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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26 章 替名水友十三

小医师出门捡了个师弟 积余云 10430 Aug 25, 2022 7:58:10 A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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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像?像谁?”
  女修倏然挑起了眉毛。
  这语气带刺,似曾相识。庄不度不禁抬起眼。
  娇嫩粉润的桃花抵在他视野的下方,变得雾蒙蒙的;越过雾蒙蒙的花影,就是那女修的面容。原本清晰的脸,因了花影的朦胧,就好像也模糊起来,变得和回忆中更像,更像……直到一模一样。
  “姐……幼……”
  那个名字就抵在唇边,一直在,却无论如何吐不出来。
  大约是因为饮了灵酒的缘故,让他的头脑有些混乱,才更加分不清现实和过往。他只能盯着她,恍惚地想,她们那么像;模样也像,不悦时的扬眉也像。就仿佛那不远处的从来不是别人,而是一直在他记忆中的人……
  不。
  庄不度用力闭目。
  他悄悄咬了一下嘴唇内侧,直到血腥味弥漫在整个口腔,他才终于能重新睁眼。
  “……云道友。”
  他露出一个微笑,又指了一指身旁。戏台上,那陀螺静静待在那儿;灯笼的浮光落下,给陀螺拖出了黯淡的影子。
  庄不度放下花枝,笑问:“对这个,你有什么想法?”
  陀螺……?
  云乘月当然看见了那只陀螺。
  空荡荡的戏台,会动的就只有一个庄不度,还有一只刚刚才静止的陀螺。
  看看含笑的青年,再看看那只陀螺,云乘月不禁轻轻叹了口气。
  “有话直说么……欲言又止的,好麻烦。不就是像母亲么,这也很正常,毕竟我是她血缘上的亲生女儿。这没什么不能说的。”
  她骨头里那股怕麻烦的懒劲儿又冒了上来,声音里便带上了一股不大认真的抱怨,又显得有点促狭。
  “庄道友,我不大清楚你是敌是友。”云乘月有话直说,“不过我们能不能商量一下?如果之后有空,你能否和我讲讲母亲当年的事?”
  “我……?”
  庄不度愕然:“你应该看见清曦对你的态度了罢?”
  云乘月说:“看见了,也听说了母亲曾是被庄家养错的孩子。”
  庄不度沉默了一下,说:“是。那你为何还……”
  云乘月诚恳道:“我就问问。能成就成,不能成算了。”
  毕竟……如果问两句就能问出来,不就省心太多了么。
  庄不度一时愣住,半晌说不出话。他盯着她,渐渐眼神变得有点奇怪。
  云乘月也被他看得挺奇怪。她等了一等,没等来回应,就又问了一句:“庄道友?”
  她自忖,自己语言温和、态度友善,很可以厚着脸皮自我评价一句“不卑不亢”,无论如何不该被见了鬼一样瞪着吧?
  这时,庄不度却忽而失笑。
  “现在又不那么像了。”他笑着摇摇头,再摇摇头,声音中止不住地流露惆怅,“她……她看上去开朗爱笑,其实惯来把很多话藏在心里,所以到了后来,我们什么都不了解……”
  “不了解?”
  庄不度却住了口,像是觉得自己说了太多,只又微微摇头:“我答应过她,不再与任何人提起过往。”
  他不再多言,仰头用力再喝一口酒,像是用酒压下所有不能出口的心绪。继而他随手扔开酒壶,就重又成为那不着调的艳丽贵公子。
  “噢,好吧。”
  云乘月有些遗憾,却也并不勉强,只礼貌道:“那么,庄道友,接下来就承让了。”
  “承让?让你让你,我对修行可没兴趣,如果不是被人逼着,谁耐烦跑这么远来折腾。”
  庄不度支撑着站起来,没骨头似的,再伸个懒腰,又一摊手桃花花枝一颤,四周灵气翻涌,竟带出些许文字气息。
  “修行无聊,书文也无聊。难得这幻境还算知情识趣,倒是懂得点玩乐的滋味。”他笑道,指着陀螺,“看来这就是幻境给你我出的第一道题。云道友,我虽然比你年长,但天赋可远远不如你,就腆着脸先试一试了。”
  不待云乘月答话,他再一抖手腕,手中桃花枝竟然化为了一支笔。只见其笔锋毛色透明、质感如玉,凝在风中动也不动,宛若玉雕。
  看上去挺硬的……也能写字?
