不会懂。那时我寻他千年,他却始终没有音讯,我才明白那种空荡荡的感觉是多么可怕。我跟在他身边这么久,一直没能做些什么。这一次,让我这个红颜知己也派上些用场。只是打回原形罢了,又不是死,也没什么,你说是不是?”
    我喉咙哽住:“你话是这么说,实际上,即便要你的命,你也会给,不是吗?”
    “我才不会这么傻。”苏瑾嫣轻轻一笑,“我若是将命给了他,这世上最爱他的人便就此死去。没有人照顾他,我不放心。”
    我明明应该是个鬼,明明应该没有心,听了她的话,却不由心疼得想要落泪。这头该死的痴情狐狸就不能对自己好一些?就不能将无倾看得轻一些?一眼恋上千年,一辈子只为一人,值得吗?
    我问不出口。
    墨迟侧过脸,没有说话。苏瑾嫣的目光看着赵昀骞的房门,良久,向前迈了一步。我忍不住伸手拉住她的袖角。她停在原地,眸中有浅浅的水意:“这是我自己的决定,你无需伤心。”回眸执着我的手,“答应我,不要告诉他。”
    我艰难地点头,看着她步入赵昀骞的房中。滑腻的布料自手中被抽出,掌心中只剩下一片凉。
    苏瑾嫣在房间里待了很久很久,没有发出一点声音。她粉红色的身影一向柔弱,此刻却像凛冽寒风之中的一株梅,傲然挺立。她站在他的身边,垂首看着他,眼中落了一颗晶莹的眼泪,恰恰落在他的脸上,慢慢顺着他的脸颊滑下来。
    屋内耀起银光时,我不忍心再去看,死死地咬着下唇。我总以为我爱无倾爱得近乎变态,其实和苏瑾嫣相比,我的爱简直自私自利到极点。她多年来一直以红颜知己的身份在他身边,没有任何回报,却依旧固执地守候着。而我又如何?
    银光散去,房中有东西被打翻的声音。我睁开双眼,只瞧见一只雪白的狐狸躺在地上,挣扎着起身,旁边有一个绣着繁复花纹的锦囊。
    赵昀骞的脸色好了一些,黑气也慢慢散去。我将狐狸抱起,放在他身边。她奋力地爬到他胸前,轻轻地卧下,一动不动地凝望着那张脸,小心地舔了舔他的唇,眼角悄然湿透。
    “梓笙。”
    “嗯?”
    “我不想让无倾瞧见我这副模样,带我回山上,好不好?”
    “……好。”
    这便是苏瑾嫣最后说的话。
    天亮之后,我和墨迟在屋前挖了一个洞,将踏雪小小的身子放进去,然后一抔一抔土盖上,轻轻拍实。然后又取来木牌,小心地擦干净,立在小小的墓前。木牌上没有刻字,简简单单的,似足了踏雪的性格,不喜麻烦。
    人间有词语“踏雪寒梅”。踏雪这一辈子,因寒梅而笑,因寒梅而伤,因寒梅而死。它一生中最大的愿望是与寒梅相濡以沫,终是未能实现。
    那么死后就清清淡淡地做回自己吧,做回那只别扭的黑猫。世上再无踏雪小妖,也再无寒梅小妖,谁也不用再为那四个字而束缚。
    落叶纷飞,夙柳仙君仙姿灼灼地来到偌昔阁前。他手中提的金制兽笼之中,寒梅窝在里面,目光悠远地看着踏雪的坟,绿莹莹的眸中滑下一滴泪,如天际流星划过,快得让我以为是自己的错觉。
    由始至终,它一句话都没有说过。我和墨迟立在墓边,对夙柳仙君颔首。他轻轻点头,合十对踏雪的坟拜了一拜,再深深看一眼墨迟,带着瑾嫣腾云离去。
    她的锦囊留给了我,里面是一支黯淡的金步摇,和一张叠得方正的纸,上面写着《诗经》的《击鼓》篇:
    击鼓其镗,踊跃用兵。土国城漕,我独南行。从孙子仲,平陈与宋。不我以归,忧心有忡。爰居爰处?爰丧其马?于以求之?于林之下。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于嗟阔兮,不我活兮。于嗟洵兮,不我信兮。
    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三日之后,昀骞终于醒过来,坐在床上捂着胸口重重地咳嗽。墨迟不在,屋中只有我与他。一个是人,一个是鬼。窗外下着滂沱大雨,黑夜之中,他的咳声分外清晰,在偌昔阁中回荡。
    我欲到桌边倒茶给他顺一顺,本能地伸手,指尖却穿过了茶壶。
    身后掀起一阵风,我将将反应过来,昀骞黑色的身影已经扑向房门。我大喊一声:“昀骞你要去哪儿!”他却没听见,跌跌撞撞地往外走。
    偌昔阁外大雨瓢泼,雨滴在门口织成一张水帘。我尾随出去,看着他浑身湿透,如同一个疯子,固执地往前跑,踉踉跄跄,几次险些摔倒。
    我在他身边徒劳地想阻止他,一次一次挡在他身前,一次一次被他穿过。他看不见我,也听不见我的声音,固执地往前,直到竹林深处,突然身形一僵,慢慢停下脚步。
    夜空中雨滴落下,似在他脸上划出道道血痕。我颤抖着站到他身边,看见他目光停顿之处,胸口微微一疼。
    正前方是一个新土堆,后面立着一方石碑。那是我的尸首埋葬的地方。“爱妻梓笙”四个字,在雨中模糊不清。
