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其他小说 我的老婆是偶像

第六百三十八章 是谁在搞事

我的老婆是偶像 睡醒的红龙 44624 Oct 2, 2022 4:15:49 PM

章节正在手打中..

推荐《灼灼桃花凉》章节阅读:

    再?玲珑石
    红妆十里,南柯一梦
    ※
    壹
    半日后,我从花楹山离开。
    那日我将玄青送往镜中世界后,前尘镜已捧在手中,唇张了张却始终无法念出咒语。虽然结果早已注定,我却头一次生出怯意,不敢去看玄青在镜中世界究竟会经历什么。
    最终镜子被荼荼拿去,片刻后,身后响起声嘶力竭的哭声,可我已不忍听下去,拿着早已收拾好的东西,告辞下山。
    漫山遍野蓝花开尽,头一次不知自己该去往何处。京城总归是不能再回去,圣器又毫无线索,只好修书一封寄给远在大周的师父,大略简述目前的情境,独自一人上路。
    山路风景依旧,只是再无心欣赏。心中唯一所想,是须得在天黑之前赶到最近的镇中,否则就要夜宿荒岭。
    因我实在不知道,没有贺连齐,我还能不能淡然伴着野兽的吼声入睡。
    幸而城镇相距不远,绯色夕阳染尽天边时,我已遥遥看见灰白城墙。朱红城门尚未合拢,仍有三三两两的人群排队进城。
    我松了一口气,才放慢脚步,忽听路旁有人呻吟。仔细瞧去,才见官道旁的树下倚着一个小男孩,七八岁的模样,形容消瘦,衣衫破损,正捂着胸口奄奄叹息。
    方才路过的村庄,大多富庶,并不见饥荒。我才感叹当朝皇帝将脚下土地治理得如此之好,便见了这样一个人。
    我赶忙过去试探他的鼻息,又搭上他手腕——总归也探不出什么,只得将他扶起来,担忧道:“你没事吧?要不要送你去医馆?”
    问过两三遍,他紧紧闭着的眼忽猛地张开,从地上弹起来,将我狠狠一撞,跑远了还冲我做个鬼脸。
    我被撞得险些坐在地上。
    变故来得太突然,我竟不知该作何反应,蹲在原地愣神,许久,舒一口气。
    人没事就好。
    走到最近的城镇天已漆黑,摸摸肚子才想起还未用晚膳。就近寻了家酒楼,点了两样小菜一碟粥,吃完准备付账时,一摸腰带,顿觉两眼一黑。
    一直被我妥帖照看着的钱袋,此时,没了。
    没了!
    离开大周前,师父曾千叮咛万嘱咐:“你在宫里住得太久,性子又太善,日后定要小心为上。切记世间人心险恶,有时用眼睛看到的东西,未必是真。”
    原先我不以为然,自认为行走江湖靠的就是一个义字。如今才终于确信,师父长我八岁,不是白长的。
    我果然还是欠缺基本常识。
    大堂灯火通明,我站在柜台前,措辞良久,才绞着衣带,缓缓地:“老板,我钱袋被偷了。”
    老板将我上下打量一眼,手里的算盘拨得噼啪响,冷哼一声:“哼,你这种人,我一日能遇到两三个。别想抵赖,快点付钱!”
    我叹口气,又重新在身上摸索一遍,手刚触到腰间的铜镜,老板瞧见,摩挲着下巴道:“没钱,就用值钱的东西抵。”
    他这话不错,我身上最值钱的,也只有那面镜子。且不说它是六件圣器之一,就算不是圣器,我也不会将它抵两样小菜一碟粥——好歹也值一顿宫廷御宴。
    见我犹豫,老板又不耐烦道:“快些快些,若拿不出钱,我可就报官了!”
    我急道:“待我回家自会有人送钱来。”恍惚间想起来,我早已不是大周的公主,哪里会有人给我送钱?
    眼看大堂里其余客人都投来好奇的目光,即便我已经自诩看透生死,对于眼前的处境一时也无法接受。面红耳赤不知该作何反应时,眼角却瞥到一双手,莹白指尖捏着一块碎银,嗓音清冽似寒泉轻响:“这些,足够了吧。”
    我顺着那双手一点点往上看,茜色衣裙上钩着银边,及肩的长发似纸上泼墨,杏子般的眼中隐有笑意。手上戴着一串银铃,一动,便泠泠作响。
    是个绝色美人儿。
    美人儿继续说道:“不过是一顿饭钱,老板如此为难一个小姑娘,也实非君子所为。”
    虽不知她为何替我付账,但我心底总归是高兴,师父说人心险恶,想来是他看事情太过片面。可下一瞬,我就再也笑不出来。
    “你懂什么,她吃了我的饭,给钱是天经地义。你既然如此喜欢乐于助人,正好我店里缺个伙计,要不要来帮工啊?”说话间,老板不耐烦地看美人儿一眼,这一看之下,眼珠却仿佛冻住似的再也移不开目光,已经抬起的手开始哆嗦,抖着嗓子说,“晚……晚……晚歌姑娘……”
    乍一听只觉得这名字甚为耳熟,再细想也想不出什么别的。一抬头却见方才还座无虚席的酒楼里顿时空无一人,连老板都不见了踪影,只余美人儿盈盈立在柜台前,低头定定看着自己的手指。半晌笑了一声,收回手,抬眼看向我。
    我摸了摸鼻子,拱手道谢:“谢谢姑娘方才出手相助,滴水之恩定当……”
    她却突兀打断我的话:“我找你很久了,沈潋。”
    贰
    昏暗小巷里,依稀能辨巷口微光。半刻钟前,这位救我于水火中的晚歌姑娘,诚挚邀请我与她同行。
    我考虑片刻,觉得不能因为这点碎银子就把自己卖了,于是没有答应。
    被我拒绝,她也只是笑笑,正当我感叹她不光人长得美,性子也是一等一的好时,却发现她从城东跟着我走到了城西,颇有一种就此跟下去的趋势。
    十六年来,我自问对风月这类事没什么经验,却觉得被一位绝色美女这般跟着,也并不是什么好事。
    我转身面向两步之外的秦晚歌,想了想,道:“欠姑娘的银两我定会还上。只是现下我还有些要紧事办,实在不能跟你离开。其实我不是独身一人的,我的同伴就在附近,我们约好在城门会合。”
    见她不置可否的模样,我顿了顿,又补充:“他倒是会些功夫,若是看到姑娘这般跟着我,怕会对姑娘生疑。”
    冷月在地面投下模糊的影,她轻轻摩挲腰间配着的银色剑柄,仍是笑着:“你说的,是从前日日跟在你身边,模样英俊的公子?一日前他就已从这里经过,也在方才的酒楼里用过膳。如今大约,”抬头望了望天边月色,“已经到了附近城中。”
    我嘴角动了动,谎言被当面戳穿,倒不觉尴尬,只是有些失落。
    她说得不错,只有我一个人。
    也许自此之后都只有我一个人,贺连齐留下了前尘镜,大约是存了再也不见的心思。虽说白拿了他的神器,可我想,若我能痊愈,一定会把如此重要的东西还给他。
    若我不能痊愈,自然也会托别人还给他。
    何况,他曾经说过,家中是在江南做生意,如今也许早已回家也未可知。也许他要救的那个人,并不十分重要,也再不需要跟着我。至于要做我的护卫这桩事,大约也早就忘了吧。
    阿潋,世间能救你的,只有你自己。
    秦晚歌要找我的理由简直太容易想到,此时若我还是大周的公主,她定是想将我绑了再问我父王要赎金。当然也不能排除她想入宫当个公主,或者娘娘。
    如今,我只是大燕的小道姑沈潋,被人找到,不是为了让我救人,便是为了我身上的圣器。
    前者尚可商量,后者全无商量的余地。可瞧她的模样,也许根本不用跟我商量。随手将我绑起来搜身,不比绑一只野鸡困难多少。
    秦晚歌走近一步,偏头笑道:“沈姑娘想好了,是自己跟我走呢,还是我带你走呢?”
    我再次打量一眼她的佩剑,干笑道:“我自己走,自己走。”
    我曾听说,若女子只身一人行走江湖,若非背景雄厚,必定身怀绝技,这大约也是酒楼里那些人听到她的名字跟见鬼一般的原因。
    本以为她会简单粗暴地对我用刑逼我救人什么的,可她却没有丝毫动作,只是将我半囚在一座院落中。
    而我这么心甘情愿跟着她,最大的原因,大约是我没法付房钱。当然,以她的名头,也不需要付房钱。
    可瞧着每日日落月升,又觉得着实耽误行程,就算此时身无分文没钱住店,也可再摆摊算命。须得想个什么法子逃跑。
    想来想去,唯有将她灌醉,是唯一且可靠的方法。
    我去隔壁的酒坊赊来两坛花雕,回到院中时,她正握着一方白绢拭剑。
    将兵器看得极重的人,想来武功都不会差。就同琴师惜琴,文人爱笔的道理一样,因他们时时刻刻要奏乐,要杀人。就跟日日要穿的衣裳一般,势必要打理妥当。
    听到脚步声,她头也没抬,手腕动了动,两半被整齐削下的树叶翩然落下。半晌,她才淡淡开口:“半日不见,我以为沈姑娘不告而别了。”
    我望了望闪着寒光的剑刃,咽了咽口水:“这里好吃好住,我哪里舍得走。”
    她看着我,笑了一声:“沈姑娘果真伶牙俐齿。”
    石桌上很快摆上一副酒具,白釉底,薄胎。
    我添上两杯酒,推到她面前一杯。她抬眼看了看,才将手里的剑放下。
    朗朗皓月下,我就同才认识两日的女子相对饮酒,若再有什么丝竹乐响,便着实算是风雅。
    我的手不自觉地解下腰间的铜镜,对着月光照了照,又照了照,再照了照。
    身旁响起放杯的动静,半晌,听她道:“睹物思人?”
    我想这成语大约用在我跟贺连齐身上不那么合适,但此时此刻,我确实有些想他,于是点了点头。
    她轻飘飘投来一瞥,笑得玩味。我刚把杯子放在唇边,忽又听她道:“心上人?”
    口中的酒尽数喷出来,我不可置信地看着被酒浸湿的半截衣袖,愣愣地说:“不可能吧……”
    不可能吧。
    皓月当空,我认真回想与贺连齐的相遇相处,从道观初见他倒在血泊中,替他包扎伤口时的饱满胸膛,他凝着我似笑非笑的模样。
    萧国的断崖,无数利箭前,他认真问我:“你有没有想过会跟我死在一起?”
    江南的医馆竹屋,竹林掩映,他站在窗下,脸沉似黑铁:“你病得这样重,为什么从来不告诉我?”
    花楹山上,他怒极的模样:“沈潋,你没有心。”
    短短半年,他在我身旁,笑是他陪着我,哭是他替我拭泪,危难时他护在我身前,我一意孤行时,他虽恨得牙痒,仍默不作声跟着。
    如今他走了,我确然是有些难过。
    这,他便成了我的心上人?
    可我从未喜欢过谁,更不知道喜欢上谁该是何种模样。也实在不知,如今我这样,是不是喜欢上了他。
    从前在大周时,姐姐们若是看上了哪家的公子,向父王禀告一声,便可八抬大轿将他抬回宫中,做个便宜驸马爷。若是出身低微些,收到府中当个面首也不无可能。这些公子大多是乐意的,若碰上不乐意的,关在柴房里饿几日也都乐意了。
    可这种喜欢太淡太浅,结局大多不甚欢喜。虽是如此,姐姐们仍然乐此不疲。
    不然,我也试试把贺连齐拐回家,做个面首之类?
    秦晚歌提起酒壶,对着夜风灌了两口凉酒:“我猜中了?”
    也许是初识不久,说起心事丝毫没有顾及。我就全当她是我宫前种着的那株常听我自言自语的茶花,也学她的模样灌了口酒,偏头问道:“你觉得什么是喜欢?是平凡相拥的相濡以沫,还是情深至极的生死相随?”
    秦晚歌看了看我:“相濡以沫?生死相随?”见我点头,又道,“你说简单点,我听不懂。”
    我抚了抚额:“就是,每日粗茶淡饭,穿布衫,住茅草房,生活清苦平淡,但只要跟你喜欢的人在一起,就很满足?还是一起坐拥天下,荣华富贵享之不尽,却要日日面临被暗杀的危险,但能够同生共死,轰轰烈烈过完一生才算是圆满?”
    自古世人皆是多情,却没人能够看破情。当然,看破的人基本都已抛弃凡尘俗世,出家入定去了。
    很多时候我以为自己已经要归入后者,可事实却是,我甚至还没有入门,前路已经似是云山雾罩,辨不明方向。
    两坛花雕只剩空坛,秦晚歌执起空荡荡的酒壶,在眼前晃了晃,眸光不知望着何处,带了几分醉意。
    “哪种都是,哪种都不是。日子平平淡淡还是大起大落,都是别人的生活。你以为,能跟喜欢的人在一起,是件很容易的事?”她顿了顿,指尖戳上我的心口,“别人是什么样无关紧要,重要的是,你想要什么。”
    大约见我神色迷茫,她又笑了笑:“你若是想知道你惦记的那个人是不是你的心上人,我可以教你个法子。”
    我望着她带笑的眉眼,眸中皆是柔软风情,实在不知为何城中的人一听到她的名字,如同见鬼一般。犹豫半晌,我终于没忍住问道:“他们都很怕你,为什么?”
    酒壶置在桌上,“啪”的一声。她漫不经心道:“三人成虎,众口铄金,沈姑娘冰雪聪明,这样的道理,不会不懂。”
    疑惑像一记重拳打在棉花上,被她轻飘飘化解。我虽仍是好奇,可也没有继续追问。
    向四周望了望,整个庭院空空荡荡,别说护院,连株花树都不曾有。大约,她也没什么时间侍弄这些。
    月影浮动,空蝉幽鸣。
    我收拾起酒具,还是问道:“你一个人不觉得寂寞吗?为什么还能这么快乐?”
    她表示不解。
    我指指她的笑颜:“你看,从我见你开始,你一直在笑。”
    指尖触上嫣红的唇瓣,她似是愣了愣,笑容越发明艳,眼底却越发空无:“笑就是快乐吗?其实我一点都不快乐。”
    直至回到房中,我也没有记起来,今夜跟她共饮,原本是打算灌醉她逃跑来着。
    叁
    入睡前夕,我望着帐顶的繁复花纹,总算想起初闻秦晚歌的名字,为何会觉得如此耳熟。
    玄青的武功天下第一,若非要找出一人与他比肩,只可能是这个将我囚禁在此堪称风华绝代的女子。
    玄青杀人从不用第二招,而秦晚歌恰恰相反,所出招式狠辣,只要能置人于死地,丝毫不管方式如何血腥。玄青让人敬畏,她则让人恐惧。除了皇室,在大燕流传最多的传言,便是关于她,虽然传言大多虚无缥缈。有人说她是鬼魅,有人说她是男扮女装,有人说她是青楼出身,所以恨透了男人。如今真正见到她才知,就如她所说,三人成虎,没有一桩传言属实。
    说起来,她的身份当真成谜。无门无派,独身一人,出现得悄无声息。实在让人不得不怀疑,是否从小受过什么特殊训练,才致使她变成如今这般模样。
    可自我跟她极短的接触,却觉世人的传言似乎并不令人信服。总之,在我眼中,除了性格有些怪异,她倒像是个极其感性的姑娘。
    我不信这样的人,真如传言所说那般残忍。
    第二日,秦晚歌让我陪她出门一趟,听说是去寻人,还特地送来一身衣裳。
    傍晚时分,当我站在拔地而起的三层楼前,抬头看了看铄金的招牌,“快活楼”三个大字映得我一阵眼晕。
    我不自在地拽拽衣角,从前倒也常男扮女装,可进青楼,当真是第一回。
    我偏头问怡然自得的秦晚歌:“来这里是做什么?”
    她的眼尾弯了弯:“赏花。”
    今夜的确是什么一年一度的赏花大会,只是我想不通青楼的老板娘究竟有多想不开会把这种大会开在青楼里。
    待我进去方知——此花,非彼花。
    老鸨战战兢兢地将我们迎到靠近云台的雅座,才刚坐下,周围邻近的几桌早已作鸟兽散。
    我看一眼仍着茜色裙的秦晚歌,顿时了悟她为何没有男扮女装。只要这张脸不变,就算化成灰,也会有人将她认出来。
    她似乎早已习惯,待侍女添上茶水,转过头打量一眼我拘谨的模样,笑得漫不经心:“第一次来?”