  他要抢着答题,云乘月也不争,只盯着那桃花笔沉吟片刻,若有所思:“莫非……这就是硬笔书法?”
  庄不度听见了,顺口道:“云道友也知晓硬笔书法?听闻这是千年前天下经略记载的速写工具,不过这不过异闻传说,不足为信。”
  又是天下经略……好吧,那作者说不定真是同源前人。
  云乘月摸了摸鼻子,右手并不松剑柄。虽然庄不度对她应该没有敌意,但幻境中皆为对手,还是小心为上。
  她立在戏台边缘,看庄不度打算怎么做。这处幻境中处处暗示笙歌浮华,背后书文应当与玩乐相关,但不清楚有没有更深一层含义。
  庄不度的想法大约和她一样。
  他站在陀螺前,绕着它走了一圈,手中桃花笔也漫不经心画了几个圈。碧色粉光团团摇动、洒落,纷纷缀在陀螺四周,真像春日远望山间花云,见风吹了层层花落。
  “云道友,你可擅长陀螺?”
  他忽然问。
  云乘月一怔,思索一番,正想回答“没有”,脑海中却又模模糊糊闪过什么景象;好像在很久以前,她曾将什么东西递给别人,那依稀就是一只陀螺。
  她张开口,犹豫了一下,便只能说:“不记得了,可能玩过,但应该谈不上擅长。”
  “谈不上么……”
  庄不度原本没有看她,听了这一句,却又看来一眼。他没头没脑说了一句:“小时候她很擅长这些。”
  说了这句,他就不说了。
  云乘月也没有问。
  薛无晦却忽然低声在她耳边叹了一口气。
  陀螺有什么好玩的?小孩子家的玩意儿……谁若长大了还爱这些,真叫个没出息。
  他说得严厉,语气却截然相反。那清淡的语调背后,细听过去,依稀还能辨出些惆怅的温柔。
  云乘月沉默了片刻,才轻声说:“看上去还挺好玩的。”
  ……是么。
  片刻后,庄不度像是观察够了,抬手写了一个“转”字出来。
  转中规中矩的楷书,中规中矩的结构;粉绿色的线条飘逸翻飞,乍一看颇为华丽,仔细看去却能发现许多的松散无力,不免令这字流于轻佻。
  金玉其外,败絮其中。字如其人,果真是颠扑不破、千年不变的道理。
  薛无晦在她耳边悠悠评道:这人居然碰巧有合用的书文,还写出了浓郁的享乐气息,也不知道这辈子荒废了多少时光。
  又来刻薄人了。云乘月唇角一抿,掩去一朵笑花。
  庄不度瞟见她的神情,以为她是笑自己,就也笑了笑,说:“字练得少,写得歪歪倒倒,让云道友见笑了。”
  他说得很温和,而且又带上了那一分恍惚之意,分不清是在对她说,还是在对幻梦中的别人说。
  “哪里。我自己才学书道不久,与庄道友顶多半斤八两。”云乘月痛快地自曝其短,“看这字,我倒觉得挺亲切。”
  “原是这样。”庄不度“哈”一声,笑意掩盖眼底,仿佛颇为自得,“不错不错,那想来这观想之路的考生之中,我们就是法度功夫垫底的两位。”
  他这不以为耻、反以为荣,轻佻的神情,果真与那“转”字神似。
  接着,他左手一抓,就将粉绿色的“转”字抓在了手中。与艳丽精致的容貌不同,庄不度的手实在说不上好看:虽然皮肤白皙,却手掌宽大,手指略短又略粗;突出的指节覆着皱巴巴的皮,仿佛一个个树干上的疤。
  “转”字在他掌中一闪,立即变化形状,融化拉长,化为一道长鞭。
  庄不度手执长鞭,大大方方往陀螺上一打
  啪!