    水痕一缕一缕流下。昀骞的身子摇摇欲坠,片刻后似再也站不住,软了膝盖重重跪下,发出沉闷的声响。他喉咙之中喊着什么,我听不清。
    他嘴唇翕动,却似唤着我的名字。
    “梓、笙。”
    一句低低的呼唤夹着风雨,于夜色涌动之中扎进我心中。这六千年来,他每次唤我,总会微微扬起眉,挑着唇角,唤我一句,语气似轻佻,实则含了浓浓的温柔。即便在轮回台前,我转了身凄厉地看着他,一字一句地说“我恨你”,他的脸上也未曾有过如此深的落寞。
    大雨似无数寒针,自天空细密地扎下来。我伸手替他挡雨,衣角从头到尾没有一点湿意。大雨穿透我的身子,落在昀骞身上。
    良久,我听见他低低的呜咽。
    身后有落叶倾轧的声音。墨迟缓缓向我走过来,指尖触上我的脸,带着凉意。他的拇指揩过我的眼角,擦出一滴透明的水珠。我就这样怔怔地站着,看着昀骞黑色的衣衫沾满泥污,看着他将脸埋进手掌之中。
    抬手一摸自己的脸,手心湿漉漉的一片。我苦笑一声。无论多少年,我总是绕不出这个循环。爱了一次又一次,无可自拔。
    大雨无止休地下了一整夜。两人一鬼就这样淋了一个晚上。昀骞身上有伤,清早便开始起烧。意识模糊之时,喊的还是我的名字。
    我瞧着他的脸,不知怎地,突然想起锦妃。她当时若是没有喂皇上吃下忘情散,此刻的皇上,会不会也和他一样。
    伸了手沿着他脸的轮廓一点一点描绘,入骨的冷。他却似有感应,又轻轻唤了一句“梓笙”。
    一不留神眼泪又出了眼眶。何必呢?
    墨迟照顾了昀骞两天,半用我的修为,半用夙柳仙君的仙药,总算将他收拾出一个人样。他坐在床上,身子颀长,单薄得让人心酸。他伸指抓着墨迟的袖,语气安静:“如何才能再见她一面。”
    掌管十殿阎王的无倾,带着靖南王世子光环的赵昀骞,何时有过这般落魄的模样。一瞬间我很想捏法诀出现在他面前,终是忍住。
    墨迟看我一眼,迎着赵昀骞的目光道:“你的阴阳眼是她为你开的,她死了,你不会再能看见鬼魂。如若你真的想见她,找根绳子将自己勒死,说不定还有可能。”
    他说完这句话便转身离去,背影笔直,神色如一滩死水。
    昀骞之后在偌昔阁中住了一小段日子。每日早早起身去我的坟前放一束花,坐了片刻,然后回屋中看书,一看就是一整日。屋中的油灯不算很亮,他就着微弱的烛光,蹙了眉看得仔细。
    墨迟不知去了何处,连续几日不见人影。我实在怕昀骞听了他的话之后犯傻,只好在偌昔阁里留着,算是陪着他看书。初时我不晓得他在看什么,便用念力引来风,吹动书页,惊讶的发现都是一些术法和阵式图样,里头批注了的却都是让人重生的法子,心中不免有些酸涩。
    他一页一页地看,似乎不知疲倦,双颊有些凹陷,瘦下一圈。看见什么重要内容,便用笔在书页上圈一圈,做个批注,然后再翻一页,手轻轻一僵。
    书页之中夹着一张纸条。笔走龙蛇的几个字:一些伤药,希望有用。骞。
    他伸出指尖缓缓摩挲着字迹,眼圈轻轻红了,暗灯烛火边的脸依旧干净如水莲。
    在我死后的第二十三天,他终于要离开偌昔阁。自从我决定与墨迟成亲,他就换回了黑色,临走前却穿着那套精神奕奕的蓝色长袍,撑了一把竹骨扇,到我的坟边。颀长的身影伫立在碑前,伞面压得很低,眼神恍惚地瞧着小碟上冒着香气的紫薯糕,似乎陷入了回忆中。
    下人进出偌昔阁,将古籍一摞一摞地搬起,往王府走去。赵昀骞蹲下身子,伸出指尖摸上石碑,顺着“爱妻梓笙”四个字一点一点描下来,眼光陡然一哀,指上用了几分力,硬生生在爱妻前加了“赵氏”两个字。我的心陡然一痛,看着他痴痴地停了手,磨破的指尖上出了血,生生染在墓碑上。
    他唇边缓缓染开一抹笑:“梓笙,你还记不记得,你问过如果你死了,我会怎么办。”
    清脆的声音穿越而来,紫色丁香花海之中,我是锦妃的模样,他无意间将我刺伤。我一脸天真无邪地问:“昀骞啊,我问你,假如今日你将我杀了,你会怎么样?”
    面前的人伸手抚着墓碑,低声道:“我说过,即便要逆天,也不会让你离开我。”
    我的鼻子轻轻一酸,忍不住想要骂他傻,到了嘴边却变成微微的笑。他的微笑纤薄如纸:“所以,你等我。”
    片刻之后,他沉默起来,旋身离开,蓝色的背影孤傲凄然。
    昀骞离开之后偌昔阁显得安静了许多。
    我生前是阴阳师,能看见鬼怪,死后也一样。只不过一些鬼魂知道我死了,特地赶来“祝贺”我,总让我觉得很烦。当初觊觎过赵昀骞的小鬼聚在一起对我评头论足:“生前跟个贴身仆人一样,每日护着人家,现下死了,人家还不是一样拍拍屁股就走人。某些人以为自己对冥君好一些,就会有报答,如意算盘劈啪作响,就是打错了对象。”
    我慢悠悠斜睨它们一眼,果不其然为首的是个长舌鬼,最爱道人是非。那鬼恃着自己当鬼的时间比我长,修为比我高,挺直胸膛道:“瞪什么瞪,信不信小爷揍你,你以为你还是那个阴阳师啊?”