    我暗暗腹诽,除了她,哪有姑娘家初入青楼入得像自家的后花园一般,如此自由。
    不消片刻,偌大的前厅已座无虚席,就连我们周围刚空下的几桌也有胆大的坐下来。
    老鸨招呼着小厮关掉大厅的门,仍有人络绎不绝地挤进来。
    又瞥一眼饶有兴致的秦晚歌,我心道,今夜着实不大寻常。
    云石台后的琉璃珠帘,一抹身影一闪而过,快得几乎以为是错觉。可仍有眼尖的人发出一阵阵惊呼,不知谁低低喊道:“慎娘!”
    “果然是她!难怪今夜须得出十片金叶才能入楼,老鸨的口风可真严实!”
    我一边暗叹秦晚歌原来花了这样大的手笔,一边又忍不住好奇问道:“你要来找谁?”
    她却含笑不语,目光若有似无盯着一处。
    我顺着她的目光看去,愣了愣。
    从我的角度,只能看到半张俊逸的侧脸,唇边似含着浅笑,指尖一下一下叩在桌沿,像是跟着丝竹打拍子。一身月白常服,却将他衬得更加儒雅。
    这个人,简直太好辨认。
    是贺连齐。
    手中的茶盏啪地砸在地上,弄出很大声响。眼瞧着他偏过头来,我慌忙用折扇把脸遮严实,背过身去,悄声问一旁漫不经心品茶的秦晚歌:“他在这里做什么?”
    秦晚歌笑了笑:“这里是青楼,你觉得,他能做什么?”
    心顿时沉了沉。相别数日,我日思夜想他在哪里,又在做些什么,料想没有我拖累他,大约该过得更加闲散自由。然着实没有想到,他却过得如此惬意,甚至还在这里逛青楼!
    当真是天涯何处不相逢,此恨绵绵无绝期。
    我不知秦晚歌是真的找人,还是早就知道贺连齐在这里,故意将我带来。正欲再问一问,她却冲我打个手势,指一指不知何时已站了数名舞姬的高台。
    “嘘,开始了。”
    静了不过片刻的大厅顷刻间布满丝竹乐声,一段悦耳的琵琶声后,我总算瞧见慎娘的风姿。
    慎娘的样貌虽不及面前的秦晚歌,却也当得上才艺双绝,无论哪种乐器均是信手拈来。尤其一双柔若无骨的手,白瓷一般的皮肤,连我这个女人都忍不住想入非非。
    我不动声色地看了眼自己的双手,曾经十指不沾阳春水的手,如今已有些细小的口子,是这些时日餐风饮露弄来的。
    我将手藏在身后,耳边是源源不绝的赞叹声。心里忍不住同慎娘比较,除了样貌,若真论起琴棋书画,我都只略通皮毛。唯一可取之处是字写得还不错,可放在一众大家闺秀中,却也不算什么。除去随时会带来危险的圣器,几乎一无所有。
    甚至连自己都救不了。
    蓦然觉得很是委屈,我揉揉发酸的鼻子,再抬头时台上却空无一人,贺连齐也不知所终。
    身旁有舞娘压低声音笑道:“慎娘脾气古怪,寻常人等想私下见上一面都不能。这位公子已经一连来了三日,日日都是入幕之宾。今夜,想必是早已志在必得呢。”
    “若我是慎娘,也定然是一百个愿意,这人模样很是俊秀,衣着虽普通,但你瞧他举手投足的气质,必定是哪家的富贵公子……”
    我一愣,身旁秦晚歌抿着唇,一副看好戏的模样:“想知道他究竟是不是你的心上人,那你就……”
    她贴近我耳畔说出的话,让我的双颊顿时烧得通红。说完后,她又靠回椅背,漫不经心一指:“唔,慎娘就住在后院的绣楼。你若是现在跟去,大约还能赶在他进屋前把他拦下来。”
    去?还是不去?这是个问题。
    她瞥我一眼,饮了口茶,又道:“你不去,也没什么要紧。慎娘模样长得美,既会弹琴又会跳舞,如今也算身家清白。跟那位公子嘛,倒是很相配……”
    “砰”的一声,是我匆忙站起身时弄翻了座椅。眼见周围人就要望过来,我赶紧低头,压低声音对秦晚歌道:“青山不改,绿水长流,这位壮士,我先走一步。”
    肆
    我为什么会去追贺连齐,连我自己也未想通。只是秦晚歌的那番话,惹得我很不痛快。于是我想,我怎样才能痛快一点。
    得到的答案是,在他去找慎娘之前将他拦下来,我就痛快了。
    可我还是晚了一步。
    廊下垂着曼陀罗花架,满眼的淡金色,衬得一院风雅。暖黄的烛光在窗纸上映出两道相对而坐的身影,看模样,该是交谈甚欢。
    那舞娘没有骗我,看这般形容,两人确实像相识已久,深更半夜进女子闺房,这种令人想入非非之事,想来也不是第一次做。
    我在花架下站了很久,有侍女瞧见我,站在三步开外恭敬道:“公子,慎娘今晚不再见客。还请公子……”话未完便被吱呀一声门响打断,我这才回神,想要避开已经来不及,慌忙背过身去假意欣赏盛开的曼陀罗。
    脚步声渐次响起,最终在我身后两步停住。
    侍女退下,院中再无声息。
    心几乎要从胸口跳出来,我努力屏住呼吸,试图将存在感降到最低。可这纯属自欺欺人,毕竟除非来人是瞎子,否则怎么可能看不到我。不知过了过久,才听到低低的一声:“沈潋。”
    我的后背都僵直,又不敢回头,只好故意粗声粗气地说:“这位兄台认错人了。”
    肩膀却被扳过来,我不甘心地把折扇贴在脸上,又被用力握住一角。对峙中,只听贺连齐似笑非笑地说:“我没看错的话,扇骨是犀牛角的。我数到三,你若再不撤下扇子,就别怪我把它折断了。”
    我气得话都说不顺畅:“我……我家家财万贯,才不在乎这把破扇子!”
    “哦?”扇面的缝隙,恰好望到他唇边漾出的一丝笑,“可是这把扇子的价值,却足够你吃数十样精致的小点心,连吃七日都不重样。几日不见,你倒这么有钱了?还是说,”声音顿了顿,“扇子是借来的?”
    我恨得咬牙,他说得不错,扇子的确是秦晚歌的。
    “还不松手?那我可真数了。”他笑得颇有些无赖。
    “不松!”我气结。
    “一。”干脆的一声。
    我把扇子握得更紧,紧接着第二声:“三!”
    我一愣,手上力道松开,被他轻而易举掰开扇面。
    幢幢花盏浮着浅薄月光,他站在花下,拂开我有些凌乱的发丝,若有所思地望着我。
    我气急败坏:“你耍赖!”用力想抽出扇子来,却纹丝不动。
    深更半夜跟姑娘在闺中私会,被我发现不但没有悔过之意,竟然还要掰我的扇子,简直太可气。
    气急之下,我一口咬在他的手腕,一边咬一边打量他的神色,一不留神口中就漫出血腥。
    我吓了一跳,赶紧松开,犹豫半晌,小声道:“你,没事吧?”
    他一声不吭,只是紧紧皱着眉,眸光牢牢锁住我的眼,声音沉得骇人:“你当这里是什么地方,一个小姑娘,独自一人就敢闯到后院?阿潋,我不在你身边,你就是这样照顾自己的?”
    我瞥一眼他冒着血的手,底气有些不足,可仍说道:“你都能来,我为什么不能来啊?”
    他眉头皱得更紧:“你跟我不一样。”
    我梗着脖子:“有什么不一样?你来这里找姑娘,我就……我就……”就了半天,就出一句,“我就不能来这里找姑娘吗?”
    他眉头略松,一副无可奈何的模样,抬手揉了揉我的发顶:“又在耍小孩子脾气。”
    我没有耍脾气,是真的有脾气。他说离开就离开,连句话都不曾留下。这才几日,又交了一位红颜知己,花前月下,对诗对酒,当真风流。
    似是没有察觉我的怒气,他仍自顾自地道:“你师父从前不是将你护得很妥帖吗?难道他从来没有告诉过你,这里男人能来,女人不能。”
    大约是他的声音扰得我心烦意乱,又大约我只是想要堵上他的嘴,总之等我再回过神来的时候,手不知何时已牢牢封上他的唇,脸也距他不过咫尺。
    果真,他住了口。
    我屏住呼吸,连手都忘记放下来:“贺连齐。”
    “嗯?”他低低应了一声。
    “有一件事情,我想了很久,都没有想出答案。但我想,你可以告诉我。”
    他愣了愣,拂开我的手问:“什么?”
    踮脚,抬头,我搂住他脖子,唇紧紧贴上他的。
    秦晚歌说,我若想知道自己是不是喜欢上他,一个吻足矣。
    虽然她的谬论无从考证,但方才形势所迫,竟真的不由自主做出这样的举动。
    我不知道这算不算是一个吻,因为没有经验,只好照书里看来的猫画虎地学。想来强吻他这种事有且只可能有此一次,因此我将眼睛瞪得大大的,半分也不敢合上,生怕错过他一丝一毫的表情。
    花前月下,夜风微漾,鼻息间是扑鼻的花香,贺连齐站在我面前,我环着他,简直没有比这更好的风景。
    他没有躲开,只是任凭我这般贴着,直到我感觉胸口像塞了团棉花,涨得不能呼吸,才撑住他的肩膀想要喘口气。
    天地却陡然倒转,他头顶上开的那枝花不知怎么就变到我头上来,唇与他的分开时,我背靠着树,脚下才勉强站稳。
    他眸色沉得像深不见底的潭水,映出皎洁月光,嗓音喑哑低沉,响在浓浓夜幕中,平添了几丝魅惑。
    “你这是在做什么?”他顿了顿,面色阴沉,“还这样熟练,是谁教过你这些?”
    谁教过我?只能是秦晚歌。
    可她当真是诓我的,一吻之后,本就乱糟糟的脑子更想不出所以然来。我攥紧袖口,顺了口气才道:“我、我……”我了半晌也没我出个所以然,忽地灵机一动,随口编出谎话,“这是我新学的一种秘术,能够探知对方的神思。只是施法的过程太过特别,一时没有实验对象。”偷偷打量他的神色,我绽出一个大大的笑容,“不过幸好,你出现了。”
    贺连齐眯了眯眼:“这就是,你要我告诉你的答案?”
    我猛地点头。
    三层楼间灯火通明,无数莺歌燕语。贺连齐听完我临时编出的话,不置可否,只是微挑了眉,拿过我握在手里的折扇,打开反复看了看,又啪地合上。扇柄贴在我的额头,是沁骨的凉意,他说:“那你同我说说,我在想什么?”
    我拿手拨开,揉了揉眉心:“时间太短,还没来得及探出来。”
    微风擦过他的鬓发,擦过我的脸颊,拂过头顶花盏,他俯身靠近我,彼此呼吸可闻。
    “你是说,时间太短了?”
    我恨不得咬掉自己的舌头,忙不迭地点点头,又摇摇头:“不,不,时间一点都不短。大概,是我学艺不精……”
    折扇在他指尖转了个圈,他垂着眼,像在思考什么了不得的大事,又望向我的眼睛,郑重其事地说:“看来这秘术并不可行,以后不要再用了。”
    我赶忙答应:“啊,好像是不怎么好用,呵呵,呵呵……”
    前庭有丝竹乐声,料想是一派歌舞升平。几扇轩窗的灯火暗下去,约莫到了该就寝的时候。面前的压迫感转瞬不见,回神时他已放开我,眉眼淡得像是方才什么都不曾发生。
    我差点忘了,他还在生气。不过短短一瞬,雪白背影已离我三步远,似是又要回到慎娘的绣楼。
    情急之下,我大声喊住他:“贺连齐!”
    白底云靴顿住,他偏头道:“怎么?”
    我想让他留下,可又不知他如何才会留下,只好理直气壮地又喊一声:“方才的事情,你觉不觉得你该负责?”
    他脚下一跌,许久,指着自己的鼻尖,不可置信地说:“你占了我的便宜,还要我对你负责?”又摇摇头笑了笑,“阿潋,你太不讲道理了。”
    “这算是占便宜吗?”我自言自语,见他微微眯起眼,只得勉强赞同,“那好,我就跟你讲一回道理。其实你若是执意要我负责,倒也不是不可以……”
    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喜欢上他,现在的我只知道,我想跟他在一起。至于如何在一起,最简单的办法,就是把他留在身边,等我找齐其余神器,同他一起回大周。若他答应,便是皆大欢喜。若他舍不得家乡一切,那便把他的家乡搬到大周。
    若是他不答应……
    那便打昏了扛走。
    我不会女红刺绣,也不会做精致小点,甚至没有健康的身体,除了公主的名头,我几乎一无所有。
    唯一能做的,只有把我最好的给他。
    若带他回大周时,仍然找不齐神器,也没什么关系。让他看一看我曾经生活的地方,走我曾走过的路,赏遍我曾看过的风景。许多年后他在回忆里想到这些,也许能够记起我,哪怕只有一星半点,我就很知足。
    未来太长太远,谁都无法预料下一秒会发生什么,也许是被仇家刺杀,也许是身患恶疾,也许是天崩地裂。唯有此时此刻,他在我身边,就好。
    做了这样的决定,压在胸口的一块巨石顷刻间碎成粉末,连空气都变得清甜。我想活下去,这个愿望比从前任何时候都要强烈。
    朦胧月色浮上枝头,满目银辉。我还想再说什么,眼风却瞥见一抹茜色身影,靠在回廊上的红柱,施施然望着花架下我的方向。
    是秦晚歌。
    我不知道她是何时出现的,只是这般悄无声息,连贺连齐都未察觉,实在太让人心惊。
    贺连齐顺着我的目光望去,几不可察地皱了皱眉,片刻间已将我护在身后。
    气氛一时间变得凝重,似乎有看不见的强大气流在空中碰撞。
    怕生出什么误会,我几步抢到他二人中间,急忙引见:“这是秦姑娘,你走之后,一直是她在照顾我。”
    秦晚歌微微点头,目光自我肩头越过,看向身后面无表情的贺连齐,歪着头若有所思道:“这该不会就是你的心……”
    前夜里肆无忌惮地跟她说出心里话,不过以为她是毫无干系的旁观者,就算知道我心中所想,也无可厚非。却不想,这么快就遇见了贺连齐。
    生怕她再说出什么,我狠狠跺上她的脚,被她不着痕迹地避开。然动作太大,被贺连齐尽数瞧见,他皱了皱眉,冷声问道:“阿潋,你在做什么?”
    “唔,打个招呼而已。”我又转向秦晚歌,指着贺连齐再度介绍,“这是我的……”心中闪过千百种措辞,最终都化作一声干咳,“贴身侍卫。”
    这句话成功地让贺连齐黑了脸,以至于在回去的路上,他执意要走在前头,让我在他身后做跟班。又像是怕我跑掉,时不时地回头望上一眼。
    秦晚歌施施然走在我身旁,看热闹一般:“你们,这是……”
    我干笑着说:“我的侍卫,偶尔会……有些傲娇。呵呵……傲娇而已。”
    秦晚歌的宅院并不十分大,却也不小,贺连齐这种身量再塞十余个也绰绰有余,再次成功解决了住宿问题。
    回到房间掌上灯,我就往床上爬,爬到一半才想起贺连齐还在屋里,回头见他正怡然自得地给自己添茶水,于是安心躺下,倚着枕头想秦晚歌把我囚在这里的目的。
    住进来这几日,秦晚歌一向独自一人,家里连家奴都不曾见,想来应该也没有亲人友人,更别提心爱之人。
    大约不是找我救人。
    若她想要的是神器,我曾故意在她面前拿出前尘镜,也不见她有任何反应。
    难不成,是她一个人住太过寂寞,想让我跟她做伴而已?
    原本想着如何才能逃跑,如今贺连齐出现,这个问题倒是得到了解决。只是不知他们两人的功夫谁更厉害些,若交起手来,又有多大胜算?
    桌边贺连齐已不紧不慢喝完两杯热茶,眼见就要再倒第三杯,见他还没有离开的意思,我翻了个身,道:“你晚上不住那里吗?”
    “那里是哪里?”大约是想到什么,他嗤地笑出声,“你说的是快活楼?我住在那里做什么?”
    我打了个哈欠,困意漫上双眸,眼皮似有千斤重,疲惫地说道:“所谓**一刻值千金。你前些日子一掷万金,只为了与美娇娘共话良辰。今日本是大好时机,却在这时候功亏一篑,我都替你可惜。”
    有阴影兜头罩下来,是他行到床前,居高临下地望着我。
    我撑开眼皮,刚巧能瞧见他又好气又好笑的表情,他说:“这些乱七八糟的话,你都是从哪里听来的?”