  短短几次鞭打过后,陀螺就“滴溜溜”转了起来。
  空荡安静的戏台上,陀螺尖摩擦地面的急促钝响,不断往外扩散、回荡。渐渐地,它与一旁堆着的锣鼓、月琴,产生了共鸣。
  呼啦啦啦
  陀螺转动的声音越来越大。台上仿佛不止庄不度手下的那只陀螺,而是有千百只陀螺一齐转动。这声音浩浩荡荡,愈来愈响,渐渐变得震耳欲聋。
  不知不觉,四周那些玩乐、追逐的幢幢人影,都停了下来。它们涌动着,开始不断鼓掌、发出笑声,就好像被精彩演出吸引的观众。它们制造声音,自身也围成了声音的屏障,就隆隆的响声阻拦在戏台上,令回音叠了回音,挤满每一寸空气。
  除了声音,这里一时再无其他。连夜色和灯光都像被挤了出去,远远地浮在上头。
  声音太大,震得云乘月耳朵嗡嗡地响。然而,这种嗡响之中又仿佛夹杂了某种意味……是书文!
  有书文的气息如鬼魅流窜,若隐若现,仿佛随时要浮现而出,下一刻却又毫无踪迹。
  云乘月克制住了想要去捂住耳朵的冲动。她略微合上眼,好更详尽地领略这纷扰之中的意味。
  陀螺不停地旋转。大大小小,远远近近。掌声和笑声隔了一层,像高涨而不落下的潮水。这些是最主要的声音,但不是唯一;在它们之外,还有……
  还有……那是哭声么?
  她听见了。
  在庞杂的声音中,有极细微的哽咽声。那声音飘荡在重重欢乐之中,宛若一根极细的线,随时都会断;然而它又顽强地存在着,一旦注意到了它,就再也无法忽视它的存在。
  欢乐中的哭音……
  云乘月抬起眼。她看见四周幽黑无边无际,灯火浮华无边无际;那些欢乐的声音就在身边,簇拥着玩闹之音。
  她仿佛明白了什么。藲夿尛裞網
  正当她若有所思时,陀螺的声音却忽然断了。
  戏台正中间,庄不度垂手立着,艳色衣摆徐徐而落,那只曾高速旋转的陀螺也逐渐缓下,直到重新停止。
  粉绿色的长鞭飞出半空,重新化为一枚“转”字,又溃散为灵光点点。
  “云道友……我怎么觉得,自己吃亏了?”庄不度说得很严肃,笑嘻嘻的神情却全不是那么一回事,“好像我在这儿辛辛苦苦鞭陀螺,却给了云道友凝神观测书文的时间嘛。”
  云乘月眨眨眼,装傻:“咦,是这样?”
  “难道不是?”庄不度指着地上的陀螺。
  此时,那方才还赚得欢快、响亮的木质陀螺,竟肉眼可见地淡化了去。它微黄的、滚圆的躯体变成了虚影,而从那虚影之中,有一缕淡淡的文气飞出。
  是几颗光点,隐约却又有提按、牵连的笔法在其中,像是文字中的残缺笔画。
  这几点淡白色的光落在云乘月掌中,消失不见。
  刹那之间,她仿佛又听见了幽幽哭泣。但很快,四周重归寂静。
  没有哭声,没有欢笑和掌声。唯有灯色还在,夜色仍浓。
  庄不度问:“云道友可观测出了书文?”
  云乘月回答说:“听见了些哭声,没有别的。庄道友是亲自答题的人,难道没有其他收获?”
  绯衣青年哈哈一笑,又往地上盘腿一坐,再干脆一躺。那桃花枝被他放在胸前,没有了笔墨的文气,只余娇艳生动。
  “我就是个京中的混子,能有什么收获。哎,云道友有收获,我反而高兴得很,总算我没白忙活。”
  他翘个二郎腿,嬉皮笑脸:“说起来,云道友,其实你大可叫我一声庄叔叔,是不是?”
  云乘月正在检查戏台四周的情况,闻言便头也不抬道:“庄叔叔。”
  庄不度愣住,脱口道:“我还以为你不会……”
  云乘月平静道:“称呼而已,我并不在乎。只是庄道友,庄叔叔,你也无需在我身上寻找母亲的影子。她去世得早,我对她没什么记忆,除了模样像些,其余应该并不相似。”
  那头就沉默了。
  她也不管他。总被人当成别人,还说些模棱两可的话,虽没什么害处,但终究有点烦人。如果庄不度肯直接告诉她当年的事,她还能忍一忍,可既然他不说,她也不愿意这么绕圈子。
  幻境还没消失,说明书文还没有被观测出来。
  除了陀螺之外,还应该有什么和玩乐相关的东西……?