    一句小爷让我想起了踏雪,心中又隐隐作痛。我本能地想去摸符,又发现自己现在连朱砂黄纸都碰不得。它们笑得张狂:“哈哈哈哈哈,没办法了吧!”
    身为鬼差之首,我本不应该和小角色斤斤计较,可耳边总有这么一群苍蝇吵闹也不是办法。我沉着脸一挥袖子,掀起一阵狂风,将它们卷出门外。
    我和昀骞之间的事,何时轮到它们来唧唧歪歪。我缓缓收掌,却看见房门口站了一个人。墨迟倚着门看着我,倜傥的容貌冷若寒霜,嘴唇抿成一条线。
    我抽着脸皮问他:“回来了?最近去了何处?”
    他淡漠地看着我,坐到桌子边:“你和赵昀骞隔了生死的距离依旧能卿卿我我,我不走,留在这里碍眼?”
    墨迟的话如利箭扎入我心窝,我垂了眸,不敢再看他。
    人死了魂魄应该很快就被带走。即便不被带回冥府,也应该先集中到死界,不应放任鬼魂在凡间到处乱跑。虽说我已恢复了身份,作为梓笙的这一世已完结,怎么也该有几个鬼差来将我带回去,走一走形式。我决定去见昀骞最后一面。
    司命仙君曾说保护赵昀骞的东西有两样,一是玉佩,一是龙气。我今日却觉得,他其实连这个也诓了我。且不说玉佩是我随手买的,毫无灵力可言,单是这王府的龙气,就不怎么样。我长驱直入,丝毫不受影响。
    王府还是与以往一样,翠湖绿水,桃花嫣然。正值暖春,花巷回廊之间应是香气浓郁,可惜我什么都闻不到。我一路穿墙过壁,来到赵昀骞房间。他正捧了一卷书,右手在空中画符。
    房间景致也依旧,和我离去的时候差不了多少。只是地上多了许多书,七零八落狼藉一片。我溜入房间,他一个火球迎面而来,吓了我一跳,连忙避开到一边,只见他蹙了眉细细研究着什么,一脸纠结。
    我伸长脖子瞄一眼,书页上画着的是火符。上面一行小字:此引魂符与火符十分像,画的时候要仔细。
    扯淡之中的扯淡,也就有赵昀骞会信。他抿唇认真地又试了一次,又发了一个火球,险些将墙上的画给烧了。
    他烦躁地揉皱书页,往后随意一丢,书落在地上。我心想这个习惯真的不好,如果是以前,又要我帮他收拾了。
    他纤长的手指揉一揉额角,似乎有些累了,却依旧强打着精神翻开下一本。封皮是黑色的,书页也有些微黄,似乎年代颇久远。他翻到折好的地方,认真地看着。我顺便看了一眼,是个极其复杂的阵法,但是是用于长树的。而且这树还不是一般的树,一旦成功,估计整个王府有一半都要被掀了。
    赵昀骞显然不知道这个问题。他沉吟片刻起身,似乎要去准备阵法。我大惊,立刻用念力掀起一阵风,将那本书刮到地上。赵昀骞回头疑惑地瞧了一眼,上前将书捡起。
    我再一挥袖子,狂风大起,屋内的门窗都打开了,桌上的东西也被吹得乱七八糟。他皱了眉去关窗,我顺手再一挥,将那本不靠谱的书丢出窗外。他转身来拿书,发现书不在,于是便认真地寻。我瞧着这死心眼的孩子,无力地扶一扶额。难道他不觉得这是天意么?天都不让他画那个阵法,他何必还要执着呢?
    得想个法子知会他一声。我一眼瞧见桌上的笔墨纸砚,心生一计,用念力控制沾了墨的笔,小心地在纸上写字。我再用念力将桌上的纸团丢到他背上。他蹙眉转身,有些疑惑地捡起纸团,轻轻展开。
    墨迹还未干,原本就丑的字显得更加歪斜,不过还是看得懂的:阵不对,别画。
    他猛然愣住,匆匆起身走到桌边。笔静静地放在一边,纸也有些散乱。我听见他很轻很轻的声音响起:“是……梓笙……么?”
    我想说我没有这么弱,你说话可以大声一些,我也不会被吓走。瞧见他微微惊喜又微微期待的表情,总觉得心有些暖。
    毛笔在我的念力之下再度竖起,落在赵昀骞眼中,大概是笔莫名其妙自己悬空。我小心翼翼地控制着它在纸上写字。一竖,一折,一横,“是”字将将写了一半,房中突然出现两个鬼差,一黑一白,又是故人……不对,故鬼。
    我的心一悸,笔就这样摔回纸上,晕开一片墨。等了许久都没有鬼差来临,一来,却是黑白无常。他们一跳一跳到我面前,拱手道:“梓昔大人,你这一世凡寿已尽,请随我们回地府做一个登记。”
    我瞧着纸上的一个“日”字,很想补完那个字,但此刻既然要走,让赵昀骞知道是我,也没什么意义。我叹口气道:“好吧。”临走时回头瞧了一眼,赵昀骞依旧捧着那张纸,神色黯然。
    乘渡船顺三途河到死界,入了酆都,再往前便是冥府。忘川河水惨绿,映着猩红的曼珠沙华,一片鬼气森森。黑白无常将我带到奈何桥前,便转身离去。几十年未曾做过这些事,一时不免有些生疏。我沿着奈何桥往前走,路过生死轮,远远看见轮回道前有鬼差把守。
    我过去报备一声,利落转身,瞧着如井口般的轮回道口,总觉得有些感慨万千。当年夙柳仙君说过,我其实并不是戴罪之身,可以轮回转世,为何此刻我又回到这里,成为一个鬼差?还有司命仙君说要让我飞升成散仙,又是如何?
