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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6 章

攻玉 凝陇 5207 Mar 28, 2022 5:49:45 PM
    第 6 章   
    滕玉意吃了一惊,这妖物属实不寻常,蔺承佑是清虚子的徒孙,料有几分真本事,可他非但没能擒住妖物,自己倒先受了伤。
    
    再往院中瞧,就见一位白发老媪盘腿坐在阵中,雾气缭绕将她整个人笼住,老媪高举双臂,俨然在施法术。
    
    阵中还坐着两名胖胖的小道童,想来也是青云观的弟子。
    
    看来看去唯独不见那位假安国公夫人,滕玉意正觉得奇怪,目光扫过去,才发现那老媪缺了右手。
    
    她心头“咚”的一下,原来这老妇就是林中被她砍下一爪的怪物,先前还披着安国公夫人的美人皮囊,现在却成了这副模样。
    
    这才是它的真面目吧,滕玉意紧张地摸向袖笼中的翡翠小剑。
    
    蔺承佑低头咳嗽,显然伤得不轻,绣金的襕袍上沾染了血迹,半晌未能站起。
    
    护卫们何曾见过自家小主人这副狼狈模样,齐齐拔出佩刀:“世子。”
    
    蔺承佑拭了把嘴角的血:“蠢货,还不快走。”
    
    他指尖燃起银光,扬手一挥,符纸疾射而去,落到地上化作条条火浪。
    
    恰在此时,地下传来窸窸窣窣的声响,老妖仍未睁眼,嘴角边却露出若有若无的笑意。
    
    护卫们猛地刹住脚步,这老妇似乎巴不得他们闯入阵中,于是不敢再造次,急忙掉过头来护送众人:“速速离开此处。”
    
    滕玉意扶着姨母,率先往外逃,以前在扬州时,她曾见过符箓派的高人打醮作法,似乎颇有些讲究,外人不得随意靠近。
    
    翡翠小剑是倘来之物,她尚未查清这剑的底细,就算在林中侥幸砍下了那妖物的一爪,那也是在妖物毫无防备的前提下,眼下老妖有了戒心,贸然上前不过是送死。
    
    一行人刚要冲下台阶,忽有阵阵声浪从地下传来,起先不算骇人,逐渐那声音拔高了,有如百川归海,伴随着细碎的潜行声,无数妖魅喷涌而出。
    
    顷刻之间,揽霞阁沦为了修罗地狱。
    
    众人双脚黏在台阶上,既不敢往前走,又不甘心退回廊下。
    
    好在蔺承佑提前埋下了一圈符,煞物刚钻出地面就被烧成了一堆黑灰。
    
    只是这回邪祟数量惊人,堪称煞魅并行,即便蔺承佑快如流星,仍有不少漏网之鱼。
    
    煞物们一旦突出重围,身形瞬即起了变化,不是化作鬼魅模样,就是暴大数倍。
    
    一众煞物之中,有个浑身漆黑的无头怪离廊庑最近,发觉背后有人,它晃动着身体调了个头,迈开欹里歪斜的步子,朝他们狂奔而来。
    
    每奔一步,地面就发出震耳的声响。
    
    众人何曾见过这光景,董县令家的管事娘子抱住廊柱,吓得惊叫连连,滕玉意拔出翡翠剑,忙将杜夫人护到身后,护卫们挺刀劈将出去,可是那煞物尚未靠近,就被蔺承佑掷出的一根链子给缚住了身子。
    
    巨煞轰然倒地,被那链子拽回阵中时不断挥动双臂要抓向蔺承佑,但没等它碰到他的袍角,蔺承佑就面无表情收紧手中铁链,只一个错眼,巨煞就化成了他脚下的一堆黑漆漆的齑粉。
    
    诸人惊魂甫定,蔺承佑百忙之中抬眼看,凌厉的目光略一扫寻,落到了滕玉意身上。
    
    滕玉意忙着照拂表姐的兜笼,可如果没看错,煞物们对阵中的蔺承佑三人置之不理,反对她们这边兴趣更浓,蔺承佑的眼神也颇有深意,活像她身上藏着什么古怪似的。
    
    蔺承佑许是受伤的缘故,脸色有些苍白,一双桃花眼寒光凛凛,衬得他乌发如墨,他眼神透着审视,又似有些疑惑,上下扫她几眼就扭过了头,恰好一只邪佞扑到身前,他回身将其劈作两半。
    