    我禁不住狠狠瞪他一眼:“这还需要听吗?分明都是常识。半夜三更进姑娘的绣楼,孤男寡女,共处一室。贺连齐你好歹也是大家出身,怎么连这点道理都不懂!”
    他指尖戳上我的额头,不轻不重的两下:“你又在乱想什么。在你心里,我就是这样的?”
    我偏头躲开,转身背对他,紧抿着唇。
    他低笑:“不说话,是在生气?”
    我把唇抿得更紧。
    他直起身,不紧不慢地说:“你这么一说,我也觉得那些银子花的是有些可惜。不过现在回去,似乎还来得及。”
    脚步声渐远,门打开又合上,屋内一片寂静。
    我有些难过,他果真还是去找慎娘了。
    腾地坐起身,这一坐之下差点吓得我又跌回去。贺连齐抱臂站在榻尾,正好整以暇地望着我。
    我怔怔:“你不是走了吗?”
    “你希望我去找她?”他几步走过来,垂眸望着我,许久,才似叹息一声,“我只是听说她修琴修得很好,这几日去找她,想看看有没有什么办法能修补招引而已。”
    我愣了愣:“修招引琴?”
    他似笑非笑:“不然你以为?”
    心里有暖流溢出来,嘴角不可控制地想要上扬,被我忍了下来。我扁了扁嘴,赌气似的别过头:“我才不信。”
    他难得好脾气,轻轻扳过我的脸,一字一字问得认真:“那你怎么才肯相信?”
    其实我从不曾觉得他与慎娘当真有什么瓜葛,只是气他的不辞而别,又在情急之下才说出这些话。如今他问得认真,我却不知该如何回答,只好言不由衷道:“不相信,你说什么我都不会相信。那慎娘模样漂亮,舞也跳得好,又温柔可人,男人都会动心的。”
    我还想再说什么,却被温柔打断:“你知不知道你说谎的时候,话就会格外多一些?”
    我怔怔抬眼:“啊?”
    他的脸隐在阴影里,看不清表情,语声却一点一点变得严肃:“阿潋,如果有一天你发现,我有事瞒着你,你会不会很生气?”
    窗外隐有风起,搅碎一地月光。我望着他好看的眉眼,缓缓摇头:“我为什么会生气?有的时候,谎言并不是因为想要欺骗,而是不知从何说起。你不肯说的,一定都是很难开口的事。每个人都有藏在心底的秘密,你看,你有那么多想要问我的话,我没有告诉你,你也从没有生我的气。”
    灯芯燃尽,红烛落下烛泪,微弱烛光晃了两晃,终于熄灭。视线还停留在他微愣的表情,却陡然陷入黑暗。我有些不适应,下意识扯住他的袖口,被他反握住手指。
    逐渐适应黑暗,借着月光却瞧见他眸色复杂,握着我的手松开,替我掖好被角,手掌自上而下抚过我的额头,最终覆上双眼,掌心温热:“早些睡吧。”
    门吱呀一声开启,几缕月光漏进来,又慢慢消失,室内顿时一片沉静。
    我心中腾起细密的恐惧,不适感自脚底蜿蜒而上,淌过四肢,汇集在额间一点。这是从前从来没有出现过的。我想让他留下陪我,可实在没有合适的借口,只好安慰自己闭上眼睛,睡着就好了。
    可等意识到接下来发生的一切,我才后悔为什么不让他留下来。
    我陷入深沉梦境,意识却是清醒的。拂过面颊的风是热的,滴在鼻尖的露水是凉的,树叶擦过我的指尖,划开细小的血口子,又极快愈合。入眼皆是不熟悉的街景,残阳将落未落,天边染上血红,熙熙攘攘的路人自我身边经过,却对我视而不见。
    心里觉得蹊跷,恰好迎面走来一位头发花白的老者,我几步走上去,才刚开口:“请问……”
    话未完,老人已穿过我的身躯。
    神思有瞬间的涣散,紧接着又快速聚合。我愣愣地低头看着自己开合的胸膛。
    这不是梦境,是幻术织成的密闭空间,眼前所见,皆是施术人以幻术所化。抬脚在地面上跺了跺,青石砖没有撼动半分,目之所及也看不出丝毫破绽。我不由得叹一口气,果然同我猜测的一般,除非施术人主动放弃,或是从外界被打破,否则绝没有出去的可能。
    幻术不能杀人,虽然不知是谁对我下手,但目的不外乎只有两种。想让我看到某样东西,或者,是把我永远关在这里。
    尽管我心底希望是前者。
    眼前不知何时现出丈高的门楼,芳菲四月,绿荫成片的槐树下,一位白发老者牵着一个模样俊俏的红衣小姑娘,对门楼前立着的青衣少年道:“君尧,这是新入门的师妹。根骨不错,你要多加照拂。”
    小姑娘歪着头,俏生生道:“君尧,你叫君尧?”
    被称作君尧的少年容色淡淡:“以后,要唤我一声师兄。”
    蓦然觉得脚步被什么牵引,我又看一眼身影逐渐模糊的三人,沿着官道走出数丈,踏上一座石桥。才走完最后一级石阶,却像打破一道屏障,闯入一片广袤树林。
    再回头时,街市不在,石桥亦不在。因头一回身处幻境,实在无法预料眼前所见。之后的路,便走得极其小心。
    远处隐有响动,看过去时,只能见浮动的碧色树影,漫着未散去的雾霭。又走了一段,才看清声响的来源,是有人在修炼剑术。树林间隙,青衣男子面上戴一扇同色面具,自右边额头延至左边脸颊,只露出半扇高挺鼻梁,一张薄唇。大约能想象面具下的脸冷毅清俊,可手中的剑式却又快又狠,每有一道剑光闪过,树干便被划开一道深深的口子。
    簌簌落叶下,他一招横扫而过,剑忽然脱手,剑尖擦着最近的一柄树干猛刺过去,直直钉在十余步开外树的正中。
    树后闪过一抹绯色,铺天盖地的绿荫下,红衣少女缓步踱出来。面容看不大清晰,只能辨出系着银铃的手中握着一缕黑发。她垂眸一望,似笑非笑道:“我见师兄日日习武颇为辛苦,特意来山上看望。没想到,师兄竟然下此毒手。”
    青衣男子自她身畔走过,拔下钉在树上的剑,嗓音听不出情绪:“今日怎么是你来的,阿诚呢?”
    她抬手不动声色地捋了捋鬓发,浑不在意似的:“阿诚去了市集一趟,回来时身上便起了疹子,吃了几服药都不见好。师父吩咐他不要再上山了。”顿了顿,又扬了扬唇,“今后,便都由我代替他给你送饭。”
    “是生病了,还是被你下了药?”剑风拂开一片空地,男子接过她手中的食盒,语声淡淡的,“刀剑无眼,以后没什么事,不要再上山来。”
    “是我下药又如何,他一向不服师兄,整一整他也无妨。”她把削掉的头发系成结,拿出荷包妥帖收好,才懒洋洋道,“师兄有心思想着我,不如多想想你这剑术何时能练成。这套剑法乃师父毕生绝学,寻常人十年八载也未必能练得纯熟。本以为师兄是师父门下最得意的门生,会与众不同些。”说到此处,微微偏头,“原来江湖人称鬼面公子的君尧,也不过如此啊,师兄。”
    几样菜肴一叠叠摆出来,他在她对面坐下,许久,答非所问道:“师父教你的幻术,练得如何了?”
    红衣姑娘以手撑颐,杏子般的眼弯了弯,眸光散漫:“你也知道,师父教人一向不点透,大多让自己琢磨。”尾音微微上挑,落叶自肩头滑下。她蓦地倾身贴近他,直直望尽他眼底,“师兄,不如你来指点指点我?”
    天地间蓦然静止,片刻后一阵风动,树影斑驳,他在树下适时抬手拂上她的眼,眸中含了一味笑,嗓音却平淡:“我是不是告诉过你,摄心术是不能随意用的,晚歌。”
    女子的面貌这才清晰,虽不似如今这般出挑绝色,却不难看出,是秦晚歌。
    我正欲再走近些一探究竟,手刚扶上树干,眼前景象就自上而下缓缓消失,像被蚕食的沙塔。再睁眼时,天边似染了墨,只挂着几颗极亮的星。所处之地是宽阔的院落,两三个火把映出无数刀光剑影,一片杀伐血腥。
    片刻后,我才意识到自己正处于刺杀现场,急忙躲在一处假山后,忽又想到,在这幻境里我就像一片影子,刀剑伤不到我。
    再看去时,十余个护卫已在顷刻间被解决。数名黑衣人中,盈盈立着一抹茜色。秦晚歌的眸光有意无意地落在凉亭里对月饮酒的青衣身上。正因如此,她才能在第一时间看见,没死净的护卫用尽最后力气一跃而起,斜刺里刺出一柄剑,直直冲着君尧的后心。
    “师兄,小心——”在所有人都愣神之际,秦晚歌已飞身扑过去。剑在她小臂上划出深深的口子,却没能刺中始终置身事外的男子,只割破了青色的衣袍。
    又一道剑影闪过,院中蓦然响起一声哀号,那侍卫已被君尧一剑斩掉胳膊,倒地呻吟不已,不久便没了声息。
    秦晚歌靠在红柱上微微喘息,血从指缝中渗出来,瞬间没入衣袖中,分不清是衣衫的颜色还是血水。
    料想的关切声没有响起,事实上,没有一个人再说话。君尧从容不迫地指挥其余人清理现场,才转身面向始终捂着手臂的秦晚歌,目光自渗血的手臂移至她微皱的眉眼,没有半分多余的感情:“出任务之前,我是如何说的?”
    她平日里的笑容一分一分冷下去,却不是因受伤,倒像是为他漠不关心的话。
    其余杀手全都静默无声,连呼吸都小心翼翼。面前的男人惹不得,而这女人更是不好惹。血腥气渐渐漫上来,衬得一院凄冷。
    许久,响起秦晚歌微哑的声音:“今夜,任务艰巨,对方皆是高手。每人各司其职,无论发生任何事,都不可肆意行动。”
    周遭静得没有一点声息,瑟瑟夜风中,君尧居高临下地望着她,嗓音淡然,却是不容置疑的:“你明知命令不可违,却执意违之。是何故?”
    她望着他,盈盈笑起来:“无论何故,违背命令已是事实。师兄,我愿领罚。”
    他不置可否,半晌,才道:“既然如此,门规处置吧。”
    有人看不下去,跨出一步,小声说道:“师兄,师妹也是为了救你才……”
    他眼风都未动一下,眸光仍然定在她渗血的手臂:“你是说,想同她一起受罚?”
    那人赶忙单膝跪地,双手抱拳道:“不敢。”
    始终站在原地像是木偶一般的秦晚歌终于动了动,也学那人的样子,干脆利落地回了一声:“是。”
    不知是不是君尧有意护短,所谓门规,最终也只是让她在祠堂跪了整个晚上。
    堂中的褪色蒲团前,高台上牌位林立,秦晚歌跪在祠堂正中,低垂了头似是在想心事。
    其实祠堂中并无人监督,秦晚歌大可以先去上药或是略微休息。但着实不知她是怎么想的,三更已过,她连身子都未动一分。
    朦胧烛光里,堂外响起从容不迫的脚步声。
    来人除了君尧,绝不做第二人想。青色的衣摆自门槛滑过,最终停在她身前。许久,细微一声叹息,他蹲在她身前,轻轻执起她受伤的手臂,替她上药。
    血迹已经干涸,将衣衫紧紧黏在皮肉上,动一下都是撕心裂肺的疼。她任由他摆弄,额上渗出薄汗,却赌气般的一声不吭。
    “怎么不说话?”他修长指尖挑起药膏,一点点擦在她的伤处,“小时候你蹭破一点皮,都会在我面前哭闹很久。”
    许是追忆起从前,烛火将她的面容镀上一寸柔软,又转瞬即逝,快得几乎以为是错觉。她望着他好看的侧脸,在他看向她时极快地转开眼,声音不卑不亢:“师兄总有一天会接替师父的位置,如今,自然是要立威,是我不懂以大局为重。今夜已经触到师兄的禁忌,又怎么敢再跟师兄任性哭闹?”又低头哂笑一声,“更何况,我也不再是从前的小师妹了。”
    “你在怪我。”他替她包扎的手一顿,绷带裹得更紧。她一贯带笑的眼波狠狠一晃,却忍着一声不吭。
    他仔细观察她的表情:“疼吗?”像是根本不需要她的答案,片刻间已熟练地系好结,“既然知道受伤会疼,为何还要出手?”
    风吹过窗棂,吱呀一声,幽幽烛光下,她定定望着他:“我知道人命轻贱,尤其是我们,一生都在替别人卖命,能为自己留下命的又有几个。可师兄,我舍不得你死,我舍不得。”
    他垂眸,心思似乎全在深可见骨的伤口,将绷带裹得更紧,惹得她闷哼一声,才一字一顿道:“你觉得那一剑,我会躲不开?”
    她瞪大了眼睛,眸中映出他难得一见的认真表情。
    烛火噼啪一声,他抚平她的眉心,手指最终停在眼角:“你错了,晚歌。人命不轻贱。正因如此,想要守护重要的人,先要学会保护好自己。”
    银白面具镀上淡薄月光,走出祠堂前,他留给她最后一句话是:“所以,晚歌,再也不要替别人挡剑。哪怕他,是你最重要的人。”
    如我之前所说,杀手理应抛弃一切感情,无论恐惧、愤怒,抑或同情。譬如今夜秦晚歌替君尧挡下的一剑,只能说明她不够冷静。对于杀手而言,这几乎是致命的。我相信她不是不懂这个道理,只是世间诸事,向来是看起来容易,做起来难,很难。
    流金夏日蓦然飘起细雪,繁茂枝叶顷刻间化为灰败,从枝头飘落,还未落地已转瞬不见。祠堂的一砖一瓦逐渐崩塌,重新砌起肃穆灵堂。漫天苍茫雪色里,招魂幡被风吹得破碎。平日穿惯黑衣的杀手换上刺目的孝服,齐齐跪在木色棺椁前。
    为首的秦晚歌如先前受罚时一般,身形未移动分毫,只是惯穿的红衣换成了白裳,衬得她越发单薄。放眼整个灵堂,只有她一个女子,饶是众多男儿身都忍不住悲怆,她只是面无表情垂着头,唯有握着麻裙的手指节泛白,微微颤抖。
    从清晨到黄昏,门口才现出早该出现的人影。青色靴子踏进灵堂,不急不缓,一步一步行至秦晚歌身前。
    “晚歌。”他轻声唤她。
    她面色才有细微的动容,虽未回头,却已知道来人是谁。直到把唇咬出深深的印,声音仍有些颤抖:“师父穷其一生都在为苏氏一族卖命,五十多年,亲手把当今帝王送上王座,又保他山河无忧,如今更是连命都给了他们,最终却连个像样的葬礼都不能有。”
    君尧掀起衣摆跪在她身旁,青色衣袍绲了银边,是比平时高出一等的服制。他拿过一沓纸钱扔进火盆,薄纸瞬间被火焰舔舐,映出面具上一片猩红。
    “暗门本就是皇室手下见不得光的秘密。一旦暴露,必定要彻底消失。这葬礼,已是给足了师父脸面。”
    四周响起压抑的哭声,灵堂外的枝头不知何时落下两只寒鸦,嘶哑哀鸣。
    “如今我已奉命接替师父之位,为暗门之首。”他目光望向木色棺椁,顿了一顿,“下一个灵堂,也许就是为我而设。”
    她身子一抖,手握得更紧:“我会让他们付出代价,一定会。”
    他微微侧目,轻叹一声,伸过手一根根掰开她的手指:“逞强做什么,晚歌,一切有我。”
    屋外冷风忽过,卷起一地残枝枯叶,阵阵呜咽声破空传来,有谁低唱:一场情深凭谁诉,算前言,总轻负。
    灵堂飞快倒退,我站在路的尽头,行人从我眼前极快掠过,让我看尽数月的光景。
    君尧果真雷厉风行,不过半年,暗门已从独属皇室的暗杀组织脱生而出,成为江湖中最大的门派,而名义上仍旧隶属朝廷,享尽两方资源。连皇帝都无可奈何,只得半牵制半利用,眼睁睁看着它在眼皮下日益壮大,却毫无办法。
    换掉所有皇室的内线,逐渐将它培养成自己手中的一柄利剑,君尧付出的代价,便是门下无数杀手的生命,每行一步,都踏出淋漓的鲜血。
    秦晚歌亦是从众人宠溺的小师妹,变成独当一面的杀手。很多时候,暗门的门徒比起主上君尧,甚至更害怕日渐强大的秦晚歌。她越发爱笑,但每个看过她笑的人,不是被她保护,就是被她杀死。
    我始终看不透秦晚歌存了怎样的心思,唯一能肯定的是,暗门门主的死,君尧的上位,对她而言都成了逼她成长的利器。那是君尧告诉她,唯有强大,才能保护心爱的人。
    只是但凡成长,必然要付出惨痛的代价。
    正月十六,宜祈福,忌远行。
    距都城三十里外的明镜湖畔,君尧的私宅,毫无征兆地迎来了五十死士。
    天边悬着半轮圆月,半墙高的薄雾中,响起一声声凄厉的哭喊。
    秦晚歌跟几个杀手在凉亭饮酒赏月,赶到君尧的寝居时,已经入睡的君尧只着了中衣,银白面具上绽出一朵一朵血色的花,手中长剑像在血里泡过一般,左臂被堪堪削掉一片皮肉。
    秦晚歌手里还提着半壶酒,目光只在他身上停了一瞬,人已经直冲到阵前取了领头人的项上人头。
    救兵虽来得及时,但仇家大约是抱了必要杀死君尧之心,派来的死士各个都是高手,全部被解决后,已经过了两个时辰。
    君尧看着她从容不迫地指挥其他杀手清理院落,关押活口,追逐逃兵,一如从前他的模样。待到他面前时,见他手臂的鲜血已经染透了半袭衣袖。
    “大夫马上就来。”她扯下裙边替他绑住伤口,一如从前他替她上药的模样,温言道,“师兄,再忍忍。”
    他抬手想抹掉她颊边的血污,手触上去,却印上更多的猩红,许久,才淡淡开口:“晚歌,你曾经想守护的人,如今身在何处?”
