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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47 章 第 47 章

折煞北央古调 林平 4468 Mar 22, 2022 5:58:41 AM
  李明珏在战场上打杀惯了,早已不讲究小时候宫廷里那一套,自无须什么女官贴身侍奉。她即位不久,对朝政与宫务皆不甚了解,按下性子虚心请教乃是常事,有点小纨绔强行收敛心性,硬学稳重模样的意思。比照着今时今日这个斟酌自若、满脸写着不屑一顾的混世大魔王,青涩得有几分可爱。
  最初二人并不多话,多是顾婉在一旁伺候茶水,李明珏端坐案前打理政事。至于赵攸,他常常身在边境一带,鲜少在诀洛城停留,每回进宫不过是跟李明珏见上一面,随后便匆匆出城。后来李明珏请了一位画师住在宫里,拿起画笔学起了画画,除了画师授课以外,画画时从不让人陪着。顾婉心生不解,她因有个天性好动的弟弟,在马场里跑上两圈都未必能消停,一看便知李明珏静不下心来,能按在王座上已属十分不易,纵挑个爱好,怎么也挑不到画画上来。
  她以为李明珏心思深,不好懂。
  虽然距离近,但是感觉远,她每每想与她近一步,每每被她拒之门外,日日相伴似也不会有任何改变。
  她需要一个契机,于是她痴痴地等了起来,因为一摞摞书卷不曾教过她要如何制造契机。
  一日夜里风大,窗户呼啦作响,顾婉提着裙角快步赶到书房,站在门外请示道:「殿下,当关窗了。」
  半晌,无人答应。
  风,却愈发大了。
  顾婉手执一盏青玉莲花灯,掌灯步入书房。风不知来向,勾着火舌妖冶地含弄灯芯,在足边波涌缠绵地绕着圈儿,拥着裙缎如粘腻海藻一般窸窸窣窣抚过脚踝,仿佛要揭开命定中某种荒诞离奇的序章。顾婉稍怔片刻,用掌心护住手中莲花灯,透过九联屏风,看见屏后一灯跃闪如豆,将落于屏上的人影拨得十分凌乱。灯下棱角是如此熟悉,既是朝夕相对,又是朝思暮想,只需光线随意一勾,便倾巢出动了全部妄想。李明珏总是那么远,而屏上影子却是那么近,顾婉着魔似地伸出了手,在屏风上轻轻点出眉峰所在。
  她以为,襄王殿下的眉毛生得极为好看。
  食指点上那刹,触感温热软绒若眉,指尖犹如被命运一口吮吸,顾婉浑身颤栗,赶忙缩回了手,反复搓揉,惊叹到明明是影子,为何好似触摸到了真实。
  太荒唐了。比荒唐更为荒唐的是,沉溺于这种荒唐的自己。
  心猿惶惶不定,意马脱缰四驰,顾婉按住心口,强行勒下心猿意马,抬头望见屏风之后的身影握笔孤坐窗前,迟迟没有落下。她知道那是襄王殿下的秘密,登时心口一紧,愈发握紧了青玉灯托。
  玉托,烫了。
  而她,又一回毫无招架地走入了下一场荒唐。
  顾婉立于屏后一次次苦想,如若此时骤然出现,她会不会变得特别,会不会探知到她的秘密,会不会走进她的心里?
  但她没有,她要在屏风后态度恭敬地问安。
  贸然闯入,有违礼数。
  而爱情往往是贸然闯入的……
  她便是这样一个人,任思绪如何魂牵梦绕,礼永远先于所有。
  是风,推了她一把。
  大风破窗而入,窗架磕在墙上发出巨响,打乱了节奏、思绪与她最为看重的礼,在耳畔一声声呼唤「去,去啊」,去拥抱躁动,去疯长如野草,去像西周女子那般在隰桑下热烈地表达爱意。
  顾婉疾步绕过屏风。
  在风将案前烛火吹灭之际,她听到了什么滴落在画纸上的声音。
  是一滴墨吧?
