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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书《刺芒》发布

华年 亲亲雪梨 16556 Oct 3, 2022 1:28:38 A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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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人生的诸般坎坷,究竟从何而来?究其源头,往往都是自作孽种下的孽因,到时自食其果罢了。我不是自作孽之人,只是过于重感情重承诺,生性又爽直不羁,到头来反而为情所累。况且,我父亲稼夫公一生慷慨豪侠,逢上亲朋好友有需要资助的地方,比如育儿嫁女,疏通关节成人之美等等……他总是急人所难,仗义疏财。以至他的一生挥金如土、千金散尽,多为资助他人。到了我和芸居家过日子,偶尔遇上急需用钱又囊中空空时,便免不了要典当一些物品出去方能解一时之需。刚开始是移东补西,尚能勉强对付,时间一长便左支右绌,顾此失彼,难以为继了。有句谚语叫作“处家人情,非钱不行。”钱虽不是万能,但没有钱,居家生活的艰辛窘迫,只有穷困之人方能体会。
    我们日渐窘困的生活,起先只是遭到一些小人的非议,渐而竟招致同族兄弟妯娌的嘲笑,讥讽芸和我不会持家,以至日子过得如此潦倒。“女子无才便是德”,这真是千古以来被奉为至上的名言啊!
    我虽然是家中的长子,但在同族兄弟中排行第三,所以上下都称芸为“三娘”。后来忽然改称芸为“三太太”,开始是戏称,继而便成了习惯,甚至不分尊卑长幼,众口同声地以“三太太”称呼芸,现在想来,这难道是家庭矛盾开始出现的预兆?
    乾隆乙巳年(1785年),为了服侍奔波在外当幕僚的父亲,我跟随他来到了海宁,住在官府的馆舍中。每逢家中有书信来,芸总是顺便附夹一封信函给我。父亲说:“你媳妇既然能写字,以后你母亲再来信,可以让她代笔。”但后来家中偶尔有一些杂事闲言之类,母亲认为芸说不清楚,便不让芸代笔。父亲见来信不是芸的手迹,问我道:“你媳妇是不是病了?”我立刻寄信询问,芸却没有回信。时间一久,父亲便生气了,他发怒道:“想来你媳妇是不屑代笔了?!”对芸的成见也越来越深。
    等我回家问明了事情缘由,得知芸所受的委屈,想婉转地在父亲面前为她解释,芸急忙阻止我说:“我宁愿被公公误解,也不要让婆婆怨恨。”竟自甘委屈地隐忍了下来,半句辩解也不让说。
    五年之后,也就是庚戌年(1790年)春,我又随父亲去了扬州的邗江幕府。彼时有一位同事名叫俞孚亭的,带着家眷住在那里。父亲有一天与他聊天时说道:“我这一生常年在外,客居他乡,真是辛苦劳顿啊。一直想找一个能服侍我生活起居的人,却始终没有找到。晚辈们如果真有孝心为长辈着想,应当在家乡替我找一个知冷知热、乡音相近的人来。”
    俞孚亭于是将父亲的话转告于我,我立刻悄悄写了封信,专程寄给了芸,芸又请媒人物色,最终选中了一位姓姚的女子。芸觉得此事成与否尚未最终议定,不敢立即禀明母亲知道。姓姚的女子来时,芸便谎称她是邻居家的女子过来玩耍的。等到父亲让我接她去邗江,芸听别人的主意,又对母亲说姓姚的女子是父亲以前就中意的人。母亲见芸前后矛盾,便反诘道:“你不是说这女子是来我们家游玩的邻居吗,怎么这时候倒来娶她了?!”芸自此便又得罪婆婆了。
    壬子年(1792年)春天,那时我正在江苏真州幕府。得到父亲在邗江患病的消息后,我去探望,结果自己也病倒了。彼时我的弟弟启堂也陪侍在父亲的身边。芸来信说:“启堂弟曾向邻家妇人借贷,当时是请我作保的,现在,人家追讨得很急。”我问启堂,启堂却反而埋怨芸多管闲事。我便回信说:“父子皆病,无钱可还,等启堂归家后,自己去处理这件事罢。”
    不久,父亲与我均已康复,我仍然回真州。不巧的是,我前脚从邗江离开,芸的回信却寄到了邗江。父亲见我不在便拆信阅读,信中说到启堂借贷的事,并且信中又说:“令堂觉得老人的病,都是由姓姚的女子引起的。公公病体初愈,你应悄悄嘱咐姓姚的女子,让她托言思念家乡,想回家,我再让她的父母到扬州将她接走。这也算是彼此都能卸下责任的计策了。”
    我父亲见此书信后,怒不可遏,先询问启堂向邻居借贷的事,启堂却说不知道有这回事。父亲益发觉得忍无可忍,于是写信命令我道:“你媳妇瞒着丈夫在外借贷,却诽谤是小叔所为,并且称婆婆为‘令堂’,称公公为‘老人’,简直不可理喻、荒唐透顶!我已经专门派人送信回苏州,要休了她,将她逐出我沈家门!你如果还有一点人心,也该知道自己的过错!”
    我接信后,如闻晴天霹雳,立刻恭恭敬敬地回信认错,一边心急火燎地找骡马回家,我怕万一赶不及,芸会在我到家前便已自寻短见。苍天垂怜!我赶到家时父亲的书信还未到。我仔仔细细地对芸将大致经过叙说了一遍,此时,父亲的逐书也到了,信中对芸横加斥责,历数芸的不敬和罪过,言辞激烈决绝。我对芸又是怜惜又是担忧,这让她怎忍听闻?!
    芸哭着说:“我确实不应该乱说话,触怒了公公。但请公公饶恕小女子的无知啊!”过了几天,父亲又有信至,信中说:“我不想把事情做绝,你带着你媳妇住到外面去吧,只要不让我看见,免得我生气就行了。”我与芸只好搬到她娘家暂住。但彼时,芸的母亲已经去世,弟弟又外出未归,娘家至亲的人均已不在,芸也不愿依附族中其他亲戚。幸好友人鲁半舫知道我的近况后同情我们的遭遇,让我们夫妇二人借居在他家的萧爽楼中,我和芸才有了栖身之所。
    两年后,我父亲渐渐知道了这一系列事端的经过,恰逢我从岭南归来,父亲便亲自到萧爽楼,对芸说:“之前的那些事我已全都知悉了,现在,你何不搬回家去住?”我和芸欣然应允,重又搬入家门,总算是尽弃前嫌,骨肉团聚了。可谁又能料到,之后又有憨园这段孽缘呢!