    她一心为他止血,闻言愣了愣:“师兄在说什么?”
    他却摇了摇头:“没什么。晚歌,从前,我便希望你变成如今的样子。”
    因伤势没有及时救治,加之伤口颇深,即便请来了最好的大夫,君尧的左臂仍是落下了隐疾,从此不可再提重物。
    秦晚歌知道后也只探视过一次,第二日便马不停蹄地去邻国执行任务。
    自此,暗门中众说纷纭。有人说秦晚歌冷漠,有人说她忘恩,甚至有人说如今她的杀伐果断不比君尧逊色半分。
    任凭流言越演越烈,秦晚歌却不管不顾,用漂亮的任务应对每一声质疑。
    一将功成万骨枯,其中的残忍不言而喻。大约能想到,她走到这一步,除了对君尧深深的信念,再无他物。只是不知在君尧心里,曾经始终追逐他的小师妹,是否长成他希望的样子。
    而让我有这桩想法,是因君尧接到一个棘手的任务。当然,连他都觉得棘手,任务难度几乎无法想象。
    彼时他正懒懒倚在前厅上首,垂眸望着下首立着的一众得力干将,问得漫不经心:“这次的猎物,位高权重,身旁的侍卫亦是武艺高强,且行踪诡异,几乎没有任何破绽。若说唯一可寻之处,便是素来风流成性,爱好美色。你们,”话是对众人说的,眼风却飘向微垂着眼的秦晚歌,“谁有办法?”
    深夜入室,酒中下毒,君尧一个个听过去,良久,眸色淡然道:“这些年,是我对你们太好?竟不长进成这副模样。”
    众人均低了头,再也不敢言语半分。
    片刻沉默,秦晚歌已走上前去,高挑的身影站得笔直,眼皮都未抬一下:“我去。”
    “哦?”君尧换了一个姿势,以手托腮,问得漫不经心,“你待如何?”
    隔着九节石阶,一张青玉案几,她直直看着他,言语间若无其事:“男人的软肋,不就在春闺床榻中?”
    二人关系本就微妙不可言,此话一出,满室寂静。
    待他答出好字,她已转身出门。
    秋色高远,紫薇花开得正好,走过九曲长廊,她在花下驻足。
    身后有人追上来,喘着气道:“晚歌,就算你武功再高,可好歹也是女子,若用美色……”
    她望向天边淡薄流云,嗓音亦是淡淡地:“若我不行,再没有别人可行。”
    伍
    从幻象最初已生出的念头,如今更加确定,这里不是大燕,也不是大周,是不属于我所去过的任何一个尘世。秦晚歌竟也是异世人,当真出乎我的意料。可她,又是如何来到大燕的?
    容不得我细想,幻境已再次崩塌。眼前所见一片深沉,分不清天地,左右两边铺着一幅幅画卷,是组成幻象的记忆片段。像走马灯以同一个频率旋转,四周皆是纷乱背景。我像踩在什么虚无的桥梁上,行出甚远,最终在一幅卷轴前停住。
    这幅卷轴与之前所有的都不大相同,之前走过的那些,大多色彩暗淡,像蒙了灰的水墨画卷。如今这幅,却是色彩斑斓,像是一切仍然鲜活如新。
    我微微犹豫,片刻后,一步踏了进去。
    周围场景陡然变幻,入眼处有双层楼阁灯火通明,垂下来两串红彤彤的灯笼。半开的轩窗,偶尔闪过一两个风情万种的美人儿,半掩着唇,眉眼间全是妩媚风情。
    人声喧闹,丝竹轻响,若我没有猜错,这里大约是个青楼。联想到秦晚歌接下的棘手任务,竟然一时无法猜到她究竟要做什么。
    再走进去,内里却是个水廊,丈宽的活水里,有美人儿在小舟上摇摇曳曳。两岸坐着许多男人,不时神色激动地喊着什么。这情形简直太过熟悉,几个时辰前我才刚刚见过,快活楼里慎娘出现前,也是这么个光景。
    待船夫撑着最后一叶小舟经过时,两岸几乎要沸腾。仔细看去,只能看到一把绯色油纸伞。伞下是个女子,着大红的罗裙,倒像是嫁衣。行至一半时,油纸伞微微抬起来,露出绝色的脸上带着腼腆笑意,眼波轻轻一抬,又幽幽垂下,一颦一笑似能勾人魂魄。
    那是,秦晚歌。
    仅仅一笑,叫价声便此起彼伏。
    老鸨乐得眉开眼笑,不停地对船上的秦晚歌使眼色,大约是想让她跳支舞唱首歌什么的,也许今晚就能赚够一年的银子。
    但秦晚歌的性子向来难以捉摸,别说唱歌跳舞,连脸都没再露出一个,只把伞压下来,只露出红唇边若有似无的笑意。
    加到一千之后,叫价的人便少了许多。
    有些人虽有色心,但无奈没有可供好色的资本,只能坐在原地恨恨地看哪位英雄能抱得美人归。
    听着依旧参差不齐的出价声,约莫还得再叫一阵,我便跟着小舟行至水廊尽头。回神之际,只余楼上楼下两间挂了纱的隔间里还有人声。老鸨满脸惊喜之色,推着身边的小丫鬟去打探这两位到底是何方神圣。小丫鬟点头,刚迈出步,只闻左岸的隔间里低沉嗓音轻飘飘溢出一句:“五千。”
    众人一阵唏嘘,然还未唏嘘完毕,另一头则响起一道懒洋洋的声线,全然不在意道:“六千。”听形容,似乎是在说买一盏茶杯买一个摆件。
    始终神色未变的秦晚歌忽地凝了眉,然只有一瞬,左侧的声音又开口道:“一万。”
    终于,右侧再没了声息。
    人声越发沸腾,我跟着秦晚歌一路离开,行至二楼的房间,一进门便是满室嫣红。
    红纱幔,红喜帐,喜榻边上龙凤双烛高燃,躺下两行泣血朱红。
    她像是对房间早已熟知,眼波沉如古井,自顾自坐在榻边,歪着头不知在想些什么。
    我试图将自己代入秦晚歌,若此时换成我,心中会如何打算。想来想去,除了惶恐不安,担心任务会不会失败,会不会还未下手就被轻薄,再也想不到其他。当然,能产生这类想法,很有可能是学艺不精所致。如秦晚歌这般胸有成竹,大约已经在琢磨下一桩任务该如何出手。
    不多时,门外响起一行沉闷的脚步声,将木质旋梯踏得吱呀轻响。听响动最少也有五六人,然进门的却只有一个。
    大堂有灯火漏进来,笼在迈过门槛的绯色衣衫男子身上。只是普通的便服,与这一室相处,倒像是特意着了喜服。
    衣衫的主人有一张极其俊秀的脸,微微上挑的桃花眼几酝风流,眸色深沉,薄唇却是轻佻。他手里握了把折扇,有一搭没一搭地敲在手心。
    继续几声脚步,绯衣男子一步一步行至她身前,每一步都行得从容不迫。
    周身是沉沉的压迫感,而秦晚歌抬起的面庞却一如烛火昏黄温软。大约是想做出风月场里姑娘惯用的神情,却在眼波触及来人的面容时微微一愣。
    幽幽烛光下,他笑得意味深长:“你叫什么?”
    她很快回过神,嗓音是从未有过的柔声细语:“公子将我买下,竟不知道我叫什么?”
    他似漫不经心地打量屋内陈设,目光最终被那一对龙凤烛吸引。饶有兴致看了一会儿,抬手熄灭一支。屋内顿时暗了一半,他偏过头,像是自言自语:“秦楼楚馆多用假名,大多俗气得很,没什么意思。我喜欢唤她们的真名。”
    她不动声色地侧了侧身,更加靠近窗台的方向,一眨不眨地看清他每一个动作:“公子今夜一掷万金才拔得头筹,该不会只是要同我说这些吧?”
    下颌被轻轻挑得更高,她眸中映出一张晦暗不明的脸。
    饶是这样,仍能辨出几分温吞,但低沉嗓音却如同深冬寒潭,冻得人直打哆嗦:“能求得美人一夜,别说是一万白银,就是一万黄金,又有何妨?”
    在美人面前还能这般岿然不动,不紧不慢地调笑着又不着急脱衣服,果然是个人物。
    这明明白白的调戏之语未让秦晚歌面上露出半分不悦神色,她仍是淡淡地笑着,睫毛微垂,很是温顺。
    他嘴角笑意更甚,若有所思地看她一会儿,又将头凑过来两分,暧昧气息缓缓萦绕:“姑娘所言极是。正所谓**一刻值千金,这句话,不知姑娘听过没有?”
    她动了动唇想说什么,他却未给她说话的机会。眼前人影一晃,再看去时,他已将她压在榻上。烛火跳跃间红色帷帐上映出二人几乎要紧贴到一处的身影,秦晚歌恰到好处地闭上眼,待他缓缓贴近时,又渐渐睁开。
    漆黑的眸子染尽风情,像口深不见底的古井。那是曾对君尧用过一回的摄心术,却比从前更加纯熟,二人又离得如此近,想来,该是万无一失。
    之后诸事已能预料。我闭了闭眼,猜测秦晚歌会用何种方式杀掉他。若是太过血腥,是不是应当寻个地方避一避。
    屋子西侧摆了鸳鸯戏水的屏风,上面挂着两件贴身的中衣。我踱步过去想躲一躲,才转过身,身后的床榻处,陡然响起喑哑的一声:“你这样看着我,会让我不忍心下手。”
    我诧异望过去,榻上的男子眼中清明,嘴角弯成似笑非笑的弧度。他覆上她的眼睑,却没有合上她的眼,而是深深将她望着:“没想到今夜要杀我的,竟然是个女子。”
    烛花爆出声响,噼啪一声。
    “你……”
    秦晚歌温顺的眼中漫上讶异,又极快消失。神色一如初时,眼梢含了妩媚风情,似乎听到什么笑话一般:“你说我要杀你?公子,是这个意思?”
    我知道秦晚歌原本想问什么,那也是我想问的话。两个人的距离近至如此,而她施术时又从未失过手。可他为什么没有中摄心术,这说不通。
    丝竹乐声从未关严的窗缝漫进来,烛光下,他似笑非笑地望着她:“我不光知道你要杀我,还知道你不是什么头牌晚儿,而是杀手秦晚歌。今夜出钱买我人头的人,可比我买你出手还要阔绰。”顿了顿,越发靠近,唇几乎要贴上她的耳畔,伸手拂开她微乱的鬓发,“一句话都不说,也不反抗,是不相信我会知道这些?还是你知道,今夜你根本就跑不掉。”
    两人是暧昧的姿势,只是说出的话却一句冷似一句,像无影的剑,一柄一柄刺进她胸膛。
    此次行动隐秘,他会知道这些,只可能是暗门中有奸细出卖了她。君尧肃清暗门,用的是铁血手腕。如今又生出奸细来,着实太过危险。
    有极细的风灌进来,烛火明灭的瞬间,她先前伪装的温顺已全然不见,如他一般,唇边扬起三分莫测的笑意:“你既知有凶险,为何还来赴这鸿门宴?”
    那人似乎并不想为难她,仿佛不知刚才他若迷失在她的眼里,此时早已丧命。
    他慢悠悠收回了手,但仍是将她牢牢箍在榻上,笑得优雅绵长:“想瞧瞧今夜头牌究竟是何等美人,也想瞧瞧杀我的人会用何种手段。却没想到,这两个竟是同一人。若我早知道……”顿了顿,说出一句毫不相干的话,“可惜,但凡你要杀的人,没有留下过一个活口。也从来没人知道你究竟长得如何模样。”
    “所以你以身涉险,不过是想捉住我?”她仍在浅笑,趁他分神的间隙,不动声色地在室内打量,大约是在想着如何才能逃出去。
    他像是看透她的心事,偏了偏头恰好挡住她的视线,更紧地贴近她,语声暧昧:“怎么,秦姑娘似乎想逃?只是,无论姑娘是这楼里的头牌,还是江湖中的杀手,都是在下花一万两买来的。这一夜**方才伊始,你就已经想要逃了?”
    他同她中间像隔了一层薄薄的纸,再近一分,便能肌肤相贴。
    红绡帐里,她泼墨般的情丝散在瓷枕上,微微偏了头,轻轻笑了一声:“公子这样问,是觉得我逃不掉?”
    起初我以为,秦晚歌不惜冒险接下这桩任务,多半是为了替君尧分忧,不得已而为之。如今才知,自己实在不该妄加揣测。
    在我还没看清楚秦晚歌是如何动作时,她已从绯衣公子身下挣脱开,同时又连出四五个杀招。
    她身形极快,没什么花架子,一招一式都直取要害。只是想不到,每一招,全都像打在棉花上,被他轻飘飘隔开。
    他在与她对招的间隙,甚至还有空闲嘱咐门外的侍卫,若没有他的允许不得贸然进来。
    杀手旨在杀人,无论用何种手段,只要能让人断气,任务就算完成。由此可知,拖的时间越久,胜算便越小。
    大约是觉得猎物太过棘手,再打下去也占不到什么便宜。在他下一招攻过来时,秦晚歌顺势退到窗前。眼看就要破窗而出,却在距窗沿半寸时,被猛地拽回来,落入一个宽厚胸膛。
    来不及挣扎,耳边已响起低低轻笑:“常言道,礼尚往来。我既已知秦姑娘的姓名,姑娘也该问问,在下是谁。”
    “不知道,也不想知道。”秦晚歌神色迷茫了一瞬,又释然,“江湖杀手的规矩,只需完成任务。至于雇主是谁,要杀之人是谁,从不过问。”
    被扼住的右腕动弹不得,她顺势用左手劈向他胸口。在他避开时,已借力跃上窗前的案几,微垂了眼居高临下凝着他:“看来,阁下那一万两白银是白花了。”
    绯衣公子垂眸看一眼已经空落的手臂,唇边笑意更浓,只是声音多了分认真:“我不抓你,你也不要逃。先下来,我有话要问你。”
    龙凤双烛淌下烛泪,火苗低微,似要燃尽。昏黄烛光越发暗淡,她却不为所动,微挑了眉:“我不觉得同你有什么话好说。”
    “起初以为,只是一只家养的小猫。原来,还带了利爪。”他似自言自语,许久,才收起轻佻,“在下姓苏,名君翮。”
    此话一出,饶是定力再强,秦晚歌也着实愣了一愣:“你姓苏?是哪个苏?”
    “同这天下一般,都姓苏。”见她终于顿住要离去的脚步,他似是满意一笑,“秦姑娘可知,太子乃是天下的根本。若将太子杀了,天下,大约是要大乱的。”
    “从来只听闻民为天下根基,从未听说过太子是天下根基。”秦晚歌敛了眉目,也摆出一副郑重其事的模样,“只是,天下大乱又如何?我秦晚歌只认金银,管他天下做什么?”