    护卫这时看出门道来了,这些煞物纵然凶戾,却近不了小郎君的身,另一拨怪物有意往外逃,又被困在阵中,世子受了内伤无法高声提醒,但早已给他们开辟了一条逃走的路。
    
    “快走。”
    趁那老媪尚未动弹,护卫率领众人下了台阶,先把伤者引出去,再去搬救兵。
    
    滕玉意扶着杜夫人疾奔,间或观察院中的情形。
    
    煞物都包裹着黑纱般的雾气,只要钻出地面,黑雾即从它们身上抽离,云合雾集,袅袅如烟,依次钻入老媪的鼻孔和双耳。
    
    老媪端坐阵中,每吸入一缕黑雾,面庞就光亮一分。
    
    等它吸纳够了,不知会出现怎样的变化。
    滕玉意一颗心七上八下地乱跳,身边的杜夫人栖栖惶惶跑得太快,不小心绊到了裙角。
    
    “姨母。”
    滕玉意连忙搀住杜夫人,无意中一抬眼,就见那老媪不知何时睁开了眼睛,眼瞳犹如染上了晦暗的幽蓝,把两道阴冷的目光,径直投到她的身上。
    
    滕玉意眯了眯眼,院子里这么多人,这老妖不看别人却盯着她,可见一直在留意她的举动。
    
    要报林中那一剑之仇,还是有别的想头?
    倘或让这老妖逃出来,头一个倒霉的就是她。
    
    ***   
    绝圣和弃智刚满九岁,心性还稚嫩得很,眼看煞物层出不穷,益发焦灼起来。
    
    师兄之所以设下五藏阵,是因为有五位伤者丧失神智,这阵法既可以把老妖困在阵中,又可以夺回伤者的五枚精魂。
    
    但树妖既然能在盘罗金网中招魂引魅,分明已经成魔。
    
    五藏阵奈何不了它,破阵而出是早晚的事。
    
    师兄现在必定懊悔未曾细看伤者的情形,“五人昏迷“这一说法显然有误,从师兄决定布五藏阵那一刻起,注定落了下风。
    
    到了这境地,已无从追究谁撒了谎,不尽快破局的话,任谁也别想走了。
    
    阵中弥漫着浓厚的腥秽气,耳边满是凄厉的鬼魅叫声,这一切不是幻象,是方圆百里涌来的邪魅,只要被这些东西挨上,不死也会被咬下一层皮。
    
    二人心神大乱,忽听凌空飞来一样东西,煞物们本已要咬上绝圣的肥圆胳膊,蓦然被一堵看不见的墙弹出老远。
    
    绝圣和弃智急忙睁开眼睛,就见蔺承佑把自己的镇坛木插入坤宫和离宫之间。
    
    姤卦与复卦由此贯通一线,形成一个“破煞结”。
    
    “师兄。”
    二人心猛地一沉,镇坛木可是护命的东西,师兄舍了给他们,自己岂不全无庇佑。
    
    “院子上空有盘罗金网,煞物们想逃也逃不出去,‘破煞结’可以护你们一柱香的工夫,只要你们不自乱阵脚,那老妖既不敢靠近也脱不了阵。
    月灯阁供着一把九天玄剑,我去去就回。”
    
    绝圣和弃智愣了愣,他们在师公身边这几年,从未听说过什么“九天玄剑”,但师兄口吻严肃,浑不像在胡诌。
    
    老妖正忙着吸纳阵中煞气,冷不防哼笑起来:“蔺承佑,你要逃便逃,何苦编瞎话来诓骗你的小师弟,这么急着走,莫非你也知道怕了?”
    
    蔺承佑辟开一条生路,在一片惨厉怪叫中跃到阵外:“罢了罢了,我打不过你,还不能去搬个救兵吗?”
    
    老妖啐了一口:“何必装腔作势!月灯阁毗邻紫云楼,真要去取那劳什子九天玄剑,派身边的仆从去一趟即可,何需自己去取?”
    