    芸一直患有咳血病。当初,芸的弟弟克昌出走在外,久不归家,她的母亲金氏思子心切以至悒郁病逝,芸悲伤过度,便落下了血疾的病根。自认识憨园后,因心情舒畅,一年多竟没有发作,我也暗自庆幸她的病竟有了医治的良方。后来,憨园被有势力的人夺去,那人以千金作聘,又许诺将好生赡养她的母亲。自此,像《柳氏传》中被蕃将沙咤利夺去的柳氏一样,佳人憨园已投入他人怀抱。我听此消息后,怕芸伤心,未敢向芸说起。
    直到芸有一日去探望憨园才知道此事,回家后忍不住放声痛哭,她说:“当初真没料到憨园竟薄情至此!”
    我安慰芸说:“是你自己一时痴迷罢了,像她这样在烟花柳巷中长大的女子,哪有多少感情可言?更何况,贪恋富贵荣华、锦衣玉食的人,未必能安心过咱们这种荆钗布裙的清贫日子,与其日后悔恨,不如一开始便没有成功。”我一而再地用这种观点来抚慰劝解芸。但芸心中始终放不下被愚弄的感觉,因而生恨成疾,终于引发了非常严重的咳血症,以至一病难起,整日只能卧病在床,延医吃药也不见起色,一时间,竟时发时止,人也被折磨得形销骨立,憔悴虚弱。
    几年下来,日子本就捉襟见肘,芸又得看病吃药,生活更陷入了困境。旧账未还,又添新债,众人的议论又纷纷而起。家里的长辈和老亲戚们又因芸与妓女结盟之事,而对芸更加怨恨憎恶。我虽然尽力从中调停劝解,但事态发展至此,已是回天乏术,再也不是当初那个能让人愉快生活的环境了。
    我和芸育有一女名叫青君,彼时刚满十四岁,知书识礼,并且十分贤能淑静,家里用度艰难,全赖她去典押衣服首饰,聊以支撑度日。另有一子名叫逢森,时年十二岁,正在从师读书。
    我已多年没有在幕府做事,只在院门内开设了一间书画铺,卖字售画,维持生计。但三日的进项还不够一日的开支,如此艰辛困苦,仍免不了挫折如影随形,生活每况愈下。隆冬时节没有皮衣取暖,只能咬紧牙关硬挺过去,可怜青君身上仅穿着单衣,冷得两腿战栗不止,仍懂事地硬撑着说“不冷”。见此情形,芸心里更是悲伤难禁,于是发誓不再延医买药。
    后来,病势稍稍减弱时,芸勉强能够支撑起床。偏在此时,友人周春煦从福郡王幕府归来,要请人绣一部《心经》。芸得知消息后,想到绣佛经或可消灾降福,况且酬劳十分丰厚,竟接下了这份活计。春煦又是行程匆忙,停留的时间很短,所以,芸仅用了十天时间就将《心经》绣成。可想而知,以她的病体,突然地昼夜辛劳,要承担如此浩大的工程,对身体的摧残有多么严重。结果旧疾未去反致沉重,此外又增添了腰酸头晕等新的病症。芸呵,要知道,苦命如你,竟是连救苦救难的菩萨也不能发慈悲之心,救你于危难啊!
    绣经之后,芸的病势更加严重,日日卧病在床,只能依赖他人侍候汤药,端茶送水。俗话说“久病床前无孝子”,何况他人?因此,时间一久,全家上下都对她生出厌弃之心。
    雪上加霜之事还有后面。有个山西人在我画铺左边租了间屋,专以放高利贷为生,他有时请我作画,因此便与他相识了。彼时,我有一友向他借五十两银子,央求我替他担保,碍不过情面,我便答应了。万没想到的是,此人竟是个卑劣小人,借银不久,便带着银两远逃他乡。山西人查找无着,便拿我这个担保人是问,时时过来向我追讨饶舌,让人烦不胜烦。开始我尚能以笔墨字画作抵押,渐渐地,家中能抵的都抵完了,再也拿不出东西去偿还。年底,我父亲从外返家,山西人又来索债,在门外大声咆哮叫骂。父亲实在听不下去,将我召去斥责道:“我们家到底也还是书香门第,衣冠之家,你居然向这种小人借钱,竟然还欠债不还!”
    我正向父亲解释剖析的间隙,恰巧芸自幼结拜的一位姐姐——锡山的华夫人,知道芸患病后特意派人前来探视。我父母误以为是憨园派人前来,于是愈加勃然大怒道:“你媳妇不守妇道,竟与娼妓结盟;你也不思进取,交友不慎,滥与小人为伍。要是置你于死地吧,情又不忍。姑且宽限你三天,你速搬出沈家,自己谋生去吧,搬迟了,我必向官府告发你忤逆父母之罪!”
    芸在病床上听到,哭着对我说:“父亲发怒至此,都是我的罪孽。我若死了留你一人苟活,你必不忍心;我若留下让你离去,你一定又舍不得。你姑且悄悄将华家派来的人叫来,我撑着起来问明情况再说。”
    于是,青君将芸扶至房外,将来人叫至面前问道:“是你家女主人特意派你来的,还是你顺道而来?”
    来人回答说:“我家女主人久闻夫人卧病,本想亲自来探望的,但因从未上门拜访过,不敢轻率造次,于是派我先来探望。我临行时她嘱咐我说:‘如果夫人不嫌乡居简陋,不妨到乡间来调养,以兑现儿时灯下的约定。’”
    原来,芸与华夫人当年待字闺中时,曾在灯下发过誓言,将来不论谁有疾病困厄,对方必定扶持帮助。此时此刻,芸疾病在身,华夫人是来兑现当年的承诺了。当下,芸便嘱托来人说:“请你速速归去,禀告你家女主人知道,让她两日后放一只小船过来,悄悄接我们过去。”
    华家人走后,芸对我说:“华家姐姐对我的情谊比骨肉还亲,你若肯到她家去暂住,不妨与我同行。但一双儿女如果带去,既不方便,留在家里连累父母又不妥,必须在这两日内安顿好他们。”
    我的表兄王荩臣有一个儿子叫韫石,一直喜欢青君,有心娶青君为妻。芸思量再三后说:“我听说王家这孩子懦弱无能,不过是个守着家业过日子的人,偏王家又无业可守。但依我们目前这境地,也没有别的选择。好在王家也算是诗礼之家,韫石又是独子,青君许配给他,也还算差强人意吧。”
    与荩臣商量此事时,我对他说:“父亲与你是舅甥关系,也算是自家人。你想娶青君作儿媳,估计我父亲不会不答应的。你也知道我们现在的情形,要等青君长大了再嫁过去,估计也不现实。我夫妇二人到无锡后,你便禀告堂上父母,先将青君接过去作童养媳,你看如何?”