    苏君翮低低笑了一声,似乎自己对面的人只是与他闲话家常,根本不是欲取他性命的刺客。笑毕,又是一脸高深莫测的模样,嘴角噙了那抹似笑非笑:“秦姑娘既如此爱财,那不如同我回太子府。无论你要什么,若我有的,便拱手送你。若我没有,拼尽性命,也会替你取到。”
    “你同才初识的女子,一向是这么说话的?”她将他的话默念一遍,似乎真的费神想了一想。在对面那双如炬目光越来越亮时,忽而莞尔一笑,眉眼间尽是芳华,“君子爱财取之有道,我虽是女子,可自小也算自力更生。卖身挣来的钱,我实在瞧不上。”
    “今日我杀你不得,是我技不如人。但我既接下任务,就必会完成。希望下次再见时,你我已生死殊途。”言毕推开轩窗,跃入漆黑夜色。
    “真是狠心。”苏君翮没有再追,只是若有所思地瞧着那方天地,似乎方才并未经历生死之劫,漫不经心地笑了笑,“只是你最后那番话,我求之不得。”
    自古月黑风高杀人夜,说得果然不错,四月迷迭花尽,似花似茶的香气浓郁,盈于发间久久不消。
    本以为这方幻境就此终结,我也跟着跳出窗外,等待幻境崩塌。可等了许久,却见青楼依然笙歌袅袅,丝毫不见任何异常。
    我凝神想了想,从后院转出来。
    小道尽头,一间独院的大门半开,与青楼不过两墙之隔。半大的院落中,其余几处屋子杳无人迹,只有东首那处烛火低迷,像是特意在等着谁。
    从未合拢的轩窗望去,秦晚歌果然在里面,仍是青楼里那副打扮,几步走到桌旁,自顾自倒了杯茶。刚抿上唇边,房内又响起另一道声音:“你如何知道我在这里?”
    她笑了笑,将手中的茶一口饮尽,一眨不眨地瞧着青色茶杯:“每次我出任务时,你总是会租下最近的房子等我,是怕我逃不掉,方便出手相帮?还是我死了,好替我收尸?”
    有身影从暗处走出来,青色长袍随脚步轻曳,犹如行走在缥缈云端。面上一扇同色面具,无端冷清。
    “你觉得,我是这样想的?”
    她把玩着茶杯,不置可否。
    他又走近一些,在她身上投下宽阔的影,将她尽数笼罩。只是护她在怀的,始终只有影子而已。
    “事情办得如何?怎么用了这么久?”
    攥着茶杯的手一顿,她仍是垂着眼,淡淡道:“失败了。”
    “失败了?”他似乎并不生气,在她身畔撑颐而坐,“你也有失手的时候,晚歌。”
    “那又如何?反正你也从没想过,今日一击就要将他杀死,不是吗?”她手中的茶杯置于桌前,不大不小的一声。
    他眼底似有什么闪了闪。
    天幕愈沉,夜色浓重,烛光恍惚。
    “从前我总是想,成婚那天究竟是什么样子。凤冠霞帔一定很美,合卺酒一定是陈年的女儿红,龙凤双烛一定会一燃到底,娶我的男人,我一定很爱他。我会很开心。”顿了顿,她自嘲般摇了摇头,“可今夜坐在喜榻上,我很不开心,偏偏还要做出一副开心的模样。我知道这一切都是假的,但还是不开心。”她说着不相干的话,兀自笑了笑,“不过为了暗门,这也没什么。”
    他不说话。
    像是知道得不到回答,她又笑起来:“只是师兄,今夜同苏君翮竞价,又是为了什么?”
    君尧近在咫尺的面容渐渐清晰,却辨不出表情。
    她微微抬眼,目光如炬,直烧到那人身上:“是不相信我能杀了他,才临时出此下策想将我召回?还是为了有趣,想要摘青楼的头牌试一试?”
    他却不看她,眼睛望着窗外暮色,答非所问道:“晚儿?你大可再选个更俗气的名字。”
    “世人大都庸俗,我若选得清雅,只怕没有人来摘牌子。倒不如艳俗一些,不是正中你们下怀?”茶杯在手中转了个圈,再抬眼时,复又笑意盈盈,仿佛方才的质问只是一时兴起。许久,才漫不经心问道,“若是今夜,师兄叫价叫赢了,又待如何?”
    “若我赢了?”君尧这才抬眸回望,眸中映出她身上的喜服,一字一字说得认真,“自然,不会让银两白花。”
    月白风清,良辰美景。古朴内室,灼灼红妆。
    秦晚歌眸中现出惊讶神色,红晕自颈项一寸一寸染至眼尾,化作真心实意的笑意。
    君尧不紧不慢地站起身来,走到门口复又停住:“你是同我回去,还是打算住在这里?”
    她跟在他身后,每一步都踩在他走过的青砖上,眸中似有万千光华,连声音都压得柔软:“师兄去哪里,我就去哪里。”
    又是分毫不乱的脚步,似乎每一步都经过丈量一般,一分不多,一分不少,几步就跨出了门槛。
    这是一个有心事从不写在脸上的姑娘,受了再重的伤,哼都不哼一声,却会把心事全都告诉他,像个不谙世事的小姑娘。只是她坚强了太久,偶尔的柔软,就没人肯相信。
    任务失败,许久没有八卦的暗门中人再次沸腾,有人说猎物实在太过厉害,亦有人说对方是个多情公子,同秦晚歌一见钟情,被她故意放走。也有人说,秦晚歌生了二心,要归顺朝廷。
    但是,无论传言如何漫无边际,当事人却全不在意,连门主君尧也不甚在意,只是重罚了两个传话的杀手。自此,门内再无人敢提及此事。
    事实证明,不管哪个组织,都靠八卦而活,世人都有一颗八卦之心,杀手也不例外。
    君尧虽未再提过刺杀苏君翮一事,秦晚歌却不死心,大约在她的一生中,三更想让谁死,那人绝对活不过五更。她是君尧最得意的弟子,暗门最优秀的杀手,如今出现这样一个人,于情于理,她都不可能放过他。
    之后的景象快到让人不可思议,但基本反应了一件事情——杀人,各种各样的杀人手法,却一一未果。行刺、下毒……无论秦晚歌用什么方法,总能被苏君翮轻易化解,就像初见时二人交手,他总能轻飘飘地躲开她致命的杀招。
    照理说一国储君,如果知道江湖第一杀手将他视作猎杀对象,就算不至于闭门不出,但出门时多少也要多带一队侍卫。然而苏君翮就像故意给秦晚歌机会似的,日日施施然招摇过市不说,每次打赢秦晚歌,甚至还要问一句“你愿不愿意跟我走”。
    回应他的往往是当胸一剑。
    我着实不明白苏君翮到底是怎么想的。
    纷乱的画面停在五月十七,月夜,王都东门。
    秦晚歌夜中出行,刺杀邻国使者。本该是万无一失的任务,却因有人告密,派去的四个杀手全部丧命,只余她一人死里逃生。饶是身手如她,肩上仍被刺了一剑,伤口深可见骨。她写信给君尧,当她浑身是血赶到王都时已是深夜,夜中城门守卫森严,若是这副模样进城,必会惊动守夜的侍卫。
    身后追兵紧追不舍,连夜赶路又身负重伤,她再没什么力气,靠在一处偏僻城墙不停地喘息。许久,才慢慢坐下来。
    墨色的天边响过炸雷,落雨打着落叶纷纷落下来。血水混着雨水从她的衣角淌下来,蜿蜒成一片淡色的水潭。
    灰鸽抖着翅膀落在她手上,她慢慢抬头,握紧回信,借着城墙上的火光看清薄纱纸上一行苍劲有力的字。
    “速回。告密者,杀。”
    却未问及一句她的伤势。
    水渍漫上墨迹,乌蒙蒙的一片。良久,她抬手捂上眼睛,淡淡笑了笑。
    从神情上很难分辨秦晚歌此刻到底在想些什么,我只好再次将自己代入她,前思后想,若我身负重伤,前路生死未卜,而心里的那个人只关心任务是否完成,内奸是否除掉……
    那种心情,大约是心死后,连求生的**都不会再有吧。
    哀莫大于心死,从君尧派她去杀苏君翮那一日,她就该知道,他心里在意的,从来都不是她。
    远处有马车疾驰而来,隐约伴着刀光剑影,像是一路追杀她而来。她靠在城墙边缘,已不想再动半分,一副听天由命的模样。
    车辙止,脚步声响,雨势乍停。
    她拨开额前凌乱的发丝,油纸伞下,月白长袍染了半片水泽,苏君翮漠然站在她面前,一贯带着笑意的眼中却没有半分笑意,四周是被隔开的泠泠雨幕。身后有小厮不放心地跟上来,小心翼翼唤一声太子,被他冷冷一眼,吓回了车上。
    “是你?你是来杀我的?”她的声音和着雨声,带出些湿意,“我杀了那么多的人,早该想到,有一天也会被人杀死。只是,我没想到,那个人是你。”她哂笑一声,“也好,此时杀了我,你便再无后患。”
    止住她话头的是他的手。夜行衣毫无预兆地被扯破,白瓷一般的肩头上露出深深浅浅几道旧疤,被仓促包好的伤口仍在渗血。他面无表情瞥一眼,在秦晚歌出手挡开前又快速合上,眸中浮起森然冷意:“你经常把自己弄成这副样子?”
    她微微抬眼。
    他居高临下望着她:“你是不是很想杀我?”在她不解的目光中,他又道,“连自己的命都保不住,何谈杀人?”
    雨势渐大,水潭没过白底云靴,握着伞柄的手微微泛白,下一瞬,已将她打横抱起。
    从她错愕的神色就能看出,一定从没有人敢这样抱过她。可毕竟在腥风血雨里摸索惯了,饶是这样,她也只愣了一瞬,便要挣扎。
    “别动。”像是知道她要做什么,他的手揽得更紧,可脚步却未停顿半分,“要是不想从此再也拿不起剑,就乖乖跟我走。”
    太子的马车驶进王都自然无人敢拦。车夫把马车赶得飞快,一路行至太子府时,早有太医候在门口。
    苏君翮先一步下车,进府时回头瞥一眼紧闭的轿帘,只留下一句“好好诊治”。
    大约是伤得颇深,婢女从寝殿中端出第五盆水时才见清澈。
    太医战战兢兢地换了药,战战兢兢写下药方,战战兢兢地对外间始终无言的太子道:“真是不幸中的万幸,姑娘的伤势虽重,但未伤到筋骨,目前已无大碍。只需卧床静养数日,按时服药,再配合饮食调养便可痊愈。”说道此处,微微停顿,小心翼翼地打量太子的脸色,“只是这疤……”
    太子淡淡瞥眼。
    太医吓得立刻跪倒在地,瑟缩道:“老臣定会尽力医治,只是伤势拖得太久,伤口又颇深,只怕,只怕……”
    笼着薄纱的榻上,响起淡淡的一声:“大夫不必自责。不过是不打眼的伤疤罢了,无妨。”
    吓坏了的太医被婢女带去煎药,临别时千恩万谢。
    殿内唯余错金螭兽香炉青烟袅袅,隔了一盏鸳鸯戏水的屏风,上面投出个模糊光影,是苏君翮手里握了卷书端坐在案几旁,兴起时,还提笔写上几行字。
    屏风后秦晚歌躺在软榻上,瞪大了眼睛不知在想些什么。
    从七岁起她就活在刀光剑影里,大大小小的伤受过无数,从最初撕心裂肺的哭喊,到后来哼都懒得哼一声。今夜的伤不轻,也算不上重,却从没有像今天这般被如此妥帖地安置。
    她抬头望了一会儿挽起的素色帷帐,勉强坐起身,伸手去探床头倚着的剑。
    “打算去哪儿?”数尺外,看似读书读得认真的太子仿佛看透了她的心思,说话时目光从书页上淡淡瞥过来,“今夜你就歇在这里,哪儿也别去。”
    她握着剑的手一顿,复又安安心心地躺回去,半倚着瓷枕,似是想到什么,又撑起身子坐起来:“你让我在这里养伤,你就不怕我杀了你?”
    屏风外书册翻过一页,淡淡一声笑:“你大可以试试看。”
    庭院的塘里懒懒浮了一塘睡莲,寝殿里一片安逸美好,美好得就像两人本不是仇敌,而是无话不谈的知己,就连她之前对他使出的那些杀招,都似梦境一般。
    梆子声响过三更,约莫是躺得太久,也约莫秦晚歌实在不习惯这样平和的气氛,终于在桌上的茶换了第三壶时,起身下床。
    苏君翮终于从书卷中抬起头,又不知从哪里提了两壶酒,像是为了给这夜再添些华彩,甚至还心情大好地推给秦晚歌一壶。
    她握住上好的白釉壶,露出困惑的神色:“你给我喝酒?是嫌我伤口好得太快?”
    他在她身侧坐下,眼风睨过来,自带风流:“怎么,不敢吗?”
    这是一个向来我行我素惯了的姑娘,虽然之前太医千叮咛万嘱咐要好好休养,却也抵不过苏君翮这一句激将。平日她便经常同杀手们饮酒,被戏称千杯不醉,更何况这区区一壶。
    她像是赌气似的提起壶柄,却在酒入口时,没表情的脸皱成一团:“这是药?”
    他低低笑一声,也就着手边的杯喝下一口。
    她蹙眉:“你骗我。”
    他得逞似的轻笑:“我骗你什么?从始至终,我都没有说过壶里装的是酒。”
    她眸中陡现恼怒,转身就要把壶里的药倒掉,一只手却已先她一步,将酒壶按住:“就算再苦,今夜你也要陪我喝一杯。”
    她身形一顿,觉得既好气又好笑:“为什么?难道因为你是太子,便可以不讲道理?”
    “我是从不讲道理。不过今天,还真有道理可讲。”幽幽烛光下,他眼中尽是桃花,“今天,是我的生辰。”
    彼时,夏树繁茂,月影单薄,太子府偌大的寝殿,只余他们二人对影无言。
    一朝太子的生辰,本不该如此冷清。
    倒药的手一顿,她敛了眉目重新斟上一杯,望着那杯中的苦涩,犹豫很久,还是一口喝下去。
    “你还有生辰可过,真好。”她轻声细语,竟是羡慕的模样。
    “好?你觉得,这样是好?”他笑起来,“那你知不知道,这生辰背后,又是什么?生我时,我母妃难产而死,从此之后,我再没有生辰可过。”
    她眸中闪过复杂神色。
    “如今,边疆蛮夷来犯,朝中武将专权,父王身体一天不如一天,多少人对这皇位虎视眈眈。而我想一心一意对她好的女人,却无时无刻不想杀了我。”他将手中的酒杯一饮而尽,微微偏头看她,“所以你还觉得,这样是好吗?”
    “好与不好,不全都是亲身体会过才知道吗?”她撑着腮,淡淡笑了一声,“你有父王,有母后,有人陪你过生辰。可我,连自己生在哪一天都不知道。从小便只有我自己一人,是师父捡到我,把我养大。如今连师父都已亡故,只剩……”
    眼中的回忆在顷刻间褪尽,其余的话都化在微凉的夜风中。
    佛曰,人生有八苦:生,老,病,死,爱别离,怨长久,求不得,放不下。
    有人只苦一种,有人种种都苦,实在无法相较。
    浮光掠影,几缕月光洒在暗色的地砖上,他放下杯,手指握上她执酒壶的手,沉沉看她:“以后,你便和我生在同一天,晚歌。”
    我曾听过一句话,大约是说不求同年同月生,但求同年同月死之类的。秦晚歌无父无母,太子便赐她跟自己同一天生辰,这是莫大的殊荣。保不准两个人的生辰宴办在一处,秦晚歌还能沾太子的光收些大礼什么的。
    无论如何看都是一件好事。
    但我着实把世间幻想得太美好,因为下一瞬我便看到,趁苏君翮在殿外吩咐婢女再弄些下酒菜时,秦晚歌神色淡然地摸出袖中的瓷瓶,打开瓶盖,把里面的粉末倒进苏君翮的杯中……
    这个雨夜,他救了重伤的她,又带回府中,甚至让她睡在自己的寝殿,无异于亲手种下了巨大的食人花,稍不小心,便会被残忍吞噬。本以为苏君翮做的这些,是个女子就会有所动容,可我忘了,秦晚歌首先是个杀手,其次才是个姑娘,苏君翮为她做再多,可她仍然记着自己的使命——她是个杀手,面前这个因她伤势而担忧的俊朗男人是她的猎物。
    眼下是杀他的大好机会,她没有错过的理由。
    之后的事情会如何发展,我也着实猜不透。但我希望苏君翮没有喝下这杯酒,他不应该在这时候死去,更不应该死在秦晚歌的手中。但上天听不到我的祈祷,因下一瞬我便看到,回来后的苏君翮,仰头便喝下杯中酒,就像他救下她时,毫无犹豫。
    因他不相信,坐在他身边的绝色姑娘,会在这种时候出手害他。
    陆
    实在不知秦晚歌下的是什么毒。
    三更鼓声落,苏君翮除去眉眼有些醉时的惺忪,几乎和平日别无二致。眼见壶中酒一点点见底,而苏君翮大有一副不醉不归的架势。一向从容的秦晚歌终于有些坐不住,在他下一次倒酒时,端过酒杯,就着透亮的灯火不动声色研究。
    “你在等什么?”他换了只杯子斟酒,送到唇边时,眼风淡淡扫过来,“在等杯中的毒发作,好替我收尸?还是怕万一出错,在我身上补上一刀,确保万无一失?”