  看看上面。
  薛无晦提醒道。
  她抬头看去,多看了两眼,忽然发现,在戏台上方的暗处,竟藏了一只风筝。
  云乘月抬剑作笔,写出一横;这一横如水墨蜿蜒,化为一道绳索。她左手握住绳子的这头,再用力一抖;绳索飞出,顺利卷了那只风筝下来。
  啪嗒。
  她动作不大熟练,因而风筝掉在了她脚边。
  云乘月弯腰捡起,发现这是一只造型最寻常的燕子风筝,但做得极为精致,像是某种柔韧轻盈的灵丝织就,上头金银双色丝线描出花叶、羽毛,燕子的双目还是两颗细小的蓝宝石,极为有神,栩栩如生。
  只有风筝,却没有风筝线。
  “这是要放风筝……?”
  她将风筝拿在手里,转来转去地看,又侧头问:“庄道友,你可想试一试?”
  庄不度瘫在地上,二郎腿晃来晃去,又歪个头盯来一眼。
  “我不试。我要是放了,肯定便宜又给你占了。这次换我来仔细观测,你去忙活。”他换了只腿翘着,说得理直气壮。
  “不过你这小孩儿,会放风筝吗?”
  他用一种相当不信任的目光,上下打量她。
  云乘月也不恼,只认真想了想,点头道:“你说得对,我好像没放过风筝。但做人嘛,要多尝试尝试。”
  她用一种略有笨拙的方式,把手上的灵线绕到风筝竹篾上,期间还绑错了一次,不得不解开重来。绑好了后,重心却又不大对薛无晦说的,于是她只能再绑一次。
  庄不度撑起来,问:“要我帮忙吗?”
  “不用,谢谢。”
  云乘月解开灵力线,呼了口气,第三次重来。没想到看似简单的风筝,却只是绑线都这么有讲究。
  因为这线是她灵力所化,她一直维持着,反复松开、再绑,精神上还是略有疲累。但幸好她不觉得辛苦,反而觉得挺新奇、挺有趣,也就不怕麻烦,做得津津有味。
  过了会儿,庄不度又问:“真不要我帮忙?”
  云乘月叹了口气,无奈道:“庄道友,你刚才碰巧有个转字能用,我却没有。所以,我现在只能写几个笔画出来,将就用一用。我要专心,能不能烦请你安静?”
  庄不度有点讪讪的。
  他嘀咕说:“你就是玩得太少,要不然肯定也有能用的书文……不过你能灵活运用单一笔画,也算很不错了。”
  “她小时候就很要强,不像你一样看得开……”
  云乘月盯了他一眼。他立即闭嘴,半晌略苦笑道:“抱歉,没忍住。以前都是忍得住的,是有些怪。”
  说罢,庄不度干脆原地转了个身,背对着她,独自把玩桃花枝。
  “不看你,行了吧?”
  云乘月无奈。
  那背影居然有点赌气的成分。他们究竟谁算是长辈?如果不记得他真实年龄是四十八岁,云乘月真要觉得他像个赌气的小孩子了……也不对,她随身带着的某位死灵,都千把岁了,有时候不也幼稚得很?
  她正想着,不妨薛无晦在她耳边咳了一声。
  不许在心里说我坏话。
  云乘月:……?
  想想也不行?
  说起来,他到底是怎么辨别出来的。要不是帝后契约限制他不许说谎,她都要怀疑他用了读心术之类的法术了。
  终于,风筝绑好了。
  云乘月拉了拉手里的灵丝,挺满意,觉得还挺结实,应当能成为一根合格的风筝线。
  拎着风筝,她站了起来,再跳下戏台,仰头不断挪动,找了个灯笼稀疏一点、天空开阔些的空地。
  “风筝……咦,等等,风筝该怎么放?”
  她琢磨着:“是不是应该先跑起来,再根据风的流向来引线?”