    荩臣听我所言,喜不自胜道:“如此甚好,一切依你的安排行事。”
    我儿逢森,也经友人夏揖山的推荐安排,准备随人学习经商去。
    将儿女安排妥当,华家派来接我们的小船也到了。我永远也忘不了这一天——嘉庆五年(1800年)腊月二十五日,时值隆冬,天寒地冻。这一天,是我们这个家最后的完整时刻,过了这一天,一家人便要生生离散,至死也不复团圆!
    芸说:“我们孤魂野鬼一样地落魄出门,不仅招邻里讥笑,那个山西人见款项没有着落,自然也不会放我们离去。我们要走就得赶早,须在明早五更时悄悄离开。”
    我担心芸的病体不能撑持,问道:“你还在病中,又起那么早,冬天的凌晨更是寒风刺骨,你能顶得住么?”
    芸淡然答:“生死由命,也顾不得考虑其他了。”
    临行前,我去了父亲那里,将我们去锡山的决定私下禀知,父亲也觉得,当下也只能做此打算了。
    当天夜里,我先将简陋的半担行李挑到船上,令我儿逢森先睡,青君则坐在她母亲身旁,小声地哭泣。
    芸语重心长地嘱咐青君:“你娘命苦,加上又是个情痴之人,所以一生才这样颠沛流离。幸好你父亲始终不离不弃地厚待我,有他陪伴在我身边,我这一去应该不用担心。两三年内,我们一定会努力安排,让一家人重新团聚的。你到婆家后,要尽妇道,不要像你娘这样惹人厌恨。你公婆很喜欢你,能得到你做儿媳,他们是感到很庆幸的,所以,他们一定会好生待你。我和你父亲留下的箱子柜子等东西,你可一并带到那边去。你弟弟尚且年幼,所以还没有让他知道我们要离去的事,只告诉他我要到外地就医看病,过几天就回来。等我走远了,你再原原本本地告诉他,再去禀告你祖父,说我们走了就行了。”
    这语重心长的一番话,是一位母亲临别前对女儿掏心摘肺的嘱咐,倍添凄凉伤感。彼时,旁边有一位老太(就是前卷中我和芸曾租住在她家消暑的,她主动提出送我们去锡山)此时听芸这番话,目睹我们这一家人的凄别,在一旁不停地拭泪。
    将近五更时,我们热了一锅粥同吃,吃完便要上船了。芸一边吃粥,一边强作笑颜地说:“记得往昔,我们因一碗粥而相聚,而今,又因一碗粥而离散。若有人将此写作传奇,题目可以叫作《吃粥记》了。”
    正在此时,逢森听到声音便从床上爬起来,带着朦胧睡意呻唤道:“母亲要做什么?”
    芸连忙说:“准备出门到医生那里去看病。”
    逢森又问:“为什么起这么早?”
    芸说:“因为路远啊。你和姐姐好好地呆在家里,要乖乖听话,不要惹奶奶厌烦。我和你父亲一起去,要不了几天就会回来的。”
    这时,鸡声三唱,已是五更时分了。芸含泪扶着老太,开了后门正要出去,逢森忽然大哭起来:“啊——,母亲不回来了!”
    青君怕他的哭声惊动了邻居,急忙捂上他的嘴好言安慰着。彼时彼刻,见此情景,我夫妇二人已是肝肠寸断,再也说不出别的话,只能心酸地说着“不哭”、“不哭”而已!
    青君掩上门后,芸刚走出巷口十来步,已疲惫不堪,再也无法迈步了。于是,我让老太提灯,我背上芸继续前行。快到小船停泊处时,差点被巡逻的人抓住,幸亏老太急中生智,说芸是她生病的女儿,我是她的女婿,才得以侥幸逃脱盘问。况且船夫又是华家的雇工,闻声便赶来接应,才顺利地将我们相扶到船上。直到解缆开船,肝肠欲裂的芸这才放声痛哭。谁又能料到,这一别,竟成了母子的永别!
    华夫人的丈夫名叫大成,家住无锡的东高山,祖祖辈辈面山而居,以务农躬耕为业,人是极为朴实诚恳的。他的妻子夏氏,便是芸自小结拜的那位姐姐了。我们抵达华家时大约在午饭过后,华夫人已经倚门而待。看见我们,她立刻领着两个小女儿来到我们停舟的地方迎接,彼此相见,自然是道不尽的悲喜交集;又小心地扶芸上岸,将我们领到她家,殷勤地款待我们。这时,左邻右舍的妇女孩童全都拥了进来,将芸围在中间,有的问这问那,有的啧啧怜惜,一时间交头接耳,满室啾啾,都是关切之声。
    此情此景,让人顿生温暖。芸对华夫人说:“今天,我可真像陶渊明笔下的武陵渔夫,忽然走进桃花源了!”
    华夫人道:“妹妹莫要笑话,乡里人没见过世面,总是少见多怪的。”
    自此后,在我的陪伴下,芸便在华家安顿下来,只一心调养度日。
    转眼便到了元宵,虽然在华家只住了大约二十天,芸却渐渐能起步行走,着实让人欣喜。这天夜晚,村前的打麦场上有元宵灯会,芸也同我们前去观看,彼时她的神情状态,似已在复元中,我暗自庆幸,一颗久悬的心也安定下来。
    见芸病有起色,我便私下同她商议道:“我久居此地,也非良策。可惜的是,即便我想作别的打算,也没有资金运转,可怎么办呢?”