    蔺承佑道:“这你就不懂了,那剑尘封十年未曾启用,就算告知下人藏在何处,他们也不知道如何取用,九天玄剑是我道家至宝,容不得半点闪失。
    待我亲自取来,正好拿你开刃。”
    
    老妖曾占用安国公夫人的皮囊,自然也攫取了原身的记忆:“听人说成王世子从小就不将规矩绳墨放在眼里,若你知道月灯阁里供奉着这样一柄宝剑,岂能任其束之高阁?
    说什么‘尘封十年’,不过是想找个借口开溜罢了。”
    
    绝圣和弃智满腹疑团。
    
    他们在观中这几年,听说过不少师兄年幼时的事,师兄天不怕地不怕,常惹成王夫妇发火,满长安的王侯子弟,就属师兄挨打的次数最多。
    
    以师兄这踢天弄井的性子,若知道家至宝就藏在月灯阁,早就想法子弄出来把玩了。
    
    蔺承佑一本正经道:“道家法器开光也讲机缘,九天玄剑与寻常法器不同,需由魔物的血肉做引子,我虽好奇此剑,也不敢贸然启开封印。
    今晚撞上你这样的魔物,正合我心意,用修炼了多年的魔血来喂剑,不枉那剑在月灯阁等了十年。”
    
    老媪满脸嘲讽:“一派胡言!倘若真有所谓的九天玄剑,不供奉在青云观,放在与道家毫不相干的月灯阁做什么?”
    
    蔺承佑笑容慢慢褪去,老媪自以为拆穿了蔺承佑的谎言,得意地笑起来。
    
    绝圣和弃智担忧地看着蔺承佑,师兄嗓音暗哑,脚步也虚浮,哪怕看上去泰然自若,也不过是在强撑而已。
    
    他们偷觑那老妖,它本来蓬头历齿,短短时间有了回春之象,稀疏的白发变得茂密了,凹陷的脸颊也逐渐丰盈,单听它清脆的笑声,会误以为它才二八芳龄。
    等那老妖吸够了煞气,估计所有人都得遭殃。
    
    等等,师兄的步伐怎么有些古怪,往东三步,又退回西侧,嘴上说要走,却迟迟留在阵前。
    
    绝圣和弃智脑中白光一闪,师兄这是——   
    他们既忐忑又兴奋,紧盯着蔺承佑的步伐,一动也不敢动。
    
    蔺承佑趔趄了几步,不动声色看过去,绝圣和弃智微微点头,蔺承佑勉强稳住身形,提气往后一跃,落到了屋檐上。
    
    “枉你修炼数百年,只知在皮囊上下工夫,却不肯修炼修炼脑子。
    月灯阁是圣人筵飨进士之处,每年登科放榜之时,儒家的浩然之气,令天地为之一清。
    
    “此剑虽是道家之物,但生来阴戾嗜血,用寻常的道家法子来压制它,只会适得其反,反倒是儒家的贤传圣经,或可涤清戾气。
    我师公将九天玄剑供在月灯阁,正因为那是儒家圣地。”
    
    他说得有板有眼,老妖细长的眼睛幽光闪过,终于有些坐不住了。
    
    今晚是她成魔之日,只要捱到子时,一切都水到渠成,哪知蔺承佑这小子突然冒出来,屡屡误她大事。
    
    她即将成魔,身上的血肉堪比麒肝凤髓,要招来群煞对付蔺承佑,必须以自身做饵,因此她明知会损伤本体,也毅然斫下一指。
    
    从她将断指扎入土内那刻起,就引来了大批垂涎三尺的煞魅。
    
    她一方面诱得众煞困住蔺承佑,另一方面利用蔺承佑牵制群煞,在两方斗得不可开交之际,她坐收渔翁之利大肆汲取煞物们的灵力。
    
    汲取的越多,功力涨得越快,毋需等到子时,这些掠夺来的庞大煞气足以助她提前成魔。
    
    还差一些火候,万万不能在这种紧要关头离阵,但蔺承佑满腹奸计浑不似道家中人,他扯谎也就罢了,万一是真的,等他拿到九天玄剑回到此处,没准真能回天转日。
    
    要不要出阵阻拦他?
    她心中委决不下,银白色的月光下,紫衣少年踏在青色琉璃瓦上,衣袂如风往院外掠去。
    
    绝圣和弃智暗中留意老妖的表情,因为拿捏不准她的反应,大气都不敢出。
    
    也不知捱了多久,老妖忽然哼笑起来:“我劝你少动花花肠子,别说区区一把破剑,就算把你师公请来也奈何不了我。
    不如我们打个赌,你设下的那个 ‘破煞结’究竟能拦我多久?
    在你回来之前,我能不能把你两个小师弟统统吃到腹中?”
    