  ……你既然都知道了,就直接做。
  何必这么不耐烦嘛。云乘月故意叹了口气,状似忧伤道:“唉,从来没人陪我放过风筝,也没人教过我。长这么大,这竟然是我头一回牵风筝线……”
  ……
  她挑好方向,开始跑动。
  ……云乘月。
  她没有理,也没说话。她跑,而且越跑越快。
  不知是否错觉,从她跑动开始,四周原本静止的空气也跟着流动起来。风开始吹,吹动她手中的线,也吹动那只燕子风筝。
  ……喂,云乘月。
  风并不安分,不肯乖乖承托风筝,而更多是从四面八方乱撞。撞得她的风筝上上下下,像只有气无力、飞不起来的伤鸟,也撞得她手里的线抖动不止,好几个瞬间都让她有快握不住的错觉。
  但她用力握住。
  ……云乘月,你非要这么小气?好了,罢了,算朕说错了话,行不行?听好,放风筝并不难,你看好风向,风大时放线,风力不足就收线,劲力与感受到的风力配合……喂,你听见没有?
  “……哦,是这样。”
  她恍惚一瞬,轻轻答应出声,手中不觉照做。她还思忖着,是了,关键在风,她怎么忘了,明明春天的时候有人教过她,也是这样啰啰嗦嗦,爱操心得很……
  教过?谁?春天的风筝?
  云乘月抬起头。
  长风涌动,吹得燕子飞上天去。它越过层层灯火,冲向不散夜色;那两只蓝宝石的眼睛,在无数个瞬间都折射辉煌灯火,一下下地闪着光。
  陡然一阵猛烈的风,吹得燕子剧烈晃动。
  云乘月赶紧拽紧了手里的线。灵丝勒紧了她的手掌,也唤回了她的神智;她顾不得再想,只一心一意操纵风筝,奋力拉住线,不让风筝被吹跑。
  同时,她也生出了一丝明悟。
  这幻境看似处处浮华,实则空空荡荡。欢笑背后隐藏着呜咽,现在又若有若无勾起人的回忆、让人陷入迷离……
  另一头,庄不度跳上戏台上一座大鼓,高声道:“云道友小心,这幻境好像在不知不觉间侵人心智,让人不断回忆过去,变得心神恍惚!”
  果然如此。也难怪刚才庄不度一再提起过去。
  随着风力一浪接一浪加剧,风声也在不断变大。不久前她还需要努力让风筝飞上去,现在却只想着怎么留住它。
  刚才还听得见庄不度在说什么,现在只能用眼角余光瞄见他的轮廓;他好像拿着桃花笔在壁画什么,但云乘月现在没有心思想了。
  风变得极为猛烈,简直不像风,而像四面八方打过来的海浪。她身下只有一块舢板,竭力在海朝之间寻求一丝半点的平衡。
  风筝随时都像要飞出去。她不得不抓得更紧;灵丝被一圈圈绕在她手掌上,勒得很深。她怀疑自己的手掌会被细线切断,可下一刻连这个念头都顾不得了。
  现在到底该怎么做?就一直死死拽住风筝?
  这一次幻境考验的,到底是……
  回忆如何运笔。
  ……什么?
  运笔。
  狂暴的风里,竟浮现出亡灵君主的身形。他的身形很淡,却足够清晰到让她看见。他站在她身边,略低头弯腰,手臂越过她的身侧,一直到他能握住她的手。
  刚才那纨绔子有完整书文,所以省略了这一步。但你不同。你现在手中的线,只是单独的笔画,没有结构、没有呼应。
  故而,你若要引动幻境背后的书文,必须从临摹开始。
  他冰冷的手掌用力握住她的手腕,引导她运转的方式。但虽然用力,却并不觉得疼痛。
  云乘月咽下担忧,静心凝神,细细感悟手中传来的力道。
  虽然平时总是调侃薛无晦,可她很清楚,他的书文造诣极高,当她的老师可说绰绰有余。她自然是尊敬有本事的人的;因此若有学习的机会,她很愿意虚心求教。
  譬如现在。
  可临摹……初学者学习书法,总是从描红、临写开始。要先有别人写下一个完整的字,才能有临摹的范本。
  可现在,哪儿有字?