    芸说:“我也是一直在筹划啊。你的姐夫范惠来不是在靖江的盐业公司当会计么?夫君可曾记得,十年前他曾向你借过十两银子,当时我们钱数不够,我还典当了一只钗,好不容易凑够了数给他,夫君还想得起来吗?”
    我想了半天道:“还真想不起来了。”
    芸说:“听说靖江离此不远,夫君何不去走一趟?”
    想想再也没有其他办法,我便采纳了芸的建议。
    彼时天气和暖,穿一件织绒袍,外罩一件哔叽短褂,仍觉得燥热难当。我动身去靖江的这一天是嘉庆六年(1801年)正月十六。当天夜里宿在锡山的一家旅馆,租了床被子便睡下了。第二天晨起后,乘船去往江阴。一路上江风扑面,继之而起是微雨淅沥,船到江阴码头时已是深夜。春寒料峭,夜晚更是冷得彻骨,加上我衣服穿得单薄,冷得实在受不了,只好买酒御寒,身上仅有的一点银两,竟为此全付了酒资。可是接下来还要渡江,囊空如洗,如何得过?我在焦急忧虑中,整晚都在不停地踌躇盘算,最终咬了咬牙,决计典当自己的衬衣,换钱渡江。
    十九日,北风更烈,大雪又至,凛冽的北风夹杂着雪花,雪借风势,漫天狂舞。我不禁惨然落泪,想到典当衬衣换来的那几文小钱,狠狠心准备再拿出来买酒御寒,可一想到住宿和渡江船费,便不敢造次。
    正在满心凄苦、冷得直打哆嗦时,忽见一位脚穿草鞋头戴毡笠的老翁,背着个黄布包走进店来。见到我的那一刻,他不停地上下打量我,似乎与我相识。我忽然认出他来,便问:“老人家可是泰州人,姓曹?”
    此时老翁也认出了我,欣喜地答道:“是啊是啊。如果不是沈公当年仗义执言,我这一把老骨头恐怕早就填了沟壑了!现在我家小女平安无恙,常常念叨沈公的恩德,不想今天竟在此相逢。沈公为何在此逗留啊?”
    说起这位老翁,是我当年在泰州幕府从业时相识的。这位姓曹的老人有一个女儿,颇有些姿色,本已许了夫婿,不巧的是,一个有权势的恶霸之徒看中了他女儿,使了计谋向老翁放高利贷,老翁无钱偿还,恶霸便要他女儿去抵债,老翁不从,双方就将官司打到了公堂。我非常同情老翁的遭遇,便费了些周折从中调停,最终让老翁的女儿仍归了之前许配的夫婿。老翁感激涕零,自愿投身公门当差,又在我面前磕头答谢,自此便熟识了。
    彼时,我将去靖江投亲、遇雪滞留的经过告诉了他。曹翁说:“估计明天就会天晴了,到时,我顺路送你。”接着,又去买酒买菜,热情地款待我。
    二十日晨钟刚响,便听见江口有人呼唤渡江的声音,我一下惊慌起来,飞快地起床,又催曹翁赶快准备渡江。曹翁却不慌不忙,他成竹在胸地说:“不急,吃饱了肚子再上船不迟。”于是,他替我付了食宿费用后,便拉我出去喝酒。我连日逗留,彼时只急着早点赶渡,哪里有胃口吃喝?曹翁一番盛情,我却食不下咽,只勉强吃了两个麻饼而已。及至登舟后,方觉得江风如箭,刺骨严寒,直冷得我四肢打战。正疑惑为何久不开船,曹翁道:“听说有个江阴人在靖江上吊自杀了,他的妻子刚好雇了这条船去处理,必是要等她来了才能渡江的。”因吃得少,我只能饿着肚子忍着饥寒直等到午时,渡船才开始解缆渡江。到靖江时,已是暮色四合,炊烟袅袅了。
    登岸后,曹翁说:“靖江有两处公堂,你要去拜访的,是城内的还是城外的?”
    我又冷又饿,踉踉跄跄地跟在他身后,一边走一边回道:“我也不知到底是城内还是城外啊。”
    曹翁说:“既然如此,那我们姑且找一家旅店先住下,明日再去寻访吧。”
    进了旅店,因脚上的鞋袜已尽被淤泥湿透,便找店家要来火盆烘烤。胡乱吃了些东西填饱了肚子,方觉得疲惫至极,便倒头睡下了。早晨起来,见袜子已被烧去了一半。曹翁又替我垫付了住宿和伙食费用。
    出了旅馆后,几经寻访,终于在位于城中的公堂找到了姐夫范惠来。彼时惠来尚未起床,听说我来了,披衣而出,见我狼狈不堪的样子,吃惊地问:“啊呀小舅子,你怎么狼狈成这副模样?”
    我急忙说道:“先别问,有银子借我二两,还给这位送我到此的老人家。”
    姐夫立刻拿来两圆番银给我,我交给曹翁作为答谢的酬劳。曹翁再三拒绝,最后在我的坚持下,只勉强拿了一圆离开了。
    曹翁去后,我将经历的遭遇和此番来意,一一向姐夫惠来叙说了一遍。他说:“按说郎舅是至亲,即使过去没有欠你的债,我也应尽我所能地帮助你才是。不巧的是,最近航海的盐船被盗,此时正在盘点查账,我无法挪用更多银两给你。不过我一定会筹措二十圆番银,先偿还过去的旧账,你看如何?”
    我原本也没抱更大的奢望,便一口应承了下来。随后逗留了两日,见天已晴暖,便返程归家。
    二十五日仍回到锡山华家。芸计算我的日程,问道:“路上遇到风雪了吗?”