    她眸中有什么闪过,又极快镇定下来:“你在说什么,我听不懂。”在他面前,她总会失算。
    “是真的听不懂,还是装不懂?”酒杯置在桌上,不轻不重的一声,微微上挑的桃花眼里漫上讽刺,“起初我觉得,你就算是块冰,我也总能焐化。如今才知道,什么是铁石心肠。”嗤笑一声,“我早该想到你动的是什么心思,平日的你,哪有这样温顺。
    她的唇边漾出笑意,放在膝头的手却在抖:“你知道我对你做了什么?”
    “断肠草,中毒者四肢无力,腹痛不止。半个时辰后,暴毙而亡。”望着她眼中闪过的震惊,他淡淡笑了笑,“这种毒千金难买,你对我倒是舍得。”
    不知是醉意还是其他,隔着半张圆桌,苏君翮眸色蒙眬,撑着腮一字一字问得认真:“你,就这么想要了我的命吗?晚歌,若你真的想要,我便把这条命给你。只是这样,你会高兴吗?”
    彩色的画卷终止在这最后一句。
    我不知道苏君翮是否真的对秦晚歌动了心,但一个终要坐拥天下的男人,对一个想要杀死自己的女人一忍再忍,甚至还故意露出破绽只为她能杀他,除了他喜欢她,我实在想不出第二种可能。而我也想不通,为什么苏君翮喝了毒酒,却还能安然无恙。
    幻境没有给我太多思考的机会,顷刻间日升月落,斗转星移。
    七月初四,合欢开,万里无云。
    边疆蛮夷大举进犯,太子领兵出征,前线捷报连连。王都中一派喜气洋洋,连素来冷漠的暗门都少了些沉重,洋溢出几分暖色。
    秦晚歌的寝居迎来访客恰是傍晚时分。彼时残阳如血,窗格子外头幽幽落下几片合欢,窗下一张青玉案几,几本翻开的剑谱,半壶凉茶,她手里握了方锦帕,倚在一旁拭剑。直到杀手十七单膝跪在她面前,她才略略抬眼:“何事?”
    十七面色如死人一般灰败:“在下有要事,求晚歌大人帮忙。”
    她将剑置在一旁,笑着说道:“是多要紧的事,值得你行这样的大礼。”
    “关乎性命。”
    秦晚歌唇边的笑意顿失。
    暗门中的杀手一向以数字命名。至于十七,她虽与他交情不错,但他们这样的人,向来独来独往惯了,实在不知有什么事能求到她的头上。
    待她取了只空杯过来,十七仍然跪在原地:“求晚歌大人将我贬为死士。”
    秦晚歌愣了一愣。
    暗门有三大分支,杀手、死士、枢密。杀手负责暗杀,枢密负责情报,死士一生通常只执行一次任务。任务机密艰难,且有去无回。
    “为何?”
    “为了十三。”
    “是……前次死了的十三?”
    十七眼中似有痛色,点头称是。
    当十七一件一件脱下衣服时,我几乎以为他要色诱秦晚歌。但秦晚歌是何许人也,暗门的第一杀手,前门主最得意的门生之一,君尧的小师妹,若真能被十七色诱,就不会对苏君翮一再下杀手。
    待他只着中衣时,我方才明白他脱掉衣服的缘由——十七,原是个女子。
    暗门中门规有三,其一便是不收女徒。除了秦晚歌是前门主亲手所教,其余一概是男儿身。
    秦晚歌眸中微动,十七穿上外衫,远目窗外流云:“晚歌大人,有个故事,不知你想不想听?”
    十三和十七生在江南小镇,家中皆是务农。因两人住家颇近,自小便是青梅竹马。十四岁时,镇中的富商看上十七,要娶她做十九房小妾。十七家中不从,富商便打死她的亲哥哥,深夜抢亲。十三听说后,趁夜杀了富商,带走了十七。富商家大业大,将此事告知当地知县,官府立刻派兵通缉。走投无路之下,十三带着十七投奔暗门。
    但是暗门门规在上,二人为了死生相随,十七执意女扮男装,顺利留在暗门中。此后种种,如先前所见。十三因任务而死,十七不愿独活。
    暮色渐沉,远处已有楼宇掌灯。
    离开前,十七道:“夫妻本就该同生共死,只是如今,我已无力回天。十三死之前,让我一定要活下去。”忽地,她哂笑一声,“可是他死了,我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死了,我该如何活着?晚歌大人,若有回旋的余地,离开这里,离开暗门。不然,不知道哪一次的相见,就是诀别。”
    手下一顿,锋利的剑刃割破锦帕,在雪白的指尖上划出一道口子。秦晚歌怔怔看着冒出血珠的手,许久,淡淡开口:“你今日所求,我会同门主商议。一定如你所愿。”
    我想这番话一定戳到秦晚歌的痛处。她将自己锻炼得这般强大,只为了能在危难时守护君尧。但她从来没有想过,若她守不住,又该如何。他做多少让她伤心的事,她就为他找多少借口。君尧待她如何,她不是不懂,只是,她想再试一试。
    便笺在一炷香后递到主厅。戌时三刻,待她到后山时,君尧已经等在那里。
    天边挂了轮极弯的月,他站在墨色的树影中,手正抚上一株仗高的树,仔细看去,上面似有被剑气划破的剑痕。
    她快步走过去,却在他身前堪堪停住,几经犹豫,才换上波澜不惊的步伐,一步一步,行至他身后。
    他未回头,声音含了一味笑:“这么急找我出来,是何事?”
    “师兄。”她从背后抱住他,脸颊紧紧贴上他的后背,一如他还未接手暗门前,两人练功时的情意缱绻,“带我走,好不好?”
    “好好的,这是怎么了?”他回过身来,抬手拂开她额前鬓发,眸中似有缠绵月光,“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你想走到哪里去?”
    她唇边惯有的笑意不再,淡色的唇有些泛白:“哪里都好,离开暗门,离开王都,这辈子都不要回来。”
    夜风带起树叶轻响,他凝目看她,说起不相关的事:“旧王病重,新帝尚未登基,暗门在朝中才稳住根基。若我此时离开,待新帝上位,要做的第一件事,你猜猜看,会是什么?”
    她抬眼,蹙眉道:“重振朝纲,清除旧党。”她不是不懂,暗门中千余人的性命,他怎能残忍撇下。只是她舍不得他,又如何能眼睁睁看他重蹈先师的覆辙。
    他颔首道:“晚歌,现在不是任性的时候。太子在位一日,我便要守着暗门一日,它不能毁在我手里。”
    不知是否是我多心,可这句话听起来,简直就像一道暗杀令。
    当初谁下令要杀苏君翮,其实太好推测。除了党派之争,再不做他想。既然君尧肯接下这桩任务,已经表明他的立场。而苏君翮,简直就像横在她跟他之间的绊脚石。
    秦晚歌的世界本就简单得可怕,从前只有师父和君尧,后来师父已故,便只剩下君尧。这是她最重要的人,她要守护他。
    蛮夷驱赶出境,太子在国界驻军三月。当她披星戴月赶到前线时,却恰好遇到敌军细作突袭。宽大的军帐前,苏君翮护她躲过细作的攻击,目光沉沉看着她:“你从王都赶来,只为了杀我?一月的风雨兼程,你的伤好彻底了?”
    她不说话。
    苏君翮眸中浮起冷然神色:“天下三百六十行,你为什么偏偏要做杀手?”
    她一招隔开他的手,剑出鞘,寒光泠泠:“太子高高在上,哪里懂得世间险恶。有些人生来衣食无忧,有些人唯有用性命才能换来一隅安稳。我五岁父母双亡,流落街头险些饿死,幸得被师父所救。六岁开始习武,一天只能睡两个时辰,手臂断过三次。十四岁时,杀了第一个人,隔天杀了第二个。后来……”她嗤笑一声,“后来杀的人太多,已经不记得杀过多少人,只记得血溅到脸上的温度。再后来,连这温度都忘了。太子殿下,这些事情,你可曾经历过?”
    边关夜晚深寒,四周杀伐不断,却挡不住他疾走向她的脚步,而后伸臂,将她拥入怀。
    她下意识挥剑去挡,他却不躲不闪。她一愣,收势已是不及,剑尖划破他的衣袖,擦着手臂划出一道深深的口子。他却全不在意,将她用力拥在怀里时,剑刃又刺进半寸,他只是闷哼一声,覆在她耳畔,嗓音喑哑:“送你去做杀手的人,真是狠心。”
    她握紧剑柄,手抬了抬,终究没有推开他。
    月影沉浮,他的唇贴近她的脸,却又在触上时堪堪停住:“我没有什么能给你的,荣华富贵你不稀罕,太子妃的名号你也不稀罕,唯有给你一世安稳。只要有我在,定会护你周全。我二十又三,府中内侍十二人,婢女十六人,管家一人,无妻无妾,你若肯嫁我,当是我唯一的妻。”
    过去的二十年,所有人都同她说,这次任务完成得很好很漂亮,却从没有人问过她到底要什么,没有人问过她是否真的喜欢做杀手。当然,只要是正常人,就不会喜欢做杀手。苏君翮为她绘下美好蓝图,只要,她肯答应下来。
    火光映在她漆黑的瞳中,像燃了簇希望的火:“我满手鲜血,罪孽深重,太子殿下,你确定要我这样的人?”
    他将她拥得更紧:“晚歌,你杀我几次,我便救你几次。你的罪孽,我与你一同偿还。”
    古往今来,位高权重之人口味一向与众不同,就譬如我的几个哥哥,有的偏爱伶人,有的独爱舞姬,甚至有一个喜好男风……苏君翮爱上秦晚歌,在我看来,大约也只是一时兴起。毕竟不是谁都能有幸遇到如此绝色佳人,身手又好,还不贪图他的权贵。想要占为己有,也是情理之中。至于娶她,我相信只要当今皇帝有一口气在,就不会同意自己的儿子娶一个杀手为妻。
    可当我看到一院赤金白银的聘礼,才知道自己还是太过天真。
    向来肃静的暗门,一时热闹非凡。人人都说当今太子瞧上了暗门第一杀手,不惜重金下聘。而门主君尧亲自出门相迎,收下聘礼,只等秦晚歌归来商议。
    堂下十里红妆,门厅主座高悬,君尧撑腮懒懒倚在上首,漫不经心地看着手中青瓷盏中的茶水。
    任务归来的秦晚歌更衣都来不及,一路匆匆而来,却在厅堂前生生顿住脚步,换了不紧不慢的步调,跨过门槛,行过吉祥如意,行过香炮镯金,行至青衣的男人身前,澄澈的眸子自竖着红绸的锦盒上扫过,淡淡笑起来:“太子好大的排场。”
    “你猜,他是怎么下的这聘礼?”碧色的茶汤浮浮沉沉,君尧漫不经心道,“他对圣上说,暗门如今不同往日,要想把暗门完全握在手中,亦强亦弱都不可行,最好的方法,是跟暗门联姻。把门中最重要的杀手收入囊中,方是上上之策。”
    顿了顿,他垂眸看她:“晚歌,你说,那暗门最好的应对之策,又是什么?”
    她唇边攒起笑意,眼中却似蒙了尘的明珠:“主上觉得,晚歌应该如何?”
    他只看着她:“晚歌,你若不想嫁,我不会逼你。”
    没有犹豫,没有挽留,没有比这更伤人的话。
    窗外几只夏蝉声嘶力竭,偶有风过,吹得树叶沙沙作响。
    “师兄,你收下聘礼的时候,不就已经笃定,我会答应下来吗?”她半弯下腰,轻轻抚上一对龙凤锦被。
    “我一直以为,只要足够强大就能够守护重要的人,于是我拼命练武,接最棘手的任务,只希望有一天……”她话锋一转,继续说道,“如今方知,哪怕无坚不摧,也会有软肋。”又缓缓站起身来,自嘲般摇了摇头,“入暗门的那一日起,我连命都是门主的,就算门主想要我的命,也可以直接拿去。更何况,是结亲这等小事。”
    她的目光一寸一寸从红得刺目的彩礼,移到青色的长袍,最终停在那毫无温度的银色面具上,许久,弯眉浅笑,仿佛从前说出要他带她走的话,都是戏言:“晚歌——但凭门主吩咐。”
    柒
    接下来的一切顺理成章。
    杀手的世界向来聚少离多,每次见面都可能是永别,所以杀手大多单身,直接导致这个行业也成为成婚率最低的职业。难得出了这样一件喜事,还是嫁给当今太子,暗门上上下下无不喜气洋洋,一向挂惯白绫的门堂都悬起大红的府绸。
    而秦晚歌的房门却始终紧闭,连前来量喜服的绣娘都没能踏进房门一步,捧着红绸战战兢兢地在门口跪了三日也毫无办法,只好硬着头皮回禀自己办事不利。
    听说苏君翮知道后,也未动怒,只是吩咐绣娘每种尺寸的喜服都做了一套。
    秦晚歌曾说过她无数次期盼过大婚时的样子,漂亮的喜服,燃不尽的龙凤双烛,爱她的如意郎君。
    只是,她嫁的那个人,她不爱他,而她爱的那个人,却亲手送她出嫁。
    更何况君无戏言,事已至此,再没什么回旋的余地。
    就在我以为接下来会再次看到喜堂的时候,铺遍红色的暗门门楼忽然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开始扭曲,天地缓缓颤动,像失了油彩的残砖断瓦,在我眼前一片一片剥落。我在震动中勉强跑到一块空地,才刚刚站稳,眼前的地砖却裂开寸长的口子。
    起初我以为,施术者只是为了让我看尽这段时光,还满心欢喜地等待幻境结束,我便可以回到大燕。
    但我忘记一件事情,若是施术过程被打断,那幻境也会因此错乱扭曲,而施术者身死,身处幻境中的人也将被幻术一同摧毁。
    如今这般,想来是施术人已经受了伤,而且是不小的伤。
    大地不断震动,其中裂痕像头睡醒的猛兽,逐渐张开血盆大口。远处大片大片的墨云正沉沉压过来,我拼尽全力奔跑,也跑不过幻境崩塌的速度。
    手心沁出薄薄的冷汗,两条腿像灌了铅一般寸步难行,我扶住膝盖喘着气站定,刚想找一处相对安全的地方略作修整,眼前忽有黑影闪过。片刻后,一道墨发玄衣的背影,施施然立在我身前。
    一瞬,两瞬,幻境倒塌的轰鸣声像是消失一般,天地彻底陷入静止……
    “师父?”我惊叫出声,想扑过去,却扑了个空。很快意识到,这不是师父,只是他化出的幻象。他施术将自己的幻象植入幻境,如今才得以见到他。
    “别乱跑,跟着我。”祁颜连头都未回,简单嘱咐过后,从袖中捏出一张纸符,低声而快速地默念。
    片刻后,符咒竟像有生命一般,浮空停在他指前,蓦地飞向半空,化作一座木桥,横在几乎要将我吞噬的裂缝上空。
    幻境中的事情很难用常理来解释,我不知道这桥因何而化,就像我同样不知道师父是如何闯入这幻境的。
    还未等我细想,祁颜已道:“跟我走。”
    庙宇楼阁一处一处坍塌,祁颜将我引上木桥,又划出一张木质屏障,确定飞石完全不会伤到我,这才转过身,微微垂头,平日温润的眉眼里含了一味难得一见的严肃:“阿潋,你是不是又调皮了?”
    我激动得快要哭出来:“师父……”
    日月可鉴,幻境不是我误闯的,施术人也不是我伤的,我何其无辜啊!