  李明珏绵软无力地靠在椅背上,右臂半垂在空中,虚握着一支沾了饱墨的画笔。她双眼无神,像一根枯草被早秋凉风揉捏尽了气力,一动不动地黯黯然望着窗外。
  纱幔拂过,笔尖浓墨,滴了一滴。
  有一瞬间顾婉只道是风柔烟轻,仿佛回到了她们初遇的那个阳春三月,香风醉人,杨柳新枝,李明珏一身锦葵红驾马而来,背后是碧天高云,耳边是乐鼓长奏,走马谈笑间,眉梢一挑,扬扬神采无人相类,金鞭一挥,昂昂气宇无人能配,似在无形中设下逃脱不得的天罗地网,准确无误地将所有注意收入囊中……顾婉难耐不堪地润湿在梦里,恍然发觉眼前场景看不真切,这才意识到四周非常昏暗,垂头一看,盏中一缕枯烟袅袅,烟痕寡淡,细若游丝。
  原来,灯火早已熄灭。
  那方才所见之三月春景当是何物呢?
  是臆想吧?
  是蜃景所折射的自身吧?
  『红豆生南国,春来发几枝。』
  原来,她才是春风,她才是杨柳新抽的枝芽。
  顾婉不知所措,酣溺于茫茫幻虚,不知垂首看了莲花灯多久,当她回过神来猛一抬头,李明珏同样目不转睛地看着她。一颗芳心轻悠悠淌在温水里,绵绵情意包裹着她,生了好些贪婪妄念,李明珏看了多久,会不会同她一样久?李明珏有看到那个阳春三月吗?
  她们在沉默中对视良久,一同经历了一场神游。
  为何相望,李明珏解释不清。年少时有许多事情解释不来,其间细节因心智尚未成熟而寻不到原因,待到具有甄别之能后,那些个耐人寻味的细枝末节倾数淹没在滚滚红尘,如同五柳之桃花源,欣然规往而不复得路。好若顾婉同李明珏此时所历之神游,月下老儿拨风弄月隐晦地递出一笺点启,「抓住这个人吧,向前迈一步吧」,只可惜听者各自陷落得太深,什么也听不到。
  她们无缘无故地相望,直到到皎洁月华缓缓漫过窗,映出颊边一道清浅水痕。
  原是一滴泪啊。
  月下良宵,浅梦如薄冰,一触即碎。李明珏迎着月光,下意识舔了一下唇边泪滴,舌尖苦咸令她忽然意识到适才落了泪。她陡然从大梦中惊醒,忙转过脸去,扯起袖子猛擦了几回脸,连说了两声「不要过来」,第一声愕然如惊呼,第二声凄寒如哀求。
  惊呼啊,惊呼她的梦又碎了。
  哀求啊,哀求顾婉不要瞧见她的脆弱。
  小藩王自以为计划周全,毕竟她想要的那么少,那么简单,不过是小破茅屋里一团寻常烟火气,指望着找到姐姐,带姐姐回南央,便可以像小时候抢了李明珲馒头一样轻巧地道个歉。然而老天最好捉弄,帐内没有姐姐,崩裂也就此开始。战乱平息后,李明珏驾马仗剑四处找寻李明珞无果,正好此时南央有意授予王号。她单纯地想着,既然找不到姐姐,便让姐姐来找她,于是本无心朝政的她天真地接下王印,满心欢喜地放下弓箭,关在宫中学习如何治理城郭。
  一身王服,三章约法,风水囚笼,老将军八方征战不暇,朝臣之中眼线多不胜数,当她惊觉一切是个骗局时,冲到彭简书家中破口大骂当朝天子,第二日又不得不干涩一笑,备好大礼希望他能把昨日之事忘了。彭简书颔首无言,领她去书房,从书架上取出几册史书。
  天家,本无情。
  老将军三个儿子皆在南央为官,赵攸远房表妹乃是后宫嫔妃,就连李明珏小时候最亲的那个奶娘,过了年纪还都在南央宫里出不来。
  崩裂早就开始了,岂始于一个迷藏?
  李明珏无可奈何,退而求其次只求一个姐姐,然而赵攸跑遍每一个角落,跑废了无数匹红棕战马,仍旧找不到半点消息。她身陷于这种两手空空的绝望,一面在旧事中穿梭,一面在王位上握紧权印,颤颤巍巍地立身朝堂,被迫承接大魏子民讽刺一般的殷殷仰望。
  皮肉伤痛,树根苦饭,好似玩笑。
  付出,哪里有什么回报?
  那阵破窗而入的风吹开了心灵的缺口,令她无所适从地崩溃,一仰之间,她仿佛回到了十年旧梦,血,死人,肚子好饿,手脚好冷,小破茅屋在寒风中摇摇欲坠。梦里姐姐来了,姐姐带来了好甜的葡萄,姐姐抱她,姐姐的怀抱是那么温暖。好像有了姐姐,一切都不再是噩梦。
  可是姐姐呢?姐姐到底在哪?赵攸带着画像到处找,为什么一点踪迹都找不到?