    我便将一路遭遇的苦楚告诉了她。芸惨然道:“下大雪时,我以为夫君已经抵达靖江了,原来你还逗留在江口。幸亏偶遇曹翁,才绝处逢生,也算是夫君吉人自有天相啊。”
    过了几天,我们收到青君的来信,得知我儿逢森已由揖山推荐,到人家店铺里务工去了;王荩臣也向我父亲请示过,准备正月二十四日将青君接去。儿女之事,至此已粗略有了安排,但这却是一家人无可奈何的选择,骨肉离散,终究让人惨然伤痛。
    二月初,天气晴朗,风和日丽。我用从靖江得来的款项治了些简单的行装,去往邗江盐署拜访友人胡肯堂。庆幸的是,经胡肯堂的延誉推荐,我被赋税衙门招请入局,专门从事笔墨记录之事,这才总算有了安定之所。
    一直到第二年八月,芸在书信中说:“我的病已大致痊愈了,老是寄住在非亲非友之家,盟姐虽好,到底不是长久之策。我希望也能到邗江来,欣赏一番平江的景色。”我便在邗江先春门外租了两间临河的小屋,又到华家去接芸。临别时,华夫人将一名叫阿双的女奴赠给我们,交待她帮我们做些烧煮家务杂事。华夫人和芸依依不舍,与我们订下他年结为友邻的约定。
    将芸接到邗江,不觉已是十月。平山一片衰飒凄冷景象,只期待来年偕芸春游了。满指望可以在邗江与芸散心调理,让她早日复元,再慢慢筹划骨肉团圆一家重聚。然而芸到邗江还不满一月,税务衙门忽然裁剪十五个人员,我原本就是友中之友托来的门路,关系更隔了一层,自然在遣散之列。我便又成了一个没有着落的闲散人员。
    芸虽身体虚弱,却千方百计替我筹划,强作笑颜宽慰我,不曾有半点责备埋怨的意思。可是到癸亥(1803年)仲春,也许是内心忧虑的原因,芸的咯血病再次发作。我准备再去一趟靖江,向惠来姐夫求助。芸阻止道:“求亲还不如求友啊。”
    我说:“话虽如此,但朋友关系再好,就算有十二万分愿意帮忙的心,可他们都是像我这样闲散无业的,自己都顾不了,哪还有余力来帮助我们呢。”
    芸听我说得有理,转念便道:“所幸天已转暖,一路上是不会有风雪阻路的顾虑了。愿夫君速去速回,不要牵肠挂肚地想着我这个病人。若夫君身体有恙,我的罪孽可就更重了。”
    彼时我已无薪水可拿,为了让芸安心,我假装雇了头骡子一路骑行,实则是揣着烧饼干粮徒步上路的。
    我向东南方一路前行,其间两次渡过叉河,直走了**十里路,都是荒无人烟,了无村落。一直不停地走到夜里一更时分,已是黄沙漠漠,星光闪烁,孤寂和疲惫袭来,我再也无力继续赶路了。此时,忽见前方有一个土地庙,高约五尺许,四周有短墙相围,沿短墙种植了一些松柏。我对着土地庙跪下,向土地神默默祝祷着说:“苏州沈某,投亲途中迷路于此,想借神祠住宿一晚,请土地神怜佑我!”
    祝祷完毕,我将庙前的石香炉移至一旁,将身子探进去,也只能容下一半身躯而已。我将风帽翻过来盖在脸上,上半身坐靠在庙中,膝盖以下伸出庙外,然后闭上眼睛细听周围声息,只闻微风萧萧而已。因双脚疲乏,困顿不已,不一会便沉沉睡去。醒来时,东方已白。忽听得短墙外有脚步声,我急忙起身观察,原来是当地居民早起赶集路过此地。我拦住他们问路,他们说:“向南走十里就是泰兴县城,穿过县城再向东南方走,每十里有一个土墩,过了八个土墩就到了靖江地界,余下的路就平坦好走了。”
    我返回土地庙,又将石香炉移回原位,再向土地神叩首作谢,然后依照当地人所指的方向继续往前走。
    过了泰兴,便有小车可以搭乘了。下午,我终于抵达靖江。来到靖江盐署,我向守门人递上名帖,请求面见姐夫范惠来。良久,守门人才出来对我说:“范爷有公务到常州去了。”
    我察看他的神色,似有推托之意。便反问道:“那他何时归来?”
    守门人说:“这可就不知道了。”
    我说:“哪怕一年方归,我也在这里等他回来。”
    守门人见我态度坚决,便走到我身边私下问道:“你真是范爷的亲郎舅?”
    我说:“如果不是亲郎舅,我也不会在这里等他回来了。”
    守门人说:“如此说来,你就在此等待吧。”
    过了三天,守门人来告知我,说我姐夫已经回靖江,我终于如愿以偿。这一趟,我在姐夫处共挪借了二十五两银子。
    筹到了银子,我雇了只骡子马不停蹄地赶回家中。刚进家门,却见芸惨然泪下,嘤嘤哭泣。见我归来,她焦急地哭着说:“夫君,你可知昨天中午阿双卷逃了?我已经请人四处寻找,到现在也没有找到。丢失东西倒是小事,关键是人,当初临走时她母亲是再三托付过我们的,现在如果她要逃回家去,途中有大江阻隔,已经很让人担心了,倘若她父母将她藏匿起来再来敲诈我们,可怎么办?我又有何颜面去见我的盟姐华夫人?”
    我听她哭诉完,心下虽也着急,但仍宽慰她说:“你先不要着急,你呀,是考虑得太多了。就算是匿子图诈,他也得敲诈富有的人家才是。我夫妇二人是两只肩膀扛着一张嘴,清贫至此,敲诈我们作什么呢?况且她跟随我们已有半年之久,一应吃穿用度,我们对她不薄,也从未有过半点责备,这些,邻里都是知道的。这实在是她丧尽天良,趁我们危急,便来卷逃财物。华家盟姐一定会觉得赠人不淑,她是无颜见你,怎么反倒成了你无颜见她了?现在,我们要做的是,马上报告县衙立案审查,以绝后患。”
    芸听我这一席话后,似已稍稍放下心来。然而此后常在梦中呼喊:“阿双逃了!”,或者突然叫道:“憨园为何负我?”病势又一天天沉重起来。
    我要请医生来为她诊治,芸阻止道:“我这病的起因,是弟弟出走后母亲又去世,我悲痛过度造成的,继而又因情感和激愤等原因,再加上我平时又敏感多虑,才导致病情逐渐加重。我一直想努力做一个好媳妇却又始终不能如愿,以至头晕心悸各种病症都来了,已经到了病入膏肓的程度,再好的医生也束手无策,你就不要为我再浪费钱财了。回忆妾这一生,与夫君夫唱妇随二十三年,蒙夫君错爱,对我百般体恤,不因我的顽劣而有一刻嫌弃过我。人生得一知己如君,得一佳婿如此,妾已此生无憾了!有布衣之温暖,有粗茶淡饭之饱腹,一家人恩爱体贴,又能相伴畅游泉石名胜,比如在沧浪亭、萧爽楼的闲逸时光,那样的生活,可真是凡间的神仙日子啊!做神仙还得历经几世才能修到,我辈何人,敢和神仙相比?我们强取了这么多的快乐,已经触犯了上天的戒律,于是用情太深,便有了情魔的困扰。所以,夫君对我太多情太体贴,我这一生就必定是薄命才可平衡了罢!”