    冥殿依旧像一只巨大的黑色猛兽,坐落在远方。我踏上殿前的路,立刻有幽冥鬼火来为我照亮。到了殿门前,我一挥衣袖,厚重的门打开,发出沉重的声音,两边红火依次亮起。
    案桌上的彼岸花早已凋谢。我顺手换了一朵。无倾总是那样,写完东西就随意放到一边,每次批公文都杂乱无章。我将折子收拾好,露出桌面上的一幅画。纸已微微泛黄,画轴也褪了色。我一挥衣袖,那画卷便展开来。
    是一幅人像丹青。女子坐在石凳上,倚着栏杆入睡,嘴边还流了口水,猥琐到极点,偏偏模样与我完全相同。
    无倾那个家伙何时将我画了下来,连我都不晓得,而且还画了这么丑的一个场景。
    画中人的腰间系了一条红绳,吊着一块玉佩,碧绿通透,雕着一个赵字,正是赵昀骞在凡间的那一块。几幅画面走马花灯似地在我脑中飞过,我又想起自己当初从凡间买来玉佩,满心欢喜地回去将玉佩交给无倾。他明明很开心,却硬是要装成无所谓,端着一张淡定的脸,说神仙不能有感情。
    往事席卷而来。我苦笑一声,垂了头不再去想。突然发现那幅画中的玉佩与旁边极不融合,似在纸中浮起,隐隐流辉。本能引着我将手贴上去,将将要触及到,急促的脚步声自外而来,炸雷般的叫唤在身后响起:“梓昔!”
    正是墨迟。
    他微微地喘着气,站在殿下仰视我,衣袂翩然。我疑惑道:“墨……迟?你怎么会在这里?”
    墨迟此前变成凡身,按理说应该没有机会下地府,唯一的可能是他用了仙术。我蹙眉道:“你恢复了仙籍?何时的事?”
    他似没听见我的话,极速走到我面前,神色紧张地握住我的手,惊魂未定道:“不要,不要去碰它……”
    我看一眼桌面上的画:“为何?”
    他前倾了身子,过来紧紧地将我搂住,沉默不语。
    这般贴在一起,我闭上眼睛轻轻感觉,他体内果然有仙气。虽然他已经小心地藏起,却因刚刚用过仙术,残余的一些散不掉。
    我深呼吸一口气,挣开他,退后两步道:“墨迟,你是不是,瞒了我什么?”
    他的身子轻轻一僵。
    玉帝应该没有无聊到将他仙籍剥夺,又轻易让他加回去。那时我和昀骞一起把过他的脉,确确实实没有仙气,此刻再出现……
    我颤抖着声音道:“你从来没有被剥去过仙籍,对不对?你是在骗我?”
    其实许久前我就想过这个问题,无倾和我相处这么久,我不相信他对我没有任何感情。他那套话,也许是用来敷衍夙柳仙君的一个借口。他被贬落到凡间,当中必定有原因。我想不到其他的理由,能让这样一个循规蹈矩的冥君去历情劫。
    墨迟一贯清澈的眸子泛起了水意,脸上有一行泪痕。这副模样本该让我动容,我却觉得心中一片寒意:“你,是不是瞒了我什么?”
    他微微垂眸,一滴泪迅速滑落,滴在青石地板上,冷冷地晕开。这样的模样已是一切证明。我不再理他,伸手要去触那幅画,他将我的手握住,痛苦地摇头。
    我沉声道:“放手。”
    他依旧摇头,眼眶红得厉害,低沉着声音哽咽道:“你若是知道了一切,一定会离开我。”
    我冷声道:“你若是不让我知道一切,我也必定不会再与你一起。”
    他的手轻轻一滞,片刻之后缓缓松开。我用力抽出我的手,小心地放到画中的玉佩上。周遭一时光芒大盛,一股强大的吸力从指尖传来,眨眼间周围已是一片黑暗。无倾远远浮在我的前上方,长袍轻轻扬起,白玉般的面容安静无澜。
    凡人有三魂七魄,生前有事情未完成,死后会化成一道执念,留下一魄。神仙更方便一些,只需一道术法,便可留下一个幻影,里面承载了所有的记忆。
    这便是无倾投胎转世前留下的一道术法。
    我小心地伸手去触碰他的身子,指尖亮起一道白光,记忆纷沓而来,六千年的恩怨情仇,就此揭开。
    我叫无倾,是冥府之主。
    天庭有规矩,所有仙者在正式到自己的仙职之上时,都必须历劫,放下七情六欲,方能位列仙班。我也不例外。
    梓昔,是我成为冥主前的最后一道考验。
    她第一次见我,是六千年前;我第一次见她,却要再早一点。那时我在凡间历劫,是朝中的一个将军,梓昔是丞相府中的千金。我与她在游园灯会上一见钟情,相处半载,便私定终身。我时常出征,她温柔地对我笑,为我穿好盔甲,送我出城,然后安静地等我回家。她于我而言,仿似暖阳,照亮我一生的路。我以为我会与她厮守终生,变故却发生了。我再次领命出征,却未能赢过敌国,就此战死沙场,尸首被风沙埋在戈壁之中。
    我脱了凡身,此前的记忆全然恢复,原来我是神仙,梓昔不过是司命仙君给我安排的情劫。五年,我们在一起的时间只有五年。她的一颦一笑早已渗入我的生活,挥不去,抹不掉。我佯装自己断了情思,我告诉自己,等梓昔阳寿尽了,我再将她娶回来做冥主夫人。
    玉帝为我加冕的那一日,天庭出了一件丑事。掌北斗瑶光宫的少宫主与仙娥有私情,被天兵押到凌霄大殿上。他的眼神灼灼,她的表情坚定,丝毫没有认错的意思。玉帝道:“众仙家认为,该如何处置?”