    “真拿你没办法。”他看了我一会儿,无奈摇头,“好了,别怕,有我在。”
    算起来,上次依明宫一别,我与他已有数月未见。可现在着实不是叙旧的好时机,只因方才还完好无损的屏障上面,已经现出细小的裂痕。
    祁颜顺着我的目光看去,皱眉道:“在这幻境里,我能力有限,只能保你这一时,若是幻境完全崩塌,不知我……”
    我的心蓦然一沉。
    他微微敛目,手指似想搭在我的发顶,抬起来,方才想起他只是片幻影,复又放下去:“别怕,阿潋,总会有办法的。”
    虽知这只是安慰我的话,但多少让我心安。
    不知哪里传来野兽般的嘶吼,随之而来的,是幻境一寸一寸崩坏,连祁颜的幻象都逐渐模糊。我不知道他还能撑多久,只能小心翼翼躲在屏障后,尽量让自己不变成负担。
    须臾,他忽然想到什么似的,手指在胸前快速结出复杂夹印:“有办法了。阿潋,闭上眼睛。”
    我依言照做。
    不知过了多久,等我意识到的时候,才惊觉四周扰人的声响全部消失。
    “祁颜?”我试探唤他,却没有回音,只好小心翼翼地睁开眼。
    残垣废墟不见,木桥屏障不见,祁颜的幻影亦不见。
    目之所及,彻底化为黑暗。
    捌
    我在原地慢慢坐下来。
    自从来到大燕,此类险情遇得太多,不至于坦然处之,至少比初次遇到时冷静很多。
    祁颜说他会想办法,虽然自我初识他时,他便言出必行,但今次状况着实不同。他远在大周,而我在大燕,即使他本领通天,也不可能跨世来救我。
    几番折腾下来,我早就精疲力竭,刚想趁机养养神再作打算,天地间却陡然劈出一道业火,自地底而上,熊熊燃至天际,将四周黑暗一寸一寸吞噬,顷刻间亮如白昼。
    我被刺得睁不开眼,只觉得天旋地转,待到再能视物时,愣了好一会儿,才发现我仍然躺在床榻上,连薄被都是贺连齐离开时帮我盖好的模样。唯一与睡前不同的是,屋里不知何时多出两个人。
    绯衣的秦晚歌施施然立在窗下,近前站着只披了外衫的贺连齐,手中握了柄泛着寒光的剑,剑尖抵在秦晚歌心口。衣料与铁器相接处却燃着一簇幽蓝的火焰,无风自动。
    我陡然瞪大了眼睛。
    流光剑。
    一直被贺连齐妥帖带在身边,我以为只是包着块破布的废铁,竟然是流光剑。
    玖
    古籍中说,流光剑是百鸟的梦境所化,能破开所有幻术。剑身通体青白,唯有剑尖雕一簇幽蓝色火焰,剑出鞘时,会从内里燃起来,全凭火焰将幻境燃尽吞噬。
    我仍沉浸在震惊中回不过神来,倒是秦晚歌先看到我,悠悠笑道:“沈姑娘醒了。”
    蓝色火焰陡然颤动起来,贺连齐仍执着剑,却极快地回头将我上上下下打量一遍,才皱眉道:“有没有伤到哪里?”
    因幻境中的我像是倒影一般,走起路来轻飘飘的,如今突然有了重量,倒是不大习惯。
    我试了几次,终于勉力撑起身,冲他摇了摇头。
    “我早就同公子说过,我并无加害沈姑娘的意思。公子不但不信,还对我出手,险些就害了沈姑娘的性命。”秦晚歌施施然将手抬起来,朱蔻的手指将剑尖弹开,霎时便有鲜血淌下来,她低头看了一眼,全然不在意地啧啧两声,“公子真是不懂怜香惜玉。”
    贺连齐的眉头皱得更深。
    我沉沉看着秦晚歌,幻境里的那些,足够让我看清眼前这个姑娘。她有一颗比谁都细腻的心,如今这般没心没肺,只因伤得太深,习惯伪装自己罢了。
    起身下榻,我走到她身前,按下贺连齐执剑的手,凝目看她:“后来呢?后来发生了什么?”
    “后来?”她愣了一瞬才意识到我在说什么,苍白的脸上现出回忆的模样,牵唇笑了笑,“后来也没什么,不过又是一次洞房花烛罢了。怎么,沈姑娘像是很有兴趣?若是有兴趣,我不介意再造出一个幻境。”
    她云淡风轻说出这样的话,可我却知道,言语越平淡,现实就越撕心裂肺。
    想来贺连齐也一定知道施术者毁,幻境中人亦毁,同秦晚歌交手时终是有所顾忌。她胸前的伤口很快干涸,绯衣上只剩一道暗色的血痕。我将目光重新对上她的眼,正色道:“你把我封在幻术里,不是只为了让我了解你的情史吧。”
    “情史”这个词让她有片刻的愣神,她偏头想了一会儿,很快坦然点头:“你说得不错,我是另有目的。大婚之夜,有一个人同我说,能让我彻底离开大齐,代价是余下半生的性命,我答应了。可我现在后悔了,我想回去,再看一看他。”
    我愣了愣:“看君尧?他为了暗门送你出嫁,你好不容易逃出来,如今又要回去,只为了看一看他?”
    “沈姑娘,世间诸事,并不是你想的这般简单。”她懒懒打了个哈欠,仿佛今晚的一切,全是她一时兴起,只因有趣才造出了困住我的幻境。只是离开时,她忽然在我身侧站定,睨一眼始终蹙眉盯着她一举一动的贺连齐,轻声道,“他是真的在意你。你被困在幻境里时,他恨不能一剑刺穿我的喉咙。”
    我的脸,蓦地烧起来。
    拾
    在幻境中看尽十余年的光景,大燕不过才是亥时。秦晚歌走后,房间里一时静极,我抹了把额头上已经风干的冷汗,头一次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我已不记得这是贺连齐第几次救了我,道谢的话到了嘴边,又觉得没什么新意。
    我干咳一声,也觉得有些不好意思,于是深深颔首,只差将头埋进胸口,低声道:“这么晚,你不回房休息吗?”
    等了半天,没等到回音。
    我又将头抬起来,却见贺连齐不知什么时候已坐在桌旁,没有丝毫要离开的打算。
    贺连齐的性子我着实捉摸不透,只好抿抿唇,小心翼翼地问:“你还在这里,是要做什么?”
    他抬手倒了一杯凉茶,答非所问地道:“秦晚歌这桩事,你如何打算?”
    原来这就是秦晚歌囚禁我的理由,她想回大齐,只为了再看心上人一眼。
    我不是不能将她送回镜中世界,只是她放不下君尧,又逃了当今太子的婚,回去怕是凶多吉少。若她回去能跟君尧远走高飞,那我算是半个红娘。若苏君翮因逃婚迁怒于她,那我只能算半个杀人凶手,我又怎能忍心眼睁睁看她送死呢?
    送还是不送,这真是一个难题。
    “让我猜猜你是怎么想的。”桌子那头,贺连齐漫不经心转着茶杯道,“你想送她回去,但又怕害了她,于是心中百般纠结,却又无法做出决定。”
    “你怎么知……”瞥见他一副心知肚明的神情,我咽下后半句话,故作强硬道,“是又如何?”
    他揉了揉额角,一副头疼的模样:“我发现你这个多管闲事的性子……”
    料想他说不出什么好话,必定又是百般嫌弃我,心头一时腾起不少委屈,只好佯怒道:“怎么?”
    他的眼风淡淡睨过来,墨黑的眸子里含了丝笑,将手中的茶杯放下,撑了腮,若有所思道:“深得我心。”
    今夜的贺连齐不同寻常。
    很不同寻常。
    外面不知何时起了风,未合拢的轩窗被吹得吱呀作响,我看了他一眼,然后起身去关窗,身后响起他喑哑的嗓音:“你没有什么话要同我说?”
    我“啊”了一声,抬手握上窗边:“说什么?”
    他的声音一向很好听,在静谧的夜中便更加好听,尤其是微微上挑的尾音:“譬如今夜在快活楼的时候,秦晚歌说,我是你的心……心什么?”语声里全是戏谑。
    我脚底跌了一下,险些摔倒,却被一双手妥帖扶住。那双手骨节分明,搭在我的肩膀上,在我站稳后却没有立刻放下来,而是微微用力,将我转过身来。他垂眼看我,像是蛊惑:“阿潋,她说的,到底是什么?”
    我装傻道:“啊,她有说什么吗?”低头将鬓角的几丝发别至耳后,“时间过得太久,记不清了。”
    他嘴角轻轻勾起来,眼睛一眨不眨地望进我的眼中,在我不自在地别开眼时,蓦然贴近我:“那你今夜对我做了什么,是不是也忘记了?需不需要,我提醒你?”
    我的心跳得厉害。
    这同我想象的不大一样。过去我的哥哥们同我讲他们的情史,多是哥哥们先告白说“我喜欢你”,姑娘们会娇滴滴地回答“我也喜欢你”,然后顺理成章在一起,如今却是反过来。但想来想去,我是一个公主,既是公主,注定要掌握绝对的主动权。
    凛冽空气带着薄热闯入我的鼻息,手心不知什么时候沁出冷汗,我强迫自己直视他,想云淡风轻说出这些话,可开口时却发现声音抖得厉害:“我想跟你说的是,同你在一起的这些日子,我一直都很开心。可是后来,你不告而别,我很害怕,害怕从此再也见不到你。看到你去找慎娘的时候,我又很难过,以为你终于找到了心爱的姑娘,我……”心底一阵一阵涌起酸楚,被我努力压下去。
    我从没有害怕失去什么,只因世间诸事对我而言,并没有那么重要。就算我独自一人在大燕的这些时日,也都熬了过来。唯有遇到贺连齐,他在身边时,我才会感到前所未有的心安。一想到要失去他,只要想到失去他……
    我不想失去他。
    我努力绽出一丝笑,尽管我知道,这笑一定比哭还难看:“你想听的是这些?还是别的什么?”
    青石砖上的剪影随着烛光不住跳动,身前的贺连齐微垂了眼,看不清神情。我一时冲动说了这番话,如今才猛然清醒过来,有些后悔道:“你是不是觉得我很幼稚,不像别的姑娘那样通情达理?其实我……”
    “没有,我从没有觉得你幼稚。”他的眉目总算柔和,出声打断我,“相反,你太喜欢逞强,有时候会让我心疼。”
    我蓦然抬眼。
    攥着我肩膀的手指越来越紧,却又忽然松开,下一瞬,他已伸手将我揽入怀中。
    着实没有料到事态会如此发展,我吓坏了,惊呼一声:“贺连齐,你这是做什……”
    “有我在,你永远不需要逞强。阿潋,我想带你看遍江南烟雨,大漠飞雪,走遍所有你喜欢的地方。只是如今我……”
    说到此处,他微微停顿,我能感觉到他胸腔剧烈的跳动。
    我的身体已僵硬到不能动,缓缓吐出从方才起就屏住的气息,却连说话也是不能,生怕开口时会打碎了美好的梦。
    他像是感受到我的紧张,用手臂将我拥得更紧:“阿潋,能不能给我一点时间?等我将一切都安排好,我会告诉你我的身世。”
    心中的喜悦一点点破土而出,逐渐开成硕大的花树,撑满心房。他说出这些话,是不是说,他也是想同我在一起的?
    给出的心意能得到相同的回应,世间没什么比这更美好的事情。
    全身的力气有一半分到他的肩膀,我靠着他,把他的话在心里默念了一遍,又默念一遍,蓦地抬起头,望着他微蹙的眉:“你家,不就是在江南做生意吗?”
    他揽住我的手臂微不可察地轻轻颤动,半晌,轻声道:“到时你便知道了。
    世人常言难得糊涂,有些事他不说,自有他的道理。
    灯畔有烛泪幽幽淌下来,矮柜上的四件神器被妥帖地安置。窗外月影妖娆,我缓缓闭上眼,点头道:“等秦晚歌的事情结束,我会把我的过去全都讲给你听。”
    拾壹
    我终究还是没有答应秦晚歌。
    如今六件神器已寻到五件,只余最后一件,眼见快要功成,我却越发害怕中途再生出什么变故来,更何况,我也不忍心将秦晚歌送回那个伤心之地。
    我唯一担忧的是她的性子太执拗,想要什么东西,便拼尽性命也要取来。若是知道我的决定,不知道还会不会轻易将我放走。
    于是第二日,我特意寻了个艳阳高照的时辰,将我的决定告诉秦晚歌,只盼望她听完心情会好一些。
    我几经措辞才说出最后决定,并在最后一个字说完后默默后退几步,生怕她一时冲动对我出手。可着实没有想到,她神色淡然地听完后,竟然毫无反应。
    我小心翼翼地打量她的神色:“如若秦姑娘没什么事情,那我便先走……”
    “玲珑石。”
    才要离开的脚步顿住,我回头:“什么?”
    “起初,我以为能用武力解决的事情,就无需动口。可谁知,我打不过你的心上人。”她在窗边坐下,偏头笑了一笑,“我知道沈姑娘从来不做赔本的买卖。沈姑娘不如想想,我的那杯毒酒,为何没起作用?”
    我想了半天,毒是我亲眼看着她下的,酒也是我亲眼看着苏君翮喝下的,至于他为什么没有中毒,我也着实想不清楚。难道,他是百毒不侵?
    百毒不侵!
    蓦地想起古籍上记载,玲珑石,寸余长,通体清白,六件圣器之一,可净化所有毒物。
    这么说,苏君翮身上有玲珑石?
    难怪即使知道酒中有断肠草,他仍然喝得义无反顾。
    可秦晚歌又是如何知道我要寻玲珑石的?
    我重新在桌边坐好:“秦姑娘怎么知道,我一定会因为玲珑石改变主意?”
    “哦?”她微微仰起脸,杏子般的眼睛在日光下呈出琥珀的颜色,“这么说,姑娘是不答应了?”她叹息一声,“也罢,那姑娘就请回吧。”
    若真如她所言,既只是买卖,又何必在意背后的缘由。可我又不甘心不知因果,只是还没等我纠结完,秦晚歌已经起身向室内走去,我只好在背后喊住她:“你既知道玲珑石,自然知道它有多珍贵,大齐的太子又怎会轻易将圣器拱手让出?”?像是知道我会妥协,她唇边扬起笑意,悠悠道:“只要沈姑娘答应送我回去,一块石头又算什么?”
    我略略思索,是了,苏君翮连命都能给她,就算是圣器玲珑石又如何。
    “好,我答应你。三月之后,我去大齐找你。”
    拾贰
    送秦晚歌回大齐的事,相当顺利。
    我将幻境里看到的一切讲给贺连齐,他听后表示世间诸事都不可用常理解释,更何况秦晚歌这种从来不按常理出牌的姑娘,无论做出什么样的事情来,都属正常。
    我点头表示赞同。
    他眼风扫过来,淡淡地看着我:“跟她比起来,你倒是让人省心不少。”
    “……”
    三月的时间一晃即逝,日渐隆冬。
    算算日子,已到了与秦晚歌约定去取玲珑石的时候。
    本来,去往镜中世界,拿到玲珑石,回到大燕,集齐六件神器,便可治好我的顽疾。从此之后,我便与常人无异。
    自十六岁我患病时,便知每个人都心怀美好的夙愿,只是夙愿之所以被称为夙愿,因为它通常不能实现。
    去往镜中世界前,我开启前尘镜确认秦晚歌的行踪,默念咒语,三遍之后,我睁开眼。
    镜子里连片影子都没有。
    不能理解为何看不到秦晚歌,我又反复试了两次,镜子依旧没有丝毫反应。
    “这镜子是不是年久失修了,怎么经常罢工?”我把镜子举过头顶,在日光下反复查看。
    一旁早已收拾妥帖的贺连齐微微侧目:“它在我这里时,一向是好好的,怎么如今到了你手里……”
    手顿住,我回望他,认真道:“那是因为你从来没有用过它。”
    “……”
    拾叁
    商议之后,我跟贺连齐最终决定直接去往镜中世界。
    秦晚歌给我看到的幻境杂乱且毫无章法,我只好凭记忆一路匆匆赶至她自小长大的暗门。
    行至门前,我停下脚步,有些担心她是不是出了什么事情。
    暗门早已失去昔日的光彩,只剩下一些破败楼阁,院前杂草丛生,黑色的牌匾歪歪斜斜地挂在一旁,唯有斑驳的金漆才能分辨出旧日峥嵘。
    我小心翼翼避开地上散落的杂物,推开古旧大门,灰尘簌簌落下来,我被呛得咳嗽两声。
    前厅里却走出个模样颓唐的老者,疑惑的目光在我们身上逗留许久,才颤颤巍巍问道:“谁?”
    我心道,总算是见到活人,此行没有白来一趟,忙欣喜问道:“老先生,你可有见过秦姑娘?”
    他混浊的眼陡然睁大:“你说的可是秦丫头?”