    一气说完了这些,稍作喘息,芸又呜咽说道:“人生百年,终归一死。今天你我中道相别,就是永别了!今后再不能操持家务,不能亲睹我儿逢森娶妻,我心实在是不甘啊!”说完,泪落如豆,滚滚而下。
    我强忍悲痛,安慰她说:“你病中这八年,像这样恹恹欲绝已经有多次了,今天为何要说这些让人断肠的话?”
    芸说:“我这几日总梦见我父母派了小船来接我。眼睛一闭,就感觉飘飘忽忽,像在云雾中游荡一般,难道是我魂魄已经离开,只剩下一副空躯壳了么?”
    我说:“这只是神不守舍的症状罢了!只需服用一些补药,再加以静心调养,自然就会痊愈的。”
    芸又唏嘘哭道:“哪怕只有一线生机,我也不敢说这样的话来惊扰夫君,只是黄泉路近,若再不说出来,便没有再说的日子了。夫君得不到堂上父母的喜爱,以至颠沛流离,四处奔波,这都是因为我的缘故。我死之后,父母的心自然可以挽回,夫君也可免除这些烦恼牵挂。父母年事已高,我死后,你便早些回家侍奉二老吧。你若无力将我的骸骨带回去,不妨暂时将我的棺材停放在此,等日后再作安排。愿夫君再续一房贤德容貌俱佳的女子,能奉养双亲,好生抚养我的孩子,妾也可瞑目了!”
    说到此,我和芸皆痛断肝肠,不禁惨然大恸,痛哭失声。
    我哭着说:“你若果真中道离我而去,我断无续弦之理,况且你我二人‘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没有人能替代你啊!”
    芸拉着我的手还想再说,却只能断续说着“来世……来世……”二字,忽然急促地喘息起来,再也说不出一个字来,只两眼大睁着看定我。我千呼万唤,她已不能作答。只见两行痛苦的泪水,自她的腮边涔涔流淌。不一会,喘息声渐弱,泪水渐渐流干了。芸竟是一灵缥缈,长逝而去了!这一天,是嘉庆八年(1803年)三月三十日。
    彼时,孤灯一盏,举目无亲。赤手空拳,肠欲寸断。客居异乡途中,痛失一生最爱的妻,此恨绵绵,何时才能抵达尽头?!
    承蒙胡肯堂资助十两银子,我又将家中所有变卖一空,亲自为芸穿衣入殓,办理了丧事。
    呜呼!芸生天地间,虽为一介女流,却有男子的襟怀和才识。嫁到沈家后,我整日在外为生计奔波,家里缺衣少食,生活困顿,她却始终迁就于此,苦中作乐,毫不介怀。等到我居家时,也只会在文章字画上与人辩论交流,此外别无所长。芸的生命在疾病折磨中渐渐流逝殆尽,最终是含着满腔遗憾离开这个世界,究竟是谁让她承受了这么多的苦难?谁让她的一生这样凄苦无助?是我有负于她,这样贤淑智慧的闺中良友,我却没有能力让她活得更加幸福,没有与她相伴白头!可是,又有什么办法能超越自然的法则!奉劝世间夫妇,既不可彼此结怨生仇,也不能太过于情深意笃。俗话说“恩爱夫妻不到头”,如果你们之间的感情也是这般恩爱意浓,那么,希望我们夫妇的悲剧可作前车之鉴。
    到了回煞的日子,按照当地的风俗和传闻,死者的灵魂在这一天必会伴随凶煞的出现返回阳间的家中,所以房中的铺设要如生前一样,并且要将死者的旧衣铺在床上,将死者的旧鞋放在床下,等待死者亡灵归来后一一去查看和回顾,这便是吴地相传的“收眼光”。如果请道士来作法,先将死者灵魂召唤到床上再遣送出去,这叫“接眚”。邗江人的习惯做法是,在死者的卧室摆放酒菜,全家人在这天一齐出门躲避,这叫作“避眚”。也正因如此,才会出现一家人外出后盗贼趁机光顾,导致财物失窃的现象。
    芸娘的眚期,房东因为与我们同居,因此外出“避眚”去了,左右邻居叮嘱我将酒菜放入芸的房间后,便要远远避开。而我,正期待能借此机会与芸的灵魂相会,所以对邻居的好意也只敷衍着暂且答应。我的同乡张禹门劝告我说:“入乡随俗,既是丧葬习俗,那么就因邪入邪,宁愿信其有,也不要去尝试啊。”
    我说:“我之所以不愿避开,而在此等候与芸的亡灵相会,正是因为信其有才要这样做。”
    张禹门继续劝道:“回煞时若触犯了凶神,是对生人不利的。夫人就算是灵魂归来,也已是阴阳两隔,恐怕你就是想见她,她也是无形的,你不可能触见她的身形;本应回避,你却冲犯了她魂魄的锋头。还是回避吧。”
    可是,我仍然一片痴心,只想着能见芸一面,哪怕是灵魂也好。于是强找理由说:“死生由命。你如果真的关切我,在这里陪伴我如何?”