  不急。
  他感觉到了她的困惑,便微微点头,徐徐道:书文一道,既讲求法度森严,也讲求意趣天成。
  法度不成,意趣便如无源之水、无本之木,无以寄托。
  意趣不成,法度再如何森严,也不过一堆腐木烂石,不值一提。
  他说:云乘月,你抬起头,仔细看好好看。
  你的确看不见文字,看不见法度构架……可是,你当真看不见那段无处不在的意趣?
  她努力睁着眼。
  风拍打在她脸上,疯了似地,还想往她眼里钻。哪怕是修士的躯体也抵挡不住。很快,她就觉得眼球干涩,还有小刀子割一样的尖锐疼痛。
  本能的泪水沁出,试图缓和眼球的不适。可同时,它们也模糊了她的视野。
  云乘月咬咬牙,使劲一闭眼,眨去泪水,而后她再次瞪大眼睛!
  这模样大约有点狰狞难看,才令他愣了愣,忍笑别过脸。可她现在只想努力寻找那缥缈的意趣。
  意趣,意趣……
  等等。可他刚刚说了,只有意趣、没有法度的话,意趣也没有可以寄托之物。法度就是文字结构,是扎扎实实的一笔一划,可眼前哪儿有字?
  哪儿有……
  云乘月忽然明白了。
  灵光乍现,令她她精神一振。虽然脸上还刺痛着,她却因为兴奋而不再觉得难受。
  如果没有字,就自己写出来!
  没有可以临摹的范本……可是,她可以一边感受幻境书文的意趣,一边尝试还原适合它的法度。
  虽然不可能非常精准,毕竟法度本身也带有个人风格,可是,只是需要完成观测的话,一个大致的结构应该就够了!
  云乘月重新闭上眼。
  这一次,是为了更好地捕捉那一缕意趣。
  风中那被拉扯的,看似是一只精致的风筝,但实际上……实际上还有什么?不,实际上是什么?
  风声呼啸,但这一回,它们被什么隔绝开了。
  风声之外,那微弱却不绝如缕的呜咽,再度降落在她耳边心上。
  它含着悲伤,可悲伤并不那么浓郁绝望,仿佛哭泣者早已接受现实,只是忍不住不断的伤心。
  悲伤之外,它更多包含的却是怀念……还有渴求。
  渴求?渴求什么?
  风里的风筝?四周的灯火?那曾经的高台大戏?
  可风又代表什么?
  难道和第一个幻境一样,是梦?
  不。虽然各处空荡,但辉煌灯火是真,戏台种种也是真。甚至刚才的无数人影发出的笑声、鼓掌声,也都是真的。她没有认错。
  那哭声也并没有分不清真假虚幻、痴迷不已的意味。相反,正是因为明白失去了什么,才有这样细微却不能断绝的悲伤。
  所以,这是……
  云乘月艰难地分出右手。
  她左手死死拽着风筝线,右手抓着玉清剑。剑鞘也不褪,她就极力在风中书写起来。
  她还闭着眼,用神识去追逐风中流散的那一抹意蕴。
  一点,一点,又一点。
  宛如泪痕一般的笔画……
  还有这些横竖,都像枯瘦的手,向着往昔繁华伸出。
  不知不觉,风渐渐平息了。
  燕子风筝乘风而下,悠悠降落,最后再次“啪嗒”一声落了地。
  ……做得不错。
  帝王的身形随风一并消散。
  云乘月睁开眼,正好见到空中凝聚的那一枚文字。这还不是书文,而只是普通的文字,甚至写得还不太好看。
  消。
  消散的“消”字。
  它漂浮在半空,继而,它由一个字而变为无数字。
  无数个“消”字往无数个方向飞出去。每一个“消”字都与幻境中的一样东西相融合,并且带走了它们。
  一盏一盏的灯笼消散了。
  姿态各异的人影消散了。
  戏台上的锣鼓、弦琴,也全都消散了。
  最后剩下的,只有一个又一个的“消”字。它们挤挤挨挨在一处,又齐齐往夜空中飞腾而去。
  由慢而快,它们最终冲进了夜色深处。
  砰!
  砰砰!