    瑶光星君与众仙有些交情,众仙都不说话。玉帝将目光一一扫过众仙,落在我的身上:“无倾,你怎么认为?”
    我恭敬上前:“回玉帝,无倾认为,念在二人初犯,可以从轻发落。将星君和那仙娥一起投入凡间历劫,等他们断去情思执念,再带回天庭不迟。”
    玉帝沉思片刻,笑道:“你的法子虽然不错,但是有些仁慈。”他肃然看向殿下,寒声道,“天庭仙者不得有情,瑶光星君和梧桐仙子明知故犯,罪加一等。今朕将瑶光贬落凡间历劫,未断情思不可回天庭。梧桐仙子,押上诛仙台。”
    我心中一凛。押上诛仙台相当于将魂魄打散,永不超生。可玉帝说的话,谁敢有异议。瑶光星君和梧桐仙子被天兵押下,哭喊着叫着对方的名字。众仙家都不忍再看。玉帝板着脸道:“众仙家要以此为戒,勿要动情。”然后看向我,“无倾,你与朕入内,朕有话要与你说。”
    瑶光星君和梧桐仙子的哭喊声似乎就在耳边,我稳一稳心神,跟玉帝入内阁。他负手站在一边,缓声道:“你知道朕为何要问你么。”
    我的心猛然一紧,不语。他转身认真地看着我:“你历劫时朕有在天庭瞧着,你与那个叫梓昔的凡人似乎生了不少情谊。你是冥君,掌管着十殿阎王,每日要与许多亡魂接触,你的心肠需要极硬,不得有一丝感情,你明白朕的意思么?”
    我拱手道:“无倾明白。”
    他道:“朕晓得此事你有分寸。只怕情之一事,往往身不由己。你体内对她的情根是留不得的,只能拔去。”说着过来拍着我的肩,“朕实在不想看见下一个梧桐仙子。但若真的没办法,为了冥府安生,也是必须的。你说,是不是?”
    这样的话再明白不过。我抬袖躬身:“玉帝说的极是。无倾这就去兜率宫,请太上老君赠丹药,将所有感情忘却。”
    他颇有深意地看我一眼,微微点头。
    兜率宫云雾缭绕。太上老君赠的丹药叫无情丹,在手心圆润有光泽。
    无倾,无情。
    一颗入喉,七情六欲消散不见。
    做冥主之前我已跟了老冥主许久。看着容易,做起来却不简单。每一个亡魂因阴德罪孽不一,十殿阎王安排好去处后,都要我再过目一遍。那日阎王按例给我呈上折子,我一个一个看下去,身子猛然一震。
    梓昔,阳寿二十二,为情自缢。生前善良积德,下世继续为人。
    我用狼毫勾出她的名字,将折子递给身边的判官,让他把她带上来。
    亡魂刚到冥界,都会先喝孟婆汤。她被鬼差押到殿上的时候,双目平和无神。她已将过去一切忘记,我却依旧记得我与她发生过的事,缱绻缠绵历历在目,只是不复有感情。她为情自缢,为我自缢,我想将她留在身边。
    我用法诀将鎏金折子上的字改掉,然后递给鬼差。他一字一句念:“凡人梓昔,罪孽深重,且生前不爱惜性命,依例处以永世不能投胎之惩罚,打落第十四层地狱。”
    她生前从没有哭过,最喜欢说的一句话是“船到桥头自然直”,天塌下来也不怕。可听了这句话,她却嚎啕大哭。她跪在地上用力磕头,求我给她一个机会,她说她有一个要找的人。我感动于她忘却了一切,脑中依旧有着深深的执念,说要寻到我。
    十八层地狱之中,刀山、油锅、铜柱,酷刑多不胜数。我为她生生砌上这个罪名,却不忍她受刑罚,只好挑了第十四层枉死地狱。三百年于我而言是转瞬,于她而言却是极难熬的一段时日。终于,我找到机会将她提为鬼差,又找到机会将她升为鬼差之首。
    此后的日子她一直陪在我身边。她本性善良,知道第十四层地狱之中的亡魂见不到光明狂躁不已,于是偶尔会带着冥火前往;她兢兢业业地为地府卖力,得知我身边的小鬼掌灯容易犯困,便亲自为我掌灯。
    她弯着眼睛,笑得一如在凡间为我穿上战袍时:“王总是这么呕心沥血,掌灯的小鬼体力不够,站了没多久就累了。我反正也是闲着。”
    我的心中浮起一丝难以说明的感觉,终是点点头,没有多说。
    凡间有一个地方因瘟疫死了很多人,一拨一拨地送来地府。她身为鬼差之首,要分配鬼差到凡间带领亡魂,又要在各层地狱随时看着发生什么事,神色总是极疲倦,却依旧掌了灯站在我身侧。我见着她疲惫的模样,实在不忍她没日没夜地陪我批折子,只好先离开。等她以为我不再看公文,才回来继续。日子本该这样平平淡淡地过下去,直到我遇上越娘。
    越娘是奈何桥边的一只女鬼。因与生前的夫君有过约定而不愿投胎。她说,活着总是需要有一些执念。我看见梓昔的身子微微一颤,弯了唇角垂眸,一贯平静的眼中泛起了涟漪。
    之后一段时间,她开始经常看功德簿。翻开认认真真地数一遍,然后合上,放在离胸膛最近的位置,轻轻拍一拍,抬头时脸上有温暖的笑。
    我知道她在想什么,我也知道,她这样找下去,不会有结果。
    因为我就是她要找的那个人。
    但我不能告诉她。
    后来冥界发生了奇怪的事。有些鬼差无故消失,毫无踪影。我顺着踪迹查了一查,发现凡间有魔物以鬼魂为食,偶尔误擒鬼差。我将它收拾了之后,趁着天色未暗,在凡间村落里走了一走。落日西沉,黄发垂髫于大树下乘凉,鸡犬相闻,一派和谐。这样的宁静日子我已许久没有过,不由得想起了梓昔。