    张禹门说:“我在门外守着。你如果见到异常情况,叫我一声,我就进来。”
    于是,我点燃灯烛走进内室。见一切摆设皆如芸生前的样子,而曾经在这里与我欢笑吟诗的伊人,已是音容杳然,如今只剩下我独自一人,面对这熟悉又空荡荡的房间,痛心地回忆与她共处的时光。想到伤心处,不禁泪如泉涌。又怕泪眼模糊会错失芸的亡灵显现,于是我强忍眼泪,睁大双眼,坐在床边等待。床上,铺陈着芸的旧衣服,我轻轻地抚摸着,衣服兀自散发着淡淡香味,那样熟悉,仿佛芸并未走远。这样想着念着,不觉柔肠寸断,竟冥冥然昏迷了过去。
    潜意识中忽地一惊,猛然想到,我是在这里等待芸的灵魂归来,为何竟睡去了?于是睁开双眼四面环顾,见桌上的双烛青烟腾起,火焰荧荧。正凝神细看时,突然,光焰一下子缩小到豆般大小。我顿时毛骨悚然,浑身汗毛竖起,打起了寒战。为战胜心底的恐惧,我用力摩擦双手,又使劲地擦拭额头,再仔细地看那烛火,只见火苗又渐渐地高起来,最后竟有一尺多高,连纸糊的天花板,差点都被烧着。
    我正借着这亮光环顾四周时,烛火忽然又缩小到原来的样子。此时我心跳如舂米,四肢战栗不止,准备叫张禹门进来,转念又想,芸乃柔魂弱魄,担心张禹门的阳气会逼迫伤害到她。于是,我轻声呼唤着芸的名字,悄悄地祝祷着,只觉得满室寂然,仿佛什么都不存在了。顷刻间烛焰恢复正常,也不再像刚才那般腾起了。我走出房间,将所见情形告诉张禹门,他直佩服我如此胆大。他哪里得知,我只是一时情痴无所顾忌罢了。
    芸去世后,我想到北宋的“和靖先生”林逋,一生以梅为妻,以鹤为子,人称他“梅妻鹤子”。受林逋启发,此后我便自号梅逸。因生计乏困,条件有限,我暂且将芸葬在扬州西门外的金桂山,也就是俗称郝家宝塔的地方。在那里买了一棺之地,按照她临终遗言将她的棺木暂时寄存于此。
    随后我带着芸的灵牌回到家乡,我母亲痛哭失声;青君和逢森得知消息回到家中,一边痛哭一边穿上孝服。启堂却劝我:“父亲的怒气还未消,兄长应该还是去往扬州,等父亲回家后,我们婉言劝解,再专门去信让你回家不迟。”
    于是,我只得再次拜别母亲和子女,痛哭了一场后,赶到扬州以卖画度日。因离芸的坟地很近,我便常到芸的坟上哭诉祭奠,追忆我们曾经共处的一幕幕场景,如今形单影只,倍添凄凉。偶尔经过与芸共同生活的故居,睹物思人,更勾起无限伤心往事。
    到了重阳节,周围的坟墓都是一片萧瑟枯黄,唯独芸的坟墓青色依旧。守坟人说:“这片坟地是风水宝地,所以才地气旺盛、青草不枯啊!”
    我闻听此言,默默在心底祝祷说:“秋风已凄紧,我身上的单衣已经不能御寒了。芸啊,你若泉下有知,就保佑我找份差事度此残年,以等待父亲回乡后招我回家的消息吧。”
    不久,在江都幕府从业的章驭庵先生要回浙江安葬亲人,于是请我替他暂时代理了三个月的公务。有了这三个月的薪水,我的御寒冬衣便有了出处。三个月满,走出代职的官署,张禹门又将我召至他家暂住。彼时他也失业在家,日子过得非常艰难。他同我说起生活的窘困,我便拿出所有积蓄共二十两银子,全部借给了他,当时告诉他说:“这本是我存下来将来护送亡妻灵柩回乡的费用,一旦有家乡来信让我回去的消息,你便还我是了。”
    这一年我在张禹门家过完了年。我早也占卜,晚也算卦,盼来盼去,却总也盼不来家乡的消息。直到甲子年(1804年)三月,我接到青君的来信,才知道父亲病了。接信后,我立刻想回苏州老家去,又怕勾起了父亲的怒气。正在踌躇观望之间,又接到青君的来信,痛悉我父亲已经去世了!那一刻,我内心的悔痛可用锥心刺骨来形容!哪怕是呼天抢地哭干了眼泪,也追悔莫及了。我无暇他顾,立刻星夜启程,飞奔到家。到家后,我长跪于父亲灵前,痛哭哀号,叩头流血。
    呜呼!父亲一生辛劳,奔走于外。却生下我这个不肖之子,既没有在他膝下承欢,也未曾端茶送药侍奉于床前,不孝之罪,该如何逃脱?!
    母亲见我如此,哭着问:“你怎么直到今天才回来?”
    我说:“儿子今日能归来,还幸亏您的孙女青君的来信啊!”
    母亲听我此言,顿时会意,她将目光移到我的弟媳身上,半晌,默然不语。
    我在家为父守灵直到“七七”,始终没有一个人以家事相告,更无人同我商量过父亲的丧事。我扪心自问,作为人子,我已丧失孝悌之道,已没有资格没有颜面去过问家事了。
    一日,忽然有人上门吵闹,呼喊着要向我讨债。我出门回应道:“欠债不还,理应催讨。但我父亲尸骨未寒,你们却趁人之危吵嚷不休,这样做未免欺人太甚!”
    其中一人悄悄对我说:“我们都是被人私下招来的,你暂且回避一下,我们向招我们来的人要了报酬自然就走!”
    我愤然道:“我欠的钱我自会偿还,你们快点退下!”那些人才唯唯诺诺地四散离去了。
    我悲愤交加,将启堂叫出来对他说:“兄长虽然不肖,但并未作恶多端。如果说因我自小过继给了伯父,服丧便要降低一等,可我从未得过一丁点伯父家的财产。此次我奔丧回家,本是尽作为儿子起码的孝道,难道是为争父亲的遗产才回来的?大丈夫贵在能自立自强,我既是净身归来,仍将净身离去!”说完,我返身回到父亲灵幕前,不禁惨然大恸。
    我磕头辞别了母亲,又向女儿青君告别,准备离开这纷扰的人世,去做一个不管人间俗事的世外神仙,终老于深山茂林中。
    青君正在劝阻时,我的两个朋友,一位叫夏南熏(字淡安)、另一位叫夏逢泰(字揖山)的两兄弟,听说我这边出了点事便赶来了。见我正要离家出走,他们大声劝告说:“好好的家庭弄成这个样子,自然让人生气愤闷。但你父亲虽已去世,你母亲却还健在,你妻子虽已病故,但你的儿子还未成家立业,你就这样两手抛开飘然出世,于心何安呢?”
    我说:“现在的情况你们也看到了,我能有什么办法?!”