    不幸中的万幸,老先生自小便在暗门中服侍,如今偌大的院落只剩他一人看守。他声调沙哑,同我们讲述了暗门的兴衰史。
    自太子大婚之夜,已是两度春秋。
    旧皇病逝,太子苏君翮继位,将大齐治理得一片欣欣向荣。大臣们对新帝赞不绝口,唯有一件事无可奈何,那便是曾经的太子妃。
    自洞房花烛之后,秦晚歌始终在内廷称病,无论大小场合再没有出现过。
    而继任大典时,苏君翮除了将太子妃晋为皇后,后宫没有再纳一人。
    一众老臣彻底慌了神,国不可无君,天子不可无后,几经商议,特意挑了半夏的傍晚在殿前长跪不起。
    本以为跪上一会儿王上便会心软,谁想跪到夜深露重,紧闭的殿门才不紧不慢打开,小太监握着浮沉,战战兢兢地传话:“王上吩咐,各位爱卿若真想以死相谏,大可挑他午睡时来,那时日头最毒,定能如爱卿们所愿。”
    自此,事关此项,再无人敢提。
    前任暗门门主过世时,君尧曾说,新帝继位,第一件事定是整顿朝纲。他料得不错,苏君翮确实对暗门下手,只是没想到,会以这样的方式。
    十月初七,苏君翮夜访暗门,与君尧在书房密谈时遭遇刺客。我想,这些刺客一定是新手,不然怎会在全是杀手的暗门中行刺。
    果不其然,在其他杀手刚听到响动还没来得及出屋时,刺客已被君尧轻易解决。苏君翮龙颜大悦,当场下旨,暗门门主君尧护卫有功,理当加官进爵,赐地封王。暗门门众同样护卫有功,官加一等收入军中。
    一阵冷风卷起落叶,老人呛得不住咳嗽,我与贺连齐对视一眼,低声问他:“这件事你如何看?”
    他侧了侧身将风口挡住,若有所思道:“在君尧的府邸被行刺,他若不救,王上受伤,他自逃不了干系。他救,苏君翮便可借机封赏,将他招安,再收编暗门。”低笑一声,“收在自己囊中,总比流落在外要安稳很多。好个一箭双雕,我倒是小看了他。”
    幻境中的苏君翮,似是只知风流的纨绔太子,如今看来,倒像是故意掩人耳目。搞不好,这些刺客根本就是苏君翮派来的。
    仔细算算,秦晚歌三月前回来,该是恰逢君尧封王之时。
    大臣们说得不错,苏君翮的后宫就像一座空荡荡的死城。
    月见花在夜色中开得正好,御书房灯火才熄,年轻的帝王缓步走出来,在花下站了两刻,抬手要去摘枝头开得最盛的那一朵,想了想,又垂下来。
    “这花开得是好,可花终究是花,哪里有人好看?”身后轻轻一声笑,他猛地转过身,白色的花树下,红衣如火。
    “晚歌?”他喃喃,又自嘲般摇了摇头,“看来太医的安神药并无用处,你在孤的梦中都不出现,又怎会出现在这里。”
    时光轻歌曼舞,他揉了揉额角,淡淡道:“也罢,哪怕是幻觉,让孤多看一看你,也好。”
    她不说话,只是越过他折下的那花,抵在颊边:“好不好看?”
    他脸上骤现震惊神色:“晚歌。”
    她笑盈盈负手站在他面前,全然看不出从前的痛苦难过,眉眼弯起来,像朵向阳而生的美丽花盏。
    “你说过的话,还算数吗?”
    他死死盯住她,像是只要一眨眼,她便会凭空消失一般:“孤对你说了那样多的话,你说的是哪一句?”
    她颊边染上红晕,一寸一寸漫上来,微微别开眼,像是害羞的模样:“你说你这一生,只娶我一人。”
    风起,落英纷纷似雨下,他握住她的手:“孤空设后宫,便是相信你一定会回来。”
    起初我以为,秦晚歌千方百计想回大齐,是想看一看君尧。如今方知,她为的竟是苏君翮。
    “暗门人去楼空后,少主倒是经常回来,有时在前厅坐坐,有时去秦丫头的寝居,有时还会带两壶酒,同我说说心事。虽心中不说,可我知道,他心中是有秦丫头的。只是他大业未成,又怎能心系儿女情长!”
    拾肆
    皇后病愈的消息很快遍传朝野。
    自此,王城的大街小巷经常能见到两个衣着朴素模样却俊俏的夫妇,姑娘手里总拿着各色新奇的小玩意儿,公子总跟在她身后半步,一边满眼无奈一边从袖中摸出钱袋替她付钱。
    初三夜,月色微凉,这是秦晚歌两年来第一次回到暗门。
    古旧的飞檐上刮了半轮明月,她借着夜色一步步行过前厅,绕过九曲回廊,只在君尧的寝居门前停了一瞬,像是踏尽了过去的时光。当年大红的府绸早已脱了色,朱漆的方盒还妥帖收在她的卧房。她几经翻找,却一无所获。
    “你要找的,可是这样东西?”身后一道冷冷的嗓音。
    她僵了半瞬,缓缓直起身。
    入眼的是半扇银色面具,君尧依旧是青衣长袍,手臂却是向着她的方向,掌心摊开,其中放了枚通体透亮的白色石头。
    竟是玲珑石。
    他静静望着她:“晚歌,暗门门规你可还记得?任务未清,不可出暗门。”
    “这几日你遣了枢密跟着我,就是为了同我说这句话?”她眼里情绪几番波动,终于化作唇边冷笑,“你如今在朝中做官,却还要弑君,师兄,你想做皇帝吗?”
    风将关不严的门板吹得吱呀作响,他修长手指覆上银白色的面具,许久,才淡淡开口:“晚歌,你似乎从来没有问过,我到底长什么样子。”
    几缕月光从窗格子照进来,极细的带子被解开,他缓缓将面具拿掉,一张极英俊的脸,微微上挑的桃花眼正凝着她。
    她的眸中俱是震惊神色。
    “我只是拿回本该属于我的东西。”他将面具重新戴上,“只要苏君翮消失,他日我登基之时,必许你十里红妆。他能给你的,我都能给你。”
    从前,她的眼里全是他,他却只看到江山如画。只是如今,她的眼中不再是他。
    “他既能给我,我为何还要从你这里得到?”
    面具下黢黑的眸子起了波澜:“你是说,在你心里,我比不过我这位皇弟?”
    “谋反、篡位、弑君,哪一项罪名都足够株连九族,但这都没什么,为你,毁天灭地又如何。曾经我以为,无论刀山火海,只要为你,我都会义无反顾。”她顿了顿,又轻笑一声,“只是,那都是从前的痴妄罢了。过去的事我不再计较,可是师兄,这次,我不能再陪你了。”
    她一向将情绪藏得很好,唯有在他面前才会露出不为外人见的一面,或天真,或脆弱,可如今,她待他却再与外人没什么不同。
    拾伍
    我依稀记得在幻境中,年幼时的君尧是不戴面具的。我将疑惑问出口,老人颤颤巍巍道:“从前是不戴的,可弱冠之年,长得越发像,越发像……”
    我接话道:“当今天子?”
    老者惊道:“姑娘可是见过少主本来的样貌?”
    我心道,果真如此。
    原来君尧与苏君翮是一胞所生,生母乃玉和长公主。那年大齐与邻国交恶,大战一触即发,邻国遣使臣前来谈判,听说玉和长公主怀的乃是双生子,只要将其中一位皇子送去当质子,便可换两国数年安好。长公主心中不忍,临盆时便遣了贴身婢女将其中一个男孩送出皇宫,并嘱咐婢女永世不得带小皇子入王都,对外宣称一婴孩出生时便夭折。
    婢女趁夜逃出王都,一路南下,谁知不过月余便遭遇饥荒,盘缠也在慌乱中丢失,连自身都难保,更何况是小皇子,万般无奈之下,只好将男婴送与他人。
    却不想,竟会阴错阳差被前任暗门门主收养。
    果真是造化弄人,长公主一定不会想到,正是因为她当年走出的这一步,才让两兄弟今日彻底反目。
    事已至此,万般无奈皆不可说。
    饶是千想万想也没想到,君尧竟然同苏君翮是双生子。
    说到此处,老者背过身咳嗽一阵,我看向身旁始终抱肩不语的贺连齐,虽然知道他永远不会面临这样的选择,我还是忍不住问出口:“那你呢?如果是你,你要江山,还是美人?”
    他若有所思抚上剑柄的花纹,良久开口道:“谁说江山和美人,只能二选其一?”
    拾陆
    君尧的谋反来得且急且快。
    从出生那一刻起,他已被无情地规划了命运,日后所做,不过是为了夺回本应属于他的东西。
    他步步为营走到今日,一切只为如画江山,所以他舍弃了孝义,舍弃了暗门,甚至连秦晚歌都舍弃。他在暗门的这些年,广撒人脉,早就将一切都部署好。逼宫,只是早晚的事。
    士兵进攻王城攻得异常容易,皇宫似是一座空城,连奴仆都被遣散,只余帝后二人相依立在高远城楼,像两只要羽化的蝶。
    兵临城下。
    六军之首,一席青衣策马而出,微微抬起头,嗓音清冽如陈年旧酒,语声轻柔得仿佛她还是他的小师妹:“晚歌,下来。”
    天幕沉得像是要落雪,远处杀伐声不绝,耳畔是猎猎风声,像刀子般割在脸上,山雨欲来。
    她没有说话。
    他遥遥地看着她,把声音放得更柔:“晚歌,你是不是还在恨我?”扫到她身旁的绯衣一角,他眸光骤冷,“成王败寇,你要与一个战都不敢同我战的男人一起殉国吗?”
    像是早已预料到了这一切,苏君翮的一双桃花眼里无悲无喜:“孤不出兵,只因不想因为自己的**,枉送大齐将士无辜的性命,大哥。”
    半边银色面具极轻地颤了颤,半晌,才道:“我可以留你的性命,但我要三样东西。”他微微停顿,“传国玉玺、令兵虎符和你身边的女人。”
    苏君翮轻轻笑了笑:“王位可以给你,皇宫可以给你,大齐的每一寸土地都可以给你,唯有她不行。”
    仿佛听到什么天大的笑话,君尧懒洋洋道:“皇弟,你觉得如今,还有跟我谈判的余地吗?”他轻挑了嘴角,继续说,“你让她跟着你,是想让她陪你一起死吗?”
    苏君翮的声音伴着风声传来,响在王都上空:“于她,我就是这般自私。”
    君尧驻军在城东十里。
    当夜,一身夜行衣的秦晚歌独身闯入军营,像是每一次她去书房找他,要同他说一说白日里所见所闻一般:“师兄,留他一命。”
    他手中的酒盏裂成数块,良久,笑了一声:“你是当今皇后,我是谋反的逆贼,我为何要留他一命?”
    她看着他:“我可嫁你。”
    他漫不经心地挑出刺入手中的瓷片:“白日方说你们要同生共死,今夜你又要嫁我,你来找我,我那位皇弟可知道?”
    她沉默看着白瓷上蜿蜒的绯红:“我知道你会答应。师兄,你知道我,爱一个人,会把命都给他。”
    拾柒
    我终究还是来晚了一步。
    老者所知,只到这里为止。他说从此之后,他再也未见过君尧或是秦晚歌。
    故事就此戛然而止,因这大齐如今依然太平,让人着实猜不透这三人命运到底如何。
    老者又颤颤巍巍咳嗽一阵,将目光转向我:“姑娘可是姓沈?”
    我茫然点头,老者道:“沈姑娘,秦丫头说,你定会来这里找她。她让我见到你时,务必把这个交给你。”
    木质锦盒被交到我手中,我打开盒盖,里面放了块通体清白的玉石,是玲珑石。
    贺连齐斜斜瞥来一眼。
    玲珑石既已寻到,我也不便在大齐多做停留,默念咒语开启青玉命盘,方才准备道别,始终沉默的老者忽然道:“沈姑娘,当心你身边的人。”
    我怔了一怔,刚想细问时,玉盘的光晕已将我包围。
    拾捌
    回到大燕,我望着青玉命盘,久久不语。
    我再没有见过任何一个人的爱情,能胜过苏君翮的纯粹热烈,即便他是帝王,坐拥如画江山,从他见到秦晚歌的第一眼起,眼中就只看得到她。他不是一个称职的国君,却是一个难得的良人。
    我不知道他们二人会如何抉择,可我相信,只要他们能够牵紧彼此的手,世间诸事皆可破。
    拾玖
    如今六件圣器已齐,只等一个血月便可施术。
    我看向贺连齐手中的破布,这才想起,他从未同我说过他手中剑的来历。
    我问:“说起来,你一直拿着流光剑?”
    他微微侧目,将剑握在手中掂量:“这也是你要找的六件圣器之一?”挑眉笑了笑,把剑递给我,“送你了。”
    从前我觉得,越是珍贵的东西,得到就越难,却不想如此轻易便得到流光剑。
    我想一想,又了然道:“你是不是不知道你手里的那把剑叫流光剑?其实流光剑能破一切幻术,那日我被秦晚歌困在幻境中,师父他来救我的时候,我就知道……”
    “你师父?”他出声打断我。不知是不是我的错觉,只是从方才起,贺连齐的神色似乎很是凝重。
    我点点头。
    他凝眉望着我,许久,突兀道:“阿潋,我要救一个人。”
    贰拾
    青玉命盘每隔三月才能开启一次,但若中途需要使用,可用血祭强行开启。我从不知道贺连齐会用命盘,就像他从没有同我说起过他的身世。
    玉盘一格一格缓慢跳动,晃神之际,我已身处市井街头。我不知这里是何处,只是身在繁华街市,蓦然觉得街景颇为眼熟。
    行过一处石桥,我问身侧从方才起就默不作声的贺连齐:“这是哪里?”
    他高深莫测地看了我一会儿:“其实,我不是大燕人。”
    我怔了怔,很快释然。其实他是哪里的人都没关系,不是有句话说,英雄不问出处。更何况,这简直是坦白的大好机会。于是,我宽慰道:“没关系,我也不是大燕人。”
    他的脚步顿了一瞬,只是略略点头,正准备说什么时,石桥对面忽然跑来一人,绸袍玉带,手中握一把折扇,眉眼同贺连齐有五分相似,却更风流轻佻。那人喊了一声:“小五?”
    贺连齐一怔,接着微微欠身:“三哥。”又对我道,“这是我三哥贺连倚。”
    我将他们的对答默默消化一遍,却见被他称作三哥的男人目光转向我时,陡然瞪大了眼睛:“九辞?”
    我喃喃着:“九辞?”刚想再问,贺连齐已先我一步开口:“二哥呢?”
    贺连倚暂且收回目光,将手中的折扇摇得呼呼作响:“咳,二哥常年游山玩水潜心道义,不在宫里也是常有的事。”又朝身后看一眼,蹙眉道,“我来找你,不是要同你说二哥的事。是君姑娘她……”他贴近贺连齐耳畔,低声说了什么。
    我从未在贺连齐脸上看到如此严肃的神色,还未来得及问清情况,他已飞身行至桥头,跃上一匹黑马,转瞬便不见了踪影。
    贺连倚见状,叹一口气,也去牵了匹棕马,又回头看我一眼,犹豫地问:“姑娘可是与我家小五同行?”
    见我点头,他对我递出一只手来:“上来吧,我带你过去。”
    沿着官道一路向南飞驰,隐隐现出皇宫一角。我心中疑虑更甚,却只能任凭贺连倚将马驾得飞快,连守皇宫的侍卫都无人敢拦,一路行过高大宫门,行过九重宫殿,行至一处幽静寝殿,我跟在贺连倚身后,绕过重重帷帐,终于看到贺连齐,和他在照看的人。
    层层叠叠的白纱后,大约能看出是个身形纤瘦的姑娘,只着单衣,面色苍白如纸,双眼紧闭,额头上沁出豆大的汗珠,想来是痛到极致。
    我沉默地站在花厅的一处花景旁,直到风吹起帷帐,才终于看清那人的模样。
    那是我日日都能在铜镜里看到的,和我一模一样的脸。
    有什么东西呼之欲出,可我却连说话也是不能,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太医从我身边匆匆跑过又匆匆离开。
    周遭景物逐渐模糊,万籁俱寂,天地间似乎只剩贺连齐仓皇的背影,在榻前僵得笔直。
    “你也觉得奇怪是不是,你们两个人,竟然长得一模一样。”从方才起就跟在我身旁的贺连倚兴致勃勃地凑过来,用扇子敲在我的手臂上。
    消失的听觉因这一句话恢复,我茫然转过头,听到自己用沙哑的声音在问:“她是……”
    贺连倚疑惑地瞥我一眼:“你不知道?她啊,是小五未过门的世子妃。”
    ——第三卷终——
目录
设置
手机
收藏
书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