    于是之后再到凡间,我邀她同行。
    她一直期盼着投胎,一是因为要找我,二是因为想断掉无尽的生命。其实在我看来,还有一个原因:她向往凡间的平和生活。果然第一次带她到凡间,她似一只出笼的小鸟,四处跳跃,双目一直亮晶晶的,见着什么都开心。我难得见到她这样的笑,心中也甚是舒心。于是便时常带她到凡间。
    城中有一间茶寮,说书人喜欢搜集一些野史,偶尔提及许多年前,年轻的将军和深闺中丞相千金的故事,说他们如何在花中山盟海誓,如何在月下私定终身。梓昔在旁边听得入迷,我却微微一笑。其实我与她之间并没有太多的诺言,只有两句。
    “等我回来。
    “嗯,我等你。”
    说那句话时是什么心情,我早已忘记。每每想到这一点,我心中就空荡荡的。
    爱恨究竟是什么,我很想知道。
    女娲娘娘为惩罚凡间商纣王的荒淫无道,派狐妖苏妲己和苏瑾嫣下凡。早就听说苏瑾嫣的美色足以让所有男人动心。我去找过她,她愿意帮我。她待我很好,在我身边无微不至地关心我,甚至比梓昔当年做得还要好,我却总是不能动情。我以为是因为我与她相处不够久,于是去得又频繁一些,但还是未曾动心。
    我以为是太上老君的无情丹太厉害,不仅将我以往的七情六欲消退,还抑制了它们的重生。
    直到那一日。
    凡间的说书人换了一个又一个。我与梓昔每到一段时间就会换一个城镇出现,我叫偌然,她叫梓昔,恰似两个普普通通的凡人,安安稳稳地过着我们的日子。那一日我因公务繁忙没有带她去凡间,批完折子却瞧见她兴高采烈地跑进来,手中拿着一块雕着“赵”字的玉佩。以往每次去凡间,她都推说不记得术法,要我牵着她走。这一次,她却独自去了凡间,当中的小心思昭然若揭。我淡淡瞧着她,再提醒一遍:“神仙不能有情。”
    她笑着道:“卑职知道,卑职只是希望跟在王的身边。”
    “不想投胎了?”
    “想。不过,”她微微垂眸,脸上有丝丝幸福晕开,“哪天等王不需要卑职了,卑职再去投胎也不迟。”
    她的脸染上些许粉色,小心翼翼偏偏又带了两分勇敢。我的心中轻轻被一撞,心中浮起一种从未有过的感觉。
    碧绿的玉佩盈盈有光。我道:“我一直觉得,‘梓’不像是一个姓氏。”
    她微微抬头,疑惑看我。
    “‘赵’字应该更适合一些。以后你随了我的姓,可好?”
    她愣一愣,怔怔地瞧我。
    片刻之后,微微点头。
    少一步太少,多一步太多。这样的关系,我已甘之如饴。
    此后我越来越忙,没有机会陪她去凡间听说书。她没有介意,自己去凡间,然后回来将故事说予我听。她说她在凡间认识了一个叫安若恒的男子,为人尔雅,知识渊博。她提起他的时候,双目总是十分有神,似带着深深的眷恋与向往。那样的表情我见得不多,我觉得安若恒会是个妙人。于是我去过凡间,与他见面。
    他拿着书坐在竹榻上,懒懒地晒着日光,看了一页,口中喃喃自语:“这个故事,梓昔应该不会喜欢。”然后翻过书页。我在树后瞧着他,是个俊朗的人。
    我整整衣襟,现了身形走出去道:“安公子。”
    他茫然地看我一眼,从竹榻上起身,有礼地对我一拱手:“这位兄台是……”
    我笑道:“在下赵偌然。赵梓昔,是在下的内人。”
    我心满意足地瞧见他的笑意敛去。我不知道自己为何要说这句话,我只知道在他低喃着梓昔的名字的时候,我的心中又出现一种奇异的感觉。
    之后再过半载,夙柳仙君突然说要到冥府来看我。我知道必定是发生了什么事。果然他到来之后,好意地提醒我,说是玉帝近日找过我身边的鬼差,问关于我和梓昔的事。玉帝果然是玉帝,连我再次寻回七情六欲,他也能知晓。我怕等待着梓昔的会是魂飞魄散,只能违了心,微微不屑道:“谢谢夙柳仙君关心,玉帝实属多虑了。无倾并没有动情,与梓昔相处甚密,也是有理由的。前段时间奈何桥边有过一个叫越娘的女子为情而不愿投胎。我只是想试一试何为情,分寸方面,会拿捏好。”
    我这番话只为保全梓昔。可我并不晓得,梓昔恰好就在门外。她一路入了冥殿,站在殿下看我,眸中的恨意如此淋漓,仿佛我才是被俯视的那一个。她道:“无倾冥君挑梓昔在身边,只为知道情为何物,梓昔不胜荣幸。只是,几千年漫长日子已过,梓昔早已功德圆满。望冥君早日为梓昔安排投胎。”
    她将功德簿狠狠摔在地上,啪的一声,在空空荡荡的冥殿之中,响了很久。
    终于送走夙柳仙君,我立刻捏法诀到人间去寻梓昔。大雨滂沱,她在安若恒的屋中裹着被子发抖,紫色的唇微微颤动。我知道她误会了,我想道歉,想解释,却偏偏解释不得。玉帝已经有所察觉,此刻我说不定已经被监视。
    她施了一道术,将屋子完完全全地罩住,紧闭着双眼,若无其事地起身将烛火吹灭,然后躲到被窝中。我站在门外,大雨浇透我的身子,透骨的冷。
    那一夜她睡得不安稳。我一动不动地站在门外,安若恒却开了门,神情半分怜悯半分戏谑地瞧着我:“我记得你说,梓昔是你的妻子?”