  她无可避免地,跌入下一层噩梦。
  顾婉就像是踏入梦境之人,只可惜她手中火光熄了,什么也照不亮。
  她们都在沉默,只有风在吵闹。
  李明珏将画纸放在脸上,在黑暗中没有声音地哭了很久。
  顾婉从始至终立在原处,任由风吹得门框作响。
  第二天她们都病了。
  等到病好,李明珏手捧一张画纸坐在窗前,哑着嗓子说:「我在找姐姐。」她侧过头来看顾婉,在仍带着些病容的脸上,顾婉无端看到了月光下那一道泪痕。
  李明珏一向疏淡,这个开口有些突兀。
  但这又有什么无法理解的呢?她们都是一齐做过梦的人了。
  一个梦到了阳春三月。Μ.5八160.cǒm
  一个梦到了陈年旧影。
  顾婉没有走近半步,只是用手按着脖子挤压了一下咽喉处,轻软地唤了一声「殿下」。她的嗓子也是哑的。李明珏默默一笑,因或是病着,气息一改过去张扬,就连平日最爱惹人心思的眉梢,也不过是随着浅笑幅度极小地轻轻一动。她涩着喉咙不宜多言,且最是不擅长说什么关心话,于是慌张地左右扫了两眼,寻着茶杯,略显仓促地将杯中茶水一饮而尽。小窗前金粉秋阳,她半垂着眼帘,难得细致地挽袖一寸,抬手把碗中冰糖雪梨一滴不漏地倒了一半在杯中,再双手捧起茶杯,慢慢吹散了热气。在推向桌角时,李明珏抬眼看向顾婉,目光与她碰了个正着,温和地像锅上壶水才聚了第一颗小泡,都不曾来得及晃晃悠悠浮到水面上。
  顾婉在她的注视下拿起茶杯,微微侧身,将指尖颤抖掩在发丝里。
  人对甜度的感知各有不同,不知是李明珏当年吃的葡萄甜,还是顾婉喝的雪梨汤甜。
  从那天起她们渐渐亲近,李明珏偶尔说同她说说旧事,问她家事,在偌大宫殿中一声一声唤她「婉儿」。
  那时候顾婉才发现,李明珏心思不深,之前所有的看不明白都是出于同一原因,姐姐。
  她端详画像上与自己有几分相似的女子,想到了天子所更改的生辰,有了「原来是这样」的顿悟。于是她学着在月明之夜,为李明珏剥了一颗葡萄,但那人像个傻子一样没有察觉。当冬夜里李明珏勾起她发红的指尖,握在手心里笑着捂热时,顾婉低下头去咬着嘴唇哑然轻笑,觉得胸腔下难以否认的心动,与眼前真诚无二的笑容太过讽刺了。
  她再度成为了一个不知礼的人,并且这次,爱了一个女子。
  而李明珏显然没有,她甚至没有察觉到自己喜欢女子。她以为只是想念姐姐,想念无助时候来自亲人的拥抱,连那晚那个吻的意义也未曾想过要细究。顾婉太过于克制,从未点明过心中感情,只是想着一味地守候在她身边。
  被贬职的爹爹,被钳制的弟弟,身上的皇命,对一个她要监视之人无望的爱恋,与自小伴她成长的礼。
  她处在高高宫墙内,挣扎着,爱着,却不敢多迈一步。
  能做的,不过是点灯添墨。
  人或许是对的,但时机不对,处理感情的方法也不对。
  真正让李明珏知道她喜欢女人的,是在含香阁。当她一手环过香软腰肢,她突然发觉竟想探一下头,去嗅一下脖颈间丝滑诱人的芬芳。明明以前她是那么讨厌甜味熏香的一个人。她看着怀中人,眸中似乎应惊慌而生了错愕,惊觉时间与年龄让她站在了对立面,如今可以保护起别人。
  这种有能力保护别人的感觉,被她唤□□情。
  李明珏没看明白,钦红颜眼中的错愕并非因为那个闹事胡人,花柳巷子闹事之人不在少数,令她错愕的是眼前人。
  这种被攫在手心护着的感觉,被她唤□□情。
  从顾婉到钦红颜,时间过去了整整八年,人或许是对的,但时机依旧不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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