    绝圣和弃智头皮一炸,这妖物不肯上当。
    
    蔺承佑的笑声远远飘来:“右边那个叫弃智,平日爱沐浴身上干净些,你若不嫌弃,不妨先吃他。”
    
    老妖怔了怔。
    
    两个小道童捂住嘴,嘤嘤哭起来。
    
    众人这时已奔到院门口,杜夫人年纪大跑得最慢,滕玉意也因此落在了后头,听到蔺承佑这番话,她脚下一个踉跄。
    
    蔺承佑分明在故弄玄虚,如果真有什么九天玄剑,哪会跟那老妖攀扯这么久。
    可惜不管蔺承佑怎样用言语激惹,老妖就是不肯出阵。
    
    滕玉意一边思量一边扭头看庭院,众煞被院落上方那张金网困住,一个个如无头苍蝇般在阵中乱撞,那些被蔺承佑烧毁的花草却似有了死而复生的迹象,一阵薰风吹过,焦枯的枝叶幻化出绚丽夺目的颜色。
    
    老妖端坐在姹紫嫣红的花海中,身量又高大了好些。
    
    她心中悚然,从未见过这般古怪的景象,再想不出对策,定会生出天大的祸端,忽生出一计,低声说:“姨母,等一等。”
    
    随即扬声道:“蔺世子,我有一件护身的法器,名曰翡翠剑,先前在林中被老妖奇袭,我正是用此剑砍下老妖的右爪,世子若不嫌弃,不妨拿去一用。”
    
    她这话是专说给老妖听的,蔺承佑眼空四海,未必肯用旁人的法器,此剑颇为古怪,也不见得愿受蔺承佑驱使,但只要提起失去的右爪,必定戳中那老妖心肠。
    
    话刚出口,便觉两道冷厉怨毒的视线投过来,滕玉意微露笑意,接着道:“别看这妖物猖狂,遇到此剑就不成了,身上皮肉就像烂泥一般,一削便是一大块,一削便是一大块……”   
    她笑吟吟地,有意说得极慢,老妖眼睛里的怒火喷薄而出,像是恨不能把滕玉意身上的衣服烧出个洞。
    
    夜色中墙头瓦当响了一下,蔺承佑果然极聪明,当即饶有兴味道:“竟有这等好物?
    小娘子若是方便,扔与我瞧瞧。”
    
    滕玉意套好剑鞘往房梁上掷去,蔺承佑捞到手中,原来是把三寸长的小剑,   
    月光下呈莹碧色,剑刃锋薄如叶片,抚之若冰,似玉非玉。
    
    然而不等他细看,剑身上的光亮就不复莹透,像蒙上了一层灰雾,慢慢转为黯淡。
    
    他不露声色用袍袖挡住老妖的视线,可惜了,居然是一件认主的法器,离了主人就跟普通的翡翠物件没什么两样,非但伤不到老妖,还会白白折损剑身。
    
    他抬眼看院中那头戴冪篱的少女,夜色中亭亭而立,不见半点慌张之态。
    滕绍他见过几回,戍边守国的名将,此剑如此了得,多半是滕绍给女儿防身的。
    
    可这小娘子不像会武功,哪怕把剑交还给她,凭她的身手也休想接近那妖物。
    
    猛然间,蔺承佑拿定了主意,笑着点点头道:“好剑,好剑。
    月灯阁太远,小娘子此举直如雪中送炭。
    我捉过不少妖怪,但从没吃过妖怪肉,待我把它切成脍,正好拿来下酒。”
    
    说着随手指了指门口的几名护卫:“你们到前头拿些醯羹,再取几壶松醪春来。”
    
    这架势哪像在捉妖,倒像在王府的园子里举酒列膳,护卫心里虽然七上八下,但也不敢违逆小主人的命令,一边戒备地瞪着老妖,一边缓缓后退,末了收好兵器,匆匆下去安排。
    
    滕玉意道:“世子动手的时候,别忘了把它的左爪留给我。”
    
    蔺承佑笑说:“你也要拿它下酒么?”
    
    滕玉意摇摇头:“我早前得了它的右爪,想凑成一双。
    它皮糙肉厚,极难嚼动,我打算先放到瓮中腌制些日子,待肉软皮酥,再蘸了橙齑来吃。”
    
    他二人有来有往,那旁若无人的口吻,简直把老妖视作下酒菜。
    
    这下不只那老妖气得七窍生烟,连杜夫人和留下来的护卫都瞠目结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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