    我抿紧唇一语不发。他轻轻哼一声,压低声音笑道:“你的妻子,现下在我的房中。”
    七情六欲中的怒一瞬而起,我努力压制下心中的火,他不屑地一笑,将门关上。此后几日梓昔没有出来过。我隐了身形站在门口,看着安若恒与她说话。她撑着脑袋坐在窗边,心不在焉地听着,神情却是寂寥和伤痛。我知道,她放不下我。
    第八日的时候,安若恒对梓昔表明心迹。夏日天气晴好,他们开了门透风。我就站在那里,看着安若恒字字郑重道:“梓昔,弱水三千,我只愿取你一瓢。”
    她深棕色如琉璃的眸子缓缓瞟向我,一动不动地与我对视,然后开口打断安若恒:“阿恒,我们成亲吧。”
    她的目光始终淡漠地放在我身上,平静无澜。
    之后的日子我没有见过梓昔。她依旧在冥府做着该做的事,明明很多机会可以相见,她却偏偏巧妙地避开我。我去过凡间,看着安若恒一个人准备着婚事,一个人缝制喜袍。素雅的竹屋,题了“偌昔阁”三个字,我知道那是偌然和梓昔。
    安若恒瞧见我,轻轻一挑眉,走到我身前道:“在下与梓昔在今月十五成亲。偌然兄若是有空,可以过来。地点就在此处,我们的偌昔阁。”
    心中有什么蠢蠢欲动。我抬头瞧一眼,淡漠地看着他:“偌昔阁,是个好名字。一直以来,在下都未曾与安公子说过。在下的‘偌’,是人字旁做一个‘若’。”
    他一愣,随即恢复正常神情:“原来如此。在下亦未曾告诉过偌然兄,在下的‘偌’,也是这一个‘偌’。”
    我轻轻一笑:“是么。可我看过安公子的诗集,里头的署名,是‘倘若’的‘若’。”
    他的身子微微一僵,片刻后冷冷一笑:“是又如何。梓昔最后选的人,依旧是我,不是你。”
    我伸手指着牌匾:“偌昔阁,用的是我这个‘偌’。”
    他上前一步,白皙的脸上浮起几分怒意:“你不要欺人太甚!若不是你先认识梓昔,她心中也不见得会有你。她对你的信任有多少?你说她是你妻子,她一样可以将你阻在门外淋雨,不理不睬。”
    我沉默不语。他冷哼道:“被我说中了?你在我屋外等候梓昔,此刻又跑来这里说些奇怪的话,是因为你根本输不起。你们之间的感情若是经得起考验,根本不需要任何言语的解释。”末了他又加上一句,“假以时日,她定不会再爱你。”
    我淡淡道:“是吗,尽管瞧一瞧。她一日没与你拜堂成亲,你便不是赢家。”
    如此与他顶了两句,回冥府时心情格外烦躁。我从地窖翻出两坛酒,连续喝了两夜。醉醺醺之际,听得冥府一片混乱,我却无心去理。桌上的彼岸花每到月圆就会凋谢。今日,是他们拜堂的日子。
    捏了法诀到偌昔阁前。红绸鲜艳,装点在竹屋上,显得喜气洋洋。屋中点了油灯,一片安静。安若恒在凡间没有亲人,所以连婚礼也是这般冷冷清清。我推门而入,他穿着大红喜袍坐在桌边,欢欣地看过来,见着是我,脸色陡然一寒。
    喝醉之后的我脑子不甚清晰,开口便是嘲讽:“吉时似乎早过了?新娘子呢,还没出现?”