    夏淡安说:“要不,你暂且到寒舍住下吧。听说石琢堂那边官府带信过来,他准备近日回乡探亲。你何不等他回乡后去拜谒他,到时,他必然会替你谋个公差职位的。”
    我婉谢道:“父亲的丧事还不满百日,况且,二位兄长家还有父母长辈,我去了,恐怕会给你们带来不便。”
    夏揖山爽快地说:“此番我们兄弟二人前来相邀,也是家里堂上老人的意见。你如果执意不肯,还是觉得不方便的话,我家西边不远就有一个禅寺,寺里的方丈和我交情颇深,不妨先到那里搭个铺盖安顿下来,你觉得怎样?”
    我想想再也没有其他法子,便谢过夏家兄弟二人,答应了下来。
    此时,青君在一旁说:“祖父留下的遗产估计不少于三四千两银子,你既立意分文不取,总不至于连自己的行囊也不要了吧?我等会去取了来,直接送到禅寺那边父亲的住处去。”
    于是,除了我自己带回的行囊,我又从青君处意外得到父亲遗留下的图书、砚台、笔筒等几件文具。
    寺庙的僧人将我安置在大悲阁。大悲阁坐北朝南,向东立了一尊神像,西面隔断设了一间房,房内紧靠佛龛位置有一扇月窗。这原本是作佛事的人吃斋饭的斋房,现在,我便在此设了铺榻,暂居其中。阁门位置立了一尊关公提刀塑像,神态极为威严孔武。院中有一株银杏,主干粗壮,需三人合抱,枝叶繁茂,浓荫匝地,满阁清凉,夜深人静起风时,更听得树枝摇动,风声如吼。
    夏揖山时常携带着酒菜和果品来禅寺找我对酌,他说:“足下一人独居在这森严清宁之地,到了夜间又睡不着觉时,不觉得恐怖么?”
    我笑答:“我一生坦荡耿直,心底也不曾有过污秽杂念,有什么可怕的呢?”
    不久后,一场罕见的倾盆暴雨,连宵达旦直下了三十多天。看那雨势,我老是担心院子里那株银杏树会被狂风吹折,倒下来后会压垮房梁,阁楼便也将倾倒不存了。大概冥冥中有神灵在默默保佑吧,一切皆安然无恙。而禅寺外人家的房舍,墙塌屋倒的不计其数;近处农田的庄稼也尽被暴雨淹没了。所谓躲进小楼成一统,暴雨成灾的这些日子,我却在禅寺中日日与僧人作画聊天,对眼前景象不闻不见。
    七月初,天终于放晴。夏揖山的父亲,号莼芗的老先生,彼时要去崇明岛做一宗生意,请我随他同去,替他做一些财务账目等笔墨记录工作,此项我总共得了二十两银子的酬金。回来后,正值我父亲安葬,我儿逢森转达启堂的意思对我说:“叔叔安葬祖父缺少银两,想让你资助二十两银子。”我准备将所存的银两全部交给他,揖山见状,坚决不允,又不容分说拿出自己的银子,替我出了一半。我立刻带着青君先到了墓地,等父亲下葬后,我仍旧回到大悲阁。
    九月底,揖山因在东海永泰沙有一片田地,又邀我与他同去东海收花红租息。前后往返加上中途逗留时间大概有两月左右,归来时已是腊月残冬。揖山将我在大悲阁的铺盖用具搬到了他家的雪鸿草堂,让我在他家安稳过年。虽然他不是我的亲兄弟,这份情谊却比亲兄弟还亲百倍,真是异姓骨肉啊!
    直到乙丑年(1805年)七月,石琢堂才从京城回乡。琢堂名韫玉,字执如,琢堂只是他的号而已,与我是儿时伙伴。他于乾隆庚戌年(1790年)中了状元,后出任四川重庆太守。在平息白莲教动乱中,他戎马三年,立下了汗马功劳。
    琢堂回乡后,我与他故友重逢,彼此皆欣喜异常。很快,他将于重阳节这一天携带家眷回四川重庆任所,他邀请我随他同去。我当即便到九妹夫陆尚吾家叩别了母亲,因我父亲的故居已属别人所有,母亲也只能寄居别处了啊。母亲嘱咐我说:“你弟弟是靠不住的,你要珍惜这次出行的机会,好好努力,自立自强。沈家重振家声的重任,就全落在你肩上了!”
    我儿逢森送我到半路,忽然泪落不止。我见他如此,内心也凄凉起来,便叫他不要再送,让他回家去了。
    船出京口后,因琢堂有一旧友、名叫王惕夫的举人在淮扬盐署任职,便又绕道去了那里与他会晤,我也一道前往,因彼处离芸的墓地很近,我便得以再次去芸的墓地寄托哀思。
    船从淮扬返回继续前行后,便溯江而上,一边前行,一边游览两岸的风景名胜。到了湖北荆州,琢堂于半路突然接到升迁他为潼关观察使的调令,于是他让我和他的儿子敦夫及家眷等暂时留在荆州,他自己则轻骑减从赶到重庆过完年,处理完那边的事务后再去潼关赴任。
    丙寅年(1806年)二月,滞留在荆州的我和琢堂的眷属们,才由水路动身前往潼关,到樊城后便登陆上岸。接下来的行程可谓路途遥远,耗费巨大,车又重人又多,一路上马匹累死,车轮毁折,尝尽了艰辛困顿,真所谓苦不堪言。
    到达潼关才四个月,琢堂又升任山东按察使,专门监察属地官吏。因他为官清正,两袖清风,因此没有足够财力携家眷同行,我们只好寓居在潼川书院。
    直到十月末,琢堂支取了山东的俸禄,才派专人接我们去山东,并带来了青君的一封来信。拆信来看,竟是晴天一道霹雳:我儿逢森已于四月间夭亡了!想起他落泪不止为我送行的样子,竟是我们父子永诀的预兆啊!
    呜呼!芸和我只有逢森这么一个儿子,想不到他竟年少夭折,我们竟不再有子孙延续血脉了!琢堂听闻噩耗后,也为我哀叹不已。后来他好意赠我一女子为妾,我便重入春梦,重新拾起一段俗世男女的烟火岁月。自此后凡尘纷扰,身在这熙熙攘攘的人世,又不知该梦醒何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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