  ……最后,炸开成了无数绚丽烟花。
  于是,终于也就连这些“消”字也都没有了。
  四周唯有黑暗,还有他们脚下铺开的一道白亮星光路。
  两行文字出现在上方,宛若被一只枯瘦的手涂抹开。
  其书为:
  才梦笙箫灯色好。白雪青丝,风流早冰消。
  当年壮志为谁了?西风残照,黄土断侯王。
  这两行字里,唯有“消”是书文,也是句眼。
  文字迤逦,意蕴哀婉无奈。凝视着它们,就仿佛看见了一幕幕画卷:春光正好、热闹繁华的少年时代,早已成了白发老人的梦中回忆;任多少辉煌成就,现在也只一抔黄土。
  云乘月看得很入神。
  纵然其他文字并非书文,可它们与“消”字相辅相成,形成了一副结构完整、意蕴无穷的墨宝。
  观赏这样的作品,就如同参与一场不容错过的盛宴。
  啪,啪啪啪。
  有人鼓掌。
  “不愧是云道友,果真才华横溢、天资绝顶、灵气冠绝当代!”
  ……好罢,还是有人可以错过的。
  云乘月回头,见庄不度立在一旁,正不断鼓掌,一脸感佩。
  “云道友前途不可限量啊!”
  云乘月皱起眉头。
  “庄道友何必还装傻?”她淡淡道,“早在一开始,你不就看透了题眼?”
  掌声停了。
  庄不度眉眼一动,面上却还是那副热热闹闹、轻浮却容易讨喜的笑。
  “此话怎讲?”
  云乘月摇头:“庄道友最开始唱的那几句词,我总算记起来了些。”
  “什么词?”庄不度睁着眼睛试图传达自己的无辜,却因为容貌艳丽太过,反而显得锐利甚至敷衍,“我不记得了。”
  云乘月又回忆了一下,才清清嗓子,哼出开头。
  “俺曾见金陵玉殿莺啼晓,秦淮水榭花开早,谁知道容易冰消……”
  庄不度开头唱的是“残山梦最真”几句。而这首词曲,恰恰好对应的便是幻境的真意。云乘月不信这是巧合。
  “是这么唱的吧?后面我才是真记不得了。”
  云乘月抱着玉清剑,唇边含笑:“庄道友分明早就看出幻境题眼,却生生将胜利拱手让人。说承让就真让我,原来庄道友竟是个真正的厚道老实人。”
  她有时候说话是很能促狭到人的。
  庄不度也被说得有点讪讪。可他不愧是京中混子,咳了两声,就叉腰理直气壮道:“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不过我确实是个厚道老实人,这一点姐姐作证,我……”
  他笑意冻住。
  这一次没有幻境影响,他大约是真的失言了。
  云乘月不想去戳他伤疤,便诚恳道:“我便将庄道友的善意当成真善意了。之后若是有空,还请挑些能讲的,告诉我当年母亲……?!”
  轰!
  与巨大声响一同袭来的,还有整条星光之路的震颤。
  宛若突然地震,云乘月险些站立不稳。她反手一横,玉清剑放出灵光,支撑住她的身体。
  发生了什么?
  一抹白光从远处奔袭而来。它惶惶急急、慌不择路,一头往云乘月这边扎来。
  它速度快得惊人。等云乘月能够回头一看究竟,那白光已然是在她身后躲藏得严严实实,看起来简直恨不得钻到她身体肺腑中,才算躲藏个严实。
  嗯?这不是……?
  连薛无晦都略有吃惊。
  云乘月定睛一看,惊讶地发现,躲在她背后的,居然是一个“梦”字……就是第一个幻境的构造者,还含情脉脉戏弄云乘月的那个“梦”字。
  “你跑这儿做什么?”云乘月一顿,神情微妙,“等等,你在逃难……你在祸水东引不成?”
  话音才落,就听一道极为耳熟的声音接着响起。
  “孽障往哪里逃!”
  一道暗色流光起。
  手执黑玉长剑、身披玄色飞鱼袍的青年,出现在不远处。他半面覆着白玉描金面具,肤色比玉更白,眼神比冰更冷。
  是薛暗。
  他冷冷地盯着云乘月……或说,盯着她背后的“梦”字。
  “交出来。”
  他伸出手,语气毫无起伏,声音几乎与薛无晦一模一样。
  “云乘月,把你背后的死灵交出来。”
  作者有话要说:多,多更点,弥补前两天的更新……一整段剧情放出来应该也看得爽点不还是很对不起的!!
  orz
  明天再努力多写点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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