    他咬着牙看我:“你也不比我好多少。喝成这样,必定是梓昔没有听你解释。”
    我坐到桌边,端起一杯清茶缓缓嗅一嗅:“我没有与她解释。我与她之间,不需要解释。”
    “是吗?”他笑得了然,“若真是如此,你也不必喝得大醉了。”说着拎起一边的灯笼,“屋中有个客人也是好的,偌然兄你在这里等一等,我去为梓昔点灯。天黑归来,她若瞧不见路摔伤了,我会很心疼。”
    我用力抓紧茶杯,看着他大红的背影缓缓远去。龙凤花烛燃着橘黄色的光,一如当年我与梓昔成亲。司命谱写命数,一环接一环,我爱上梓昔,我失去梓昔,这便是天命。天命究竟是什么?只因我出生在三途河边,被老冥君看中。他捡回我,一句“你是命定的下一任冥君”,就让我跟了他三万年。三万年结束,安排我下凡历劫,从没有人问过我愿意不愿意。玉帝轻飘飘的一句“你明白朕的意思么”,就剥去我七情六欲。六千年来我再次对梓昔情根深种,却因为我是仙,却因为天命,让我永远与她隔着那一步。天规是什么,天条又有何用,倘若连自己想要的生活都过不上,我做神仙,拥有无止境的生命,究竟有什么意义。
    我不甘心,我不甘心。
    如此的一个执念在脑中回旋不去,酒精的刺激使得思绪更是混乱不堪。恍惚间我瞧见安若恒回屋中,我听见他说自己与梓昔相约好拜堂成亲之后要如何如何。妒忌与愤怒交缠而来,瞬间淹没我的理智。这一切明明我拥有过,这一切明明都应该属于我,是谁将它夺走,是谁将我的梓昔夺走,连挣扎的机会都未曾给过我。
    法力从身体中流泻出去。我瞧见安若恒摔倒在地,一脸惊恐地看着我。他身上的大红喜袍深深扎痛我的双眸,我右手翻转,佩剑在手中呼啸而出,剑尖没入他的胸膛。
    我不要再被命束缚,我不要再信命。
    偌昔阁的门忽然被推开,一个白色身影出现,脸色苍白。梓昔不敢相信地看着我,魔障依旧存在于我的脑中。我看着她奔到安若恒身边,他最后笑着唤了她一句梓昔,然后缓缓合上双目。
    震怒将她的长发掀起。她凌厉旋身,一道剑气呼啸而来,被我的护主麒麟吞下。我缓缓回过神来,听得她一字一句道:“无倾,我与你势不两立。”
    之后的日子我回了冥府,她留在了偌昔阁。鬼差到我身边禀报她的状况:她含泪埋下安若恒,她怔怔地在偌昔阁中发呆,她找不到安若恒的魂魄,夜夜在偌昔阁中哭泣……
    我垂眸听着鬼差的话,良久,才挥手让它离去。
    梓昔被我判永世不能投胎的刑罚,生死簿和轮回台都没有她的记录。我私自为她安排投胎,将日子写在纸上交给鬼差,让它带给梓昔。这是我欠她的,我不求她原谅我,我只想再见她一面。
    她来到冥殿,眸子淡漠疏离,静静在殿下瞧着我。我不怕她恨我,我只怕,她待我如陌生人。此刻这样,我实在不晓得该说什么。将将说出一句“本王欠你的,会还”,她脸上已有一行清泪滑下。我听见她颤抖的声音响起:“无倾,究竟是为什么?此前你和夙柳仙君的那番话,我很想相信你。我知道你对我断不会像你所说的那样。只要你愿意解释,我就会愿意相信你,哪怕只是谎言,我也会相信你。”
    她哽咽着道:“可是你为什么不说?难道六千年的相处,真的如你口中所言,只是因为你想知道情为何物吗?如果是这样,你为何要杀安若恒。你若是真的不爱我,你为何要这样对他?”
    此生没有听过更凄厉的诘问,一路直入我的心底。说,还是不说。解释,还是不解释。保她周全,还是任由她继续恨我。我究竟该如何?
    此时不速之客不请自来。鬼差来报,说天庭掌北斗玉衡星的墨迟星君到访。我许久没回过天庭,对这个名字甚是陌生。他一路走进来,一张干净白皙的脸,摇了一把折扇看着我和梓昔:“呀,我似乎来得不是时候?”扇子在手心中一敲,笑道,“唔,断在此处,总比一发不可收拾要好。”说着抬头看我,“无倾冥君在说话之前,可要多做考虑。玉帝说了,无倾冥君若是真的动了真情,他便将这位梓昔姑娘提到天庭做个仙娥。梧桐仙子上了诛仙台之后,瑶光星君那里,恰好缺了一个掌灯宫女。”
    我的指甲扎入掌心,片刻之后微微一放,语气平静对梓昔道:“你去轮回吧,本王无话可说。”
    墨迟在一旁悠悠然地摇着扇子。梓昔瞧着我,突然放声大笑,笑声破碎,在整个冥殿之中悠悠回响。她干脆地甩袖转身,离开冥殿,白色的身影消失在我的视线里。
    我的心忽地一痛,退后一步跌在座上,用力闭着眼睛。堂下的墨迟轻轻一笑:“哎呀哎呀,真危险。来迟半分,梓昔就要魂飞魄散了。”
    这声音有几分熟悉,我抬头看去。他捏一道法诀,恢复成原本的模样,赫然就是安若恒的脸。他整整衣袖:“偌然兄,别来无恙?”
    我怔住,片刻后才明白发生什么事:“你方才是假传玉帝旨意?你这样,只是为了阻止我对梓昔说清楚一切?”
    梓昔,梓昔,梓昔去了轮回台。我顾不得理墨迟,飞身出冥殿。过奈何桥,过生死轮,终于到了轮回台。梓昔站在轮回道边,目光凄然地看着下方,瞧见我追过去,缓缓回头,脸上拉开一朵牡丹般艳丽的笑。
    “无倾,我恨你。”
    然后纵身一跃,跳下轮回道。我伸手去抓,只抓住一片素白的衣角。
    再之后,我违反天条,私自为梓昔安排轮回的事终于让玉帝知晓。他将我贬到人间历劫。
    临走前,墨迟来过一次,似笑非笑地看着我道:“你说得对,我终归是输了。但,你也别想赢。”
    我轻轻一笑,跳下轮回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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